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她想。
心底彷彿有某一块重要的角落被硬生生撕扯而去,半点不剩,空荡荡地淌着血。
那么这盏灯留着也没用了吧?宫里的那盏,也得尽快处理才是。
她走到河边,弯下身子,数度欲将花灯扔下,可是持着灯柄的手指却不听使唤,仍是牢牢握着。她当然很清楚,倘若放掉这盏花灯,那么一切便真的没了。
没了记挂、没了羁绊,也斩断自她出生以来,最初亦最深刻的那份温暖。
说好的结束,怎么事到如今早已尘埃落定,她却还是舍不得?
她笑自己的怯弱,却是将举到河上的花灯收了回来。
她离开河岸,继续往上游走,空中传来烟花绽放的霹啪声响,身边的游人不断鼓掌喝采、欢声雷动,她却无意观赏。
依稀又见到他曾带她来过的石桥,日湲心念微动,竟是一步步踏上桥面。走到桥拱顶端,她向下俯望那些顺着流水漂流到天际的莲灯,将手中的花灯举出扶栏之外。
她到这座桥上,不过是要亲眼见着这盏灯随着河水隐没罢了。
日湲如此说服自己。
冷不防一阵凉风扑面而来,花灯摇曳不止,如若真要掉下桥似的,日湲心下一惊,慌忙把它收回来。
见花灯没事,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到人间来,就是为了看回风的转世,是吗?」一句低沉的问话骤然落地,日湲微微侧首,便见到洛阳站在她身旁,长开的轮廓与两百多年前相比愈见风华,上挑的凤眼却目光凛冽,唇角更是紧绷着。
这一路上,洛阳一直跟在她身后,兴许是日湲满怀心事,根本未注意到他。
他自然也看到日湲问燕殊认不认得那盏花灯,然后转身离开的情形。
「嗯。」日湲并不打算隐瞒。
「他已经说他不识得了,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日湲垂睫,细声道:「我会继续暗中保护他,直到他回归仙界。」
孰料洛阳眉一扬,竟然沉声质问:「你傻了吗?回风已经注定与云意有三世姻缘,他们俩迟早会成一对,你又何必继续待在人间折磨自己?」
见他一对凤眸光采慑人,日湲下意识移开目光,出声辩驳:「我只是暗中保护他罢了,并未出现在他面前。再说前两世我都挺过来了,并不差这一世。」
「……为什么你眼中始终只看得到他?」洛阳问道,语调压抑。
日湲一愣,不明白他这句话的用意。
「你可知道,我两百多年来闭关修练是为了谁?」洛阳眸采烁烁:「我是为了你!」
日湲瞪圆了眼,仰头看向洛阳,唇齿微张,却是半句话也答不出来。
「两百多年前你对我说,万事万物皆有自己的花期,而我只是花期尚未来临。你知不知道,自从那时开始我便喜欢上你了?可惜那时回风占据了你大部份心思,而你也当我是孩子,根本没有正眼对待我!」
「我知道回风他为你牺牲许多;然而如今,他已注定与云意一对,你必定很清楚,按他们现下的情形,那三世的缘分只会跟着燕殊历劫回归之后继续延伸,你还盼得到他做选择吗?」
「如果不是他,便不行吗?难道是我就不可以吗?」
日湲怔怔望着洛阳。
她从未想过,洛阳居然一直喜欢着自己,只因为当初自己无心说出口的一句话。
她本欲收敛目光,仍告诉自己不能逃避,坦然迎上洛阳的注视:「对不住,我没办法。」
洛阳听闻,并未立刻反问,只是沉默着,神情出乎她预料地平静无波。
片晌,他才缓缓问道:「你不会是出于对回风的歉疚,才这么说吧?」话中听不出喜怒。
「不是。不是歉疚。」日湲微微摇头:「其实自从我和他第一次在天池相见时,我便喜欢上他了,只是碍于我怕这份情感会给自己和他带来麻烦,所以才拚命逃避……」
而且她隐隐觉得,若是她真拥有他,迟早肯定会失去他的。只是她始料未及,她的自欺欺人反而为他带来莫大的劫数。
只是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一念成痴,一念成错,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再度与他错身而过。
「所以,对不住。我只能喜欢他。」
洛阳垂首,令人觑不清神色:「是吗。」
她曾说过万物皆有花期,他只不过是花期未至,所以还无法化为成年仙身;可是她却不曾想过,如果花期已至,折花之人却早已背身离去,那么他一心所求的花期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他心头泛苦,却不愿在她面前显露半分。
「洛阳……」
彷彿不欲日湲见到自己的表情,他倏地背过身去,毫无征兆地落了句:「……这番话,你该亲自对他说的。」
日湲猛然看向他,却见洛阳须臾已步下桥,而燕殊正静静站在桥上,距她不过六尺之遥,墨眸幽邃得令人辨不清他真实的思绪。
花阙容凝望着夙朽,神色未动,心下却是忐忑:「你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我是不是?」
「是。」夙朽赤瞳似血,牢牢盯着跟前历经千年之后依然萧飒,眸中却染了丝寥落尘色的女子。他嗓音低哑,若有所指:「我本以为,你被天帝囚于琉璃宫。」
他果然知道了!知道她并非被关在琉璃宫内,而是留在人间。
花阙容抿了抿唇,状似讥讽地笑道:「我当初不也以为,你不过是个凡人吗?倘若你发动战争的目的是为夺回我,我可以在这儿告诉你,我不会随着你去魔界!」
起初,她委实是痛恨他的欺骗,所以被贬下凡时,为了证明她已受仙罚而死,令他不再找寻,她刻意将夙朽赠她的落寒剑留在琉璃宫内。
一直以来两人都是以落寒与孤星相互探知对方所在,她并不知道何以他能把居留魔界的讯息掩盖,直到天帝下谕令,指责她意图谋反,她才知道原来夙朽根本不是凡人。
这么多年,她对他的恨早已被年岁消磨,然而她也有自己的傲气!她一日是仙界册封的战神,便不会为了儿女情长抛下一切责任。
花阙容深吸一口气,试图阻止仙魔大战再次发生:「既然你已经见到我,能不能停止这场战争?」
假若能说服夙朽停止战争,自然是最好的,毕竟现在的仙界实在承受不起妖、魔两界大敌环伺。人界虽与仙界交好,这些年早已饱受妖魔蹂躏,即便仙、人两界促成联军,亦难抵抗妖魔联军滔滔威势。
夙朽深深睇了她一眼:「……不可能,已经太迟了。」
八千多年前,他得知仙界将花阙容沉入晦海,不久以后又获取她被囚于琉璃宫的消息,为了救她,拚命从一个不为魔主信宠的皇子登极成为魔主。第六代天帝时他藉着替初代魔主报仇,发动仙魔大战,人人皆知六代天帝消殒大荒,天后痛彻心扉,以天后之剑歼灭众数魔族,甚至还有魔族皇子;却不知,当年为天后所伤的并非皇子,而是他夙朽。幸得孤星剑威能所护,他并未因雪啸剑的破魔剑气化为尘烟。
为了疗伤,他在魔界深渊沉睡许久,直到三千年前才甦醒。
两百多年前,妖界主君尹茉以仙人之姿回归。妖界不同于其他五界,是由众个妖族部落组成,开创之初便失去主君,由各个族长各自为政。但尹茉携着记忆归来,妖界各族族长竟是出乎预料地顺从,只因他们坚信,他们的初代主君原本乃是上神。
夙朽尚未连系尹茉,倒是她主动找来寻求合作,他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魔族虽然崇尚力量与欲望,绝不会轻易废弃契约,因此此刻花阙容要求他停战,已非他能自行定夺。
而妖君尹茉……为了救出琉璃宫内的那位,恐怕更不会善罢干休。
难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花阙容闭了闭眼,再度望向夙朽时,目光已然转为坚定:「既然如此,我也不会让你们越雷池一步!」
曾与她共游人间的那个凡人已经死了!现下在她眼前,不过是意图侵略仙界的魔主夙朽!
岂料她话音一落,前方立马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带着讥笑与嘲弄,针对她而来。
「哈哈哈哈!别说笑啦!你说,不会让我们越雷池一步?呵!可惜呀可惜,你们琉璃宫中那位天帝,怕是早已不在了!还躺在琉璃宫等着你回去替她收尸呢!」
「谁在妖言惑众?」花阙容闻言倏然一惊,但声势仍旧不减。
一位身材玲珑有致的女子翩然现身,瑰红纱衣飘扬,隐约可见白玉一般的美臂。虽然她的行止装束与仙界之人大相迳庭,花阙容仍从她身上感应到一丝仙气。
见到花阙容微愕的打量,女子轻蔑一笑:「呵!如你所见,孤便是现任妖君尹茉。或者……要以孤恢复记忆前尚在仙界时的名谓——嫦妩称呼,亦是可以。」
花阙容语露不解:「嫦妩……?」
此人是谁?
下方却有一名天将惊呼了声,结结巴巴地抬头对着花阙容道:「战、战神殿下,她便是当年将还是准战神的帝姬殿下推下天池,被关到冰界受刑,最后不知怎地却挣脱綑仙索逃逸无踪的那个准战神嫦妩!」
他此言一出,天兵天将皆一阵哗然。
「呵呵,亏你还认得我。」嫦妩——也就是尹茉把玩自己涂着鲜红寇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道。
认出她的天将闻言不禁瑟瑟发抖,只怕尹茉会伺机报复。
「琉璃宫有初代天帝设下的结界保护,天帝岂会无故消失!」花阙容定了定神问道。
尹茉不把她的质疑放在眼里,笑着反问:「瞧你说得倒笃定。那好,假如你们的天帝不是被外来者所弒,而是琉璃宫内的人呢?」
「什么意思?」花阙容并不相信仙界之中会有人叛变。
虽然如今的仙界风雨飘摇,腹背受敌,但覆巢之下无完卵,她不信有人傻到为了一己之私抛弃仙界。
「呵!什么意思?不如你问问那只可爱的鸟儿。」尹茉朝她身后一指,花阙容却不敢立时回头求证,只怕对方有意诱骗她分散注意力,趁她不备时破阵。
「战神殿下——」急切的呼喊由远而近,只一剎那,青鸟已飞到花阙容面前,骤然变化为天后身旁的侍女小青。
「青大人?」花阙容一愣,却马上认出眼前的女子便是天后座下的青鸟使者。
小青蹙着眉头急道:「情况不好,娘娘说帝座已然驾崩,怕是亲自探查原因去了。」
「什么?」花阙容瞪大双目,仙界众兵将听了小青所言,开始议论纷纷。
「你再说清楚一点。」
「小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儿娘娘突然唤小青过去,就说是帝座业已崩了,让小青来通知您,娘娘则自己去瞧瞧……」小青话未说完,身形突然一震,竟是捂着胸口,渐渐化为原本的青鸟形态。
「不好!」青鸟啜泣:「小青的人形是以娘娘的仙力维持的,这会儿无端变回原形,娘娘她怕是……」
花阙容拧眉,显然明白这并非寻常:「青大人,娘娘只令你来通知我吗?」
青鸟道:「是的。」
「你去通知帝姬殿下和太子殿下,将你对我说的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转告他们,懂了吗?」帝后俱殒,仙界只剩下身为帝姬的日湲与身为太子的洛阳能主事,让他们回仙界稳定局势是最要紧的。
至于天帝、天后缘何被弒,她现下已无心力管顾,眼前最要紧的便是为仙界守住防线。
「小青懂。」青鸟深知事不宜迟,随即回头朝南天门的方向展翅飞去。
「想通知他们?作梦!」尹茉玉臂一展,数十道棘刺瞬时朝前去报信的青鸟射去。
正当荆棘就要贯穿脆弱的青鸟之际,铮铮连响,尹茉抬眼,花阙容便挡在青鸟前方,手持昔日曾为配剑的飞雾,眸采凌厉。
「我说过,只要我花阙容在,除非踏过我的尸身,否则你们休想越雷池一步!」
尹茉冷冷嗤笑:「自不量力,你以为区区仙人之身能挡下妖界初任主君?」
花阙容尚未回话,却听得上方传来一道清寂孤高的嗓音。
「我既能杀你一次,断没有杀不成第二次的道理。」仙兵仙将抬头张望,却见大荒之上,苍发飞扬,竟是身具万年仙龄的仙尊允息。
尹茉闻言愕然朝发话者望去,妖异的眸子先是风云变幻,随后缓缓笑了。
「呵,也好,这笔帐孤还没想起要跟你算,你倒是自己来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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