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我在高中毕业之后的岁月里来到了上海。这是历史专门安排的。历史老人调遣了几百万像我一样的外地人来到这里找饭吃。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上海成了碗厂,做了许多饭碗等着我们去端。我以前在四川的饭碗让一个娇滴滴的川妹子给我抢走了。这年头漂亮女孩子的碗总是又好又大。有她的就没我的。人多碗少。我只有来到上海。我爹把我送上火车时,重重地拍了一把我那有骨无肉的屁股说:龟儿子,好歹也是读了几天书的,在外面好好混去!我爹的话随着那个巴掌贴在我的屁股上了。从成都到上海后,我一直觉得屁股上张了个东西。父亲的谆谆教诲撑起了我外形的圆润。
我知道我是不配到人才市场去的。我有这个自知之明。毕业证是越大越管用,我没有像别人那种大红本本。可这不是丢人的事。蛇有蛇路,鳖有鳖路。我在职业介绍所门前晃荡的时候,就让一位女孩看上了我。她问我会干什么,我说我会做几个川菜,酸菜鱼烧得不错,还会使用四川那种长嘴茶壶。她两片粘连的口红就那么裂开了,说:行,看你还老实,跟我走吧。
我就跟着这位红口红裙子的女孩走了。我尾随在她屁股后面有点兴奋。职业介绍所门前众多的目光都贴在我的衣服上。我知道他们羡慕我。不仅叫人领走了,还是个女的。
她叫王瑛。我叫她王小姐。长相与身高都是一个典型的小女人。就是这个小女人给了我一只在上海的饭碗。我的饭碗在她手上翻云覆雨,折腾出许多花样来。
她把我领到东方路一家叫风满楼的餐馆停下来,我以为她是领我来吃饭的。那时候我真的有点饿。她在门前驻足几秒钟便进去了。通亮的蓝色玻璃门,门面不大但却看得出来里面很豪华。我不敢进去。我害怕这种华丽的地方。觉得自己像垃圾似的。其实上海像这样的门很多很多,但很多并不意味着可以随便进去。蓝色玻璃映着我紧张而又兴奋的脸。我不知道我怎么居然留意起自己来了。王小姐进去约三分钟后,拉开玻璃就把脸挤出了门外,说:进来呀,你愣在那里干什么?
我眨了一下眼,说:小姐,我不吃饭。谁让你吃饭了?叫你在这里来工作!王小姐一笑,我发现她笑起来真好看,还有酒窝。我噢了一声便进去了。我迈进门时她在我背上推了一下。我的心里因为“工作”两个字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甜蜜和幸福。它比“打工”给人的感觉要好些。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工作而不说打工。我想她上学时一定学过遣词造句,不然一说话怎么就惹人喜欢。
屋里并不像外面那样不显眼。里面的空间很大。摆了两排大圆桌,一共八张。从墙角的台阶拾级而上,便到了二楼,是雅座、收银台和一个可歌而不可舞的卡拉ok 厅,小而精致。我看着这些东西就觉得舒服。
王小姐拍拍凳子,示意我在雅座上坐下来。我坐了。我们面对面。小姐说:小四川,你从现在起就在这里工作。主要是后勤服务,扫地,擦灰,倒茶。扫地擦灰是晚上早上干的事,客人来了,就是倒茶。她用纤细手扯起我衬衣的一角,说:你的工作非常重要,你就是门面,是窗口,要干净卫生体面,不能脏兮兮的。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每个月给你四百块钱,管吃,管住。你有意见没?我没意见。
王小姐起身走到收银台那地方,取出一套青色衣服,说:小四川,你过来!我过去了。
把这套衣服换上,这是工作服,上班穿的。王小姐把衣服递给了我,同时把目光也递给了我。我看见了她眸子里的我有些发虚。我按照她指定的位置,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把衣服换了。这套青色衣服真合体,好像是为我度身定做的,只是那顶绿帽子我不喜欢。绿帽子上镶着红边,总觉得有些不顺眼。大裤子和长袖青衣虽然很合体,可也有些滑稽,像是舞台上的某个角色。我走出去之后,王小姐说,不错嘛,还真像那么回事。
衣服一换,我就成了这里的工作人员了。我知道这个时候的表现是最重要的。我开始学着另外一个女孩子的样子从事沏茶和收拾残汤剩水的工作。沏茶是那种小盖碗茶。古时候文人雅士喝的那种。但真正的茶叶并不多,里面有苹果片、生姜片、红枣、冰糖和枸杞。长嘴茶壶不是我的专业,但我学过。成都那些茶馆就有这种东西。我同学的爹就开了一个茶馆,没客的时候我们就在里面洒冷水闹着玩,莫名其妙地就学会了一门手艺。那时就没想到玩也能玩出这路好处来,居然能在大都市里派上用场。有的读四年本科也找不到职业。比起他们我就幸运多了。我提起长嘴茶壶就得心应手。为了稳妥起见,我在桌上放了个小杯,我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往里倒茶。壶停杯满,滴水不漏。看来我技巧还在,基本功还在。王小姐见我出手不凡,连连夸耀说:不错,你真有两下子。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成了第一个在上海夸耀我的人。
收银台旁边那个穿红工作服,也是戴着绿帽子的女孩子笑眯眯地望着我。我看得出来她跟我是同等身份的人。可我就不明白她的头发为什么染得发黄。我不大喜欢头发发黄的中国女人,给人一种异族的感觉。但她的样子并不叫人讨厌,属于平易近人的那种长相。这种相貌决定了我们以后的来往。
来了一个高个子的黄脸男人。后面还松松垮垮地跟了几个男人。好像是来吃饭的。他们非常熟悉地坐在雅座的位置上。黄脸男人对王小姐说:人找到了?王小姐迎过去,笑盈盈地说:找来了。黄脸男人问:怎么样?王小姐说:刚来,模样还行。王小姐向我招招手:小四川,过来一下!
我过去了。我提着长嘴茶壶。我像他们新买的宠物一样,让黄脸男人把我周身打量了个遍。过目之后,他说:小四川,好好干。干好了要加薪的。王小姐问我,听见了吗?我说听见了。
黄头发女孩子放好茶杯以后,就轮到我表演了。我的长嘴茶壶灌了大半壶滚开的水。我站在圆桌的外围向茶杯注水。我的手稍稍一顿,就飞出一股白色抛物线,稳准狠地冲得杯中浪花翻滚。这个不经意间的动作赢得了黄脸男人的喝彩。他说不错。他说不错,我想肯定就是不错的。能上雅座的人说话都不一般。
黄脸男人他们吃了一些酒,之后就长一声短一声地怪唱。他们吃得少唱得多。他们唱得比狗屎还臭。我在他们伸长脖子的时候就想到了鬼哭狼嚎。这之间我吃了一顿饭,甜不拉叽的,吃得我想吐。我自己添了一些辣椒,好不容易才把它咽下去。
王小姐一晃就不见了。她到楼下张罗去了。我不知道谁是老板,是王小姐还是黄脸男人?他们玩得很久。天擦黑我就想到睡觉的问题。我怕他们只顾自得其乐而忽视了我。晚上十一点了,黄脸男人才把我领到一个拐弯抹角的去处,是一个又破又烂的小房。里面就只有一张床和一些脏兮兮的被褥。黄脸男人很大方地把钥匙递给我,说:这里就归你住了。这像狗窝,你自己好好收拾一下。
我说:怎么这么烂呢?
黄脸男人说:陆家嘴的写字楼不错,你配吗?有个地方能放下你身子就行了,你又不办公!他说毕就走了,把惊叹号丢在了门口。我看着外面的夜光,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噤。
黄脸男人姓苏,叫苏老板。是从宁波过来的包工头。这是黄头发的小丫子告诉我的。小丫子在风满楼干了一年多了,知道这里一些重要人物的来龙去脉。她告诉我,解放前上海就有宁波帮,宁波人做生意是在全国出了名的,是出现大款最多的地方。我知道宁波的名气是很响的,清朝政府曾经把它割让出去做外国人的通商口岸,这一割让影响就大了。我们的老师都知道它的底细。正因为苏老板是宁波人,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也叫我刮目相看。
我问风满楼的老板是谁,小丫子说她也搞不清。平时管事的是王小姐.。王小姐是西安去的,长安县人。有个叔叔在上海当小官,她就到上海打工。几年下来就打出了名堂。小丫子在说这些话时,充满了对王小姐的羡慕。她说当老板真好,愤怒了可以发火,打人骂人;高兴了就唱歌,手舞足蹈。那该多自由!打工就不行。什么怨气都得忍着。
我问:她敢打人骂人?
小丫子说:其实王小姐是个口恶心善的女人,她骂人是常事,她巴掌细嫩,打人也打不痛的,她火一出,什么都没了。不记恨人。
用不着小丫子介绍,我就知道王小姐是个好人。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人的好歹来的。话说回来,十几个人的餐馆,要管事,不厉害点怎么行?老板不像老板的样子就没王法了。没了王法就会乱套。
小丫子说:要是你当了老板,肯定厉害。
我说:我这一辈子就不会当老板。只会用长嘴茶壶。小丫子就笑。笑声像铜铃在红衣衫上活蹦乱跳。我看她笑得真有点可爱。我到风满楼的头几天表现还是不错的,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王小姐每次看我倒茶的样子就情不自禁地发出会意的笑。我看得出来那是她对我表示满意的表现。她当然不能太多地夸我。夸奖使人骄傲,骄傲使人落后。我开始摸出了老板的一点心态。我之所以表现得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很大程度上是初来乍到的缘故。我不敢贪玩的,上海有许多好玩好看的地方,我多么想去,但我都克制了。端着别人的饭碗,受着别人的管,图个优良表现是顶要紧的事情。
我正在谨小慎微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错误正在等着我。那个错误等在情理之中,又出现在预料之外。错误蹲在二楼雅座那个玻璃门的门口。
那个白色透明的玻璃门是一张完整的厚玻璃做成的。四周镶着铝合金。由于每天都把它擦得太干净,一尘不染,几乎就没有了那种门的感觉。原本是一个阻隔的空间,因为玻璃的透明便常常忽视了阻隔的存在。那天是合当有事,苏老板他们几个人来得匆忙,说是吃了饭要去办什么事。小丫子七脚八手把茶碟放好,我就提起长嘴茶壶往里走。我没想到那里有门,更没想到门是关着的,一不小心就撞到了玻璃上。首当其冲的不是我,而是仙鹤细颈一般的长嘴茶壶。随着啪的一声,长嘴一下子折成了两折,出水口卑躬屈膝地弯在了壶体上部。整个过程自然流畅,坚强果断,体现了水到渠成的效果。
穿着高跟鞋的王小姐雄赳赳地走过来,揪住我的耳朵就往外拉。我的耳朵像橡皮一样变了形,火辣辣地痛。她把我揪到墙角放开水桶的地方才松开,松开之前还把我使劲拧了一下。然后虎视眈眈地望着我说:你慌什么慌,鬼追了你是不是?
我怯生生地望着她。我说:客人来了,我一高兴,就不小心……你以前见过玻璃没有?
见过。知道玻璃是透明的吗?知道。
光知道不行。你要记住:玻璃是透明的。记住了,玻璃是透明的。
王小姐笑了笑,用细嫩的手摸了摸我发烧的耳朵。她笑我,是笑我的可怜相。她摸我,是为了安慰我。有她这么一摸,我便突然不恨她了。这个女人真是会教育人的。我在等待进一步发落的时候,她却转身走了。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手上依然提着那只折了嘴的茶壶。
小丫子在收银台前咯咯地笑。起先她捂着嘴。王小姐走后,她嘴也不捂了,敞着嘴笑,她指了指餐具室说:还有一个好的,快去换了!
我连忙到餐具室换了一个好的。我心旌摇摇,也许是太慌了,我提着空壶就直奔雅座,直走到那该死的玻璃门前,我才想到茶壶是空的。里面的苏老板正对着门,他的眼睛和目光都像涂了口红一样,叫我望而生畏。我丧了胆似的连忙转身回来,灌了开水又往雅座跑。我卷起来的衣袖因为匆忙而全部垮下来,掩住了半边手背。头上的绿帽子也不明不白地歪了。我一走到玻璃门前就提醒自己:玻璃是透明的。借助玻璃映出的模糊的影子,我正了正衣冠,小心翼翼地拉开门,如履薄冰地走了进去。在我给茶碟注水时,苏老板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直到顺利地把茶倒毕,我才松了口气。
我没有忘记弥补我的过失,一个人不怕犯错误,就怕不改正错误。以前老师就一直用这种领袖的口气给我们讲。苏老板他们一走,我就连忙进去打扫。我看见桌上的鱼骨鸡骨上残留着许多肉,我觉得真是可惜。到底是有钱人,他们用不着在骨头上下工夫去啃。除了一碗鳖汤所剩无几外,其他的许多菜都残留着。要是旧社会,也够翻身之前的农民吃几顿油水的。我把这些东西看了又看,真舍不得倒它,要不是外面有人盯着,我就要把它吃了。但我还是咬紧牙关倒进了桶里。然后把盘碟收拾起来,把桌子擦得油光锃亮。我在提着半桶残汤剩饭走出雅座时,突然想到酒店里喂头猪多好。正好可以把这些利用起来。王小姐眼睛很尖,见我在纳闷,就走过来,问我想什么,我说:我想喂猪。
王小姐哈哈大笑了。她几乎是笑弯了腰。笑毕了,站起来擦着笑泪说:你想喂猪?
我想喂猪。我说。这些东西倒了多可惜。王小姐抖抖裙子,笑着走过去对小丫子说:他想喂猪。小四川想喂猪!小丫子也咧嘴一笑。望着我说:看你那么瘦,先把自己喂肥点,喂什么猪呢!
我被她们笑红了脸。我这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难道大上海就不能喂猪?我不高兴地盯了小丫子一眼,走过去摆弄被玻璃门撞弯了的长嘴茶壶。我把折下去的壶嘴扳回原位,但折叠处的印痕像是断裂似的,根本难以复位。王小姐说:小四川,你能弄好吗?你没那个本事!拿到五金店换一个壶嘴!
我提着长壶嘴往五金店走时,我就在想:门真结实,玻璃没撞破,倒是把壶嘴撞坏了。长东西都是容易折的。我不明白壶嘴就怎么没把玻璃穿个洞。
自此之后我就犯下了毛病,见了玻璃门我就发虚。我脑子里的那根弦绷得很紧,时刻铭记着王小姐的教导,玻璃是透明的。人就不能太紧张,越紧张就越容易出事。第五天,又出问题了,我用自己的身体撞到了玻璃门上。原因是王小姐在雅座里笑眯眯地向我招手。我不知道有什么好事值得那样。一高兴加上紧张我就拔腿窜了过去。我没想到她在玻璃那边。我在冲向玻璃的时候还在念念不忘地提醒自己:玻璃是透明的。可我又偏偏不可逆转地撞了过去。声音不大,沉闷地在玻璃上一扫而过。鼻子。我的鼻子。我的鼻子这下完了。我在被玻璃反弹回来时鼻子正在流血。小丫子在收银台前哈哈大笑。王小姐从雅座里面推开门,横眉冷对地看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嘴唇在颤抖,千言万语都在嘴里。她揪住我的耳朵,像牵牛鼻子一样把我拉过去,声色俱厉地吼起来:蠢货!风满楼怎么来你这么个蠢货!给你说多少次了,玻璃是透明的,听见没有?
听见了,玻璃是透明的。我说。我的鼻子依然流血不止。好像鼻梁上的骨头都碎了。
王小姐怕我的鼻血溅到她的裙子上,丢了我的耳朵,挪开一步。下意识地摸摸裙子,对小丫子说:快把餐巾纸拿来,给小四川擦鼻血!笑什么笑,就知道笑!
小丫子收敛笑容,慌忙去找餐巾纸。可怎么也找不着。我看见小丫子急出汗了。小丫子自言自语地说:平时餐巾纸到处都是,要用时偏偏就找不见。
小丫子蹶起屁股在酒柜里翻,王小姐冲过去,啪地一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小丫子受惊似的站起来。王小姐拧住小丫子的耳朵往外走,让小丫子并排跟我站着,小丫子面不改色心不跳,还不住地东张西望。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傲慢和不屑一顾的情绪。王小姐扬起巴掌就是一耳光扇下去,小丫子差点倒在了我的身上。王小姐说:饭桶!都是饭桶!
我不知道王小姐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她骂得唾沫直溅。她对呜呜哭泣的小丫子说:来去自便。
小丫子一头扑到收银台上继续哭。王小姐冰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从墙上取下自己的坤包,胡乱翻了一阵,找出一条卫生巾递给我说:把血擦了,这个比纸好。
我相信这个比纸好。卫生消毒,吸水性强。昨晚的电视广告我还看过,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做的。我想如果有方便的卫生纸或餐巾纸的话,王小姐是断不会给我用这么贵重的东西的。我一向认为上了电视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我的鼻血已经流了巴掌大一滩,下巴的嘴唇全红了。我对着镜子用卫生巾细细擦血。稍稍使劲便痛得厉害。擦干了血迹的覆盖。我惊奇地发现我的鼻子比以前长大了许多,陡现峥嵘,又红又白了。红肿打破了原有的格局,五官不像原先那样协调了。有一种强加于人、牵强附会的感觉。我甚至怀疑这个鼻子不是我的。我的鼻子没有这么大过,没有这样难看过。要真是这样的鼻子我就不出来打工了。这会让许多食客们吃不下饭的。我哪来这种勇气。
小丫子还在哭。哭得有滋有味的。王小姐望了她一眼,坐到她的小办公室去了。小办公室就只有一张桌子,她每次都从那里走出来向大家发号施令,指手画脚。苏老板从楼下走了上来,一听见小丫子在哭,便顿时阴了脸。他在走向收银台时目光碰到了垃圾桶上,盯着垃圾桶说:
谁把卫生巾扔在这里了?我连忙凑过去,说我扔的。
谁用的?看样子他要揪出用卫生巾的人。我说我用的。
你用的。他说,你用的也要把它包起来,扔在那里像什么话?这是吃饭的地方?
我走过去,把卫生巾掩在垃圾下面掩盖起来。之后便站在那里等待老板们的安排。
苏老板走在收银台前,用指头敲敲桌子,问小丫子:哭什么?小丫子擦了一下泪,并不回答。
苏老板说:别哭了!哭也不看看地方!不管有什么伤心事都别在这里哭!小丫子就不哭了。苏老板走到小办公室,唤进王小姐,摸出一支烟就坐下了,他问王小姐:又是你惹她了?王小姐说:打了她一巴掌。
苏老板说:我给你说过了,不许你打人,你怎么就不听?不打人就手痒是不是?
王小姐说:你别护她。打了就打了。活该!
苏老板说:像你这样搞下去,这个摊子迟早会垮的。耸人听闻。你少来这一套吓唬我。王小姐丢下这句话,满脸不高兴地走出来。我听见苏老板在喝令她回去。她没有转身,站住了。这时楼下吃饭的客人们上来唱歌,打断了他们可能出现的争执。
晚上换班后,我和小丫子同时下班了。小丫子早就恢复了哭泣之前的模样,但脸上依然残留着受气之后的不快之色。一出门,我就向她表示歉意,今天是我不好,害她挨了一耳光,她说这不能怪我,怪王小姐。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也是人,她把我不当人,我就要报复她。我不就是笑了一下吗,凭什么打我一耳光?
我问:打痛了吗?
小丫子说:你听那声音多响,哪有不痛的!我不知道小丫子住在哪里,但她却知道我住的地方。她要到我那里去看看,帮我收拾一下。我就让她去了。她进屋嗅了嗅说,屋子关久了,有股霉味儿。她告诉我,这个破房是苏老板给打工的租下的,两个月前王小姐炒了个小茶倌的鱿鱼,就一直没人住过。现在我来住,也就那么乱糟糟的。我没有家具,甚至连箱包都没有,用不着讲究。只需要用报纸和白纸把脱落的墙壁贴一下就行了。小丫子说她那里有些旧报,我们去拿过来,买点面粉煮成浆糊,就把报纸贴上了。屋里一下子就白净了许多。我发现小丫子干活挺细致的,不像我那样毛手毛脚,报纸贴在墙上都是端端正正的,缝对着缝,边对着边,如同镶嵌得很整齐的地板砖似的。我俩干完这些,就累了,面对面地坐在床上喘气。小丫子气喘得均匀细腻,香喷喷的。她看着我的头,一把抓下我头上的绿帽子说,你真老实,怎么还戴着!你不嫌热,我看着就热呢!她把绿帽子递给我,帽子湿漉漉的,有许多汗渍,小丫子抖抖床单说:过几天有空,帮你把这些床单被褥全洗了。
我感激小丫子。她对我的关照使我感到幸福和滋润。我说,你像个姐姐似的。小丫子就笑了:我比你大五岁,自然就是姐姐了。我看着小丫子,就觉得她比较懂事。后来听别人说,23岁的女孩子早就懂事了,不像是十八岁的男孩。
我来上海之前,就没出过门。我很想到外面去看看。都说外面是花花世界,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种花法。风满楼的电视上说,上海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商业街有南京路淮海路,好景观有外滩人民公园。还有我根本记不起名字的那些地方。那些地方经常就在电视里晃动。可惜我都没去过。当然我一个人也是不敢去的,听人说上海马路一千多条,里弄几千多个,上海人自己老是迷路,就别说我了。我不怕迷路,我是怕不能按时赶回来误了工作。工作对我来说很重要,它给我提供着衣食温饱。可我又不能来上海这么长时间连上海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那也等于白来了。我让小丫子带我出去看上海。
上海真大,人真多。春天气候好,大家都喜气扬扬的。举着一张笑脸出门肯定惬意。我不知道冬天是不是也这样人山人海的。小丫子说:冬天人也多。连雨天人也多。我就像个上了年纪的人,在五光十色面前有些眼睛发花。走进南京路,我脚步都飘起来了。我怀疑南京路有致幻作用。我有些把握不住自己了。五十年代的上海电影说人进了南京路就会变,我想也是,没有不变的。南京路寒碜的时候就那样,何况现在,现在就更容易变了。
小丫子跟我并肩走着。我有些晃,她不时地拽我一把,怕我走偏了,撞了别人。小丫子说,上海真好,真不想回去了。我问她不回去怎么办。她说挣了钱就在上海安家。她说上海女人长得一般,就她这副模样,嫁个好男人还是可以的。我说,岂止嫁一个,嫁几个好男人都是小事一桩。小丫子就打我一下,说我不像头两天那样老实了,说变就变了。逛夜上海,逛出了一路说不出的激动。原来世界离我们并不遥远,世界就在我们身边。出门就是,我的心扑通扑通跳了一路。回到浦东,快十点了。我把小丫子往回送。她住在东方路的一个并不古旧的里弄里,房间只有六平方米大小。仅能放一张床和一张小桌。里弄很黑,在东方路灿烂辉煌的对比之下显得更黑。我把她送到门口时,就看见她房里的灯亮着,我就停住了。我说:你房间里有人。小丫子也停住了,说:是苏老板,他有我房间钥匙。我很奇怪:你怎么把钥匙给他?小丫子说:所有雇员的房间他都有钥匙,包括你。我迟疑了一下,盯着从门缝里漏出来的那线光明说:我就不进去了。小丫子说:行,你回去慢些走。
我就转身往回走。顷刻间传来小丫子开门关门和保险锁碰撞回弹的声音,这种声音给人一种感觉,好像在干净利落地制造着一个阴谋。巷子里的能见度很差,我走了几步又莫名其妙地回去了,站到了小丫子的窗下。我不知道一种什么样的心态驱使着我。我总觉得小丫子的屋里有文章可做。窗户是打开了的,粉红色的窗帘随微风飘动着,摇摆的幅度很小,上面贴着影子。影子像在水里。我身子挨着墙,蓝格衬衣被夜色和壁面伪装起来。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知道一点什么的欲望。我听见里面的对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小丫子说:看来你是不放过我了。我是喜欢你才不放过你的。苏老板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阻滞。喜欢?告诉你,今天她又打我了。这是第二次打我了。下次再打,我就还手了。
她就那个脾气。其实她打了就算了。苏老板说。他们好像说的王小姐。她今天可是说了,让我来去自便。小丫子的声音充满委屈。她说自便就自便?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了?还有我哩。苏老板说。你放开我好不好?
我是喜欢你。你放开我。小丫子娇声地说着,弄出了一些脚步蹭地的声音。你每次来都这样,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没有声音了。好像嘴被堵住了。屋里空气紧张起来。我缩着脖子看了看巷道口,一对男女欢天喜地走过来,幸福得直哆嗦。
小丫子声音又出现了,带着微弱的娇喘。她蠕动着嘴唇,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别……我还是个姑娘。
谁知道你是不是姑娘呢?告诉你,闯上海滩的,没有多少是真正的姑娘。何况,你23了。
我听到一声巴掌响。声音脆弱,像打在一个肉少的地方。你凭什么打我?苏老板的声音。就凭你刚才那句话。她打了我,我就要打你。你凭什么怀疑我?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小丫子生气了。好好好,不该怀疑你,就算你是姑娘行了吧。苏老板的声音有些发颤。好,我今天什么都给你。我就要证明我以前的清白。证明我是姑娘。省得你对我疑神疑鬼的。小丫子带着一些怒气。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的声音。黑影骤然晃动了一下,灯灭了。我慌乱地迈开步子,做贼似的拐到了里弄,直奔东方路。
这是我在上海的第一次夜路。也是第一次干这种听人私语的勾当。我们那里把这种行为形象地称之为听墙根。我十八岁了,也算是情窦初开的人了,晓得墙根里面要发生什么事情。我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虚汗如潮。
第二天上班,王小姐把我叫到她的小办公室,问我昨天下午都干什么去了。我说小丫子领我到浦西去了。我到上海来半个月了,还没在浦西逛过。王小姐并不在意地打量着我,哦了一声。她问我:上海好不好?我说:上海好。就是灯太多,眼睛花。王小姐说,你才到上海来几天,眼睛都花了?她说了就笑,我也笑,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说既然上海好,你就好好干。好好干在上海就有饭吃。上海只养勤快人。
王小姐的话跟我爹说的一样。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是英雄。英雄所见略同。我像表态似的对王小姐说,我会好好干的。你放心。你叫我怎样干我就怎样干。王小姐一咧嘴,满意地笑笑:这就对了。你是聪明人,又有文化,不愁干不好。你没想想,上海多大?干好了,有你吃不完用不尽的。王小姐的口气由老板训话变成了语重心长的教诲。我不敢看她那双丹凤眼,低头听着。我说:我干好了,你还拧我耳朵吗?王小姐说:你干好了,我就不拧你耳朵了。干不好,还要拧,使劲地拧。她说最后几个字时咬牙切齿。这个女人我真的有些怕她了。我说:我左耳以前受过伤。你要拧就拧右边的耳朵,好不好?王小姐说:只有两个耳朵,你总得留一个好的。两个都弄坏了怎么办?我想她说得也对,我说:那你还是拧左边的算了。我看见王小姐脸色忽地一变,说:告诉你,我上火了,想拧哪只就拧哪只!
我没趣地走了出来,我真不知道我在哪句话上冒犯了她。她的脸像恶劣的天气说变就变。我感到恓惶,茫然无措。楼下的客人上来结账了,又轮到我下楼去擦桌子了。我拿了抹布就走下楼去,细细地收拾。客人们都是豁嘴,菜肴饭粒到处都是。我把桌布揭下来,都丢进垃圾铲里,我真不敢想象,有多少动物在我们桌上变成残骸,变成一种又一种的精神状态,最后变成一种臭不可闻的物质形态。人真残酷,专挑有生命的动物吃。为了使霸道变为合理,便妄自尊大地把自己说成万物之灵,这就确定了人类对世间万物的统治地位。用嘴巴去消灭其他生命就顺理成章。问题是要吃就吃干净,不要浪费。要是我爹看见这么多东西浪费了,他就会骂人的。我爹最痛恨糟蹋食物的人。每当我于心不忍地倒掉这些剩下的食物时,就想起了我爹那张骂人的黑嘴。
生意好的日子里,总有一批又一批的客人蜂拥而来。他们数着大把大把的钞票。我怀疑上海的钱都是报纸印的,花在他们手上像树叶一般,根本没把钱当钱用。那天来了几个胖子进入雅座。我去倒茶后,其中一个老胖子说:小四川,你茶倒得不错,赏你一点小费。我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给我递过来一张五十元的大钞。我不敢接。我看着旁边的王小姐,王小姐说:还不快谢谢!我连忙说声谢谢,把钱收下了。饭毕后,老胖子走到收银台前买单时,小丫子就望着他笑眯眯的,他又给了小丫子一张。给小丫子的那张比给我的那张大,是百元的新票,拿在手上像纸板一样硬重。小丫子就比我灵活,接了钱不仅说了谢谢,还说了些下次再来呀招待不周请多包涵呀等等,一大串温暖如春的话。我真羡慕小丫子,人漂亮,嘴又甜,嘴一动脸一笑钱就来了。收钱的时候还不卑不亢,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我问小丫子:最多能接多少小费?小丫子说:有时一千多,有时几百,没准儿。她说干我们这一行就别怕笑,多笑点有好处。我问怎么笑,她说是微笑。大笑就把钱吓跑了。钱喜欢微笑的人。我说:我要是个女人多好,女人弄钱的办法总是比男人多些。
小丫子是第二个教我挣钱的女人。这位来自西安南郊的打工妹,除了站在收银台前像打工妹外,红衣衫一换就不像打工妹了。一身的贵族气,一身的脂粉味儿,怎么看怎么像大家闺秀里金屋藏娇的那种。我在成都见到过一位大官的女儿,跟她活脱脱长的一个模样。那种模样叫人觉得高贵,温柔可爱又神圣不可侵犯。我不明白这副模样怎么长到了一位打工妹脸上,简直是可惜了资源。
苏老板一连几天没到风满楼来过。我莫名其妙地常常想起他。我并不喜欢这个宁波男人。想起他并不是想他,而是因为他是这里的老板之一,他黑瘦的头给人的印象很深。我从来对那种印象很深的人放不下。那天他突然出现在风满楼时,居然还有点亲切的感觉。我穿着一身青衣提着长嘴茶壶从他面前路过时,他问我怎么不戴帽子。我腼腆地笑笑说:太热了。帽子里老是汗。苏老板就不高兴了:屋里不是有空调吗,大家都不热,就你热。你那个脑袋是火做的!我在转身取帽子时,苏老板就径直到王小姐的小办公室去了。
我戴好帽子,看见小丫子正有滋有味地望着我笑着,我看得出来苏老板回来小丫子就高兴。人高兴了脸色就不一样。肉是松的。血是活的。小丫子全身都荡漾着幸福气息。她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我看得出来,哄不了我。十八岁的我已经是大人了,有公民权了。
苏老板在小办公室嗡嗡地说了一阵,就出来了。王小姐依然在里面。我见苏老板径直来到收银台前跟小丫子说话,我就很知趣地离开了。我晓得离得越远越好,我去检查开水壶,做好迎接随时可能到来的客人的准备。眼尖手灵超前是我的工作准则。王小姐教导的。不打无准备之仗也是王小姐教导的。王小姐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敢马虎。
苏老板下楼的时候把我叫走了。他见我真的戴帽子热,就让我把帽子取下来。我穿着一身青衣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他把我领到他的住处,让我给他打扫房间,我没想到他的房间也很小,十七八平方米,只有一台电视机,一台电扇,一张桌,一张床。陈设简陋,但看起来充实,多少给人一种家的感觉。与我想象中的老板或工程包工头的住处似乎有很大的差别。床在靠窗的位置,宽阔,显眼。我很认真地擦洗地板和玻璃。在擦洗玻璃的时候,我想起了王小姐的话,玻璃是透明的。这面擦净了,肮脏的那面就映照过来,一清二楚。我越擦越觉得王小姐说的是真理。怎么真理让她说出来了。我在擦另一面的时候,必须把窗户打开。这时我惊讶地发现:苏老板的窗户正对着我的门。相距不过五尺。
这个发现给我了极大的喜悦和鼓舞。我想我以后用不着住在里面害怕了。有苏老板在。苏老板就在我门前的窗户里。不同的是他住在楼房的一楼,而我住在破旧的平房里。苏老板望着窗外,指着那排低矮的平房说:以前那里全住着我的工人。现在就只住你一个人了。我问他:他们现在去哪儿了?苏老板说:他们在浦西的工地上住着。住这里太远了,来回不方便。我问这平房是谁的。他说是房管所的。上海滩寸土寸金,管这么点破房子,可不得了啦!
苏老板房里没有女人,却有不少女人的东西。乳罩和鲜红的裤头挂在引人注目的地方。好像这是若干天以前晾的,干成布壳了。我问这些东西怎么办,他说你别管,他自己收拾。我觉得那些裤头有些来历不明,至少藏着若干比较复杂的隐秘事件。
由于我和苏老板房间的特殊位置和结构,使我有意无意留意起他的窗口来。他的窗口成了一个对外传递秘密的通道。这个发现对于我对风满楼的了解,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那天我给苏老板打扫房间,弄得又累又渴。回到风满楼喝了许多水。又接二连三地为食客们倒茶,上水,清理他们留下的动物遗骨。下班回去就特别困,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十点多被尿憋醒了,才发现自己没洗脚。没洗脚并不碍事,重要的是撒尿。一般到了晚上,都是在暗处找地方方便,图个省事。为了减轻声音,我紧紧地挨着墙壁撒,这是要点技巧的。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苏老板的窗口有说话声。那个女的声音一听就是王小姐。王小姐的声音总是那种成熟之后的鲜嫩,听起来悦耳得很。
王小姐说,近段时间股市低迷,我想吃进一点试试运气。苏老板说,你又不会操作,吃进了怎么办?我也不懂。我只知道在房子上赚钱。
王小姐说,不会操作可以学呀,告诉你,在股市上亏的都是会的人,不会的人反而不会亏。
苏老板说,哪有这个道理!不会的凭运气,会的凭经验。你别盯住那瞎猫碰个死老鼠的事。再说,苏老板停了一下,在凳子上弄出了响声,你有那么多钱吗?
王小姐说,我想在风满楼弄十万,行吗?意思是,我要投入五万?苏老板问,苏老板的语调有些惊异。就算是我提前支取的红利吧。王小姐说,你如果想投五万也行,咱们各占一半。
我不投,我不放心你操作。你从风满楼拿十万元,全算你的。日后从利润中给你扣除。苏老板说,您可悠着点,别把饭店掏空,连周转资金都没有了。苏老板的话冷一句热一句紧一句慢一句,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他妈的,跟你这种女人打交道,反正吃亏的是我。
王小姐把什么东西打得啪啪直响,像是某个部位的肉。但无法猜测这肉是她自己身上的还是苏老板身上的。只能判断这是她的嫩巴掌所致。我对那双多次拧过我耳朵的嫩巴掌已经非常熟悉了。王小姐说,你吃亏?跟我这女人打交道你吃亏?你说清楚点,到底谁吃谁的亏?
苏老板说,算了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架。我猜得出苏老板说话时阴了脸。这时一双大手在窗帘上有很大一个投影,我看见那个毛乎乎的影子把窗户关上了。里面的声音小了许多。玻璃是透明的,但对于声音却又不是透明的。玻璃是个怪东西。我在进门时候,狠狠地瞪了玻璃一眼。我看见通过玻璃过滤后的灯光对我深奥而又古板地笑了。
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才知道风满楼是苏老板跟王小姐合伙办的。苏老板出资50万,王小姐出资20万。是在别人要破产时接过手的。原先并不叫风满楼,为图吉利,换了名字。苏老板是理所当然的大老板,他左右着王小姐的行动。据说股份合作制企业谁钱多谁就是老大,就是爷,就是这方天地的主宰。尽管王小姐每天在这里指手画脚,但后面却站着一个巨大的苏老板。苏老板是风满楼的灵魂。我知道了这个底细,就知道他不是一般的黑瘦人了。突然觉得他身上透着一股凌凌盛气。叫我纳闷的是别的包工头都是大哥大,出门都是小轿车,而苏老板却只有个拷机。他的拷机经常叫,却看不出放在什么地方。我怀疑他的拷机只有声音没有形体。老板又黑又瘦,又没有大哥大和小轿车,我就感到平易近人,跟我们距离不大。我怕就怕那种又胖又白的手里拿着大哥大的老板。那种老板像站在天上跟你说话,高人十等。小丫子就说我运气好,第一次就碰上了又黑又瘦的老板。
对于职业我没有什么挑肥拣瘦的,自己的能耐自己清楚。只能是老板挑我,还没混到我挑老板的份上。不知什么时候起,苏老板突然对我和颜悦色了。不像当初他每次见我都是一副阴着脸的样子,好像我曾经得罪过他似的。我不喜欢这种老板脸色。那天小丫子对我说,苏老板问过我的表现如何,小丫子在他面前夸了我,说我如何如何能干。苏老板就非常满意地点点头。我知道小丫子没说假话,不是当面奉承我,我可以从苏老板的表情上看出来。苏老板对职工的表情历来是旗帜鲜明的,用不着掩掩遮遮。他面部肌肉一松弛,我心里就有谱了,这是小丫子美言我的效果。
形势使我对小丫子刮目相看。她绝对不是那种普普通通的收银员。不仅仅是我这样认为。我发现就连风满楼的厨师和其他打工者对她都敬畏三分。就连平时见面打个招呼,都客客气气有礼有貌的。我真羡慕小丫子。都是打工的,她站在那里比我体面得多,神气得多。她言谈举止都比我大胆得多,放得开得多。这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打工者也不都在同一水平线上生存,差距大得很。
自从王小姐开始炒股之后,她每天都要到证券交易所去两次。她显得紧张而又匆忙。她一走,就是小丫子管事了。头几天她跟小丫子打打招呼,让她照看一下。后来就不打招呼了。小丫子就很自觉地把饭店的事情管好。她把一切都张罗得井然有序。大家也习惯了听她的。那天我对小丫子说,你也像个老板了。小丫子顿时瞪大了眼,说,你可不敢胡说八道,这是大是大非的话。我不敢再说了,我不明白一句玩笑就怎么成大是大非的话了。我真的有些弄不懂那些复杂奥妙。
对于雅座门上的玻璃我已经相当敏感了。几乎我每次往那门上一望,就想到玻璃是透明的。我爹以前对我的任何教导都没有王小姐这句话厉害。说它是刻骨铭心都还不够。可我没想到小丫子也碰上了这么一次。那天客人刚买了单,她就径直往雅座里去,一不小心就撞上了。撞得不重,却使她非常恼火。她把脸唬了说:怎么搞的,把门关着!
客人走时顺手带上的。我说,我必须声明这不是我的责任。这个死门!小丫子扶着鼻子,恶狠狠地骂道。
我说:记住,玻璃是透明的。稀罕你说,不说我也知道!小丫子说。小丫子掏出手绢擦鼻子,真是一副生气的样子。你就不能长个心眼,在门口贴个标志吗!被她一嚷,我就不敢再笑了。威信面前需要严肃。我慌忙点点头,取下绿帽子,走了出去。我在路边的一个工艺装潢部买了一个大红色的“拉”字,是即时贴做下的。我拿回去就贴在雅座那个玻璃门的心脏上了。它为我挣回来一点脸面。小丫子一看就喜上眉梢,说:小四川,其实你并不笨,一启发,你就聪明了!
我戴上绿帽子,准备干活。提着长嘴茶壶走过去道:我聪明什么。我的聪明是你启发出来的。
小丫子笑笑,说:小四川,你会说话了!听了这话我才明白,我以前都不会说,却自己为是业务骨干。比起他们,我真是没出息透了。那些天总有一个不明不白的男人电话打过来找王小姐。王小姐接过电话时,总是用一种懒洋洋的态度应付。她只听对方说话,自己并不多讲。听一会儿她便问:还有什么事吗?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脸上很不舒展。
我发现电话真是个讨厌的东西,就像一个发情的母猫一样蹲在桌上,叫起来声嘶力竭。有次电话来了,小丫子接到的。小丫子叫王小姐接电话。王小姐说:又是他的吗?小丫子说是他的。王小姐说:就说我不在!
原来老板也有撒谎的时候,趁王小姐不在。我问小丫子,打电话的那个男人是谁。
小丫子说:王小姐以前的男朋友。夏天总爱惹事。上海滩的夏天许多事情都是女人惹下的。进入初夏不久,小丫子就惹事了。当然,事情不是她主动惹起的,但没有她就可能没有这桩事。那天来了个款爷,约莫四十多岁。上海滩的款爷四十岁左右的居多。我一看就知道是款爷--款爷都是耀武扬威的,不可一世的,仿佛整个上海滩都是他们的一样。款爷都有手机,有时自己提,有时身后的小女人提。这位款爷穿着花格子衬衣,被高矮不齐的几个男女簇拥着进了雅座。那天正好苏老板在楼上,见来大款了,就给我使了个眼色。其实他不用使眼色我也知道,如果我们服务周到的话,对大款的服务就更加周到。人家的钞票多些,大些,我们的服务档次就要高些。宰一回是一回,小丫子放好茶碟,我就提着长嘴茶壶冲锋陷阵,我们配合得完美无缺。小丫子在离开的时候,那个大款突然转过脸去望了望她--大款的左腮上翻出来一颗黑痣。那颗黑之长着一根长毛,显眼而俗气。大款的眼神有些追艳抛媚的意思,我看得出来,小丫子被盯上了。
酒过三巡之后大款便在桌上大叫老板。苏老板走过去,问道:先生有什么事?大款说:派个小姐陪我喝酒。苏老板说:先生,本酒店是不设陪酒小姐的。大款昂着头问:我来了就不能破个例?我听那口气绝对非同一般。苏老板有些为难。这时小丫子拿餐巾纸走过来,就被她给撞上了。小丫子为了解围,就坐到了大款旁边。苏老板平静了,给每人发一根烟。
陪酒就陪酒。黑痣大款却偏把小丫子往自己怀里拉。小丫子手一拐,坐下了。小丫子看了看苏老板,脸一红。大款见小丫子不过去,便喝酒,小丫子也端起来,大家碰杯。大款酒兴渐起,连碰多杯。之后,就把手伸向小丫子的大腿。这个动作有些恬不知耻,小丫子便用手去挡。苏老板拍拍大宽肩膀说:先生,你放尊重点。大款把脸一翻,说:老子是花了钱的。苏老板有些火了,说:你再说一句。大款说:老子是花了钱的。
啪。苏老板就一巴掌打了过去。他那个动作真是干净利落,毫不含糊。还没等黑痣大款把话说完整手就伸出去了。黑痣大款马上拉开凳子,挺身而出予以还击。他毕竟又胖又笨,比不得苏老板那般敏捷,所以连吃重拳。这时候大款带来的其他人就上了。苏老板又陷入了围攻之中。我怕极了,但我又不忍看到苏老板孤军作战,就提起我手中的武器--将长嘴茶壶对准黑痣大款的头部淋了下去。开水实际已经不是开水了,顶多也只有六七十度。我没想到一淋下去黑痣大款就开始抱头喊爹叫娘。我的茶壶很快被另一个敌人夺了去。长嘴在瞬息之间变了形。我的腰部不明不白地挨了几拳。我在疼痛难忍的时候希望小丫子来帮我,可她已经不在雅座了,出去打110报警电话去了。
我们被带到派出所。当然我是不怕的。我很明白,除了两个大款是主犯外,其余都是帮凶。
只要他们在,就没我们的事。我在接受调查和审问时非常坦然。我一直在琢磨,在上海滩还是有钱人好,就连打起架来都大胆些。我真羡慕他们,在威风凛凛的警察面前照样威风凛凛。他们之所以面不改色心不跳,还不是因为口袋有钱。有钱好。打架事件只做经济处罚,没有行政拘留。交款之后从派出所出来时,两人依然耀武扬威。罚的是人民币,没罚他们的志气和威风。扬眉吐气也是应该的。
长嘴茶壶为我立了一功,这是我没想到的。苏老板不失时机地表扬了我,对我的表现大加赞赏。苏老板说,这个世界就不能太软弱。你一弱,别人就强了;你一强,别人就弱了。这就叫弱肉强食。我很严肃地听着,没有回答。我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回去之后,苏老板对王小姐说:从下月起,给小四川每月长50元工资!苏老板又从小丫子那里翻开工资表,对我说:小四川,凭你今天表现不错,给你一百元奖金。来,在这里签个字。我拿起桌上的圆珠笔准备签我王晓铁的大名,刚写了一个王字,就被苏老板打断了,他说,写什么王,签个小四川不就行了!我就签了“小四川”三个字。反正风满楼只有一个小四川,小四川就是我。
苏老板第二天就出门了。好像是在杭州一带联系装潢项目业务。走之前的头天晚上,王小姐去过。我听到两人毫无顾忌的说话声。他们没想到我的耳朵正对着窗户。人老实也有老实的好处,他们放心我,把我当成没有眼睛没有耳朵一样。其实并不是我心里想听。是我耳朵想听,耳朵有一种求知欲。我就凑了过去。窗户开着,窗帘拉了一半,不强不弱比较适中的光线打在我的门上,给人一种畅通无阻的感觉。声音就是顺着这个通道出来的。
王小姐问:罚了多少钱?
苏老板说:两千。两千算什么,没拘留十五天就算不错了。王小姐说:都怪那个妖精!
你怎么能骂人家?骂她怎么啦?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不妖精,人家也不会动手动脚!王小姐的声音有些怨气。你别护着她,这样对你是没有好处的!我怎么护她啦?你护她,你还不认?你真行,居然为她打一架!
我看你就是个醋坛子!苏老板说,接着干咳了两声,好像是烟呛着了。他问王小姐炒股的情况怎么样。王小姐说,不好。前期吃进的都跌得厉害。要看过几天有没有反弹的可能。苏老板说,你要是亏了,我就不给你贴了。我可没那么多钱让你拿去亏!王小姐说,该不会亏吧!
我听出王小姐的口气中也有把握不准自己的可能。不是那种信心十足的样子。苏老板就没有声音了。许久他才叹了口气。好像很累,又好像感慨很多。一会儿,灯泡熄了,换了柔弱的红灯。我知道红灯在床头的位置上,有些花纹,我上次细细擦洗过的。之后,盆响和水声传来,叮叮咚咚。窗户被关上了,帘子被撩开一角。玻璃是透明的。我透过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粉红色的蚊帐在轻轻地晃动。我不明白一个大男人怎么用这种粉红色的蚊帐。我想这一定与王小姐喜欢粉红色的裙子有关。
一股莫名奇妙的风从过道吹过来,爬在我身上往背心里钻,凉嗖嗖的。里面声音小了,变成了窃窃私语。声音的种类多了,复杂了,我不敢听那种不好听的声音。我离开窗口时,两腿有些打战。
苏老板一走,风满楼的生意就直线下降。不像以前那样宾客盈门热热闹闹了。饭店清冷了。王小姐把生意的萧条归咎于打架的缘故。相邻的一些门店就有人说,店主老板打顾客,是商家最忌讳的事。你既然能打顾客,肯定就宰顾客。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其实这种说法还是有道理的。顾客是上帝,自然就不能打。可我觉得打也有打的理由,你上帝也得遵纪守法,上帝也是不能调戏女人的。调戏女人就是欠揍。何况,苏老板就是疼小丫子。
我的长嘴茶壶一天用不到几次了,悠闲起来。王小姐的脸色非常不好。尤其是她在小丫子面前,常常吹胡子瞪眼,一脸秋霜。可小丫子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不卑不亢,一副自立自强的模样。我发现小丫子根本就不怕王小姐。王小姐也拿她没办法。有天下午,王小姐看到空荡荡的餐厅说:要不是打架,生意会这样吗?夏天,历来是生意旺季!小丫子说:你没看报纸,中央又发文件了,禁止公款吃喝,文件一发,当官的就把嘴撮紧了,管严了。王小姐说:就你会找理由,就你关心国家大事。以前也发文件的,当官的不是照样大吃大喝吗?小丫子拉下眼皮,说:当老板,就要多学习学习,多掌握政策动向。王小姐气得把菜谱狠狠打在桌上,挖苦小丫子说:你那么会掌握政策动向,就别打工呀,就调到国务院研究政策去呀!小丫子白眼直翻,毫不示弱:打工有什么可笑的,教授还打工呢!你不是从打工妹里走出来的吗?你别把尾巴翘早了!
两个女人说红了眼,我在中间就难做人了。我嘴笨,我不会劝她们。我就去扫地擦桌灌开水。我在走进雅座的时候,又差点忘记了玻璃是透明的。明明白白一个红拉字,我却忽视了它的提示作用,没有去拉它。直到我发现鼻梁快接近玻璃时,才想到玻璃是透明的。我一个趔趄。差点倒了。我一只手撑在了墙上,我的动作险象环生,充满悬念。王小姐恶狠狠地说:眼睛又瞎了!不好好看路!
我转过身对她表示歉意的一笑。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把气往我身上撒,我又没惹她。我看当老板就有这个好处,该不该骂都是可以骂的。当了老板就能随便骂人了。
那天晚上小丫子到我房间去了。小丫子说:王小姐这几天脾气大,见谁都想找岔子训一顿。风满楼的职员她都训了。我问:她敢训苏老板吗?小丫子笑笑,说:她当然不敢训他,她凭什么训他?要不是苏老板她有今天吗?小丫子坐在我的床上,用一本杂志扇着比较热的风。我看她那样子,就不像个打工的,觉得她应当当老板才对。不然,她一到我这里来我就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好像中央首长接见我似的。我们虽然都属于打工的,小丫子跟我和其他端盘子的就不一样。她地位就是比我们高。这种差距不承认不行。我鼓足勇气问小丫子:苏老板喜欢你是不是?
小丫子就笑。她说你别胡说。他喜欢我又怎么样?不喜欢我又怎么样?我问苏老板是不是有老婆孩子?
小丫子说:老婆有孩子也有。你打听这些干什么?这些事情,你不知道的好。
我就不再问了。我只不过是好奇地问问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而小丫子的脸已经红了,稍稍地含着羞涩。羞涩之中,似乎也不乏甜蜜的成分,表现出内在的兴奋来。我晓得,女孩子有些高兴的事情既希望人家知道又怕别人知道,这种心态只能从表情上看出来,小丫子就是这样的。
小丫子坐了半个小时,嫌热要走,毛毛细汗就像油珠一样贴在额头上。
走时她约我到她那里去玩,她那里有个小风扇。还是名牌。我把她送出门去,她的步态轻盈如燕。
东方路一天比一天繁华起来,好像在追赶南京路似的。我看见外面热火朝天的场面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就怦然心跳。我特别想走出去看看。可我的职业不允许随便走动。因为根本就没有上下班时间。我突然不喜欢我的职业了。可我没有办法。人没本事了,就只有这个命。我渴望能谋求一份能到处走动的职业,看看大上海日新月异的神奇。我总不能在大上海待几年还是一个山里人。那就白来了。我对小丫子谈了我对职业的看法。小丫子笑笑说,到处走动的职业只有一个,我问什么,她说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我一听就知道她在讽刺我。我说我以前就是干那个职业的,那个职业没人发工资。小丫子就笑,她用红皮鞋踢我一下,说我慢慢地变得不老实了,不像当初那样木讷了。我很伤心,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变得不老实了。
天说热就热了。进入了货真价实的夏天。夏天风满楼的白酒卖不出去,顶多卖一些王朝和啤酒,没人在桌上划拳行令喝白酒了。顾客们吃饭的时间也短起来。吃毕匆匆下桌,唱两曲卡拉OK 匆匆走人。那天,当最后一辆吃饭的公车开走后,我们就关门下班了。店里有空调,我是不愿下班的。我回到我那个狗窝就无处可逃。热浪在屋子里散发不出去,像要在里面生根开花似的。我想到了小丫子,她屋里有个小风扇。
我就一边散步一边溜到小丫子那里去了,我莫名其妙地多长了个心眼,走到她窗户底下时放慢了脚步。往墙边一站就听到苏老板的声音传来,把我吓得一惊。难怪今天中午小丫子接了一个笑逐颜开的电话,原来是苏老板回来了。原来苏老板回来先到她那里报到。屋里灯光微弱,软绵绵的。电扇的声音像感冒了似的有些沙哑。两人在屋里谈着装潢项目的联系情况。工程较大,好像六百多万元。还要给甲方回扣和提交管理费什么的。大功告成了,苏老板就很兴奋,说是要赚八九十万元,弄不好还要过百万。小丫子说:你赚那么多是你的,跟我炫耀什么!苏老板说,我赚多了,自然就有你的份儿!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你啊!小丫子说:假的。你那么多钱,你要真喜欢我,你就把风满楼的股份给我。那才看得出来是你真喜欢我!
苏老板就不说话了。里面响起了细碎的声音。我抬头看了看窗户,窗帘挂得很严实,无法看到里面。许久,听到苏老板说,其实我也有这种想法,这要看王瑛炒股怎么样。如果她亏了,她就说不起话,我就把风满楼的股份全给你,你就可以当老板了。这是第一。第二,老婆闹着要离婚,要我给她五十万,孩子她领着。我一次付出去五十万,手头就没多少钱了。
你究竟娶不娶我?你把话说明白。你要娶我,我就做嫁你的打算,不娶就有不娶的打算。小丫子的声音。
肯定娶你,我总要离了婚才能娶吧。告诉你,你不娶我,我是不会跟你上床的,还像那天那样,你睡你的,我睡我的。你别把我想成三陪女郎。我可不是她们那种货色。你手放开,放开。你再伸,我就火了,真的火了。臭男人,臭男人。小丫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一副吃力的样子。我猜出她在喘气。
就这样,就这样就行了。苏老板说。我想他们干着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想象不出这样是怎么样。人有钱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小胡同稀寥的行人里飘出一身熟悉的红裙子。我定睛看清是女老板王瑛来了。我替小丫子紧张起来。我一边佯装往外走,一边大声叫了一声王小姐,我希望我的声音能让小丫子听见。王小姐发现我,惊奇地问道:小四川,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大声说:我找小丫子,她不在!王小姐冷峻地盯我一眼,径直往小丫子门口走去。到小丫子门口要拐一个小弯,她过去敲了一阵门,又失望地回来了。追上我问:你看见苏老板没有?我说没有,好久都没见过了。她又问:真没见他?他今天回上海了!我说真没见他。王小姐声色俱乐地说:你要哄我,我把你耳朵揪掉!我说,我怎么敢哄你!王小姐气冲冲往前走,我没精打采地跟在她后面。王小姐的背影像喝了酒似的,有点飘。
这么一来我就人不人鬼不鬼了。第二天趁王小姐到证券交易所去了之后,小丫子就问我:昨天晚上是你的声音吗,你在我窗下干什么!我说:我屋里太热,你不是有电扇么,我就到你那里。门推不开,我就回来了。走到你窗下时正好看见王小姐来了,我想她也是来找你的,就叫了她一声。小丫子绷紧的脸稍稍松弛了一下,问我在她窗下站了多久。我说我根本就没站。问王小姐说什么了,我说她问苏老板,没问你。
正说着,苏老板来了,提着一个大包,出远门刚回来似的。他脸上没风没雨,平静如常,径直进了王小姐的办公室。本来我是要给他送上一杯茶去的,可小丫子已先我一步了。小丫子真是心灵手巧。我只好没趣地把茶杯拿出来。我在琢磨,怎么巴结一个人也这么难。
王小姐从外面回来后,见了苏老板并不惊喜。她说不是你昨天就回上海了嘛!苏老板说:听谁说?王小姐说:你们工地的人说。苏老板说:昨天我魂回来了。王小姐问:工程联系得怎么样?差不多,苏老板说,我饿了,给我弄点吃的吧。王小姐见了我就嗓门儿大了:你听到没有,小四川,给苏老板炒几个菜上来!要精!我咚咚地跑下楼。向厨师传达了王小姐的指示:给苏老板炒几个菜,要精!
小丫子带我出去逛街时给我买了一套衣服。白白的,还带点花格子。我推辞不要,她非要给我不可。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受别人给我的重大礼物。五十多元。以前最高的纪录是高中时一位女同学给我买了一双袜子,塞到我的手心她就跑了。也是一个夏天。看来夏天是施惠与我的。夏天总有些不劳而获。我不明白小丫子为啥要取悦于我。我不是头不是脑,完全用不着这样的。
不过,有人送我东西我还是喜欢,突然觉得小丫子那么亲切,那么和蔼,那么把我当人看。我拿衬衣就有些激动了。我说:要是你当我的老板就好了。小丫子笑眯眯地说:怎么好?我说:你脾气好。小丫子说:要真当了老板,脾气就不好了。我哪有这个命!我说:你就有这个命。小丫子咯咯地笑了。好像她很喜欢我用这种方式恭维她,之后她说:你可别胡说,当心我整你。说着她就伸出手来。
小丫子整我的方式是胳肢。她把双手伸进我胳肢窝里挠几下,我就缩成一团了,全身软成了棉花。胳肢窝是个神奇的地方,一挠就缩,就笑,就软了,就不战而溃。小丫子问我:还说不说了?我说不说了,不敢说了。小丫子就把我放了。她看了看她细嫩的指尖说:全是你腋下的汗,臭!
我为我腋下有那么多的汗感到羞愧。要是我擦了汗再挠多好!王小姐的股票炒亏了。十万块钱几个月下来就剥了两万。像她这样炒股,百万富翁也会炒成穷光蛋的。我想他们真舍得花钱。这个世界想投机的人太多了,敢冒险的人也太多了。稍不注意就栽个跟头。这下好了,王小姐再也不用到证券市场去看屏幕了,那个眼花缭乱的显示屏叫人太累,我怀疑是王小姐一走神看错了的。不然怎么一下子亏了那么多。苏老板说:这下好了吧,过足了炒股瘾,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了。王小姐说:不就是十万吗?我一辈子岂止挣十万?苏老板说:现在不是你赚的问题,而是你一下子亏了这么多!王小姐的脸像天气一样恶劣。眼角眉梢全是乌云。我生怕从乌云里钻出什么惊雷来。一旦爆发,那将是不得了的事情。这个女人的厉害我已经领教过了。我看见她的手我就耳朵痛。她谁都不理,好像大家都得罪了她似的。她不理小丫子,可小丫子也可以不理她,完全是跟她对着干的样子。但我就不行,她不理我,我照样得理她,向她请示,汇报,必要的时候还要点头哈腰。我的位置我的身份决定了我只能这样,我查过字典,这叫仰人鼻息。仰人鼻息是丢人的事情。我本来就是没面子的人,所以丢人也就不大在意。也总算理解了一个成语。
我从小丫子和王小姐的表情上看出她们矛盾重重。王小姐坐立不安的时候,小丫子就一副春风得意幸灾乐祸的样子。在小丫子看来,王小姐炒股一亏,她的丧钟就敲响了,小丫子就得意,就去唱卡拉OK,把嗓子往坏里用。她原本唱得好的歌曲都因为而高兴唱走了调,像唱盘出了毛病似的。王小姐从办公室冲出来,板了脸说,别唱了,全是噪音!小丫子把话筒关了,懒洋洋地转过身,挑衅地盯着王小姐的背影说,噪音也是优美的!这话让王小姐听见了,扭过脸说:那就到东方电视台去唱呀,这里又不能提高知名度!小丫子一时找不到话回答她,气得直翻白眼。直到坐进收银台上时,眼皮还没有盖下来。
这天晚上王小姐就到苏老板宿舍告状去了。王小姐说,那个小妖精,简直要爬到我头上撒尿了!你究竟管不管?
苏老板问:你们又怎么了啦?吵架了?
王小姐说:她现在是翅膀硬了,狗仗人势时刻跟我对着干!她怎么跟你对着干了?我越不高兴,她就越高兴,她就越幸灾乐祸!王小姐一副哭腔。苏老板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你不高兴时,就要她也不高兴;她要高兴了就是跟你对着干。你不要倾向她!王小姐火了,声音大了,说,你们瞒不了我眼睛,我看得出你们的关系!
你别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你们自己干的事还不明白?我们干什么事了?丑事!王小姐咬牙切齿。
你这个女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苏老板说,告诉你,你在风满楼的股份制只有十万了。你的十万与我的五十万相比,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王小姐就不说话了。我猜出屋里的气氛紧张起来。要么他们的脸色都非常难看,心里憋足了要爆炸的劲儿。门突然砰的一响,好像是用脚踢上去的。听不出踢门的是谁。王小姐说,你说,意味着什么呢?
苏老板说:意味着基本没有了。
王小姐说:你以为我就死路一条了?我拿十万元照样可以开一个小店起来!苏老板说:我可没赶你走的意思。用得着赶吗。逼我走也是一样的效果!王小姐说完,门就吱的一响。只听得苏老板说:把门带上,蚊子进来了!我知道王小姐走了。我也无话可听了。热浪在周围扰动,给我额头上添了许多汗。我离开窗口时看见苏老板粉红色的蚊帐一动不动。王小姐第二天上班特别迟,我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她上楼之后显得很累,又好像有些睡眠不足。女人睡眠不足是美容的大敌,容易引起面部肌肉松弛缺水,这是小丫子教我的。小丫子什么都懂,像一本妇女杂志。她不大注重化妆,却把养颜护肤的精力放在睡眠上。再忙也要睡足。精神是睡出来的。小丫子说。精神抖擞的小丫子与萎靡不振的王小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丫子就像刚出笼的包子一样热气腾腾的,充满了新鲜的生动。
正在两人不说话的时候小丫子接到电话:苏老板受伤了!小丫子正在问伤情时王小姐听出了眉目,冲出办公室就夺过了电话。小丫子不愿把话筒给她,但还是给她了。王小姐讲话,小丫子就在旁边听着,眼睛冷冷地盯着王小姐涂着浅红唇膏的嘴。放下电话,王小姐就显得比较焦急。小丫子问:他怎么样?王小姐说:不会死!王小姐说毕就转身进了小办公室,收拾一下就往楼下跑,小丫子说:我也去吧!王小姐扭过头:又不是打狼,你去干什么!凑热闹。我本以为小丫子伤了面子的,可她并不觉得有什么没趣,看着我,学着王小姐的腔调说:你去干什么,凑热闹。苏老板伤得并不重,只是伤了脚而已。在工地上不小心被砖块砸了一下。
可能要残废一只脚趾头。脚是有限的,砸一只就影响一双。路是不能走了,得到医院去包扎,清洗,养伤。苏老板不喜欢医院那个地方,嫌药味儿太重,住了三天院就开始跟医生顶嘴,嚷着要出去。他喜欢在风满楼附近住着,照顾他也方便些。我们用担架把他平放在床上,让他四仰八叉地躺着,他看了看王小姐和小丫子,然后把目光停留在我脸上,用旧时大老爷一样的口气吩咐说:小四川,你伺候我。
我嗯了一声。我想这下好了,可以不用擦油桌倒茶水了。砖头砸脚给了我一次跟苏老板套近乎的机会。他是大包工头,包土建和装潢工程,人家把他叫经理,叫老板。而我是小包工头,包他饮食起居收拾房间等杂务。还要充当半个医务人员,给他倒尿什么的。苏老板是个爱体面的人,他左脚不能动弹,可又不需要导尿,每次要尿时,便将身子挪到床沿上,然后我把便盆地给他,我就背了脸避而不见,他自己端着尿。他那极其别扭的尿尿姿势有点像狗。总有一只脚要拉开。我不知道狗尿的颜色,但苏老板的尿全是黄的。他吃着山珍海味,过着幸福生活,我想他尿里一定有黄金,且含金量一定很大。
小丫子常到苏老板宿舍来看他。我每次到风满楼给苏老板端饭时,小丫子都要问苏老板怎么样。我都是一无例外地回答很好。她一来,苏老板的心情就会畅快很多,脸上遍地阳光。小丫子就像一只乖猫坐到床沿上,看看脚摸摸头,一副知疼着热的样子,关怀得十分透彻。偶尔趁我不备时,两人就贴得近近地说着什么。后来我才明白他们在亲嘴呀!我发现我真卑鄙,怎么能看人家这种事情。我成了碍手碍脚的障碍物,就找个借口走开。小四川--我被苏老板叫住了。过来!
我过去,站在床旁。不知道有什么事。你谈过恋爱没有?苏老板问。我摇摇头,没有。
想不想女人?我摇摇头,不想。
对,不想好,自己都养活不了,还能养活女人吗?要谈恋爱,要想女人,就脚踏实地好好干。将来什么都会有的。在大上海,必须要先有钱后找女人,而不是相反。苏老板说。他很兴奋,目光炯炯有神。不过,你以后要谈恋爱,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好事,被一个女人爱也是好事。你应当尝尝爱的滋味儿。我经过的女人太多了,都成了没味的东西,爱一次也不容易。又幸福又吃力。
我惶惑地看着他。我说,你说这些,我都不懂。你多聪明的人,你会懂的。其实不懂好,事情一懂就复杂了。苏老板说。
苏老板的手捏着小丫子的手,呈现出黑白分明的界线。我似乎觉得他们俩已经用不着回避我了,透明度完全可以大些,更大些。喜欢一个人与不喜欢一个人就那么回事,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我们需要的就是简明扼要,如同吃鱼,把肉吞进肚子,把刺吐在桌上,就这么简单。苏老板把小丫子的手摸了一阵就不摸了,和风细雨地对小丫子说:你回去吧,等会儿又找不到你。小丫子就含情脉脉地走了。虽然我没谈过恋爱,但她那眼神我还是能读懂的。
小丫子一走王小姐就来了。王小姐进门环视了一下四周,问好些没有。苏老板毫无表情地说:强些了。王小姐走过去,也坐到小丫子先前坐那个位置上,屁股刚着床就一下子反弹了起来:怎么这么热!谁坐过?苏老板没回答,自然我也就不能回答了。王小姐不再问,依旧坐下了,拿起桌上的一本杂志扇着风说:除了脚有伤,其他地方没毛病吧。苏老板说:你忙你的去吧,我这里有小四川。王小姐说:我来了你就让我忙去。可那个小妖精来了呢,你却要留她。我知道你心里是什么鬼!说完就走了。
苏老板没有回答,用左手拉了拉往下滑的枕头。毫无目的地瞅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我知道王小姐所说的小妖精是谁,是小丫子。王小姐总是那么恨她。都是因为苏老板的缘故。我不知道苏老板什么地方让她们那么着迷。上海滩那么多男人,干吗却要往一棵树上吊。看着苏老板那坦然的样子,我又莫名其妙地羡慕他起来。伤了一只脚,就有两个女人为他操心,他反而还挑肥拣瘦。他伤得比别人健康都舒服。这种受伤,谁都愿意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有福不会享。人真是个怪物。
王小姐那天不高兴地走了之后,就来得少了。她来少了,小丫子就来得勤了。白天她要来几次,晚上下班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因为是晚上,她来了我就走。我知道时间对于他们来说贵如黄金。可小丫子并不希望我走,她让我别走。他们说话。我干杂事,互不相扰。那天晚上我就听到小丫子对苏老板说:等你脚好了,就回家把事情办了。长痛不如短痛,就看你下不下得了决心。
苏老板说:你怎么这么急?
小丫子说:我的身份总不能不明不白,该名正言顺就要名正言顺。好,我就让你名正言顺。苏老板说着就把小丫子揽到了怀里,小丫子便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地撒娇。苏老板不知怎么动了她一下,小丫子娇喘着哼了一声,说:有人呢,小四川在外面。你也不注意影响。苏老板说:爱你,还注意什么影响!一爱就顾不得影响了。
其实我什么都没看到。床帐外有一道布帘,我的视线没法穿透过去。我晓得里面有些风景,他们注意一下影响也是应该的。我呆头呆脑地坐在外面胡乱翻着旧报,随时听候使唤。他们只顾自己办事去了,并不使唤我。我心里慌起来,我突然想到了长嘴茶壶。它给我衣食温饱,它不谈情说爱冷落我。我翻了半天报纸,结果发现我居然把报纸颠倒着拿着。我又把报纸顺过来翻。我脑海里是大片空白,他们给我掏空的了。我感到无所事事。
小丫子又哼了一声,不知道她又怎么了,她那么娇嫩,苏老板跟她恋爱简直是摧残她。苏老板喘着粗气,说:我就喜欢你这种纯洁的女人!
小丫子说,男人都是这样,自己不纯洁却希望别人纯洁!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
苏老板说:男人一纯洁就没出息了。小丫子啐了一口:荒谬!
苏老板的脚在两个女人的关怀下痊愈了。脚一好他就回宁波的老家办事去了。小丫子的心情一直很好。话筒和卡拉OK 成了她宣泄激情的通道。客人喝毕她就上去了,有时还跟客人搭配着唱,唱得珠联璧合,余音绕梁。自从我到风满楼,第一次看到她活得这么自在。像刚解放似的。王小姐常常待在她的小办公室不出门,我希望她使唤我,她却很少使唤我了。有事请示王小姐,王小姐说:问小丫子去!我便去问小丫子。小丫子不明不白地当了我的领导。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丫子不再穿那套店里统一制作的红裙子了。我和其他服务员都还穿着。唯一我是青色褂子,因为我是茶倌,很特别。别人没注意到小丫子的变化,但我注意到了。我没问,我也不敢问,不能问。我只隐约感觉出有什么变化。静悄悄的。
那天王小姐打拷机,回了拷机之后就来了个男人。三十出头的年龄,模样精干,人瘦脸白,戴着眼镜,看样子像个书生。眼睛上的金丝边给人印象很深。他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上楼就到王小姐屋里去了,两人声音不大,说了半个小时才出来。王小姐把他送出门去。之后,眼镜男人隔三差五来一次。他一来王小姐就满脸精神。男人还问她晚上在不在,她说晚上在,不到哪去的。王小姐接电话和打电话的时间就长了,都说一些生活琐事。但叫她说出来就特别有味。电话在收银台上,王小姐接电话时间长了,小丫子就给我使眼色。一占线,苏老板的电话就打不进来。苏老板回宁波就每天打个电话过来。电话成了两个女人的专线。只有我无所作为,没有一个电话是找我的,也没有一次电话找人家,还是我无牵无挂地好。
我问小丫子,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是谁?小丫子说,王瑛以前的男朋友。曾经断绝了两年的关系,现在又有来往了。那个男人很爱她,就是没钱,穷一点。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呢!我问他俩是不是又恋爱了,小丫子说不知道。小丫子又说,要是有男人那么爱她的话,再穷也要跟他守在一起过一辈子。
小丫子把王小姐突然叫王瑛,听了叫人不舒服。可我只能这么想,不能说。世界上有许多事情都是只能想不能说的。小丫子也许到了该对王小姐直呼其名的时候了。当然她当面还是把王瑛叫王小姐的,这点修养她还是有的。那天王小姐头痛,小丫子就叫她不要上班,在家休息。小丫子还主动给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打了个电话,他就像奔丧一般地跑来了,一脸的焦灼不堪。慌慌张张推开办公室,见里面没人,便问王瑛哪去了,小丫子说回家休息去了。他就一溜烟地下楼跑了。那着急的样子叫人感动。小丫子说,还是知识分子好,爱一个人就死心塌地。以前王瑛对他不好时,他讨了多少次没趣,还照样惦记着她。现在对他态度一变,他又要发疯了。
我似乎又明白了许多,王小姐的爱情还走过这种弯路。爱情一走弯路就丰富了人。
苏老板从宁波回来神采飞扬,像刚刚打完一场胜仗似的,可以看出他办事很顺。尽管还是那么黑那么瘦,可精神都蕴藏在黑瘦里长着新芽。我没想到他进门还给我打个招呼,一副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样子。我很满足地报之以微笑。苏老板进办公室坐定,小丫子就端着茶进去了。小丫子对我大声说:你在收银台站一下,雅座里客人要买烟!我就站进去了,听到里面两人的说话。
办了?小丫子问。办了。
顺利吗?还行。苏老板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有钱了,又爱着另外的女人,离婚就水到渠成了。也许并不因为有钱。小丫子说。
这个风满楼,注定是女人当家。不是王瑛就是你。还是你能干,硬是把我心牵住了。
因为我比她纯洁。我以前连恋爱都没谈过。你不是喜欢纯洁的女人吗?就喜欢你这种--小骚货。
小声点。外面有耳朵。小丫子嘘了一声。我成了他们防范的对像,就自觉地走开了。我到雅座去问客人要什么烟。
小丫子吩咐的,我不敢马虎。我再次给客人上一轮茶水。走到雅座门前,一看到玻璃门上那个大红色的拉字,我就想起了王小姐揪我耳朵的情景。我突然讨厌起我的耳朵来。我真不该长这双耳朵,怎么给我这么多麻烦。王小姐揪它,是因为它记不住事。小丫子防它,是怕它听到了她的隐私。幸亏只有两个耳朵,要再多了,我非倒它的霉不可。
王小姐感冒好了之后一脸枯黄,如同初秋的枫叶。好像感冒之外还有其他病。憔悴毫不含糊地涂抹在脸上。她办了十万元支票就走了。听说是她仅剩的股份。戴眼镜的白瘦男人陪着她,用一个大包提着王小姐在风满楼的一些杂物。他文质彬彬很有礼貌地跟我们打招呼。知识分子地来,知识分子地走。王小姐跟在他后面。王小姐冲我惨淡地一笑,就意味深长地走下楼去了。小丫子依然站在收银台前一动不动,目光贴在王小姐背上。她脸上没有动静,没有表情。大家都知道王小姐不会再来了,可苏老板还是要常来的。
突然,小丫子一个转身,冲进了以显示她新的地位和权力的小办公室里,将脸伏在了桌上。我透过门帘撩起的一角看见她,就像小学生上课睡着了的样子。
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全下的是太阳。太阳下得最厉害的那一天,小丫子就真的当了老板了。苏老板把全体员工召集起来开会时宣布的。我想王小姐在当老板时肯定也是这个样子。把大家召集起来,宣布就职,再叮嘱几句,重复千篇一律的管理内容。女人当老板真容易,不当老板也容易,就看后面站什么人。不过这都不关我的事,我只管长嘴茶壶。谁当老板我都干这个。可话说回来,我还是喜欢小丫子当老板的。我们毕竟亲近些,她多少还可以给我一些关照。
小丫子当了老板还是管收银,全盘工作的张罗也是她负责。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变化。
有天早晨上班,我正在忙乎着清扫,小丫子坐在办公室里叫我:小四川,你来一下!
我进去了。我不知道怎样称呼她。我笑着问道:小丫子,我把你怎样称呼呢?
就叫小丫子。小丫子说。她问我这个月工资领了没有,我说领了。她就给我五百块钱,说:这是你下个月的工资。多发了一个月。你,另外找个地方去干吧。
我问为什么,我说我又没犯错误。小丫子肃然道,并不在乎你是否犯过错误。其实你挺好的。可是你在风满楼知道得太多,沪上就讲究这个。怪,就怪你的耳朵。我接过钱,愣着。
小丫子很难受地说:你还是走吧,不要恨我无情无义。你我出来,都是为了生存。
我放下长嘴茶壶,什么都没说,走了。为了生存。为了生存,我在上海的大太阳下阅览城市。我像个游手好闲的人。这不要紧,满上海没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别人。全是陌生也就无所谓了。我在另谋职业的日子里遇到了王小姐。她在东方路开了一个花店,门口摆了许多花篮。戴眼镜的白瘦男人也在那里进进出出。照样是玻璃门,门口照样贴了一个大红双喜字。我远远就看见了,我没有进去。我看得见王小姐在柜台里面。我又想起了她的话,玻璃是透明的,真的是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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