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瑶瑶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浪漫过。从18岁开始,她的三个男友都因缺少浪漫而告吹,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都是南方大都市的年轻人,可在肖瑶瑶眼里,他们竟然一点都不懂得浪漫情调,甚至有个男生根本不晓得亲嘴还要伸出舌头,他一直以为嘴唇挨嘴唇就算是接吻了。肖瑶瑶纠正他说,虽说那也叫接吻,但那叫浅吻,不能适用于夫妻和恋人之间。肖瑶瑶很纳闷,真不知他们的都市生活是怎样过的,简直就是白长了这么大,白过了青春期!与他们相处,有情,有爱,就是没有浪漫。几个月下来,生活就枯燥了,爱情便像缺水的秧苗,无法茁壮,不死不活。肖瑶瑶不止一次对他们说过,两个人在一起,仅有爱情是不够的。爱情是一种需要添加剂的特殊物质,你不用添加剂去改良它,就会慢慢萎缩。接二连三的三个男友就这样与她各奔东西了。第三任男友吸取了前两任的教训,他知道如果不浪漫将意味着什么样的严重后果。那个男孩在爱情的生死线上挣扎,同时也在努力弥补自己身上的不足,常常要发一些风花雪月的短信,见面都要弄几枝带着假露水的玫瑰,可肖瑶瑶又觉得他是那样做作,那样刻意。肖瑶瑶对他说,你知道什么是浪漫吗?浪漫是一种生存风格和精神品质,是渗透在骨子里的,不是伪装出来的,不是你买几束鲜花就算浪漫的。即使你把整个花店买来送我,我也没法感受到浪漫气息!那男孩摸了半天脑袋,琢磨“浪漫是一种生存风格和精神品质”这句话,终究没有想出名堂来。于是,两人的爱情便迅速与世长辞了。
现在这个男友叫夏至,在肖瑶瑶看来就是一个浪漫的男人。偏偏奇怪的是,夏至来自陕南农村一个叫紫阳县的地方。瑶瑶习惯叫他农民工,要么就是“你这个农民”。那天,他们在杭州西子湖畔的亭子里盘腿打坐着聊天,这是他们的第五次野外聊天作业,两人的感觉已经很好了,肖瑶瑶是杭州郊区的人,她需要对夏至这个来自陕西农村的小伙子的生活背景有一个基本考察。肖瑶瑶第一次听到紫阳这个县名,感觉怪怪的,却又很好听。肖瑶瑶问为什么叫紫阳?夏至说,浪漫呀,紫色不就是一种浪漫的色彩吗?紫色的阳光不是更浪漫吗?你想想,紫色的太阳,磅礴的群山,清澈的河流,是什么样的景致?足以让你流连忘返,乐不思蜀。肖瑶瑶说,可是我没有从你身上感受到什么浪漫气息呀!夏至说,一个有深度的男人,岂能随便让你感受到浪漫气息吗?你别以为我那么浅薄!浪漫是骨子里的东西,不是在脸上手上表现出来的东西。所以我要告诉你--瑶瑶同志,你所追求的浪漫是有偏差的。肖瑶瑶眨巴着眼睛,不知是夏至错了还是自己错了。这时她想解手,亭子离厕所有很大一段距离。盘腿打坐的肖瑶瑶放下腿脚时,突然感到双腿麻木酸痛,有点晕眩,夏至连忙起身,抓着她的手说,你别动,一动就很难受。说话间,夏至弯下腰去,不由分说地背着肖瑶瑶就直奔厕所。引来路人一阵好奇的张望。夏至自言自语地说,背女友上厕所有什么好看的。再看收费!肖瑶瑶在夏至的背上咯咯地直乐。想到她以前腿酸时,前任的男友们都会扶着她走,这个夏至却是背着她,径直背到了女厕所门前才把她放下来。夏至说我再也不能往里面走了。肖瑶瑶进去了,夏至就站在女厕所门口静静地等待。这期间他已经准备好了一把打开的餐巾纸,待肖瑶瑶从里面出来时,手上是湿淋淋的,显然洗手之后没有擦拭过,夏至连忙把餐巾纸递给她。肖瑶瑶一边擦手,一边直愣愣地问夏至:“刚才你怎么能说我是你女友?我承认过我是你的女友吗?”夏至说:“那你认为我该怎么说,我说背着别人的女友好像也不对吧!”两人就不明不白地恋爱了,不明不白地相好了。肖瑶瑶不像以往那样对婚事犹豫不决,半年之后,当机立断地决定要和夏至结婚了。说是结婚也就是履行一下法律手续,实质上两人已经悄然而甜蜜地违法乱纪了。夏至让老家开过来一份证明,然后就在杭州办一份结婚登记。买不起房,不举行婚礼,也不请朋友喝酒,临时租个一室一厅的房子,夏至自己动手,简单装修一下,就正经八百地住在一起了。有时来一对好朋友还得霸占他们的婚床,他们自己就睡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条件简陋,只能把好处让给别人。就连夏至自己也不明白是朋友不懂事,还是他们太好客。新婚燕尔睡沙发,很残忍,两人亲热的时候就像做贼一样提心吊胆。对此,夏至很过意不去,觉得他亏欠了瑶瑶很多。瑶瑶说,没关系,是夫妻哪里都是床铺,有你的地方就是天堂呀。
不久,他们所在的企业突然遭受一场火灾,公司烧光了,两人便同时成了失业者。那天晚上,两人从火灾现场回来,像刚刚从火线上下来的英雄,一脸黑乎乎的,就剩一双眼睛闪烁着光亮,面目全非之中带着几分滑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瞪了许久,然后笑了,夏至说:“公司恐怕是没救了。我们的职业也烧掉了。”瑶瑶说,明天我们到外面去求职吧,夏至说:“有那样急吗,我要出去看看,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过游山玩水,趁这次机会,我陪你出去玩玩。他们说旅游能长见识,我是山里人,没有见识的。”瑶瑶惊讶地看着夏至。火灾之后,职工们的饭碗岌岌可危,全是一脸愁容,都在琢磨退路问题。只有夏至才这样乐观,居然想到去旅游散心!丢了一条挣钱的路子,却想到一条花钱的路子,亏他想得出!这就让瑶瑶对夏至刮目相看了。瑶瑶本来就喜欢旅游,她说活着就是为了旅游。以前每年至少要出去一次,她乐于用最少的钱,跑最远的地方。这些年的打工,两人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也就是十多万,旅游还是有钱的。夏至主动提出要出去玩,那是正中下怀,肖瑶瑶说:“坚决听你的,你说到哪就到哪。”肖瑶瑶还得遵循“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古训。两人把租来的房子退掉了,将所有东西都存放到了娘家,还要把农民女婿夏至带回去与岳父岳母告别。夏至是个细心的人,又是学工程技术的,手艺活都会做一些。看见岳丈家抽水马桶不好用,换了。热水器不好用,换了。全自动洗衣机也不灵便,修了。上次就是岳母因为卧室的床头灯坏了,起夜时没有开大灯,怕影响岳父睡眠,结果摸黑起床如厕,不小心碰到了额头,弄得头破血流。虽非大伤,却是小患。恰恰就是家里这些小玩意出了毛病,不仅不方便,甚至连心情都弄坏了。岳母总是嫌岳父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大事做不来,小事不会做的人,装个灯泡还要请邻居帮忙的。这下好了,夏至一来,包括对家里所有的水电线路可能出现的问题都进行了严格检查。所有材料都是他自己掏钱去买的。夏至的这一招很绝,硬是让岳父岳母感动不已,瑶瑶也对他特别满意。岳母眯着一双本来就小的眼睛说,即使是儿子,也没有这样贴心贴肺呀,这下好了,不再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生闲气了。夏至盯着岳母那双眯成了缝的小眼睛说,都说女婿半个子,半个子怎么行?娶了人家的姑娘,就要给人家当一辈子儿子!瑶瑶说夏至你真是呀,讨好我妈比讨好我都来得利索!岳母说,这可不是讨好我,他本来就是这样做的。
夏至一身的农民本色。农民本色就兼具老实忠厚甚至顽固不化的东西。他在岳丈家住了五天,就聚精会神地忙了五天,他每一天的忙碌和劳累都直接攻克着岳父岳母的内心,他要他们为他感动,为他而叫好,为他而快乐。他甚至在客厅就听到岳母在门口拉家常,对邻居夸耀她的“这一个”女婿是如何如何孝敬他们到体贴入微的程度。
把岳丈家的事安排妥贴了,夏至两口子就带着随身用品和平时换洗的衣服,开始了他们的长途旅行。他们一共大小四个手提箱,不像是要出去旅游的,倒像是出国采购回来的。正好是旅游淡季,机票打折,他们第一站就直接从杭州飞到了昆明,云南玩几天又飞到了成都,再去重庆。瑶瑶一路走一路自觉好笑,连饭碗都没了,却玩得不亦乐乎。年轻夫妇,异地旅行,面对陌生的地点陌生的床,每走一处都特别兴奋。瑶瑶性趣盎然,夏至生机勃勃。有天傍晚,两人在公园荡秋千,夏至见周围没人,便忽发奇想,搂着瑶瑶,撩开裙子,该挡住的挡住了,该用上的用上了,秋千上居然也能因陋就简地亲热一回。秋千在夜幕下小幅度地摇摆着,夏至在坐怀已乱的不确定的状态中还能持守自己,也见功夫。瑶瑶一边品尝着这奇异的韵味,一边扭动着身子说:“你这个农民,吃的什么好东西呀,怎么这样能干啊?”夏至说:“农民嘛,吃啥粗粮都有一副好身板。这回你就当是度蜜月,到处跑着爱爱,把你的风情留在全国各地。”瑶瑶直拍打他的肩膀:
“你这个农民,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夏至把秋千稳住,身子也稍稍稳住了,附在她耳边说:“夸你呢。”在重庆玩两天,农民夏至就和瑶瑶直接进入到大巴山里。他们先坐火车,再乘汽车,来到一个叫斗天坡的地方。他们是在一个两岸悬崖峭壁的公路上下车的。下了车,瑶瑶就四处张望,只见绝壁高耸,乱石嶙峋,两岸夹河,沟壑深邃。再看天空,半边是晴天气朗,半边是云雾遮盖。瑶瑶就有些不寒而栗了。瑶瑶站在公路里边,惊恐万状地说:“夏至,你搞什么鬼名堂,把我带到这里干什么呀?”夏至说:“这里不是很好吗?没有现代都市的喧嚣,没有旅游胜地的拥挤,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玩呀。”瑶瑶说:“这里能玩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看着就让人害怕。”夏至说:“古人不是说了嘛,险以远,而至者少嘛。”夏至表情轻松,而瑶瑶却一脸绝望。她真不明白夏至搞的什么鬼,把她带到了这样的地方,这样高耸的山,这样深邃的沟,她根本就没见过。泰山,华山,峨嵋山,她都去过的,可那是名胜,这里算什么?这里只让她感到害怕。她一看四周,全身的肌肉都收紧了。
这时,公路上走来两个30多岁的农民模样的青年人,远远地,夏至就跑过去了,热情地和他们攀谈起来,好像是一见如故。瑶瑶坐在石头上,看着旁边的四件行李,她懒得看他们,也懒得理他们。她只看到夏至手上比划着,像是哑语。夏至带着两个男人走过来,两个男人冲瑶瑶一笑,便提着夏至他们的四件行李走了。
瑶瑶说:“让他们帮我们把行李带走?”夏至说:“是的。”“你要到什么地方?”夏至指了指对面山上:“那边。”“哪边?那边是悬崖。”“悬崖那边。”“有路吗?”“有路。只是你看不见。路太小,隐藏在草丛里。”瑶瑶越发不明白了:“我们去悬崖那边干什么?”“玩呀。走别人没有走过的地方,才有意思的。”瑶瑶终于发火了:“你把我带到这么一个深山峡谷来,还说有意思!告诉你夏至--你这个农民,本姑娘这条命可是交给你了!”夏至说:“你是交给我了啊,我负责啊,我没说不交给我啊。”两人在对话间,那两个扛着东西的农民大哥就忽然不见了踪影。瑶瑶说,他们到哪儿去了?夏至说他们飞走了呀。瑶瑶板着脸说我不跟你开玩笑,你说他们在哪儿去了!夏至他她拉到公路边,指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路说,他们就从这里下去了,然后他们穿过这条小河,到对面的悬崖,然后他们从悬崖峭壁上过去,就是那边。瑶瑶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悬崖,努力寻找着悬崖峭壁上的路。看了半天,最终没发现有什么所谓的“路”。瑶瑶失望地说,没有路啊,夏至说怎么会没有路啊,我都看见了,你没看见。看来你视力有问题。夏至说我们也走吧,瑶瑶说我们也走这种路?夏至说是的,路很小,但还是能走的。
夏至拉着瑶瑶,顺着公路边的一条羊肠小道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如果不是夏至扶着,瑶瑶怎么也没这个胆量迈出第一步的。她根本不敢相信这个小径也能叫作路。路是人行道,这个路只能通过一只身材并不肥胖的母鸡。小路两边长满青草,将本来就狭窄的小路掩藏起来了。夏至只能探着脚步往前走。他知道瑶瑶害怕,他甚至感觉到她全身都绷紧了,毛孔都收缩了,每走一步,她的身体都要惊凛一下,表明她已经鼓足了十分的勇气,只是克制着自己不表现出来。好在瑶瑶穿着平跟鞋,如果是高跟鞋,那就死定了,这种地方根本就是寸步难行。
两山夹河是V 字形的结构。从公路边的小路去峡谷,是下坡路,相对要容易一些。到了谷底,见到清澈的小河,瑶瑶心情平静了许多,石头和青苔给她一种踏实感。可是,当她从峡谷里仰面往上看时,又是一番景象,天空受到大山的夹攻和挤压,只剩下一块不规则的白色物质了。天挡住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两岸的峭壁像是悬在头顶,高不可攀,又岌岌可危。加上谷底的阴冷气息,便又生出了几分平静后的恐怖。
瑶瑶说身子有点冷,夏至搂着把她暖了一会儿,刚刚发热,夏至就推开她,说又该上路了。瑶瑶噘着嘴说,就不能多暖一会儿?你看这里多好,四面无人,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们俩了。夏至轻轻地说,亲爱的,上坡还要费力的,省点油吧。
他们要去的是“悬崖的那边”。从谷底上去,是很小很小的毛毛路,路小到什么程度?小到从对面是看不见。或者说根本就不叫路。从河谷上去,没走到十分钟,瑶瑶就走不动了,几乎就是往上爬了。她莫名其妙地感到晕眩起来,夏至得拉着她走。再往悬崖下面一看,瑶瑶就尖叫起来,她根本就不敢挪动身子,尽管夏至拉着她,但她依然惊恐万分。夏至说:“你能不能不往下看?越看越害怕的。”瑶瑶说:“不往下看我也怕。”夏至说:“不要紧,习惯了就好了。”
瑶瑶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说:“我不玩了,不好玩。我们回去吧。”夏至说:“那怎么行?我们的东西都让他们带上去了。”“他们是什么人?你那么放心他们?”“他们是山上的农民呀。这里很少有外面的人来,有人来玩他们很稀奇。”瑶瑶哭丧着脸说:“夏至,我们回去吧。真不好玩。”夏至在瑶瑶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说:“一生都难遇到这么一次,你就吃点苦吧。走到上面就好了。”“现在我才发现,我是吃不了这种苦的。”夏至取出小包里的矿泉水,说:“那你喝点水吧。”瑶瑶用手一挡。一个动作表达了她的全部心情。瑶瑶不说喝,也不说不喝。她反正不走了,想走也走不动了,就死心塌地地坐在覆盖着杂草的石头上。夏至只好背着她走,还得让她眼睛眯着,不要乱看。她有一种被悬崖绑架的感觉,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这路实在太陡峻,夏至背一会儿就得歇一会儿,走走停停,二十分钟后,夏至就大汗淋漓了。这时海拔越来越高,已经到悬崖上了。此前是上坡路,到现在这个高度,不需要再上了,要平行穿过悬崖绝壁,然后进入村里。而这段悬崖,就是决定路人生死的地方。
最险要的,就是两处根本没有路的特殊地段。巨大的岩石突然凸出来,像临产孕妇的肚皮,外观上鼓鼓的。岩石色泽古怪,质地非常坚硬。不知什么时代,先民用铁器在凸出的崖上开凿成了一排小石窝,石窝间的距离和成年人的脚步距离大体相当,行人踩踏在石窝上几乎都是悬空的,除了感觉踩在石窝上外,四周的任何一个方向都没有可以抓手和攀附之物,身体无论向任何方向倾斜,都会坠落在万丈悬崖之下。所以,这里的难度,要比空中走钢丝绳都难。走钢丝是专门训练的,走这里没有训练,只有胆量。在通过这个地段时,夏至虽说心里有底,但也有些紧张。一旦瑶瑶睁开眼睛吓到了,或尖叫一声,夏至就可能站不稳,站不稳的结局就是摔下悬崖,同归于尽。他一再叮嘱瑶瑶说,你可是乖宝贝啊,乖宝贝就是听话的。说这话时,他声音都在颤抖。瑶瑶说怎样听话啊,夏至说此时此刻的听话,就是你不要睁开眼睛,不要说话,不要扭动身子,一定要静静地躺在我背上啊。瑶瑶是听话的。瑶瑶嗯一声就不再吱声了。
另一处险要之地,是一根独木桥。悬崖在凸出来之后,很快又凹进去了,形成了一个横卧着的V 字,开口向外,宽约二丈余。宛若鬼斧神工在绝壁上砍进去一条巨大的口子,形成了一个永远没有愈合的V 字形创口。两根削平的原木横跨于V 字形的两端,当作桥用。桥下就是V 字形所形成的峡谷,上下一片云雾缭绕,未知深浅,阴森可怖。夏至又得重复叮嘱瑶瑶说,宝贝可要乖乖地躺在背上啊,不要动,不要说话啊。她似乎知道,当生命系于一线的时候,保持冷静比什么都重要。
独木桥稍稍有点晃动,但毕竟很顺利地过来了。瑶瑶心疼夏至,让他把她放下一来,她自己走一会儿。瑶瑶咬牙切齿地还鼓励自己:“都是人,我就不相信我不能走!”夏至说:“到底是我的老婆。就是好样的!”夏至挎着老婆,来到一个较为宽敞的地方,岩石往里面抠进了许多,大约有二十来平方米。相对于悬崖来讲,这里就是镶嵌在崖壁里的一个广场,显然是山民们专门开凿出来供路人躲雨的。夏至把瑶瑶放下来,让她站稳。瑶瑶在晃动中站稳了,她很惊讶怎么来到了这样高的地方?真有了坐看云起时的感觉。瑶瑶见地方宽敞,便往前迈了几步。当她看到刚刚走过的独木桥时,却啊地尖叫起来,要不是夏至扶着她,就会栽倒在地。瑶瑶从没见过这样的悬崖峭壁,从没有把自己置身于悬崖峭壁之中过。她见过的悬崖峭壁都是风景区,全都披着美丽的外衣,全都有比较可靠的安全保障措施。可这里的悬崖峭壁却是农民徒步穿行的道路,安全上没有任何措施,没有任何保障。前面就是万丈深渊,稍不留神就会摔下去,摔下去就是粉骨碎身,看一看它的高度就知道结局的。这也就意味着,村民们每走一次,都是一次关乎生命的历险。所以,瑶瑶这一眼,引发了她有生以来最让她心惊肉跳的惊恐。她的微表情几乎是在瞬间被撕裂了,变成恐慌的碎片在映照。
在瑶瑶受惊后,夏至迅速把她搂到了怀里。瑶瑶扭过脖子,一脸的痛苦加羞赧,尴尬地挤出了几个字:“亲爱的,我尿裤了!”“你--真把尿吓出来了?”“嗯。”瑶瑶说她再也不敢往下看了。她发晕。夏至让她在一个大石头上坐稳,一边安慰她,一边给她脱裤子。瑶瑶要把换下来的内裤扔掉,夏至说不能扔,还可以用的,便收到小包里装起来。夏至面对瑶瑶的湿屁股,吸着鼻翼做了个鬼脸,然后掏出包里的卫生纸小心翼翼地给她擦尿。夏至擦拭的动作具有某种艺术特质,太昧而抒情,像一首圆舞曲,与打扫卫生的初衷有了本质区别。瑶瑶坦然自若,由他慢慢地擦,她感觉夏至有点像外科大夫,她自己的注意力也慢慢转移了。而夏至呢,在擦拭中也发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小声地说:“现在好像不是尿了。”瑶瑶说:“是。”夏至又说:“不像是。”夏至把瑶瑶身子扶正,让她双手撑着岩石,面壁而立,说这样可以压惊,淡化紧张情绪。瑶瑶抚摸了一下光滑的岩石,很听话地把双手撑到了岩石上。夏至说:“你就这样闭着眼,我解手去了啊!”然后夏至大声哼了几句半黄不黄的紫阳民歌,走到悬崖边上,面向对岸撒尿。只见一条米黄色的抛物线穿过一层薄雾,从悬崖垂直落下去,把下面的岩石打得啪啪直响。瑶瑶乖乖站着,闭着眼,养着神,寻找着自己的状态,说:“这样果然好多了。”瑶瑶没有听见夏至说话,只觉得夏至走近她了,站在她的身后,贴着她了。瑶瑶突然感觉到了一些异样,嘴里哼哼的,身子扭扭的,嗓门颤颤地撒娇了:“你坏!你坏!”从公路到谷底,再到穿过斗天坡绝壁,总共不过五里路,两人却花了漫长的两个多小时。这五里路对瑶瑶刻骨铭心,因为它太过惊险,太过刺激,又是那样陌生而浪漫。当她走出悬崖来到山顶的时候,展现在眼前的立马又是另一副景象了,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开阔境地,那里有农田、农居和炊烟。她仰面看了看黄昏中的蓝天白云,突然有了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她不知道应该生夏至的气,还是应该感谢他把她带到了这个地方。她指夏至的鼻子说:“告诉你姓夏的,我这辈子都会记住这个叫斗天坡的鬼地方!”夏至顽皮地笑笑,说:“你还要记住,爱情是不分地方的。即使在万丈悬崖上,我们也是那么恩爱!”瑶瑶又羞又恼,迅速伸出小手,把夏至的左腮揪住往外拧,拧成了一张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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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瑶根本没想到,这次旅行,竟然中了夏至设下的浪漫陷阱。穿过斗天坡的绝壁,就到山梁了。视野变得异常开阔起来,目之所及,全是山峁。他们用他们的位置明白了什么叫高度。只有站在一个足够的高度上,才能看到那些山顶,山尖,并与它们平起平坐。这里会自然让他们产生一种高瞻远瞩的感觉。瑶瑶说这是一种伟人才有的感觉,她居然恬不知耻地也有了。夏至告诉她,这里就是平时所说的大巴山,就是李白诗中蜀道难的那个地方。瑶瑶说知道了,大巴山长得很有男人气,很有气度,又长得很低调。不像别的山,削尖脑袋往上长,硬是要称奇称雄,后来就变成风景名胜了。人家大巴山的姿态就很好,但却又不平易近人,还稍稍有点傲气呢。
在离他们较近的地方,地势低了一些,瑶瑶看到田间地头那些茁壮的庄稼,看到村落里的炊烟,就知道离村落很近了,先前的疲惫和紧张自然就消退了许多,瑶瑶有点得意扬扬,别以为我娇气,这样险峻的地方她也能走上来。精神放松了,心里不急了,反而还迈不开步子了,两人就慢悠悠地顺着山梁往村落的方向走。瑶瑶问起了她所关心的事情:“这里没旅馆吧,今晚我们住农民家吗?”夏至说:“当然。”“还有,我们的东西不会丢吧?他们背到什么地方去了?”夏至说:“就在村里,不会丢的。”两人肩并肩地走着,夏至还要不时骚扰她一下。瑶瑶说你有完没完啊,德行啊你?说着狠狠地夏至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夏至说可别闹了,对面来人了啊。瑶瑶只顾走路,没有看到前面的树林里已经钻出了几个人影,他们径直来过走,越来越近。瑶瑶抬头一看,说他们不会是抢匪吧?夏至说抢匪怕什么,只要我在,就会保护你一辈子!
然而,情景就在这时发生了变化。对面几个人接近他们时,几乎同时叫出了“夏至”的声音。这是一种大声而亲切的呼喊。瑶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知道夏至的名字。直到有人叫出肖瑶瑶的名字,夏至对那个中年妇女叫娘时,肖瑶瑶才知道自己受骗上当了,懵里懵懂被夏至骗回了老家。
这是他们家族历史上无比重要的时刻。肖瑶瑶看到:当夏至拉着娘的手时,娘的眼泪便顺着眼窝往下流了,夏至用食指从娘的脸上刮了一滴,习惯性地看了看,还用指头揉捻了一下,仿佛在检查母亲眼泪的黏稠度。让瑶瑶更为惊讶的是,这四五个围上来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都在叫她瑶瑶。这也就是说,她的名字早就传遍全村了,都知道了村子里有这样一个叫瑶瑶的外来媳妇。村里没来过洋人,来自远方的人在他们眼里就是洋人,他们把这个媳妇定位为洋媳妇。
家里给他们准备了专门的房间。很显然,家里人事先并不知道他们今天会回来,而是那两个背行李的村民告诉他们的。于是,家里采取了紧急措施,迅速给他们布置新房。在这个十多平方米的卧室里,墙壁上新糊的报纸都没干,还有湿渍。把土墙贴上报纸,便是这里最豪华的装修了。还有一张陈旧的《毛主席去安源》画像,据说是爷爷留下的,老爹从箱底翻了出来,贴到儿子的婚房里了,要毛主席保佑他们小两口幸福平安。一个年轻人正在婚房门口贴婚联。上联是:甜甜蜜蜜南方媳妇北方郎。下联是:郁郁葱葱低山植物高山土。瑶瑶不懂对联,但她很喜欢那句“低山植物高山土”,她不就是被移植到高山栽培的低山植物吗?看着亲友们脸上挂着的汗水和微笑,瑶瑶想象得出他们是多么匆忙而兴奋。
瑶瑶瞬间成了村子里的热点人物。吃饭的时候,亲朋好友都来看她,一下子来了几十人,家里没地方坐,就在门口探头观望。瑶瑶感觉自己成了珍稀动物,只是身上两条腿,缺少油光锃亮的毛发和绿绿的大眼睛而已。以前她在动物园看珍稀动物时,就是他们现在这样的眼神。大家都知道她叫肖瑶瑶,都知道她来自杭州。杭州在哪里,是什么地方?大多村民都不知道的。但他们却知道杭州是天堂,好得不可想象。瑶瑶也没有故意回避他们的目光,她只是想,他们一定是来看她好不好看的,要是自己长得更漂亮一些就好了,她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她惭愧自己长得不够漂亮,特别是自己有点黑,皮肤不太好。女孩一黑就把妩媚减少了。杭州在他们心中是最漂亮的,她应该与杭州的漂亮相匹配,与他们的心愿相匹配。
瑶瑶和夏至在众目睽睽之中完成了他们在这里的第一顿晚饭,他们吃下了关注他们的所有目光。令瑶瑶大感意外的是,婆婆做的饭非常好吃,只是辣椒偏多一些。他们饿了,可以用不着斯文。恰恰是瑶瑶大快朵颐的吃相,吸引了一个中年妇女,她已经在外面观察好久了。观察的结果是,她突然走进来,对瑶瑶说:“女娃子,你喜欢吃蕨菜?我家有最新鲜的,明天给你送来。”这句话让瑶瑶措手不及。瑶瑶连忙抬头说:“谢谢你。阿姨。这里有就不用了。”中年妇女说:“你还想吃啥?你说说哟。我们家啥都有。”瑶瑶见她那么诚心,感动了:“真的不需要。真的。”旁边还有人说:“一个村子的,你就不要客气了。你来我们这也不容易,我们都把你当客人。”瑶瑶对夏至说:“你们村的人,都太会说了,每句话都让人温暖!”夏至说:“不是会说话,是厚道。”瑶瑶哼了一声,说:“他们厚道,我看你就不厚道!”3斗天坡是一个自然村,也是一个行政村,一千五百多村民住在山上。瑶瑶走进斗天坡就走进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在山村的第一夜使瑶瑶想到了农耕时代。电力是不足的。电灯半明不明,恍惚不定,一直处于饥饿状态。但也总算能看清人的五官。接下来的生活就难堪了。夏至他们家厕所在猪圈里,也就是说,人解手的地方就是猪拉屎尿的地方,他们叫做茅厕(音si)。由厚重的木板拼合而成,木板与木板之间有缝隙,相当于马桶的泄物通道。木板下面是一个大粪坑,人就蹲在又脏又硬的木板上解手。瑶瑶第一次解手是由夏至扶进去的,里面没装电灯。一进去,瑶瑶就感到窒息,那种臭味已经不是人间的味道了,当然也绝不是天堂的味道,而是奇臭奇臭的熏天臭味,臭味足以把人逼到绝境。
臭味不算厉害的。斗天坡的蚊子才是最厉害的。这里俗话说,三个蚊子一盘菜,一个蚊子二两血,就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斗天坡的蚊子在营养丰富且无污染的环境中长大,肥硕,健壮,嘴下无情。瑶瑶在厕所的一会儿时间就打死了三只,而叮咬她的蚊子不下十个,还有几个蚊子可能是因为兴奋过度而撞到她的脸上和屁股上,那架势有点像酒后飚车横冲直撞的无良少年。被撞的蚊子们并没有受到打击,碰壁之后掉头就翩然飞走了。瑶瑶从猪圈出来,展示着手上的血迹和蚊子残骸,瞪大眼睛对夏至说:“这回长见识了!”夏至嘿嘿一笑,说:“对不起,我们家的蚊子不懂礼貌。”“你们家的蚊子不懂礼貌,我能原谅。”瑶瑶想到自己被夏至骗到这里,就升起一肚子火。她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可是,为什么你也不懂礼貌?要骗我来这里?”“我又不是拐卖你。不算骗。”瑶瑶扑哧一笑,拿他没法,没好气地用食指在夏至的额头上重重戳了一下,恶狠狠地说:“夜里给我跪床前!”夏至悄悄地对她说:“你能不能轻声点?我娘听到就心疼死了。”瑶瑶小声说:“夜里,有你好看!”“已经是夜里了。”夜色就在这时赫然降临了。瑶瑶没有见过这样的山村之夜。大地一片苍茫,黑沉沉的。气势磅礴的大巴山,已经完全被夜幕涵盖得无边无际了,呈现出天人合一的壮观画面,充满想象,仿佛让人回到了盘古开天地之前的混沌时期。当天空出现一丝亮色的时候,偶尔才能看到天与地的模糊分界。但近处的人物却看得很真切。尽管夜色掩饰了夏至那得意扬扬和幸灾乐祸的笑靥,可瑶瑶还是很清晰地看到了夏至一脸的坏笑。瑶瑶假装抚摸夏至,把她手上的蚊子血迹全擦在了夏至手腕上。夏至说别来这套,我知道你用的美人计。瑶瑶就咯咯地笑起来。
瑶瑶晚上的兴奋是从洗澡开始的。山村里没有莲蓬喷头,也没有浴池,而是大木桶。大木桶是夏至从楼上搬下来的。夏至说父亲是教授级的木匠,这木桶是专门为他们小两口制作的。木桶是崭新的,上面的木纹如水波浮动。但瑶瑶说这样不能换水,开头就会把水弄脏的。瑶瑶让夏至取来一个脸盆,她先在脸盆里洗第一遍,然后用木桶里的清水清洗一次就干净了。瑶瑶很开心,觉得这样洗澡很有意思。她洗完之后跳进木桶里浸泡了好久,把水花打得啪啪直响。夏至很欣慰,说我的老婆不费水。一边说一边和瑶瑶黏黏乎乎,瑶瑶说:“不行,你得向我道歉,你为什么要骗人?”夏至说“你不是喜欢浪漫吗?这就是浪漫呀。”瑶瑶说:“浪漫个鬼!”“爱情都上山了,还不浪漫吗?”真让夏至说对了,把他们的爱情搬到了高山上。高山上的爱情肯定与众不同,这对他们夫妻来讲,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夏至要在上了山的爱情氛围中讲述他的经历,讲述他们的斗天坡。斗天坡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这里流传着一句老话:“斗天坡,斗天坡,老死的少,摔死的多。猴子去了胆寒,麻雀去了哆嗦。”村里一千多人,二百多户人家,只有一所民办初级小学。夏至是全村唯一的大学生。夏至告诉瑶瑶,他读中学时,每天都要翻越斗天坡,到离家十里远的中学去读书,在天气恶劣的时候,他至少不下五次差点摔到悬崖下面。每一次惊险离粉身碎骨都只有一步之遥。只到高中时,他才读寄宿。回家的次数少了,也就安全多了。那些年,夏至常常独自一人站在村口遥望远方,想象着外面的世界。想象着城市是什么样,平原是什么样,大海是什么样,山的那面是什么样。后来他考上了南方的工程大学,村里热闹了好几天。夏至要入学报到,从家里出发的那天,全村所有能走动的人都来送他,把他送到悬崖顶上,而悬崖顶上边就是他们的村口。夏至说,这一出去,少年时代希望看到的全都看到了。回来后就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大家都听得入迷。说到动情处,夏至抓住了瑶瑶的手说,更重要的是,看到了你,认识了你,得到了你。
夏至讲得很抒情,很真实,瑶瑶听着听着,嘤嘤地哭了起来。瑶瑶感动了。她为夏至的经历而感动。夏至知道女人感动的后果是什么,是往男人怀里钻。夏至说应该开心啊,哭什么呀!瑶瑶就不哭了,把脸偎到了夏至怀里。夏至喜欢这样的手工劳动,闻着她的头发,摸着她的脑袋,用山歌哄她入睡。
4
这个村里有两样东西是宝物。第一是土地。这里地无三尺平,全是陡坡,陡坡顶端便是森林。在那些坡地,却积存着肥沃的土壤,喜长庄稼。第二件宝物是女人。也许是全国唯一一个把女人真正当成宝贝的地方。村里的女人不管是美是丑都是宝贝。原因很简单,没有多少姑娘愿意嫁到斗天坡来。而村里的男人却是中邪了一般,一个比一个帅气,一个比一个精明。可英俊潇洒不能当大路,不能消除悬崖峭壁,所以本村的女人不愿留在本地,她们更愿意嫁到山下或外地去,悬崖绝壁是她们一生的痛,是她们永远的生存障碍。全村有不少外来的媳妇,多半是从外面骗来的。骗她们会让她们很生气甚至是很愤怒,但男人又很帅,对她们很好,对她们体贴入微,女人都是经不起哄的,一哄,一腔怨怼就这么抵消了。于是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为男人生儿育女过一辈子。
所以瑶瑶来了就是宝物来了,村子里就轰动了。当晚,夏至的爹娘就叮嘱瑶瑶不许乱走,一个人更不能出去玩。瑶瑶问为什么,婆婆说那些光棍男人会看你的。瑶瑶说看一下有什么关系?婆婆说看看是没关系,可他们会看着发痴,会当着你的面流口水。瑶瑶就笑,问婆婆,你是怎样嫁到这里的?婆婆指了指夏至的爹,说,你问他。夏至他爹说,也算是骗来的吧。婆婆提高了声音,说,啥叫也算是?就是骗!夏至爹说,唉,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次本来骗了两个呢,只上来了一个。骗到哪一个,哪个就是我老婆。
瑶瑶看了看夏至,问他:“这么说,骗老婆也遗传?”夏至笑而不答。
第二天上午,瑶瑶和夏至刚刚起床,就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窗外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瑶瑶正在镜前梳理,侧了脸问夏至,好像家里来客了?夏至说,来客了,可能有人来看我的媳妇。
来人是村主任和村支书,是村里最大的两个领导人。两人从小就是朋友,从小在这里长大。刘上坡当支书时,王开良在外面当包工头,包了矿石工程,当了十多年的老板,成了全村的首富。
此时此刻,刘上坡和王开良是看望瑶瑶和夏至的,他们带来了一些山货特产,用塑料口袋装着。瑶瑶一看见他们,就觉得眼熟。瑶瑶说我们好像见过?夏至说昨天给我们背行李上山的,就是他们俩呀。夏至向瑶瑶介绍说,村主任叫王开良,个子很高大。村支书叫刘上坡,矮小一些,人很精明的。以后见面就叫他们王主任和刘支书。瑶瑶默默地记了一下,把他们的名字和形象都存放在硬盘里了,心里就是她的硬盘。夏至的爹抽着旱烟袋,不顾客人在场,把夏至叫到他房间了,悄悄地对夏至说:“你那媳妇,一直坐着当客人不行的。家里来人了,她要接待,要倒茶,要招呼客人的。风俗你晓得的,三天过后她就要劳动。”爹的声音很轻,但落得很重,像是从高处使劲砸下来的。夏至一听就紧张了,小声回答说:“爹,我晓得了。”夏至父子走出去,继续和村长他们聊天。正在说话间,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小伙子,慌慌张张地报告说:“支书,张狗儿昨晚没回来!”支书说“:连长呢?那狗东西毛手毛脚的,是不是又掉下去了?派人去找呀!”小伙子说:“去多少人找?”刘上坡说:“十个!”小伙子扭头就跑了。在较远处的地方大声吆喝,好像是在叫人。瑶瑶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事。村主任王开良告诉她,斗天坡每年都要掉人的,掉下去的人大多都是摔死的。所以,这个村子每天出去多少人,回来多少人,都要记数。就像班集体管理学生一样,到时要清点人数的。为了处理突发性的事故,村里专门成立搜救民兵连,负责搜救摔到悬崖下面的人。刚才说的那个张狗儿,是个毛头小伙子,他出门是不看天气的,在任何时候,他都是风雨无阻。三年前摔过一次,他竟然在一个石头上停下了。去年又摔下去了,还好,被树枝挡住了,没死。村里摔下去多次都没摔死的人,就是他。每次村里有人迟归,都要派人去峡谷下去寻找。瑶瑶听得毛骨悚然,却又觉得有趣。
瑶瑶说:“为什么不修公路?路修好了不就解决了吗?”王开良说:“对!你到底是大城市来的人,一句话就说穿了。”刘上坡说:“十几年前就测量好了,缺钱,总是修一修停一停,拖了这么多年。今年无论如何要把路修好。”提到修公路,夏至的爹并不兴奋,他用大烟袋敲着满目疮痍的桌面,烟灰就脱落下来了。然后便是一副很尊贵的样子,眯着眼睛说:“修路我是支持的,可是龙脉不能破坏。破了龙脉,坏了风水,路修通又有什么意思?”刘上坡连连说:“是的是的。真要修,不会断龙脉的。”这似乎涉及到了一个敏感的问题。明白人都是这样的,遇到敏感问题就会点到为止,把想说的话咽下肚子里去,待后寻找合适的场合去说。刘上坡和王开良在一个微妙的对视之后,把话题转移了,说到了夏至回家的事。夏至看出来了,这里面一定暗藏什么玄机。尔后,刘上坡他们就说好听的话,夸夏至有出息,夸瑶瑶聪明伶俐,夸夏至爹妈福气好。夏至爹马上就笑逐颜开了,一辈子的幸福都堆到了脸上。也正是在这时,话题戛然而止,刘上坡说要走了,夏至爹要留下他们吃午饭,刘上坡说还有事情要办呢。
夏至家的家规甚严。客人来时要迎,走时要送。这是夏至从小都知道的规矩。夏至和瑶瑶把刘上坡和王开良送出门去,边走边说话,也正好让瑶瑶逛一下,看一看村子的面貌。这里离支书刘上坡家不远,不到五分钟,就到了刘家门口。刘上坡邀请夏至和瑶瑶到家里坐坐,王开良也跟着进去了。
刘家对夏至和瑶瑶到来非常客气,端上来许多吃的东西。一群小孩见去了客人,便围观起来叽叽喳喳地闹。刘上坡一挥手,把他们轰走了。小孩一走,刘上坡就让家人把大门关上了,然后他们坐到院子里的天井说话。关门和挪位的举动让夏至感到气氛严肃起来,让人感觉到它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好像更接近于一场阴谋活动。接着,王开良他们给他说了一个“天大的事情”:修路。
斗天坡的公路断断续续修了多年了,十年前的总投资需要一百多万元,现在物价上涨了,投资额早就超过一百万了。现在县里答应给一百万,王开良个人出五十万,村民集资二十万,还差多少?说不清。不少村民卖了棺材,卖了猪羊,都用来集资了。王开良说了差多少他负责补足。资金问题不大了,又遇到了人为的阻力。这个阻力就是极少数村民坚决反对修路。他们认为,斗天坡上面有良田好地,人丁兴旺,全在于斗天坡上的龙脉和当地风水。他们反对修路就是要保护风水。在所有的反对者中,夏至的老爹是最厉害的一个,也是最有影响力的一个。他本事很大,放屁都能放出吹笛子的效果,能拐弯。他不同意就非同小可,就有人跟着他瞎胡闹。有的人是很相信夏至他老爹的话,原因很简单,人家能在这样一个高寒地带培养出全村唯一的大学生。他家做什么成什么,想什么得什么,全村几个木匠,就数老夏的木工活最好,生意也最好。就连他做的木桶,都很少有开裂的,漏水的。而别人做的木桶和他用同样的料,却是一晒太阳就变形。人们都称他是教授级的木匠。因为他最多一个月挣五千块钱,相当于一个教授的月工资。夏家这么多年一直风调雨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要货真价实的东西。这货真价实的东西除了他们运气好,人好,更重要的是斗天坡的风水好。老夏为什么反对修公路,就是因为修路把风水破坏了。
夏至听说了父亲的事嘿嘿直笑,瑶瑶也笑。他们没想到父亲在村里居然这么牛啊。夏至说:“你们找我就是为这事吧?没问题,我爹的思想工作,我去做!”刘上坡和王开良一听夏至有这个表态,也就达到目的了。刘上坡说:“到底是年轻人,能看到未来的。我们这个村,几百年来能生存下来,不容易。这里条件好,土质好,就是路不好。”夏至说:“是的,斗天坡出路就有于修路!不修路就没出路!”王开良是个高中文化水平的人,又是见过世面,做过老板的人。他一听夏至这句话,立马拍了一下大腿:“娃儿,你这话好!我们正犯愁呢,要修路,就要进行轰轰烈烈的宣传,要进行全村动员,你这话就是我们的宣传口号!合适,太适合了!”夏至只是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
王开良说:“你媳妇从大地方来了,你有啥困难没有?有困难就张个嘴。”王开良把脸对着瑶瑶:“你现在来是走小路,那不是人走的路,人却走了几百年。以后公路通了,就坐汽车来了。我可以接送你。”瑶瑶说:“王主任你有车吧?”王开良说:“有车呀。是个三凌越野,不能上山,就放在县城,朋友开着。”刘上坡说:“夏至,我们马上要动员全村修路了。近几天,你就要负责做通你爹的工作。这事交给你了。我们不管他了。不管他是否反对,路都是要修的。”“我理解你们,这是大局,是村里天大的事。”夏至说:“你们放心,老爹那儿我去说。”说话间,大门被人猛地推开了。还是刚才那个小伙子,实际上他是王开良的秘书。村里本来在行政建制上只设文书的,根本就没秘书一说。但王开良当过老板,用秘书习惯了,喜欢专门安排一个为他跑腿通信的人,这小伙子灵性,就专设了秘书一职。秘书进来报告:“支书,主任,张狗儿摔死了。现在正往上面抬尸体。”王开良脸色都没变一下,死人对他们来说可能太平常了。他很平静地说:“通知村里红白理事会,准备给他安排后事。春天气温高,不要放。明天就埋了吧。”刘上坡说:“狗儿是解放以来第52个摔死的人了。”“第52个?”瑶瑶一惊。她简直不敢相信摔死了这么多。“对。52个。”刘上坡说:“摔死的人都埋葬在一个地方的。”王开良说:“几天前,狗儿还在县城里跑,联系修公路用的水泥。哎,一下子就没了。”夏至不认识张狗儿,对他没有印象。但听到这事,心里也是酸酸的。恰恰就是这事,给他增添了紧迫感,使他觉得必须尽快和老爹沟通了。早把公路修通,就会少死多少人。如此一比,生命与公路之间的关系,就变得非常具体而又现实了。从很大程度上讲,公路的意义就等同于生命的意义。有比这更大的事吗?没有,所以说这是“天大的事情”。
这天晚上,是村里办丧事的日子。办丧事,往往就是村里最热闹的日子,也是最悲痛的日子。不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以及死者父母兄弟的厉声哭嚎。夏至听到这个声音,感觉山村宁静的夜全被声音撕破了,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口子上流着鲜血,在空气里飘散着,弥漫着。村里平时很安定,很平静。一有红白喜事,就喧闹起来了。悲痛是一方面,有人去悼念,另一方面,也有不少村民是在悲痛的同时去看热闹的。这给他们过度充裕的业余时间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打发方式。所以,一入夜,村子里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灯光。然后,这些星星点点的灯光又往一处村落集中起来。
这天晚上,锣鼓喧天,震耳欲聋。瑶瑶觉得这是来半天坡以来,她听到的最大的声音了。瑶瑶在家坐不住,就站在门外遥望远方的村落,在一片巨大的夜幕之中,一簇灯光异常明亮在闪烁着。瑶瑶问夏至,那里是什么?夏至说,那里就是办丧事的地方,许多人都去赶热闹。瑶瑶说死了人,这种伤心事,有什么热闹的?夏至说,婚丧嫁娶都是热闹事,大家都去参加的。如果这里办事不热闹,太冷清,就说明办得不成功,不为人,不像样,就会遭人笑话的。瑶瑶扬起脸庞,看看发黄的灯泡,说:为了他们的热闹,我们也去凑个热闹吧?
两人拿着手电出门,外面是一片漆黑空旷,天空和大地已经完全融为一体了。手电光射出去,这是紫阳民歌中的孝歌:《奈何桥》。
人在这世间哪些好哟说是死了就死了也亲戚朋友不知道哟亡者他上了奈何桥七寸宽来万丈高哟大风吹来摇摇摆小风吹来摆摆摇有福之人桥上过无福之人打下桥叫一声孝子快把纸烧哟亡者好过奈何桥瑶瑶听着心里就紧张起来,直往夏至的怀里钻。瑶瑶说,我有些害怕。
夏至说别怕,你不是很安全地走上来了吗?瑶瑶说,我不是走上来的,是你背上来的。没有你,我肯定也摔死了。现在就跟他一样了。夏至说你真傻瓜,没有我,你怎么会来这里?夏至看了一眼媳妇,说,怕啥?你在这里住的时间长了啥都不怕了。
这样的日子,大家都要为这个亡魂而哀悼,小孩大人都要去看。夏至他爹娘也要去,但现在还没走。他们要半夜三更去看看,帮忙守夜。守夜就是集体出动,陪伴死者度过一个寂寞的夜晚。夏至他爹在调整闪着白光的电视机,信号总是不能到位,人影子总是扭来扭去的。夏至就在这时说话了,他先叫了一声爹,然后说:“又死了一个人。公路不修通,死人的事就不可避免了。”夏至爹就不弄电视机了,回头坐在夏至和瑶瑶的对面,说:“是要修呀。可他们现在的路线不对,是破龙脉的,破风水的。”夏至说“你说说,路从哪儿过?”“从我们院子门口。”他爹说,“我们院子门口是不能过路的。”夏至说:“谁说的?我们院子门口恰好需要通路。”“以前风水先生说过的。”爹说。
“他懂个啥?”夏至说,“我是学工程的。我们斗天坡为什么总是死人?我们为什么这么好的良田依然贫穷落后?就是因为斗天坡挡住了我们的风水,导致龙脉不通。龙脉通了,一切都通了。那个风水先生说的屁话,我说的才是科学!”“你懂风水?”“我懂。”“古人讲风水,讲究得水为上,藏风次之。水是最重要的,万物没水就不能生存。可是,流水不腐,水要活水才好。斗天坡的悬崖把水挡住了,成了死水。通了公路水就活了。再说藏风,斗天坡一道绝壁高耸,山上的是高寒之风,不能与低谷的风对接。只有开通一条道路,才能让外面的风进来。再从古代中医上讲,痛则不通,通则不痛。地理上也是这样的。道路通了,气血就通了,阴阳就通了。现在的斗天坡是只有阴,没有阳。有饱满的气血,却不通畅。一旦有了路,就一通百通,万事皆通了。”夏至说。夏至说得有板有眼。其实他自己也不懂风水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就是瞎懵。反正他要说,他要让父亲相信“一通百通”的道理。
爹睁大眼睛,将信将疑地反问一句:“这……是科学?”“科学。”凡事一涉及到科学就深奥了。深奥得不可想象,像宇宙一般博大神奇。老爹知道自己也不懂,可自己不懂就不能说儿子也不懂。儿子是大学毕业生,是全村唯一的人才。再说,儿子是见过世面的,是知道事理的。儿子不会乱说,不会害大家,更不会害家里。
爹眯起眼睛,抚摸烟袋,面对深奥无比的东西作沉思状。沉思的结果,是像领导一样说出了决定性的一句话:“你老爹不封建,是相信科学的。”5瑶瑶一来这里就有一种新鲜感和亲切感,更多的却是贫穷落后的感觉。第二天早饭后,夏至带瑶瑶出去散步,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男人蹲在田埂上,蓬头垢面的样子,望着他们傻笑着。瑶瑶问:“这是什么人?”夏至告诉她,这是个花痴。因为一直找不到媳妇,就生病了。见了女人就笑,无论是谁。他年轻时候曾经骗过低山的女孩到山上来,住过一段时间后,嫌这里太穷,路难行,一直想着跑掉,可他看管严格,怎么也跑不掉,她一人又不敢走。有一天早晨起来,发现媳妇不见了。村里人都说媳妇偷偷地跑掉了,去了南方。这个男人借钱到南方城市跑了一趟,无果而终。一个月后,有人从谷底发现了一具女人尸体,就是他媳妇。她是在逃跑过程中从斗天坡摔下去,摔死了。安葬后,这个男人每天就守着媳妇的坟墓,谁劝说他也不听。年长月久,他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见了女人就笑。瑶瑶听说后,有点感动,也有点难受,刻意多看了男人一眼。除了蓬头垢面之外,没有发现与常人不同的地方。他们走过去之后,瑶瑶却意外发现那个男人从地上捡到她丢下的手纸,如获至宝地放在鼻子前嗅着,嗅出了一副如醉如痴的样子。
在村子里,还有一个著名的老单身汉,姓成,叫成一人。村子里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都叫成一人。一副好劳动,好身板,年轻时三差四错,总是没有女人和他结婚。于是就这样成了老单身汉了。父母兄弟去世后,他就一个人生活,责任田里的庄稼年年都很旺,吃穿是不成问题的。剩余的精力他就为别人帮忙,特别喜欢给女人帮忙。在村里,凡是他看到有女人在山上劳动,他都会去帮忙。比如打柴,翻地,收割,等等。他不要报酬,只要看到女人他就开心了,他就有了精神和力量。大凡谁家忙不过来的时候,女人就会去叫他,他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累死累活地干一天,吃一顿晚饭就回家了。可他从来都没有胡来过,都说他是大好人。有的女人就利用他这一点毛病或者说美德经常使唤他,他也乐此不疲。王开良说你也要注意身体呀,不要老是给那些女人帮忙,到头来自己什么都没得到。成一人说,体力是越用越有,用不完的。王开良说也是的,你又没有女人消耗你的体力,不用来种庄稼干什么呢。
瑶瑶见到成一人的时候,成一人正在给夏至家的邻居干活,给玉米地除杂草。女人也在除杂草,就在他的不远处劳动,两个肥硕的大奶子晃动着,成一人忙一会儿,就抬头不时地看看她的大奶子,脸上布满了不可捉摸的微笑。在田埂上,夏至叫了他一声大叔,成一人抬头就看到了瑶瑶,成一人看着瑶瑶对夏至说:“你的?”夏至说:“什么我的?”“你旁边那个女娃。”成一人说。夏至说:“是我的。你眼睛真准。”成一人说:“明年生了娃,我给你们帮忙带。”夏至说:“呵呵,早着呢。有了娃你也不会带吧?”“会的。我什么都会。”成一人说,他的目光永远停留在女人脸上。瑶瑶发现成一人直射她的那双目光很火,很热,也很纯。让你觉得他并不那样淫邪,可又是那样渴望。瑶瑶被他看得都不好意思时,才拉着夏至跑了。跑开之后,瑶瑶问夏至:“那个你叫叔叔的成一人,他一辈子都没见过女人?”夏至说:“据说是这样。”“那他不难受吗?”
“可难受又有什么办法?”瑶瑶直感叹:“真不容易。”夏至说,王开良很同情他们没老婆,他曾经自己花钱带着全村十多个老单身汉出去过,让他们见见女人是什么样,可是,正好遇到扫黄打非,他们到城里玩了几天又回来了。回来后,有人问成一人,见到女人什么样了吗?成一人说,犯法的。没敢见。又问,没摸?成一人说,犯法的,没敢摸。瑶瑶感叹说,真是个良民啊。于是,瑶瑶心里面对这个成一人很尊重了。一个农民,做到这样很不容易了。
瑶瑶来斗天坡才几天,经历了这么多新鲜事。几天来,她最感兴趣的是斗天坡的空气,那个新鲜,那个清新,就像认真清洗和过滤过的,一尘不染。瑶瑶长这么大,没有吸收过这样好的空气,简直就像个天然氧气瓶。夏至介绍说,以前这个村子用农药的,用化肥的。自从几年前王开良当了村主任,村里实施了一个新措施,拒绝和反对使用一切化学肥料,拒绝和反对使用一切农药,拒绝和反对使用一切良种作物。所以,这里的鸡是土鸡,猪是土猪,牛是土牛,羊是土羊,蔬菜是土蔬菜,都是纯天然无污染的绿色食品。这里土质肥沃,土层很厚,光照时间长,种什么都疯狂地生长。王开良之所以要反对使用农药和化肥,就是为了维护这种天然性,将来争取更大的市场。他对大家说了,将来公路通了,这里的泥巴都会成为宝物。当然也有村民试过了,县城的一只良种鸡能卖8块钱,这里一只土鸡能卖50块。全县都知道有个斗天坡的地方,都知道斗天坡险恶,都知道斗天坡一切都是绿色的。但是,由于交通问题,土特产运不出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县里的干部也很少来的,他们怕摔死。有时也会来检查工作,来了就不想走。再说,自建国以来,这里就没有发生过任何治安案件,是全县唯一的无案件村。这里虽说穷一些,但温饱工程早就解决了,村民们不为衣食住行发愁的。所以,上面的人也用不着常来,来了要接待,反而添乱。据说,这里最早是逃荒要饭而来的,姓氏杂乱,没有宗族势力,邻里之间、村民之间都很团结,长期以来养成了这样的民风,很热爱这方土地。听到这里,瑶瑶反问一句:“那你为什么不回到村子里,却要出去工作?”夏至说:“一个地方,总不能所有人都原地不动,总要有人出去的。人不出门身不贵,你知道吧?”“你一出门就有身价了?”“你又钻牛角。出门还不是为了长见识嘛。”夏至说,“你如果不出门,会知道世界上有个斗天坡吗?”瑶瑶觉得很滑稽:“知道斗天坡也叫知识?”“当然。知识无所不在。”瑶瑶哈哈大笑起来,她的脸上不乏嘲笑的意味。知道斗天坡怎么能算知识!在收住笑容的那一时刻,瑶瑶看到了在山坡上打猪草的老妈妈,突然想到自己的爸爸妈妈了。以前出门,每隔三五天就要给他们打一次电话的。现在,她到了遥远的婆家,还没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她想告诉爸妈婆家在大巴山,在悬崖峭壁后面的山上。她还要告诉他们婆家人很好,很和善,对她很好。可她这一切都是空想。因为一上山,手机就没有信号了,绝壁阻断了跟外界的一切联系。两年前,王开良为了方便村民,自己和移动和联通公司联系,个人出资一半投资建设了信号传输站,但效果依然很差。通信部门还狠狠宰了他一刀,让他一次购买了200个手机,用后才知道全是劣质产品。王开良一怒之下,率领一百多村民去县城闹事,扬言要把联通和移动公司一次砸光。眼看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了,两家公司才如数退货。货是退了,可信号站的信号总是好不了。全村二百多家,极少地方能收到信号,有的地方就根本没有信号。现在,全村许多人家都有手机,都是做摆设的。打电话要到王开良家附近才能打通,可他家又住在全村最边远的地方。
想爸妈了,瑶瑶就拿着手机不停地看。但显示屏上没有任何信息动静,这让瑶瑶一脸犯愁。夏至说山太高了,信号爬到山腰就掉下去了。瑶瑶说还是时间好,不怕高山,不怕流水,冻不死也热不坏。夏至说打不通电话没关系,我娘我爹就是你爸妈,我也可以当你爸妈。瑶瑶说去你的,你还充我长辈呢!
这时夏至的妹妹夏雪从学校往回走,路上遇到夏至他们在村头闲逛。夏雪中专毕业后,在外面打了几年工,回来当了村上民办学校的教师,之后嫁给了一个乡干部。平时住在学校,有事了才回娘家住。这次回来就是看夏至和瑶瑶的。见哥嫂迎面而来,夏雪便挥手打招呼。
夏至指着对面的夏雪,对瑶瑶说:“前面那个女孩,就是我妹妹夏雪。”瑶瑶说:“长得很漂亮的。”夏雪走近他们了,一把抓住了瑶瑶的手,说:“你就是肖瑶瑶?哥哥早就写信说过你,还寄有照片。”她问夏至:“我叫她嫂子还是姐姐?”夏至说:“按规矩叫!”“那就叫姐姐了。”把嫂子叫成姐姐,是夏家的传统家规。是祖辈传下来的,不可更改。夏雪笑呵呵地对瑶瑶说:“杭州人就长成你这样子?难怪我哥着迷呀。”瑶瑶说:“小妹,看了很失望吧。没有你想象的好看。”夏雪说:“哪里哪里,我哥眼界可高了,高中时一群美女追求他他都不动心。”瑶瑶凑近她,歪着脑袋问:“他真是这样吗?我看他见了美女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夏雪说:“可是,见了美女眼珠子凹进去也不对呀。男人还是要有男人本色!”“男人本色是什么?”“就是男人本色!”“你们说得很深奥啊。听不懂。”夏至笑了笑,质问妹妹道:“我都回家三天了,你为什么今天才回来?”夏雪说:“哥,我是教书的,不是随时能走的。我只有今天才有时间呀。再说,我昨天才知道你们回家了。都是爹捎信晚了,怪他!”瑶瑶说:“小妹,附近什么地方能打手机?我想给爸妈打个电话。”夏雪转身,指了指背后一个地方,告诉她说,那边有棵大松树,爬到树上,就可以打了。是一个村民偶然发现的,我以前给哥打电话就是在树上打的。那树上信号还不错。
瑶瑶咯咯地笑起来,夏至也笑。他们觉得很有趣,上树打手机,天下有这样的怪地方吗?为什么手机信号只有这树上才有?难道说树上有什么魅力或魔力?
三人边说边走,来到另一个院子。旁边有一棵苍劲的松树,下面搭着一个梯子,树上站着一个女孩子,女孩屁股靠在树杈上,手扶着松枝,正在拿着手机说话。一枝松针遮挡了女孩的脸部,但依然可见她面部的清秀轮廓。夏至他们三人站在树下,一齐仰视着树上的女孩。树上的女孩一边打电话,一边很礼貌地向下面挥了挥手。看树上的位置,只能一次上一个人,人多了没地方站稳。
树上的女孩足足打了半小时,好像她有说不完的话。站在树上的她很有几分高向在上的感觉,说话的时候,没有忘记不时向下面礼貌地表示歉意。夏雪小声对哥哥说:“你认识不?她叫红儿,比你低两级,以前经常到我们家玩的,她曾经追求过你。”夏至说:“你不要胡说。那时候懂什么呀。”瑶瑶说:“树上是个美女耶!”夏至问夏雪:“现在她在哪?”夏雪说:“嫁给广州的一个大款了。现在她们家可有钱了,她妈炒菜都用茅台作料酒。”瑶瑶说:“料酒用茅台,既是炫富,效果也不好。炒菜就是要料酒才好。”夏至“哦”了一声。好容易等到那个叫红儿的女孩下树了。红儿抖动了一下身上的草屑,背好小包,走过来给夏至打招呼:“什么时候回家的?比出去时长胖了嘛。”夏至说:“前天回来的。你还好吧。”红儿打量着瑶瑶,问夏至:“这是你朋友?”夏至说:“不是。”“那是什么?”红儿的脸上露出了一对小小的酒窝。“老婆。”红儿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连忙伸出手去和瑶瑶握手。红儿洒脱而不失礼节,对瑶瑶说:“你是稀客。大老远从外地来我们这里,太不容易了。上斗天坡时,怎样上来的?”瑶瑶说:“他背我。”红儿说:“去年我老公来,是村里的两个大汉轮流背上来的。他在人家背上感叹,岳父岳母住得好高啊!后来发誓一辈子不到我家来了。”说完,自己嘻嘻地笑起来。
瑶瑶说:“那真是难为他了。”“可不是,他哪里走过这种路呀,也没见过这样的山上村庄呀。”红儿说着,松开了瑶瑶的手,说:“你来了就多玩几天。这山上真的很好,人变得很纯净,也很健康。你寂寞了就到我家去,我陪你说话。还可以住在我家,我们家房子很宽的。”这话让人很温暖,瑶瑶从心里开心起来。瑶瑶说:“好的。你也可以来我们家玩呀。”红儿说:“其实我也是昨天才到家。刚才给老公报个平安。”瑶瑶说:“你要回家住好久吗?”红儿说:“我是专门怀孕的。老公让我在娘家生小孩。这里风景好,气候好,比广州强多了。对小孩健康有好处的。”夏至听说红儿怀孕了,脸上坏笑起来:“看不出来你怀孕了嘛。孩子是老公的?”红儿扬手想打夏至,又缩回去了,咬牙切齿地说:“你呸呸呸!不是老公的是谁的?”夏至说:“反正不是我的。”四人说说笑笑一回,红儿就回家了。瑶瑶就准备上树打电话。可是,别说瑶瑶单独上树,上梯子她都双腿打战,夏至只好扶着她上去。从树上往下看,有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感觉。树干的局部,由于长期踩踏和抚摸,有的枝干已经磨得非常光滑,有的地方破了皮,显得“露骨”了。瑶瑶的脸一上树就变成了灰色的,挂在树上的表情充满紧张。
果然,上树一会儿,手机就显示出信号了。瑶瑶本想背着夏至对父母说话的,但她必须由夏至扶着身子才能站稳,即使这样,她也很紧张,树在晃动,她身子也晃动,心里话发虚了,就担心掉下来。夏雪在树下大叫着:“哥,你可把姐抓紧了!她金贵!”夏至说:“知道啦,我比你更清楚她金贵!”夏雪听着哥哥的回答很有趣,嘻嘻直乐:“那是,那是。”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父亲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父亲的目光颇有一些观察家的意味,沉着冷静又呆若木鸡。夏雪叫了一声:“爹,你在干啥?”爹的回答干脆而圆满:“爹看你们在干啥。”夏雪说:“爹,看懂了没?姐在打电话呢。”父亲没有再理会他们,双手背在背后,缓缓地走了。看那神态,是一副气定神闲而又高高在上的样子,还有几分威严的东西藏在脚底下。
这天晚上的父亲一直待在他的木工房里,吱吱呀呀地搞了一夜,一会儿是拉锯声,一会儿是刨子声。夏雪的房间和夏至的房间相邻,中间用木板隔开的。夏雪一人独睡,听到噪音便睡不着了,起床问娘:“爹三更半夜弄什么?这样响?”娘说:“管他呢。他神经病,常常这样的。”夏雪在院子里走动了一下,又到哥哥的门前看了看,想敲门进去聊聊天,又担心他们小夫妻在忙活,伸出手去又缩回来了,只好回到自家房间躺下看书。刚刚看几页,哥哥的房间又响动起来,床铺好像不太结实,还有姐姐轻微的叫声。夏雪书也看不进去了,叹口气,闭着眼睛想念自己的老公。
第二天大家起床很晚,中午,娘把饭做好了,却不见了老爹,叫了几声“老夏”都没人答应,娘就忍不住骂了句“这个砍脑壳死的哪去了”,然后吩咐夏雪:“去把你老子找回来吃饭!再等菜就凉了。”夏雪来到夏至房间,见夏至和瑶瑶在打闹嬉戏,夏雪站在门口,退了一步,害怕看到不能看到的,说:“你们还真开心啊。老爹丢了你们知道吗?”瑶瑶说:“丢了?怎么会丢了?”“老娘责成我们马上去找!”老爹丢了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于是三人一齐出动,在村里寻找。夏雪把双手握成喇叭筒,对着家门大声叫喊:“老爹--老娘--喊你--回家--吃饭--”尖尖的嗓子在空中游荡,没人应声。夏至说可能是爹串门去了,大家分头找,可夏雪硬要黏在哥哥姐姐一起。
寻找的结果是,他们在昨天打电话的地方发现了爹的踪影。爹正在松树旁边忙碌着。松树的旁边矗立起了一个庞大的支架,远远看去像一个空中哨所,其实是一个空中电话亭,其高度正好与松树上有信号的高度相吻合。父亲用他的木匠手艺,昨晚加班加点做了一个简易的亭子,四条腿扎在地里,上面支起一个小屋子,从梯子上去,上面还有顶盖,四面有遮风挡雨的木板,可容纳三人同时打电话。
空中的父亲从亭子里伸出头来,向下俯瞰他的三个孩子,脸上笑着。树下的三个人望着父亲,也是一脸的笑。父亲一边顺着梯子往下走,一边说:“你们上来试试,有信号没?”父亲下来了。三个孩子上去了,同时掏出了手机,同时显示了信号,同时拨打出不同的号码。父亲在树下继续加固着支架的四条腿,他要把根基打实。他知道这个儿媳妇娇气,是大城市来的,上面有晃动她就害怕。他不能让儿媳妇害怕。
6
村里召开修路动员大会,虽说没有新闻联播那样规范的会议场景,却比他们生动活泼得多。大会场面宏大,村委会里里外外都站满了人。工程技术人员和乡政府的领导都来了。村主任王开良和村支书刘上坡分别作了讲话,效果是群情激昂,群情振奋,连杭州妹子肖瑶瑶都听得热血沸腾了,恨不得马上进入施工现场挥汗劳动。夏至他们全家都去了,瑶瑶紧紧挨在夏至和夏雪一起,太多太多陌生的眼神像乱箭一样射过来,使她不安。
村里的人对开会有着特殊的喜好。他们不论此会是否有意义,是否需要他参加,都喜欢。村子地盘大,面积宽,人口稀少,又是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开会大家就可以见面,说说各自发生的新鲜事。老光棍成一人就更喜欢了,会上女人多,开会就是他的节日。他就挤在女人堆里。他和所有成年女人都熟悉,他喜欢和所有女人打气呼呼,他的目光一直盯在女人身上,在所有女人的脸上和身上扫来扫去。哪怕身子碰一下女人,他都会激动半天。夏至和瑶瑶一直在偷偷观察成一人的动静。瑶瑶发现成一人往旁边的女人靠近,他的鼻翼在微微颤动,据此她断定成一人在闻女人身上的味道。瑶瑶悄悄对夏至说,他在闻。夏至说,能闻到什么?瑶瑶说,汗味总也能闻到一些吧。夏至就笑。夏至说你过去让他闻闻吧,也算是雷锋精神。瑶瑶打了夏至一下,怕别人注意到他们的声音,不敢再说了。瑶瑶惊讶地看到,年轻的妈妈们当众给婴儿喂奶,庞大的乳房上分布着像网络一样的绿色血管,婴儿吃几口看一下妈妈的表情,让瑶瑶羡慕不已。毕了,瑶瑶说,真想不到,这个地方的人都是能说会道的,大道理小道理都能讲得让人信服。夏至得意扬扬地说,你以为呢!
夏至发现,成一人在整个会上他都没认真听过一句话,因为他一直没看过台前的领导讲话。散会了,大家出门时,夏至和成一人走在一起了,夏至问:“成大叔,今天开会讲的什么?”成一人说:“不晓得。”成一人停了一下说,“应该是修路的事。”“很对。”夏至说,“你喜欢修路吧?”成一人看着瑶瑶对夏至说:“喜欢。”“为什么喜欢?”成一人继续看着瑶瑶对夏至说:“人多热闹。”夏至笑道说:“修路了,就有好多女人送茶水。”成一人说:“嗯。”当天下午,各家各户的墙壁上都贴上了标语:早日修好路,少死多少人。类似的标语贴了几百条,鲜红鲜红的,非常扎眼。标语烘托了村里的气氛,每一个村民都变得有觉悟了,责无旁贷了。
夏至的父亲召开了一个非正式的家庭会议,吃晚饭的时候,他很庄重地说了几句话。他爹平时不喝酒的,这天却打开了一瓶好酒,是女婿孝敬他的。正好这天女婿郑重也从乡政府回来参加村上的会议,他一回来,全家人算是团聚了。夏至他爹端着酒杯说:“村里要干大事了,我们不是落后的村民,我们是爱科学的,是懂事理的。我们家有大学生,有乡干部,有老师,连儿媳妇都是从杭州娶来的。所以我们不能落后,落后了就遭人笑话。修路要出劳力,我们家只能是我一个人。修路要出钱,我们出多少?你们说说。”当副乡长的女婿郑重说:“出钱这个事是自愿,量力而行的。爹,你看你能出多少,出多少合适就出多少吧,不要勉强自己。”爹说:“那我们出一千吧。多了我也出不起。你们有什么意见没有?”夏雪说:“没意见。照老爹的办。”爹看看夏至和瑶瑶,说:“你们属于在外面工作的人,村上订的原则是劳力上不牵扯你们。如果你们在家闲着的话,修路时你们帮忙送送水,送送饭什么的。干重活你们也不行。”夏至和瑶瑶耳语一阵,说:“我们从外面回来,既然帮不了什么忙,也捐一千块钱吧。”夏至看着老爹这么积极支持修路,心情很好,提出他要和瑶瑶共同敬老爹一杯酒。老爹不胜酒力,说只喝半杯吧,意思一下就可以了。老爹慢慢喝下半杯,幸福感却洋溢了满脸。老爹煞有介事地说:“夏至说了,公路一通百通,这是科学!科学的事,有益的事,我们都要支持的。”郑重是刚刚提拔起来的副乡长,他和夏雪也要敬奉老爹一杯。老爹说:“你没读过大学,你要向夏至学习。我不懂什么是龙脉风水,就反对修路,怕他们破坏了村里的好事。可你们只会责怪我老古板,老封建,不会给我讲道理。夏至就会讲,讲得让我明白。你们是年轻人,要用你们的知识来纠正我们的错误思想。”老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毫不留情地褒一个损一个,也不怕晚辈多心。夏雪不服气,敬酒之后对父亲说:“老爹,你不知道,郑重以前是大专,现在也是大学本科毕业了。”老爹哦了一声,面色稍稍有点变化,然后很庄重地说:“以后,你们每个人的进步都要及时报告我。我要知道了,就不会搞错。”一个家宴就是在议事中吃完的。大家很和气,畅所欲言。散席时,老爹郑重其事地说:“交给你们一个任务,你们也不小了,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该添小孩了。趁你们的老娘老爹都还没到五十,早点生下来,我们可以给你们带孩子。夏至就是你娘二十岁那年出生的。早点生,质量高。你们知道吗,夏至出生八个月时,就知道从嘴里吐鱼刺。”夏雪说:“爹,不对吧,我哥高中时还让鱼刺卡过喉咙呢。”老爹说:“那是他不小心,不能说明他不聪明!”老娘不大说话的,她冷不防冒出一句话来,把大家呛死:“别说夏至了,小时候总吐奶,烦死了!”这下好了,大家抓住他的软肋了,夏雪指着哥哥的脑袋瓜子说:“你这个吐奶的!”瑶瑶更乐了,说:“爹,夏至吐鱼刺时,并不是他聪明,也不知道鱼刺不能吃,而是把鱼刺当奶一样吐了!”夏至不服气,站起来说:“告诉你们,小时候我很懂事的。我一岁多的时候,很胖,就知道体贴老娘了,我不让她抱我,我坐在地上玩一坨泥巴,能玩三个小时不哭。这是我娘说的。娘,你说是不是这样?”老娘说:“是的。”一家人说说笑笑地从桌子边散开了。夏雪主动请缨,今天负责洗碗,郑重收拾厨房。瑶瑶要去帮忙,他们死活不让瑶瑶动手,说瑶瑶是远方来的客人,来这里深山老林里,本来就受苦了,更不能让她在家里受累。夏雪说得瑶瑶眼睛都湿润了,感觉这家人真是蛮好的,家庭气氛也比她娘家都好得多。瑶瑶一激动,就跑到老爹刚刚做好的那个空中电话亭里,给爸妈打了一个流水账一样的电话,夸耀婆家的种种好处,直到爸爸说留点下次说她才挂断。
夜色降临后的山村是最尴尬的一段时光,黑夜浩大,电力不足。在没有月光的日子里,不用说伸手不见五指,连双手都看不到。夜色笼罩得很严实,很狭隘,塞满了所有的空间,透露出咄咄逼人的封闭气息。远远看去,各家各户的点点星光,使宁静的山村变得更加宁静。夏至他们家,他爹总会在晚上摆弄电视机的天线,这似乎成了他永恒的事业,一到晚上就摆弄天线,调整位置,但总是很难调整到最佳位置。好不容易调整好了,出来的却是令他讨厌的小品演员。电视机摆弄不好,老爹也觉得无聊。左右看看,空无一人。女儿和女婿在自己的房间里,儿子和媳妇也在自己的房间里,老婆在做家务,全家人就他一个闲得慌。于是就抽烟,一袋接一袋地抽。有时不是抽烟,甚至与烟瘾无关,只是手握烟杆,让旱烟自由自在地燃烧,以不至于两手空空。这时的形式是大于内容的。
当寂寞对老爹疯狂肆虐时,夏至的房间却是热火朝天了。虽说这里没有电视电影看,没有任何娱乐场所和娱乐活动,但两个人的小日子还是很充实的。白天里,村子是他们的乐土。黑夜里,床上是他们的乐土。瑶瑶惊异地发现,到了斗天坡,没有了都市的繁忙和慌乱,人还是那样的人,身体还是以前的身体,欲望却平白无故地增强了许多。晚上洗澡是在木桶里进行,这个过程自始至终都有夏至参与的。夏至一旦参与就会多一些手续和环节,本来就心情舒畅的瑶瑶便蠢蠢欲动了,搂住夏至又亲又啃。夏至想到妹妹和妹夫在隔壁,只有一层厚木板隔着,担心隔音效果不如土墙好,因此他在心理上有些障碍,手脚也被动了许多。可瑶瑶不管那么多,她享用的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独立空间,不给夏雪和郑重造成负面影响就行。洗澡一毕,收拾停当,瑶瑶就半裸酥胸歪在床上了,含娇带羞地看着夏至。夏至躺下,说,今晚纯睡眠。瑶瑶说,什么时候不是纯睡眠。说着就把手搭在夏至的胸部,抚弄夏至的乳头玩。瑶瑶说,有感觉没?夏至说,你以为我是女人呀。瑶瑶说,真不明白男人长乳头干什么。夏至说,没有任何生理能力,它只是一个标识,只是为了区别男人的正反面。这边说着话,隔壁那边却响动起来。瑶瑶说,你听他们。夏至伸出手,强行捂着瑶瑶的耳朵,说别听别听,古人都说非礼勿听呀!
瑶瑶忽然起身了,打开她的箱子翻找着什么,翻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一脸失望地回到床上,压低声音对夏至说,没小雨衣了,怎么办?夏至说,出发时我们不是带了三盒吗?后来在重庆时还买过。瑶瑶说,可能全用完了。夏至说那就不用了。瑶瑶说,危险期,不用不行啊,这样吧,你到隔壁去问夏雪借一个?他们肯定有。夏至说,亏你想得出来!我怎么去借呀。这个困难太特殊了,两人又不敢声张,为难之际,相视而笑,满面无奈之色。而此时此刻的瑶瑶却变得更加妩媚动人了。夏至突然想起父亲晚饭时的嘱咐,趁父母身体健康时早生小孩,这不是正好不用小雨衣嘛。瑶瑶说等一等吧,一结婚就怀小孩,给人以未婚先孕的感觉。夏至说我认账就行呀,瑶瑶说你认账算什么,又不是你怀。
困难依然阻碍着他们的前进步伐。两人在床上窃窃私语,密谋对策。夏至下床,走向房间的角落里,那里放了一个木质的垃圾桶。瑶瑶问他干吗,夏至说,记得今天没倒垃圾的,把昨晚用过的找出来。瑶瑶说,脏了呢。夏至说,清洗一下不就行了,反正是自己的。夏至边说边翻找,终于在一团白色物质中找到了,虽说已面目全非,他却甚是欣喜。玉体横陈的瑶瑶冲他一笑,散发出狐狸一样的妖娆气质。夏至穿好衣服,蹑手蹑脚打开房门,路过堂屋时,看见父亲又在摆弄电视机的天线,他没有搭理父亲,父亲也对他视而不见。夏至心怀鬼胎一样来到猪圈门口,打开水龙头慢慢冲洗。夜色中他看不清物体的原形,只感觉那东西薄如竹膜,进水后迅速拉长变形,其状萎靡不堪。这就加大了使用时的安装难度,好久穿不上,瑶瑶哭笑不得,几次都差点放弃了,夏至用他的耐心劝勉了她。而最后使用的结果是以破败告终,把两人推到了无限沮丧的边缘。
因为全家人都齐了,母亲起床很早,要下地拔蔬菜,要做饭。夏雪丢下睡懒觉的郑重也早早起床,梳妆打扮好了,就帮母亲干活。夏至和瑶瑶起床后,习惯性地到厨房去看看老娘,老娘正在清理蔬菜上的黄叶,蔬菜上还有露水。夏至对瑶瑶说:“你知道什么是新鲜菜吗?这就是,刚刚才从地里拔回来的,上面还有露水和泥土的香味。”瑶瑶弯腰下去,要帮婆婆理菜,被婆婆制止了。婆婆说:“你虽说也是家里人,到底还是客人,歇着去吧。有雪儿帮我就行了。”夏雪很乖巧地在案板上切肉,停下来,扭头冲瑶瑶一笑,脸上溢满了怪怪的表情。夏雪说:“姐,昨晚睡得可好?”瑶瑶说:“很香的。这里很安静。”夏雪说:“姐,帮我取几个盘子。”瑶瑶就在厨柜里找出几个盘子,递给夏雪。夏雪把她所切的菜都装进盘子里,一一放好。娘检查了一下切好的菜,说:“好了,你可以滚蛋了。”夏雪说:“我还想炒几个菜,试试手艺呢。”“你那手艺我见识过了,哄小郑还可以。”娘很不屑地说着,转身坐到灶炉前的板凳上,开始给灶膛里加柴禾,准备着炒菜了。夏雪、夏至、瑶瑶三人就在旁边站着说话,一片闹哄哄的。娘说:“你们出去晒太阳,别在这里叽叽喳喳。”夏雪说:“娘,你别弄错了,这可不是冬天,马上立夏了。”娘说:“那就不晒太阳,去看太阳行吧。”三人让娘轰走了,来到院子前面的草坡上。草坡上有棵桂花树,他们就在树下站着,树叶把着太阳的光芒切割成若干不规则的小块映在他们身上,有一种工艺美术的效果。瑶瑶对山村生活充满好奇,见不远处有村民在种地,就跑过去观看,她想知道庄稼是怎样种下去,怎样生长起来的。刚刚走远,夏雪就在树下朝她招手:“姐,过来一下!有个重要事情!”瑶瑶转身问道:“什么事?”“姐,过来嘛。”见夏雪表情严肃,瑶瑶以为有什么重要事情,便快步走到树下,恭恭敬敬地在夏雪对面站着,等待小姑的询问。夏雪笑眯眯地靠近瑶瑶,小声说:“娘说哥哥从小就吐奶呢。哥哥昨晚吐奶没有?”本以为有什么正经事,小姑却来了这么一句。瑶瑶扑哧一笑,拍了她一下说:“该打!”捉弄嫂子的夏雪得意扬扬地跑掉了,以胜利者的姿态在远处发笑,瑶瑶气急败坏地站在原地。瑶瑶对夏至说:“你去抓住她,替我报仇。”夏至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那是你们的事,我不介入。”瑶瑶使用恶招了,伸出手来,紧紧揪住夏至的腮帮子:“去不去?叫你去给我报仇雪恨你竟敢不听?”暴力胁迫之下的夏至不得不听老婆的话。他去了,把妹妹夏雪捉住了,像押送逃犯一样把夏雪拉到瑶瑶跟前,交给瑶瑶处罚。夏雪的娃娃脸上光泽红润,毫无低头认罪的样子,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且有几分无辜的笑意。瑶瑶说:“看你调皮可爱,饶你一死。向你借点私人用品。”“姐要什么都行。”瑶瑶凑近夏雪,搂着她的脖子,悄悄地耳语了几句。夏雪听完,哈哈大笑起来:“这个还用借?老娘就是村妇联主任,我们家楼上好大一箱安全套呢!”
7
单调的山村生活,没有穷尽的山峦和云雾,总会把瑶瑶的思维拉回城市,让她想到杭州,想到老家。每天和小姑夏雪叽叽喳喳地闹腾,时间过得很快,倒也乐不思蜀。可是,夏雪和郑重他们一走,在婆家就少了两个重要同伴,瑶瑶一下子变得孤单起来。想走的念头就由此产生了。即使不孤单,他们也该走了。
瑶瑶正式提出要走,是在夏雪离开的第二天下午,她很谨慎地对夏至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夏至也没反对,说要走也是我们一块走,我们不能总待在这里的,我们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小两口商量好了,然后正式给爹娘提出要走了,爹说:希望你们能多住一些日子,可你们万一想走,那就走吧。“第二天清早,母亲就起床为他们张罗早饭了,像举行欢送仪式一样,早饭隆重而丰盛。夏至他爹把村主任王开良和村支书刘上坡请来了,把那个叫红儿的女孩也叫来了。因为在村里,瑶瑶只认识这几个人,当然也是村里最高的待遇规格了。红儿是从广东回来专门怀孕的,本以为瑶瑶在这里能多一个说话的人,可一听说瑶瑶想走,心里就不是滋味了。虽说两人只有一面之交,却突生恋恋不舍之情。瑶瑶说,你说你怀孕,怎么就看不出来嘛,和我这种腹中空空的人没什么两样。红儿说才两个月呢,当然看不出来,下半年咱才能提拔为团长。红儿悄悄对瑶瑶耳语说,要不你也在这里怀一个?这可是个造人的好地方。瑶瑶说,我目前没这个计划。
饭后,夏至和瑶瑶就上路了。家人和村里的领导准备把他们送到悬崖下面,陪同他们走过最危险的两处地方然后返回,这是斗天坡人对待至亲好友的最高礼遇。两人的行李,自然也由村主任和支书扛着。瑶瑶只挎着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瑶瑶不停地回头看着,她想看看这个村里的特殊表情,她自己的面部表情也充满了离别愁绪。当他们走向悬崖峭壁的时候,瑶瑶几乎是突然袭来一个念头:下山比上山更难。原因很简单,上山时的高度是慢慢上升的,下山时一放眼就最高的高度,身子整个是悬在半空的。
他们首先要经过的,是最险要的地方之一--独木桥。村主任告诉瑶瑶,凡是多人过桥时,都要提前清点一次人数,过桥后再清点一次人数。因为桥上容易掉人,而且掉人是很难发现的。五年前,县里来的扶贫干部一行六人过桥,一个女干部就是从桥上掉下去的,过桥好久才发现少了一个人。据说她才结婚两年,肚子里还有一个胎儿,极其悲壮。那个横卧着的V 字型峡谷是始终在云雾里,既是险境,又是仙境,它的海拔高度是1800米。白色云雾终年没有散开过,人掉下去了既听不到响声也看不到姿态,就像烟消云散一样。现在他们一行八人,清清楚楚的。按常理,根本不需要清点。但王开良还是反复清点了一遍再过桥。然后再确定先后顺序问题。大家都认为,瑶瑶能过去了,其他人就不存在问题。于是让瑶瑶先过。瑶瑶独自是过不了的,要夏至背她。可是,瑶瑶在从高处俯瞰悬崖的那一刻,她的身子就在不断发抖,夏至要背她,她怕。别人背她,她也怕。她就站在那里抖个不停。村主任走在最前面,接着是村支书,再下来是红儿,红儿后面是瑶瑶,瑶瑶后面是夏至。也就是说,瑶瑶是夹在红儿和夏至中间的。瑶瑶面色苍白,已经吓得走不动了,大家只好都站着。只见瑶瑶说了句”我不行了“,接着就瘫软下去了。就在瘫软的一瞬间,夏至从后面一把抓住瑶瑶的手,险些让她歪倒。在这个万丈悬崖上,如果倒下去,就会在瞬间消失得不见踪影。
面色苍白的瑶瑶回头绝望地看着夏至,指了指下面。夏至明白,瑶瑶又吓得尿裤子了。瑶瑶额头全是汗水,她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再挪动一步。一行人都在等待她的反应。许久,瑶瑶终于吐出了几个字:“回去吧。”于是大家转身向后,慢慢往回走。大家步行的速度是以瑶瑶的速度来决定的。夏至牵着瑶瑶的手,他能感觉到瑶瑶的手心里全是汗水,滑滑的,像涂上了一层油脂。后面则有红儿护卫着,红儿发现瑶瑶的裤子湿了一块,从地理位置上看,她也怀疑可能是尿,却不知道是吓出来的。
夏至他娘是在正要出门打猪草时看到他们重新出现家门口的,惊讶地“咦”了一声,然后对屋子叫道:“他爹快泡茶,娃儿他们又回来了!”夏至和瑶瑶沮丧不已,其他所有人都兴高采烈,正好应了“人不留客天留客”这句俗话。王开良和刘上坡和夏至他爹谈修路的事,红儿则一直陪着瑶瑶,关心着她的疾苦。红儿帮瑶瑶洗了澡,换了衣服,劝她干脆就暂时别走了,反正马上就要修公路了,大不了等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就通路了,那时再回杭州也不迟呀。再说了,这是在婆家,是自己家里,又不是在别处。瑶瑶一脸苦笑,说,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呀,待在这里怎么办?红儿说:你就当这里是天然疗养院吧!
既然走不成了,就要按照走不成的现实来办事。夏至到外面去给原单位领导打了个电话。问了一下公司情况。回答是公司什么时候恢复生产,不知道,目前没有复工的迹象,所有员工都放假了,工资是减半的。夏至听说这样,倒也松了口气。回家告诉瑶瑶,说你就耐心待在这里吧,没事的。
瑶瑶说:还是有你的地方就是天堂?
夏至说:有时候,有我的地方不一定是天堂。瑶瑶说:现在就是。
8
也许只有在斗天坡才会出现这种事情:客人没有走成,主人却像客人到来时那样开心。夏至和瑶瑶虽说不是客人,但家里却是把他们当客人的,明白他们只是根在这里,不会永远住下来。夏雪得知哥哥嫂嫂没有走成,放学后就回家陪嫂子说话。从学校回娘家要走八里路,经常走也习惯了,山里人的结实就是这样走出来的。难怪瑶瑶有天捏了一把小姑子夏雪,夸她“一身的肉都很紧”。
瑶瑶遇到了一个让她措手不及的事情:例假没来。她的例假向来是准时的,这回该来的时候没有来。通常情况下,女人觉得与男人最不平等的方面就是例假,它无端地使女人的生活多了好多程序,所以有无数女人讨厌它。可是,它要有一天不来了,却又让人恐慌起来。夏雪给瑶瑶找来一张“怀孕早知道”的测试纸,瑶瑶先看了说明书,然后按照程序操作,把测试纸话在床边的小茶几上,慢慢观察颜色的变化。她的脸色也随之变化起来。
尿检的结果是呈阳性。瑶瑶很纳闷,一直采取安全措施的,怎么突然就“有了”,成了无花之果?夏雪看着瑶瑶那焦心的样子,说:“姐,你好好想想,你们是不是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错。”“从来没有出过错的。”瑶瑶说。
夏至说:“怎么没有?那次断粮了,从垃圾桶里捡了一个。”夏雪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看着瑶瑶。瑶瑶想起来了。瑶瑶想起那次就火冒三丈,趁势把夏至按倒在床上,狠狠揪他的脸。记得那天晚上,瑶瑶坚持说不能用以前用过的东西,不保险的,可夏至偏偏要用,用毕已经开裂了。都怪夏至热情太高了,才有了今天的乐极生悲。瑶瑶紧紧揪住夏至的脸颊不放,夏雪就在旁边笑着,欣赏着哥哥忍受屈辱、面部变形的怪样子。夏雪怕瑶瑶手太重,说:“你别揪他脸了,你们可是母子两人欺负一个人。”瑶瑶住手了,坐在床边喘气,一声不吭。
夏至翻身坐起来,揉搓着脸颊说:“这叫福气。你凭什么对福气生气?你看看人家那些结婚好久不能怀孩子的,到处求医问药,多么痛苦。人家想怀怀不上,你一碰就怀上了。天降福音,该有多好!”夏雪连忙附和说:“可不是吗?无心插柳柳成荫。也许你肚子里怀着科学家,要么是其他方面的杰出人才呢。”瑶瑶叹口气,身子软软地往床上一倒:“别说了,我认命。”没有比“认命”更彻底、更死心塌地的了。夏至松了一口气,说:“这就对了嘛。”瑶瑶坐起来,像领袖一样挥挥手说:“告诉你们,从现在起,我要一心一意地养育肚子里的科学家!你们要明白,你们所面对的,不是一般孕妇,而是科学家的妈妈!”瑶瑶从这天开始就特别嗜睡了。有时红儿过来和她聊天,聊着聊着就昏昏欲睡了。她一次能睡12个小时,中间醒一下又睡了。不是伪装的,也不是故意的,确实特别想睡,特别能睡,她就生活在瞌睡的世界里。夏至一睁开眼睛就得小心翼翼,生怕弄醒了她。平时日里高喉咙大嗓门的夏至他爹,也变得低声细气起来。夏至不明白瑶瑶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就请教他爹,媳妇是不是有问题啊?夏至他爹很鄙夷儿子提出这样低级的问题,他说:“有啥子问题?你娘怀你时就这样子--睡得像猪!你还懂科学呢,母子两人的觉一个人睡,时间能不长吗?”夏至就不再吱声了。此时父亲就是老大。老大是不容置疑的。夏至闲着也心慌,没什么事干,说:“爹,我也和你一块去修路吧!”爹说:“你就别去了。你在家里陪着媳妇怀孕吧。”“我媳妇怀孕,我又不怀孕。”夏至就和爹一起下地修路了。其实算不得真正的修路,而是为修路做好前期准备。修公路要准备的前期工作很多,其中之一是要储备足够的生活用品,村里有搬运队,从山下搬运一些油盐酱醋、洗衣粉、肥皂等,因为公路建设开工后,原来的道路就会断掉,或被淹没。下山的路就没有了。还有一条道路是通向四川的,很远,也很不方便。所以,要储备半年的生活日用品。还有一项重要的准备是,公路要通过庄稼地,要把土地上的附着物铲除,树林要砍掉,庄稼要拔掉,心细的还要把肥土转移。这种劳动就是忍痛割爱。看到正在茁壮成长的庄稼拔掉了,老爹恨不得抱着庄稼哭一场。夏至看出了老爹心里的难受,安慰老爹说,庄稼就别心疼了,修路这事就是这样,要毁掉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才能换来更有价值的东西。
这天,村委会规定全村人民一齐忍痛割爱。一些庄稼和树木按照公路设计方案“一条线”地倒下了,明白人一看就知道要搞建设了。夏至老爹抽烟的时候,只见村主任王开良和支书刘上坡他们从山坡上缓缓走来,边走边看边说着什么,后面跟着村文书和王开良的秘书边听边记着什么,简直就是在现场办公。看领导那派头,腆着大肚子,双手背在背后,脸上浮动着居高临下的笑,走一处还不停地点头,一副“很满意”的样子,省长市长下乡也不过如此了。
夏至问爹:“村长他们来干什么?”
老爹说:“他们视察。前天开会说好的,今天村领导视察,明天全面开工。”夏至听到“视察”二字觉得好笑,他不知道是否适合于村级领导干部。村主任和支书走过来了,父子俩不说话了,一齐抬头看着领导们。王开良说:“夏至也在劳动呀!你是知识分子,是全村的一面镜子,你的行动是有带头作用的。把路修好了,你就可以开着私家车回老家了。”夏至说:“那我就好好挣钱,好买车开回家。”夏至老爹说:“主任,这么好的庄稼毁掉了,还是有点心疼哪。”“小农意识!”王开良说,“谁不心疼庄稼?可斗天坡的庄稼再好,都是粮食,不是钱!公路通了,斗天坡的狗屎都是钱!”“狗屎值什么钱?”“绿色狗屎嘛。”王开良说,“夏至,听说你媳妇怀上了?这山上怀娃娃绝顶聪明的。”夏至笑了笑。王开良是长辈,夏至不好和他多说什么。刘上坡他们和夏至爹说笑一阵,就大摇大摆地走开了。走到另一家,远远就听见王开良骂骂咧咧的声音了。王开良的骂声是狠狠掷出去的,砸在地上时摔烂了,声音的碎屑溅起来有点嘶哑。骂人的原因好像是那家的黑胖男人把沿公路规划两边的树木全砍光了。王开良问那个黑胖男人,为什么要砍光,黑男人说,路边的树木碍事,对修路有影响的。王开良脾气很大,夏至从声音都能感到到他火气上来了。他说你狗日的是猪脑子,公路通了还要栽树呢,还要美化呢,你怎么就砍光了呢?黑胖男人听着王开良骂着,也不还嘴,还有一些胆怯。他说你们不是说了要专门栽树吗?砍光了再栽不就行了?王开良说:我问你,树长得快还是砍得快?黑胖男人说,当然是砍得快长得慢了。王开良说,那你为什么要砍?对方就不说话了。王开良站在倒下的一棵大树的树干上,身子被树干抬举着,高高在上。
然后拉开嗓子骂道:“张黑子我告诉你,你狗东西再不能砍一颗树!”王开良感觉这还不够,他要用更大的声音警告全村人民:“以后,哪个再砍路边的树就是--狗--日--的!”夏至想笑,他听见远处有人回应王开良:“你就是个狗日的。”夏至明白了,村里的工作是在骂人中完成的。总有一些村民被骂得服服帖帖。
9
瑶瑶第一次听到斗天坡上传来最美丽最动听的声音。说它美丽,是因为能从声音想象到画面。说它动听,是因为它具有足够的音响效果,而且是超重低音。声音把斗天坡的宁静彻底变成了昨天的历史。那时瑶瑶正在房间里听MP4,这是唯一能享受的自带音乐,那里面的歌已经听了若干次了。在早就腻了的音乐声中,突然听到一种陌生的声音,瑶瑶非常兴奋,一下子跑出去,问婆婆:“娘,是不是放炮了?”“嗯。”“修公路的炮吗?”“嗯。你爹就是打炮眼的。”“修通这条公路要放多少炮?”“公路有多长,就要放多少炮吧。”婆婆揣测说。婆婆回答得很精明,也很模糊,“我也不知道,你问他。”“娘,是不是你也希望早点通公路?”“是呢。娘跟你一样的想法。路通了,我就可以经常回娘家了。”“娘,你娘家还有什么人?爹娘还在?”“早不在了。是一堆坟墓。”炮声接二连三地响着。还是那种超重低音,很厚,很实,仿佛从高空中压下来的,以巨大的覆盖面倾泄而来,占满了空气中的所有缝隙。瑶瑶站到门房外面了,看着蓝天,看着山那边的山峦,想象着开山炮的爆炸姿态。接下来的炮声更响了。她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炮声来自斗天坡绝壁的方向。她想象着,那里坚硬的岩石已经炸成了花朵般的碎片,然后飞向天空,再坠落下来。她还远远地看到,斗天坡那边,一股股浓厚的烟尘升腾起来。烟尘与蓝天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分界,非常清晰,然后慢慢淡化了,散开了。
从那天开始,瑶瑶每天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等待炮声和倾听炮声。她听着炮声回忆着村主任王开良说过的话,这条公路要修三个月。三个月后就通了。现在,村上调足了全村的劳力,全力以赴。
在夏至家,夏至和爹都参加到了修路的行列中。可夏至去了三天后,就被王开良打发回家了。开始,王开良在工地上见到夏至很惊讶,也很开心,还夸他热爱家乡。到了第二天,王开良就劝他回去陪媳妇,夏至不走,说自己能劳动的。第三天早晨,王开良又看到夏至在工地上撅着屁股劳动,王开良就不开心了,虎了脸说:“你给我回去!我嫌你太文弱,还碍事!村里也不缺少你一个劳力!我们这里一个人要顶一个人用!”夏至还是不走,王开良就彻底生气了,又骂人了:“你狗东西走不走?你不走,我让他们把你赶走!”夏至还是不走,他看着王开良的样子,真的感觉他长得很恐怖,很凶恶。夏至说:“你给我说说道理,你凭什么剥夺我劳动的权利?”王开良说:“我一个当村长的,会给你讲道理吗?叫你滚回家就是道理!”王开良命令那天骂的那个张黑子,说:“你把他的铁铲给没收了!”张黑子走过来,笑着夺走了夏至手中的铁铲。夏至突然变得手无寸铁了。两手空空的夏至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气,从没窝过这样的火。此时的王开良集野蛮和霸道于一身,根本就不是个讲理的人。所以夏至头也不回就走了。走出几步之后,他才把手套取下来,扔在石头上。他的身后,紧贴着一双双带着笑意的目光。包括他爹。
夏至气呼呼地回到家里,瑶瑶正在帮娘做饭,瑶瑶问他:“怎么回来了?才出门就收工了吗?”夏至说被王开良赶走了,嫌我干活不得力,碍事。瑶瑶说:“那你回家就不碍事了?”夏至说:“回家我可以帮娘做家务劳动呀。”“做家务劳动也不需要你的。你就闲着去吧。”瑶瑶看着夏至失意的样子就很开心,成心想气他一下,说:“要不,我给你安排一项工作。”“什么工作?”“你去看下外面起风没?”夏至脸都青了,想打她一下,可他不敢碰媳妇。瑶瑶是怀有身孕的人,是家里的宝贝,甚至是全村的宝贝,碰不得的。夏至突然觉得自己是猪嫌狗不爱的人了,顺手把瑶瑶的脸摸了一把,还没来得及听到骂声,便转身出门,收拾庄稼去了。
中午时候,王开良和夏至他爹一道进了家门,那时夏至才刚刚从山坡上回家。一见王开良来了,心里便有些不悦,但他还是礼貌地打了招呼。王开良朝他一笑,说:“你娃子还生气?告诉你吧,我为什么不让你在工地上?是因为太危险!你是我们村里唯一的大学生,金贵呢,受不得闪失的。工地上石头乱飞,不长眼睛不认人的。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全村人民交待?同样是村里人,命的轻重就不一样。全村这么多精壮劳力,又不少了你一个。我要是今天不骂你,你就不回家。”夏至听王开良这么一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吃饭时,不胜酒力的夏至硬要给王开良敬一杯酒,王开良又是一副官场模样了,说只能限喝三杯,下午县里扶贫办和交通局的领导要来,我不能醉醺醺地见他们。村长要有村长的样子。夏至知道,村主任就是村长,只是称谓不同罢了。夏至问王开良说,你喜欢人家叫你村长还是叫你村主任?王开良夹一块肉扔进嘴里,说,你们知道村长是我村主任也是我就行了,你们以为这是两个人也没关系。听我的话比什么都重要。
夏至说:“村民都很听话吧?”“敢不听?反了!”王开良说,“我一不缺钱,二不缺粮,我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村里吗?所以我硬,所以有人很怕我。”如果别人这样说,人们一定会以为这是自吹自擂,是当权者惯用的假话。
但王开良说出来无人不相信的。在斗天坡这个穷地方,他作为千万富翁实在没有便宜可占。他甚至完全可以不住在斗天坡,可以任意住在全国任何一个大城市,最小的地方也就住县城了。但他还是依然在这里生活着,谁有困难他都帮,谁缺钱都可以问他借,全村的困难户都得到过他的实质性帮助。他先后多次出钱,帮五个光棍从外面把媳妇骗到手。他还要耐心传授他们一些秘笈,不要像饿狼一样,要体贴她们,关心她们,百依百顺地哄,她们就不会有受骗上当的感觉了。天下的女人都是哄好的。受骗上当不可怕,但不能让她们吃亏受害。那些刚刚骗到老婆的男人都按他的办法去做,还真管用,骗来的媳妇们一个个都过得美满如意。所以,全村大大小小的光棍都把他奉若神明。
正在说话间,轰轰隆隆的炮声又响起来。午饭前集中放炮,下午上工就可以铲除震碎的石头了,这样可以节省来回躲炮的时间。瑶瑶一听见炮声就笑了,她能想象出悬崖又被炸开了若干窟窿。王开良窥出了瑶瑶的心思,说:“瑶瑶你是一听见炮声就想到了公路,公路一通你就可以回家了是吧。”瑶瑶说:“是啊,现在天天盼望呀。”王开良问:“你妈妈知道你的情况吧?”“知道的。”王开良说:“你让你爸妈放心,三个月准时通车的。我们这种路不像杭州市里的路,不用柏油铺路面的。我们只需把岩石开凿出来,把路面刨平,浇灌一层水泥就行。”瑶瑶说:“我对他们说了,三个月就会通车,他们不信。”王开良说:“你设法让他们相信你!相信你了他们就放心了。”“有什么办法?”王开良说:“今天傍晚放炮时,你打通你妈妈的手机,让她听啊!”瑶瑶觉得还真是个好办法。傍晚时分,瑶瑶和夏至就出门,到爹做的那个木架电话亭里去了,接通妈妈的电话,想要妈妈听到斗天坡的炮声。母女俩说了好久的话,炮声才响起。瑶瑶这边听得真切,可妈妈那边却模糊不清。妈妈说:“是炮声吗?”瑶瑶说:“是炮声。”“夏至模拟出来的吧?”妈妈怀疑是小夫妻联合起来哄她。瑶瑶急得要哭了:“这么大的声音,怎么传到你那里就变小了?”“可能是手机传声筒太小了。”妈妈说,“不过你骗我也没关系,只要你过得好就行。”瑶瑶一急就打赌了:“骗你是小狗!”妈妈说:“不骗我你也是小狗呀。”瑶瑶把手机合上,紧紧盯着手机显示屏,狠狠地说:“你就是狗妈妈!”
10
斗天坡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省公路局和县扶贫工作组来检查斗天坡公路建设情况,为他们自筹资金修路的行为而感动,县长当场表态,要把斗天坡当成全县乡村公路的重点项目来抓,增加投资三百万元,在原计划的基础上把公路加宽三米。桥梁建设也将上报省公路局,希望能够作为全额投资的扶贫项目。这是县长和省公路局领导当场表态的。王开良等村领导把这个消息传达出去之后,全村老小都笑起来,他在村民大会上说:政府都这样重视了,村里哪个狗日的敢偷懒?偷懒就对不起国家!偷懒就是贼狗日的!
这是一个没女人的工地,村长不许女人参战。即使允许女人参战,也没有哪位男人愿意让自家的女人来吃这份苦头。女人永远是山上的宝贝,那是要养在家里当宝贝用的。五百多名精壮劳力全是清一色的男人,二十天时间就在斗天坡的悬崖绝壁上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绝壁是青色的,口子是白色的,色彩的差异使它们一清二白。长期蜗居在山上的村民对这条口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汉子们晚上收工之后,在家做饭的老婆婆、老妈妈和年轻媳妇,都会结伴而行,或趁着月光远远地打量,或打着手电来看这条口子。大家都明白,口子是公路的婴儿期,口子长大了就成了成熟的公路。那时她们就可以带着自己的儿女或老公回娘家了。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瑶瑶在夏至的陪伴下也来到悬崖的口子上,夏至带了一只又大又粗的手电,一按电钮就是一束强烈的光芒。他们就沿着这束光芒往前走,炸开的口子里堆满了凌乱的石头,石头分裂的断面呈现出岩石特有的坚硬质感,看上去,就连断面上的光泽都是坚硬的。瑶瑶站在路口,看着眼前的景象不敢动,问夏至,是不是把这些石头铲平了,公路就修好了?这么坚硬的岩石是铲不平的,只能在相对平整之后再用水泥铺路,把不平的地方填平就行了。瑶瑶问几个车道?夏至说无所谓几车道,大约就是四车道,在乡村公路里已经算是不错了。瑶瑶说我们今后买辆车,可以经常回家看看。说话间,夏至看到对面的公路上不断地有车辆停下来,谷底发出一束束光线。瑶瑶不敢往谷底看,但她却听到了响动。瑶瑶说,夜晚里哪来人声?他们在干什么?
接下来的声音是砰砰的石头声,他们迅速判断出有人在谷底偷石头,这声音是石头装上汽车的声音,声音沉闷而笨重。夏至说这里全是花岗石,是很好的建筑材料。两人听了一会儿,当确定无疑之后,便回到村子,直奔村主任王开良家。
王开良和刘上坡正在陪县扶贫办的领导吃饭,远嫁广州商人回家专门怀孕的红儿也在。一见夏至和媳妇去了,王开良立即站起来相迎,一边叫老婆添加两套餐具,一边拉他们小两口入座。夏至入座就说:“主任,刚才我们发现有人偷谷底的石头!”王开良说:“放炮后滚下去的石头?他们偷去做什么?”夏至说:“应该是做建筑材料吧。”王开良说:“可滚下去的都是碎片碎渣呀!”夏至说:“在南方,只要是花岗石,碎片碎渣都有用的。在我们这里也一样有用呀。”王开良说:“既然有用,就是我们村的财富,那怎么能让别人白白捡走了?”瑶瑶说:“主任,你可以开办一个石材厂呀!专门加工生产花岗石!”“好!到底是知识分子,说话发亮。”王开良激动得一巴掌拍在桌上,把酒杯都打翻了,酒杯歪在桌沿上流淌着酒水。旁边的夏至帮他把酒杯扶起来,王开良继续讲:“你一下就提醒了我!这个石材办定了!我出钱,村里办。”夏至和瑶瑶的一次不经意的汇报,促使王开良有了一个大动作。王开良是村里的首富,有说人他身家五千万,也有人说他过亿。到底有多少钱,谁也不清楚,但他当了十年矿山老板,富得流油却是真的。
开办石材厂也不是说办就办的,要考察,要论证。王开良当即就交给夏至一个重要任务:参与考察石材厂的筹建,并拿出可行性论证报告。
夏至说:“我一个人?”
王开良说:“你一人肯定不行,考察要请县计委,县矿管办和乡镇企业局的专业人员参加,你只负责论证报告。”一听说夏至要出去考察,瑶瑶就坐不住了,她也要求去。王开良说你不是怀孕了吗,怎么敢乱跑?瑶瑶说:“我又不是身怀六甲,有啥不能跑的?医生要求孕期要锻炼身体的。”瑶瑶之所以也要跟着一块儿去,是因为她在山上憋太久了,再不出去就要得毛病了。她要趁机出去走一走,换换气。
一听瑶瑶要出去,在家专业怀孕的红儿也要求一道去。王开良对红儿说:“你站起来我看看!”红儿就从席间起身了,站到堂屋中间去秀身材。她并非直直地站着,而是尽量地收紧腹部,努力使肚子显得小一点。可红儿已经五个月身孕了,怎样用力收腹也掩盖不了肚子的微微隆起。王开良左右端详一会儿,说:“天,你都这样了,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让你出去!”红儿说:“他们都走了,那我怎么办?那不要把我急死了!”王开良说:“夏至他们没回来时,你不是照样在娘家过得很好吗?”“可现在不一样呀。”王开良说:“你就在娘家好好待着,帮你妈做家务。”“我这么金贵,我娘会让我干活吗。”红儿说得跟真的一样。“那就在家发呆,生气,骂人。要么就看庄稼长虫子没。”王开良说。刘上坡在旁边笑起来。
红儿气得直瞪眼,对王开良说:“你以为我是村长?想骂谁就骂谁?”王开良知道说的就是他,歪着脑袋问:“谁想骂谁就骂谁了?”别看王开良看起来很凶的,那也只对村里好吃懒做的人发狠。面对美女,他都是一副好脸色,也有一副好心情。红儿就不怕他。红儿就坐了,挨在王开良身边说:“没说你没说你。你这么厉害,怎么敢说你呀?”王开良说:“不许你出去,你要在家专心怀孩子,知道吗!”红儿说:“假如我硬要出去呢?”王开良说:“那你自己负责!”红儿脸阴了。于是劝瑶瑶也别走,留下来陪她。瑶瑶说她要回家,真的很想爸妈了。看着瑶瑶那坚决的态度,红儿就彻底失望了。红儿把失望挂在了眉角上,紧锁着眉头。
瑶瑶硬是要回家看看的想法给夏至的爹妈增添了无数猜想。老俩口关在房间里进行紧急磋商,这个儿媳妇会不会嫌这里太穷,一去不回了?甚至会不会和夏至分手?他们对视半天,也猜想不出个结果来。便悄悄把夏至叫到房间里,问夏至。夏至说你们想多了,我们感情很深的。夏至爹说,很深是多深?我们这里这么穷,再说是你骗她上山的,也能很好吗?夏至说,我们村里的媳妇哪个不是骗来的?不是照样在这里生儿育女吗?夏至爹说,可是跑掉的也不少,剩下的都是铁了心的。夏至爹从箱子里翻找了半天,找出一张毛乎乎的东西,对夏至说,瑶瑶要回娘家了,我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送她爸妈,只有祖辈留下的一张老虎皮。大巴山一直有虎患,爷爷的父亲是猎人,在他手上打死了最后一只老虎。这张虎皮一传就是一百多年,一直保存在樟木箱子底下,极是珍贵了。在夏至的记忆中,这只是一个传说。如今见到真的虎皮了,感到很新鲜,很古老,也很惊讶。显然,爹把它当成传家宝来对待的。他愿意送给亲家,那是把亲家当成至亲了。夏至问,这个能做什么用?夏至爹说不知道做什么用,但肯定是好东西,冬天放在身子下面垫着极是暖和的了。
瑶瑶和夏至是在若干天后的一个清晨出门的。他们要和县里其他同志一道去南方考察花岗石生产企业,出山的难度很大。因为修路,原先出山的小路已经差不多毁掉了,根本不能使用。要出山,得走另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是几百年前的一条古栈道,岔路通向四川,主要功能是从四川运食盐来陕西,是一条“背老二”(旧称行走在大巴山的挑夫)走的路。由于年久失修,解放后这条路也没什么人走了,只留下一条依稀可见的影子,山民们打猎和采药就走这条路。路上充满险恶,多是原始森林,经常有野猪和猴子出没。瑶瑶和夏至要走这条路就必须有专人护送。村支书刘上坡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事来抓,专门在村里挑了几个壮汉护送,老单身汉成一人自告奋勇地参加到护送的行列中来。
成一人为什么要来送他们?一是因为他是热心肠,二是因为路上有女人--瑶瑶。他看到女人就是兴奋的。瑶瑶明白他的心思,所以,走在路上的顺序是这样的:前面两个壮汉开路,之后是夏至,夏至后面是瑶瑶,瑶瑶后面便是成一人,成一人后面又跟着两个壮汉压镇。这样,成一人就可以随时随地看着瑶瑶的背影。遇到密林荆棘丛时,瑶瑶便抓着成一人的手度过难关。瑶瑶感觉到每次抓着成一人的手时,成一人全身都在颤抖。瑶瑶同情这个可怜的男人,甚至希望抓她手的时间长一些,这样,瑶瑶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善事,或者说是暗中帮助了别人。对于斗天坡,对于喜欢她的斗天坡的人,她一个城市女孩能做什么呢?如果能在不违背常理的情况下满足一点他们身体潜藏的欲望,那也算是对他们生命和尊严的尊重和支持,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他们在山中的密林里走了近五个小时。在这五个小时里,密林压抑得他们透不过气来,壮汉便讲村里的故事,既是讲给自己听,也是讲给夏至他们听。说某年某月扶贫工作组干部来斗天坡是怎样从悬崖上掉下去的,还有县上的妇联干部在山顶上行走时吓出尿来。有一个老单身汉,17年前从镇上捡到一个被遗弃的女婴,一手喂养大,读到小学毕业就坚决不让她再读书了,怕的是书读好了不回村子。小学毕业后,就随他在地里干活,每天都让她在身边待着,不让她离开半步。在村子里,女人是人中之宝,谁留住了女人就留住了村里人的心。如果家家都有女人,整个村子就温暖了,就有太阳了。
壮汉们终于在五个小时后把他们送到了连接着县城的公路上,这时才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只见公路边上坐着一个中年女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瑶瑶便走过去问,是不是路上生病了?女人面色忧郁,也不说话。瑶瑶又问,女人便哭起来。护送的汉子们对成一人说,你把她带回去做老婆怎么样?成一人就憨憨地笑起来。有人对女人说,你是不是没家了?跟我们走吧,没人管你,我们管你。女人说不。
瑶瑶说:“你要是有病,我们带你去治病吧。”女人摇头。成一人一直盯着女人,当瑶瑶他们走开后,他一人走上前去,凑近了,试探地对女人说:“我也是一个人。”女人说:“你都四十多了,还是一个人?”成一人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四十多?”女人说:“你姓成吧。”“是的。”女人说:“20年前你把我拐上山过,我当晚跑掉了。你记不得我,可我记得你。”“我哄过十多个女人上山,全跑了。”成一人说,“都记不得相貌了。”女人说:“其实你对我很好的。你没有强迫我。”“那你现在?”女人说:“我和男人打架了。我离家出走了,等他来接我。”“那我送你回家?”女人说:“不。他会来接我的。”瑶瑶、夏至和几个男人在旁边的不远处喝水,静心等待王开良安排的车从县城来接他们。他们看着成一人竟然和那个女人攀谈起来,便很自觉地离得远一些,不打扰两人,让他们独自说话去。夏至说:“好像大叔今天有艳遇了,要是他今天捡个女人回家,那真是太幸运了,我们要为他庆祝。”一个壮汉大叔说:“不可能的,这个人好,可好人心软,斗天坡的男人心软了,就找不到女人的。他要是不心软,把他骗上山的女人强行睡了,他早就儿女成群了。女人么,一睡就贴心了。”夏至只是笑,瑶瑶睁大眼睛看着这位大叔。
一会儿,成一人和女人说话毕了,过来了。有人问他是不是那女人无家可归了?何不把他带回去做老婆?成一人说:“是我以前哄上山的女人。现在老了,认不出来了。”“老相好呀!”“没碰过。”成一人说。
有人笑他:“都把她骗上山了,为啥不碰她?”“不让碰。”成一人腼腆地说,“一碰她就缩身子呢。”大家笑起来。大家觉得成一人说得很实在。县城来的车就是在他们的笑声中开到身边的,吱的一声停在了路边。上车前,夏至悄悄跟瑶瑶商量,说看成一人很可怜的,真想把他带到县城去见识一下女人,让他知道女人是啥样子。瑶瑶说,哼,你想帮他嫖娼?夏至说,可以去发廊嘛。瑶瑶瞪了夏至一眼,你疯了!出这种馊主意!老婆一嚷,夏至就闭嘴了,乖乖地拎着行李上了车。
11
瑶瑶随夏至他们一行到南方考察花岗石企业,几天后就独自回到了杭州的娘家。她想爸妈,太想了,路上不停地和父母通电话。夏至忙着村里办企业的事了,瑶瑶今后怎么办?是留在杭州市重新找工作,还是跟夏至一起回斗天坡?两人没有认真商量过。瑶瑶在离开考察组前的那天晚上,夏至对她说:你先回娘家住段时间。如果能找到满意的工作,你就先在杭州上班。我完成了考察任务后,就马上到杭州来与你会师。如果这期间太想我了,我也可以先到杭州来看你,在杭州完成考察报告和可行性论证报告。这样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瑶瑶说你先别考虑我,把你手头事情做好再说。
瑶瑶回去后的第二天,爸爸就从邮局里取到一个长形包裹。知道是瑶瑶和夏至寄来的。爸爸问是什么东西?瑶瑶说是夏至爸爸送给你的礼物,你自己打开看,也不知你喜欢不喜欢。父亲就打开了。一看是张虎皮,甚是惊讶。他只见过老虎,却没见过虎皮。突然见到了,很好奇地翻来覆去看,也不知道做什么用,但晓得是好东西,要好好珍藏的。看过几十遍之后,就好好收藏起来了。然后,就想给远方的亲家公打个电话,可斗天坡手机信号不通,电话也没法打。便对女儿说,你要转告亲家公说,谢谢他。大谢。瑶瑶说,对我说谢谢就行了,知道了。
瑶瑶在家也是闲着,偶尔帮妈妈做做家务劳动。可当妈妈知道她怀孕之后,就不再让她做家务事了。反正家境殷实,不缺钱的,爸妈也不催她找工作,就让她玩,让她锻炼身体。瑶瑶就和同学们朋友们一起玩,她总会听到老公出轨、如何圆滑地处理好人际关系、如何巴结上司、如何提拔重用等等,好像个个都要成为阴谋家兼富翁,瑶瑶是最怕琢磨别人,也怕琢磨自己的,她希望自己的生活是那种轻松的,随意的,自在的。听朋友们说这些,会让她心烦意乱,诚惶诚恐。而这一切,都伴随着现代都市的各种噪音扑面而来,让她感觉周围的世界都是灰蒙蒙的,除了公园、绿地和林荫道,就没有多少亮色和绿色了。她所到过的所有大城市都是这种面孔。她甚至突然觉得,城市,不再美丽了。它们无非就是现代文明留下的一具具干尸。
瑶瑶就是在对现代城市产生审美麻木之后想到斗天坡的。她在家里给斗天坡的红儿发短信,问她身体怎么样了?肚子是不是越来越大了?村里正在修建的公路是不是越来越宽了?她知道这个短信是很难收到的。可她没想到的是,红儿在两个小时后就回信了。下午正好红儿要给老公打电话,就到了夏至他爹搭建的那个木架电话亭上,红儿给老公打了电话,然后就给瑶瑶打电话,两人聊天。红儿说她就坐在木架上,木架有点摇晃,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看蓝天白云,看看田野村庄,看看空中大鹰飞过,好像空气都是提纯了的,感觉真好。美中不足的是,就是有点孤单啊。
被红儿这么一渲染,瑶瑶的心就飞到斗天坡去了。她马上想到了斗天坡的种种好处。在那里,心是宁静的,人是宁静的,天是宁静的,地是宁静的,全世界都是宁静的。悬崖就是一道天然屏障,把外面纷繁的世界隔离开了,留在悬崖绝壁之上的斗天坡从来就没有被污染过,一直保留着纯朴的原始风貌。在那里,寂寞和孤单都成了一种美。她还渴望那种等待修路的炮声那种感觉,炮声一响,她的心就飞翔起来,想象着斗天坡天堑变通途的样子。
瑶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过某个地方,那些名山大川她也去过不少,都没有留下多少思念。而今想念的,居然是斗天坡--一个极度贫穷的地方。就在夏至完全结束考察活动,并拿出《斗天坡花岗石生产可行性报告》之后,瑶瑶再次踏上了去斗天坡的路。这时候的瑶瑶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
不巧的是,她去的时候,正是红儿被老公接去的时候,红儿怀孕已经八个月了,老公要把她接到广州去生孩子。瑶瑶到县城时,正好听说红儿也到县城了,红儿是被村上的汉子们用轿子抬下山,然后送到县城的。瑶瑶便急着在她下榻的宾馆找到了她。
瑶瑶一进去,红儿就从床边站了起来。瑶瑶便不顾众人在场了,对红儿来了一个满怀深情的拥抱。可这个拥抱充满了曲折,穿着孕妇服的红儿挺着一副蔚为壮观的大肚子,撑开了她们的空间距离,增加了拥抱难度,瑶瑶弓着腰才好不容易够着对方。然后大家坐下来聊天,叙旧。她们两人认识的时间很短,交道也不多,但此时此刻就特别亲切,像是几百年前的好友了。夏至和红儿的老公本不认识,此时此刻也成了朋友,两人攀谈起来。红儿老公张老板甚至用广东普通话对夏至说,斗天坡要搞花岗石生产,他决定来投资。他还邀请夏至和瑶瑶加盟他们在广州的企业,就不需要在外面去应聘了,瑶瑶可以在办公室工作,夏至你可以搞宣传策划,岗位都有的。夏至说先谢了,这个问题以后再考虑。
正在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分别聊得开心的时候,红儿叫起了肚子痛。瑶瑶紧张起来:“是不是要生了?”红儿说:“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呢。”“会不会提前?”“一般不会吧。”张老板腾地站起来,说:“你懂个狗屁。什么一般不会?二般呢?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出现的。”夏至说:“同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现在就上医院!”一行人马上出门,走到宾馆对面的县医院去了。红儿的步态更加企鹅化,虽然有瑶瑶搀扶,便也有点傲然的样子。红儿老公很是得意扬扬,边走边说,他在安排宾馆时就考虑到这些问题了,专门选了家医院附近的宾馆。知道吗?这就是男人做事,走一步看两步。老婆一怀孕我就把婴儿要用的所有东西都购置齐全了,包括衣服,包括童车。红儿说你怎么知道是生男生女?红儿老公说,笨蛋了吧,婴儿服装无男女!
红儿果不其然是要临产了。医生检查后通报家属说,就在他们进医院时,胎儿已经临盆。胎位和胎儿都很正常,如果顺利,预计今晚可以生产。夏至和瑶瑶就陪着红儿老公在医院的过道里等待着,红儿老公忽然想起,所有准备的东西都在广州,怎么办?得紧急购置。于是三人又急急地跑到商店去买东西。一边往外跑,一边跟红儿的父母联系,告诉他们红儿要生了,让他们迅速赶到县城来。红儿妈妈说斗天坡不是说走就走的,情况你知道呀,正在修公路。红儿老公说那就走冤枉路呀,找人抬你们出山。不然红儿坐月子怎么办?红儿老公给岳母说完,然后又给王开良打了电话,请他安排轿子把红儿父母抬下山来,费用可以高一些。王开良说,抬一个下来,还是两个都抬下来?红儿老公说,都抬下来吧,走一个留一个会寂寞的。
红儿是在第二天清晨生产的。生了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医生说,这么胖,怎么都不像不足月的早产儿呀!你们是不是时间计算错了?红儿老公说,我也搞不清,都是听她说的。她是指红儿,此时此刻的红儿经历了生死离别一般的分娩之后,正以成功者的姿态躺在病床上休养生息。医生把婴儿抱着,露出一张红色的脸,像宝贝一样给大家展示,然后把婴儿放在他妈妈身边去了。据说刚刚生产的母亲见到婴儿就能从心理上获得安慰和幸福感,还能减少身体的疼痛。
红儿从产房转移到病房后,就由瑶瑶他们暂时护理了。瑶瑶想到,红儿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非常关心生孩子的过程。瑶瑶悄声问:“红儿,都说生小孩很痛,到底是不是很痛呀?我都不敢生了。”红儿说:“别听她们瞎说。全是吓唬人的。”瑶瑶说:“真的?”红儿说:“真的。说不痛是假话,说太痛也是假话。”瑶瑶说了句让人听不懂的话:“那我也像你这样生。”红儿突然分娩,张老板不得不临时决定在紫阳县城租套房子,让他们住下来。租下的房子虽有装修,但是空荡荡的,一切都要购置。好在当初送红儿他们下山时,有成一人,张老板听说成一人没见过女人,一生都在山上度过的,就让他在县城住几天宾馆,除了给红儿他们帮忙搬运东西,闲了就站在街上看女人。县城女人多,县城女人好看,他看得到,却永远也碰不到。尽管如此,他也很乐意。有一天,瑶瑶带他到妇女儿童商店买婴儿衣服和产妇用品,一个全裸的女性塑料模特儿站在那里,目光痴呆,面孔僵硬,但造型却栩栩如生。成一人看了,眼睛都放光了。瑶瑶感觉到了他的需求,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到那边再看看。成一人就站在那里仔细地瞅模特儿的模样,好像在琢磨它是否和真人长成一样。他几次都想伸出手去抚摸,但他没有那个胆量,只能静静地看着。自从这天购物之后,成一人有空就到这家商店去了,去看没穿衣服的假女人。
红儿的意外分娩完全打破了张老板的原有计划,令他在喜得贵子的惊喜之时又平添了几分气恼和无奈。一张脸吊得老长,脾气也大了。那个刚刚生下来的婴儿并不知老子的烦恼,一到晚上就一个劲猛哭。有天晚上,张老板刚刚睡着,又被婴儿闹醒了,张老板腾地站起来,冲着婴儿骂道:“你都出来几天了,怎么就只知道哭呀!”瑶瑶连忙抱着婴儿到另一个房间去了。躺在床上的红儿瞪大眼睛看着丈夫:“才几天就开始骂人了?没耐心了吧?”“你让我怎样有耐心,公司事情那么多,而我在山沟里。现在突然走不了了,一切计划都打破了,我得遥控指挥,能不急吗?”张老板的额头上已经滚出了很多的汗珠。
红儿说:“那你走呀,你留下能干什么?告诉你,你走了,孩子照样长大!”瑶瑶抱着婴儿拍打着哄着,让他别哭,可他依然哭得很厉害。瑶瑶进来,把婴儿抱到张老板面前,让他看着婴儿的脸庞,说:“宝宝别哭哟,你看爸爸都生气了。”宝宝表面对爸爸无动于衷,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但他却真的停止了哭闹。这让张老板大为欣慰。张老板笑了,说:“狗东西真的不哭了也!”说着,从瑶瑶的怀里接过孩子抱着,摇晃着。
红儿说:“跟孩子的感情是抱出来的。你抱多了,孩子的哭闹就好听了。你就不烦了。”张老板说:“我要是有奶水,就用不着你了。”红儿气得直翻白眼:“你是要有子宫,更用不着找老婆了!”张老板说:“严重警告你,坐月子的人不要顶嘴,不然将来会得叨唠病!”红儿哼了一声,翻了身,面向墙壁睡了。张老板隔着衣服亲了亲红儿撅起的屁股。
瑶瑶笑笑说:“还是很相爱嘛!”
12
瑶瑶和夏至帮忙侍候了红儿半个月月子,然后就到斗天坡去了。进山和出山是一样的艰难困苦。跟上次相同的是,成一人和其他几个汉子来公路接他们进山。不一样的是,瑶瑶把进山的困难当成了一种乐趣。她从心理上精神上战胜了那些困难,并且在战胜困难的过程获得了一种快感和享受。他们在丛林中穿行了五个小时之后,终于到达了斗天坡。
令瑶瑶兴奋不已的是,一进斗天坡就听到了她渴望已久的炮声。炮声激起了她心灵上最快乐的动感,亲切感更接近于妈妈的声音,五脏六腑都被这个声音浸润了,仿佛被包裹在阳光里。乃至小姑夏雪说她肚子里的小孩就是在斗天坡的炮声中长大的。夏雪一边说一边抚摸瑶瑶的肚子,说怎么还不长大呀,根本看不出来里面还有一个人。瑶瑶说肚子大了就难看了,夏雪说不对,是因为你身材太好了,没有小肚子,娃娃在里面不显露。瑶瑶悄悄地对夏雪说,我就不明白人是怎么回事,就那么一下子,怎么就有孩子了呢?也太神奇了吧。夏雪说你不要搞懂,你搞懂了就成科学家了。
瑶瑶给公公婆婆带来了杭州的丝绸,这是瑶瑶爸妈专门给亲家公亲家母准备的。公公婆婆一到晚上,洗个澡,就把亲家送的丝绸衣服穿上了,坐在院落里聊天纳凉。王开良和刘上坡在村里开完会,专门绕道来看瑶瑶和夏至。远远地就在吆喝夏至他爹倒茶,大叫客人来了。成一人有时也会来凑热闹,耳朵听他们谈公路修通后的村子建设,眼睛在夜色中偷看别人的女人。有时,刘上坡和王开良他们也拿成一人取乐,问他:“公路通了之后,你就有老婆了!”成一人闷声地问:“真的?”“真的。”“女人看不上我的。”成一人憨憨地说。
王开良说:“不是女人看不上你,是看不上这个地方!一个连路都没有的悬崖绝壁上的村庄,女人怎能看上这里的男人呢?”成一人直点头。
王开良说:“告诉你,通路之后,你第一件事就是找老婆!”“嗯。”“这些年你又没开销,家里存了多少钱?”“几万吧。”“不错。你知道积蓄。”王开良递给成一人一根烟,问他,“你想找几个老婆?”“一个。”王开良说:“先找一个,以后再找第二个。呵呵!”于是大家都笑。成一人也笑。他知道村长在跟他开玩笑。在斗天坡村里,村长跟谁开玩笑就是谁的荣耀,即使玩笑太过也不会生气。最怕的是村长不理他了,不生气了,也不骂人了,那就可怕了。那也就意味着,这个人一定有很多毛病了。成一人是忠厚老实的人,没有老单身汉或老处女那些怪毛病,大家都喜欢他。王开良说,你要加劲劳动赚钱,要立即准备着找老婆。王开良强调了立即二字。然后又说,你找了老婆,我给你主持婚礼,好好给你办一场喜事。瑶瑶说我给你当伴娘。成一人知道婚礼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伴娘是什么,但却知道肯定是好事。他迷惑地看看瑶瑶,依然笑得满面春风。大家散场之后,成一人就默默无闻地独自回家了。
有天晚上他们散去后,瑶瑶看着成一人孤身一人的样子,透着几分凄凉。瑶瑶对夏至说:“你说说,几十岁的男人,一直没见过女人,那将是多么难受?”夏至说:“其实呢,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也就无所谓了。最最难受的是知道了,又得不到。那才是真难受。比如我想你的时候--”“你找死!”看着夏至说得很情色的样子,瑶瑶就几个拳头打在他背上。“这滋味好吧?”挨了打的夏至说:“你别替他操心,公路一通,山下的姑娘就会跑上山来,像成一人这种老好人,就不愁找不到媳妇了!”瑶瑶噢了一声。夏至从她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对成一人充满了人道主义的同情。夏至说,你真是个善良的女人,善良女人是经不住男人诱惑性的乞求的。瑶瑶说你瞎说呢,你放心好了,我没遇到过这种男人!夏至看着瑶瑶性感的嘴唇就亲起来,堵住了她正在说话的嘴。瑶瑶从夏至急切的动作中感到了他的需求和企图,连忙以手阻拒:“不敢呢,不敢呢,快四个月了!”夏至缩回手,说:“是的。快四个月了。”瑶瑶安抚了夏至一会儿,便安然睡去了。
持续了三个月的炮声伴随了瑶瑶的整个怀孕初期。它在瑶瑶怀孕四个月的时候终于结束了。炮声结束的时候就是斗天坡公路修通的时候,但路通了并不意味着路已修好,还要铺石子,铺柏油,把路面弄好。如果说开始修路时很艰苦的话,公路通了就是他们的胜利果实,之后的铺路工作,就变化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了。铺路是技术活,斗天坡的农民是没法独立完成的,县扶贫工作领导小组专门组织了交通、公路部门的专业施工队伍和机械设备,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山。
这是成一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他隐约觉得他的婚姻大事马上就要来临了。而来临的前提就是公路通车,让山下的女人和山上的男人有一个对接的通道。为了迎接这一伟大时刻的到来,工地上的成一人比谁都积极,比谁都卖力,起早贪黑地干,仿佛这路是给他们家修的过道。用夏至的话说,这条路给成一人的爱情带来了无限的向往。
夏雪也不落后,她发动四五年级的小学生向工地送茶水,孩子们沿路打闹,水撒了,有的小孩差点烫了手。送到工地后,被王开良大骂一顿,说她不懂事,不该让小学生从事这种危险劳动。夏雪被骂得灰头土脸,不开心地带着一群娃娃离开了工地。
而另一个最关注公路的人就是瑶瑶了。说也奇怪,公路一修通,手机信号也通了,打电话也不用上树了,瑶瑶的整个精神面貌都大变了,成天喜笑颜开的。夏至每天忙着建设花岗石厂的事,没时间陪她。瑶瑶每天就和婆婆一道给施工的工人送茶水,早上一次,下午一次,热情十分高涨。王开良让村干部评选修路的劳动能手,其中就有成一人和瑶瑶。评上瑶瑶的原因是,“怀着身孕送茶水”。晚上夏至就笑她成标兵了,瑶瑶让他向标兵学习,用古人的话说就是见贤思齐。夏至抚摸着瑶瑶的身体某处说,我不思齐,思这个。瑶瑶说,滚。
可是,就在刚刚评选劳动能手不久,老单身汉成一人就倒下了,生病了。按一般情况,一人在家的成一人即使生病了也是没人发现的,只是不见他人影而已。可是这次,他一生病大家都知道了。原因是他在床上大叫他要死了,活不长了。他的叫喊声和呻吟声让窗外的人都听见了,就报告给王开良,王开良说:“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会叫死呢?我看他命长着呢!”于是赶快吩咐村医务室的人去给他看病,村医务室只有一些简单的常用药,土医生也看不出什么病来。说是腰肌劳损,给他吃了一些药。
可成一人还是大喊大叫要死了,活不长了。他的叫喊声太要命了,太凄惨了,是颤悠悠地从窗口里飘出来的,村民无不为之动容。大家就感叹,四十多岁的人了,女人都没见过,怎么能死呀!王开良以前对村里的病人都很关怀的,经常是吩咐村民去代他看望,并委托别人转达他的问候。王开良很像一些高级领导人在日理万机时关怀病人的样子。可是,现在王开良得亲自出马了,带上文书和慰问品亲自去看望成一人。
王开良是上午太阳当顶时去的。成一人家的石板房的柴门虚掩着,张开了一条缝隙,王开良用指头敲了几下,里面没人应声,一推就开了。四间空洞的房子里弥漫着寂寞的味道,一只老鼠见到村长受了惊吓,迅速蹿出去了。成一人睡在床上,床边放着刚刚吃过饭的碗筷。显然,他早晨还起床做过饭,饭后才上床的。王开良看到他时,他并没呻吟,可一听到有人去看望他了,就呻吟起来,又叫自己要死了,活不久了。王开良把礼物放下来,和文书一道站在床边,问:“你哪里不舒服?”成一人说:“哪里都不舒服。”“哪里痛?”成一人说:“哪里都痛。”“上午吃过饭吗?”成一人说:“吃过了。”“自己做的?”“隔壁老张送来的。”王开良摸摸成一人泛着光泽的额头,好像没发烧。王开良说:“要不,我派人把你送到县医院去看病吧?”“不去。反正要死的人了,再看也是死。”成一人语气很轻。他不睁眼睛,闭着双目回答,面部表情具有普通病人那种力不从心、无可奈何和轻礼傲慢的多重气质。他在村里几十年来都没生过病,这一病就很像一个专业病人了。他表面是平静的,语言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绝望。
王开良大声说:“不行!你不能死!你还没见过女人呢,你撑也要撑到那一天!”成一人说:“恐怕是等不到那天了。”这时,很巧的是,夏至和瑶瑶也来看望他了。见王开良在成一人床边站着,考虑到有病人,便冲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瑶瑶紧跟在夏至后面,远远地看着病床上的成一人。
王开良取出一根烟,递给夏至,夏至推开了,王开良自己点上,问成一人:“你知道我是谁?”“你是夏至他爹。”王开良一笑,说:“是的。你一点都没糊涂。”瑶瑶扑哧一笑,夏至瞪大眼睛看了看王开良,觉得他公然占人家便宜。成一人眼皮闪了一下,说:“你们都是来看我的?”王开良说:“是的。”“多谢啊!”成一人睁开眼,开始辨认看着床边的人。他的目光游动着,在瑶瑶的脸上停了下来,固定了。成一人说:“我就要死的人了,多谢你们来看我啊!”王开良说:“你不会死的。怎么会死呢?公路一通,你就有老婆了。”成一人摇摇头,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王开良说:“那你说说,你死之前,最想得到什么?我们努力帮你解决。”成一人说:“我想--我想--”成一人“想”了半天,没有说出口。王开良俯下身,凑近他:“悄悄地对我说吧。”成一人悄悄地在王开良耳边说了句什么。声音很小,夏至和瑶瑶他们没有听见。王开良站直了,紧锁眉头,犹豫许久。一根烟吸完之后,他咬咬牙,看着天花板,说:“好。我帮你。”成一人没有回答谢谢,也没有其他任何表示。然后,一行看望他的人就离开了。也许是考虑到成一人不能起床开门的缘故,他们在出门的时候,依然把门虚掩着,以方便去看望他的村民。
成一人对王开良说什么了?大家都在心里猜测。对于一个口口声声叫着要死的人来说,刚才的耳语就相当于临终嘱咐了。大家出了门,透了一下气,夏至就问:“村长,刚才他交待后事了?”瑶瑶说:“他就一个人,能有什么后事呀!”王开良说:“他想满足一个愿望,死之前,想知道女人是什么样的。”夏至说:“那你怎么办?你不是答应他了吗?”“他是一个好人,这个愿望应该满足他吧。可是怎样满足他呢?是个问题!”王开良招呼他们就地蹲下来商量对策,说:“你们说说,有什么好办法?”瑶瑶坐在一个立起的石头上,红了脸,默默无言地摇摇头,然后俯视自己微微凸显的肚子。瑶瑶的目光里充满了审美自恋与自我疑惑的双重矛盾。夏至冲瑶瑶一笑,说,成叔叔这个问题很严重,很棘手啊。瑶瑶白了他一眼,说,你真没人性,还笑呢。笑什么笑,要是你,早就走上犯罪道路了!夏至说,请注意你的措词啊。
王开良也没注意他们说些什么,他的脑子里只想到如何解决眼下的难题,说:“你们别说闲话,开动脑筋想啊,我等你们出主意呢。”这时正好夏雪从这里路过,可能从学校往家里去吃午饭。夏雪也听到里面的声音了,远远地对王开良说:“村长,成叔叔都要死了,你们还不想法救人?”“就是在研究如何救他的事。”王开良给她做了个快回家的动作,然后回头看看夏至,让他们几个人蹲下来。下午的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最小化了,他们能够听见成一人在房间呻吟的声音,又在说自己要死了,活不久了。屋外这群人,与其说是商量对策,不如说更像是一场阴谋。只有瑶瑶一人坐在石头上东张西望,像是放哨望风的。夏至和王开良小声嘟噜一阵,又比划了一些只有他们自己能懂的内容,事情就算有着落了。然后相视一笑,大家就分别散开了。
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瑶瑶不知道。一路上瑶瑶问他们怎样商量的,怎么办?夏至就笑,说回家告诉你。瑶瑶说不行,现在就得告诉我。我想知道你们的方案是否人性化,是否有治病救人的效果。夏至说效果肯定会有的。瑶瑶要纠缠夏至马上说,夏至就只好说了,夏至说我们决定从县城搬一个人体模特儿回来让他摸摸,他就知道女人是什么样子了。他一生最后一个愿望就满足了。
瑶瑶说:“那也不行啊,你们搬进去时,他会看到呀。他看到是塑料制品,就没兴趣了。”夏至搂住瑶瑶,讨好地说:“王村长说,放在晚上他就看不见了,希望能请你去负责完成这个任务。”瑶瑶说:“我去行吗?我怕。他是要死的人了,恐怖!”夏至说:“我们都在,你怕什么呀!你只是进去和他说说话。让她相信是个女人就行啊。”瑶瑶说:“你们哄他,于心何忍。”“不哄他,难道真的给他找个女人摸摸?哪里能找到。”夏至说,“你就行行好吧。”瑶瑶说让她好好想想再说。塑料模特儿是在第三天晚上,通过新修的公路上运回来的,全身穿得整整齐齐,包裹得严严实实。在运到村子里的时候已经入夜,所以没人看到。这是村长王开良专门安排的时间。他怕村民们大惊小怪。运到村里后,王开良就通知了夏至和瑶瑶他们,然后他就到成一人的家去了,对成一人说,今晚让你了解一下女人是什么样子。成一人突然从病床上坐起来,说,真的?王开良说真的。成一人说,那我死了也想得开了。王开良说可是你不会死的。王开良还叮嘱他不能开灯,在黑夜中摸摸就行,知道女人长得什么样就行。成一人说那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女人?王开良说你真笨蛋,女人和男人长得不一样呀!成一人躺下了,说是这个道理。
王开良出门后就关灯了,屋子一片漆黑。王开良让夏至把塑料模特儿搬进去,然后让瑶瑶进去咳几声嗽,让成一人明白里面有女人进屋了,并且站在了他的床边,夏至在黑暗中摸了摸瑶瑶的手,耳语道,你别怕,我们都在外面等你。然后夏至就出来了,和王开良他们几个站在屋子外面。
这是一个足以让他们心惊肉跳的时刻。他们都希望能帮助成一人死里逃生。他们都在抽烟,但夏至的心里却是很紧张的。王开良说成一人这人根本就没什么病,可能是想女人想疯了,忧郁成病的,自己便以为要死了。正在说话间,成一人的屋子里砰的一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倒下了,但紧接着没有了声音。他们在外面大约等了一根烟的功夫,瑶瑶突然从里面跑了出来,抱着夏至嘤嘤地哭起来。
夏至问怎么了?瑶瑶说没怎么。就是想哭。
13
斗天坡公路通车后,连同通车典礼举行了一连串的喜庆仪式,整个仪式持续了半年时间。
第一项:斗天坡通车剪彩,县扶贫办、交通局、公路局联合举行。第二项:祭奠从斗天坡的悬崖上摔死的村民们和扶贫办干部。为他们扫墓,上香,默哀。
第三项:夏至和瑶瑶夫妻添小孩了,村民们很开心,成群结队地去看望他们。他们想知道,杭州姑娘生下的娃娃是什么样子。
第四项:著名的老单身汉成一人办婚事,女方是二十年前被他哄上山,然后逃跑出去的。不堪男人虐待而离婚,带着两个娃娃投奔成一人。成一人说,是我的终归是我的!本来不是我的,有了路就是我的了。都说成一人捡了便宜,别人都替他把娃娃拉扯大了,他收获的是果实,只需坐享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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