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不大,山大,四周都是山。从下往上看,是周围的山峦顶起了那片天空。从上往下看,整个地形像个凹字,镇子就躺在山谷的怀里,一道横卧的山梁像双手环绕一样把镇子搂着。镇子人不多,酒多,当地最有名的酒就是从这里产出的。镇子上的人嗓门儿大,说话豪情万丈,走路风风火火,都说他们那身子和声音都是在白酒里泡过的,所以透着烈性。
镇子五千多人,住在外围的为农民,街道上的则是市民,他们属于住在山里的城里人。这里是典型的巴山蜀水,两条小河在这里汇合,水将镇子分割成三块,一块是主街道,一块是学校,一块是居民区。有人称为小汉口。镇子是古老而封闭的。因为两条河流在这里交汇,镇子里就有了一百多年的木桥。那些古香古色的民居建筑满街都是,与小桥流水一道,形成了独特的山镇风貌。镇子的建筑结构非常凌乱,毫无章法,只能依山而筑,顺水而弯。所以镇子就变得蜿蜒曲折了。因为曲折而生了韵味。
镇子附近的人大多姓赵,据说是宋代赵氏皇族后裔,是一根藤上结下的瓜。所以镇子也姓赵,叫赵镇。镇子所产的酒也姓赵,叫赵酒。赵镇因赵酒而出名,赵酒因赵镇而显赫。
赵镇最出名的不只是赵酒,还有一个叫赵存儿的女孩。存儿出名是因为她漂亮,16岁,是赵镇公认的小美女。存儿上中学,成天背个书包,乐呵呵的。个儿也不小,160厘米左右。存儿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睫毛黑黑地伸出来盖住眼眶的上方,像是专门用来遮挡风雨的小帽子,且弯弯地向上跷着尾巴。镇里偏远,人们不会用时尚的眼光来对存儿的眼睫毛作出审美评判,但他们知道存儿的睫毛就是好看。那么长,那么弯,还那么浓密。上了些年纪的妇女就喜欢把存儿叫到身边,专门看看她的睫毛,看看它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当然还要顺便看看她姣好的面孔。存儿面色白皙,但又不是煞白,是那种带着红润的白净,像是涂了一种特殊透明的化学物质,光泽度很好,弹性十足。存儿不化妆,不像别的中学生那样偷偷地涂脂抹粉,加些口红。存儿用不着这样。存儿的嘴唇有明显的嘴角线,是自然的红色,天生的。存儿的嘴唇之内,是一口整整齐齐的瓜子牙,无一点缝隙,那个齐,那个白,也像是人工打磨的。存儿的头发又长又多,轻如垂柳,又总是充满了随意性和多变性。有时随便用什么发夹一卡,或随便用什么头绳一绑,一辔长发就倾泻而下了,直达腰间,在屁股上方摇曳着。吹风时便散开了,飞扬起来,飘飘荡荡。这给存儿带来了许多麻烦。所以,在早晨出操或跑步之前,存儿便比别的同学多了一项工作,她必须用最快的时间打理头发,先把它盘起来,集中放在头部,免得它们到时候散开,过后难以收拾。生活中的存儿最怕的就是头发乱了,头发乱了心就乱了,这会耽误她许多时间来处理头发们的纠纷。不过,长期以来,存儿已经习惯了,她能用最快捷的方式把头发料理得一丝不苟,让它们规规矩矩,一副很守纪律的样子。但一般时候,存儿是把头发垂直放下来的,让它尽显飘逸。因为存儿的头发有目共睹,是那种说不出来的好,所以见到电视上那些洗发液之类的广告,看到明星们飘起来的长头发,赵镇的人会反过来打比方:这头发不错,比得上存儿的头发了!
存儿是漂亮的,美丽的,也是乖巧的。赵镇的人说,存儿把女人所有的好处都一人独占了。那身材,那长相,那气质,那头发,还有她大方爽朗的笑声,她那矜持内敛的脾气,都叫人觉得可爱极了。老师喜欢她,同学喜欢她,赵镇的人都喜欢她。存儿沿着那条狭长的街道走出去,她的前后左右总是被各种目光所包围。走一路,目光就要缠绕她一身,多得解都解不开。年长的人喜欢逗存儿开心,半路截住她,问她早晨吃什么好东西了,吃了多少,怎么吃的,故意变着法儿问她,逗她。存儿经不起逗,一逗就咯咯笑起来,笑声拐着弯儿往人家耳朵钻,她的快乐便随风弥漫开来,大家共享了,跟着乐了。换了别家女孩,人家会说这孩子又疯又野,连笑都不正经。但对存儿不那样。他们认为存儿的大笑就是天真烂漫,纯洁无邪。存儿生气的时候,也瞪着一双大眼睛,睫毛都直了,那眼睛的轮廓深陷下去,特别明显,一副很可怕的样子。换了别家女孩,人家会说她脾气不好,挺凶的。可他们对存儿不这样。他们会说存儿有个性,连生气了都有生气的可爱样子。赵镇的人对存儿有着过多的偏爱,也有着过多的宽容。
存儿在学校一直是种明星的生活姿态。存儿像一轮太阳,有存儿在上课,整个班上都亮着。喜欢她的男生太多了,存儿眼花缭乱,存儿应接不暇。存儿从初一时候起,就有男生喜欢她了。存儿经常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纸条,每收一张她都会放进书包里的一个小小的夹层口袋里,一个月下来也有好几张。甚至还有刚刚大学毕业分配进来的年轻教师也喜欢她的,常常把她叫到办公室单独授课,讲解疑难问题。那个关心啊,那个爱护啊,虽说没有直接表达出来,可存儿能够感觉得到。存儿是高傲的,装作不知,可又不得罪他们。这是妈妈教给她的制胜法宝。毕竟喜欢她的人太多了,存儿生活中的空气都是甜的,读书就不大用功了,时常心不在焉。她的学习成绩始终在中等徘徊。教师和同学们似乎并不在乎她的学习方面,不管她是否成绩好,是否有文化,他们都喜欢。在大家看来,无论如何,存儿的前途都是不可限量的,因为她太漂亮了,漂亮得都成了对大家对社会的一种贡献了。
追求存儿的男孩都不能如愿,便纷纷退缩了。可他们并不恨存儿,觉得追不上存儿是情理之中的事。人家存儿是什么人啊?是赵镇首富的女儿。赵镇酒厂就是存儿妈妈开的。存儿妈妈是企业家。她们家的酒就是赵酒。赵镇千百年来就出了这么一个称得上“家”的人,这个家就是存儿的妈妈,一个名声响彻全县的女中豪杰。首富家的美女自然不是能随便喜欢得上一般男生的。所以,众多的男生也仅仅只是喜欢一下罢了,像欣赏天边的云彩,只想看看,图个心里愉悦,不敢轻想据为己有。
这中间也冒出了两个不甘退却的小好汉,陈东风和刘黑子,暗中较着劲。陈东风是学校的篮球队主力队员,是中锋,从小个子疯长,高二时就长到了一米八,模样也比较帅气。刘黑子黑,长得短而结实,面相也不差。就是很野。据说他因为摸女同学的胸,还挨过一耳光。他们俩同班,比存儿高两级,存儿读初二时,他们读高一。存儿读高一时,他们读高三。陈东风和刘黑子曾经是很好的朋友,都偷偷地喜欢着存儿。心里都明白对方的心思,可谁都不愿放弃。其实存儿内心里还偏爱陈东风的,她觉得陈东风身上的男人气质更浓烈一些。陈东风在球场上鹤立鸡群,煞是风光,存儿在球场边上看球,场上的陈东风就格外卖力,满球场都有他奔跑的身影。陈东风当着中锋,投篮不是他的本职工作,他却偏偏喜欢在中线抛球,居然也有不少进球的时候。这都是存儿的目光鼓励出来的。要是存儿拍两下小手,陈东风会兴奋得头发都要矗立起来,连续几天都是好心情。如果存儿突然被同学叫走了,或哪天没去看球,陈东风会顿时没了精神,再好的球也会丢掉的。
存儿怀疑自己喜欢上陈东风了,不然怎么那么喜欢看他打球呢?如果是陈东风没在,存儿连球场都不去的。存儿常常反问自己怎么回事,答案只有一条:喜欢他了。这很无奈,这也很不好意思。从小到大,只有别人喜欢存儿,存儿可没有喜欢过别人呀!喜欢就是恋爱了吗?就是相思了吗?存儿这么琢磨着,脸就红了,心就跳了,身子就暖了。妈妈发现存儿在家常常心不在焉,便看出了存儿有心思,发现女儿哪儿不对劲了。妈妈问她想什么,存儿就羞羞答答地说了。存儿说:这是不是恋爱?妈妈说:这不是。妈妈告诉她,不要早恋,不要与那个陈东风频繁来往。存儿说,他们又不在一个班,只是有时遇到了说说话,基本上没什么来往的。这么一说,妈妈也就放心了。
2
在赵镇,存儿的妈妈是公认的强人和名人。这种人天生就是忙碌的命,忙碌几乎能够概括她生活的全部。妈妈的劳动、智慧和汗水全都变成了赵酒。赵酒从赵镇的盘山公路上运出去,变成邻近一些县市餐桌上的喜爱之物。人们在品尝这醇香的赵酒时,没人能想到这是一个小镇女人干出来的。但赵镇的人都知道。
存儿的妈妈叫李铁枝,名字有些男性化,有人把她叫“公女人”,倒也名副其实,赵镇人都知道她的刚强和泼辣,着实一副男人性格。存儿的爸爸叫赵忠实,人生得老实,平时寡言少语,从不多话。这就决定了存儿他们家里“男主内,女主外”的格局。李铁枝结婚迟,原因是没有合适的对象。她心里爱着同班同学赵大志,可赵大志是农民,父亲坚决不同意。那时候农民与市民的差异可大了,单是吃饭一项,农民则要起早贪黑在地里种。如果收成不好,遭遇天灾,那么一年的辛苦就会白费。而市民而旱涝保收,只凭粮油供应折在粮店去买就行了。这就是城乡差别。既然有这么大的城乡差别,所以李铁枝也没太多坚持自己的想法,就放弃了赵大志。早先的时候,李铁枝和赵忠实都是镇上搬运队的工人,这是他们作为城市居民的普通工作。任务就是用人力把货物搬运到镇供销社,从中赚取劳务费。赵忠实力气大,诚实,做黄花闺女的李铁枝背不动太重的东西,他就帮她背一部分,处处照顾着。她父亲就很喜欢赵忠实,说他人好,嫁给这种人比嫁个尖滑的人强,李铁枝也觉得赵忠实可靠,便提亲说媒了,结婚了。镇里人不讲究晚婚晚育,一结婚就要遇到添孩子的问题,可李铁枝有个习惯,从小到大都是趴着睡觉。赵忠实在新婚之夜就发现了她这个毛病。他马上想到一个严重问题:老婆长期趴着睡觉,以后怀孩子多不方便啊?李铁枝说,那你就帮我纠正过来。为了纠正李铁枝的睡姿,赵忠实每天晚上都睡得迟,他必须等李铁枝睡熟之后,轻轻地把她翻过来,让她仰卧着。赵忠实怕把她弄醒,却又时常把她弄醒。赵忠实也真够老实的,又是新婚,做爱频繁,每天晚上都很累。为了不让自己睡觉,自己就坐在床边一个劲喝茶抽烟,把疲惫赶走。要是李铁枝后半夜又趴着睡了,他又得把她翻过来仰着。如是半年光景,才把她趴着睡觉的习惯改掉。仰着睡觉了,就可以怀娃娃了。
结婚第二年,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出生好久都没起名字。赵忠实只有初中文化,不会起名。喝满月酒时,李铁枝的高中同学赵大志来了。赵大志跟赵忠实是同祖同宗的,辈分比赵忠实高一辈,算得上赵忠实的叔叔,可又比赵忠实小几岁,跟李铁枝同龄。赵镇这种情况极多,辈分乱得理不顺了,也有不少近亲结婚的。所以他们干脆不论辈分了,年龄大小相当的,大家都直呼其名。酒席桌上,李铁枝说到女儿名字还没起,赵大志一副很懂的样子说:“名字不用起的,在字典上一摸就摸出来了!”李铁枝夫妻俩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就决定摸字取名,除了不吉利的排除字外,摸到什么算什么,就要看孩子的造化了。晚上,李铁枝一边给女儿喂奶,一边取来《新华字典》递给赵忠实,说:“你这就给女儿摸个名字。”赵忠实叼支烟,用袖子把字典上沾的奶水擦掉,然后放在大腿上,闭上眼睛,随意将手伸进字典里,食指按住不动。打开一看,指头按着一个“在”字。于是,大女儿就叫赵在在了。赵在在四岁时,他们又生下了个女儿,这回不用摸字了,按词组顺着往下起名,就叫赵存儿。百年古桥和老街就成了姐妹俩学步的地方。她们就从这里开始慢慢长大了。
赵镇是闭塞的,人们对商品的认识只能从供销社感受,也只能从供销社购买。可是,这种由供销社独霸天下的局面很快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打破了。似乎在不长的时间里,镇子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小卖部,供销社被个体户挤垮了生意,风光不再了,运货量迅速锐减少,靠供销社而生存的赵镇搬运队活儿越来越少,后来就自然解散了。没了职业的搬运工人就各自做着一些小本生意,或出去打工谋生。李铁枝就在镇上开了家杂货店,成了小商人。赵在在和赵存儿姐妹俩就是在杂货店里长大的。
姐妹俩气质完全不同。赵在在沉默寡言,成天看书学习。而存儿却喜欢唱歌跳舞,爱说爱笑。存儿越长大,就越发水灵了。镇上的人是人见人爱,说这孩子天生一个美女胚子。赵大志看存儿,常常看得目不转睛。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要把身上仅有的几块钱掏出来给她买吃的。存儿嘴甜,说声谢谢,还要在他脸颊上亲一口,然后闪身跑了,吃东西去了。这赵大志就乐得心里开了花。赵大志跟李铁枝是同学,大家都是知道的。赵大志喜欢存儿姐妹俩,大家也是知道的。可是那天忽然有人说,赵在在像她爸爸赵忠实,赵存儿长得有点像赵大志。这么一说,好像提醒了大家,于是就比照,越比就越觉得像了,特别是存儿那双眼睛和鼻子,整个就是赵大志的翻版。李铁枝说,都是赵家的人,谁像谁都不奇怪。有人打趣说,不过,太像了就有问题了。李铁枝就追赶着那人打骂。存儿像赵大志是真的,人们嘴里是在开玩笑,心里并没当真。镇上的人关系好了才乱说,嘴里常常七荤八素的,没个正经。赵镇自古盛产白酒,俗有醉镇之称,名气之大是载入县志的。虽说解放后技术失传了,但民间还流传下来一些传统的酿酒工艺。庄稼收成好的年月,农民就临时搭起小作坊酿酒过年,剩余的部分就卖掉。镇子里只有几千人,但全镇的总人口却有三万多人。喝酒是当地习俗,用酒量很大,大都是从外面购买瓶装的。镇上的居民们喝了酒,半醉半醒的时候,就摇晃着脑袋来到凉桥上,聚在一起聊天吹牛。没喝酒的人就听喝酒的人谈酒经,或取笑那些醉汉。两座古桥是省级保护文物,建造得极为精致,均用巨木构建,长三丈,宽丈余,顶上有盖子,桥面铺木板,两边是栏杆。居民们坐在桥上吹牛,伴着小河流水,桥下水在笑,桥上人在笑,也别有一番情致。
李铁枝的同学赵大志抛下庄稼地,进县城酒厂打工去了。每次回来就要到镇子里来,加入纳凉聊天的行列。一般来说,赵大志来了,李铁枝就会让丈夫赵忠实看着商店,自己带着孩子也到凉桥上去,跟赵大志聊聊,其他老同学也会参与进来说说笑笑。孩子们就在凉桥上追逐嬉戏。赵存儿和赵在在姐妹俩喜欢跟妈妈在一起,也喜欢爷爷辈的赵大志,因为赵大志总是喜欢给她们买东西吃。时间长了,就宠惯了。李铁枝不把赵大志叫叔叔,但赵在在和赵存儿却把赵大志叫爷爷,因为年龄悬殊大,又是隔了辈分的,只能这么叫。图个尊重,不当真的。在赵镇这地方,年纪轻轻做爷爷辈的很多,有的生下来就是爷爷辈了。赵镇人就在这样理不清辈分的生活中悠然自得地过着,日子如流水过去,古桥还是原来的样子,赵镇也是原来的样子,赵在在和赵存儿却一天天长大了。李铁枝一家的开销大了,指望杂货店发财是不可能的。赵忠实是个老实人,他只会做运货打包一类的体力活,想不出什么发家致富的新招来。要翻身,只有李铁枝自己开动脑子了。
于是一个话题在凉桥上诞生了:办酒厂。事情是赵大志引起的。一天傍晚,赵大志从县城回来了,路过凉桥时,见几个熟人在闲聊,李铁枝也在场。赵大志包里拎了几瓶县城酒厂生产的白酒,打开一瓶让大家品尝。其实大家长期喝本县产的酒,不尝也知道它的味道。但大家还是喝了,用瓶盖当杯子,连同瓶子一道传来传去,然后大家议论说,这年头喝酒的多,县酒厂这么普通的酒,都照样好卖。赵镇每年要喝几十吨白酒,与其从外面购买瓶装白酒,不如自家酿酒便宜,只要酒味正宗,销量一定很好。办酒厂这事儿,规模可大可小,用不着大的投资。至于技术,可以请镇子里上了年纪的手艺人,传统的酿酒工艺老一辈是很懂的。而最适合办酒厂的是李铁枝。因为他们家有两处房子,一处在街道上,一处在镇边农村,靠近马路。平时他们住在镇子里,马路边的那套房子是土房,很宽,里面装了些货物,基本上是闲置着。在这地方办酒厂,是再也合适不过了。
这话说得李铁枝怦然心动。经过一番考察了解,李铁枝决定把家里仅有的两万块钱拿出来投资。她对赵忠实说:“我们不能老过这种紧张日子。我是要闯一闯了,你有意见没有?”赵忠实说:“挣钱是好事,我哪有意见。”李铁枝说:“我忙着酒厂那头去了,杂货店里你看着。”“好。我看着。”赵忠实说。他明白,自己能耐有限,也不能反对别人做什么。凡是为这个家的事,他都乐意。半年后,赵镇酒厂就搞起来了,酒名就叫赵酒。土法上马酿造出来的赵酒味道十分地道,保持了赵酒的传统风格。很快以低廉的价格赢得了当地的白酒市场,迅速扩大到县内外,产品供不应求。需要量大了,原有的场地不够用了,就要扩大规模,改造和增加设备。
李铁枝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了,她需要有一个得力的助手。这个助手就是叔叔辈的赵大志。实际上,赵大志从一开始就在暗中帮她,酒厂在管理上的许多主意都是赵大志出的。只是没以酒厂员工的身份出现罢了。除技术人员外,酒厂的工人都是镇上的乡亲,都认识赵大志的,他们看见,赵大志经常出入在李铁枝的厂长办公室里。
有一天,李铁枝对丈夫说:“我一个人,大事小事一把抓,实在忙不过来了。我想把赵大志请到我们厂里来当副厂长。”赵忠实说:“搞厂子我不懂,你看怎么好怎么办。按辈分,赵大志是我侄子,你们又是同学,让他来我也放心。”李铁枝说:“那就这样定了。”赵大志正式成为李铁枝的助手了,两人各在一个办公室办公。赵大志上任后,又重新盖了厂房,引起了一些先进设备,酒厂的规模像模像样了。随着赵酒的不断畅销,李铁枝成了全县有名的乡镇企业家和私营企业主,上报了,出名了,大把的钞票也赚到了。赵忠实家的老房子推倒了,盖起了四层小洋楼。他们成了赵镇最先富起来的人,是少有的殷实之家。因为酒厂的工人都是赵镇本土的,眼睁睁地看着李铁枝一个女人家把酒厂搞得红红火火,自己还要成为她的劳力,要在她厂里挣钱养家,有些钦佩,有些感激,同时心里也不是滋味儿。看到李铁枝成天跟她的副手赵大志打得火热,也就找出了答案:后面有男人撑着。在酒厂,只要有赵大志在哪儿出现,工人就不敢偷懒,地痞就不敢来闹事,欠账的就不敢不还。
赵大志五大三粗,个性强硬,虽说是农民,但有点文化,懂得一点管理,但也有些野蛮。有个工人在上班时候偷酒喝,赵大志硬是把他抓出来,然后拎了两瓶酒,往他前面一放,说:“你今天必须给我喝下去!”那人不喝。赵大志横眉冷对地说:“喝不喝?不喝我就找人灌了!”那人硬是当着大伙的面把两斤白酒喝下了去,当场就喝倒了,让人扶到了职工宿舍,之后断断续续吐了两天才缓过神来。第三天上班时,还是别人扶着进车间来的。那个偷酒喝的人后来说,那天在他眼前,没一个人能站稳,全世界都在摇晃,之后见了酒就想吐。因为偷了一次酒,把一辈子的酒瘾都戒光了。
此后,人们都知道了赵大志的厉害。赵忠实和李铁枝夫妻俩,一个忙里,一个忙外,赵在在和赵存儿姐妹俩的学习就没人管了,顾不上了。姐妹俩每天放学后,吃了父亲给她们做的饭,然后就各做各的事。姐妹俩不喜欢在一起做作业,赵在在也管不住妹妹存儿,只是存儿遇到问题是才跟她讲一下。赵在在是老大,比较黏父亲,又能给父亲的店子做些杂活。而赵存儿喜欢玩耍,她就喜欢黏母亲。晚饭后,赵存儿跟姐姐和爸爸打个招呼,就背着书包到酒厂去了,她要在妈妈李铁枝的办公室做作业。只要赵存儿一去,在李铁枝隔壁办公的赵大志也要去看看存儿的。赵存儿喜欢吃巧克力,赵存儿的办公室就专门放了各种各样的巧克力,赵镇没有巧克力卖,是赵大志专门从县城里买来的,是专门给存儿准备的。赵大志常常出门订合同,或带领人员跑推销,似乎除了完成工作任务,就是为存儿考虑了。回来时必然有一个大包装着东西,全是存儿的。存儿去了,赵大志就拿来一包,送到存儿面前。存儿就抬起头,嘴角一跷,笑嘻嘻地叫声爷爷,说声爷爷真好。赵大志含糊其词地答应一声,然后就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了。
李铁枝不在厂里的时候,赵存儿就在隔壁赵大志的办公室做作业,赵大志就高兴极了,像迎接贵宾一样,把桌椅板凳擦了又擦,把水倒好放在存儿前面,还要给她削个苹果什么的。存儿也当仁不让,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宠爱存儿的人可多了,存儿也不觉得奇怪。再说吃爷爷的,理所当然,不吃他还不高兴呢。但赵存儿知道,这个年轻的爷爷是特别喜欢她的,她能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这种关爱的存在。有时,赵存儿还把赵大志给的巧克力拿回家去给姐姐吃。在在知道赵大志喜欢存儿,在在很老成地说:“大志爷爷对你特别好。”存儿说:“他真是喜欢给我买吃的。”这时候的存儿已经亭亭玉立,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少女了。比姐姐在在长得好看得多。存儿浑身都弥漫着一种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天真无邪,举止烂漫,却又让人觉得她是那么可爱,那么不可侵犯。在赵镇,她的父母没有得罪过任何人,存儿在学校也没得罪过任何同学,所以没人欺负存儿。存儿走到哪里都会牵动一路目光。她就是太阳,所有的人都是向日葵,大家都随着她转去了。她经常到酒厂去,酒厂的工人都想多看她几眼,都羡慕李铁枝生了这么一个出众的小千金。
“越看,赵存儿越像赵大志!”有人这么说。如同几年前别人说赵存儿像赵大志一样,现在人们又发现了这个问题。一个人像另一个人是正常的,人们说这话是没有恶意的,只是出于一种不经意的比较。“长得像”是比较之后的一种结果。或者说是发现了这个结果之后才比较的,于是就越比越像了。如果赵大志,赵存儿和李铁枝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家人。赵大志那个爷爷辈的辈分就会因为长相而忽略了。有人开玩笑说赵大志:“那存儿不会是你的吧!”赵大志说:“别胡说!”在赵镇这种地方,开公公和侄儿媳妇的玩笑,开小叔和嫂子之间的玩笑,都是很随便的,私下尽可以胡说八道。还有“结婚三天不论大小”的说法。赵大志也喜欢开玩笑的,可他不喜欢谁开他和李铁枝的玩笑,不喜欢别人说赵存儿是他的。别人一开玩笑他脸就立马阴下来了,变成了一堆难看的肌肉。
存儿喜欢看工人们在酒厂里劳动的场景,闻着那些无处不在的酒味儿。工人们都喜欢逗她,看她。那天,突然有人对存儿说:“存儿,赵大志是你爷爷,他怎么有点像你爸爸?”赵存儿笑笑,说:“像爸爸就像爸爸吧。”存儿虽说不明白像爸爸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懵懂地晓得一些意思的。一琢磨那些意思,存儿脸就刷地红了,心就怦怦跳了。把长长的辫子一甩,扭头走了,不再到赵大志办公室做作业了。她觉得像赵大志这个比喻很不好。存儿转身回来了。
赵存儿走到凉桥上的时候,遇到比她高一级的同学陈东风。陈东风高而不大,是个瘦长型的人,平时走路双手摆动幅度却是很大,存儿从背影看上去就知道是他了。存儿轻轻咳了一声,陈东风就回头了,一看是存儿,眼前就闪现出一道亮彩来。见存儿背个书包,说:“作业还没做完?”存儿说:
“是的。”陈东风说:“那到我家去做吧。我妈在家。”存儿知道陈东风不仅篮球打得好,学习成绩也不错。存儿说:“在你家做作业可以讨教一些问题。”于是就到他家去了。存儿自己也明白,讨教问题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她可以跟陈东风在一起。不谈学习也是舒心的。
陈东风的家住在赵镇的边沿,如果把赵镇当作城市的话,陈东风就住在郊区了。沿着镇边走一段,公路上方石坎上坐着的房子就是陈东风他们家了。存儿一到他家,陈东风的妈就眉开眼笑了,拿来好吃的,然后擦了桌椅,让存儿做作业。桌椅本来是擦过的,但她还是重新擦了一遍。存儿尽管不是穿着很新的衣服,可看起来就是那么清爽,那么洁净。存儿说声谢谢,就坐下了,把书包放到桌上。陈东风一边指导,存儿一边做作业。陈东风的母亲见他们认真的样子,不忍心打扰他们,出去买东西去了。
陈东风的妈妈一走,存儿的心就怦怦跳起来,浑身的不自在。作业只剩下最后一道了,可怎么也划不了句号。陈东风站在她后面,好像越站越近了,存儿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觉出来他的企图,他总是想闻到她身上的一点气息。她还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感觉到他的目光抚摸着她的背。于是乎,存儿就越来越窘迫了。脸红得更厉害了,心跳得更厉害了,捉笔的手也有些颤抖起来。
存儿干脆把笔放在了作业本上。陈东风站在她背后没有动,却说:“那天给你写纸条了。”存儿没有回答,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陈东风说:“我写过三张纸条,都没能给你。”
存儿说:“既然没给我,那你为什么要写?写的什么?”陈东风说:“其实也没写什么。就是想约你出去玩。”存儿哦了一声。
陈东风说:“其实也不一定要约你出去玩。”存儿说:“那是做什么?”陈东风说:“反正就是想跟你说说话,看看你。两天没看见,心里慌。”两人同时面对桌子的方向,他们似乎没有勇气面对面地说话,都不敢看对方的脸,一种莫名的紧张包围着他们。陈东风好像比存儿大胆一些,也自然一些,他笑笑,说:“你赶快把作业做完吧。最后一道了。”于是存儿就赶紧做作业。高高长长的陈东风就弯下腰指挥她做。存儿在紧张的气氛中把作业做完了,终于舒了口气。陈东风把妈妈拿来的苹果递给她,存儿用手推了推,说声不想吃,然后就把作业本装进了书包。陈东风看出她想走了,伸出手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又觉得不妥,把手移动了一下,按住了书包,五个指头绷得很直。存儿可以从指头上看到他呈闪电状的蓝色血管。存儿站起来,扬起脸看看陈东风。他的脸涨红了,红得都发青了,好像比以前大了许多。陈东风嘴角动了一下,没说话出来。存儿再次把放了一半的作业本放进书包里了,说:“我该回去了。”陈东风突然说:“我想去当兵。”存儿从没听说过他要当兵的,存儿感到奇怪,说:“你不上大学?”陈东风说:“我要考军事院校。也是当兵。”存儿说:“听说很难考的。”陈东风说:“你鼓励我。”存儿说:“好,我鼓励你。你一定能考上的。那你好好复习。”存儿看看他的眼睛,并从他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心里便怦怦直跳。这个时候,陈东风突然抓住了存儿的手,存儿极不好意思,脸刷地一下红了,存儿便快速地把手抽缩了回来。存儿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便拿着书包,一头跑出门去。听见陈东风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我喜欢你--”
3
存儿跑到公路才喘了口气。幸好路上没有熟人,否则还以为她遭人追打了。存儿回家时,妈妈也回去了。李铁枝说:“去哪儿了?还背个书包?”存儿说:“做作业的。”李铁枝看看女儿,不再说什么。倒是父亲赵忠实说话了:“女孩子家,不要到处跑。要像你姐姐,规矩一点。”存儿看看父亲,嗯了一声。
存儿回到自己的房间,姐姐正在房间里做作业。存儿看她一眼,自己歪倒在床上假惺惺地看书。其实书已看不进去,只是做做样子。存儿的耳边只有陈东风的声音,心里想着陈东风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是明亮的,青春的,火热的,让存儿猝不及防的。存儿心里蹦出一个可怕的词:早恋。这就是早恋吗?存儿在反问自己,她不知道答案在哪儿,只是越琢磨越迷茫。
第二天,陈东风又给存儿递了一张纸条,约她周六下午到竹园里去,有话对她说。学校后面的山坡上,生长着十多亩旺盛的斑竹,非常茂密。天气很热的时候,通常是同学们纳凉的地方,也是他们复习功课的地方。周六晚自习刚刚开始,只见陈东风突然站起来,大声咳嗽一声,对班长说,我有点事要回家去。在另一个教室上课的存儿也出去了,这时也拐弯抹角地走到竹园入口处,发现陈东风正在那里等她。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傍晚,他们只有借助从镇子和学校映射过来的光线,远处的人看不见他们,但他们自己能互相看见的。镇子里的学生上晚自习大多自带手电的,陈东风掏出手电,往竹林深处去,两人在一棵树下停下来。存儿有种做贼的感觉,心跳从走出教室就加速了。现在停下来,就不仅仅是心跳了,而是全身都在跳,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
陈东风突然把手电熄灭了,存儿看不清他脸上的真实表情。存儿颤颤抖抖地问:“你找我说什么话?快说吧,我要上自习呢。”陈东风说:“就想跟你在一起待一会儿。”存儿有些不高兴了,说:“你不是有什么话说吗?”陈东风也感到不知道要说什么了,说:“就想跟你多待一会儿。”存儿说:“要说就是这句话?”陈东风嗯了一声。在这期间,存儿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她希望对方说出喜欢她或者说爱她,可她又害怕听到这样赤裸裸的话。她很矛盾,也很矜持。但她也听出来,陈东风把喜欢改换成了“就想跟你在一起待一会儿”这样的婉转表达。存儿说:“我知道了。我该回去上自习了。”“再待一会儿吧。”陈东风说着,就一把抓住了存儿的手。存儿试图缩回去,但无奈已经被他抓紧了。存儿从未碰过男孩的手,她感到了来自异性肌肤的恐惧和兴奋。很快,靠在树干上的陈东风把存儿搂进怀里亲吻起来。存儿喘息不了,阻拒不得。唯一拒绝的办法是将嘴紧紧闭着,把陈东风的舌头堵在嘴唇外面。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存儿的嘴也闭不住了,太难受,只好开门迎敌,放舌头进来。她在惊悸之中感受着舌头们的摩擦。那时刻存儿全身都软散了,可她还是清醒地感受到陈东风的手伸到她的某个重点部位上。一直处于被动状态的存儿,这时抽出手来,狠狠地给了陈东风一巴掌。
陈东风马上推开了她,嘤嘤地哭泣起来。存儿没理他,拿起放在地上的手电,就转身走了。因为是毛毛小路,有许多杂草荆棘,陈东风害怕存儿在慌忙之中被细竹绊倒,连忙擦干泪水追上存儿,嘴里连连说对不起。走出竹园后,存儿把手电还给陈东风。见陈东风的眼窝上还有一点泪,存儿便伸手给他擦拭了。存儿说:“刚才打痛了吗?”陈东风说:“没有打痛。是心痛。你要高兴的话,再打吧。”存儿说:“不打了。”两人正要回到各自的上课的教室时,存儿班上的刘黑子看见了他们。刘黑子叫了声存儿。存儿看他一眼,说:“你在那里干什么?”刘黑子说:“上厕所的。”陈东风回到自己的教室了。刘黑子跟存儿一道进教室,进门的时候,刘黑子说:“我不想上自习了,想回家。”存儿说:“我还有作业要做的。”刘黑子说:“我帮你。”存儿说:“不要你帮。我会做的。”刘黑子说:“你在陈东风的帮助下,进步了!”存儿瞪了他一眼,说:“进步不进步与你有什么关系?”刘黑子说:“你进步了我高兴呀!”自此之后,存儿陷入了陈东风和刘黑子的双重夹攻之中。存儿是喜欢陈东风的,可面对刘黑子的进攻,存儿也感到为难。存儿不喜欢刘黑子,可两人是同学,每天都要见面的。平时上课时,刘黑子也会瞟来火辣辣的目光。有时上体育课,刘黑子就想方设法要跟存儿在一起,有事没事黏黏糊糊的。存儿不能打他,不能骂他,她只能尽最大努力去回避,也不能在其他同学面前表现出来,只有她自己明白刘黑子的心思。可有的同学还是看出来了,刘黑子就是喜欢存儿。有一天,有个同学说存儿是个妖精,本来是句半开玩笑的话,刘黑子却气愤不已,劈头就给那个同学一拳头,鼻血都打出来了。存儿感到非常吃惊。她觉得刘黑子做得不妥,可她又觉得刘黑子舍得为自己帮忙,愿意保护她。从这个意义上说,她还是有点感激刘黑子的。所以对刘黑子,存儿既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面对刘黑子的攻势,存儿除了拒绝,便是茫然。存儿的美貌变成了外界对她的干扰,使她的学习和生活都变得无序起来。即使上课的时候,她也老是走神,精力就集中不到学习上来。本来就是中等成绩,稍稍往上赶一段,一不小心就滑坡了,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学习上不去,她也不急,混个高中毕业就算功德圆满了。而长相平平的姐姐就不一样了,一心要考学出去,每天下课后除了读书还是读书,父亲很是欣赏。对姐姐赵在在的照顾也相对比较多一些,有时吃东西,父亲便给姐姐端到卧室来,看着她吃了再把空碗端走。这一点存儿看得出来。存儿发现,父亲像个别教师那样,很势利,只喜欢学习好的学生。只为学习好的学生可以给他们带来前途,也可以给家庭和学校带来声誉。
陈东风他们毕业班的学习一直比较紧,存儿有时一连几天看不到陈东风的影子。虽说她害怕影响他的学习,心里却是很想见他。越是见不着,越是想见。她甚至想自己主动找陈东风见见面。有天实在心绪难平了,就跑到了陈东风上课的教室外面,不时地瞅一眼正在复习功课的陈东风。有个认识存儿的男生问她:你好像找人,想找谁?存儿说:找陈东风,那个男生就大声对陈东风说:“陈东风,外面有人找你!”陈东风就跑出来,盯住存儿笑。教师像侦探似的从旁边来了,存儿又只好走开,陈东风回到教室。两人互相留下的只有那双深幽的眼神,那双眼神拖着长长的尾巴。
星期六的晚上陈东风就来到存儿家找她了。父亲知道,陈东风跟老大赵在在一个班,以为陈东风进来是找赵在在的,心里也很高兴。父亲说,在在出去了,你就等会儿吧。陈东风不说是找存儿,只是问存儿在吗?父亲说在她房间里。陈东风就进去了。存儿的父亲很机警地看了陈东风一眼,没有阻止他进去。存儿知道父亲在家里,陈东风来了就不好关门。两人只好开着门说话。没有什么话说,只是找话。存儿发现,陈东风也非常不自然,冷一句热一句的,而且一直站着。存儿说:“这个作业你再给我讲讲!”存儿说话的声音很大,故意说给客厅里的父亲听。陈东风啊啊了两声,偷偷地抓住了存儿的手。存儿让他摸着手背,也不缩回来。存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门口,怕父亲找借口突然闯进来。陈东风悄悄地对存儿说,我真是很想见你。气息从存儿的耳边飘过,吹得存儿耳朵痒痒的。存儿只是笑,脸上有些微微发红。果然这时父亲突然开口了,说:“存儿,我出去进点货,你在家里看着,我马上就回来!”经营着商店的父亲就到桥头的批发部进货去了。存儿知道大抵所需的时间也就半小时左右。父亲一走,存儿心里却感到紧张起来。一紧张就有些慌乱,存儿说:“你回去吧,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陈东风说:“我又没做坏事。”存儿说:“家里大人不在,总不大好。”陈东风说看着存儿,一把就将她抱住了,存儿抗拒着坐到床边,陈东风只能躬着身子,挨着她的半身。存儿期待着他还要进攻,可又怕他有进攻性的动作。陈东风的手又摸到存儿的手背上。存儿喘息着,说,爸爸马上就回来了,你快回家复习功课。陈东风闪电式地在存儿的脸上亲了一口,说,是该走了!存儿第一次被人亲,一时愣住了,正不知怎么办时,陈东风又在存儿脸上抚摸一下,转身跑了。存儿心惊肉跳地说,走前也不忘占点便宜!
4
存儿自从别人开她“像”赵大志的玩笑后,就不再到酒厂去了。她害怕看见赵大志,害怕他对她那么好。然而有天放学回家,存儿发现,父亲和母亲正在为这事吵架呢。
存儿每天回家都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心里想着陈东风,嘴里哼着欢乐歌,从来不管家里的什么事。可是一听到父母吵架,脸上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了。她得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去,静静地听他们说些什么。父母见存儿回来了,吵架的声音也立刻变小了许多,看来他们是故意压低了嗓门儿。而且把卧室房间的门关上了。存儿悄悄地走过去,听他们到底吵些什么。
存儿隐约听出,问题居然出在她的长相上。父亲赵忠实紧紧抓住存儿“像”赵大志的问题不放,步步紧逼地追问,存儿为什么会像赵大志。存儿就觉得滑稽可笑,一个人像另一个人本来是很正常的事,他们同学中就有一些长得相像的,长得相像又不是本人的错误,犯得着这样大吵大闹吗?
很快,存儿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父亲骂了一句:“我看她就不是我的种!”父亲骂得恶狠狠的,它使存儿的心跳为之一颤,也使她明白了一些生理知识。原来谁像谁还有这样一种关系。但母亲的态度很强硬,嘴咬得很紧,说:“你倒要给我说清楚,不是你的是谁的?”父亲像抓住了把柄一样,说:“她是谁的你自己心里明白!”母亲说:“那好,你说是谁的就是谁的吧。告诉你赵忠实,只要你说出存儿不是你的,我马上跟你一刀两断!”父亲就不再说话了。
站在门口偷听的存儿再也忍不住了,她敲门进去,说:“你们吵什么吵!没事就干活去!”父亲看了存儿一眼,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然后闪身出去了。这时存儿才发现,他们两人在房间里厮打过,父亲肯定不是母亲的对手。存儿还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父亲身上一堆僵肉,看起来就显得软弱无力,哪像母亲灵活。母亲见赵忠实出去了,一把将存儿搂在怀里,说:“你刚才听到什么了?”存儿说:“妈,爸爸说的是真的?”母亲李铁枝说:“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是下午喝高了,借酒找事!”存儿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跑到自己房间哭泣起来。她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出现身世上的疑点。她知道的,大家也都知道的,赵大志跟母亲是同班同学,可赵大志比父亲高一个辈分。这不可能。再说只是高中同学,更不可能。可父亲为什么又要怀疑?他的怀疑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像赵大志吗?或者是因为赵大志跟母亲李铁枝关系密切吗?这能成为她身世的依据?不管怎么说,让人怀疑总是件不光彩的事情。她的第一感觉是她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不像以前那样名正言顺了。好像她突然变得来路不明了。这比那些听说自己是捡来的抱的孩子还要突然,还要差。
存儿躺在床上嘤嘤地哭泣,三尺多长的头发铺开了,散布枕头周围。存儿真是很伤心很伤心。平时虽说总感觉父亲是个忠厚老实的男人,没有妈妈有出息,但是作为女儿,她还是希望他是她亲生父亲。存儿在床上边哭边想,赵大志为什么那样喜欢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协助母亲办酒厂打天下?仅仅因为他们是同班同学?仅仅因为自己长得可爱?存儿越想越糊涂了,越想越想不通了。
存儿在房间里整整哭了半小时。她的眼泪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流着。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拍了拍她的背,她翻身起来,是父亲赵忠实。父亲正木讷地看着她,说:“哭啥?”存儿说:“爸爸,你刚才对妈妈说的都是真的?”父亲说:“夫妻之间的吵架,哪有什么真不真?我喝了酒,全是气话。你做小孩的,不要听。”存儿眨巴着眼睛,直愣愣地问:“那你说,我是谁的女儿?”赵忠实说:“你是谁的女儿?这还用问吗?你是我的女儿!”父亲用粗糙的指头给她擦拭了泪珠,说:“别哭了。聪明的孩子是不听酒话的。闷了就出去走走。外面月亮很亮。”有了父亲亲口的证明,存儿便豁然开朗了。可她心里还是有个解不开的结,弄不明白父亲是安慰他本人,还是在安慰她自己。待在屋子里很沉闷,存儿想趁着外面的月光,出去走走。存儿出门的时候,她问父亲:“妈呢?”父亲说:“她早到酒厂去了。”存儿走到街上,街上有许多行人,还有一些打闹嬉戏着的小孩。存儿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反正她就顺着街道往前走。街道不长,她家住街道中央,走到头也才一里多路。中途遇到赵大志,赵大志叫她:“存儿,哪去?”存儿回头看看他,没有理睬。存儿突然觉得赵大志不像以前那样可亲可敬了,以前叫他小爷爷,现在她什么都不叫了,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存儿只觉得赵大志像个阴影拖在她的身后,存儿为了摆脱他,便加快了脚步。
存儿就在街道拐弯的地方遇到了陈东风。陈东风拿了瓶酱油在手上,正步履匆匆地往回走。存儿说你真勤快,总能帮家里干活。陈东风说,他家的一个远方亲戚去世了,爸妈都到外地赴丧去了,他一个人在家,得自己做饭。下了面条后才发现家里没酱油了,才慌忙出来买酱油,面条还在锅里煮着呢。陈东风说到我家去玩吧。存儿没说去还是不去,脚步却一直跟着走到了陈东风家。两人走到厨房一看,面条已经成为浓浓的浆糊,存儿看着直乐。陈东风拿着筷子,就在锅里吃了几口,觉得没味,索性不吃了,坐下来跟存儿说话。
陈东风问她晚上还出来干什么?存儿说心里闷得慌,爸爸说今晚月亮好,便出来走走。陈东风说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来我听听?存儿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开心的,只是郁闷。陈东风抓了一把糖果放在存儿面前,让存儿吃。存儿不吃,说没洗手。陈东风就给她剥了,喂到存儿嘴里。存儿一边嚼着一边说,你的手也没洗,比我手还脏呢。陈东风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去厨房洗手。然后伸出一双潮湿的手在存儿面前晃了晃,说:这下干净了吧?陈东风说罢,趁机在存儿脸颊上摸了一把。存儿闪着睫毛警告他说:“你给我规规矩矩坐着,别动手动脚的。”陈东风就坐下了。
陈东风为了证明自己的规矩,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存儿。在他的心中,存儿就是一个美丽的女神,是上天派下来的。她的每一处都长得那么精致和细腻,都生长在最佳位置。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她,什么时候看她,她都灿烂如莲,并散发出一丝丝清纯的香气。看着看着,陈东风就有了抚摸的冲动,他企图从这个近在咫尺的女神身上寻找一点手感。当他产生这种念头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不由得一阵紧缩,但他还是勇敢地伸出了手。好像他现在不动手,存儿便会跑掉似的。
两个少年就在这时开始了充满柔情和恐惧的撕扯。存儿阻挠着陈东风的得寸进尺,可她又不是完全彻底的阻挠。存儿太害羞了,她护卫着自己的大好河山,害怕露出身体,哪怕是身体的一角也害怕露出。可她又暗暗地希望了解对方的身体。关于身体,对他们双方来说都太神秘了,太具有吸引力了,身体是青春期的焦点,也是青春期的燃点,所有好奇都凝结在这上面。因此,存儿所有的阻挠都只具有象征性的意义。陈东风见存儿且战且退的样子,更加鼓舞了他的勇气,事情就完全按照他的意志办成了。
陈东风那张并不整洁的床,就成了他们性启蒙的祭坛。他们把人生本来该得到的东西提前了好多年。陈东风真正感觉到,人生是这样美好,青春是这样美好。世界上最美好的不是世界的本身,而是身体的本身。此时此刻,陈东风恨不得把自己点燃,变成一缕轻烟融进存儿的身体里。
存儿发现流了一些血。存儿感觉到一点点痛。存儿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身体,哭了。
存儿突然的哭泣让陈东风惊吓不已。陈东风跪在存儿面前,乞求存儿的原谅。陈东风不停地说:“我该死!我该死!可我不是流氓,真不是流氓!”存儿埋着头说:“我没说你是流氓。只是,我们还小。”陈东风忽然说出了一句惊人的话:“只要我们的爱是纯洁的,就不在乎我们还小。我们会在爱中长大的。”存儿扬起头,泪眼莹莹地看着陈东风。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是激动?是伤心?是疼痛?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这一切都发生得相当突然,让她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存儿匆忙地穿好,理好头发,说:“都是你做的好事!”存儿迈开第一步的时候,她对自己有点陌生了,总觉得下面哪儿不对劲。在门口的月光下,陈东风搂着她的腰说:“存儿,对不起,我今晚是急了点。可是,我会爱你一辈子的!”
5
少男少女的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后面的若干次。这事就怕开头,开了头就没完没了。几天之后,存儿又在陈东风的家里有了第二次。还是陈东风主动的。陈东风检讨自己说,我真没出息,一见到你就想。你真要我的命。好话都让陈东风说完了,存儿也不好发脾气,只能由他了。只是存儿担心一个问题,害怕怀孕。自己还是孩子,再怀个孩子就麻烦大了。
其实这也是陈东风担心的一个问题。陈东风开始留意如何才能搞到安全套。这也导致了陈东风第一次做贼--他偷了班主任教师的安全套。
那天也是凑巧,班主任李老师让陈东风给他扛煤气罐,刚刚扛进门,校长来叫班主任,让他马上去一下。李老师对陈东风说:“你把它装好,我一会儿就回来。”老师的房间是乡镇中学教师舍办合一的那种,这位李老师是前年才从大学毕业分配来的,正在跟学校另一名女教师热恋着。班主任的家不在镇上,平时吃学校的集体伙食,闲了自己也做做饭,两人经常在一起切磋厨艺。陈东风快速把煤气罐头装好,就来到老师里面的卧室,在床里床外翻来翻去。陈东风运气真好,他在床里边的一叠被褥下面真发现了一盒安全套。这东西陈东风小时候当气球吹过,他认识的。陈东风做得也干净利落,一个不留地全偷了,很贪心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他想过了,丢一串安全套老师不会报警,再说老师也没结婚,说出去也不好。陈东风把床单恢复原状,然后又去摆弄煤气。李老师回来时,说:“还没装好?”陈东风说:“刚才拧好了,发现有点松,害怕漏气,重新搞了一遍。”李老师说:“你做事很细心的。”陈东风说:“关系到老师的安全问题,能不细心吗?”李老师满意地笑起来。陈东风抬头时,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毛毛细汗。这汗水不是累出来的,而是吓出来的,他心里太紧张了。第一次做贼,偷的东西又非常特殊,害怕老师发现,他不能不紧张。所有的紧张都变成了液体,从身体上流出了来。
有了安全套,陈东风就有了武器。可他们真正能够在一起的机会很少,空间环境对他们的限制太大。老师要管他们,家长要管他们,每一个地方都布满了监督的目光。他们只有在杂乱的学习与生活的间隙中寻找和创造时机。陈东风的父母都是镇政府的干部,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机会,就是他的父母双双下乡的时候,便是他们天堂般的日子。
但只要用心,毕竟是有机会的。有天县政府来人了,陈东风的爸妈要陪同他们到村子里检查春耕生产,只有两天时间,可这两天对陈东风和存儿来说也是非常宝贵的。陈东风像过年一样兴奋。他早早地就给存儿递去了纸条,说爸妈都到村里去了。存儿会意,吃罢晚饭就直奔陈东风家,肩上还背了个书包,这就有了跟同学在一起做作业的幌子。自从那天有了荒唐的第一次,接下来两人的亲热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即使后来有任何抵触或不情愿也都是徒劳无益的了。
这天两人用了安全套。存儿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觉得它形状怪怪的。存儿问他哪来的?陈东风说,偷的班主任的。存儿对陈东风的盗窃行为有点不满,说,你偷了老师的,老师要用的时候怎么办?陈东风坏坏地笑着,似乎并不认为这样的盗窃是个人品质问题,顶多只是一次顺手牵羊。陈东风说,那就让他们怀孕吧,他们怀孕比我们怀上要好。再说,你别操心,人家有的是办法。
陈东风精神很足,连续用了两个套子,中间间歇也不到半小时。在那个初级的、充满了激情、充满了天真和幼稚的过程中,陈东风一口一个“小爱人”地叫着存儿,话说得又酸又甜,存儿感到幸福极了。陈东风说,“我的小爱人也,你把脚脚张开一下”,存儿就把脚脚张开一下。陈东风说,“小爱人也,你把我腰搂着,搂紧点,再紧点”,存儿就把陈东风的腰搂紧了。其实存儿没有体味出其中的什么滋味,只是觉得好玩,更主要的,是为了取悦于陈东风,他高兴了,存儿就高兴了。
过后,存儿问陈东风:“我们这算什么?就是平常所说的偷食禁果吧?”陈东风说:“不是。我们是提前支取幸福。今天过明天的日子。”“其他同学也这样吗?”陈东风说:“据我所知,有人有过。”存儿说:“你说我们会结婚吗?”陈东风坚定不移地说:“会的。一定会。”“你为什么这样说?”陈东风说:“因为我爱你。一辈子爱你。”存儿搂着陈东风流出了一串眼泪。存儿很感动。存儿不怀疑陈东风诺言的真实性。尽管他们阅历极浅,甚至可以说没有阅历,他们对爱情的理解并不那么清晰,可是,他们对爱的感受却是真切的。每一句爱的细语,都像阳光一样灿烂而纯净,照亮着对方。
陈东风和存儿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早恋中。这对于毕业班的陈东风来说,早恋几乎是致命的。他不得不花去许多时间去搞爱情,而学习成了他的一个副业。就在复习功课的最紧张、最关键的日子里,他几乎看不进去书了。如果一天看不到存儿一眼,他就像丢了魂一样仓皇。存儿有存儿的事,她有她的学习,她不可能每天都见他。陈东风见不到她,就拿着书本在存儿的教室外面晃来晃去。只要看到存儿冲他一笑了,他的心才能安定下来。存儿成了他生命中的小爱人,同时也成了他学习中的最大敌人。
看到陈东风成天恍恍忽忽的样子,复习也不像以前那样用功,班主任李老师找他认真谈了一次话。在李老师的心目中,陈东风聪明好学,功底扎实,考上全国重点大学是没问题的。突然出现精力上的不集中,这就很危险了。陈东风也知道早恋的危害性,可他就是克制不住自己。即使能管住自己的身体,也管不住自己的心。即使走在路上,脑子里也飘荡着存儿的影子。存儿是天使,也是魔鬼,使陈东风很甜蜜地痛苦着。
存儿也对他说过,“你要好好复习,一定要争取考出好成绩。不然,我就不理你了。成天想我想我,我有什么好想的?”陈东风便不言语了,他决心暗暗努力。可毕竟离高考越来越近,时间已经不能给他机会了。在离考试前的几天时间里,陈东风确实非常用功,但还是没有摆脱落选的命运。高考结果出来,陈东风离最低分数线还差两分。两分之差,决定了他异乎寻常的失败。
而存儿的姐姐赵在在,却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从那天开始,父亲赵忠实一直笑着。这成了他最大的荣耀与体面。
陈东风在落选之后,存儿并没有责怪他,而是给他了极大的安慰。陈东风似乎也不气馁,表现得很坚强。他还有另一条退路,就是当兵。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当兵作为解决就业的一个渠道,竞争也非常激烈。因为陈东风有一定的家庭背景,又有良好的自身条件,所以他对下一步当兵胸有成竹。
出人意料的是,存儿的另一个追求者--刘黑子却考上了邮电专科学校。虽说这样的学校在陈东风看来非常低档,但作为考出去的第一步,刘黑子无疑也是一个小小的成功者。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刘黑子兴致勃勃地来到存儿家里向存儿报喜。存儿比较冷淡,但她还是祝贺他终于如愿以偿了。存儿说,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报考邮电学校,父母亲在邮电所工作,一家人都干一种职业也没什么意思。刘黑子说,我反正是胸无大志的人,这是针对当前职业竞争的一种无奈选择。社会越是发展,越是进步,邮电通信这个行业越是需要人。经济发展了,人们通信多了,自然就需要送信的。要说找饭碗,邮电所便是个比较好的地方。存儿也觉得刘黑子的想法有些道理,要比陈东风务实一些。
按照赵镇一带的习俗,刘黑子考上大学了,亲朋好友和同学都要送礼什么的,以示祝贺。李铁枝是有名的乡镇企业家,在赵镇是极讲面子的人,当然要凑个份子。她交给存儿三百元钱,让她送去。刘黑子家请客那天,存儿也去了,陈东风也去了。存儿本来和女同学坐一起的,陈东风硬是插在存儿旁边的座位上,并对存儿表现出极大的殷勤。存儿不小心掉了筷子,陈东风马上到厨房去取一双来;存儿喜欢吃凤爪,陈东风不停地给她碗里夹;存儿嘴角上有点油腻,陈东风便递去餐巾纸;存儿喝不了的酒,陈东风全代她喝了。这让作为主人的刘黑子大为不快。刘黑子知道陈东风喜欢存儿,但没有想到他做得那么露骨,恨不得让在座的人都知道他们关系不错。事后存儿问陈东风为什么要那样,陈东风说,我这是在做广告,要让刘黑子死了那个心。
也许那天陈东风有点情绪,喝了许多赵酒,醉得一塌糊涂。他母亲来叫他时,他就叫母亲“大姐”,他妈说:“这孩子真醉了,再怎么说也要叫大妈呀!”
6
就在刘黑子上学不久,秋季征兵开始了,陈东风也开始了生命中的又一搏,去应征。还算顺利,一路过关斩将,害怕后来在最后定夺时把他砍下来,他爸爸在背后出了不少力,才算把这事最终敲定。
陈东风在当兵出发之前的日子急于要跟存儿在一起。时间上不成问题,因为陈东风不再到学校去上课,每天在家里。父母又在镇政府上班。但有一个恼人的问题,就是安全套用完了。陈东风没有勇气到卫生院去买,赵镇的其他地方也没有卖这个的。没有办法,陈东风和存儿商量,存儿看他难受的样子自己也过意不去,便说:“你还是到老师那里去偷吧。”陈东风说,恐怕只有这个办法了。
陈东风他们那个班毕业后,他以前的班主任李老师已经做了存儿的班主任。那天晚上,两人配合作案,陈东风先以告别的名义去看望班主任,感谢他在这两年的辛勤劳动。他们在里面房间说话。存儿则从酒厂里搬了一箱白酒去给班主任送礼。存儿向她妈妈李铁枝要酒的时候,李铁枝说:“这孩子晓得巴结老师了!懂事了嘛!”存儿和陈东风把时间把握得很好。老师住的是小套间,陈东风先在房间里稳住老师,事先早有准备的存儿请酒厂的工人搬了一箱酒在外面某个阴暗的地方候着,观察动静,存儿见陈东风进去几分钟后,存儿便和搬酒的工人把酒送去了。老师见有人送酒,就得从里面房间里走出来收礼。就在这时候,陈东风巧妙地打了一个时间差,他快速出击,在枕头下和床铺上翻找。李老师似乎对上次安全套的失窃没有防范,也许是昨晚用过之后没来得及收拾起来,这回是在枕头下面的被褥里找到了三个,陈东风咬咬牙,还是一个不留地偷走了。
出乎意料的是,陈东风在使用安全套时却遇到了尴尬。这回偷的比上次偷的那种要大一个号码,上回是中号套,现在竟是大号。套上去松松垮垮的,像小孩子穿着大人衣服。陈东风捏着顶端的橡皮圈,一脸的纳闷,说:
“李老师怎么改成用大号的呢?”存儿看着陈东风那百思不解的样子,嘻嘻地笑起来。存儿琢磨着老师的变化,说:“你没看到,李老师长胖了?”陈东风说:“我的小爱人也,真是傻瓜。这个,不会因为长胖而增大,也不会因为消瘦而缩小。就跟牙齿一样,是一成不变的。”存儿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但他们还是不明白老师的秘密之处。为了安全起见,存儿让陈东风在身体上包裹一层纱布之后再用套子,陈东风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本来隔一层橡皮就减少了感觉,再包一层纱布就更没感觉了。
这天离开时,陈东风向存儿索要了一件东西--存儿头上的一根长发,说要带到部队去。陈东风舍不得从存儿头上拨,希望能从床上发现存儿落下来的断发,可存儿说,你要带到部队里去的,说什么也得给你拔一根最长最长的,哪能从地上捡?便抓起自己的长发,挑了一根最长最长的头发,陈东风如获至宝地把它夹在入伍通知书里,盘成了一个小圆圈,下面压了张存儿的照片。陈东风说,到了部队,看到它们就看到了你。
陈东风入伍的那天,存儿哭了一大场。她好想亲自为他送行,但是不可能。当兵跟别的工作不同,赵镇武装部要组织人员敲锣打鼓地送兵,存儿那天专门请了假,远远地跟在欢送的队伍后面,装成一副看热闹的样子。陈东风穿着军装,戴着大红花和绿军帽,显得特别英俊而阳光。大家要把他送到火车站,步行三四里路程。陈东风一边走着,不时回头看看后面,寻找着存儿的身影。当他看到存儿的时候,他好感动,好幸福,他想,要是没有其他人多好啊,让存儿独自一人送他,他还有好多话跟她说。现在,他们只能通过偶尔一个眼神的碰撞,来交流他们的想法了。许多要说的话,也只能悄悄地放在心里带到远方了。
存儿回家后一直闷闷不乐,脸上弥漫着稚嫩的凄艳之美。姐姐上大学了,陈东风当兵了,就连她不喜欢的刘黑子也走了,她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孤零零的人。存儿除了白天上课和做家庭作业外,回家之后基本上不读书,晚上就听那些缠绵哀怨的流行音乐。应当说,以前与姐姐住一个房间,互相之间还是有些影响的。现在姐姐走了,她更安静了,更能集中精力了。但存儿感觉的只是前所未有的空寥和寂寞。平时寡言少语的父亲看出了什么,他对存儿说:“你可不能贪玩了。现在你一个住一间房子,要好好学习才对。像你姐姐那样,明年考个好大学。镇上出个大学生,全镇人都羡慕,我们也体面呀。”存儿噢噢地答着,显得很懂事的样子。
存儿的妈妈李铁枝对存儿的学习基本上顾不上的。她成天忙忙碌碌,一心扑在酒厂的生意上了。每天晚上都要十点以后才能回家,有时更晚一些。李铁枝回家时,往往就是存儿睡觉的时候了,所以他们母女间也缺少交流。但李铁枝是喜欢存儿的,即使回家后女儿休息了,她也要来到存儿的房间,看看女儿的睡相,有时还要给她盖盖被她蹬掉的被子,存儿以前就有这个习惯,睡到半夜被子就只盖半边了。
李铁枝对于存儿的爱,很大程度是体现在物质上的充分满足,她每回到县城去或到省城去,都要给存儿带回来许多漂亮衣服,把存儿打扮得花枝招展,本来就很漂亮的存儿就更加引人注目了。许多同学都喜欢存儿,也想跟她套近乎,甚至有的老师也想打她的主意。可是存儿太漂亮了,天生一种傲慢加高贵的综合气质,到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步。这成了保护自身的一个外壳。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个别同学知道存儿喜欢刚刚当兵的陈东风。这就让不少企图打她主意的人望而却步了。所以,越来越成熟的存儿招惹了众多杂乱的目光,但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安静的。
存儿是大姑娘了,越长越像赵大志了。如果两人走在一起,那一定会让人误认为是父女俩。可存儿却只能把赵大志叫小爷爷,赵大志本来就是爷爷辈的。自从上次听到爸妈为存儿跟赵大志长相相似的问题吵架之后,存儿很少到酒厂去了,即使去了,也不再到赵大志的办公室去玩。可是,赵大志的办公室跟母亲李铁枝的办公室只有一壁之隔,存儿到妈妈李铁枝那里去了,要是赵大志没看到还好,要是赵大志看到了,就要赶忙走过去看看存儿,没事找事地跟她说说话。存儿是个懂礼貌的孩子,她尽管从心里上不再欢迎这位小爷爷,可小爷爷对她疼爱有加,她没有理由对他表示出反感情绪。所以她也只好跟赵大志友好相处,做出一副孙女的模样来。可就是这个长相问题,成了堵在她心里的那个块垒。存儿怎么也想不通啊,像谁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像赵大志呢?有天在妈妈李铁枝的办公室,存儿看到赵大志的照片,存儿专门把自己书包里的照片取出来反复比较,连她自己都觉得太像了,难怪人家说。存儿想笑,但笑不出来。因为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爸爸对她身世的怀疑。赵忠实再老实,再愚蠢,她也希望自己是他的亲生骨肉。存儿比较照片的动作让李铁枝看见了,李铁枝感觉出了存儿脸上异样的表情。李铁枝自己的脸上也同样表现出了异样。李铁枝说:“其实你好好比较一下,你们并不十分相像的,仅仅是眼睛和鼻子像一点。”存儿淡淡一笑,顺着母亲的话说:“我看也不很像。”这时有电话来,母亲对存儿说:“回家去吧,我有事要出去了。”存儿就背着书包回家了。存儿从酒厂回家之后,发生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父亲赵忠实跟一个街坊争执什么,那街坊是个混混儿,可能是因为商品退换的问题发生了口角。父亲站在商店里面,街坊站在商店外面,周围还有许多看的人。他们有的劝解着,有的在看热闹。父亲是很少跟别人吵架的,如果吵架了,要么就是很委屈,要么就是他认了死理,否则他不会跟人家吵。存儿背着书包挤进人群,劝父亲不要再吵了。可父亲似乎很有道理,也不听他人的劝阻,越吵越凶。后来竟谩骂起来。父亲恶狠狠地骂了对方一句“什么鸟人”,混混儿则指着赵忠实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连自家的老婆都管不住,还嘴硬什么!”这句话一骂出来,好像击中了父亲的软肋,父亲马上就失语了。又羞又恼的父亲这时顺手操起了柜台上的一把剪刀,愤怒地向混混儿剌去,对方一退让,躲闪开了。混乱之中,有人劝那人离开,有人在笑,也有人在责怪那人不该揭短。存儿这时挤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说:“你刚才说的什么?你要干脆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你就别想走!”存儿这一招很绝,起到了挽救局势的效果,使处于弱势的父亲迅速站了上风。这类风流传闻本来就是说不清楚的。如果是别人来说这话也许作用不大,但存儿自己说出来,效果就非同一般了。混混儿见存儿拉住他不放,反而变得尴尬起来。一个大男人跟一个小女生纠缠,要他说清楚,更是为难了他。在街坊邻居的劝解下,那混混儿就悻悻地走开了。
一场吵闹就这样结束了。赵忠实脸色阴郁,目光无神,显得非常沮丧,存儿便对赵忠实说:“爸爸,你进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在这里看店。”赵忠实说:“没啥的。”存儿也不离开,就把书包放在店里,在父亲的身边坐下来。有人来买东西,存儿便收款补零。看到父亲那个样子,存儿心里也不好受,平时她是很少在商店里玩的,她之所以要坐在父亲的身边,是为了陪陪他,给他以精神力量和安慰,她要让父亲在外人面前光彩和自信一些。她也要让父亲觉得,存儿就是他赵忠实的亲生女儿。
这天赵忠实破例没有做晚饭,让存儿到外面的餐馆去吃饭。存儿发觉,父亲的心情因为吵架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存儿到外面吃饭后,顺便给父亲带回来了一些饼干和面包,让父亲充饥。赵忠实啃了两口,往柜台上一扔,叹了口气,不再吃了。
一场意外的纷争,导致了赵忠实和李铁枝的夫妻关系急转直下。晚上李铁枝回家后,赵忠实跟她吵了起来。起因就是那个混混儿说的“连自家老婆都管不住”的话,言下之意是李铁枝在外面偷人。这话在大庭广众之中说出来,成为街坊邻居的笑柄,赵忠实越琢磨越气愤,觉得丢尽了面子。所以李铁枝回家后,他就向老婆出气。两人拉开架势,关在房间里吵架,把睡着的存儿都吵醒了。存儿穿着睡衣去劝说他们,才让战火稍稍平息了下来。
当存儿重新回到自己的床上后,李铁枝推门进来了。存儿说:“妈,你怎么还不休息?”李铁枝说:“我今晚在你房间睡。好久没陪你睡觉了。”存儿明白母亲想和父亲分床了,便说:“妈,你还是到自己的房间睡吧。”李铁枝说:“就睡这里。”存儿说:“你们这样闹下去,会越闹越复杂的。”李铁枝一边脱衣一边说:“什么复杂?谁要说什么,由他们说好了。”母亲这副态度,又是涉及隐私的事情,存儿也不好多说。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他们早日和好。
7
存儿家里失去了往日的和谐与安宁,时刻孕育着急风暴雨。赵忠实跟李铁枝之间的矛盾是越来越深了。虽说不是每天都吵嘴,但绝不是每天都快乐。
李铁枝好一点,她个性开朗,大大咧咧,平时又喜欢说说笑笑,加之她成天忙着酒厂的事务,日子也就很好打发,看不出有什么心思。也许她根本不把家庭出了矛盾放在心上,也许她根本不把赵忠实的意见当回事。可赵忠实就不一样了,本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有时一天也说不到十句话,谁也不知道他想的什么。为了让父亲开心一些,存儿放学回家后,便给他讲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让父亲一乐。可是,赵忠实的笑总是含着一丝难以言表的酸楚。
一贯亲近母亲的存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乎过父亲的表情。以前,什么时候见到他,他都在闷声不响地干活,给人一个踏实憨厚的强烈印象。而现在,什么时候见到他,他都一副痴呆的目光,是那样浑浊而迷茫。存儿隐约感觉到,这个家已经变样了。
在这些沉闷的日子里,存儿一直盼望着陈东风的消息。陈东风入伍一个多月,连一封信、一个电话都没给她。也许是巧合,有一天,邮局所竟同时送来了两封信,一封是刘黑子的,一封是陈东风的。刘黑子向她报平安,说是开学很忙,一切都要重新适应,所以写信迟了,还有点自作多情的歉意,好像存儿等待着他的信似的。陈东风在信中说,“我最最亲爱的小爱人,我一到部队就急训,每天都是集中训练,没时间写信。一闲下来,就偷偷摸摸地拿出你的头发和照片看,也就当见面了。”陈东风的信写得很长,还在信中夹了一张他在部队的照片,照片上的陈东风不像高中生了,而是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军人了。
陈东风的信成为存儿的快乐生长点,它使存儿的心情迅速好起来。存儿好幸福哟,如今有情书看了。存儿不知道把那封信看了多少遍,看了又折起来,折起来又打开,如此不断地反复。存儿当天晚上给他写回信,存儿要鼓励陈东风好好当兵,存儿要把人间最真挚的柔情蜜意给他,存儿要把他们的文字变成双手去拥抱他。她像打造传世杰作一样,写一遍,不行,又重新写。再写,还是觉得表达不到位,撕了,再重新写。老师平时说语文很重要,现在她真正感觉到了。语文好一点,爱情生活就丰富一些。
存儿痴迷了,存儿沉醉了,存儿被陈东风融化了。陈东风构筑了存儿爱情的精神堤防,却又把存儿自身的精神堤防摧毁了。
存儿有情书看了,有照片看了,那个属于她的空间变得更隐秘了。可是,正和父亲闹矛盾的母亲要在她的床上睡觉,旁边多一双眼睛,常常有种青春的秘密受到窥视的感觉。她不喜欢妈妈在她房间睡觉了。妈妈碍事了。
存儿苦口婆心地劝说妈妈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妈妈不愿意,存儿又去做爸爸的工作。后来爸爸同意了,吃晚饭的时候,赵忠实说:“那你还是回来睡吧。”李铁枝说:“不赶走我了?”赵忠实说:“我是怕你影响存儿的学习。”存儿这才明白,妈妈是被爸爸赵忠实轰走的。
李铁枝回到自己房间睡觉去了,存儿晚上就可以尽情地看信写信了,可以微闭着眼睛想念陈东风了。她还可以翻来覆去地睡觉,还可以满床乱滚。
8
存儿高中毕业那年没能考上大学,连最差的大学都没考上。那年可以报考不同等级的学校,存儿只好退而求其次,上了中等师范学校,也就是中专。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个意外,她也没想自己还能上中专。不知是教育水平低了,还是存儿水平高了。就是这个中专,也让作为父母的李铁枝和赵忠实眉开眼笑。两个千金都考出去了,总算不会养活闲人。
存儿要上中专了,要走出赵镇了。可李铁枝忙着酒厂的事务,赵忠实身体不适,要去医院检查身体,都不能送她。赵大志得知后,对从来没出过远门的存儿不放心,要专门送她去学校。存儿不让他送,说自己能去的。可赵大志非要送不可,送到学校,赵大志还塞给了存儿五千块钱。存儿死活不要,赵大志就发脾气了,说:“小爷爷给你的,你有什么理由不要?你上中专了,我开心。你和你姐姐都是我们赵家的光荣。”存儿拒绝不了,只好收下。反正他又不会害她。
赵大志真的心疼存儿。报到登记时,赵大志背着几个包袱,手里还给存儿端着饮料。学校工作人员对存儿说:“你看你爸爸对你多好,这么水灵的女孩儿,惯大的吧?以后要学会独立生活了。”存儿蓦然一惊,她似乎还真不好意思说这是她小爷爷。
离开家门,存儿最操心的便是父母之间的关系了。以前存儿在家,碍着情面,两人的矛盾稍稍浅一点,不会激化到很大程度。现在存儿就多了一些担心,自己不在他们身边了,两人各自按照自己的个性行事,那还不要吵翻天。存儿上中专,刘黑子上大专,假期刘黑子就有了跟存儿见面的机会。在赵镇这个山里小镇,在外面上大学读中专的年轻人,都是镇上的骄子。在外面当教授、当院士、当作家的便是赵镇名人。他们也因此激励着一茬又一茬年轻人走出去。假期都回到故里了,便成了大家碰面交流的时候。一向追求存儿的刘黑子,便有事没事往存儿家里跑。存儿不欢迎他,但存儿对他的到来也不会表示反感。存儿给自己划定了一个界限:不谈感情,不谈隐私,只谈一些见闻和学校里里发生的趣事。而且通常有第三者待在一起,尽量避免单独见面。三年的读书生活很快就过去了,刘黑子早存儿一年参加工作,就在赵镇邮电支局上班。次年,存儿毕业了,在她的母校赵镇小学教书。而存儿的姐姐赵在在,考上了研究生。
这年秋天,陈东风来信说,他要探亲回家了。存儿虽说在小学教书,但在学校她并没有单独居住的地方,她一直住在家里,早出晚归。为了迎接陈东风的探亲,存儿专门找到校长,要了一间又破又烂的教师宿舍。家在镇上的不少教师都住新房了,学校的破烂之居也不要住了,于是就空关着,有的成了仓库,堆放作废的教具。存儿要到房子,请人装修了一下,倒也像模像样的了。李铁枝问存儿:“为什么要单独住出去?”存儿说:“有利于工作嘛。”李铁枝说:“不要哄我了,妈妈知道你的心思。你长大了。”陈东风探亲回家时不要家里人去接他,是存儿到火车站接他的。存儿在陈东风下车那一霎那,眼泪像水龙头一样打开了。存儿的眼泪不是流淌出来的,是喷涌出来的。存儿的眼泪不光是在眼里,连嘴里心里都含着眼泪。存儿把几年来的思念全都变成了液体。
两人在小站的站台上就抱紧了。陈东风的行李就放在他们边上,乱乱地堆了一地。他们都忘我地抱着,也不管那许多好奇的眼睛。抱得脖子都扭酸了,两人才离开站台。然后存儿把陈东风带到车站的旅馆里小憩一下。存儿心里早有盘算,一回家就不方便了,亲戚朋友都要来看望这个当兵的。现在趁还没回家的机会,在外面先碰个头,门一关,就是二人天下,没谁看见他们了。因为旅途劳顿,陈东风的身上还散发出一些汗味,陈东风搂着存儿说,我先洗个澡吧。存儿说,不要急着洗,我就是喜欢你身上的原汁原味,让我好好闻闻。陈东风去掉外衣,存儿就从头到脚地闻下去,一路乱嗅。陈东风哪里经得住这样嗅,血压升起来,身子翻起来,捧着存儿的脸说:“我的小爱人也,想死你了!我都想成一个爱情兵了!”存儿涨红了脸,有点害羞地问:“想我什么?”陈东风说:“什么都想。”陈东风一边说,双手一边在存儿身上漫游,不停地粗喘着。陈东风说:“这些地方都长大了。”存儿说:“我们都长了四年了。再不长大就有毛病了。”陈东风开玩笑说:“我的宝贝儿,别人没碰过吧?”存儿立马就不高兴了,存儿不喜欢开这种玩笑,她一直把陈东风当成她生命中的唯一,对他的忠诚是不容质疑的。陈东风瞅着存儿阴下来的脸,抱歉地说:“别生气了。我知道你不会让别人碰的。你就是我的宝贝。”让存儿满意的是,陈东风不仅比以前个子高了,还提干了,上了两年军校,毕业当了排长。这也就意味着将来退伍之后,能够以国家干部身份得到妥善安置,免去了许多后顾之忧。
两人现在都成人了,该懂的都懂了。四年来积攒下来的相思相爱,要在这一刻得到全部释放。急急切切地亲热一回过后,两人才钻进洗澡间,慢慢地洗。本来陈东风当天晚上是要回到赵镇家里的,父母在家等着,眼巴巴地盼着儿子回来。车站离赵镇只有三四里路,两人也不愿回去了,就先在旅馆住一夜。他们自入住之后,就没有出来过,整整一天一夜都关在里面。把存儿准备的零食和陈东风路上带的干粮都吃光了,吃得山穷水尽了。陈东风说要到外面去买些主食回来吃,存儿拖住他说,我就不许你离开。两人就只好寸步不离了。第二天中午,两人醒来了,存儿抚摸陈东风时,陈东风突然失去了军人的刚强姿态,打不起精神了,说,好像我都磨痛了,不敢恋战了。再看存儿那里,也有点小肿。两人都像大病初愈的人。本想步行回家,实在是寸步难行了,才不得不叫了辆出租车。
第二天回去后,陈东风的父亲问他为什么晚了一天回家,陈东风说,火车晚点了。陈东风的父亲笑了笑,说,可镇上有人说在车站看见你了,跟赵存儿在一起。陈东风见撒谎不行,说,就算是这样吧。
陈东风探亲假只有半个月时间,要与亲朋好友一一见面。返回部队的那天,同班同学刘黑子为陈东风饯行,存儿也去了,跟陈东风坐一起。两人很亲热,也不避人眼目。刘黑子也不介意,他也坐到了存儿旁边。存儿就夹在两个男人中间了。有同学说,存儿呀,你看我们大家都喜欢你,要是都想娶你,还不把你撕着吃了!存儿倒也豪爽,说:“喜欢我是好事呀,只是你们要排队,通通排在陈东风后面,哪年哪月才能轮到你们!”存儿是在开玩笑,也是在说给刘黑子听的。可刘黑子并没有当回事,刘黑子说:“难道喜欢你有错吗?我就不信邪,哪怕排在最后,也要排着。”
9
所有的意外都出现在陈东风探亲回去之后。陈东风返回部队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音讯了,就连报平安的消息也没有。
以前,他和存儿至少每月要通两封信,现在是一封信也没有了。存儿一封又一封信地写给他,存儿望眼欲穿地盼啊盼啊,所有的期盼都石沉大海了。
存儿伤心极了,存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存儿每天下课之后,脑子里就是陈东风的影子。她怎么也不明白陈东风为什么这样无情,竟然连封信都不写。之后,她又想到,陈东风是不是会出什么意外事故,比如受伤、害病什么的。这么一寻思,存儿的心里就紧缩了。无奈之际,存儿就来到陈东风家,问他爸爸,陈东风探亲之后给家里写过信没有。陈东风爸爸说,写过一封信,他本来就很少给家里写信的。他爸爸说,你可以给他打电话呀。存儿说:“他没有专用电话,很难找到他。”陈东风爸爸说:“你放心,他好着呢。没什么事的。”存儿又试着给陈东风打了多次电话,都没打通。有天存儿终于打通了,只说了几句话,就突然中断了。当地邮局还用着最老式的程控交换机,效果很差,存儿只好看着电话的话筒发愣。再拨就不通了。之后存儿又给陈东风写了封信,她想,半年过去了,如果再不接到回信就有问题了。
大抵从这时起,刘黑子刘黑子开始了对存儿的疯狂进攻。常常有事没事往小学跑,到存儿宿舍去聊天。在邮电支局工作的刘黑子工作很轻闲,一闲下来就去找她。他还送给了存儿几本珍藏本集邮册,据说价值不菲。平时有好友相聚,刘黑子也把存儿叫上,存儿一味推辞,可刘黑子总是热情相邀,存儿感到非常为难。比如请她两次,就要去一次,不能次次让人家失望。镇上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存儿也不想得罪他。存儿好苦。存儿从赵镇家里到小学,路途要经过中学的那片竹林,每次路过那里,存儿就会想到她和陈东风第一次在竹林幽会的情景。那是一个多么美好而浪漫的夜晚,人生最真挚、最初始的恋情就是在这里挑明的。竹林见证着他们幼稚、天真、纯洁的早恋。想到这些,存儿总是忍不住心潮起伏,接下来便是一阵喟然长叹。存儿不知道,她和陈东风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正在发生着什么,一对发誓要生死相依的恋人,为什么突然间杳无音信?存儿心里空荡荡的,一向欢天喜地的她变得六神无主,四顾茫然了。一天天等不到陈东风的来信,存儿就一天天寂寞着,痛苦着,期盼着。存儿隐约觉得,陈东风就像一个风筝,飞翔到最高处断了线,于是风筝就随风而逝了。赵忠实和李铁枝的关系日渐紧张。两人不吵不闹,但很少说话。李铁枝每天在酒厂做老板,赵忠实每天在家里经营商店,两人在心里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存儿看到父亲也寂寞,常常回家去住,陪父亲说说话。但赵忠实对任何人都失去了交流的兴趣,身体越来越消瘦,火气也越来越大,动辄跟别人红脸。存儿努力协调着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收效甚微。有天存儿在安慰父亲时,赵忠实说,“你妈,一辈子对不起我。她做事很绝,她让我一点面子都没有了。”存儿说:“别听那些风言风语,你就看在我们姐妹的面子上吧,不要跟她再僵持下去了。”赵忠实说:“我看在你们的面子上,可谁又看到我的面子上?在你妈的事情上,我已经顾及情面了。”父亲所说的,还是指李铁枝与赵大志的暧昧关系。这成了他心里的一道暗伤。
存儿能说什么呢?存儿突然觉得,在父母的隐私上,做女儿的显得多么无能为力。没有办法,感情上的事情,是别人理解不了的。存儿爱莫能助。刘黑子又来请存儿吃饭了,说县里来了人检查工作,请存儿陪一下。存儿不去,说,“你们局里来了人,我去陪什么?我一个教书的,与他们又没有共同话题。”刘黑子说:“我就是请你给我撑门面。他们会觉得我有能耐,能请你这么漂亮的女孩作陪。反正你也要吃饭的,又不耽误你工作时间。”存儿左右为难,只得去了。刘黑子就是为存儿的加盟而自豪,他歌唱得好,当场就在酒桌上引吭高歌一曲当地民歌《郎在对门唱山歌》,局里来的人非常高兴。刘黑子唱了,他们自然放不过存儿,要求存儿也唱。他们说漂亮女孩的嗓子一定很美,他们说哪怕唱得不好也他们也高兴。存儿只好唱一曲,引起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
这天晚上大家喝得山呼海啸,存儿也喝了许多,然后大家吵着闹着要到舞厅跳舞。平时,存儿也有三四两的酒量,这天晚上多了些,大约有半斤。刚进舞厅存儿就感觉醉了,身子东倒西歪,存儿提出要回家。刘黑子说你可以不跳呀,坐在旁边休息一下吧。存儿也没多说,害怕失态,努力克制着自己想呕吐的欲望,就坐在一边,艰难地睁着一双醉眼,看别人跳。在存儿眼里,所有的物体都舞动着,人在跳舞,灯光在跳舞,房子在跳舞,全世界都在跳舞。后来存儿就在舞蹈中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10
存儿醒来之后是第二天早晨,她突然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这是刘黑子的房间。刘黑子没有和父母住在一起,单独在镇子里租着房子。存儿翻身坐起来,检查了一下的身体,发现自己穿着内衣,下身赤裸着,显然已经遭到了刘黑子的侵袭。刘黑子就在她的旁边呼呼大睡。存儿把刘黑子摇醒,说:“你说,你昨晚干什么了?”刘黑子睁开眼睛,说:“对不起,未经允许我把你扶到我这里来睡了。你昨晚吐得很凶,衣服都弄脏了。我都给你洗了,晾在外面呢。”存儿说:“你说,你还干什么了?”刘黑子说:“我把你睡了。我也是酒后所为,糊里糊涂地做了。”存儿怒火突起,啪地一巴掌打在刘黑子脸上。然后自己捂着脸哭了。刘黑子表示出非常的歉意来,一个接一个的对不起,一个接一个的道歉,请求存儿原谅他的莽撞。可存儿还是不依不饶,委屈地哭着。见存儿这副模样,刘黑子下床了,他给存儿跪在床边,不停地打自己的脸孔。刘黑子每打一下,都要发出响亮的声音,然后便说一声:“我对不起你。”打一下,又说:“我对不起你。”刘黑子就这样不停地打着,像打别人的脸上那样卖力,那样狠。“别打了!”存儿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刘黑子,说:“你要忏悔,你就把你的脸撕破!”刘黑子说:“怎么撕?”存儿说:“怎么撕都行!”刘黑子说:“脸是撕不破的。那就用刀子划吧。”存儿说:“我要看着你划。”刘黑子真是侠胆心肠,有一副壮士断臂的勇气。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桌上的水果刀,从左脸的中央划了下去,顿时出现一寸多长的口子,鲜血溢出来,流到了下巴处。
存儿真是惊呆了,她根本没见过这种人,她也没想到刘黑子竟会这样对自己的脸下手。就在刘黑子准备从右划第二刀的时候,存儿跳下床,抓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水果刀夺了下来。
存儿心软了,好像是自己错了一样,心里慌张起来。她看看左右,说:“有创可贴没有?要止血,要不去医院吧。”刘黑子说:“不去。不要止血。你让我死都行,一张脸算什么?”存儿真是为难透了。如果不原谅他,刘黑子的血还会继续流下去,而且他还很可能在脸上划第二刀,第三刀。刘黑子已经重新把刀子拿到了手上,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刘黑子左手紧紧攥着刀子,威逼存儿说:“我就只求你原谅我。”存儿说:“你让我走吧。”刘黑子说:“你怎么走?衣服都给你洗了,没干。你昨晚吐得满身都是,是我把你从舞厅背回来的。然后就给你洗衣服。”存儿说:“我必须走。”刘黑子也不说什么,扬着半边流血的脸把晾着的衣服取回来,然后用电吹风给她吹。他先吹了存儿的裙子,然后又吹存儿的花裤头,一不小心血滴到了裤头上。一边吹一边说:“别急,一会儿就吹干了。”存儿一把将裤头夺过来,捂在被子里穿上,然后套上有些潮气的裙子走了,怀着满腹委屈地离开了刘黑子住处。
存儿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她觉得刘黑子玷污了她的身子,她必须要把他带来的污浊全部洗去。她真后悔,不该去喝那顿酒,喝了一顿酒,失了一回身。
存儿委屈极了,伤心极了,她觉得对不起陈东风,刘黑子把她完整的贞洁打碎了。可她转念又恨起陈东风来,都是因为陈东风,如果陈东风不当兵,不会这样的;如果陈东风给她回信,也不会这样的。她把这一切后果都归咎于陈东风身上,都是陈东风杳无音信造成的。
存儿毕竟是个心地善良且心肠很软的女孩。想到刘黑子把脸划成那样,心里也不好过。事后想想还心有余悸。尽管刀子在脸上划得很浅,但毕竟划破了皮肉。存儿不明白,这是他对自己的忠诚,还是他做事的果敢?还是鲁莽和荒唐的举动?可不管怎么说,那刀子总是划下去了。刘黑子还会做出别的事情吗?
存儿想想不放心,过了两天,存儿还是决定去看一下刘黑子,看看他的脸怎么样了,包扎了没有,会不会感染。她找到刘黑子时,发现刘黑子的还是包扎过了,脸上是一段白色的纱布。刘黑子见存儿来了,说:“我知道你会来看我的。”存儿说:“你凭什么知道我会来?”刘黑子说:“因为你善良。你不会看着我把脸划破不闻不问的。”存儿说:“不会感染吧?”刘黑子说:“不会。”刘黑子面带微笑,他说因为有伤口,不能大笑,但存儿的到来使他特别高兴。他说只要你原谅我了,我就很满足了。存儿说,我怀疑你那天是有预谋的,刘黑子说不是不是,纯粹是酒后乱性,不过我脑子还是清楚的。刘黑子说,你替我想想吧,我给你脱衣服,给你洗澡,我这么爱你,看到你的身子,不动心不动手才怪呢,我也是个男人呀。存儿脸红了,说你别说了,我不告你强奸罪就便宜你了。刘黑子说,可你在那时又在哼又在叫,好像也很快活。存儿站起来,说:“呸!得了便宜还卖乖!”见存儿要走,刘黑子一把抓住了她,乞求似的说:“存儿,你嫁给我吧,我真是喜欢你。你嫁给我,你会幸福的。我可能不能给你许多物质上的东西,但我能给你爱。”存儿看出刘黑子也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她,而且一直喜欢了这么多年,这似乎也是不容置疑的一个事实。可存儿心里并没有刘黑子,他只是一个朋友、街坊或熟人而已。存儿要让他趁早收心,存儿说:“我和陈东风,你是知道的。”刘黑子说:“他提干了,以后的事谁能预料呢?也许人家早把你忘记了。人在外面,身不由己。”存儿说:“陈东风不是那样的人。”刘黑子一阵冷笑说:“这可是很难说的事。”存儿说:“我不怀疑他对我的忠诚。”存儿嘴里是这么说,可心里并不是坚定不移的。世事多变,人心也是一样。这么长时间一封信都没有,谁知道陈东风心里想的什么呢?但是,存儿也绝不会因为半年时间没有音讯而淡化那份情感。
离开刘黑子住处后,存儿非常沉郁,便回家去了一趟。父亲赵忠实因为身体不好,找了一个农林女孩帮他看店,他就可以轻闲一下了。存儿感觉,家里变得了无生机,三层楼房,显得十分空寂。存儿问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问:“妈这几天回来过吗?”赵忠实有气无力地说:“她每天都回来,可回来还不如不回来。”存儿看出父亲心情不好,说:“爸爸,你们又吵嘴了?”“没什么可吵的了。”赵忠实说,“你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爸爸身体不好,你妈也忙着。我们都顾不上你了。”存儿并没在意父亲的话,她让父亲到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身体,有什么毛病要赶快治疗,父亲说笑笑,说没什么大病的。存儿离开家里的时候,父亲又语重心长地叮嘱她说“:你要把自己照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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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儿根本没想到家里会突然发生巨大的变故。第二天中午,天气特别恶劣,乌云像泼转墨一样乱洒着。存儿正在给学生上课时,刘黑子打来电话说:“你家里出事了。你快到酒厂去!”真出事了。出事地点就在李铁枝创业的地方,也是她发迹的地方。就在昨晚,赵忠实带着菜刀到酒厂去捉奸,在李铁枝的办公室里面的小床上,抓住了正在幽会的李铁枝和赵大志,赵忠实就把他们双双杀了。他先杀了别人,然后杀了自己。杀别人用的刀子,杀自己用的毒药。案发现场散发着浓烈的酒味儿,赵忠实用赵酒冲砒霜喝了。人间美酒,变成了黄泉毒汤。
在鲜血染红的床上,李铁枝和赵大志两人都下身赤裸着。警方在现场发现了三个重要物件:第一个是,在李铁枝的嘴里,含着一个男性生殖器,那是被赵忠实割下来的赵大志的身上之物;第二个是,他们从赵忠实身上搜出了病历卡和疾病诊断书,诊断结果表明:赵忠实已经到了肝癌晚期。本来,他应当是一个即将正病而亡的人,却选择了一种报复性的死法,顺便带走两个生死相依的冤魂。第三个是,赵忠实在杀死李铁枝和赵大志之后,也就是在他自杀之前,他用鲜血在李铁枝办公桌的报纸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赵存儿是我的女儿。我自己最清楚。”这成了震惊全县的一场血案。赵镇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企业家李铁枝家里。它的隐情,它的残忍,都让人瞠目结舌。
案子成了整个赵镇人议论的中心话题,它煮沸了所有赵镇人的心。人们感叹,李铁枝和赵大志从高中时候到临死前,爱了一辈子,也联手创造了让人羡慕的事业,而最终却落得这样一个悲惨的结果。人们还感叹,赵忠实也真让人刮目相看,平时不言不语,是镇上有名的老实人,如今却有这副杀人如麻的胆量,真不知这份胆量是哪来的。许多人都在疑问:是赵忠实自己身患绝症之后,要跟他们同归于尽吗?假如他不患绝症呢?李铁枝的婚外情成为他身患癌症的主要诱因吗?他是太爱李铁枝,还是太恨李铁枝呢?他是一种壮举,还是一种暴行?李铁枝和赵大志是一对忠于爱情的痴男怨女,还是一对奸夫淫妇?据有关知情者说,李铁枝与赵大志曾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盟约,赵忠实替他们实现了。
一个当地的名牌产品就这样毁灭了,赵忠实一家也这样毁灭了。死的死了,活着的比死去的还难受。存儿很快病倒了。作为赵镇公认的美女,家里出现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她的生存压力可想而知。她现在似乎突然醒悟到,自己也许就是赵大志的女儿,父亲赵忠实之所以在临死前写下“赵存儿是我的女儿。我自己最清楚。”这句话,并不仅仅是为了向世人表明赵存儿的身世,而是要减轻存儿的精神压力,不能让她没脸见人。存儿觉得,父亲赵忠实在最残暴的行动之前,依然保存着一份固有的善良。
存儿心里饱含着一肚子的恨。可她不知道该恨谁,他们似乎都是对的,又似乎都是错的,他们各有各的理由,都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也许只有死,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所以,存儿不想恨谁,存儿谁都恨不起来。也许就只应该恨她自己,千错万错,存儿不该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他们死了,把死后的一切担当压在存儿一个人身上。存儿的生命,实在无法承受之重。
在赵镇正面的山上,平添了三座新坟。他们并排排列着,依次是赵忠实、李铁枝和赵大志。李铁枝夹在两个男人当中。坟墓显得很苍凉,没有栽草,也没有植树。前面只有赵存儿和赵在在两个女儿放着的花圈。存儿在她送的花圈上写着元好问的联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在执法部门的帮助下,赵镇酒厂变卖给了一个外地来的实业家,并对债权债务进行了全面清理。风靡一时的赵酒,如今正式易主了。
酒厂的财产要李铁枝和赵大志的家人按四六比例进行分割,分配给两家各自的后人。李铁枝所得的这一份,由继承人赵在在和赵存儿两姐妹平分,各自得到了一百多万元现金。李铁枝的大女儿赵在在研究生即将毕业,处理好后事她就走了,走的时候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她的妹妹存儿。也许赵在在今生今世不会再回赵镇了,这里只有她永恒的悲怆与伤痛。
12
存儿在一夜之间病倒了,存儿在一夜之间憔悴了,存儿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存儿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沧桑。以前存儿是赵镇的美女,甚至是赵镇的骄傲,现在成了赵镇的孽种。以前人们看她,是对美的欣赏和羡慕。现在人们看她,是嘲笑和好奇,内间还含有说不清的鄙夷与挖苦。存儿的身上背负着各种复杂的目光。赵镇的人都知道这个错不在存儿,但也都知道,存儿承担着一切恶果。父母的死成了一个过程,而活的存儿才是结局。
存儿请假了,在家里养病。父亲死前找来帮忙的那个农村女孩留下了,继续经营着商店。她在晚间就陪存儿说说话,散散心。那个女孩告诉存儿,赵忠实当时找她来时,并没有说是看商店,而是说来专门照顾存儿的。赵忠实是从众多保姆中挑选的一个,反复叮嘱过她,一定要脾气又好,还要心细,能吃苦耐劳。听女孩如是说,存儿明白了,父亲很早就有杀人动机了,而且经过了周密的策划和长久的预谋,家里是不缺钱的,找个保姆就是对存儿生活的一种安排。
存儿进入了人生最灰暗的时期。她孤单地待在家里休养着,除了学校的老师来看看她外,街坊邻居很少来他们家的。孤独的时候,存儿多想知道陈东风的消息啊,可是,陈东风依然毫无音讯,存儿寄出去的信都是石沉大海。而真正此时常看望存儿的,便是刘黑子。
保姆不会做饭,存儿也不会做饭,两人都是学着做。做也能做熟的,就是味道不好。刘黑子知道存儿是娇生惯养大的,他不仅仅常常来给她们做饭,还从家里带来鸡汤,甲鱼汤,让存儿补补虚弱的身子,晚上就陪存儿聊天。这让存儿很感激。
存儿不像以前那样反感刘黑子了。存儿太需要精神上的抚慰了,刘黑子恰恰带来了这种东西,由此改变了存儿对他的态度。刘黑子给她讲人生,讲故事,讲他所听到的各种笑话,逗得存儿很开心。失去双亲的存儿哪有心情笑啊,可他硬是把存儿逗得咯咯地笑了。存儿的笑容充满忧伤,像一朵雨中的花朵。
存儿明白,刘黑子所做的一切,一是帮助她从低谷中恢复过来,二是努力取悦她,博得她的好感。存儿隐约感觉到,刘黑子像一个楔子,硬往她心里挤,企图把陈东风的位置挤开去。
两人交流的机会多了,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慢慢地也就走近了。终于有天晚上,存儿和刘黑子住到了一起。从心理上讲,存儿是不愿意的,可是,刘黑子的软磨硬缠使她进退维谷。存儿心里怨着陈东风,好像自己成了一个弃妇,她也就是带着这样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让刘黑子拥有了她。就在刘黑子骑在她身上的时候,眼前的激情并没有冲淡她心中的最爱,反而出现了现实与想象的错位,陈东风就像魔鬼一样飘荡在脑海中,存儿就把刘黑子想象成陈东风了,刘黑子的每一个动作,她都把它看成是陈东风的。
其实,存儿的心思刘黑子大抵也能感觉到一些,但这并不影响他喜欢存儿。刘黑子一直相信,既然能得到她的身子,就能得到她的心。只是这之间有个过程,他要慢慢来,慢慢来感化她。就在这天晚上,刘黑子提出了一个非常实际的请求,他对存儿说:“存儿,我爱你,我们结婚吧。”
13
存儿跟刘黑子结婚是第二年春天,赵镇的四周山上,还漫不经心地飘着雪花。
存儿嫁给了一个不愿嫁的人。尽管刘黑子确实非常爱她,但存儿的心里并不是完全接受。存儿走进了婚姻,却没走进婚姻的快乐。存儿之所以要将婚姻变成一个既定事实,原因在于,一切都今非昔比了,存儿家里出了这样的丑事,自己的身世随时随地在由别人议论着,她便不再像一个高傲公主了,而是一只落难的凤凰。既然如此,她在赵镇,她在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已经没有多少挑选丈夫的余地了。换句话说,不是她挑人家,而是人家挑她。家事的变故,已经完全摧毁了她固有的自信心,也摧毁了她从小建立起来的精神堡垒。所以说,存儿跟刘黑子结婚,一开始就带着天生的缺陷。
存儿是镇上的富姐,手头继承了一笔巨款。结婚也不需要刘黑子花一分钱,只要举办一个简单的婚礼,刘黑子住到她家的三层小楼上来就行了。从经济和居住意义上讲,存儿不是嫁给了一个男人,而是娶进来一个男人。刘黑子是邮电局职工,工资收入也不错,存儿的收入也很稳定,小两口的日子也很好过,从当地消费水平来讲,也算是一个殷实之家。
刘黑子有个爱好,就是打麻将,赌博,这在镇里县里都是一股风潮。以前刘黑子除了上班,就干这个。所以他的工资通常是存不住的。结婚之后,刘黑子有了明显的变化,很少出去跟朋友们赌博了。下班之后就待在家里,陪着存儿。有时他早一些下班,还要专门到赵镇小学去接存儿回家。下雨天气,刘黑子还要给她送伞。学校的老师都说,刘黑子确实对存儿太好了。至于在家务劳动方面,洗衣服,做杂活,也都是刘黑子的,其余便是保姆做。周末的时候,如果存儿愿意,刘黑子会和她一道去爬山,钻进后山的庄稼地里或森林中。刘黑子性欲很强,有时在山上也要做一回爱。他就喜欢顶着蓝天白云,抚摸着存儿白白的屁股,听存儿哼哼的声音,这时便是刘黑子最幸福的时候。
可存儿并不觉得最幸福。他们在山上的媾和,常常让存儿想到高中时她跟陈东风在竹林里的情景,这是她一辈子都忘记不了的早恋私秘。那时跟陈东风的搂搂抱抱没什么快感,更没有什么高潮,但是很惬意,是心灵与心灵的交合。现在快感有了,高潮有了,却纯粹是生理欲望的发泄。每每事过之后,存儿便是前所未有的失落,仿佛从身上丢了一件什么东西。哪怕下山的时候由刘黑子背她,把他累得满头大汗,她都觉得刘黑子只是一个工具而已。所以在同房的时候,存儿照样把刘黑子当成一个工具,跟街头卖的那种女性健慰器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一个是商品,一个是人。一个是死的,一个是活的。
其实刘黑子长期寸步不离地厮守着存儿,存儿也烦。存儿不需要寂寞,但需要内心的宁静。存儿不需要喧闹,但需要精神的愉悦。刘黑子总是像一个影子在她身边,使她没有了一点隐私,没有了一点自我的时间,存儿想,这不成了一种变相的监视吗?有时刘黑子的牌友叫他打牌,存儿就说,你去玩吧,一个男人,别老窝在家里。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于是刘黑子便出去玩去了。刘黑子出去玩就是赌博,通常是通宵达旦,第二天上班就打瞌睡。反正邮电所工作很轻闲,再说他父母都在这里,父亲又是所长,就那么十来个人,谁耽误一天也没什么的。刘黑子出去打麻将,如果赢了钱,他便要托人从外面的大城市里给存儿捎带些本地没有的东西回来给存儿,比如一个首饰,一个挂件什么的。他要让存儿高兴高兴,要让存儿觉得心里只有她。如是输了,自己的工资用光了,便要向存儿讨钱。三千五千的,存儿也照样给他。存儿知道,男人身上最怕口袋空空,更何况是喜欢打麻将的人。可存儿还是嘱咐他,既然成家了,就要爱家持家,平时玩玩可以,不要跟别人搞大赌,不要痴迷。刘黑子觉得存儿的话也很有道理。
在父母们死后的一周年,存儿怀着悲愤的心情给他们扫了一次坟墓。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生她养她的人。他们都给了她许多爱,又给了她许多恨。存儿无法忘记他们。给他们扫坟,除了周年纪念外,更主要的是,存儿也要通过这种方式对自己这一年来的生活做一个小结。一年来,所有的变化让存儿自己都不敢相信。如果不是他们的死,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存儿在坟墓前哭了一场,然后非常伤感地回家去了。
14
就在存儿给父母扫坟的这天晚上,存儿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存儿回家后,发现了刘黑子留下的纸条,说到县邮局开会去了,今晚还要跟哥们打打麻将。存儿吃了晚饭过后,就坐在客厅里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开始收拾他们的卧室。存儿在刘黑子的衣柜里发现了一枚钥匙,放在衣服与衣服的夹层中,取衣服时突然掉在了地上。存儿就拿着钥匙试着打开刘黑子带来的每一个箱子,结果在堆放杂物的房间里,打开了刘黑子的一个古老的棕箱。存儿好奇,想知道箱子里面放着一些什么。她吃力地把箱子搬到地上放着,在里面茫无目的地翻找,竟然发现了她写给陈东风的全部信件,以及陈东风写给她的全部信件。
存儿蒙了。存儿明白了。存儿愤怒了。存儿好伤心哟!原来,她和陈东风前些年的所有通信,都让刘黑子利用邮局工作之便截获了。刘黑子不仅截留了她的信件,而且截留了她的感情。存儿做梦也没想到,刘黑子竟采取如此卑鄙的手段来中断她和陈东风之间的关系。
那一夜,存儿喝了许多酒,她一边喝酒一边看信,一边看信一边哭。在那几十封情意绵绵的书信里,蕴藏了她和陈东风的全部情感与无尽相思,也蕴藏了他们关于爱情的全部理想与追求。这些信件表明,她和陈东风是忠贞不渝的,他们关系的中断,她和刘黑子的结婚,都是刘黑子蓄意制造的一个阴谋。存儿看了一夜信,存儿哭了一夜,存儿后来就带着几分醉意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保姆上楼收拾房间时,存儿酒还没醒,保姆只看到房间里到处散落的信件。
第二天,存儿抽课余时间办了件重要事情,把全部信件复印下来,然后把原始信件保存在银行她存放存折的保险箱里。存儿对刘黑子产生了极大的仇恨,她真恨不得杀了他。为了跟陈东风重新取得联系,存儿来到了陈东风家里,询问陈东风的近况。陈东风的父母跟存儿都是街坊,知道存儿嫁给了刘黑子。他们对存儿的到来表现得冷若冰霜,在陈东风的父母看来,是存儿心猿意马,抛弃了陈东风,而不是陈东风抛弃了存儿。但存儿毕竟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她几乎是很冲动地说明了她跟陈东风造成误会的根源,完全是刘黑子一手制造的阴谋。存儿的解释得到了陈东风父母的理解,表示愿意提供陈东风的情况。原来陈东风已经转业到地方了,安排在某县级机关工作,前几天才报到上班。
赵镇在连绵起伏的高山环抱中,外面的人都用手机了,可赵镇就是不能用手机,没有信号。通信工具还是只能依靠书信和传统电话。存儿回家后,用自家的电话拨通了陈东风的手机。陈东风听到存儿的声音感到很意外,而存儿所说的事情使他感到更意外。陈东风无不惋惜地说:“可现在你结婚了,一切都晚了。”存儿说:“你不要这样说。即使现在,我也无时无刻不想你的。”陈东风对存儿的说法并不怀疑,陈东风说:“其实我也很想你的。”刘黑子到县里开会还有两天时间,这之间有个空隙,存儿放下电话就收拾了一番,叫了出租车就直奔县城。她携带的唯一行李就是刘黑子藏匿的他们的通信,存儿要展示给陈东风过目,她要让陈东风相信,她是那么爱他,给他写了那么多信。
存儿跟陈东风见面是在陈东风的临时住处,县政府一个简陋的公用房间。存儿进去时两人相对无言,看了很久。一直到双方都看得流泪了,存儿才猛然扑进陈东风怀里,把眼泪刷刷地倾泄给他,陈东风的肩膀、脖子、衬衣全湿了。就这么紧紧地抱着,像凝固了一样。之后存儿突然推开了陈东风,用一双拳头在陈东风的胸脯使劲捶打:“你你你你你!我恨不得咬死你!”陈东风又一把将存儿搂了去:“我的小爱人也!你打吧,有什么怨气你就发吧。”存儿不打了,存儿不怨了,存儿用手、用嘴、用身子、用心制造着属于他们两人的甜蜜,存儿要用甜蜜将心中所有的积怨与悲愤排挤出去,存儿把激情稀释了,存儿一片汪洋。存儿把自己变成了海,存儿把陈东风变成了船。存儿的海卷起了惊涛骇浪。
停下来后,存儿说:“跟刘黑子在一起时,我总是把他想象成你,现在终于不需要用想象来完成了。我要离婚,把本来属于你的还给你!”陈东风说:“我等着那一天。我相信是会有那一天的。”存儿在陈东风那里住了一天一夜。存儿返回赵镇那天,也真是太巧了,上车之后才发现刘黑子也在车上,他也是这天返回赵镇。刘黑子说,你到县里了,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存儿不理他,存儿恨不能把他撕成几大块,存儿太恨他了。刘黑子发觉不对劲了,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存儿说:“回去跟你算账!”15回到家里,存儿就把信件的事和盘托出了。存儿说:“刘黑子,你犯法了,犯罪了。你知道作为一个邮局工作人员私藏他人信件,意味着什么吗?”这让刘黑子一点准备都没有。他顿时傻眼了。存儿直截了当地给刘黑子指出了两条路:第一,离婚。如果马上离婚,我可以不告你,你还可以保住饭碗。第二条,上法庭。但还是要离婚。你的饭碗也就没了。
刘黑子给存儿跪下了。他请求存儿原谅他,他一再表示是真心真意爱她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爱她,为了得到她。
存儿说:“就你这副德行,你还有脸说爱!”
刘黑子也来了火,说:“你明白点:你作为一个私生女,我跟你结婚是抬举你!”存儿两次愤怒了,存儿说:“这可不是我的错。是他们生了我。我现在只是维护作为一个公民的合法权利!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刘黑子藏匿了我和陈东风的通信!这可不是在威胁你!”刘黑子说:“你告!你告我好了!”存儿说:“好,这就说定了。”刘黑子从未见到过存儿如此气势汹汹过,看来她是破釜沉舟了。他知道,要挽回存儿的心恐怕是很难了,要让存儿原谅他也是很难了。如果存儿真是告了他,他的饭碗就砸了。即使法院对他从轻发落,但他严重违反了职业道德,邮电主管部门也是不会放过他的。事情闹大了,他便成了邮电队伍中的害群之马。
经过不屈不挠的斗争,存儿终于达到目的了,速战速决地跟刘黑子离婚了。这在赵镇又是一个爆炸性新闻。不管别人怎样谈论,存儿还是觉得自己解放了,是身体的解放,是灵魂的解放,也是爱情的解放。解放后的感觉真好,存儿抬头看天,连天空的乌云都是美丽的,它们绽放出黑色的绚烂。四周的山上,也不再是苍凉,而是一种苍劲之美。
这天,存儿打电话给陈东风报喜,陈东风说周末就回来,我们马上结婚。陈东风还说,我不喜欢分居,我要把你调到县城小学来,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陈东风让她把房子卖掉,直接在县城买商品房,最近开盘了几幢好房子,先预订上。存儿说,然后给你生个孩子。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陈东风说,只要是你生的,什么都好。存儿嘻嘻哈哈地说,那我就给你生个双胞,儿女都有了。两人说着笑着,在电话中设计着美好前景。
存儿要跟心爱的人在一起了,存儿又生龙活虎,欢天喜地了。存儿每天都笑意盈盈,仪态万方。存儿要把最美的自己呈现给陈东风,呈现给赵镇。存儿要让别人觉得,存儿是坚强的,经过了这么多曲折与痛苦,还是那么风采依然。
然而,然而,然而,又一个周末,当存儿痴心地等待着陈东风回来看她时,存儿却等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陈东风所搭乘的班车翻车了,坠入了山谷。车上几十个人,只有陈东风一个人死了。
这个消息是陈东风的父亲专门跑去告诉她的。存儿听说后,惊惶地哀叫了一声:“天啊!老天对我这么不公啊!”存儿快疯了。存儿飘逸的长发又散又乱了。此后的一段时间,伤心欲绝的存儿常常借酒浇愁,每天都一副酒还没醒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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