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如是我闻-枯桑海水,羁怀遇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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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如是“呀”了一声,怔在了那里。

    王微也是惊讶之极,道:“这……这难道就是《金瓶梅》原本?难道说是真的,眉公他老人家才是《金瓶梅》的真正源头?”随后自己摇了头,表示否认这一点,“即使传说是真的,原稿也该在董其昌手中啊。说那次民抄董宦事件,《金瓶梅》原本已毁于大火中,以致后来董其昌不得不再从别处借抄。”

    柳如是却是不答,只凝视着书卷发呆,模样古怪之极。

    王微道:“隐娘,你怎么了?”连叫了好几声,柳如是才回过神来,道:“不瞒微姊姊,我见过这本书。”

    王微道:“什么时候,你在哪里见过?”柳如是道:“小时候,在我娘手里。”

    王微惊愕异常,一时难以相信。

    柳如是叹道:“别说微姊姊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她自幼为人拐卖,所能回想起的绝大部分记忆都是从归家院开始,本不记得亲生父母的姓名和样子。以她的年纪,虽然身份卑微,却尚大把时间把握未来的命运,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恋。唯独来自家庭的温、父母的亲情,将会成为她人生中的巨大缺憾,永远不会再有机会拥。每每想到此节,未免会埋怨上天不公。但此刻看到这本《金瓶梅》抄书卷,她的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来--一间雾气腾腾、草药弥漫的屋子中,母亲坐在桌旁,一手抱她入怀,手举着书本,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父亲则根据母亲的提示,不停地炉子上的药罐中丢入药材。她当然听不懂母亲在念些什么,但却记得本书的样子,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间有圈涂修改之处。

    王微道:“隐娘是太过思念双亲了。每本手抄书都是这个样子,你当年所见,未必就是《金瓶梅》。”

    柳如是道:“但我当年见到的书,笔迹跟这本书是一模一样。”王微不禁哑然失笑,道:“隐娘当年还在襁褓之中,连双亲的样子都记不住,字也不识,怎么能辨认出笔迹?”

    柳如是道:“有一件事,我得告诉微娘,我极善仿人笔迹,能够以假乱真。其实不是我书法有多高明,我只是忽略笔划,将一个个字当作画来描摹。”一边说着,一边取了纸笔过来,铺到被子上,道:“姊姊不妨随意写几个字看看。”

    王微便提笔写了“杨柳依依”四个字。柳如是将字倒过来,在四字旁边依葫芦画瓢,竟是倒着反写“依依柳杨”四个字,写完后再正过来,笔迹果然与王微四字一模一样。

    王微“啊”了一声,半晌才道:“原来如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当真难以相信。”

    柳如是将纸笔重新放回案子桌,道:“现在微娘该相信了吧。我自小就对字体有一种特别的印象,过目难忘。”

    王微道:“隐娘当真记得当年你娘亲手里拿的手抄本,字迹跟这本一模一样?”

    柳如是肯定地点了点头,道:“是的,这是我对儿时的唯一记忆,一定不会有错。”

    她虽想不到双亲的样子,但大概已可以推测出父亲的职业,多半是大夫或是方士之类--明代皇帝多有好房中术者,天下人为求富贵,争相献媚。如道士陶仲文进红铅给嘉靖皇帝,授少保、礼部尚书,又加少傅、少师。都御史盛端明自言通晓长生药,由陶仲文引进,累官工、礼部尚书。浙江参议顾可学自言能炼童男女溲为秋石,服能延年,由严嵩引进,累擢至工、礼部尚书。盛、顾二人均借“秋石方”致大位,瞬息显贵,世俗企羡。自此,献仙芝、长生药者接踵而至。颓风渐及士流,并及文林,不但方药盛行,亦不以谈写床笫闺帏之事为耻。《金瓶梅》即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应时而出,书中多记有奇方怪术,不少人甚至按照中描写炼药,也许柳父便是如此--只是她不能确定父亲炼药是为自享用,还是为了进献。

    蓦然又记忆起一幅画面来--母亲抱着她站在丹炉边,炉盖打开,气散开后,露出几粒红色的丸球来。红光闪烁,诱人极了。她伸手想,却被父亲打了一下小手,她“哇哇”哭了起来。母亲忙抱着她走开,却还是坚持扭过头去,盯着红丸不放,直到它们消失在视线中……那红丸,会是红丸案中的红丸吗?

    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明神宗去世,太子朱常洛即位,为明光,年号泰昌。这年八月的晚上,也就是朱常洛当皇帝一个月后,忽然子剧疼,拉稀不止。本来不是什么大病,吃几服补药,静心调养一段间应该可以复原。但是掌管司礼监秉笔兼掌御药房太监崔文升向皇帝了一剂泻药,朱常洛服用后,当天晚上腹泻三四十次,身体一下就垮下来,再也起不了床了,而且病情日趋恶化。崔文升原为神宗贵妃郑宫中的亲信太监,当时纷纷传言说崔文升为郑贵妃所指使,一时间群惊骇。

    八月二十三日,鸿胪寺官员李可灼来到内阁,说有仙丹要进呈皇上。阁首辅方从哲鉴于崔文升的先例,认为向皇上进药要十分慎重,命李灼离去。但李可灼不肯就此罢休,二十九日一早,再次进宫向太监送。事关重大,太监不敢自作主张,便向内阁报告,被内阁官员阻止,太监还是将进药的消息传给了皇帝。

    朱常洛立即召李可灼进宫。李可灼进献红丸一颗。朱常洛服用后,神倍增,红光满面,病情大见好转。他十分高兴,不仅大大称赞了李灼的忠心,而且让他再献一颗。当朱常洛吃完第二颗红丸以后,却昏睡去,于九月初一清晨驾崩。

    由于朱常洛服用红丸毙命,红丸到底是什么药?是否有毒?李可灼为什么要进献红丸?一时成为难解之谜。

    很多人都怀疑李可灼是受郑贵妃所指使,故意毒死朱常洛。由此引争论,一场震动朝野的“红丸案”即随而起。但朝中意见不一,最后将崔文升发遣南京、李可灼发配充军了事。天启年间,魏忠贤翻“红丸案”,李可灼免戍,崔文升则升为总督漕运,直到当今崇祯皇帝即位、阉党失势,才被杖一百后发往南京孝陵充净军。

    如果她当年所见红丸即是红丸案中的红丸,那么她的亲生父母也该卷入了红丸案中,现在还在人世吗?如果她设法找到李可灼、崔文升二人,是否能得到当年真相及双亲下落?

    正心潮澎湃时,王微忽推了推她,柳如是这才听到有人在门前喊叫,忙将书卷装入封套,收入怀中,这才走过去开门。却是李待问带着仆人携了饭菜过来,两人手中各提两个食盒,显然东西不少。

    柳如是忙去扶了王微起来。仆人往火盆中添了一些炭,取了一张小方桌,移到火盆边,再将碗筷及饭菜从食盒中取出来,一一摆放在桌上。四样菜肴颇为丰富,有菜有肉,还有四碟小吃、两瓶酒,一应俱全。又取出一个三足铜圈,用火钳夹住,搁置到炭火上,变戏法式地从最大的食盒中端出一个铜锅,架在铁圈上。安置妥当,这才离去。

    李待问请柳如是和王微围着火盆坐下,伸手揭开了铜盖,虽然锅中的浓汤还没有沸腾,却立时有热气腾出,鱼香扑鼻。

    王微道:“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这大概就是大名鼎鼎的松江鲈鱼了。”

    松江鲈鱼与黄河鲤鱼、松花江鲑鱼、兴凯湖鲴鱼并称为中国四大名鱼,自古受到墨客骚人的青睐,被视为席上珍品。鱼体呈纺锤形,长约五六寸,头大而扁平。腹灰白,背呈灰褐色或带枯黄色,有黑纹三四条。腮膜上有两块橙红色的斜纹,仿佛四片外露的鳃叶,所以又名“四鳃鲈”。著名对联“鲈鱼四鳃,独占松江一府;螃蟹八足,横行天下九州”即出自于此。松江鲈鱼个体较小,但肉味鲜美,唐人李贺有诗云:“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此“鲈鱼千头”,即指松江鲈鱼。鲈鱼火锅则是松江的一道名菜,学名叫“四鳃鲈八生火锅”。“八”是指八只打底的切片:精肉片、虾仁片、猪腰片、鸡肫片、鸭肫片、鱼片、鸡蛋片、什件片。

    李待问道:“正是松江鲈鱼。只是让二位娘子围炉而坐,简慢了些。”王微笑道:“这样岂不是更好?古人围炉夜话,我三人围炉食鱼。况肚子实在饿了,鲈鱼实在鲜美,不得不当一回俗客。”三人便举箸开吃。虽然饭菜已冷,但火锅暖意融融,加上鲈鱼肥嫩香,佐以美酒,只觉得这顿饭格外香,堪称美不胜收。人生所尝至美者,也不过如此。

    柳如是看上去心事重重,虽然没少吃鱼,却不肯饮酒,且始终一言发,室中气氛颇为沉闷。

    王微便主动问道:“晚香堂那边还好吧?”李待问道:“没什么事。大伙儿要不在吃吃喝喝,要不在听戏唱曲,热闹得很。”又问道:“怎么见张岱兄?他该不会真去西佘山居了吧?”

    王微道:“应该是去了。不过已经可以肯定窃贼跟阮大铖是认识的。”即说了柳如是的推断。

    李待问恨恨道:“我早说阮大铖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张岱兄非要为辩解。可惜不能张扬,不然可以立即报官,请官府派人去捉拿这个元阮大胡子。”又道:“对了,管兄让我和张岱今晚留宿在宝颜堂,就住隔壁厢房,方便照应。一会儿有仆人来安顿。两位还缺什么,尽管说来。”

    王微道:“还缺一个枕头。嗯,再添两床被子吧,我怕冷。”李待问道:“好。”又笑道:“我们松江别的不说,棉织被服绝对是天第一。”王微笑道:“黄道婆的故乡,谁说不是呢。”李待问见柳如是始终郁郁寡欢,大异往常,有心询问,又见王微连眼色,示意不要打扰,只得强行忍住。吃完饭,正好有仆人过来,打扫隔壁厢房,添了火盆、木炭、卧具物。又收拾了火锅、碗筷等,还特意留了一些小吃给张岱。柳如是本一直坐在灯下出神,思虑《金瓶梅》与红丸之事,然除了那幕情景外,再也回忆不起任何跟父母有关的事。心道:“无论怎样,这我唯一的记忆,也是唯一能寻找双亲的线索。等到这边的事了结,少得要走一趟金陵,设法找到崔文升,当面问个清楚。”

    她既然有了打算,心中便释然许多。忽认出那收拾餐具的仆人正是前受命去西佘山居请施绍莘的人,心念一动,霍然起身,上前问道:

    “你在西佘山居的时候,可留意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仆人吓了一跳,想了好半天,才道:“小的一直等在大门前,不知道里面的事。不过那个矮小的怪客人最先出来,直接走山道下山了。然后施先生和另外一位客人一道出来,客人往山下去了,施先生则随小的来了晚香堂。”

    如此说法,倒是与门仆的描述一致。柳如是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命仆人退去。

    李待问道:“隐娘还在担心凶手的事吗?”柳如是道:“嗯。”王微笑道:“今晚有李公子住在隔壁,我和隐娘就放心多了。”话音刚落,张岱便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头发凌乱,脸色惨白,一身锦衣沾了不少泥土,额头上还有几块青紫瘀痕,模样极是狼狈。柳如是见张岱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问道:“你……你该不会是遇到凶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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