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如是我闻-枯桑海水,羁怀遇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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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岱一向才思敏捷,口齿伶俐,此时居然变得结结巴巴起来,道:“没有……是……是门仆被杀了……”

    柳如是大惊失色,问道:“是施先生的门仆吗?”张岱点了点头,浑身哆嗦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他见桌上还有一瓶酒,抢过去连饮数口,几乎呛住。脸上有了一点血色,这才长吁一口气,断断续续说了经过。

    原来他跟柳如是赌气,当真一个人去了西佘山居。去途中已经觉得不对劲,只觉得竹林深处有一双寒碜阴森的眼睛在盯着他,可他举灯照去,什么都没有发现。他也有打退堂鼓的心思,但又被回去后被柳如是嘲笑,遂鼓足勇气,一路小跑冲出竹林。西佘山居依旧高挂着门灯,大门却只是虚掩。他喊了两声,见无人应答,料想门仆睡着了,便自行推门进去。进来门房一看,门仆坐在墙角,双眼鼓圆,口舌突出,早已断气。他呆了一呆,忽然全身发毛,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因为仓皇之中丢掉了灯笼,看不清路,路上摔了好几跤。好不容易回到东佘山居,也不敢去晚香堂,只得径直跑来宝颜堂。

    柳如是道:“窃贼杀施先生是因为被他当场撞破,凶手杀死窃贼是为灭口,为什么还要去西佘山居杀死门仆呢?”张岱只是被吓坏了,终究跟门仆并无感情,有酒下肚,很快镇定下,道:“这个好解释,杀了门仆,就没有人证明阮大铖其实不认识窃贼,手可以顺理成章地将所有事嫁祸到阮大胡子身上。”

    李待问道:“张兄想错了,隐娘有了确切的推断,证明是阮大铖是认窃贼的。”当即说了施绍莘被杀前那一句“你这个窃贼,居然敢来这里”。张岱一时呆住,半晌才道:“呀,还真是。”顿了顿,又道:“可阮大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是千方百计想重归东林党门下吗?不久前还托向钱谦益钱公请说,不过我没有理睬而已。”

    李待问道:“阉党的心思本就反复无常,张兄拿小人当君子,可是大的错了。”

    柳如是见二人又要吵嘴,忙道:“阮大铖这一边不是最要紧的,他人然跑了,终归有名有姓,找他不难。倒是那凶手,先杀了窃贼,又杀门仆,可当得上’杀人如麻‘四个字。他人如果还在这里,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来。”

    众人一听有理,一想到一个杀人成性的凶手就混杂在晚香堂众多宾当中,均感到毛骨悚然。

    正好罗吉甫敲门进来,问道:“我适才见到张兄慌慌张张地跑过,叫也没有停,出了事吗?”

    张岱忙道:“罗兄来得正好,那边……西佘山居那边又死了一个人。”罗吉甫大吃一惊,抓住张岱手臂,问道:“死的是谁?”张岱连声呼痛,他这才放了手,道:“抱歉,一时情急,用力了些。”

    追问道:“死的到底是谁?”众人自认识罗吉甫以来,一直觉得他处事冷静,当机立断,有大将度,大概与他常年游走四方、经历丰富有关,然此刻见到他焦躁难安,是对未能完成管家管勋的托付而感到愧疚了。

    柳如是忙道:“这件事不是罗公子的疏忽,管家拜托公子找出凶手的候,他应该就已经去了西佘山居。”

    管勋和罗吉甫离开宝颜堂后,张岱便即刻赶去了西佘山居。按照他的说法,他还是一路小跑过去,门仆却已经死去,那么杀人肯定是发生在这之前了。

    罗吉甫这才心中略安,道:“奇怪,如果凶手针对的是东佘山居,为什么要赶去杀死山那边毫不相干的门仆呢?”

    他心中疑问甚多,道:“管勋兄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吧?我得去知会他一声,看要如何处置门仆尸首,以免被人发现。你们几位先好生歇息,明日还有一场寿筵呢。”

    王微苦笑道:“我受了伤,断然是无法参加寿筵了。”柳如是慨然道:“那么我留在这里陪微姊姊。”

    罗吉甫将李待问、张岱叫到一旁,低声道:“二位没有别的事的话,不妨先留在这里,不过千万要当心些。”

    张岱听他话中有话,忙问道:“罗兄是认为那凶手还会再来宝颜堂这里吗?”罗吉甫道:“有这个可能。二位放心,我处置完西佘山居那边,就会立即赶过来。”说完匆匆去了。

    李待问和张岱虽都是成年男子,可一想到那凶手残忍成性,连杀两人,还是有些紧张起来。张岱更是到处寻找称手的东西,想当作兵器。

    柳如是问道:“怎么,你们也觉得凶手还会再来宝颜堂吗?”

    张岱道:“也?难道隐娘早就这么认为了?”柳如是道:“有这个可能啊。”

    王微道:“因为……”正想要说出被杀窃贼落下《金瓶梅》一事,柳如是却打断道:“因为死去窃贼身上没有发现赃物,证明他虽来过宝颜堂,却并没有偷到什么东西,凶手也许还会再来。”

    张岱道:“隐娘这个推断不大对。你的前提是,凶手跟窃贼是同伙,这样才会有你适才的推论。窃贼没有得手,凶手还会继续完成任务。但矛盾的地方是,如果凶手跟窃贼本是同伙,又为什么要杀他灭口呢?”

    柳如是道:“因为窃贼中了白大叔一拳,受了重伤,跑不了多远。凶手担心牵累到他,不得已才杀了窃贼灭口。”

    张岱道:“这么说也有道理。如此看来,当时窃贼到宝颜堂时,凶手人就在附近,应该是负责接应的。可他们到底要偷什么呢?”忽听到门外动静,忙喝道:“谁在外面?”有女子应声道:“我是来给各位送酒的。”

    张岱便去开了门,果见一名青衣婢女提着竹篮站在门槛前,篮子中热酒器具、酒瓶等物,不由得大喜过望,道:“实在太好了,当真是雪送炭。”

    婢女进来,将器具取出来放好。张岱见她笨手笨脚,心中不喜,挥道:“你先退下吧。烫酒这种事我是行家里手。”

    婢女闻言,便默默退了出去。张岱便亲自卷起衣袖,将器具往火炉上架好,烧上热水,预备一会烫酒用。忽见自己袖子上有许多泥泞,又不好意思地放了下来。这一一放中,蓦然想到一件事,先走到门边,招手叫道:“隐娘,请你出来下,我有话对你说。”

    柳如是道:“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微姊姊和问郎说?”张岱道:“是’一雪‘。”

    柳如是闻言,便起身跟张岱出门,低声埋怨道:“不是说好这件事不当着旁人说吗?”张岱道:“我不说出’一捧雪‘三个字,你会出来吗?”柳如是道:“到底什么事?”张岱道:“窃贼……那个死去的窃贼应该个飞天大盗,对吧?”

    柳如是道:“窃贼就是窃贼,怎么又成飞天大盗了?”

    张岱笑道:“这隐娘就不懂了,窃贼贼谋道,都有自己的道行。道行的,分’钻天‘’入地‘两种。所谓’钻天‘者,也就是高来高去的飞,即翻墙越屋的窃贼。这类窃贼必须练就一种轻身术。练轻身术的时,是先把一领席卷起来,有锅盖、茶盘粗细,放在桌上,人站在远远地方一蹿,身子就能钻进席筒,并能一钻而过。还能往回退,两只手扶地,退回去,两条腿先入席筒,再穿回来。这种功夫练成了,由窗烟囱钻进屋子,眨眼之间就能办到。高明一些的,叫’摘天窗儿‘,窃先上到房上,然后掀瓦挑梁,将房顶弄个窟窿,再使绳索捋着下去,屋里偷东西。临走的时候,还把天窗抹饰了,使外行人看不出任何痕。最有本领的,练会了蹿房越脊的功夫,到富户人家拨门撬户,窃取箱柜里的东西,悄然无声,使主人全然不知,这就叫’飞天大盗‘。”柳如是道:“这些旁门左道也是张公子从书上看来的?”

    张岱道:“那倒不是,这是跟朋友喝酒聊天时听来的。”他一时说得兴起,又续道:“再说’入地‘,就是由人家住宅外的地上或墙上掘个窟窿,再进到院内或屋内偷东西。入地作案,一般愿意选择狂风暴雨的天气,因为在此种天气情况之下作案,有风雨之声,房中主人就听不见他们挖窟窿的声音。”

    柳如是却蓦然领悟他这番题外之话的含义,道:“张公子的意思是,周府’一捧雪‘失窃,很可能是飞天大盗所为?”

    张岱笑道:“我早说隐娘聪慧无比,果然一点就透。”

    柳如是道:“白大叔说无名窃贼从宝颜堂逃走的时候,袖子中飞出了一根细索,搭到屋檐上,然后他一提气,人就跟着绳索荡走了。倒真像张公子口中的’飞天大盗‘。”

    张岱道:“这一招叫’天女飞丝‘,是上乘的轻身功夫,难度极大,可不是人人都能练成的。杂耍班走绳的绳伎专练这门本事,练到何种程度,就看各自造化了。”顿了顿,又道:“其实我给隐娘讲这些,不光是想提醒你很可能是飞天大盗盗取了’一捧雪‘,甚至有可能盗走’一捧雪‘的人,就是那躺在藏书库中的无名窃贼。”

    柳如是惊然道:“张公子一心要为朋友正名,可天马行空,联想力未免太丰富些了。”

    张岱道:“不是,我不是想为王澜开脱才将隐娘的视线引向窃贼,我是真的认为光顾吴江周府、水西园徐府及宝颜堂陈府的可能是同一名飞天大盗。你想啊,这窃贼专选当地巨富下手,且偷的不是金银之类的俗物,周府失窃了’一捧雪‘,徐府差点丢掉一幅缂丝,宝颜堂虽然不知道丢失了什么,但显然不会是珠宝一类。这明显是同一种类型,同一种手法,所以很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柳如是起初觉得张岱所言匪夷所思,然细细一想,确实有几分道理。尤其是她在西佘山居迎面遇到无名窃贼时,那人的神情表明他是认得她的,她却不记得见过这个人,那么他一定是暗中留意过她。窃贼意发财,被他盯上,目的可想而知。即使听起来有些牵强,但的确也有种可能--窃贼曾光顾过吴江周府,他就是在她为周道登侍妾的时候过她。

    自从她来到松江,接连遭遇多起怪案,似乎最终都会与自身有莫名妙的关联--先有窃贼,后有“一捧雪”,又有《金瓶梅》。无数的困像迷雾般重重叠叠,遮住她的眼睛,让她迷失方向。她实在想不到这趟佘山之行,会有这样的奇遇。

    出神了好大一会儿,柳如是才幽幽道:“可惜窃贼已经被人杀死,就如张公子所猜,他就是飞天大盗,也再难以确认,更不要说追查到’一雪‘下落了。”

    张岱笑道:“一点都不难。天女飞丝练起来相当不易,窃贼既会这门夫,总会有师傅教他,江湖上总有人认得他。只要托江湖朋友四下打,不难访问出他的姓名。我们这就去取他袖中的飞索吧,这可是辨识份的最佳证物。”

    二人遂取了厢房廊下的灯笼,来到藏尸的藏书库中。

    张岱笑道:“我们可先说好了,我是绝不会碰死人的,我只是陪着隐进去,还得有劳隐娘自己取出窃贼袖中的飞索。”

    柳如是虽不喜他的贵公子习气,但却对他的见闻广博极是佩服,道:我取就我取。“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衣袖来。

    张岱遂挑灯往窃贼身上照去,还不忘品评道:“这窃贼身材倒是适合飞天大盗,可长相未免有些太那个了。”

    柳如是道:“他又不靠长相吃饭。”

    张岱笑道:“这倒是一句大实话……”蓦地惊呼一声,丢了灯笼,转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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