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用手抹了抹湿漉漉的额头,她叹口气又躺下,想把刚才那个梦续上。
外屋传出菜刀碰砧板的声音,初月知道母亲在切芥菜干,她家的早饭有吃咸菜的习惯,那些芥菜先是被切成片,晒成半干,用的时候再切成丝,泡在酱油里吃,一咬嘎蹦脆。除了切芥菜干还有别的声音,母亲像在跟谁说话?这会儿初月已经彻底醒了,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好像是小姨,她正和母亲在议论自己。
初月轻轻把门掀开一个缝儿,外面的声音果然清晰了一些。
“……可不吗,我都让她愁死了。”母亲的声音。小姨说:“要不我劝劝初月,为一个罪犯守妇道,太不值了。”母亲说:“没用,我跟她谈过了,油盐不进,像喝了迷魂汤似的。”小姨说:“清明那小子有什么好,要长相没长相,要钱没钱,当初我就不同意他们谈对象。母亲说现在的孩子,哪个听大人话呀。”
初月本想起身把门推开,告诉她们不要背后讲究人。她还没起身,母亲又说:“一会吃饭你别提清明啊,这阵子我觉得初月不大对劲儿,一天也没个话儿。”小姨问:“怎么啦,抑郁啦?母亲说听不懂你说什么,反正别提。我看你还是别关心初月了,关心关心你自己吧,你还不够愁人啊!小姨大声说,怎么啦,你是不欢迎我吧?”
初月知道,小姨一大早跑到她家,一定是跟小姨夫打仗了。小姨和小姨夫经常打仗,一个月不打,两个月肯定熬不过去。姥姥活着的时候,小姨生了气就跑姥姥家,姥姥去世以后,小姨就跑她家,母亲排行老大,自然就成了小姨的“娘家”。在初月的记忆里,最初小姨和小姨夫打仗,小姨一跑娘家小姨夫还挺害怕的,上门来承认错误来哀求请小姨回去,后来习惯了,小姨夫也不来找了,反正用不了三天,小姨肯定回家,她惦念孩子,也惦念家里的猪和鸡。母亲说:“瞧你们那个德行,闹了好好了闹的,早晚有一天会闹出点事来。”小姨瞪起了眼睛,说:“有你这样当姐姐的吗,不帮妹妹出气也就罢了,还诅咒人家。”说母亲没帮她确实冤枉母亲了,当初小姨夫动手打小姨,母亲也看不下眼,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小两口闹别扭就动手,动手动惯了还了得,搞不好要出人命的。母亲帮小姨出了不少主意,告诉小姨,要么离婚,要么彻底把他的毛病板过来。可谁也没想到,不到三天小姨就跟小姨夫和好了,和好之后,小姨把母亲说的话全告诉了小姨夫,母亲落个里外不是人。小姨和小姨夫打仗就像拧松了的螺丝,滑扣了。别说母亲,就是初月也有些担心,小姨和小姨夫的武装冲突不断升级,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初月想了想觉得自己也无聊,自己正困坐愁城之中,哪还有功夫替别人瞎操心。
6点半,闹铃响了起来。初月还没起身,小姨就推门进来。小姨说:“初月啊,昨天晚上文娱频道的电视剧看了吗?”初月问:“你昨天没看吗?”小姨坦率地说:“昨天晚上你小姨夫发彪,我光顾得跟他生气了。给我讲讲,老二爱的那个女人死了吗?”初月说:“我没看。”小姨很不理解,说:“这么有意思的电视剧你不看?”初月说:“没心情。”小姨说:“那你可亏大了,你不知道……”初月说:“小姨麻烦你出去一下,我要穿衣服。”小姨表情有些不自然地说:“还害羞啊,你的什么小姨没看过?”初月满脸涨红地说:“小姨你说什么呢!”
小姨说:“好好好,小姨不说了,真是的,小姨要是有你那么漂亮的胸,巴不得让人家看呢。”说着,笑着退了出去,
初月去稻田干活,小姨也陪着来了,她虽然在姊妹中排行老小,身上有二个姐姐二个哥哥,可她一点都不懒,出嫁以前经常待弄稻田,干起活儿来比初月都熟练。小姨说,好长时间没闻这股子泥腥味儿了,一闻还怪亲切的。初月不说话,继续给稻子除草,脚下的靴子在泥塘里吱扭地响着。小姨说想起当年,我哭天抹泪儿就想摆脱稻田地,你知道吗,春天插秧的时候,腰都要累折了,晚上睡觉都不敢平躺着,后脊梁一挨炕,刀割似的。初月还是不说话。
太阳出来了,初月的额头上已经密布了汗珠儿。小姨站了起来,她的一只胳膊拧到身后,轻轻地捶了捶。小姨问:“初月,说真的,你没想到城里去吗?”初月也站了起来。小姨说:“稻田的活儿最要人命了,现在哪有姑娘家干这么累的活儿了,初月啊,你算是咱村里最后一个古董了。”初月说:“想有什么用,除了种稻子我什么都不会,到城里要饭去啊?”小姨说:“话一让你说就难听了,小满子哪方面能赶上你,可人家在城里混得不挺好?他爹把小二楼都盖了,听说弟弟娶媳妇的钱也攒齐了。”初月说:“她是她,我是我。”小姨感觉到自己说的话有些冒失,连忙说:“当然了,拿她说话是不太妥当……就说我吧,当初我凭什么嫁到矿上,还不是为了摆脱稻田地,单比条件,我能嫁给你小姨夫?我这一朵鲜花都插到他那堆牛粪上了,他还打我,居然还打我!”初月刚想说什么,小姨立即说:“可话说回来,矿上的生活总比咱村强呀,毕竟挣工资,吃商品粮。怎么样初月,小姨帮你在矿上找一个,你放心,现在农村的条件变了,咱也不低人一等了,现在找肯定不会付出我当年的代价。”初月说:“小姨你别逗我了,我的情况你也不是不清楚。”小姨说:“不就是领了个证吗,也没正式办呀,没办就不能算结婚。”初月说:“法律可不那么说,领了登记证,就是合法的婚姻关系了。”小姨说:“这傻姑娘,活人让尿憋死,别说没在一起过日子,就是在一起过日子了,那还准许离婚呢,婚姻自由吗!再说,清明要是关个十年八载的,你凭什么为他浪费青春,初月啊,你今年虚岁26了吧,十年啊,一下子变成36岁的女人,看看我,我今年才34岁,成啥样儿了,要知道,女人的好日子并不长。”初月叹了口气,说:“小姨我跟你说实话吧,如果清明不出事,也许我们之间真的断了,可他进了监狱,这个时候跟他离婚,总觉得道理上说不过去。”小姨说:“啥道理,如果讲道理才离婚呢,他清明犯法又不是为你犯法,是他自己不学好,你凭什么等他?”初月说:“可是,他已经到这个地步,我不能再给他雪上加霜了。”小姨看了看初月,像城里人那样说——道理真是害死人。
初月和小姨上田埂时,她发现小姨白皙的腿上粘着黑色的点子,点子下面还挂着鲜红的条儿。初月大声说:“你怎么光脚下田了?”小姨笑了笑,说光脚舒服。初月拉住小姨说:“别动,你腿上叮了蚂蟥。”小姨低头一看,吓得跳了起来。她大喊大叫:“怎么有蚂蟥!怎么会有蚂蟥呢!”
清明出事时初月去海边的城市里找过清明,下了火车,天就一直阴着脸,四天时间也没开晴。在蒙蒙细雨中,初月深刻地体会到那个城市的冷漠和傲慢,她知道自己和城市是有距离的,自己是一粒飞舞在原野上的蒲公英,落在城市里找不到生根发芽的地方,即使风把她吹到潮湿的角落里,她仍旧无法扎根。清明曾信誓旦旦地对她说:“等我发达起来,一定在城里买楼房,接你去住。”初月说:“我没那么高的奢望,如果你在城里真的学了本事,那我就知足了。”清明说:“凭什么,都是人还分三六九等吗?我就不信,城里人是人咱就不是人啦。看着吧,将来咱就做城里人,让城里没本事的人到农村来!”初月在清明的眼中看到一种东西,她一时还不能对那种东西做出判断,她不知道那是信念还是愤怒。初月说:“怎么,说一说你还能了?”说是这样说,不过初月还是有一种满足感,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有抱负,哪怕吹吹牛也好。
清明出事并不在人们的预料之中,尽管事后有人说,我早看清明那小子有问题,迟早得出事。初月去找清明爸,她想跟“公公”一起进城想想办法,也许能给身陷牢狱的清明一点帮助。村子与清明所在的城市相距800多公里,他们在城里没任何关系,七盘八拐地找点关系也不会有什么分量,也就是说,初月和“公公”进城,从本质上说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清明爸不跟初月进城,并不是他把结果都预测到了,而是懒得去管,他说当你的面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可麻烦是他自己找的,该!自作自受,就得法律办办他!
初月含着眼泪到了雨水充沛的海滨城市,她只找了潘叔,其他村里人她一个都没找,一方面联系不上,关键是她不想跟任何人联系,包括小时候一起跳了无数次田字格的小满子。潘叔说详细情况我也说不清楚,听说清明跟人家打仗,把人家的一只手剁了下来。初月问人死了吗?潘叔说不太清楚,估计是没死,如果死了人,就不能说砍人而说杀人了。
初月四处打听清明的情况,潘叔并没陪她,潘叔什么也不懂,况且工地的活儿也离不开。初月就一个人跑着,她去了清明打工的单位,单位的人说他早就离开了,她去出事的饭店,也没多大的收获。初月去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说是分局办的案子,到了分局,分局又说是市局刑侦支队办的案子。初月到了刑侦支队,刑侦支队的人说办案人到外地追捕逃犯去了。无奈,初月又去了看守所,到了看守所,接待她的人同意让初月给清明存二千元钱,但不同意初月会见,无论初月怎么商量、哀求,接待人员都不答应,说:“我知道你大老远的来不容易,可我不能违反规定,因为那个案子还处于侦察阶段,案子办结之前清明是不能和外界接触的。”
初月无望地跑了一天又一天,晚上,她回到地下室改造的简易旅馆。一进房间就是发霉的气味儿。卫生间里恶味扑鼻,水龙头滴滴答答不停地滴水,一面贴着胶带的镜子已经花花塌塌,看到镜子里自己的黑眼圈儿,初月心里说,委屈你了初月,再坚持一下,清明需要你,他现在没人可以指望,一定要振作起来,坚持就是胜利。初月合衣躺在床上,她的泪水还是泉涌一般,不停地往外冒。
初月刚要睡觉,隔壁又传来了男女欢好的声音,不知那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他们十分嚣张,把本来就不隔音的间壁墙敲得砰砰直响……那几天,初月深受隔壁的声音骚扰,有喝酒猜拳的,哗哗啦啦拍麻将的,可那些都没男女制造的声音更伤害人,初月把枕头压在耳朵上,上面还蒙了被,奇怪的是,那声音还阻挡不住。初月觉得自己脸热心跳,同时联想到监狱里的清明,她的心里又苦又涩,一阵阵泛酸。
很多办法都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想出来的,当初月走进蓝城律师事务所的时候,她似乎看到了希望,接待她的是一个白面馒头面孔的律师,他微笑着,没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初月多少懂得一些法律知识,多少懂得和真的懂得是不同的,当律师答应可以帮她时,一瞬间,初月的内心里还产生了依靠感。初月说:“我在这个地方无亲无故,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全靠你帮忙了。”律师说:“应该的、应该的。”初月问:“花多少钱可以把清明保出来呢?”律师说:“不是花钱的问题,看来你对律师这个职业还不够了解,我们是维护委托人、也就是你,以及当事人、也就是你丈夫的权益,但我们改变不了法律事实,这个你明白吗?”初月迟疑地点了点头。最后,律师提出5000元的高额代理费,初月的心凉了很多。
在城里奔波劳碌,初月没倒下,可回到家之后,初月大病了一场,病榻上她常做阴雨绵绵的梦,看不清的街道和朦朦胧胧的高楼,的确,城市对她来说的确是深不可测的,她没办法搞清楚,不仅搞不清楚方向,更搞不清里面的结构——由人组合成的复杂的结构,似乎每个部门每个人都是一道铁丝网,让你跨不过去也钻不过去。身体恢复一些,初月就去房后的大沙河,小的时候,大沙河是她常玩的地方,在柳毛棵子里藏猫猫,在河草里拣鸭蛋。现在河边不再有散放的鸭子,鸭子都被专业户圈养起来。河边也没嫂子婶子们排成排洗衣服的场景了,女人们一边用棒槌捶着石板上的衣服,一边大声说话、无遮无拦地大笑,现在谁家都有洗衣机,不会到河边洗衣服了。坐在大沙河边,初月看到芦苇花穗在夕阳中金光耀目,看到夜色中的大沙河平板而缓慢地蠕动,一河月光,银波粼粼。
初月以为请律师代理跟买东西一样,花了钱就会产生结果,她每隔一个礼拜给律师打一次电话,律师告诉她情况基本搞清楚了,清明的案子属于故意伤害,估计得判十年左右。如果想少判两年,还要另拿十万元疏通关系打通关节。初月当然拿不出那么多钱,律师要的5000元代理费还是她多年积攒的准备用来置办嫁妆的私房钱。初月问律师拿十万就能保证少判两年吗?律师说有可能,但谁也不敢打保票。初月把律师的话转达给清明他爸和他哥,他们都表示拿不出那么多钱。真的拿不出钱,初月也死心了。
上秋时传来消息,法院已经对清明做了判决,清明将在监狱里服刑十年。初月也没再给律师打电话,她觉得5000元也不算白花,表面上买了个消息,不太值得,可从另一个角度说,也给自己买了个安慰。现在清明的案子水落石出,好也罢不好也罢,毕竟有了结果。
收割稻子时,小姨又回来了,她掉了不少头发,嘴唇也肿得老高。母亲看不下眼,说:“太不像话了,打人不打脸,拳头还上嘴唇了,一头是硬拳头,一头是牙,嘴唇不烂了才怪呢。”小姨呜呜地哭,说这次非离婚不可。
奇怪的是,小姨脸上的肿块还没消,她自己就先忘记了,跟初月去割稻子,有说有笑。初月被小姨的乐观感染了,她说:“小姨你真神,上次你说清明得蹲十年八年,真让你说着了,你是怎么算的?”小姨说:“我哪会算,我不过随便说说,巧合了呗。”初月说:“你别谦虚了,现在你再预测一下,我跟清明的结果会怎么样?”小姨说:“我不知道,不过我希望你跟他黄了,那时候判决没下来,你拿不定主意可以理解,现在板上钉钉了,你不会真为清明守十年的活寡吧?”初月的脸上掠过了阴云,目光也忧愁起来。小姨说:“那太不人性了,旧社会也不会那么没人性啊,初月啊,我觉得你要提出离婚,全村人都会理解,清明和他家也会理解的。”初月打断小姨的话,她说:“别说我了,你不是也要离婚吗?要知道,你说的话可神啊。”小姨立即严肃起来,她说你可别方我啊。初月说:“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想离婚。”小姨说:“我跟你的情况不同,你小姨夫也没进监狱,也没判十年……”小姨看了看初月的脸色,把话头收住了。
每到稻米下来的季节,村里就热闹起来,今年到村里收购稻米的仍是姜大牙,他是“老客户”,对村里稻米专业户的情况了如指掌。姜大牙的车就停在村委员会的门前,搬下几箱饮料,抬下大称,他背着手到羊汤馆喝酒,他的手下就忙开了。凡是送稻米的人都会得到饮料,评了等级过了称,拿到条子就到羊汤馆找姜大牙拿钱。姜大牙收购的稻米全运到镇上,在那里统一包装,以“冷水大米”的名分上市。其实真正的“冷水大米”只产在60公里外冷水村,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泉水构造成就了“冷水大米”的独特品质,可生产“冷水大米”的水田毕竟有限,总共不过百八十亩,稻子还没收割,早就被人盯上看管起来了。真的“冷水大米”在世面上难得一见,于是,冷水村方圆百里水田生长的稻米都借了品牌的光,这件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当然,除了冷水村之外,这一带的稻米质量都是不错的,况且,村里人只负责卖自己打下的稻米,至于姜大牙和经销商们如果包装跟村里人没关系,也管不了。
初月完成了稻米交割,到羊汤馆点钱时发现姜大牙多给了500元钱。初月把多余的钱放在姜大牙的桌子上,她说姜叔,是不是算错了。姜大牙快频率地眨着眼睛。初月没明白姜大牙的意思,在她的印象里,姜大牙平时也有眨眼睛的习惯,尤其是喝了两盅酒之后。无奈,姜大牙把初月叫到一边,小声说:“你这姑娘,不会看眼色啊。”初月迟疑地摇了摇头。姜大牙说:“清明的事我听说了,知道你现在挺难的,姜哥就一点意思,别闲少,算是雪中送炭吧。”初月显然对姜大牙自降辈分的称谓很留意,她强调说:“姜叔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钱我说什么都不能要。”姜大牙眨着笑眯眯的眼睛,他说:“怎么?不给我面子?初月说我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说完转身就走。姜大牙愣愣地看着初月,眨眼睛的频率更快。
秋收过后的大地没了覆盖,灰黑的泥土裸露出来,田畴显得有些苍凉。想一想,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翻地、灌水、播种、施肥、除草、放水、收割,看着稻子冒芽、莹绿、抽穗、结实,当这一切的结局仅仅换成了口袋里一沓钱,初月的心里突然空空荡荡起来。以前,她从未有过这种失落和失意的感觉……就在初月望着大地发呆时,镇上的邮差骑着摩托到了她跟前,把一封信交给了她。
信是清明写的,清明告诉初月,法院判决后他就转到了监狱,分在二监区。他的生活已经安顿,而且很有规律,每天早晨6点起床,晚上还能洗澡,他写道:初月你放心吧,在政府的帮助下,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吴(误),我一定好好改造,回(悔)过自新,争取提前释放出获(狱)。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已经报名参加法律自学考试,好好学习,三年可以拿大专票……信上,清明很乐观的样子,初月想,也许清明是为了安慰她才这样写的,不过,初月也想知道清明到底对自己的罪行做了怎样的反省和忏悔,仅仅一句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显然不是初月想看到的,还有,他并没有表达对初月的歉意。
母亲接过清明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放下信就唉声叹气。初月说:“你叹什么气啊,有了消息总比没消息好,你没看后面写的吗,清明居然还想学习了。”母亲说:“我真不知道清明这孩子怎么想的,你们的事他一句都不提,明知道我们不是落井下石的人家,可做个姿态总应该吧,他就是主动提出跟你离婚我也不一定同意啊?这倒好,一句话都没有。”初月问:“那他该怎么写?”母亲说:“我不知道,可我要是清明,我会说初月还年轻,我不能影响她的幸福。”初月说:“既然他这样说你也不同意,何必送空人情呢。母亲的眼泪立刻下来了,她说我苦命的姑娘啊,比你妈心眼儿还实,他提出了,我们可以不同意,可也总算多了一条路啊。”初月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她说:“妈,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太在乎情理、也太在乎别人怎么看了。其实,我跟清明离不离婚不在于谁先提出来,相反,我觉得清明挺有男人性格的。”母亲说:“男人性格?冷酷、下手狠就是男人性格?初月,妈也打年轻过来的,妈了解你现在的想法,妈当姑娘的时候也喜欢有个性的小伙子,可那是一种不对的感觉,女人需要的是漫长的日子啊。”初月很久没见到母亲那样伤心,她抱着母亲,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那天晚上,初月还给母亲拔了火罐,先是用一只罐子给母亲走罐,她发现母亲的后背起了“痧”,母亲火大是肯定的。拔罐的时候母亲说:“生你的时候是我自己接生的,把脐带拎到嘴边,用剪子一剪。”初月说:“为什么到嘴边呢!”母亲说:“老辈人都说,那个位子能让孩子吃饱饭。”初月说:“那也太危险了,应该找医生接生。”母亲说:“不是生活困难吗,接生婆接生得2块钱。”
村里的稻米该交的交了,该卖的卖了。不想,下霜的时候,居然有城里人到村里收稻草。收稻草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挨家挨户送名片,很多人家都叫错他的名字:霍烨。
霍烨第一次到村里采集稻草样本时没见初月,三天后霍烨又到村里,他主动找了初月,刚巧,那天初月正从稻田往家里运稻草。霍烨对初月说:“经过检测,你家的稻草最符合标准。”初月说:“你找我就是告诉我这个吗?”霍烨说:“还有,我很好奇……”初月瞅着霍烨,想知道他说的好奇是什么。霍烨说:“我听说你家稻子是你一个人种的,我觉得你一定很神奇,见到你,就更觉得你神奇了。”初月说:“没什么神奇的,在我们这儿,女人种水稻很平常。”霍烨说:“可你是个女孩子。”初月看了看霍烨,觉得霍烨的表情有些夸张,初月笑了。霍烨说:“原来我以为你长得高高大大,没想到你这样娇小。”初月说:“只是种水稻,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说着,初月伸手去拖打了捆的稻草,霍烨连忙过来帮忙,不想,霍烨拉了几下,很吃力。初月说:“算了,你们城里人干不了这个。”霍烨立即澄清,说:“我不是城里人,我一直生活在农村,上了大学才进城。”初月说:“在农村,你也没干过农活吧。”霍烨承认干得不多,他的老家在山区,主要农作物是玉米和黄豆,到了农业科技大学之后他才接触水稻,在学校的教学基地,他插过秧,割过水稻,他说干一天活儿胯骨都像卸下来似的。“我觉得农活中,种水稻是最要人命的了。”初月笑了,她说种水稻是累人,可总得有人干啊。
村里的水稻专业户确认霍烨真的要收购他们的稻草,普遍感到意外惊喜。以梁叔为首的农户按照原有的思维习惯,采取了对付姜大牙的办法,在羊汤馆里热情地招待霍烨,霍烨被村民的热情烧灼了,没多久就被灌得大醉,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几乎吐出了苦胆汁儿。
梁叔他们把霍烨安排到路边,一个为过路的汽车准备的小旅馆休息,不想,到了傍晚找他时,霍烨已经不见了。梁叔他们以为霍烨搭车回城了,就各自散去。
霍烨来到了初月家,初月家没人,霍烨摇晃着身体转了两圈,让凉风一吹,酒劲儿又上头了,他干脆躺在地上,天当房地当床,觉得十分舒服。
初月陪母亲去县里医院复查回来,看到门口躺着的霍烨,吓了一跳,她走到霍烨身边,闻到浓浓的酒精味儿,这才有些放心。初月拉了拉霍烨,霍烨说:“别拉我,让我再休息一会儿,一会儿就行。”初月大声说:“躺在这里不行,会受病的!”霍烨努力睁开眼睛,他认出了初月。
初月在路上拦了一辆货车,把霍烨送到镇中心医院,挂了一个吊瓶,霍烨才彻底清醒了。霍烨说:“多亏了你,不然我就出事了。”初月说:“没那么严重,不过,你还是要学会控制自己,酒大伤身,当年,我爹就常喝醉,如果他不那样糟蹋身体,就不会走那么早。”霍烨说:“我本来就不能喝酒,这回知道厉害了。”
初月问:“你怎么走到我家去了。”霍烨说:“我也不知道,喝第五杯酒的时候我还有印象,后来的事一点都不记得了。”初月本想再说什么,想了想,还是沉默了。
见霍烨已经清醒了,初月说:“你在这儿休息一晚吧,我也得回家了。”霍烨看了看表,已经夜里10点半了,“这么晚怎么走,不安全啊”。初月说:“没事,我找个熟人,用摩托车把我送回去,不然,我妈该担心了。”
初月刚要出门,霍烨又把初月叫住了。霍烨说:“有些话,我本不该讲,可我觉得你们非常朴实善良、人都很好,而且,你们的生活真的挺苦,打那些稻草也不容易,你跟村里的农户通个气,别互相杀价,我把公司收购的底价告诉你……”初月的脸有些涨红,好象探听了别人的秘密一样。初月说:“谢谢你,不是所有人都对农民这么好的。”霍烨说:“我也是农民出身啊,我知道你们多辛苦,不应该占你们的便宜。”初月目光更加柔和,她问霍烨,“为什么花那么多钱收稻草。”霍烨说“出口日本。”
初月回家已经是午夜了。母亲果然站在门口等她,见初月进来,母亲忙用笤帚给初月扫衣服。母亲问:“戴眼镜那小伙子没事吧?”初月说:“没事了。”母亲说:“老梁他们没安好心,你说他们灌一个孩子干啥!”初月没说话,若有所思的样子。母亲有些担心地问初月怎么啦?初月说现在的事儿越来越让她想不明白了。什么事想不明白?初月把霍烨对她说的话讲给母亲。霍烨他们公司收购稻草出口日本,除了编制榻榻米之外,更多的是给一种叫和牛的牛做饲料。那种牛吃稻草、喝奶、听音乐,养着专门吃肉的。据说在城市里一市斤和牛肉要八九百元。这两年,稻草的价格也节节攀升,出口价格几乎比稻米都高。初月说:“现在,很多东西都颠倒了,让人理解不了啦。妈你说,如果稻草卖得比稻米还贵,那还是稻子吗?”母亲惊讶地张着嘴:“是啊,祖祖辈辈都没听说过,稻草比稻米还值钱。”那天夜里,初月一夜未眠,母亲也没睡个安稳觉。
下雪了。初月眼中熟悉的稻田不见了,那些“方格”被雪抹平,大地平平坦坦,一片银白。上午,邮递员给初月送来一张两万元的汇款单,那个数字对初月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她觉得眼睛被针刺一般,目光本能地从高额的数字上跳开,随即,她又看了看汇款单,的确是两万元。会不会寄错了?初月想。可仔细核对汇款单的地址和姓名又都正确。直到看清汇款人的地址和名字时,初月才确定这个汇款的确是给自己的。汇款的地址是清明打工的那个海滨城市,汇款人叫周全礼,初月不认识周全礼,但周全礼名字后面的括号里写着“清明托”的字样。看来,钱是清明托一个叫周全礼的人寄的,问题是,清明出去打工不到半年就出事了,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且不说出事期间花费很大,就是一分钱不花,清明也不可能挣到两万啊。邮递员走了之后,初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下午,初月去了清明家,想跟清明爸妈说说这个情况,走到清明家门口,初月又觉得不妥,她还没搞清清明的意图,怕把事情复杂化了。再次见到邮递员,初月说:“这笔钱是我对象寄来的,我觉得他更应该寄给他爸。”邮递员说:“你还不知道啊,清明他爸也有,不比你的少。”“也是两万吗?”初月问。邮递员点了点头。
雪晴那天夜里,房上的风呜咽地鸣叫,初月的心仿佛也被风抽着丝。高额的汇款令初月陷入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中。她知道,这笔钱不可能是清明打工挣来的,既然不是打工挣来的只能跟犯罪有关,犯罪攫取的钱不就是赃款吗?初月还有一些法律常识,她知道隐藏赃款是违法的——清明的钱成了烧红的火炭。
这样看来,问题也许比初月想的还复杂,这笔钱从天而降,初月一点迎接它的准备都没有,还有没有其他情况初月不知道呢?初月本以为自己对清明的事是掌握的,她所知道的消息比较母亲、清明他爸妈、他哥哥以及村里人算是最权威的。清明进城后先在修船厂工地当力工,4月末跑到服装批发市场当保安,7月21日和一位货运业主发生冲突,种下了仇恨的种子,一天傍晚,他在一家饭店再次遇到那位业主,就冲进饭店把对方砍成重伤。如此说来,清明没抢劫也没偷窃,哪里会来这么多钱呢?初月决定尽快去海滨城市一趟,她一定要把事情查清楚。
早晨吃饭,初月把自己的想法对母亲讲了。母亲似乎猜出了女儿的心思,说:“去吧,反正入冬也没多少农活。”初月说:“这次去恐怕要呆上一些日子,别的我倒不担心,只是牵挂你的身体。”母亲说:“我没事,还是处理好你自己的事吧,早早晚晚要处理的。”母亲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这个时候,清明非常需要你,我不知道蹲监狱是不是跟有病住院的心情一样,特别盼望有人看望。”
按着监狱方面的规定,初月和一大批探监的人等候在一个偌大的会见室里。那个会见室有些像车站的候车室,一侧门和外界连接着,一侧则关闭着,还有剪票口模样的栏杆。这个会见室比较“人性化”,里面有快餐店那样的桌椅,进去的人都事先选定一个位置,桌子上有一张菜谱,是白纸打印后塑封的。家属会见服刑人员时可以像饭店里那样点菜,只是价格惊人的昂贵,比如外面一盘韭菜炒鸡蛋8元钱,那个单子上标注32元。会见室的一角是食杂店,供应各种食品、饮料、罐头和烟,只是没有酒。价格也比外面高出三四倍,由于监狱方面规定探监人员不准携带任何东西,所以探监人的购买力极其旺盛。
初月已经十个多月没见到清明了,她不知道清明会变成什么样儿。有一点初月是清楚的,监狱里的伙食不好,清明肚子里一定很亏。初月拿着菜谱盘算来盘算去,最后还是下了决心,点了一个65元的红烧肉、38元的西红柿炒鸡蛋。会见的时间到了,执行犯们排着队出来了。会见的场面并不显得特别,大家的眼睛都很好用,瞬间就找到了该找到的人。初月也看到了清明,看到清明的一瞬间,她的视线模糊起来。
清明坐在初月的对面,他很规矩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不大。这时,初月才认真看了看清明,清明几乎没太大的变化,只是比以前黑了一些。说起来,初月和清明的感情算不上很深,他们从谈对象到领结婚证,初月一直朦朦胧胧,似是而非,只是觉得女大当嫁而已,没想到,这特殊的环境里,初月怎么也忍不住心酸,泪如泉涌。清明在自己的身上找了找,没找到东西,就尝试着用自己的袖头给初月擦眼泪,初月用胳膊挡住清明,从便包里拿出纸巾,将纸巾捂在嘴上。
清明保持一种僵直的微笑,他四下瞅了瞅,脚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初月。“别哭了!”清明说。初月摇了摇头,还是止不住汹涌的泪水。会见室的服务人员开始给各个桌子上菜,上菜的速度很快,大概早已经准备好了,或者说那些菜是用大锅烹制的,几分钟的工夫,初月点的两个菜都摆在桌子上。清明轻轻推了初月一下,说:“菜上来了,吃吧!”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探望者是他,而被探望者是初月,他在请初月吃饭。初月擦了擦脸颊,对清明笑一下,说:“吃吧。”清明不知多久没吃肉了,他的吃相如非洲草原上饥饿而贪婪的狮子,终于捕获到新鲜的猎物。饕餮中的狮子嘴上沾满血迹,而清明的嘴角粘着油污。清明抬起头问,你怎么不吃?初月说我来的时候刚刚吃过。清明说那我就都吃了!说着,他用菜汤泡馒头,把盘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初月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泪水继续外溢。
清明吃完了,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用筷子的小头剔牙,剔一剔,他突然低下头来问初月:“你收到钱了吗?”初月说收到了。“多少?”清明瞪着眼睛问。初月说两万。清明点了点头,说:“那就对了。初月,这是第一笔钱,以后每年都有……”初月立即拉住清明的胳膊,她用眼角扫了一下周围,周围的人都在压低声音说话,整个会见室嗡嗡的,混合回响,很难听到别人在说什么。初月拉了拉清明的胳膊,她问清明,钱是哪来的?清明说朋友给的呗。朋友?朋友凭什么给你那么多钱?清明说:“我这人讲义气,为人仗义,现在我落难了,朋友自然会帮我。”初月说:“不对,你没跟我说实话,你讲义气也好仗义也好,以前怎么没人给我钱呢?”清明说:“以前我不是没出事吗?”初月说:“清明啊,求你了,跟我说实话行吗?两万,不、四万块钱啊,那得什么样的交情?”清明说:“男人之间的事你不懂。”初月说:“清明,你犯糊涂的代价已经够大了,也该清醒清醒了,你不会想再加害我、加害你爸妈和你哥吧?”清明说:“初月你说什么呢,我怎么能加害你们呢?”初月说:“你不是不知道,花脏钱是违法的。”清明明白了,他说:“初月你放心吧,这钱不是我偷的也不是抢的,是……真是朋友帮的。人生在世,谁没个沟沟坎坎,有人帮帮也正常的,说书的说,大奸臣秦桧还有三个好朋友呢?何况我。”初月说:“你不跟我说实话,我的心就总悬着。”清明说:“初月你把心放到肚子里,这钱真不是脏钱,是朋友给的。”说着,清明抬头瞅了一眼并没点亮的日光灯说:“我对灯发誓,那些钱绝对不是脏钱!”
探监之前,初月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知道清明未必跟她讲实话,可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见过清明之后,初月彻底失望了,她了解清明,她知道就是再找清明十次,他不想讲也白搭。初月离开监狱就下了决心,她一定要把这件事搞清楚。
城市锁于浓雾之中,人就被困在其中了。初月突然有种感觉,分辨不清是在真实的城市里,还是在梦境里。海滨城市的雾与乡间的雾不同,乡间的雾来得快走得也快,而这个城市里的雾来临之后,恋恋不舍,经久不散。雾不散去,初月的梦也醒不过来。
一直到了晚上,初月才见到潘叔,潘叔让初月跟他一起吃饭,初月才想起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吃饭时潘叔问初月去监狱看清明了?初月说上午去的。潘叔叹了口气,说:“我真后悔当初,不应该带清明出来,我应该知道那小子不上正道。不想出力气,还想挣大钱。有些话本不该我说,进了城,他就跟小满子联系上了……”“和小满子联系上了?”初月十分吃惊。潘叔说:“是啊,小满子干哪行的,跟她联系能有什么好事。”初月羞愧地埋下了头,她说:“看来,我不知道的事还真的很多。今天我去找他,本希望他跟我说实话,可是,他怎么都不肯说。”潘叔愣愣地看了看初月,他说:“你找清明,不是跟他离婚的啊?”初月说:“我来问他钱的事。”潘叔用拿着筷子的手捶了捶头,说:“初月啊,刚才我说的话不算数。”初月苦笑了一下,说:“没事儿潘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潘叔说:“算我多嘴,算我多嘴。”初月拍了拍潘叔,安慰潘叔一番,还把清明往家寄钱的事对潘叔讲了。“潘叔,你知道周全礼这个人吗?”潘叔想了想,摇头,再想想,又摇头。初月说:“以前从未听说有周全礼这个人。”潘叔说:“工地上肯定没有……会不会是服装批发市场的,清明干保安的时候认识的呢?”
服装批发市场比初月想象的还大,一个望不到边的楼群,楼群被一块块广告牌子粘连着,像贴着花花绿绿封条的旅行箱。楼外摆着横七竖八的各色车辆,拥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难找。楼里更拥挤,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进去没多久,初月就浑身冒汗,飘下的发丝紧贴的在额头上。从早晨5点到中午12点,初月几乎跑遍了批发市场六个楼层,问遍了所有穿保安制服的人,还是没有查到周全礼这个人。初月失望了,她筋疲力尽地坐在批发市场外的货箱上,望着川流不息的人流,觉得自己掉到了汪洋大海里。
下午,批发市场周边的人开始稀落,很多店铺和摊位都关闭了。初月突然想起了霍烨,霍烨也在这个城市里,她的口袋里就有霍烨的名片。收稻草那天,初月本以为霍烨见她会很不好意思,他在醉酒的状态下,把公司收购价格泄露给初月,事后,他一定会后悔的,初月想。事实上,霍烨并没不好意思,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很顺利地完成了稻草的收购任务。临走之前,霍烨送给初月一本公司的商务笔记本,那上面有年度日历、国内区号、度量衡换算表以及外贸缩语什么的。微风中,霍烨突然问初月一个问题,“你用的是什么香水?”初月愣住了,脸有些发热。初月说自己没用过香水。霍烨说:“那,化妆品呢?”初月笑着说:“农村人不流行用化妆品。”霍烨说:“那就怪了,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香味儿,好像,好像春天柳芽那种清新的气味。”初月的脸已经红透了,她小声说:“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呢。”霍烨看出了初月的窘迫:“我的名片上有电话,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吧。”初月点了点头,拿出名片才发现,原来霍烨和清明打工在同一座城市。初月告诉霍烨自己的对象也那个城市打工,说不准她还有机会去那里呢。霍烨笑了,他说:“好啊,你去的话,一定给我打电话。”按着霍烨名片上的地址,初月找到斯大林路32号,那是城市高楼密集的地方,每座大楼都30层以上,抬头望望高楼,觉得那些楼要从头顶压下来。进到写字楼的大堂,初月在金属标牌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找到霍烨所在的公司。初月到了28层,向坐在灯光明亮处的接待员打听霍烨,接待员告诉初月,霍烨去日本培训去了。初月问什么时候回来,接待员说一个星期以后吧。初月又问了些稻草收购的事,接待员很礼貌地回答,最后,接待员对初月说,有什么话要留下来,我转告给霍烨。初月说不用了,等他回来自己再给他打电话。
初月坚持认为,寻找周全礼是查找巨额汇款隐情的关键。但在接下来几天里,初月的收获并不大,她所获得的有效信息是,清明早在出事前十天就不在批发市场当保安了,那十天他去了哪里?为什么十天后发生了伤人案件,他离开那十天,跟伤人案件有没有内在的联系?初月想过来想过去,想法就跟一只困在玻璃瓶里的蜜蜂一般,以为看清了方向,可冲过去就被玻璃挡了回来,冲来冲去,毫无结果。
初月出现在律师事务所时,那位雌激素旺盛的律师并没认出她,律师热情地问初月“有什么需要帮助吗?”经过初月提示后,律师才把种水稻的姑娘跟初月联系起来。说起案子,他说了一大堆功劳,他做了如何的努力,还请审判员吃饭,洗桑拿,“要知道,这些都是额外付出的。”初月笑了笑,表示谢意。律师说:“你应该知道,抢劫罪是很难减刑的,努力到这种程度,已经非常非常不容易了。”初月打断律师的话,说:“我对象没抢劫啊?”律师似乎意识到自己张冠李戴了,他一边翻动自己的材料夹一边问,你对象叫什么名字来着?“曾清明。”初月说。律师点了点头:“对对,曾清明。找到了,在这儿……我跟你说,这个案子比那个抢劫的案子还难搞……”律师唠叨半天,然后问初月:“你认为呢?”初月茫然地点了点头,律师说的那些她都没听进去。好在那个律师自己有些歉疚,当初月把清明寄钱以及她怀疑案子之外另有隐情讲给他听时,他给初月出了个主意,他说:“如果这个案子是有背景的,比如有人出钱雇你对象行凶,如果你能说服你对象站出来检举揭发,有立功表现,你对象还有机会减刑。”初月听明白了,她用十分的感激目光望了望律师。律师感觉到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满子紧皱着修剪过的纤细的眉毛,她自言自语道::“周全礼?周全礼?没听说过。”初月说:“你再仔细想想。”小满子利落地从烟盒里抽出一颗烟,点燃,使劲儿吸了一口,仰着脸思忖着。过一会儿,小满子用夹烟的手摆了摆,说真想不出有周全礼这个人。
小满子开了一个理发美容店,一层做头发,地下一层做皮肤护理,生意还算红火。初月注意到,很多客人都是小满子的回头客,一进门就跟小满子打招呼。来的客人有理发、烫头、染发的,初月说:“没想到你还能经营这个。”小满子说:“我刚到城里就学理发,给人家洗头,当小工的滋味不好受。”话题快到敏感处了,初月连忙转移了话题,她说:“今天还好,雾总算散了。”小满子说:“是啊,这个城市离海近,夏天下雨冬天下雾。”初月想,事情就是这么难以说清楚,如果不了解小满子的底细,谁知道小满子是靠做那个才积累了财富,才开了这个店面呢。现在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是老板,可这个老板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从另一个角度说,小满子被一些人尊重着,被靠她吃饭的另一些辈分小的打工妹拥戴着,他们知道支撑这个店铺的钱是什么钱吗?体面的老板曾经做过什么有谁在意呢?也许钱就是钱,钱本身没有灵魂,无须做出判断。
初月的心思似乎被小满子猜中了,小满子的脸色难看起来,她对身边一个无所事事的小女孩呵斥道:“别那么不长记性,告诉你几遍了,客人一离开椅子,就把地上的头发茬儿扫了。”小女孩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两手在胸前搓着,连连应承。突然,训小女孩状态中的小满子笑容可掬地站了起来,她的脸色变化很快,向一位皮肤白嫩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过去,“哎呦,发哥你可来了,好几天没见到你了,我们都想你了。”被叫“发哥”的人笑了,说前几天去韩国了,今天刚下飞机。小满子说:“快下楼去吧,你的崇拜者还念叨你呐。”说着,小满子陪着意气风发的“发哥”下楼去了。
小满子回来时对初月说:“你别想那么多,我这里做正经生意。”小满子这样说,初月反而犯了错误一般,满面羞红。也算是巧合,那天另一个熟人也出现了。刚一开始,初月并没注意到那个推销染发剂的瘦女子,她讨好地跟小满子讲着什么,讲一讲,小满子想起了初月,她招手让初月过去。小满子说:“这是马丽萍,初月你不认识了?咱们在大屯中心校读初中的同学!”初月觉得眼熟,还是有些想不起来。“姜初月,我们班的。”小满子说。马丽萍笑着说:“你好。”说着伸手要跟初月握手。初月尴尬地笑笑,不自然地回应了马丽萍。小满子对初月说:“你还没想起来啊?小马是二班的学习委员,在中心校也是学习尖子。”初月含糊地说:“啊,知道……”小满子说:“人家跟我们不同,医科大学毕业。”马丽萍的脸红也红润了,她说:“小满子你就别提这茬了,读大学怎么拉,还不得给你配货,哪有你这个有产阶层成功。”
马丽萍走后,小满子的话多了,也刻薄起来。她说:“马丽萍怎么样,她倒是读大学了,全家人勒紧腰带供她上学,别的学校四年毕业,她得五年,怎么样?毕业了连单位都找不到,一个医生要干好几十年,毕业生一年一大堆,医院就那些医院,找不到工作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是没上过大学,可我上的是社会大学,初月你可能看不起我,可我告诉你,社会知识我比马丽萍多多了,我经历过的人和事她马丽萍十辈子都赶不上,你信不?”小满子说的时候,初月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知道小满子说的话都是针对她,甚至有些后悔见小满子,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不争气的清明,并且自己走投无路,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去找小满子。
马丽萍这个靶子被一顿狂射,小满子的气还没顺过来:“我知道村里有些人瞧不起我,我给我爸妈盖了房他们也说三道四,有个唾沫星最多的人,谁我就不说了,得了重病,居然托我到医院去找医生。”初月的头埋得更低了。小满子不管初月怎么想,她继续愤慨着:“我跟你说初月,我家盖房的钱是干净钱,是我开理发店挣的。话说回来,什么叫干净什么叫不干净?有些体面的女人傍大款,有些有地位的女人傍高官,她们还不是一样卖自己,不过是价格手段高一些罢了,我没觉得自己怎么脏,要说脏她们更脏,她们灵魂肉体一块买,昨天我看手机短信,我觉得说得太他妈对了,低级的脏自己,当然也污染社会,而那些高级的不仅污染社会还危害社会。”小满子慷慨陈词,初月这头却受不了,她勉强支撑着自己,仿佛一个蜡人,在小满子的高温下逐渐发软,快堆下来了。
小满子把肚子里生锈的炮弹都发射出去,她不再郁闷了,看着眼睛湿润的初月,她的心又软了。她走到初月身边,轻轻摁了初月的肩一下,说:“初月你别怪我,说心里话,我心里的委屈没人知道,今天见到家乡人了,就控制不住自己。”初月摇了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满子突然发了神经,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她说:“初月,你说的周全礼会不会是周老三。”“周老三?”初月抬头问。小满子说:“是啊,周老三叫周大军,在社会上混,谁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以前我叫过‘红红’‘丽丽’‘蔓蔓’,十多个名呢。给你寄钱,他大概用身份证上的名字。这样吧,今晚我约一下周老三,如果是他没什么话讲,如果不是他,说不准他认识周全礼,知道周全礼的情况。他是个混儿,认识的人多。”初月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周老三果然是“周全礼”,见到初月后他显得紧张地问,钱没收到吗?初月说钱收到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给我寄钱,周老三说钱是老板让寄的,我可没贪一分。初月问老板是谁,周老三说这个你就没必要知道了。
初月和周老三见面,才知道热闹的服装批发市场,表面虽然看不出什么,其实内部的利益争夺还是很血腥的。根据周老三讲的情况,初月的头脑中勾勒出这样一个轮廓:有一个幕后老板垄断了市场进货运输渠道,对不听邪硬参与进来的竞争者采取暴力手段,并通过暴力来威胁、恫吓其他人。清明充当了工具,他受人指使、代人受过,最重要的,还伤害了无辜。初月的心跳开始加快了,指尖发凉。
小满子对周老三说:“你他妈太不够意思了,把清明送进去了,还哥们呢。”周老三说:“大姐这你可冤枉我了,是我送他进去的吗?是他自愿的,他不干还有好几个人愿意干!”“凭什么啊?”小满子问,“讨好老板吗?”周老三说:“算是吧,更重要的是,清明需要钱。”“钱?”初月瞪大了眼睛。周老三说我们老板非常讲究,凡给他卖命的他都不亏待,进监狱的他照样给钱,而且给的更多。小满子说:“我才明白,原来蹲监狱也是一条挣钱的道啊,我说清明怎么这么勇敢呢。”初月瞅了瞅小满子,小满子说:“你应该比我了解清明,别看他一脸硬汉气派,其实是个纸老虎,胆子并不大。”初月对周老三说:“那公安局怎么不抓那个老板呢?”周老三立即严肃起来,说:“跟老板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老板去砍人。”“可砍人是老板支使的啊!”“谁能证明老板支使了?清明出事那天,老板在南方呢。”小满子说:“是啊初月,老板是有关系、有身份的人,他能让自己牵连进去?那也太没头脑了。”初月说:“那看怎么说了,我不相信黑白颠倒,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清明不说,我去告,就不信告不出结果。”周老三用嘲笑的口吻说:“看把你能的,想整老板的也不只你一个人,哪个不比你的本事大,再说了,如果你把老板惹火了,你也完蛋了,你想,清明替老板砍别人,就没人替老板来砍你?”小满子见状赶紧打圆场,说初月只是随便说说。
吃过饭周老三先走了,走之前他对初月说:“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以后每年都有钱,如果你想清明早点从监狱出来就把嘴封严了,别节外生枝,不然鼓弄出事来谁也收拾不了。”初月一声不响地哭了起来,这一哭就没完没了,怎么劝都没用。小满子闷头自己喝酒,喝的眼睛发直。小满子说:“初月啊,你还好,你还有眼泪可流,我一点眼泪都没有了,就是天塌下来,我也哭不出来!”初月瞅都不瞅小满子,只管哭自己的,小满子也不瞅初月,她唠叨她的。小满子说:“城市里的竞争多疯狂啊,现在有人说限制农民进城的户口,根本不是,户口不就是个本儿吗?再说现在户口也没啥大用了。根在哪儿,根就在……刚从农村出来,要技术没技术,要头脑没头脑,怎么跟城里竞争?”其实我能理解。初月抬起头,对小满子说:“那也不能走歪门邪道啊!”初月的声音很大,把小满子吓着了,小满子没理会初月,独自喝了一大杯啤酒,然后,温和地说:“你慢慢就明白了。”初月盯着桌子上的杯子,她问小满子:“我可以喝点酒吗?”
初月醒来发现自己合衣躺在一张大床上,她身边是小满子,她放心了。初月记不清喝酒之后的事了,只是觉得自己的手指和膝盖有些痛,她爬起床,到外间找水喝,压水暖瓶里是空的,灯光下,初月发现自己的手被创可贴包着,她想,自己的手一定破了,是小满子帮着缠上的。退下裤子,初月仔细检查了身体,发现右侧膝盖有些红肿,自己是在哪儿摔的呢,初月实在想不起来。严重的口渴驱使她到了厨房,打开水龙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初月回到卧室,发现小满子正在阴暗的台灯下织毛衣,初月几乎被眼前的景象迷惑了,此刻的小满子显得那么文静、那么淑女,跟白天浓妆艳抹的小满子判若两人。小满子说:“我小时候最稀罕五颜六色的毛线了,梦想着能自己织一件新毛衣,可惜,那时候太穷了。可谁能想到变化得这么快,农村的年轻人也不穿手工织的毛衣了,没事的时候我就织毛衣,织了十几件,一次都没穿过,给谁谁也不要。”初月上了床,说:“那你还织它干什么?”小满子说:“不知道,也许是寂寞吧。”初月不言语了。小满子放下手里的毛线,她转过身对初月说:“初月你知道吗,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些年你不理我,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说心里话,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初月言不由衷地说:“没有小满子,我没瞧不起你。”小满子说:“你说谎,你就是瞧不起我,我也没指望你瞧得起我,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怨不着别人。”初月似乎被小满子的真诚感动了,反而觉得自己有些愧疚,自己跟大多数村里人一样,本能地排斥着小满子,从来没尝试着站在她的角度去想问题,哪怕客观地分析一下也好。不知为什么,初月对小满子讲起了收购稻草的事,她说现在农村的稻草都卖钱了,农村会越来越好,不用到城里来挤,明明知道自己竞争不过人家,还非要来竞争,当然要付出重大的代价。小满子说:“也许将来农村会好的,可那跟我们个人有什么关系,要知道,女人的青春是短暂的,经不住熬的。”讲着讲着,初月又讲起了霍烨,讲的时候目光都十分柔软。小满子说:“那个小伙子看好你吗?”初月说:“别瞎说,那是不可能的。再说,我有自知之明,我能配上人家吗?一个干农活的姑娘,还结婚了。”小满子说:“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像你这样保守的人有,也有很多人观念很开放。你见的世面还少啊。”初月说:“不管什么观念,我也不可能跟他发生什么。”小满子说:“要不说你死性呢,交个朋友呗,男人和女人之间除了那事就没别的啦?你完全可以抓住这个机会,让他帮你介绍介绍,给他们公司当代理,咱那一带的稻草都由你来收购,这样,你就可以把稻田包出去,不用自己下田了。”初月说:“凭什么呀。”小满子说:“什么都不凭,也许人家就看好你的勤劳、善良和正直呢。”初月说:“小满子你真敢想啊。”小满子说:“不是我敢想,是你太不敢想了。”初月说:“不说这些了,当前最重要的是解决清明的问题。”
天早就亮了,由于小满子的窗帘是多层的,外面的光亮只能从缝隙里挤进一点。初月问小满子:“清明出事以前找过你吗?”小满子瞅了瞅初月,想在初月的表情上找到什么,初月笑了,说:“我只是问问。”小满子说:“得了吧,你还是想复杂了,那我告诉你吧,清明的确跟我有来往,我还帮他的头儿介绍过小姐,但我对天发誓,我跟你家清明绝对没什么事儿。”初月打了小满子一下,说:“看把你紧张的,我也没说什么呀。”
初月看了看表,才知道已经到了中午11点了,她跳到地上,把窗帘拉开,阳光轰然扑进,屋子瞬间明亮起来。小满子用手捂着眼睛,大声叫着:“关上关上,太刺眼了!”
初月点了“红烧鸡块”和“粉条炒肉”,然后,十分安静地坐桌子前等清明。在预定的时间里,清明随着闪烁着渴望目光的执行犯们鱼贯而出,夹在其中的清明不仅不兴奋,反而面带愠色。清明见到初月问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还没回去?”,初月说:“你的事还没完。”清明说:“我得关十年,你就在这儿等十年啊。城市里的花费多大,你不是不知道。”初月想了想说“先吃饭吧,吃完再说。清明白了初月一眼,接着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饭,清明用手抹了一下嘴说:“明天你赶紧回家,我这里你不用牵挂。”初月说:“事情没解决之前我是不会走的。”“什么事情?”清明问。初月说:“你还问我,还不是你的事。清明说我的事不早定性了吗?”初月说:“还没有,我调查清楚了,你是受雇行凶,真正的凶手现在还逍遥法外,你只是一只替罪羊。”清明瞪大了眼睛,瞅着初月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说的不对吗?”初月问。清明像秋霜打过的烟叶,膀子耷拉着,他小声问:“你听谁说的?”初月说:“你别管谁说的,总归是事实吧。”清明说:“你别听人瞎说,不是那么回事。”初月说:“事到如今你还不跟我说实话,你还当我是你对象吗?清明啊,算我错看你了。”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哽咽。清明说:“你别难过了,我不和你说是怕你跟着操心,知道多了也没啥好处。”初月说:“我跟着操心?你不说我就不操心啦?你说说看,谁家的对象被关十年她不操心上火……啊?清明,我跟你说心里话,原来,我以为你一时冲动失手犯了罪,我可以原谅你,不想,这个案子是有预谋有准备的,你说,你这样做对得起谁?对得起你爸你妈你哥还是对得起我,你凭什么让家里人跟着担惊受怕,跟着受人白眼,凭什么让我陪着你守活寡,女人的好日子就那么十几年,让我为你浪费,凭什么,你说啊?”清明发呆地看着初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初月摇了摇清明。清明压低了声音说:“你是想跟我离婚吗?初月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清明又不说话了。”初月说:“怎么,你觉得我不该跟你离婚吗?”清明苦笑一下,说:“你想离婚我能阻止得了吗?”初月说:“如果不离婚,你必须按我说的做。”“做什么?”清明问。初月说:“你把幕后指示你的老板揭发出来,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我咨询过律师了,律师说你要揭发新的犯罪线索,有了立功表现,就可以减刑,早点出去了。”清明说:“那是不可能的。”初月紧盯着问:“是你不想?”清明说:“我和老板中间还有一层,并不是老板直接安排的,再说,我手里也没证据。”初月说:“那没关系,查案件是公安局的事儿,你站出来作证就行了。”清明还是摇了摇头,说:“这样,你们就太危险了。”初月说:“你担心我们危险啊?他们又不认识我们,总不至于追到咱村去找你家找我吧?要我看,是你自己胆小,怕自己危险吧?”初月的话刺激了清明,他说:“我怕危险,这些年了,我虽然没钱,可立在天地间我也是根棍儿,头掉了碗大个疤瘌,我怕过什么!”初月说:“好,既然你不怕,那我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一个礼拜,足够你考虑和报告的了,下个探监日我听结果,如果你坚持不做,我们的缘分也就尽了,到时候我找你办手续。”
清明闭着眼睛,两只拳头紧紧攥着,仿佛要把里面的什么东西握碎了。
“我说的你都清楚了吗?”初月问。清明抬起头来,说:“办手续就办手续吧,我做人不能没信用。”
初月被清明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又涌了出来,她说:“好,话可是你说。不过曾清明我告诉你,即使办了离婚手续这事我也要管到底,你不是不出头吗?好,我出头,我去公安局报案,别小瞧了我,既然我能查出你是被雇行凶的,我就能查到指使你的人,能查到幕后的老板……”清明一下子把初月的胳膊拉住了,他说:“初月我求求你,求求你别这样做,这样他们会杀你的。”初月说:“我不怕,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与其把整个青春都浪费掉,还不如拼一下呢。”清明把初月的胳膊拉得更紧了。他说:“初月,是我对不起你,我欠你的我知道,现在后悔什么都晚了。现在我已经搭上了,千万不能再把你搭上,你能听我劝告吗?”初月说:“这件事我想得很清楚,没商量的余地。”清明说:“初月,初月,你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吗?说心里话,当初跟你登记我就非常有压力,你是那么好的姑娘,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别人都说好汉无好妻,赖汉骏马骑,那不明摆着说我是赖汉吗,我真的想让你过好日子,想让别人看得起,可进了城我才知道,想挣钱哪那么容易。我承认我这人没本事,所以一急就下了道。我发现蹲监狱可以挣钱,一年有两万元块的补偿,可你侍弄稻田太累了,一年下来搞好了才挣5000多元,我可以蹲监狱受苦,不想让你那样苦……我说我干这件事是为了你,你信吗?”初月看了看清明,突然看到清明眼里的泪花。她第一次看到清明眼里的泪花,那个泪花瞬间开放在初月的心里,将她的心洇湿了一大片……
初月买了一个小灵通,她在这个海滨城市里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号码”,初月打的第一个电话是给小姨,她告诉小姨,由于清明的案子有了新的情况,她要在城里耽搁一段时间,快的话能回去过大年,如果慢了,就得一个冬天,等开春种水稻的时候再回去。小姨问清明的事又严重了吗?初月很有信心地说,应该说朝好的方向发展,出现了新的转机。初月告诉小姨,她打电话的目的是让小姨照顾好母亲,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母亲了。小姨说这个呀,这个你放心好了,她是你妈可也是我姐啊,我有几个姐?还不就一个,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好好处理自己的事情吧。
那天的天很蓝很透彻,街景如水洗过一般,清清亮亮。走在街上,初月不经意间想起了霍烨,她知道霍烨该回来了。初月不知不觉转到霍烨公司的大楼下,望着大楼初月想,卖稻草都可以在这么气派的大楼里办公,种稻子也不是没前途的,而且她相信,她种水稻的本事大楼里的人肯定比不过。初月在楼下往霍烨的手机挂了一个电话。霍烨一下子就听出了初月的声音,霍烨说初月啊,听说你来找过我,你最近还好吗?初月说还好。霍烨说我出去培训走了半个月,刚回来,我还想着怎么找你呢,我真的很想见见你,你现在在哪儿?初月迟疑一下,想了想说,我已经回村了。霍烨,我想跟你说,你是我特别想感谢的人,真的,谢谢你。
放下电话,初月想,霍烨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是这个城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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