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如是我闻-柳色独秀,益不胜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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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相视浅笑,但彼此都没有说话。亲近于心,迷乱于魂。他或者明白她的形单影吊,她也许知道他的心情沉重。一种怡然感觉,一份沉醉情怀,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妙不可言。人生路途漫漫,喧尘飞扬,有时候只是那么一场偶遇,一处相逢,一点共鸣,便抵消了许多苍凉与磨难。

    江南霜气老平芜,寒楚苍苍烟月孤。水薄平霞连画角,风高枯柳散成乌。髦头隐见占三塞,雁翅飘零动五湖。为有荒愁消不得,明镫午夜独虬须。

    --李雯《秋尽》岱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大叫一声,丢下灯笼就跑。到门边时,又觉得独自逃走不大合适,返回来抓了柳如是的手,将她拖门外。一口气奔到甬道上,才停下来,犹自惊魂未定,不断慌慌张地朝藏书库回望。

    柳如是甩开张岱的手,不满地道:“不是说好我来取飞索吗,又不张公子动手,死人你也不是第一次见了,还这样一惊一乍的,吓坏了。”

    张岱道:“不是……”柳如是见他神色诡异,这才意识到出了意外,问道:“到底怎么了?”

    岱道:“那张脸……窃贼的那张脸……”李待问闻声奔了出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柳如是道:“我也不知道,得问张公子。他莫名其妙大喊一声,就拖我出来。”

    张岱道:“脸……窃贼的脸……完全变了……”

    柳如是道:“完全变了是什么意思?”张岱道:“变成了一团血肉。”柳如是不明所以,转身就往藏书库奔去。

    李待问忙拉住她,道:“张兄吓成这样,事情一定非同小可。隐娘不先等一等,等罗吉甫来了再说。”

    柳如是道:“所有事都指望罗公子吗?如果他今晚不在宝颜堂,大家伙儿岂不是吃不了饭了?”执意要进藏书库中查看究竟。正好罗吉甫疾步进来,道:“宝颜堂前面梅林中有一名婢女被人打晕了,我刚派人送了她去晚香堂。这里又出了什么事?”柳如是道:“应该藏书库里出了事,我们正要进去看。”罗吉甫道:“好,我先进去,几位跟在我后面。”

    柳如是见张岱神色,便道:“张公子,微姊姊独自留在房中,不如你去陪她,免得她一个人害怕。”

    张岱应了一声,感激地点了点头,这才去了。三人进来藏书库中。张岱扔掉的灯笼掉到地上,早已灭了,四下黑魆魆一片,看也看不清楚。

    柳如是道:“我再回去取盏灯。”李待问道:“不必,这书库是张南垣[1]设计,门边墙壁上有机关,扳一下就能打亮油灯。”

    罗吉甫伸手摸到一个扣环,使劲拉了下,果听见哗啦啦几声响后,壁上油灯尽皆点燃,书库登时亮堂了起来。

    柳如是之前曾进来过两次,一次是随罗吉甫进来,并没有点灯,只凭借门窗外微光照明;另一次就是刚才跟张岱来取飞索,虽提了一盏灯笼,却也只能照见几步远。此刻灯光大明,才得以一睹藏书库全貌,却是一间封闭的大屋子,置放着一排一排的竹制书架,高达屋顶。书架上则一摞一摞地堆满了书卷,颇为壮观。

    罗吉甫先四下巡视一番,并未发现异常,道:“这些书都没有动过。”却见柳如是和李待问毫无回应,只傻站在三具尸首旁,忙赶过来,这才发现二人骇呆的缘故--那无名窃贼的脸被人用利刃斩得稀烂,血肉模糊,惨烈无比。正如之前张岱所言,变成了一团血肉。

    [1]张南垣,名涟,字南垣,华亭人,后徙居秀州(今浙江嘉兴)。董其昌、陈继儒弟子,好画山水、人物。同时还是著名建筑家、园林设计师,尤擅长叠假山,以布置园林。所筑能取石之势,造蹲狮、奔兽等形象,又善于布置林木、池沼,有曲径通幽之趣。假山则乔岳危梁,或缀以鸟道、猿洞,峰回路转,豁然开朗。江南名园如松江李逢申(李雯父)横云山庄,常熟钱谦益拂水山庄,嘉兴吴昌时竹亭湖墅,朱茂时放鹤州,太仓王时敏乐郊园,吴伟业梅村等,皆出自其手。晚年曾赴北京,为皇家建畅春苑,又为冯博建万柳堂,均为北京著名名胜,使江南园林艺术流传北方。又善于筑盆景。卒于秀州南湖。其子张然承父风,亦以擅长园林建筑闻名。

    春秋侠士豫让为主人复仇,不惜用漆涂身,吞炭变哑,连自己的妻当面也认不出来。另一侠士聂政行刺得手后难以逃脱围捕,便用匕首毁面容,挖出双眼,划开腹部,最后再自刺喉咙而死。二人自毁容颜,是为了防止被人辨认出真实身份。这无名窃贼已经死了,当然不可能毁面貌,但却另外有人潜进藏书库,用刀划烂了他的脸,显然是怕有认出他来,查出身份,再顺藤摸瓜地追查到他的同伙或是背后主使。

    柳如是道:“会不会是杀死窃贼和门仆的凶手做的?”罗吉甫道:“应是他。除他之外,我再也想不到第二人。”

    李待问结结巴巴地道:“凶手想隐瞒身份,为何不在杀死窃贼后立即手毁掉他容貌呢?”

    柳如是道:“这个不难解释。当时白大叔也在追赶窃贼,或许凶手只得及杀死窃贼灭口,还来不及毁容,白大叔就追了过来。又或者凶手人灭口时并没有思虑太多,后来才想到万一窃贼被人认出,他即有暴的可能,所以不得不冒险潜入藏书库,削毁窃贼容颜。”想到凶手不久就在宝颜堂中,不由得一阵后怕。

    李待问道:“可是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我和隐娘都见过窃贼容貌,知道他跟阮大铖大有干系。难道这个凶手还想杀我和隐娘灭口吗?”

    柳如是道:“人死了还要毁伤其容貌,可见凶手非常不希望被追查到。到被灭口,阮大铖死的可能性可比你我二人要大多了。”

    李待问愈发困惑,道:“这话怎么说?阮大铖难道不是这窃贼和凶手后的主谋吗?”

    柳如是道:“阮大铖应该知道我和问郎在书房外见到了窃贼,他不可再派人来毁伤容貌。而且我们知道了窃贼跟他认识,窃贼是生也好,死也好,无论如何都会追问到他身上,他又何须派人多此一举来划伤贼容貌呢?”

    罗吉甫道:“隐娘说得不错。这件事应该与阮大铖无干。如果划伤窃容貌的凶手是怕官府追查到他,那么他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阮大铖。”

    李待问还是不大明白,问道:“为什么要对付阮大铖?我和隐娘也见窃贼容貌啊。”

    罗吉甫道:“你和隐娘见过窃贼不假,但你二人只知道他跟阮大铖认识,最终还是要靠阮大铖这条线索追踪下去,如果阮大铖死了,线索就彻底断了,再也无从查起。”

    李待问这才明白过来,喃喃道:“看起来,事情倒真是跟阮大铖无关了。”

    罗吉甫道:“凶手既是不久前才闯入藏书库,毁掉窃贼容颜,人肯定还在东佘山居中。阮大铖已连夜离开松江,暂时不会有危险,我们还是先应付目下的局面。二位放心,我今晚会留在这里。正好我还有一位朋友也来了,他安置好被打晕的婢女后,也会赶过来帮忙。”

    李待问不忍再看窃贼那鲜血淋漓的脸,举袖掩面,道:“这里的血腥气实在太重,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柳如是道:“你们二位先走,我再多留一会儿。”李待问不免觉得十分怪异,但今晚奇怪诡异之事极多,也不便多问,遂先出去了。

    柳如是遂蹲下来,往那无名窃贼的衣袖中摸索,想找出他用来使出“天女飞丝”的飞索,哪知两只衣袖都掏遍了,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忽听见背后有人问道:“隐娘想找什么?”却是罗吉甫又折返了回来。

    柳如是颇为尴尬,急忙起身支吾道:“我想……能不能找到辨认出这窃贼身份的东西。”

    罗吉甫道:“有人不惜来毁容遮掩真相,怎么还会留下来能辨识身份的东西呢?”又上前几步,蹲下来查看窃贼尸首,沉吟道:“听隐娘之前所转述的艄公的描绘,这窃贼应该会使天女飞丝,袖中藏有装有机关的飞索。他之前被艄公逮住,却没有搜出兵刃,防身匕首应该在靴子中。你看这里,右袖口有磨损的痕迹,应该是飞索出口。这里,左脚靴子外侧有个夹层,就是藏匕首的所在。而这两样都已经不在,应该是被人取走了。”

    柳如是仔细一看,果然是这样,不由得十分失望。

    罗吉甫道:“隐娘为何对这窃贼之事格外关注?按理来说,他跟隐娘有任何关系,隐娘大可以搬出宝颜堂、置身事外的。”柳如是道:“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心里陡然一阵苍茫起来。她的确不知道这被人杀死、又被毁容的无窃贼跟她有无关系--他首先逃到了她的画舫上,又与她在西佘山居房外撞见,却露出意外的表情,那眼神表明他是认得她的。也许他溜船时见到了她的脸,也许是更早之前,谁知道呢。然后他被人杀死在坡竹林边,正横尸在她眼前。他怀中还掉出了《金瓶梅》书卷,令她外回忆起儿时的画面。而张岱更是暗示,他很可能就是之前从周府盗“一捧雪”、令她无辜蒙冤的罪魁祸首。如果他跟她没有干系,冥冥中怎么会安排这一系列的事件,让她与他相遇,并涉入其中呢?

    默默回来房中,张岱先迎了上来,征询地望着她,显是关注有无从贼身上找到飞索。柳如是摇了摇头。张岱倒也不觉意外,安慰道:“总有法子的。”

    正说着,有人大声叫门,却是一名不到三十岁的青年男子。罗吉甫引他进来,介绍给众人,道:“这位就是我适才提到的朋友,名叫徐望,熟人氏。我们早年曾一道跟随江湖豪侠学剑。徐望兄后来拜在常熟钱益钱先生门下,这次是奉钱先生之命来为眉公贺寿。”

    徐望笑道:“不过我跟吉甫老弟并没有事先约好,也是适才才在晚香偶遇,可谓意外之喜。”

    罗吉甫问道:“那婢女怎么样了?”徐望道:“她没事,人已经醒了,过晕乎乎的,记不大清楚事情经过了。”

    张岱道:“这应该就是适才给我们送酒来的婢女吧?”

    徐望道:“不错,她说是奉命送酒到宝颜堂。出来时见到堂前梅林中动静,喊了一声,想去看个究竟,刚走过到一棵树下就被人从背后打了。幸亏吉甫眼尖,经过时发现了她,不然这么冷的天,她很可能就死在冰天雪地里了。”

    柳如是道:“婢女听到动静时,应该就是那凶手毁坏窃贼容貌后逃离颜堂时。”

    如此,便能肯定凶手人还在东佘山居了。他到西佘山居杀死门仆后不立即就近走山道逃走,而是折返回东佘山居,除了要削毁窃贼容颜外,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柳如是道:“我和问郎见过窃贼,又知道阮大铖是一条重要线索,凶手去西佘山居,会不会本来是去杀阮大铖灭口的,寻他不到,才怒杀了门仆?”罗吉甫道:“有这个可能。”

    张岱道:“如此,情况就更加险恶了。阮大铖被杀的话,天下人都会怀疑是东林、复社下的手。”

    阮大铖目下只是一介平民,东林、复社尽可以对其口诛笔伐,但若是派人杀他,事情就另当别论了。西汉豪侠郭解门客为主人出头杀人,郭解毫不知情,亦一样被牵连入狱。御史大夫公孙弘称其以布衣任侠行权,即使不知道杀人一事,但此罪比他亲自杀人还要严重。郭解遂以大逆无道罪被族诛。当今崇祯皇帝最厌恶臣下结党,若是知道东林、复社除了利用舆论影响士林外更是涉入杀人行凶案,那便是公然铲除异己、干涉朝政了,事情比郭解“任侠行权”还要危急。

    而今清流之辈,除了侯恂等少数人之外,并无重臣在朝。复社领袖张溥声动天下,亦在朝中被温体仁一党反复攻讦,难以立足,不得不请假还乡,已是相当不利的局面。况且阮大铖虽然失势已久,但阉党残余势力仍在。事实上,只要司礼监仍然有秉笔的权力,阉党势力就不会瓦解,此即柳如是前夫周道登任首辅时所言:“履霜坚冰,渐不可长,今若此,是去一魏忠贤,复来一魏忠贤也。”东林、复社若是伤害阮大铖,等于公开与阉党作对,若被温体仁与阉党合谋攻之,只怕处境愈发不妙了。张岱并非东林、复社中人,然其第三者的中立身份反而促使他能以全面公允的角度来看问题。他一语提醒,李待问也觉得情势险峻,道:“难道这本身就是一个大阴谋,有人先利用阮大铖兴风作浪,搞乱佘山大会,再杀死阮大铖,嫁祸给复社?”

    张岱道:“也未必有这么严重。我只是说,如果阮大铖被杀死在佘山的话,东林、复社肯定是首屈一指的嫌疑人。”

    李待问道:“那么得尽快找到阮大铖了。这件事,要不要向张溥先生禀报?”罗吉甫插口道:“最好暂时不要。”

    张岱也道:“暂时不要。现在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没有必要先弄得大伙儿风声鹤唳,自乱阵脚。罗兄,你看要怎么办?”

    罗吉甫道:“目前还不知道凶手有没有离开东佘山居,但不管怎样,大铖是个关键。张兄,既然你跟他熟识……”

    张岱忙道:“我负责去追阮大胡子回来。他回金陵,必然走水路北上,的游船就停在水西园边上,方便得很。”又想到一事,迟疑道:“万一凶手离开了东佘山居,赶去追杀阮大胡子……”

    徐望慨然道:“我陪张兄去。”又笑道:“放心,我的武艺可能不及吉,但真碰上恶人,还是能抵挡两下子的。”张岱这才放了心,与徐望连夜下山去追阮大铖。张岱刚离开,东佘山居管家管勋便匆匆赶来,显见有话要说。柳如见王微已困顿不堪,便扶她上床躺好,盖了被子,放下帷幔,与罗吉等人过来隔壁厢房中。

    管勋道:“我亲自带人到西佘山居看了,施府门仆是被用细绳索勒死,几道勒印又窄又深,应该不是普通绳索……”柳如是惊道:“呀,难道是飞索?”

    管勋道:“隐娘怎么会知道?”柳如是道:“不,我只是瞎猜。那死去窃贼袖中曾飞出绳索,罗公子说那叫天女飞丝。”

    管勋忙道:“那赶快去搜窃贼身上。我命人画下了门仆颈中伤势图样,果他的飞索与勒痕形状吻合,那么窃贼和就是同一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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