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不会……都听到了？
没事的，他根本没有前几世的记忆，即便心中存疑也不会怎样，她只要见招拆招便成。
日湲如此思忖，失序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她力持镇定，迎上燕殊探究的眼神，笑问：「师弟怎么会在这儿？方才不是和画扇师妹一道？师妹她呢？」
燕殊并未回答，只是幽静地凝视着她。夜空之中烟花绚烂，光影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漆幽瞳仁之中，尘埃般的光点浮沉，教人捉摸不定。
恍然间，她似是被那对眸子里未知的情绪震慑住了，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
「若是师弟无事，那我……我先走了。」她不欲让他发现自己的不对劲，说着便要离开桥顶，却在慌忙经过燕殊身畔时，感到右手一紧，她猛然回眸。
「日湲。」燕殊捉住她的袖子，突然唤道。
这两个字是那样清晰，日湲恍惚忆起，当年于天池之中，回风也曾以这样轻柔的语调唤她。
自此以后，那一声呼唤成了她心尖上的一线月光，柔和了岁月，梦里仙世，年华静好。
而后，她听见他在她身后说道：「其实，我认得你。」
日湲不禁转头，目露诧异：「你……」
「自第三世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便已拾回过去身为回风、简桓以及虞随瑾这几世的记忆了。」燕殊轻轻说道，他目光柔和，犹似一汪池水的眸中荡漾着点点微光。
不光是这三世，纵使是日湲已不复记忆的那一世，他也全部记得。
日湲渐渐瞪大了眼。
她曾想过，燕殊这一世为半仙，兴许会有过去的记忆。然而，她几番测试，他均未表露出拥有记忆的态势，她也因而以为，他这世依然同前两世一般，没有过去身为回风的记忆。
现下他却说，他有记忆，每一世都有。
「那你为什么说不识得花灯？」她问。
燕殊缓缓开口：「我本来已经想向画扇澄清，那是最后一次为她簪上发簪。」
「无论是回风，抑或是如今的燕殊，均只将她当作妹妹看待。」
云意方转世为元画扇时，不知为何，她的神魂相当不稳定，导致身子孱弱，先天多病，常要她的爹亲元诺长老在她身边时时照护。在三岁那年，她偶然见到他之后，便时常暗地里将药倒掉，希冀藉由自己的病弱将他栓在身边。
起先，他对她确实有很深的愧疚，不忍拒绝。画扇的前世云意，以及更久远以前，俱是为他而死，画扇手段过激，他深怕这次又因自己导致她香消玉殒。是以，无论画扇这世怎么无理取闹、怎么依赖他、怎么私下将药倒掉，他一概佯装不知情。
所以，即便陆漫不经意间发现画扇倒药的举动，警告他对她谨慎些时，他也只是一笑置之。
直到画扇知晓他迟早会以半仙之姿回归仙界，才收敛起不喝药的举动，努力修仙。他明白这是好时机，画扇的神识愈稳定，他也更安心。
因此在画扇身子与神魂安定下来之前，他不愿因他的疏忽刺激她回想起前世记忆。
「在我向她坦承之前，我不希望令她认为我自始至终都是在骗她。」即使到头来他的拒绝终会为她带来伤害，他宁可令她以为，他不是因前世记忆才拒绝她，而是在毫无记忆的情况下婉拒她。
「所以当你问我是否认得这盏花灯，我不得已只能回答我不认得。」要是他说认得，画扇肯定会追问为何日湲会那么问，而为何他又会回答他认得。
「那你为什么……不同我说？」既然燕殊有记忆，日湲不相信他并未发现她一直守在他身边。她望着他，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想法：「莫非，你——」
莫非，燕殊根本不想再见到她？
是啊，她伤得他那么重，怎么能奢望他还愿意接受自己？
燕殊心知她又误会，立马否认：「不是你想的那样，若是我强行破除你的仙障，你恐怕还是会逃，不是吗？因为你认定我这世与画扇依然是一对，若果你不自己想通彻，你还是会逃的。」
他明白，若是他主动破除那道仙障，她恐怕还是会逃。他不愿前世的情况再度发生，此生，他要她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再无犹豫。
日湲怔怔望着他，轻柔却又微怯地问道：「是吗？」
他真的，是在等她想清楚，而非不愿她找上他？
燕殊听闻，沉默良久，温言问道：「你信我吗？」
时隔两百多年，他问的始终还是同一句，眼前的景象恍若又回到他出战大荒之前。
「那么，现在你信我了吗？」曾经，他将最后的赌注尽掷在她的回答上，而她却亲口告诉他，她不信。
她喉头微微一哽：「信，我信。」
不管是前生的回风，抑或今世的燕殊，她都相信，她都愿意相信。
燕殊闻言，温秀俊雅的脸容上浅浅漾开笑意，犹似冰雪消融，春意拂面；更如文人雅客于作画之时，手持毛笔，轻轻在纯白的宣纸之上晕染开来的那一笔淡墨。他的笑意是那样浅那样淡，似是湖面轻轻荡开的一圈圈涟漪，风过了无痕，却又比满天的烟花更为璀璨绚烂。
原来他还有这样的笑，原来他还能有这样的笑。
那是前几世之中，他从未展现过的笑容。
呆愣愣地看着他的笑容，她想，她终于了解何谓幸福。
正当日湲释然之时，桥下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日湲、燕殊，仙界出事了！」
日湲顿时回神，只见洛阳、龙菲、画扇、陆漫和沈七重五人跑上桥，她尚来不及问龙菲何以在此，洛阳便快步走到她面前，摊开手掌，掌心之上赫然躺着一只青鸟。
「她是义母身边的青儿，你应当见过的。她说天帝、天后不知缘何业已被弒，而花阙容现下正面临妖君、魔主亲临，大军压境，无暇回琉璃宫处理。如今只剩我们两人有能力解决，我们赶紧回仙界吧！」洛阳紧紧拧着眉，眼眶通红，显然挽碧突如其来的殒逝对他打击不小。
「怎么会……」日湲喃喃低语，顾不得问得详细些，立时抬眸对洛阳说道：「走吧！」
她说着，也不管会不会吓到凡人，便要召来祥云，这是回琉璃宫最快的法子。
「等等。」燕殊忽尔握住她的手：「我陪你去仙界。」
日湲略为迟疑，看了他片刻，在见到他眼中那抹坚定时，她笑着轻轻颔首：「……嗯。」
「等一下！既然燕殊要去，我也要去！」画扇喊住一脚跨上祥云的燕殊，柔丽的面容上神色惶惶。
「画扇，这件事不是如你所想那么容易解决，你就别瞎搅和了。」陆漫忍不住道。
「燕殊也只是半仙，他去了岂不是更危险吗？」画扇不甘心地反驳，仍是盯着燕殊不放：「你若不希望我跟着，便留下来，好吗？」
龙菲担忧地看了日湲一眼，见她神情并未因画扇的话语而出现一丝异样，这才稍稍放下心。
燕殊仅是定定看着她，未有下一步动作，就在画扇以为他仍会如同过去一般答应自己的请求时，她却听见他道：「画扇，你留下吧！否则元诺长老该怎么办？」说着，不给画扇反驳的缝隙，他右掌抚上她的发旋，嗓音轻柔：「我答应你，会平安回来。」
燕殊语毕，目光便投向日湲、云意与洛阳，示意他们可以出发。
画扇一愣，竟是忘了自己想跟着去仙界的要求，直到眼睁睁见他们踩着祥云渐飞渐远，直到最后消失在天际，她才彷彿脱了力般，缓缓蹲下来，反手紧紧抱住自己。
「每次……都是这样……」
日湲等人飞快赶回琉璃宫，一路飞驰，经过一番忙乱奔波，躺在洛阳手心中的青鸟早已奄奄一息。虽然在花阙容的持剑相护之下，小青得以不受阻挠地飞往人间寻找洛阳和日湲的下落，但小青本来便不具仙格，不过是天后以青鸾的尾羽与自己的仙息塑造而成的灵鸟，既然天后已死，失去主子仙息供养的小青迟早会消失。
当众人踏着云雾抵达琉璃宫时，只见周遭一片悄然，万年来不曾停止过的梵音竟是一点声息也无。
梵音有二重节奏，第一重代表天帝，第二重代表天后，此时他们不闻乐声，各自的心底均有谱，明白小青说的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青姊姊，你可知道义母身在何处？」洛阳低头询问。
灵宠与自己的主人之间心意相通，是故他才会问牠。
「娘娘、娘娘她在……」青鸟闭着眼，尽管另一端的气息十分微弱，牠还是觉察到挽碧所在：「似乎是在冰界……」
「冰界？」
这怎么可能？冰界不是唯有战神交接以及羁押罪仙之时才会开启吗？
日湲心存疑窦，踏入距南天门最近的碧水宫时，却发现里头一片死寂，隐隐可见雾气腾绕，仔细一瞧，十来个仙婢便倒在回廊上头，有些则是躺在碧水宫门口，俨然是捱不过满宫逸散的紫雾而昏死过去。
「这紫雾有些蹊跷，还是隔绝了好。」燕殊说道，立马在日湲身周设下隔离紫雾的仙障，再为自己加上一道。龙菲与洛阳很有默契地在对方身上甩了一道仙障，两人均是一愣，同时撇头。
「你们别在这时闹别扭啊。」日湲无奈之余也感到好笑，不知不久之前他们又曾发生何事，两人之间的气氛才会如此诡异。
冰界的入口处设于天池，四人前往天池时，沿路见到许许多多仙君、仙娥，与他们之前所见一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见到宫中似乎无人幸免于难，他们的神色渐渐转肃，不过此时最要紧的便是解决祸乱的根源，加之经过先前的判断，紫雾似乎不会致命，也只能暂时将他们搁在那儿。
四人寻了一阵，却真如小青所说，通往冰界的云梯赫然出现于天池旁。
看来小青所言，天后此时正在冰界之中，可能是实话。
但是，天后为何会在冰界里？难道那儿有什么奚翘吗？
众人皆疑惑不已，却无暇思考，只能快步拾级而上，只望尚来得及营救挽碧。
不知缘何，随着与冰界距离的拉近，日湲眼前乍然一片模糊，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下云梯，幸亏跟她走在一块儿的龙菲及时扶她一把，否则可不是像在平地摔一跤那么容易。
「日湲，你怎么了？」龙菲问道，面色挂满担忧。
日湲闭着眼甩甩头，试图驱出那股不适，再度张开眼帘时，总算不再晕眩。
她见三人均望着自己，连忙摇摇头道：「没事，我们快些走吧！」
燕殊似是猜到什么，忧心地望了她一眼，终是什么也没说。
到达云梯顶端时，洛阳手中的青鸟已然失去意识，他轻拍牠娇小的身子，唤道：「青姊姊？」
孰料他不拍则已，一拍之下，手指居然穿透了青鸟的身躯，当下一骇。
青鸟微微睁眼，心知自己的形体已将消散，拼着最后一口气道：「诸位千万小心，能弒天帝及天后之人，绝非等闲之辈……」话音未落，轮廓却渐渐转为渐渐透明，最终在洛阳掌中仅剩下一根青鸾尾羽。
来不及为青鸟的消逝感到悲伤，一阵风乍起，吹走洛阳手上的尾羽，飘往冰界深处。四人见状，连忙追着尾羽而去。
这阵风来得偶然，或许是小青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量，为他们指引方向也说不定。
青羽飘到晶石高台时，突然打了个旋，绕向高台之后隐密的小径。他们跟着飘远的尾羽追入小径，身旁尽是明亮剔透却森寒刺骨的冰晶，追至小径尽头之后，一大片冰冻的池面猛然闯入众人眼中。
「这是……」
那一片绒羽最终飘至池心，池中央一名男子伫立着。他手中正横抱着一名白衣女子，抬眼觑见那片青羽，竟是森冷一笑，指尖微动，羽毛旋即破碎为赍粉，纷纷落至他脚边了无生气的碧衣女子身畔。
男子凤眸一扫，目光如电，射向四人之中的白衣少女。
「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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