天堂的钥匙-陪大师去讨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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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林在皇城酒店的大厅里仍然表达他在多次谈话中表达过的愿望。他表达的愿望是:坚持一下,把企业眼前的难题解决了,他就找一个尽管清贫一些但一定清闲的单位,那样,他就可以在家里从容不迫地看看书,干一点自己喜欢干的事。他讲这些话时,他的身边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人,所以,我这样认为,也许宋林真的有这样的想法。我之所以这样笼统地做出判断,是因为宋林以前只把这些话讲给我一个人,而今天,他显然不是对我一个人重复他以前多次讲过的话。

    宋林是我的姐夫,确切点儿说是我的表姐夫,进一步说是我二姨第三个女儿喜萍的丈夫。我二姨的三个女儿当中,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神神道道的“三表姐”,不过,在三个表姐夫之中,也只有三姐夫宋林和我的来往最多。有很多次,在我看来属于重要的事情他都叫我参与,尽管有几次我参与之后,收获与我的想象落差太大,很有后悔的意思,甚至有时告诫自己不要再参与了。然而,宋林再给我挂电话的时候,我又莫名其妙地参与了。如果他长时间不给我挂电话,我心里还空空落落。我曾这样想过,我与宋林的关系就像不同形状和规格的磁铁,在恰当的时候和恰当的位置上,我们彼此信任和吸引,就像我其他的一些朋友,全面的友谊并不多见,有的是交流思想的朋友,有的是在一起放松娱乐的朋友,有的是需要彼此互相帮助的朋友,有的是情感依托的朋友等等。我与宋林的关系也是一样,长时间的交往,亲戚关系已经如流入地下的河流一般,被忽略了。我们都把对方当成朋友,亲戚关系已经被淡化了。并且,我们之间仅是一种“局部”密切的朋友关系。

    在柔和的烛光勾勒下,浑圆的餐桌前围坐着包括我和宋林在内的四个人,我们相互注视,都会发现对方具有明显的油画效果。我的左侧就是宋林请的核心人物曹大师,右侧是纯老外——柳芭。宋林在我的对面。他的身边也是曹大师和柳芭,不过,位置正好与我的相反,也就是说,曹大师在他的右侧,而柳芭在他的左侧。

    曹大师几乎完全秃顶,光亮的头顶周围是浓黑的长发,头发的长度足可以披肩,有点像海里的一种章鱼类的生物。他的脸暄胖,面色苍白,有如加了漂白粉的馒头。刚一见面,宋林向我介绍他时,他目光迷离地对我微微颔首,握在我手中的他的手也软绵绵的。“绝对的大师!”我表姐夫宋林喜悦地说。柳芭是白俄与中亚混血的俄罗斯姑娘。我猜想她大概是外语学院的学生,见面时我对她说:“哈拉少”(俄语“好”一词的中国式发音),柳芭对我的问候没有做出相应的反映,她用比较标准的汉语对我说:“你好!”表情极其严肃。

    我与曹大师首次见面是在宋林的办公室,而与柳芭见面是来这座城市之前,在我和宋林户籍所在地那个城市的飞机场。说起来是三个小时之前的事,现在则不同,我们已经有了一定的接触,并坐在烛光融融的大厅里。大厅里的音乐也很好,旋律流水一般,在似远似近地流淌着。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是宋林请来的,说雇佣的也行,下一步,我们将围绕同一个目标,必须团结奋斗。

    在我们真正成行之前,我知道宋林的处境并不好,他是一个老牌国企的厂长。那个企业在历史上很有名,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班有七八个同学的家长是那个木材加工厂的职工,当时那个企业叫红旗木材加工厂。一说谁谁是“红旗”的,说的人有羡慕的情绪,而被说的人则表现出相应的自豪。我读小学二年级时,小学还有工宣队代表,工宣队的代表姓周,高个子,宽宽的肩膀,黑红的额头有一块月牙疤。周代表就来自“红旗”。当时,学校的教学秩序不好,学校里边乱,校外的小流氓也常来学校捣乱。还别说,无论是校内的淘气包还是校外的小流氓,几乎没有不怕周代表的。周代表整天阴沉着脸,他的威严来自他所在的那个社会阶层普遍的接受度,来自那种朴素的性格的力量。

    有一次,我和班里的一个同学逃学,跳围墙的时候,被周代表发现了,他也爬上了墙头,站在墙头上骂正在往树林里消失的我们:“你们这帮兔崽子,胆大包天,学校的围墙他妈的也敢跳?”事后,由于恐惧,我不得不向父亲承认逃学的错误,尽管那样会冒着被父亲教训的风险,不过,父亲的教训总比周代表教训的风险要小些,况且,父亲教训我之后,他就成了我的后台,他不会允许周代表超出限度地对待他的儿子的。我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她对周代表骂人的事并不十分在意,她说工宣队的人讲话都那么“粗野”。

    宋林当厂长的时候,木材加工厂已经不像当年那么辉煌了,偌大的厂区荒凉了很多,沿铁道线的地方,还长了没膝的蒿草。木材加工厂有退休职工一千多人,在职职工两千多人,有很大一部分职工下岗。宋林当这个厂长,很重要的因素是历史的选择。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木材加工厂的日子不好过了,他才当上了厂长。如果不是这样,宋林也许还在技术科当科长,最多也就当个管技术的副厂长。谁想,木材厂走到历史的这个阶段,宋林竟坐上了他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位子。文化大革命前,红旗木材加工厂的厂长都是有一定行政级别的老干部,第一任是老红军;到1978年大规模平反时,任厂长的冯厂长也是1946年参加革命的。宋林接厂长的时候三十九岁,比我大两岁,他大概是木材加工厂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厂长了。

    有一次在宋林的办公室,宋林对我说,小的时候,为了做养兔子的木盒子,他从木材加工厂的后墙爬进去,拿一些半成品的木料。那是太阳出来前的早晨,工厂大墙内外极其静谧。他见没人看守,就战战兢兢地从墙底下残破的洞口爬了进去,结果正进入人家设好的陷阱,工厂保卫科的人引蛇出洞,把他抓住了。宋林被保卫科审讯、扣押了一个上午,他说那段经历他无法忘记,每每回忆起来都心有余悸,一直到他读大学,他还不敢回忆那一段往事。

    “其实那年我才九岁,我三十九岁的时候居然是这个厂的厂长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说是这样说,我知道宋林的心理十分复杂。他当这样一个并不容易让人乐观的木材厂的厂长有多难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得到。所以我起码有三次对他开了内容类似的玩笑。这世上的事儿是平衡的,有多大的收获就需要多大的付出,你想轻松自在还想占着厂长的位子,我看挺难的。即便有这样的好事恐怕也摊不到你的头上。我怎么看你前世也没修这样的福……我表姐喜萍,我就更看不出来了。

    宋林不理会我这样说他,目光凝重地看着我,说:“其实我这人绝不是坏人,我打心眼里想给木材厂干点好事儿,起码让职工都能发出工资。我在这个厂的时间长,我了解他们,他们为这个厂付出的太多了,他们的要求并不高。说实在的,我可以不当这个厂长,可以拍拍屁股就走,问题是我这一走,觉得挺对不起工友们的,也挺没名的。”宋林说的大意就是这样,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后来木材厂在宋林的手里的确发生了一些转暖的变化,不过,宋林也很快迎合了社会上的潮流,花钱出手很大,经常出入酒店和娱乐场所。有一次三表姐喜萍问我,你三姐夫在外头喝酒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带姓吴的狐狸精。我知道喜萍说的狐狸精是指财务科的吴会计。吴会计是位长相艳丽的单身女人,尽管她美得缺乏气质美得过于俗艳,却常让男人在她面前显得局促不安,或者目光有神,激发出无限的斗志。宋林参加一些社交的场合会带上吴会计,我参加的时候,也产生过我前面说到的男人们通常有的状态。所以,我对三表姐喜萍说:“我以律师的身份向你证明,表姐夫与吴会计之间是清白的。如果这里有什么苗头的话,那么,问题不是出在表姐夫身上,而是出在我的身上。我和吴会计之间有好感,彼此眉来眼去的。表姐夫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我参加活动的时候,他就让吴会计参加。”“那你表姐夫更坏,他这是怂恿你往悬崖边上走。”

    我说:“我喜欢往悬崖边上走,过瘾!”

    三表姐喜萍大概不觉得我说的是玩笑话,面部表情严肃起来,说:“我得对你三姐夫说,不用你这样的法律顾问,如果用下去,你不把他带坏了才怪呢。”

    我说:“谢天谢地,你以为我在宋大厂长身上还占了什么便宜。你知道我搭了多少精力,可收入呢?不好意思说,说出来怕人家笑话。”我这样说,喜萍就没话了。不过我相信,喜萍一定会把我的话转告给宋林,我也相信,宋林听了这番话心情一定十分复杂,并且一定会加深他对我的友谊,如果宋林再把话传到吴会计那里,我想,我也没有什么亏吃。

    不管怎么说,宋林的确了不起,他任厂长两年时间,工厂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当然,一下子红火起来也不现实,但精明的宋林的确使面临破产的木材加工厂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尽管还没有彻底摆脱危机,工厂毕竟大面积恢复生产了。

    在我们此次动身的前两天,宋林又给我打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他现在是闯关的时候,主要问题是资金周转不良,多年前形成的三角债就像长熟的疖子一样,开始鼓头流脓了。这一点我是清楚的,我是他们厂的法律顾问嘛!一年来,宋林被接连不断的官司纠缠着,不用说别的,就连我们律师事务所正常收费他都拖欠着。说起这件事,他讪讪地笑着,说:“你不关照谁关照,表妹夫嘛!”

    我对他提“表妹夫”向来反感,不过反感归反感,我所坚持的概不赊账的戒律还是让滑头的宋林给破了。

    宋林给我打电话说他有办法解决了,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体会出他的激动后,说:“谁那么倒霉,让你当救命的稻草给抓住了。”宋林在电话的另一端大笑,笑够了,说:“你来就知道了。”

    我是在宋林的办公室里见到曹大师的,第一次见面的印象我前面提过,总之感觉挺特别的。经过介绍之后,曹大师就坐在背着玻璃窗的沙发上,他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上,有点像旧时行伍的军人。我坐在他侧面的沙发上,我观察他时,他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那目光与季节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宋林说曹大师是很不容易见到的,他具有特异功能,不仅可以预测你的命运,还可以治病,他最拿手的是空中取药。我愣愣地瞅着宋林,我知道宋林一向不相信这些的,他曾对我说过:“你表姐迷信,洗头都选吉日,不信你到家里看看,这几年我家挂的挂历都是老黄历,上面印着开市、动土吉,出行、嫁娶凶什么的,她就按那上面的办。”我说:“如果哪天印着出行凶,表姐就不出门啦?”宋林说:“倒没有那么严重,不过,有一天在过街天桥上,一个人给她算命,让她躲星,她还真一天没出门,把窗帘严严实实地捂着,蒙着被躺在床上,我开门她都冲我吼叫。”宋林说他自己从来不信这些。我相信他说的话。

    曹大师的语言很少,宋林介绍时,我对他点了点头,他才对我点了点头。

    当时,我还不知道宋林的用意,只是感觉到宋林对曹大师过度恭维,令我十分不舒服。我有些挑战性地对曹大师说,我听说有的大师用气功给人看病,有特异功能,不巧我刚刚作了身体检查,可以请大师给我看一看吗?宋林听我这样讲,很不高兴地对我说:“你先歇一会儿,还没轮到你!”

    宋林说话的功夫,果然有人敲门进来,进来的人一共有四个,我看其中的一位眼熟,好像昨天在电视新闻里见到过,即便不是电视新闻里的人,起码也与他长得相像。

    宋林连忙迎上去,面部的表情十分丰富。从宋林的态度上我断定那人应该是电视里讲话的宋林企业的主管领导,另一位也应该是领导。而他们带来的两位上了些年纪且有些发福了的女人应该是他们的家眷。宋林大概遵守着一种约定,他没有介绍几位来宾的身份、只介绍来宾是“我的老领导”。介绍仍坐在沙发上的曹大师是“曹大师”,而我这个关键时候为他排忧解难的法律顾问被他遗忘了。我索性坐在宋林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翻着一份当天的晨报,报纸上的健康版吸引了我。那上面有大蒜杀菌功能的介绍,常吃西红柿的好处,以及关于“脑白金”的宣传广告,广告的大意是:吃了脑白金可以让人年轻,回到青春岁月什么的。

    在同一间房间里,分成了两个格局,一面是曹大师和围坐在他周围的几位领导和领导的夫人,他们小声地讨论着。一面是我,我在窗外投进的光线下读报纸。我打定主意不参与他们的事。谁想,宋林在这个时候像喊他的工作人员一样叫我小津,“给我们倒点水来”。

    当时我真想过去给宋林一拳,打在他小时候伤过有点歪斜的鼻子上。想归想,事实上我还是一声不响地过去给他们倒水。这时,我觉得奇迹出现了——我看到曹大师正在咬一个水杯,尽管那个水杯不厚,但能咬得咯嘣咯嘣作响也真是不容易。曹大师把在场的人的目光全吸引过去,我倒水的水平本来就不高,有一些水溅在一位领导夫人的怀里。

    领导夫人友善地瞅了瞅我,表示不介意。

    我本想说对不起。不知怎么冒出了一句“不用客气”。说得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曹大师将一块咬碎的玻璃块从嘴里拿了出来,他在我们跟前晃动了一下,说:“我现在把它吞掉。”话音一落,他就放在嘴里,又发出了咯嘣咯嘣的声音。不一会儿,他张开嘴,示意他已经吞掉了。

    在座的几位来宾都热情地给曹大师鼓掌,我也情不自禁地鼓了掌。

    接下来,曹大师开始给来宾看病,他几乎不瞅我们,只是眯缝着眼睛看自己摊开的双手。过了好一会儿,他对电视上讲话的那位领导说:“你的心脏不太好,血脂高。还有,你的肾虚,是不是口渴?有的时候尿尿不干净,滴在裤衩上……”那位领导还没说话,他身边一定是夫人的人说:“大师,这简直太对了。”曹大师又说另一位领导也有高血脂症,是脑血栓的前期,还有痔疮。另一位领导身边的夫人也说太对了。曹大师慢悠悠地说话,对面的人都像一种珍稀鸟类一般伸着脖子,像是完全丧失了自我,小学生似的望着高深莫测的曹大师。

    眼前的情形使我觉得新奇,或者换句话说,几位有身份的来宾在曹大师面前的样子让我产生很多想法,我知道他们已经完全被曹大师征服了。同时,我还在想,人真是有意思,他们这样习惯于表现傲慢的人居然还有这么老实、谦恭的一面。

    那是一次成功的测试,从大家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尤其是宋林,他的神情十分得意,好像成功的不是曹大师而是他自己一样。他语气硬朗地说:“走,去唐王酒店!”

    大家还没动身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放了一个不响的屁,紧接着就有一般浓烈的臭鸡蛋的气味传递过来。宋林也一定闻到了那种气味,奇怪的是他竟然瞅了我一眼。我觉得奇怪,在场的除了他之外有六个人,他凭什么就认为是我放的屁呢?

    这样,我对宋林已经有了不满,动意不与他们去酒店了。不过回头一想,如果我不去酒店宋林就一定认为屁是我放的。再说,我与宋林计较这点儿小事与我律师的身份也不相符,所以,等他们相互谦让着向外走的时候、我便紧紧地跟在他们的后面。

    到了唐王酒店,我才受到他们的注视,宋林也才把我介绍出去。我的律师小津。宋林简约地说。我主动一一与他们握手,说了“幸会幸会”那句套话。

    除了说那句套话之外,我就不再有发言权了。他们是真正的主人和客人,彼此交流着。在座的几位都给曹大师敬酒,曹大师也不过分推辞,只是他的酒量实在有限,喝一点,眼睛就发红了,眼睛发红了情绪也跟着发生了变化。曹大师说他给北京的大人物看过病,他点出了某某,那名字令在座的人目瞪口呆。他还说他曾出访十多个国家,给总统和国会议员看过病。他的一番话使在座的几位屏住了呼吸,目光小心翼翼地围绕着曹大师的表情转。

    曹大师越讲心情越好,说“我看你们几个人都不错,前世积了不少的德,这样吧,我没什么送你们的,我送给你们几个人二十年阳寿吧。”

    这话令在场的人心惊肉跳,如同我一样。曹大师说得多谦虚,没什么送的,就二十年阳寿!曹大师说完,他的手在空中捞月一般,灵巧地转动了一下。然后,把手摊在我们面前,他的手里果然有一丸棕黑色的药丸。

    我相信在座的人和我一样目瞪口呆。

    “这是空中取药,”宋林说,“我听说失传几百年了。”

    曹大师将可以延长阳寿的药丸递给他身边的那位电视台讲过话或者与电视台讲话的人相像的人。那人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接过去,他激动的样子像小说上常写的那句——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曹大师继续空中取药,他的手臂在头顶飞舞着,一会儿取来褐色的药丸,一会儿取来土黄色的药面,一一分给了宋林请来的四位来宾。轮到我了,曹大师似乎知道我与宋林的关系,他对我说:“咱们常见面,以后再给你。”说完他又瞅着宋林说:“发功是需要体力的,不能太多。”宋林说:“就是,您一定注意保养身体,小津没问题,他不挑!”

    我尴尬地笑了笑,确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得到药的几个人与我的情绪相反,他们语气坚定地让宋林给曹大师加菜,加甲鱼汤和三鲜鱼翅,我知道那个酒店的三鲜鱼翅是一百六十八元一份,既然给曹大师要的,就不能不给四位来宾每人一碗,给来宾每人一碗,就不差我这个常年法律顾问了。大家都有了,宋林也就不差自己一碗了,如果他自己不要,会让客人们产生别的联想。七个人,一千多块钱,宋林情不情愿都得出血。我心里暗想,一向自认为精明的宋林,这次恐怕打错了主意。

    加的菜上来之后,趁他们敬酒的时候我离开了充满中草药味的房间。去了一趟洗手间,然后,我就坐在休息厅里。那里的沙发有些古朴,伪红木雕着民族传统的龙凤图案,举目望去,与大厅里洁白的欧式装修不太协调。我点了一颗烟,借着向外吐出的烟释放胸中的郁闷。我对面的墙上是一幅画框精致的油画,我知道那是当下流行的电脑仿真名画,看到那幅仿真名画,我知道自己不知道的名画太多了。我从来没见过那幅画,自然也不知道那画的名字,那幅画的画面用文字来描述是很难成功的,所以我对画面的描述只能是我片面的理解。画面是一个讲究构图的石雕凉亭,石料应该是大理石的。凉亭被婆娑的树枝和树叶所围抱,远处是海,一定应该是海。这幅画的关键是光与色的组合,画面上的树枝树叶摇动着,光影摇动斑驳,你会身临其境,周身是风。画面让我想起了山雨欲来风满楼那句古诗。也许此刻我的内心也一如那远处的海,正长风浩荡,波涛澎湃。

    宋林也去洗手间,见我坐在休息大厅,他就坐了过来。“怎么样,长见识吧。”他拍了拍我的肩。我知道他还处在兴奋的状态之中,就说:“是挺特别的。”宋林笑了,说:“他可是我的宝贝。”我也笑了,大概笑出了幅度。我说:“你在电话里兴奋的就是这个宝贝呀,你真的相信他会帮你摆脱危机?”宋林认真地瞅着我,大概觉得我的话过于突然,他一时还没有拐过弯来。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体会出一点江湖的味道。换句话说,你总不至于让他吃玻璃碴、空中取药卖钱来维持你们厂的运转吧。”

    宋林也点了一支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对我说:“你是知道的,我现在是有病乱投医。一千两百万的债务眼看着就泡汤了。我总得找个解决的办法啊。”宋林这样一说,我就沉默了。一千两百万的事我知道。宋林没当厂长的时候,木材加工厂与外省的一个有背景的公司合作,联合承包九个林业局的木楞场。这种方式合作成功,自然会给木材厂带来可观的利润。事实上,三年期间,木材厂陆续投入银行贷款一千五百万,头几年还获得了几十车皮的原木,后来,干脆没有了。宋林上任后,开始追讨对方的欠款,钱花了不少,官司也打了两年多,还是没有什么明确的结果。我们律师事务所接手时,对方已经开始破产清算。这个案子本来就十分复杂,头绪多,证据又少。当然,我也清楚,宋林他们厂占理。对方也不是真的破产,不过是用破产的方式来逃避债务。我知道对方也有同我一样围绕着法律界限帮着出花点子的人,加上人家是本乡本土的,地方保护主义严重。官司怎么打也是一锅粥。尽管我善良地想这个官司早晚能得到公正处理,可着急的是宋林,他快等米下锅了……

    宋林说:“我基本把情况摸清了,这一千两百万还有另外一个解决的渠道。只要老莫出来说话,帮着办这事儿,就可以把钱弄回来。”我问老莫是谁。宋林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反正是一个有地位有势力的大人物。我说凭什么,就让曹大师给表演一番,一表演就一千两百万?鬼才信。”“你急什么?”宋林显得比我还急躁。他说:“你觉得你人情练达是不是?我现在不这么看了。……我跟你说,我接触过老莫,那可是真正的大人物,可以说是刀枪不人。我听说给钱、送女人,都不好使。后来我想了想,也难怪,人家不缺的东西你送上去,人家自然不稀罕。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曹大师出现了,他的出现让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宋林喋喋不休地说,他说话的口气既是介绍性的也有教导我的口吻。他说的大意是对待像老莫那样的大人物必须采取相应的办法。老莫那样的大人物什么都不缺了,他却缺少年轻和健康,越是大人物他越珍惜未来的岁月,越是重视健康。所以,只要他对症下药,他相信会有奇迹出现。这个曹大师就行。

    “你相信他行?”

    “今天的情形你都看到了,你不觉得挺成功吗?”

    我想了想,自己也有些糊涂。我对宋林说:“不管怎么说,我必须得对你说实话。我怎么看也看不出曹大师是大师。”宋林有点紧张地扭过头问我:“此话怎讲?”

    我说:“他有的地方故作高深,有的地方又像街头变杂耍的,我觉得这里边有破绽。”

    宋林说:“你只是用俗人的眼光看问题,真正的大师不能只看他的外表,这一点你比我清楚。形式有那么重要吗,关键是内容,比如他空中取药,你能解释清楚吗?”

    我说“暂时不能。”

    宋林说:“我对曹大师有细致的观察,他几乎出神入化了,他平凡得比你我都平凡,这才是大师的风范。”

    我问宋林:“你是怎么请到曹大师的?”宋林说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那什么是关键呢?”

    “你没问到的那些。”

    我们在飞机场见面时,曹大师就像熟人似的用眼神与我交流了。与宋林同来的,还有俄罗斯姑娘柳芭。柳芭不像我印象中的外国女人那么富有热情,她始终冷冰冰的。好在柳芭长得漂亮(也许她在俄罗斯姑娘当中算不上漂亮,只是我接触的外国姑娘有限,缺少参照),即便高傲一点,我认为也是可以接受的。对于柳芭的出现,我这样想,宋林一向固守他理工科的思维模式,他对此行一定做了周密的安排,这些安排是按照数学逻辑关系事先设定的,尽管缺乏想象能力,却也显得密不透风,公式模式一般。我说宋林缺乏想象主要不是指他在筹划期间,而是他筹划之后,他设定了一个自认为周密的计划,就会有条不紊地严格实施,在实施中显得教条,而且缺乏创造性。所以当我在飞机场看到曹大师和柳芭时,我知道他们两个人,包括我的出现都是他预先设定的结果。我是律师,宋林需要法律上的顾问,如果与对方正面接触,我代表比较正式的一面。柳芭大概是他请来的“托儿”,在一些宴请的场合或者谈生意的时候,有真正的老外(不是有外国护照的华人),或者说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外国人合作,无疑会增加洽谈的力度。而曹大师才是主角,大戏还得靠他演,可以猜测,他的成功与否直接关系到我们此行的成败。

    与此同时,我还这样认为,有曹大师与我们同行,宋林这次去讨债的调子基本定了,所以我知道我不会太劳神费力,权当是一次放松的旅行就得了。

    我用眼睛扫了一脸严肃的柳芭,心想,这个白皮肤的姑娘还是挺可爱的,她肩负重任的使命感令人肃然起敬,不像我有时表现出缺少责任心的样子。但问题的根源也许在于宋林,他把我们设定在他的计划方案里,我们全被蒙在鼓里,我们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个棋子。我充其量也就是围在老帅身边的“士”,搞好了也不过是活动范围大一些但不能过河的“象”。柳芭也就是小卒子,过了河才可能发挥大一些的作用,只有曹大师是主力,是“车”或者“马”。

    现在,我们就坐在皇城酒店二楼的餐厅里,烛光融融,使我们的面部表情都富有人情味儿。宋林说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机会,说的时候他瞅了瞅柳芭,又瞅了瞅曹大师。我说这啤酒的口感不错。

    宋林没稀得理我,他瞅着另外的人微笑着说:“我给你们讲一个笑话,其实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笑话,是打比方,把女人比成鱼。”曹大师抬起头问:“是吃的那个鱼吗?”宋林说是。柳芭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她听没听明白宋林的话。

    宋林继续说:“老婆是咸鱼,放在家里不动也坏不了,吃的时候尽管太咸却解决实际问题。”我和曹大师都笑起来,曹大师边笑边说不错,挺恰当的。

    宋林自己不笑,他接着往下说:“朋友的老婆是金鱼,只能看不能动。”我们又笑,柳芭也开始跟我们笑,不知她是真笑还是陪我们笑。

    “情人是河豚,处理好了味道鲜美,处理不好容易中毒。”

    曹大师扭头问:“宋林,这个,怎么解释。”我解释道:“河豚鱼的皮和血有毒,吃的时候得处理干净。”曹大师想了想,笑着说这个也不错。

    宋林接着说:“娱乐场所的小姐是鲇鱼,嘴张得大,浑身溜滑。”我说这个不算太精彩。曹大师也说这个不算太好。宋林说:“得细咂摸,才能品出味来。”曹大师瞅了瞅我,我笑而不语。

    宋林继续他的话题,“未婚的姑娘是甲鱼,一碰她她就咬住你不松口。”这个不用仔细顺摸,他的话音刚落,我们就开怀大笑,笑够了,我瞅着柳芭,对宋林使了一个眼色,说:“你可要小心点儿,别让身边的甲鱼咬住了。”宋林这才笑,他边笑边说:“外国进口的甲鱼同国内的甲鱼不一样,不会下口死咬的。”

    柳芭抬起头来,她面带微笑地说:“甲鱼是不是你们说的王八。据我所知,中国有一句俗话用绿壳的王八来比喻,不过不是来比喻女人,而是与男人有关系。”

    宋林瞅了瞅我,我也瞅了瞅宋林,我们忽视了柳芭的汉语水平,也忽视了她的头脑,她远比我们想象的厉害。

    宋林对柳芭充满歉意地笑了笑,突然将话题转了回来,他说:“一个女人又同时是好几种鱼,在家里丈夫面前是咸鱼,在丈夫的朋友面前是金鱼,在情人面前是河豚……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曹大师油汪汪的嘴里嚼着牛蹄筋,一边点着头,一边言语不清地说有道理。

    我们放松谈笑的时候,宋林的手机响了,他先热情地“哎呀”了一声,站了起来,站的时候大声说:“我这就下楼去接你。”

    宋林的声音很大,我们都抬头瞅他,我们邻桌的几个外国人也瞅着他。

    宋林对我们三个人打了一个手势,就匆匆忙忙下楼去了。我想,宋林说的关键人物老莫大概就要出场了。

    宋林一走,我们相互对视一下,似乎在突然失去了“领袖”的环境中,开始重新寻找着中心人物。我瞅了瞅柳芭,柳芭的下巴向上翘着,显得有些缺乏根据的高傲,我对她陡然增加了反感,就转过头来,把正脸对给了曹大师。不想,曹大师并不买我的账,他用专注的目光盯着柳芭,露出讨好般的微笑。我觉得自己挺无聊的,就叮叮当当地用镀镍的小勺搅咖啡杯。

    不一会儿,宋林陪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我当时的感觉是:这也许不是老莫,如果是宋林说的老莫,那老莫也太年轻了。在这之前,我对宋林说的重要人物——老莫有过几种猜测,首先,我揣测老莫是那个省市掌握实权的领导,即便不是现任的领导,也是人虽然退休,但仍有影响力的德高望重的老领导。第二种揣测是,老莫可能是一个年轻人,现在流行一种称谓,称老什么什么,其实是对有本事的年轻人的称谓。比如,这个老莫是经商的高干子弟,宋林走了他这条线,以求挽回一些损失。还有,最后一个揣测是,老莫是黑道上的人物,我在律师行业里接触过这样的债权人,在极端特殊的情况下,他们请黑道帮着要债。尽管我知道,宋林对后两种选择的可能性比较小,特别是第三种,几乎没有可能性。宋林是聪明人,也是善于把握自己的人。不过话说回来,宋林被逼到这份儿上了,干出什么令人意外的事也不好说。

    宋林和新来的客人坐下来,宋林介绍说:“这是张兄。”刚坐下来的张兄欠了欠屁股,向我们示意一下。接着,宋林又一一介绍了我们,顺序是:曹大师,柳芭,最后是津律师。当然,我已经想到,最后是我。

    张兄很健谈的样子,也许是个性使然,也许是对我们几个人根本不太在意,他说老莫如何忙,现在还在接待重要的客人什么的。他说他也特别忙,本来可以早一点来,由于谁谁谁而脱不开身,所以能现在赶来,还是经过努力,费了一番周折的结果。

    宋林迎合着说:“我知道你一定很忙,你能来都出乎我的预料之外。够不够朋友我有体会。”宋林说话的表情在我看来有点觍着脸。

    张兄说:“老莫今天恐怕来不成了。他一再嘱咐我要赶来看看你们,并通过我对你们表示歉意。”

    宋林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连说:“莫老真是客气!”

    我瞅了瞅曹大师和柳芭,他们俩人的心思似乎不在宋林和张兄身上,他们的目光游移着,各怀鬼胎的样子。

    我想到我自己,我想我的目光也一定不够专注,在别人看来,也会认为我心怀鬼胎。

    宋林仍按他的思路进行着,他征询张兄,要不要喝点酒。张兄连忙摆手,他说酒对他来说就是灾难,他现在不喝酒。“目前,保养是我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说话时,他年轻的面孔显得很生动。

    “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宋林仍觍着脸,讨好地对张兄说:“一会儿,咱们到房间去,请曹大师给你调理一下?”

    张兄瞅了瞅曹大师,说:“那就麻烦了。”

    曹大师没有言语,只是含蓄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我们就陆续起身。宋林叫服务生结账。有意思的是,服务生还没有拿来账单。宋林就把长城卡拿了出来,明晃晃地在手里掂量着。这时,宋林转头对我说,“你带客人上楼,我一会就到。”

    我只好按他的吩咐,乘电梯上了十八楼。

    宋林在凯莱酒店开了三个房间。如果不是因为柳芭是女人,开两个标准间,正好可以住四个人。而依着目前的情况,柳芭肯定要占一个房间。而另一个房间完全可能是曹大师的。我肯定不会享受单间的待遇。

    我们到了房间所在的楼层,我正寻找开房门的钥匙,宋林就赶了上来。房门打开,他们谦让了一番,就进了1806房间。

    进房间后,说了几句常规的客气话。宋林就恭维地对曹大师说:“请大师给张兄看一看!”

    曹大师目光有神地盯着张兄,房间里立刻就静了。在极度的寂静下,曹大师的目光渐渐地把张兄坚硬的目光给软化了。

    突然,曹大师大声说:“哎呀,你目前面临着转折呀!”

    我们几个人都把目光对准了曹大师。

    曹大师沉静了一会儿,才用肯定的语气对张兄说:“不用多久就有结果了。”

    张兄对曹大师的话很快就有了反应,他问:“是理想的还是不理想的?”

    曹大师说:“当然是理想的。本来,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提示你一点:“你很快就升了。”

    张兄似乎舒了一口气,瞅着宋林,用附和曹大师的口气说:“本来,我去年就该调整的。看来是时机不到啊。”

    宋林也舒了一口气,他显得非常兴奋,比张兄还显得兴奋。我想,刚才他也许比在场的所有人都紧张。

    我也有些紧张,紧张得有些莫名其妙。从心里讲,我对曹大师那一套打心眼儿里不认同,可奇怪的是,在这个时候,我似乎站在了曹大师的立场上。心里所想的是,即便曹大师是假的,在这个时候,也千万别露了馅儿。

    后来,我还想过这样的问题,张兄也未必就百分之百地相信曹大师,但曹大师给他调理之后,他在老莫面前的表现就跟宋林相差无几了。也许他们都有同样的心态,既然是通过我介绍的,就得把面子给足了。这就相当于谁都不肯承认自己的智力差,眼光不行一样。当然,这都是后话。

    接下来,曹大师对张兄说:“现在你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元钱,随便写一个字,然后再放到内衣口袋里。”张兄困惑不解,但还是一一照办了。

    于是,曹大师在地上反复走着,大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都屏住呼吸,目光跟随着他移动。几乎在大家的猜测进一步复杂的时候,曹大师开始舞动着两手,两只手交叉翻飞,速度越来越快。突然,他的手停住了,一张一百元的票子从手里生了出来。

    曹大师把手里的钱交给了张兄,说:“看看,是不是你写字的那一张?”

    张兄表情惊讶地看了看钱,又连忙翻自己的内衣口袋,结果,空手而进空手而出,他内衣口袋里的钱不翼而飞。“是是!”张兄连连点头。

    曹大师说:“我所以取你一百元钱,是引你的财源。我说的你明白吗?”

    我看到张兄和宋林都盲目地点着头。

    “你不一定明白。这就像农村的压水井一样,得倒一瓢水引一引,才能压出更多的水来。”

    “我还有财运?”张兄已经显得天真了,他瞪着眼睛问。

    “何止是有,你有大财呀。”

    张兄自然高兴,但面部表情不十分强烈,我想,他的心花在这个时刻也该怒放了。

    再瞅瞅柳芭,柳芭也被曹大师的手段给镇住了,她眨着假睫毛般的眼睛,愣愣地瞅来瞅去。最高兴的当然是宋林,他像得胜的将军一般,两只手交叉在肚子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面对短时间发生的事,我的大脑也瞬间空白了。我不知道曹大师取钱是怎么回事,也来不及猜测。起码,我对曹大师表现的方式不敢小觑,他想表现的也许正在于取钱的本领,他却把这个本领隐藏起来,突出了目的,这个目的就是帮助张兄像引水一样把财源引出来。这样看来,这个曹大师挺不简单。

    开局不错,接下来气氛就不一样了。张兄主动请曹大师为他调理,感谢的话也频繁起来。由于给张兄调理身体,他必须得脱衣服,所以柳芭就得回自己的房间。对于我来说,宋林似乎觉得我在场也不方便,就用目光暗示我,那意思是,张兄一个人光着身子,自然不希望更多的局外人看他。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把裸体暴露给别人差不多等于把隐私暴露给人。而我出了房间之后想,这完全是宋林的主意,他大概觉得,我还没有资格介入到可以看张兄裸体的份上。还有,那个神秘的张兄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不得而知。

    回到房间,我仍旧回忆曹大师空中取钱的事,我翻来覆去的想,还是觉得曹大师没有接触张兄的衣服,尤其是内衣。

    房间里就我一个人,我打开了电视,一个一个频道换着。我心事重重,卫星电视频道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兴奋。

    现在我体会到,在杂乱而显得热闹的状态下,人是最孤独的,也是最需要排遣情绪的。想到隔壁房间的柳芭,她大概也同我一样需要排遣情绪。我想了想,就按仿羊皮夹里的服务指南指示,给柳芭所在的1807房间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响的时候,我又有些犹豫了,这个行为似乎有些缺乏思考并显得冒失。就在我准备把电话放下的时候,对方接通了电话。

    “你好,我是……”我声音缓慢,还没有说完,柳芭在电话的另一端说:“是津律师!”

    我说:“对,是我。”并补充说:“晚上好。”

    柳芭也在另一个房间说:“晚上好。”

    “希望设有打扰你。”

    柳芭说没有打扰。

    我说“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感到十分无聊,想同你聊聊天。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去你的房间吗?”

    柳芭几乎没有犹豫,说:“随时欢迎。”

    我放下电话,不知是喜悦还是紧张。我的手有些发抖。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去按了柳芭所在的房间的门铃。

    柳芭出现在门口儿,她的头包着毛巾,穿一件显然是来这座城市之前就准备好了的睡衣,并且那件睡衣也应该是在中国买的,睡衣的质地和颜色都比较中国化。我想,柳芭一定刚刚洗浴过,我给她打的电话,她大概是在卫生间里接的,这样看来,柳芭已经超出了我对她的想象和猜测。

    柳芭大概看出我的迟疑,她把门开得更大一些,微笑着问我:“为什么不进来?”

    我只能进那间房间了。

    进了房间之后,我坐在椅子上,我旁边另一只椅子上挂着柳芭的内衣,包括粉色的胸罩。而窗台上,挂着衣挂,衣挂上搭的不是衣服,而是刚洗过的短内裤。柳芭坐在我对面的床上,她歪斜着身子,床头灯光完整地衬托了她极具诱惑力的身体的轮廓。

    我突然有了晕眩惑,呼吸急促,血液从下往上涌。

    柳芭不说话,她好像看出了我的窘态。越是这样,她越不肯同我讲话,她不会化解我的难堪,她可以像观察一个要发情的公猫一样。观察本身就是一种愉快。

    我只好自己来调节了,我说:“这个房间挺热的。”

    柳芭直盯盯地瞅着我,还是没有说话。

    我说:“我对俄罗斯的感情是复杂的。比如说,我读的文学作品,俄罗斯的最多。从小的时候就读,小的时候读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毁灭》《第聂泊河畔的灯火》以及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到了中学,开始读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托尔斯泰的《复活》《战争与和平》,以及后来读的《父与子》《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初恋的女友还给我买过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那里有一句话我今天还可以背出来,‘为幸福、欢乐、自由而战斗的号召,人类心胸的开阔以及理智的力量战胜黑暗,如同永世不没的太阳一般光辉灿烂……’我喋喋不休地讲着,柳芭仍旧保持着开始的姿势。

    我接着说,我说:“人小时候的阅读环境和内容是极其重要的,它是个体生命中的组成部分,它会影响这个人一生的……”

    柳芭仍神秘地微笑着。

    我讲不下去了,觉得自己像一只不断鼓胀的气球,很快就要爆炸了。

    我觉得有被嘲弄的感觉,有些失却水准和礼貌地说:“如果你对我的话题没有兴趣,我现在就可以闭上嘴巴。”

    柳芭笑了,她说:“你说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其实,文学很好,可那些不实际,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这个。”说的时候,柳芭好看的手指捏在一起搓了搓。我立刻就明白那个动作的含义。我不知道对于金钱的表达方式是不是国际化,也不知道那个动作是不是柳芭到中国以后才学到的,反正我明白了。明白了,我的心也开始冷却了。

    柳芭说你应该把你的想法表达得更直接些。我们可以找到双方都可以接受的公平。

    我觉得自己已经清醒了,我知道柳芭大概误解了我的意思,起码误解了我的方式。这样,我再看柳芭时,觉得她的形体不再是圣洁的,反而令我感到是一种廉价的诱惑。

    当时,在那种状态中,我不知道在我和柳芭的思维上,谁的思维更接近真理。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快点离开这个房间。

    我站了起来,想出的借口是“真不巧,我还应该回房间打一个电话。”

    柳芭友好地说:“你可以在这里挂电话的。”

    我笑一笑,向门口走去。

    柳芭也站起来,她发愣地瞅我,目光似乎在询问我为什么。

    我没有给柳芭任何答案,只给她一个背影……

    回到房间,我的心情十分不好,在当时,我几乎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后来看到低平桌上摆着些洋酒和饮料,我抱着一种无责任心的态度,不管那些酒的品牌,按照顺序喝了起来。喝得醉意朦胧的时候,才上床睡觉了。

    我是突然醒来的,一睁眼睛,就看见眼前白花花的东西。我吓了一跳,定睛看了看,才看出是宋林。宋林光着膀子站在我的床前,床头灯正好打在他的身上。

    “你想吓死我呀?”我说。

    宋林说:“我倒不想吓死你,可你快折磨死我了。”

    “怎么啦。”

    宋林说:“以前你的呼噜水平也没这么高啊。今天我可领教了。照这样的打法,我不死才怪呢。”

    我嘟囔着说:“那你应该同曹大师一个房间!”

    宋林说:“不用你教我该怎么做。”

    我说:“那我就没办法了。”说完,我扭过身去,想继续睡。

    “你想得美。”宋林过来揪我的耳朵。

    我只好坐了起来,不满地瞅着宋林。

    宋林说:“就算你可怜我。行不行?我明天还有重要的工作。你让我先睡,等我睡着了你再睡。”

    我看了看他,有些夸张地说:“好,我给你倒地方。我这就去找你那个俄罗斯小姐,我相信在一定的条件下她会接纳我的。”

    宋林立刻站了起来,他连忙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这是我的事。”我夹上了衣服,装成要出门的样子。宋林以极快的动作把我的胳膊拉住,他说:“你再胡闹我跟你翻脸。”

    我笑了笑,说:“她的房间里住了别人了吗?”

    “反正你不能去!”

    我看宋林的脸色不好,他恐怕当真了,并且,还真有翻脸的意思。

    我说:“我不过是想开一个玩笑,你大可不必跟我甩脸子。”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宋林扔给我一句,就独自躺在床上,我看了看宋林,平时,宋林并不爱翻脸,也许真是我闹过了头。我也倒在床上,心情十分糟糕。听到宋林轻微的呼噜声,我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吃早茶,除了曹大师、宋林和我之外,张兄也在场。我想起昨天夜里宋林跟我翻脸的样子,也许与这个张兄存在有某种巧合吧。如果他昨天住在宾馆里,就有可能住在柳芭的房间。这样说来,宋林就太不是东西啦,他带柳芭来,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公关,而是一个用来做交易的妓女……想到这儿,我又觉得宋林不会堕落到这份儿,也许住在柳芭房间里的人是曹大师,如果住在柳芭房间里的人是曹大师,宋林也应该是知道的,不然,他就不会用那种态度坚决地阻止我了。也许,谁也没住柳芭的房间,而是张兄和曹大师住在一个房间,就在我对柳芭作各种猜测和想象的时候,柳芭在餐厅的门口儿出现了……

    承接着昨天夜里的惯性,宋林仍然对我不满,只是在大家面前不表露那些情绪罢了。张兄的情绪似乎很好,他对曹大师说。“早晨我跟莫老通了电话,我对他说您绝对是大师。他听了挺高兴的,让我们今天搬到希尔顿大酒店去。”

    宋林瞅了瞅张兄,还没有说话,张兄说:“莫老对‘希尔顿’印象好。”

    宋林连忙说明白了。

    柳芭走到我们的餐桌前,我们已经吃了一半了,她对大家点了点头,径直走到曹大师身边坐了下来。有些讨好地对曹大师笑了笑,问:“我穿这件衣服漂亮吗?”

    我瞅了瞅宋林,他的眼皮耷拉着,懒得理我的样子。

    我又瞅了瞅张兄,张兄的眼神挡在眼镜下面,无法判断。

    上午九点,我们准时搬到希尔顿大酒店,在一个光线充足的大套间里,我终于见到神秘的老莫。

    老莫坐在沙发上,玻璃窗直射进来的阳光照在他身子的一侧。老莫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清瘦而白净,表情属于在大街上常见到的那种,一点也没有大领导的派头。不过,通过张兄小猫一样恭顺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老莫远比他的表面要不同寻常得多。

    大家互相介绍一番,客气了一下。接下来,就该曹大师出场了。曹大师的眼睛挺亮的,他大概属于兴奋型的,越是庄重的场合,他表现得越“超凡脱俗”。

    曹大师用气功给老莫测过之后,对老莫说:“你的肾虚,是不是口渴?有的时候尿尿不干净,滴在裤衩上……”

    老莫没有说话。

    张兄的眼神儿反而活跃起来,仿佛被诊测出病状的不是老莫,而是他一样。

    曹大师说我看你这领导不错,前世积了不少德,“这样吧,我没什么送你的,我给你取点药,不但可以把病去根,还可以给你延长二十年阳寿!”

    这话一出口,老莫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下。张兄连忙看着宋林,宋林的眼睛眯缝着,他显得信心十足。

    就在这时,曹大师的手已经举过了头顶,他的手在空中翻动了一下。我见过他“空中取药”,所以,等他的手下来时,我知道他的手里已经有了东西。果然,曹大师小心翼翼地把手摊开,他的手里出现了一丸棕黑色的药丸。

    我相信,除了我和宋林之外,其他人一定大吃一惊。

    老莫站了起来,一改平静的态度,连忙来拉曹大师的手,说:“大师,谢谢、谢谢!”

    曹大师笑了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宋林及时地插话说:“现在请曹大师休息一下,一会儿再给莫老调理调理。”

    老莫连声说:“好、好、好。”

    这时的宋林难以抑制内心的得意,颇有些眉飞色舞的意思。他用眼神暗示了我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又要把我和柳芭请出去了。本来,到了这个阶段,即便宋林不用眼神儿提示我,我也会撤出去的,他这样提示我,我反而对他反感起来。我对在座的人说:“我和柳芭有事要出去一下。”

    宋林说:“对,那件事你们先去办,我找你们的时候,再用手机联系。”

    他这样一说,我更加恼火,我走到宋林身边,小声对他耳语。我对宋林说的话是:“宋林,你是个王八蛋。”

    宋林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不过在那种场合,他只能是应了那句在六七十年代比较流行的话——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啊。

    骂了宋林,我的心里透了点气儿,也痛快不少。和柳芭出了门,我对柳芭说:“怎么样,到外面转一转吧,我可以舍命陪君子。”

    “舍命是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那个意思。我国是礼仪之邦,谦辞很多。”

    柳芭笑了,说:“那太好了。”

    当时我想,反正我得找点事儿做,就计划和柳芭浪漫一点,到这座城市好玩的地方逛一逛。累的时候,还可以喝点咖啡什么的。

    柳芭对我提出的建议十分高兴,走出酒店的旋转门,她就主动来挽我的胳膊。我问柳芭:“我看你对曹大师挺热情的!”

    柳芭又笑了,面部表情活跃起来,说:“我想重用他。”

    我问她:“如何重用曹大师。”

    柳芭说:“我想要他教我技术。”

    我明白了,柳芭说的重用,准确地表达应该是“利用。”

    “想让他教你什么技术,取药吗?”

    “不不,”柳芭连连摆头,一边做着动作,一边认真地说:“我不学那些,我要学白手取钱。如果我学会了白手取钱,我就成富人了……”

    我实在是被她的样子逗坏了,放声大笑起来。

    “为什么笑?”柳芭的目光充满了疑惑。

    我说:“你太幽默了。你相信他真能空中取钱?如果他有这样的能耐,他还跟我们出来给人家看病?”

    “可是,我亲眼看见他取钱来的。”

    “好,”我摆了摆手:“即便他可以空中取钱,你以为他会教给你吗?你想得太不着边际了。”

    柳芭还是一副认真的表情,她说:“按你们中国的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

    我更加大笑,笑得肚子都有些痛了。

    柳芭眨了眨眼睛,严肃地问我:“为什么这样笑?”

    “因为不可能。”

    “就是不可能,你也没有理由这样大笑!”

    那天上午以至到下午三点之前,我都陪着柳芭在外面逛着。只是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浪漫,柳芭像很多国内的女人一样,对逛商店更感兴趣。而对于我来说,陪女人逛商店简直成了一种刑罚。我说的逛商店,核心在于“逛”上,就是说,柳芭并不是真的想买东西,至少她自己并不想买,她只是浏览、比较、鉴别和欣赏。我陪她走得两腿发软,那一刻,我几乎羡慕起柳芭的耐力了。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在眼花缭乱的商品面前保持清晰甚至持久的乐趣的?尤其是柳芭在她喜欢的商品前驻足的时候,我还有这样的猜测,柳芭也许在等待我的态度,如果我想讨好她,就应该主动去买那个东西送给她。事实上,我不可能去讨好柳芭,昨天夜里我在柳芭的房间里有了短暂的接触,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注定我不会对柳芭有什么特别的暗示或者表示。

    所以,柳芭欣赏商品的时候,我站在离她适中的距离上,并保持着平和的中性态度。柳芭似乎看出我陪她是经过一定努力的,就笑着说:“陪女人逛商店是做一个好男人的基本功。这一点是第一重要的。”

    “那么,第二点呢?”

    “第二点是记住第一点。”

    我想了想,笑了起来。

    三点的时候,宋林给我打来电话。在电话里他的口齿含混,我在电话的这一端似乎可以闻出酒气。

    这样,我就和柳芭返回到凯莱大酒店,把柳芭送回房间之后,就用力敲我和宋林住的房间的门。

    房门一开,刺鼻的气味就包围了我。

    宋林用醉酒后的笑容对我笑着,眼神儿里荡漾着夸张的欢乐。“你不觉得有话要问我吗?”他说。

    我知道老莫那儿一定有了理想的结果,不然,宋林就不会用那种多少让人觉得“多情”的眼神儿同我讲话的。我不想让他太得意了,不提他希望我提的那个话题。

    我对宋林说:“你赴盛宴的时候不想着找我,现在找我干什么?”说的时候,我把一张餐费条子放在床头柜邻近他的那一侧。“这是请俄罗斯小姐的费用,你给报销吧!”

    宋林大声说:“这个算什么,屁大点儿的小事儿!好办,你先拿着。”

    我说:“算了,还是给现钱吧,我这一拿还不知拿多久呢……这一点,我了解。”

    宋林根本不管我的思路,说:“你猜怎么着,老莫高兴了。来的路上,我还担心不能达到效果。没想到,真是没想到,曹大师立了大功,呃!”

    “看你喝那熊样儿,别说了。”

    宋林说:“我高兴,我心里痛快。我高兴你还不让吗?”

    我说:“你多厉害呀,谁敢不让你高兴。”

    “算你有眼力。呃!”宋林仍不在意我的态度,继续说:“我跟你说实话吧,这个曹大师不过是引路的,还是我的一番话把老莫感动了。接触了老莫我才知道,其实,一些大人物并不像有些人想的那样。”

    “看来真正的大师是你自己。”

    “不是,老莫才是真正的大师,老莫高兴了,打一个电话,孙老板就乖乖地来了。你猜怎么着,老莫就说一句话,‘小宋挺不容易的,你有困难也要解决一下’。”

    我知道宋林说的孙老板就是欠他们钱的大东亚集团的老总,他们终于坐在了一起。“你猜怎么着,孙老板还请我吃了饭,那地方别提多讲究了。有些东西我还第一次吃,像鹿舌头、熊掌、犴达罕的鼻子……喝酒喝出了情绪,孙老板跟我称兄道弟的。他目前也困难,不过他答应先解决几百万,还承诺陆续还剩余的部分……呃!”

    我说:“无论怎样也不该喝那么多的酒。”

    “喝得值!”宋林说,“真他妈的值啊!后来,孙老板以为我不行了,他说还钱的基数是三百万,我多喝一盅他多给十万,你猜怎么着,我一连喝了三十个,他太小瞧我了。三钱的小酒盅,三十个还不到一斤……六百万呐!老围(他突然不叫我小津了)!”

    “酒话值得信赖吗?”

    “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

    我说:“当然有,现在像你们厂那种情况的大企业也不少,大家都在想办法,你也不一定拼自己。再说,路子多了。像改组了,改造了,融资了,发行股票了……”

    “那些路我要走,这个的路我也得走。怪了,”宋林嗓门挺高地说,“搞企业我比你懂,用不着你来教育我。”

    我说:“行,就算我多嘴……”

    我的话音刚落,宋林就“噗”的一声,从嘴里喷出呕吐物来,由于喷射的压力大,有一半的东西溅到了我的身上。我连忙扶他去卫生间,他弓着腰,两手扶在抽水马桶的水箱盖上,哇哇地吐开了。

    我敲打着他的后背,眼看着他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去。“吐吧,我说,吐干净就好了。”

    事实并不是这样,宋林已经彻底醉了,没有东西吐的时候,他也干呕着,干呕时,他的脸憋得通红,一边呕一边呼吸艰难地咳嗽着……他弓着的身子也渐渐低了下去,后来就蹲在坐便池边,两只手抱着便池,整个头部探到了里面。

    我看出宋林特别难受和痛苦,心里也不好受。我扶了扶身子发软的宋林,随手拿了一个漱口杯,接了些水,递给他。“喝点水漱漱口!”

    宋林努力着抬起了身子,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这时,我看见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我的心立刻抖动了一下,我从备品架上拽下一条毛巾递给了他。

    宋林擦了擦鼻子,说:“我难不难只有自己知道呀!算了,不说这些。”

    我带着安慰他的口气说:“我知道……我理解你。”

    我把宋林搀出了卫生间,并把他扶到床上。这时,他脸色苍白,手冰凉冰凉的。我拉着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宋林把他的另一只冰凉的手放到我摸他额头的手上,小声说:“老围,别跟我计较,我现在真是不容易。也不怕你笑话,这次出来的费用,我动用了你表姐的私房钱。不过,你可千万别告诉喜萍……”

    我突然鼻子有些发酸,声音也有些发颤地说:“你真小瞧我了。”

    宋林终于睡着了,我坐在他的对面,静静地看着脸色苍白而憔悴的宋林,看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时,宋林翻了一个身,他突然笑了,笑出声来。我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哗地流了出来。

    半年后,因为代理一个伤害案件,我到西山精神病院调查,在精神病院的院子里,我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用怎么费力我就认了出来,是曹大师,尽管他的头发剃短了,我还是在瞬间就认出了他。

    我对陪我的杨医生指了指不远处的曹大师,说:“那个人我认识。”

    杨医生说:“曹辉呀,挺可惜的,据说原来是个不错的魔术演员。”

    “是挺可惜的。”我说。

    “你,过来。”杨医生对曹大师说。

    曹大师像士兵一样,一路跑了过来。杨医生指着我问他:“你认识这位先生吗?”

    曹大师点了点头,接着,打了一个立正:“报告,认识,他是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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