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是我在北京居住的南沙滩,过去曾经是这座皇城的郊区,过往公共汽车的站名至今还叫南沟泥河。听到这个泥土飘香的名字,相信谁都能想象出它在几十年前的开阔、清新,就像牧歌般的恬静。那时,我工作的那家部队出版社的纸库就建在这里,记得当年我们去纸库劳动,抬头便能看见田野、村庄和袅袅升起的炊烟。夏天的夜晚,繁星满天,一阵阵蛙鼓悠扬动听,有如流水般一波波荡漾,蛮有点田园诗的味道。后来,上面决定推平纸库,为部属改建经济适用房,大家谈虎色变,生怕一夜回到解放前,从此被发配到乡下。总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采取打分的方式,谁分低谁自认倒霉。我就是倒霉人群中的一个。为安慰我们这些倒霉的人,执牛耳者网开一面,同意加大住房面积,也算是对我们的一种补偿吧。未想经济小区还没有入住,奥运会申办下来了,四周的土地一时洛阳纸贵。十几年过去,住过北京奥运会各国健儿的运动员村成了我们的近邻,恢宏的鸟巢和像块巨型果冻的水立方,成了我家接待外地客人的大客厅。只因拥挤着太多的高大建筑,又从全国和全世界各地拥来太多的游人,如今鸟巢的上空已经没有多少只鸟儿飞过,水立方的游泳池里,也来不及更换清澈的活水。我们这些住在鸟巢附近的人,纷纷自取其辱,甘愿用坚硬的具有多种保险功能的防盗门和防盗网,把自己反锁在钢铁水泥的笼子里。不同单位的人住一个单元、一个楼层,谁都是早出晚归,出门咣当一声把铁门撞死,回来咣当一声把铁门关牢。小偷带着冲击钻轰轰烈烈地来溜门撬锁,还以为邻居家又在装修,都懒得出来看一眼。他们是非要把这幢大楼凿塌不可,让我们也尝尝被掩埋的滋味。
更严峻的事情发生在钢铁水泥内部。有一年,我的一个同事家发生内战,再婚的老娘子憋着的那股气找不到出口,趁丈夫上班时打开煤气自杀,还是她远在济南的准儿媳把电话打过来,听见她说话都没有力气了,才立刻向当地警方报警。济南的人民警察怎么管得了首都北京的事呢?再说人命关天,远水又解不了近渴,而且煤气还在滋滋地冒着呢,于是济南警方向北京警方报警。北京警方开着警车冲进我们院子,但两眼一摸黑,只能凭一个电话号码对着高楼大喊:这是谁家的电话?谁打开煤气找死啊?原来济南的准儿媳只记得老娘子住在北京奥运村的一个部队大院,再就是家里电话的这个号码,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信息提供给警方。性情火暴的人民警察呜哇呜哇地把警车开进我们大院,对着高楼喊几声,见无人应答,转身冲着管理科小心翼翼贴上来的小参谋喊,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关煤气总闸啊!小参谋连忙说,关了关了。人民警察长出一口气说,关了就好,接着边打火抽烟边愤愤说,人要是真想找死,迟早的事。那意思是,只要不煤气爆炸掀翻这座楼,愿死的人就让她去死吧。幸好那天我带着儿子在院子里溜达,及时出现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又幸好在余音缭绕中,我感到人民警察刚刚喊过的那个电话号码跟我家的只相差一两个数,蓦然想到是我同事的家出事了,再幸好那位老娘子也没有抱定必赴黄泉的决心,煤气阀只打开了一点点。人民警察听到我报出我那位同事的家门,当即对号入座,用我紧急赶来的同事递上的钥匙,打开铁门,然后开窗通风,才泄漏的煤气稀释了,才把已经浑身软瘫的老娘子拖了出来,扔上了呜哇呜哇开来的救护车,然后扬长而去。虽说有惊无险,但住在同一座院子里的人,事后回味起来,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实际情况其实比这还更发人深思。因为城市化和工业化如同我们的铁道运输,不断在提速、提速、提速,商品大潮又汹涌澎湃,无孔不入,这使得我们对身边发生的事物往往还来不及作出判断,便已深陷在危机之中。请冷静地想想吧,现在我们每天饮的水,喝的奶,吃的粮食、蔬菜,还有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食品,哪样没有掺人化学添加剂?在鱼身上发现孔雀绿,在乳汁里检测出三聚氰胺和皮革蛋白,在饭馆里吃出地沟油,在倒塌的高层建筑的承重墙中清理出木板和竹片,这还算不上是新闻吗?还有毒酒、毒大米、毒酱油、伪劣药品、伪劣补品,用增白剂增过的面粉、蘑菇,用硫磺熏过的白木耳;还有古里古怪、长着好几对翅膀的转基因鸡,用瘦肉精催得只长瘦肉不长肥肉的猪,能做出山珍海味的一滴香;还有无穷无尽,不厌其烦,天天告诉你中了大奖,赶紧去汇手续费、赞助费的诈骗电话和短信;还有我们走的路,先是铺沙子,接着又铺沥青,再接着是水泥,而且越铺越宽广,越铺越看不见青草、蓝天、大地上的河流。你每天出行,不是人包着铁,就是铁包着人。在这同时,我们的脾气也在见长,我们的心情越来越阴晴不定,时而狂喜,时而悲愤,时而惴惴不安,时而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至于我们的肉体,啊,说到我们的肉体,你总认为自己还年轻,身上还有一把子力气,是条响当当的汉子,但到医院一查,坏了,脑血管、心血管都不正常了,各种健康指数不是偏高,就是偏低,潜伏着许多恐怖分子。哦还有,还有,还有……总之,用张艺谋同学的话说,满城尽带黄金甲,我们离土地是越来越远了,对周围的人和物也感到越来越陌生了,并且原本水灵灵的心,也在干枯、萎缩、龟裂,冷不防长出一丛丛荒草。在某一天,当你半夜醒来,摸摸自己那张油腻腻的脸,再摸摸胸膛里的那颗跳得乱糟糟的心脏,或许会发现,原来你认识的那个人,不知在什么时候从你的身体里走失了。
就像我至今还住着的北京南沙滩,虽然大道通天、流光溢彩、花花绿绿,有那么多的人蜂拥而来,但谁想过这里已徒有虚名?而如果你想见到它曾有的那片沙滩,除非你从蜂拥而至的国产烂片中学会了穿越,能回到二百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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