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城。是小城。是山城。是县城。城的全称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陕西省安康市紫阳县县城。史志载,紫阳因道教南派领袖张紫阳而得名。北宋元丰年间,浙江临海人张伯端(号紫阳真人)云游至此,在城对面的仙人洞面壁修炼,成为道教南派的开山鼻祖。明朝正德年间置县时,便定名为紫阳县了。县城依山而建,傍水而居。山是神峰山,水是汉江水。进城了就是进山了,出城了却没有出山。因为山是连着山的,城却没有连着城。城是一块,山是一片。走在城里就是走在山里,住在城里就是住在山上。山上没有树,房子就是树。山上没有石头,墙壁就是石头。城里的民居建筑层层叠叠,全是随坡顺势而建。居民们早晨一开门,首先见到的便是别人家的房顶。所有的房子都是跟着山势走,所有的道路都是跟着房子走。于是乎,房子在爬山,县城在爬山,人也在爬山。住在低处的居民要进城,就是从山谷爬到山上去了。紫阳县城的味道是爬出来的。
山城脚下就是汉江水库,属人工湖泊,宽阔浩淼的水域包围了大半个山城,把山城围成了一个半岛。湖水的那个清澈,清澈得让人目光冰冷,心里透凉。湖水的那个平静,平静得像一片蓝天,让人赏心悦目,豁然开朗。湖面是张无牙的大嘴,一口把整个县城都吞进去了,将城廓变成了水中倒影。住在湖边的居民想要吃鱼,那是极方便的,先把锅子备好放在灶头,然后走到阳台上,把钓鱼竿伸进湖水里,一会儿便拉上来一条。这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汉江湖泊便成了他们家的私人鱼缸。
刘小样就是吃着汉江鱼,喝着汉江水长大的。刘小样的家就住在汉江岸边。紫阳人说话儿化音很重,喜欢把名字后面带个儿字,平时都叫她小样儿。修建汉江水库时,要进行移民搬迁,小样儿的爸爸刘在水用移民补偿资金修了三层小楼,临江而立,楼房的基石都扎在水里。实际上这是个典型的违章建筑,在水位警戒线以内。刘在水是工商局的股长,给管事的人塞笔钱,就变得不违章了。人们说这不是房子,而是一个水上观景台。
小样儿的父母都是县直机关干部,长相普通,却有个天生丽质的女儿。小样儿吸收了紫阳山水的全部精华,把她滋养得珠圆玉润。上小学时,小样儿就出落得金枝玉叶一般了。那个清秀,那个灵巧,那个聪慧,只要是人,见了她都会喜欢。如果把她看成一台机器,整体是精致的,每一个零部件也都是精致的。小样儿一副丹凤眼,两对双眼皮,双眼皮层次分明,棱角如割。小样儿鼻子挺拔,高高的鼻梁使脸的上半段有了明确的划分。小样儿的嘴唇有清晰的线条,天然的嫣红。小样儿头发浓密,爸爸刘在水一直让她蓄长发的,他说长发好看。可小样儿从小在水边长大,喜好水性,长发一湿就会拖泥带水,半天不干爽。所以小样儿在上小学时就剪成了齐肩短发,也不用编麻花辫,只用头绳绕几圈,就绑成了两个小刷子,在脖子后方对称地上翘着。小刷子会随小样儿的动作而摆动,那样子调皮极了,可爱极了。
小样儿模样好看,就连手指头都长得妙不可言。这是小学音乐老师毛老师无意中发现的。毛老师说,“天下居然有这样的好手啊,这样的手是上帝专门让它到人间弹钢琴的,不弹钢琴就委屈了上帝的一片好意啊。”说话间,毛老师屋里忽然蹿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抓住小样儿的手就一阵乱摸。屋子里的几个人还没明白过来,男孩就箭一般地跑掉了。
“张学锋,你给我回来!”毛老师迅速追赶出去,没有追到,回来冲刘在水一笑,歉意地说:“这是我家的小淘气!”刘在水说:“男孩就这样的。”毛老师对小样儿说:“吓着了你吧?”小样儿说:“好怕。”毛老师说:“过后我吵他!”毛老师安慰了小样儿,又重新抓住她的手,夸奖了一番,希望小样儿能学钢琴。听了毛老师的话,父亲刘在水就喜上眉梢了。回家后,刘在水问女儿,小样儿,想不想学钢琴?小样儿说:想学。
刘在水说:想学就给你买一个。小样儿说:不是一个,是一架。刘在水说:那就买一架吧。
十天后,两个大汉抬进来一架崭新的珠江钢琴。小样儿好高兴哟,第一次见到钢琴,漂亮得就像一个大玩具。小样儿的小手抚在琴上把玩不止,抚摸了半天才醒过神来。之后她便看到了自己的笑脸,笑脸贴在琴盖上,是琴盖映照出的人影子。小样儿一激动,就跑过去坐到爸爸腿上去了,双手勾住父亲的脖子猛亲。亲了爸爸,又去亲妈妈。妈妈的脸阴着,见女儿这么高兴,也笑了。但小样儿看出来,妈妈笑得很勉强,脸上夹着一丝忧虑。小样儿问,妈妈怎么了?妈妈说没什么。小样儿一个转身,只顾自己高兴,又去玩琴去了。小样儿不知道家里的事情,不知道父亲为买这架钢琴下了多大的决心,不知道家里修楼房时欠下的钱刚刚还完,这次买钢琴的钱还是问同事借来的。小样儿更不知道爸爸妈妈为借钱买琴的事吵了一大架。
刘在水为女儿请来了毛老师,她是全县唯一考过钢琴十级的。毛老师的丈夫在市政府当秘书,是一个政治前途无量的男人。毛老师就带着儿子住在娘家。儿子并不喜欢音乐。她一直希望把自己的手艺传给一个可靠的学生,小样儿便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小样儿的钢琴就放在她自己的屋里,贴着临江的窗户,抬头便是满江碧水,低头便是一架钢琴。按说,小样儿应该到毛老师家里去学琴,可毛老师的儿子张学锋太野,小样儿有些胆怯,她不去。所以毛老师就往小样儿家里跑。毛老师是高雅之人,喜欢小样儿家临江的楼房,可以教学,可以赏景,走进小样儿家里,就走进了一种风景,走进了一种美丽。
小样儿会五线谱了。小样儿会弹钢琴了。小样儿在琴声中一天天长大了。小样儿练琴的时候,这里便别有一番韵致了,悠悠琴声伴着悠悠绿水,悠悠荡漾,悠悠而去。湖水听着她的琴声就笑逐颜开了,展开一道道水线来。
狂风巨浪听着她的琴声就温柔了,变成了水面微波。小样儿把这里变成了音与画的交响,小样儿把这里变成了人间与天堂的诗意对话。到初中毕业时,小样儿考取了钢琴七级证书。遗憾的是,这年毛老师得了绝症,说不行就不行了。这时候,毛老师的儿子张学锋在市重点中学读高中。毛老师临终前,一手拉着张学锋的手,一手拉着小样儿,力不从心地搓揉着他们的手。小样儿含着热泪,张学锋挂着鼻涕。毛老师对小样儿说:“小样儿啊,你不是进步最快的学生,但你却是我最满意的学生,也是最可爱和最得意的学生。钢琴不可能成为你的终身职业,作为一种爱好,是极能陶冶人的,它能让人的灵魂变得纯净和纯粹起来。你在任何时候都不要丢掉这个爱好啊。”小样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久,毛老师带着绝症永远地走了,把音乐永远地留给了她。小样儿哭得眼泪直喷。小样儿一哭,脑后的两个小刷子就不停地颤动,它们也在跟着主人抽泣。小样儿伤心的时候,就疯狂地在琴上发泄,反复弹奏《命运交响曲》。那音符不是弹出来的,而是蹦出来的,跳出来的。音符们带着小样儿的伤感情怀,一串接一串地往外飞。
几天后,毛老师就变成了神峰山上的一个坟堆。小样儿站在家门口眺望,就可以看到坟堆隐隐地矗立着。那里有鲜花,有檀香,有火纸,有眼泪。鲜花中有小样儿送上的几朵,檀香中有小样儿点上的几枝,火纸中有小样儿焚烧的几叠,眼泪中有小样儿流的几串。
毛老师周年祭日的时候,小样儿在父亲的引领下,到神峰山去给毛老师上坟烧纸,遇到张学锋和他的父亲。大家为着一个坟墓的亡灵来到山上,可他们父子俩已经上坟完毕了,正往山下走。他们在半山腰上不期而遇。那时张学锋是大学生,是个大小伙子了。张学锋说:“小样儿,我在梦见我妈的时候经常梦见你。”小样儿说:“我也经常梦见你妈妈,可我一次都没梦见过你。”张学锋说:“你以后上市重点中学吧。”小样儿说:“紫阳中学也不错的。”两个大人也打了招呼,然后就擦肩而过了。小样儿忽然想起小时候张学锋偷袭她,摸她手的事,不由得脸一红。张学锋的嗓子是干涩的,小样儿觉得难听,便对他没了好感。
2
小样儿上高中了。父亲又多了一份操心。不为别的,是上高中的路远了。紫阳中学处在县城中部偏上的位置,也就是神峰山的大半山腰上。小样儿家在汉江水库边,上高中就有了四五里的路程。汉江湖泊的岸边,通向一中的路有多条,可以走小路,也可以走马路。但是马路上的车辆太多了,且公路曲里拐弯才能绕到一中去,步行又太远,上坡下坡的,骑自行车又不安全。小样儿想买自行车,用科学缩短距离,但遭到了父亲的坚决反对。这条路上的男孩子骑车上学,全是横冲直撞的。遇到下坡路,有的男孩玩技巧,举着双手让车子往下冲。刘在水每回见到这些野孩子,都会骂他们不要命。小样儿是父亲的宝贝,刘在水不能让女儿骑自行车走这种不安全的路。小样儿说,那我怎么办?父亲说,走老城的小路!
小样儿说:小路全是上坡路,太逼人了!
父亲说:天天走上坡路有什么不好?说明你每天都在进步!小样儿直摇头:有大路你不让我走,逼我走小路呀。小路感觉好。祖祖辈辈都走过来了,大家都走,你就不能走?父亲加重了语气:告诉你,不要指望了,自行车是不会给你买的!小样儿是父亲的乖女儿,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掌上明珠是不跟父亲顶撞的。于是,小样儿就只好走老城的小路了。所谓老城,是指移民搬迁之前的旧城。老城许多的房子都是青砖石瓦房,陈旧古朴。近的是解放后建的,远的是明清时代遗留的,县城山包上的城墙就是明朝建筑。老城的路全是青石板打造的台阶,纵横交错,迷乱如麻。乡里的小偷常常是进得来,出不去。铺路的青石板不知最初是什么样子,也不知有几百年了,只知道世世代代的紫阳人从这里走过,历史把所有青石板的棱角都磨光了,每块石板都非常光滑圆润,变成了纯粹的没有任何锐气的路石。老城的小路没有一条是直的,也没有一条是平的,全是歪歪扭扭的蜿蜒模样。路的两边全是密密麻麻的民居,民居多是明清古宅,一家紧挨着一家。古宅和石阶交相辉映,流淌着浓郁的历史气息,也强化了山城的特殊韵味。
石阶的宽度六尺左右,两边的房子挤占了通向天空的视野,在石级上行走,看不到独立的房子,看不到完整的天空,沿途都在拥挤,挤得仄仄逼逼,深深幽幽,只给行人留下了一个仅有的通行空间。走完曲曲折折的三百六十步石阶,就走完了老城,就豁然开朗了,新城全是豁然开朗的地带。穿过一条繁华主街,就一直豁然开朗到紫阳中学。
现在,上高中的小样儿每天都要走这种青石板的小路了。因为路远,小样儿必须早早地起床,早早地出门。然后在晨曦中出发,背着书包拾级而上。紫阳县城一向是悠闲的,学生是城里最早醒来的人,他们总是用朝气蓬勃的脚步和充满阳刚的喧嚣把酣睡的县城吵醒。小样儿便是其中的一员。可小样儿不闹腾。小样儿是娴静的,小样儿是矜持的,小样儿是闭塞的。小样儿以前从未单独出过门,现在背着书包走上石阶时,就感到有些吃力。她走一段便要歇一下。歇下来喘气的时候,她会机警地上下看看。有天早晨她居然发现,父亲在她后面远远地跟着,像个特务。她也不知道父亲尾随她有多长时间了。小样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父亲,说:“爸爸,你回去,我这么大了,不要紧的!”父亲说:“跟着你,我放心些。”小样儿说:“不怕的。沿途都有学生。”父亲噢一声,极不情愿地回去了。其实父亲心里最怕的就是那伙男生,他们撒野,他们调皮,他们会追逐漂亮女生。刘在水就是怕女儿在上学的路上受到同学们的骚扰。
小样儿沿途都有同路的同学,但并不都是一个年级。他们都住在老城,往同一条道上涌入,他们似乎都熟悉。有时他们走着走着,就有人忽发奇想,就要打赌,就一阵疯跑,看谁跑得快,看谁冲在最前面。冲在前面的就会站在高处,双手叉腰,得意扬扬地看着后面的落伍者。小样儿不参与他们的游戏,她只是看他们跑,看他们比赛,看乐了,自己便笑笑,拾得一点观赏的乐趣。
紫阳是全国第二个富硒区,盛产富硒茶,这是紫阳的第一宝物。硒是什么?硒是人类必需的微量元素,缺了它就百病丛生。紫阳人为此非常自豪,一切以硒冠之。男孩子们在上学的路上,调笑时便说脏话,是从大人嘴里学到的。喝的是富硒茶,吃的是富硒饭,亲的是富硒嘴,睡的是富硒女人。遇到性感的女人,男孩子也会交头接耳,悄悄地夸赞,好漂亮的富硒奶子!
男生说着说着就跑了,好像是专门说给女生听的。他们从女生的耳朵里获得快感。小样儿听着这些话就羞红了脸。同学们很快就发现了,小样儿是这条路上最漂亮的女生,也是他们目前所见到的紫阳中学最漂亮的女生。从前面看形象美,从后面看身材美,从侧面看曲线美。这个发现让他们竟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平时男生们在一起时的粗话脏话也不见了,他们突然变得文明礼貌起来,一个个全是新时代的好少年了。他们谁都不跟小样儿说话,他们谁都不问她姓甚名谁,他们把心思放在目光里头琢磨,只是用目光不时地打量小样儿,目光表现出他们对小样儿的空前关注。更有意思的是,他们会通过各种不同的方式展示自己的能耐,或者是学识,或者是功课,或者是见闻,或者是幽默个性,或者是文明程度。总之,这条小路上的喧嚣与打闹,就在他们认识小样儿的时候戛然而止了。小样儿的美丽成为一种震慑力量,奇妙地规范着他们的少年行为。
有一天,小样儿的闹钟坏了,早晨起床迟了半小时。匆匆忙忙洗了脸,便背着书包往上跑。跑到一里路的光景,小样儿就气喘吁吁了,站在石阶上只喘气。歇脚之后,拐一个小弯,竟然发现几个男孩在那里慢悠悠地走,好像是在专门等她。小样儿走近了,他们便马上加快了脚步。小样儿友好地冲他们笑笑,他们也冲小样儿笑笑,他们几个也互相心照不宣地笑笑。小样儿成了他们心里的魂,小样儿成了他们眼前的灯。小样儿不来,他们就若有所失。小样儿来了,他们就眼明心亮了。
读到高二的时候,小样儿考到了钢琴八级,个头儿也长成了大姑娘了。她的头发依然如旧,绑成了两把刷子。只是刷子比小时候大了,粗了,黝黑黝黑的,看上去茁壮而肥沃。这时候,小样儿已经成为紫阳中学最有名的女生了。她是班里的文体委员,只要是有学生参加的文艺活动,都有小样儿的身影出现。她的拿手好戏就是钢琴。只要有小样儿参加的演出,学生们都会去看的。他们就是要去听小样儿的琴声,看小样儿的模样。即使小样儿不演节目的时候,小样儿也照样光芒四射。小样儿往那里一站,就站成了亭亭玉立。小样儿往那里一坐,就坐成了仪态万方。小样儿往前一走,就走成了风摆杨柳。小样儿脸上一笑,就笑成了盈盈春水。老师看得醉了,学生看得也醉了。其实,大家都知道,学校里有比小样儿长得更漂亮的女生,加上学习不错,就比小样儿张扬得多,傲慢得多。可也有人悄悄地议论说,漂亮归漂亮,就是没有小样儿有味道。说到底,女孩的味道是第一位的,漂亮是一种靓度,味道是一种深度。
就在小样儿读高二的时候,就在那条古老的石阶小路上,出现了一个鹤立鸡群的大男孩。他身高一米八左右,有些消瘦,走路总是急匆匆的,精神十足,像是在赶火车一样。这个大男孩从不与上学路上的孩子们为伍。他不跟同学们打招呼,不跟同学们说话,也不关注同路人。他的目光永远看着远方,目不斜视。小样儿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他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小样儿隐约觉得,就在她每天上学走累了,需要站着歇歇的时候,这个大男孩就会准时从某个老房子里钻出来,然后成为他们的同路人,直到学校。小样儿觉得奇怪,这么大的个子,说他是老师,他又小了点。说他是学生,他又大了点。那他每天到中学到底干什么?
小样儿很快就发现了,高个男孩是从一幢青砖老房子里钻出来的。那天早晨小样儿从那里路过,也正好遇到他出门。他家的门并不对着这条青石板路,而是面对一条狭小的岔路。那天小样儿用目光捉住了他,两人对视了一下,小样儿的眼睛很快就闪开了,因为她还没遇到足以让她多看的男孩,对这个大男孩也不例外,她仅仅只是对他的身份感到好奇而已。就在小样儿回避了他目光时,这个大男孩竟冲着小样儿笑了笑。大男孩说:“小样儿,你比昨天迟了五分钟。”小样儿突然一扭头,说:“你怎么知道?”大男孩说:“我对时间特别敏感。”小样儿说:“我昨天没遇到你。你怎么知道我早?”大男孩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你早?”小样儿想起庄子中“子非鱼”的对话,那是一个没有底的语言漩涡。小样儿马上察觉出这个男孩是个顽皮的人,想把她往水里漩。想跟她套近乎的同学不少,特别是那些自以为是帅哥的人,可他们都有自知之明,知道小样儿不会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所以,想黏她也只是一种想法,顶多只能轻微地表现出来,不敢太明显了。很自然,小样儿把这个大男孩也当成了他们的同类。见他还要说话,小样儿就不再搭理他了,只是快步地往前走。大男孩人高腿长,走路本来就是急匆匆的,几步就赶上小样儿了。就在超过小样儿的时候,他又冲她笑了笑,说:“我得走快点,有事儿。你慢慢来啊。”小样儿噢了一声,看着他的背影走。大男孩不潇洒,也不帅气,可背影看去既潇洒又帅气。小样儿不明白哟,是背面撒了正面的谎,还是正面没有背面好看?
这天的邂逅之后,小样儿的脑子里就多了一个大男孩的影子。影子定格在幽深的石板路上,它通向了学校,也通向了小样儿的心里。
3
从深秋到初冬没有明显的过渡。神峰山还是那么消瘦,汉江水还是那么碧绿,石板路还是那么狭长。小样儿十七岁生日到了。父亲问小样儿,生日打算怎么过?小样儿说,把同学们请来玩玩,他们就是想到我家来玩。父亲没有反对。中学里的不少孩子都是互相走动的,只是小样儿很少叫同学们到自家来。因为父亲很早就叮嘱过她,不要叫同学们到家里来,尤其是男同学。所以,小样儿每回到同学家里去,或者请同学到自家来,都要把事由说得一清二楚,要经过父亲的特许才行。生日是个特殊的日子,刘在水开恩了,他要让女儿快乐,让女儿想叫多少同学就叫多少同学,反正家里三层楼,由你们怎么玩。
因为头天夜里玩久了,第二天小样儿起床便迟了几分钟。小样儿一边赶路一边想,从今天开始就是十八岁了。十八岁就是大姑娘了。十八岁让她思绪乱飞了。就在三心二意地想着走的时候,又到了青砖房子的地方了。小样儿刚刚走过,那个高个子大男孩就从后面出现了。小样儿回头望望,冲他一笑。大男孩说:“生日快乐!”小样儿甚是惊讶,说:“你怎么知道我过生日了?”大男孩说:“我是神仙。会算。”小样儿审视地看了看他,觉得奇怪:“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大男孩说:“我也是中学的。我知道你,你却不知道我。”小样儿嘻嘻地笑起来,说:“失敬。失敬。现在我就知道了。”两人都要赶路,把耽误的时间挤出来。时间挤出来了,话却挤掉了。两人就这么快速地走到了学校。
小样儿带着大男孩的影子完成了早操之后,回到教室,问一个要好的女同学,那个跟她同路的高个子大男孩叫什么,他是干什么的。同学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么孤陋寡闻呀,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呢!他可是北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叫冯刚。刚刚分配来的老师,他以前就是这里的学生,十七岁上北大的。他父亲早就去世了,母亲是个瘫子。他本来可以继续深造的,为了照顾母亲,就回老家了。小样儿说,看不出来,他还是个孝子呀。女同学忽然想起了什么,悄悄对小样儿耳语道,他还问过你的情况,好像对你有那个意思!小样儿问,什么意思?同学说,就是那个意思呗!小样儿害羞地打了她一下。
小样儿没把同学打痛,却把自己的心打得怦怦直跳了。心里跳动着一个简约的名字:冯刚。这个名字她喜欢,通俗,硬朗,阳光。下午放学后,小样儿心绪难平,在操场边上待了半个小时,正要起身在时候,看见冯刚走过来,小样儿竟不敢看他了。冯刚说:“你还不回家,在这儿干什么?”小样儿说:“看同学打球。”冯刚说:“你看吧,我走了啊!”小样儿说:“我也该走了。”两人就并肩走了。小样儿一米六五,冯刚一米八五。小样儿不时地看看冯刚,好像他高得悬在半空一样。冯刚也不时地看看小样儿,都不说话。他们默契地沉默着。走一路,小样儿就紧张了一路,也热乎了一路。走到青砖房子的时候,冯刚停下,说:“我到家了。你慢些走啊!”小样儿突然怅然若失地看了看他,并把那种怅然若失写到了眼神里,冯刚也读懂了她的怅然若失。冯刚说:“回家吧,大人在家等你呢。明天见。”小样儿凄苦地一笑。就在冯刚转身离开的时候,小样儿突然想哭。小样儿今天是怎么了?回家的路还是以前的下坡路,还是那古老的青石板,还是那样光滑得冰凉冰凉。小样儿以前放学回家时,总是快速地勇往直前,目光永远看着汉江水库的巨大湖面,书包背在背后一抖一颤的,有时还要双脚同时往下跳几个台阶。这天的小样儿突然变了,低着头,锁着眉,走成了一副若有所思的姿态。小样儿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妈妈今天做了许多菜,小样儿没吃多少就回到自己房间去了。家庭作业做了一半,就躺到床上想心思去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她在梦中遇见了冯刚,在幻景中,冯刚风度翩翩地向她走来,两人刚刚手拉手的时候,突然小样儿的爸爸大喝一声,小样儿顿时惊慌失措,连忙把冯刚推开了。小样儿醒了。小样儿醒来的样子像一首诗。小样儿睁开睡意迷蒙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瞬间跳动了几下,少女的娇羞和矜持便随之弥漫开来了。窗前的灯光斜射过来,使小样儿的脸上呈现出半明半暗的状态。就在她向外边侧过脑袋时,却见爸爸正坐在床边看着她。小样儿冲爸爸甜甜地笑了笑。她知道的,父亲从小带她睡觉,长大之后,小样儿有了单独的房间,但父亲依然喜欢看女儿的睡相。他喜欢听她均匀的呼吸,喜欢看她带梦的甜笑,喜欢闻闻她身上特有的少女气味,喜欢替她理顺沾在额头上的头发,喜欢抚摸她细长的小手,喜欢给她掖掖被她踢开的被子。所以许多时候,小样儿睡觉都是不关门的。爸爸要来看她,要来照管她,要来欣赏她。在爸爸眼里,小样儿就是公主,是坐在圣坛上的公主。
小样儿翻身坐起来了,小样儿冲爸爸笑着。小样儿什么都不说,用一双眼睛盯着爸爸,表达着对父爱的珍惜与感动。
爸爸说:“我看你手挥舞着,好像在做梦。”小样儿的眸子里闪着光亮。小样儿说:“我真是在做梦,梦见一个男孩了。”爸爸嘿嘿笑了笑,以为女儿是在开玩笑。爸爸说:“我是来跟你说事的。
明年就要高考了,眼下正是冲刺阶段,大家都在请家教,你需不需要请一个,帮你补习一下?”小样儿说:“又要增加开支。还是给你省点钱吧。”爸爸说:“不是省钱的问题,是你需不需要的问题。你长这么大,在你的学习上,爸爸从来是不吝啬钱的。”小样儿觉得近段时间还是有些分心的,不如以前那么用功了。如果有所懈怠的话,考一所好大学的愿望就会泡汤。从情理上讲,她当然不希望自己分心,可心里的事恰恰是最难说的。你需要集中精力的时候偏偏就不能集中精力。要是有人监督,可能复习的效果要好得多。小样儿说:“我学文科的。其实并没有多少疑难问题。但作为复习功课,请一个家教也好,有的问题可以弄得更清晰一些,还可以帮助记忆。”爸爸说:“好,明天我就给你请一个!”小样儿乐了,心里说,我这种优等生还要家教。
4
父亲没说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家教,也没征求小样儿的意见。父亲爱她,父亲爱她的时候有时也是非常武断的,心血来潮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与人商量。小样儿想,这就是父亲的风格,父亲的风格里充满了父权思想。父权思想的特征就是独断专行。
第二天傍晚,父亲给她带回来一个家教。小样儿一看就乐了,是冯刚。这晚寒风刺骨,冯刚穿着长长的风衣进门,看上去挺拔如柱。小样儿说:“冯老师,怎么是你?”父亲直接把冯刚带到了女儿房间。父亲说:“你们认识就好。小样儿你听着,别看冯刚老师年纪轻轻,可是北大毕业的高材生,是一个品学兼优的人。你知道吗,好多人请他当家教他都没同意,我是生拉硬扯地把他揪来了。不管以前他是否教过你,但是从今晚起,他就是你的老师了,你就得听他的。有什么问题尽管对他说。”小样儿说:“知道了。”父亲说:“冯老师每周来三次辅导你。你有什么疑难问题要提前准备。”小样儿说:“知道了。”小样儿的妈妈把水果和烟茶端进来,让冯刚用。然后,夫妇两人同时出去了。屋子里就只有冯刚和小样儿两人了。冯刚很快进入角色,开始详细了解小样儿的学习情况,小样儿也就老老实实地向他汇报。冯刚是北大历史系毕业的,其他各科成绩都不错。根据冯刚自己的经验,小样儿基础好,考上一般综合性大学是没问题的。冯刚把文科课程分成了两大块,一是必须死记硬背的基本内容,二是必须融会贯通的方法技巧。基本内容就交给小样儿自己去处理,需要融会贯通的就由冯刚讲解。冯刚太能讲了,他总是把一些问题讲得妙趣横生。比如讲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就是把历史知识和古文放在一起讲,一讲就越位了,远远超出了课本的内容,于是又赶快收回来,切入正题。冯刚讲得好听,小样儿自然就好理解了,好记忆了。小样儿觉得,冯刚讲语文,就超过了他们的语文老师。冯刚讲历史,就超过了他们的历史老师。冯刚讲地理,就超过他们的地理老师。冯刚讲数学,就超过了他们的数学老师。小样儿总是听得入迷。
连续几周辅导下来,小样儿对冯刚的辅导上瘾了。上瘾得令人绝望。她想不听都不行。每次到中途,冯刚讲累了,小样儿就让他歇歇,然后款款递上茶水。冯刚喝茶的时候,眼睛就盯着小样儿,小样儿也看着他,两双目光就在空中相遇了,它们在离地面一米多高的地方交织着,碰撞着,使寒冬的屋子变得特别温暖。两双目光都是那么明亮,那么清澈,那么纯净,同时也掺杂着几分羞怯的欲望。羞怯的欲望总是使他们欲说还休。
小样儿的父亲问冯刚,小样儿究竟怎么样?冯刚说,还可以,但离考上一所好大学还是有距离的。剩下的半年时间要特别抓紧了。父亲说,那就请你多辛苦一下。父亲又问小样儿,那个冯刚辅导怎么样啊?你感觉有进步吗?小样儿说,他真不错。没他辅导时,我一直自我感觉良好,一辅导就发现问题了。发现自己太拘泥于书本了,理解得也太浅薄了。不同的是,大家都反对死记硬背,他偏偏规定了一些必须死记硬背的内容,而且教给了我一套比较好的记忆方法。父亲得意扬扬地说,爸爸没看错人吧。小样儿说,谢谢爸爸。
小样儿当然要感谢爸爸,爸爸把她每天想见的人请到了家里,让她每个辅导的日子都过得饱满了。可是,小样儿还嫌不够,她希望冯刚每天都来,每天都有几个小时跟他厮守在一起。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一是因为冯刚家里有母亲需要照顾,二是冯刚是家教,家教毕竟不是教育部规定的正规教育方式。所以,小样儿的愿望只能是梦想。在冯刚不来的日子,小样儿的这种梦想就越发强烈了。小样儿觉得人真是怪哟,不就是这么个普普通通的老师吗?干吗时时刻刻想见他呢?干吗越是见不着越是想见呢?
周五冯刚没来,要下周一才来,相隔的时间太长了。小样儿好难受,小样儿只有见了他才舒服。小样儿实在忍不住了,小样儿要对自己采取措施了,小样儿要主动出击了。周六吃了早饭,小样儿对爸爸说要出去一下。爸爸问她干什么,小样儿说到城里买点东西,爸爸问是什么东西,小样儿说这是秘密,是女孩子用的东西。爸爸觉得奇怪了,爸爸连女儿的卫生巾都替她买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比这更秘密的东西?爸爸是做父亲的,是男人,女儿的事就不好细问了。小样儿伸出手,对爸爸说:“请求老爸经济援助!”爸爸就抽了一张百元大钞放在女儿手上,说:“够吗?”小样儿说:“再给一张吧!”爸爸就再抽了一张放在女儿手上。
小样儿拿着钱就欢天喜地跑了。她要去看冯刚的妈妈--一个多年病倒在床的瘫痪病人。小样儿在附近的超市买了许多水果和营养品,拎了几大包在手上,然后就沿着石板小路拾级而上了。老城的石板小路还是那么光滑,还是那么古老,而今天却亲切了许多,新鲜了许多,石板上流动着一种情感,一种愿望,小样儿踩踏在上面,感觉到的是一丝丝温和的硬度与坚实。
小样儿见到冯刚家的青砖房子就心花乱颤了。但她还是鼓足勇气走了过去,鼓足勇气敲了门。小样儿敲门不是在用手的力量,而是在用心的力量。是心把门敲开了,门内露出冯刚惊讶的面孔:“怎么是你?”小样儿闪身进去了,说:“我来看看阿姨。”冯刚说:“我妈正在睡觉。她晚上总是睡不着,睡觉时间颠倒了。”冯刚带小样儿到母亲房间看了看,母亲果然睡得正香,很安详地躺在床上,看上去很消瘦。屋子里有股难闻的味道,大概是由于病人长期卧床导致的,但房间收拾得很清爽。从母亲房间里出来,路过堂屋的时候,看见桌上还放着一些菜,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吃午饭,桌上还放了半碗饭,显然是冯刚刚才用过的。小样儿看了看,只有三个青菜,一个荤菜都没有。小样儿对冯刚说,你继续吃吧,冯刚说吃好了。冯刚对吃饭的女人说:“吴姐,你吃着,我们过去了。”然后把小样儿叫到自己房间,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就只有一套桌椅了,被褥都非常陈旧,大冬天的,也没有火炉。紫阳属于贫困县,但县城人的生活向来是比较优裕的,这是小样儿见过的最简陋的地方了。想想也是的,冯刚刚刚参加工作,月工资不足一千块,要给母亲治病,要养保姆,自己还要消费,经济上自然是捉襟见肘了。看看冯刚的生活,小样儿便觉得自己生活在天堂里。
小样儿吸了一口凉气,在床上坐下来,说:“平时你上班,早餐吃什么?”冯刚说:“一般不吃早餐的。”小样儿说:“难怪你瘦,是饿瘦的。”冯刚说:“习惯了。其实我不瘦的。”小样儿说:“莫不是为了省钱吧?”冯刚说:“也不是。我的胃拒绝早餐。”小样儿咯咯地笑起来,说:“奇谈怪论。”小样儿问:“刚才你叫吴姐的那个,是你家保姆?”冯刚说:“是我表姐。一直是她侍候我妈的。也算是保姆吧。”小样儿记住了,保姆是他表姐。表姐看上去还挺漂亮的,是一个完全可以通过其他劳动自食其力的人,也许只有表姐这种亲戚才会这样精心地侍候他母亲。小样儿这么想着,对他的表姐有了一种敬意。
小样儿坐在床边,靠着桌子,是一个临窗的位置。小样儿从窗口看出去,正好看到外面的石板小路。小样儿突然明白了,以前每天小样儿从外面路过时,冯刚都会准时跟在她后面,原来是从这里看到的。小样儿神秘兮兮地笑起来,说:“冯老师,有段时间你经常跟在我后面,就是从这里看到我的?”冯刚说:“是的。我早晨起来洗漱完毕,就往这里一坐,等一个人的出现。她一出现,我就赶快往外跑。”小样儿知道是在等她,不过她还是想问个明白,说:“等谁?谁让你值得这么去等?”冯刚说:“等那个可爱的人。当然是值得的。”小样儿刷地脸红了。小样儿说:“你想过没,假如她不理你呢?或者说不喜欢你呢?”“那我就等到她不喜欢我为止。”小样儿说:“要是她也喜欢你呢?”冯刚说:“那就是一拍即合了。”小样儿这么大了,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也从来没有喜欢过谁。以前听见女同学们在一起悄悄议论,谁喜欢谁,谁亲过嘴,谁递过纸条,谁还偷偷待在一起过,如此等等,班上都有。小样儿只是当个听众,有时也淡然一笑。小样儿没想到自己也会在学校里遇到自己的初恋。她和冯刚如此近距离地坐在一起,如此明白地表达互相的爱意,小样儿觉得自己太可怕了。小样儿脸上在发烧,心里在发烧,全身都在发烧。小样儿低着头,连大胆看他的勇气都没了。她怕。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冯刚说出一拍即合之后并没有一拍即合。冯刚自己也有些手足无措了。冯刚是穷人家的孩子,中学时候就穿着破烂衣服,母亲那时就卧倒在床,父亲是破产企业的职工,到处下苦力挣钱,就是为了给儿子挣学费,给病床上的妻子挣药费。冯刚这样的孩子,除了用功学习考个好大学,是没有别的想法的。上大学的第二年父亲就累死了,母亲在床上是靠亲戚帮助度过难关的。冯刚上大学的一切费用都是他在学校挣的钱,一边靠奖学金,一边靠偷偷摸摸地打工。以他的成绩,他是完全可以直升为研究生的。但是,因为家有病重的母亲,学业上的一切想法都只能放弃。今年他才22岁,过早地背起了家庭的重负。所以他每次在读李密的《陈情表》时,便多有感动,“我无老母,无以有今日;老母无我,无以终余年。”在大学,向他示爱的女生也有,可他不敢表示应承,所有来自异性的爱都只能抛开。原因简单不过,他连请人家喝一次咖啡的钱都舍不得,因为喝一次咖啡足够让母亲买一副药了。他时常对同学们说,爱情于他是件很遥远的事情。
然后,现在,当这件遥远的事情变得很近的时候,他又不知所措了。冯刚22岁,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当初他把小样儿当学生看,当小妹妹看,毕竟他是老师,小样儿是学生,师生关系向来被视为一种严格的人伦关系。他明白他们之间是不可能发生什么事的。因为他仅仅只是觉得小样儿太可爱了。就像在街头看到某个漂亮女孩,忍不住要回头再看一眼一样简单,因为可爱,所以回头,没有别的道理。而恰恰就是小样儿的这种可爱,居然变成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袭来,催生出一种叫作感情的东西。
小样儿坐在床上,冯刚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两人相对无言地坐着,都拘谨得要命,局促得要命。所有的语言都通过视线传达出去了。显然,他们对爱情是陌生的,又是渴望的,他们不明白下一步要做些什么。他们在对方眼里都很圣洁,用目光解读和赞美对方也许是最好的方式了。
就这样看着,小样儿害羞极了,小样儿觉得这样看人太赤裸裸了。小样儿把头埋下了,修长的指头玩弄着自己衣服上的扣子,掩饰着咄咄逼人的恐慌。小样儿站起来,说,我该回家了。冯刚说,再坐坐吧。小样儿又说,我该回去了。冯刚就不再挽留了,也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小样儿停住了,说,你以后要吃早点,不然营养跟不上的。冯刚嗯了一声,说,你回去好好复习,别的事不要想。小样儿看着他,点点头。然后小样儿咬咬嘴唇,冲出门去,一溜烟地钻进了刺骨的寒风中,石板路在脚下叩击出冰凉的响声。
5
小样儿带着心头的狂跳回家了,小样儿一回家就感受到一种贫富悬殊。小样儿家谈不上富裕,但父母都是公务员,有着稳定的薪水。县里再穷,也不会穷干部的。母亲是妇联会干部,父亲是工商局管市场的,家里三层小楼三百多平方米,多得住不完,只好出租一层。相比之下,冯刚家就算贫寒了,贫寒得让她过目不忘。小样儿想,冯刚的消瘦就是营养不良导致的。冯刚那么高大,要是肉多点就更帅气了。小样儿还想,冯刚怎样才能长肉呢?要长肉就要多吃点,吃好点。
这天晚上,小样儿开始进行一项重要工作:钓鱼。她趁爸爸妈妈正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烤火的时候,悄悄地走出卧室,来到阳台上,把爸爸的钓鱼竿取出来,把爸爸买的鱼饵翻出来,然后坐在凳子上,在爸爸常钓鱼的阳台上钓鱼了。汉江湖面灯火辉煌,是县城的倒影映下去的,远处有星星点点的鱼船在撒网。夜色的朦胧与县城的灯火,使冬夜变得清冽而浓重了。小样儿要给自己的心上人钓鱼了!
紫阳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有结冰期,冬天奇冷。县城人的房子大都住得比较宽敞,除老房子以外,一般都在一百平方米以上,空调不能提供足够的热量,居民在冬天一般是不用空调的。家庭取暖,还保留着农村烤火的习惯,只是不用木柴,而是用两千瓦的电暖器或电炉。小样儿的卧室就是用电炉的。可是,小样儿嫌电线麻烦,她不想把电炉移到户外来。所以小样儿在阳台上钓鱼的时候,就只能在外面受冻。
外面的风并不大,既没有冲击力,也听不到风声,但却特别冷,好像是从江底最深处吹上来的,丝丝直透肌肤,有种砭骨的尖厉。小样儿双手拿着钓鱼竿,在阳台的灯光下静静地坐着,目光盯着满江的山城倒影,等待着鱼的上钩。
时间顺着钓鱼竿悄悄溜下去了,思绪顺着钓鱼竿悄悄爬上来了。小样儿一边钓鱼一边想:鱼会上钩的,冯刚会胖的,冯刚母亲的身体会好的。这么想着,小样儿就扑哧笑了,那个开心,那个妖娆,那个纯净,那个甜蜜呀--寒风中的小样儿笑得好幸福哟!小样儿脸冻红了。小样儿嘴冻乌了。小样儿手冻僵了。小样儿脚冻木了。
小样儿清鼻涕都流出来了。小样儿觉得全世界都冷得发抖。小样儿把钓鱼竿绑在阳台的栏杆上,然后使劲吹手。嘴里的热量太小了,根本起不到暖手的作用。小样儿急中生智,进屋了,戴上一双厚棉手套,套上一个大口罩,捧了一个拳头大的手炉,然后全副武装地重新上阵了。
小样儿在板凳上坐好,又把钓鱼竿握在手上了,全神贯注地盯着,期待着它有所动静。
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夜慢慢向深处走进,风越来越大了,小样儿的全身越来越冷了。汉江湖面上荡起了阵阵波纹,把县城的倒影荡得歪歪扭扭。小样儿看着钓鱼竿祈祷着,鱼儿快快上钩哟,鱼儿快快上钩哟。
不知过了多久,鱼儿在小样儿的呼唤中上钩了,小样儿能感觉出来。小样儿顿时心花怒放了,夜色中的笑容美丽如莲。小样儿学着爸爸的样子,为了不打草惊蛇,需要慢慢地把鱼线往上拉,鱼儿会咬着鱼饵走,直到拉到水面了,才猛然一下把鱼拽上岸来。
鱼还真不小,足有两斤重。正在小样儿夺取胜利果实的时候,刚刚把鱼从钩子上取下来的小样儿并没有把鱼抓紧,生龙活虎的鱼从她手上滑了出去,先是摔在阳台上,然后从阳台上飞到江里了,只听见咕嘟一声。小样儿瞬间功亏一篑哟。
小样儿惶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双手空空。原来手套还戴在手上哟!小样儿把手套揪扯下来,扔掉了。小样儿生气了。小样儿生自己的气。恨自己太没用了,钓起来的鱼也没抓住。小样儿沮丧极了。
小样儿懊恼地看着深幽的江面,哭了。小样儿哭得好伤心哟!热泪从眼睛冒出来,然后进入口罩里,又迅速变得冰凉冰凉了。小样儿把口罩摘下来,先擦拭了眼泪,然后把口罩扔掉了。小样儿觉得它们碍事,都是它们导致的。
在里面房间烤火的父亲刘在水觉得女儿不对劲,今晚她房间怎么没声音了?便去看看。这一看才知道,房间里没人,便来到阳台上,原来女儿正在钓鱼呢!刘在水心疼地说:“小样儿,你也真是的,天寒地冻的,钓啥子鱼哟!”见到父亲,小样儿哭得更凶了,嘤嘤地抽泣起来。刘在水走过来,摸摸女儿的小手,冰凉的。刘在水说:“给爸爸说,为什么伤心了?谁惹我女儿生气了?”“刚刚钓到一条鱼,没抓住,飞到江里去了。”刘在水说:“明天爸爸给你钓。你复习去吧,功课要紧,钓鱼干啥子哦?”小样儿说:“今天我去同学家玩了,正好有几个同学在那里,都是家在江边的。她们说要进行钓鱼比赛,看看谁能钓到最大的,然后我们聚餐。”刘在水乐了:“原来就这事呀!我们家鱼缸里还有一条鱼,你拿去充数不就行了?”小样儿说:“不行。那条太小,我想得第一名。”父亲当然不能让女儿失望的。父亲在任何事上都没让女儿失望过,钓鱼的事更不能让女儿失望了。刘在水对女儿说,你钓鱼的方法也不对。冬天的鱼在深水里,大鱼在更深的水里。为什么说放长线钓大鱼?就是这个意思。再说你鱼饵使用的方式也欠妥,鱼饵太多就成了它的点心。鱼饵太少它看不上,就不会理睬。他让女儿进屋去烤火,去复习功课。然后自己就披甲上阵了。
小样儿进屋了。小样儿没有复习功课,而是先把空调打开了,然后给窗外的父亲弹钢琴。这是讨父亲欢心的一个重要方式。父亲就喜欢这样,一边钓鱼一边听琴,他把小样儿当成了他们家的艺术家。他喜欢这个艺术家为他一个人进行专场演出。
父亲在女儿的音乐声中钓到大鱼了。小样儿停止弹琴,一头跑出来。刚刚钓上来的鱼还在父亲手里挣扎,足有一尺多长。鱼张着大嘴,一副极度缺氧的样子。父亲举着鱼去吓女儿,说:“满意了?”小样儿说:“满意了。到底爸爸是高手。”“亲亲爸爸!”小样儿就给了父亲一个飞吻。
小样儿抓着滑溜溜的鱼,喜欢得爱不释手。小样儿好高兴哟,望着天上的星星说:“我可以得第一了!”星星明白小样儿的心事,星星冲她眨了眨眼。
6
小样儿是在第二天上午把鱼送到冯刚家的。天阴得厉害,还飘荡着稀寥的雪花。冯刚正在收拾屋子,保姆吴姐正在做饭。见小样儿去了,冯刚非常高兴。可一看见小样儿手中的鱼,冯刚的口气就硬了。冯刚问:“拿这么大条鱼干什么?”小样儿说:“送给你的。”冯刚冷冷地说:“不要。拿回去你们自己吃吧。”小样儿拿着鱼,顿时脸阴了,说:“我昨晚钓了好久才钓上来,你不要?”冯刚说:“不要。谢谢你。”小样儿说:“你为什么不要?”冯刚说:“我要吃鱼,可以到街上去买呀。”小样儿狠狠地瞪着他,瞪出了一汪泪水。之后,小样儿手上的鱼就掉在地上了。鱼是垂直掉下去的,呈自由落体状态。小样儿扭过头,就跑出门去了。小样儿边跑边哭。小样儿好难过啊,她辛辛苦苦钓的鱼人家居然不要!小样儿沿着回家的路往下跑着,冯刚追出来,叫她站住。古老的石板路结了一层薄冰,实在太滑了。小样儿只顾自己往前跑,不理冯刚在后面的叫喊。小样儿听见了冯刚的脚步声,跑得更快了。跑着跑着,一脚踩滑了,摔在地上了。
冯刚追下去了,伸手去扶小样儿。小样儿不让他扶,要自己爬起来。可小样儿脚踝骨扭伤了。紫阳人把脚踝骨叫连耳跟,方言说,“连耳跟,连着心,一痛痛到脑目心”。脑目心是什么地方?大概就是脑袋的深处。可见连耳跟的神经是连着大脑的,痛起来钻心地痛。小样儿很艰难地能站起来,但不能走了。小样儿摸着自己的连耳跟,痛得泪花直涌。
冯刚说:“连耳跟扭伤了?我扶你吧?”小样儿说:“不!”冯刚说:“我背你吧。”小样儿说:“不!”冯刚说:“再说不,我就把你卖给人贩子!”冯刚不由分说地背起小样儿,快步往自家去。冯刚个子瘦长,力气却很大,尽管是歪歪扭扭的上坡路,但也一口气把小样儿背到了自己家里,径直进了他的卧室,放在床上了。小样儿仰面看着天花板,残泪还挂在眼角上,带着冰棱的双脚悬在床沿外边。
这时,保姆吴姐见冯刚把刚才跑了的小样儿背回来了,便过来看热闹,冯刚瞪她一眼,说:“把那条鱼切一段红烧!其余的放冰箱。”吴姐很听话地转身去了。
冯刚回过头来照管躺在床上的小样儿,盯着她的靴子说:“我给你脱了揉揉吧。”冯刚说着,就给她脱左脚上的靴子。小样儿把左脚缩了一下,把右脚伸出来,说:“这只!”冯刚这才发现自己搞错了,便放下左脚,去脱小样儿右脚上的靴子。小样儿是汗脚,她右脚的脚跟已经肿起来,潮湿的袜子上冒着热气。略知疗伤常识的冯刚,便给小样儿轻轻地揉搓。他说是要舒筋活络,血顺气通。揉搓几下,冯刚便抓住脚板使劲拉一下。拉一下,小样儿扭伤的地方便剧烈地痛一下。冯刚歉意地说,真是对不起你,让你费心了,又让你受痛了。小样儿说,假话。冯刚唬了脸说,真的。我真的难受。如果可以用我的扭伤来替代你,我就马上去扭伤。有了这话,小样儿就欣慰地笑了。这一笑便鼓励了冯刚,冯刚捧着小样儿的脚,用嘴唇亲了亲小样儿的脚背。
小样儿真不好意思哟,小样儿第一次被男人亲了。虽说亲的是脚,但小样儿却觉得跟亲嘴差不多,性质和意义都是一样的。小样儿又害羞又兴奋,脸蛋红了,眼睛红了,连耳跟都红了。冯刚见小样儿没有反感,又抱住她的脚亲了亲。小样儿像受惊似的,赶快把脚缩回到床上。小样儿说,别亲它,不好闻的。冯刚说,你嫌不好闻,给我闻吧!冯刚放下她的脚,走近床头,然后把小样儿的手用力一拉,小样儿就坐起来了。
小样儿下床试了试,扭伤的脚疼痛依然。小样儿急了,说:“我怎么回家?”冯刚说:“等吃了饭,我背你回去。”小样儿说:“我想去看看你妈。”冯刚说:“我背你去吧。”小样儿就让他背了。小样儿似乎喜欢冯刚背她的感觉。从冯刚卧室到冯刚母亲卧室只有几丈远,老房子破烂,但很宽大。一路摇晃着走过去,小样儿在冯刚的背上嘻嘻直笑。到了冯刚母亲的房间,然后把小样儿放下来,小样儿侧身坐在冯刚母亲的病床边,冯刚对母亲说:“妈,小样儿来看你来了!”冯刚妈妈就躺在床上,望着小样儿凄苦地笑了笑。冯刚妈妈说:“小样儿,你别嫌我家穷。我一死,冯刚的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的。是我拖累了这孩子。”小样儿说:“阿姨,你怎么说这话?”冯刚妈妈说:“我已经好不了了,只要你们两人好,就比什么都好。”小样儿完全明白了,原来冯刚就告诉过他妈妈,他喜欢她。否则妈妈怎么会这样讲?看来冯刚确实喜欢自己了。可是,才刚刚接触这么长时间,就叫爱吗?就叫爱情吗?小样儿一直听说爱情要有基础,基础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爱情不就是相互喜欢吗?那么在喜欢的大前提下,基础到底是什么呢?他们有基础吗?小样儿不明白。小样儿既不知道他们是否有爱情,也不明白是否有基础。小样儿只明白一点,冯刚确实是喜欢她的,她也确实是喜欢冯刚的。不过,小样儿还是不懂,冯刚为什么要早早地把他们之间的事告诉他妈妈。
小样儿的脸刷地红了。为了哄他妈妈高兴,小样儿还冲冯刚的妈妈笑了笑,说:“阿姨,你放心。我们挺好的。”冯刚妈妈说:“有你这话,我死也瞑目了。”这时,表姐已经把午饭做好了。红烧鱼的香味扑面而来。冯刚让小样儿也吃,小样儿说吃过了,不吃。小样儿说,我给阿姨喂饭吧。冯刚就给小样儿端个凳子在床边,小样儿就负责给冯刚妈妈喂饭。小样儿做得非常细腻,把鱼刺挑掉,怕烫着了她,还要放在嘴边吹吹,然后再递进冯刚妈妈嘴里。没多大工夫,病人竟把一碗饭吃完了。
冯刚站在旁边,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小样儿给母亲喂食。就这么看着,冯刚满面戚然,眼眶竟然涌出了泪花。冯刚对小样儿说:“你辛苦了,我也喂你一口吧?”小样儿张着嘴,冯刚就给小样儿喂了一口饭。冯刚问:“香不香?”小样儿说:“香啊。”冯刚还要继续喂她,可小样儿不要了。两人陪母亲坐了一会儿,冯刚就把小样儿背到他的卧室去了,让她重新坐到了床上。小样儿问:“你说,你给你妈妈说啥了?”冯刚说:“说我们的事了。”小样儿阴着脸说:“我们的啥事?”“就是,就是我们个人的事。”小样儿说:“我们啥事都没有!”冯刚怕小样儿生气,连忙解释道:“可我得把没事说成有事。我妈老是催我的婚事。她知道自己在世之日不多,就希望在死之前,能把我的婚事定下来,她就安心了。我逼得没法,就只好说我们俩相好了。我知道我们八字还没一撇,说这话为时过早,也不应该说的。为了哄她高兴,我就说了。反正我说了不算,就当我说梦话吧。”小样儿说:“大白天也说梦话?”冯刚说:“现在我向你道歉。”小样儿说:“罚你!”冯刚说:“罚我干什么?”小样儿说:“罚你现在把我背回去!我在外面待久了,爸爸就会着急的。”冯刚摸摸她的脚,说:“要不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小样儿说:“不需要。我脚以前也扭伤过的,几天就好了。”冯刚就背着小样儿上路了。外面寒风凛冽,石板路上行人很少,紫阳老城在风中寂寞着,没有了夏日的喧嚣和秋日的安详,像一座正在冷冻的小城。冯刚双手反过去,从后面托着小样儿的屁股,每下一步台阶,身子就要抖动一下,趴在他身上的小样儿身子也要跟着抖动一下。这么抖动着,小样儿身上就有点轻微的发痒,就有点摩擦的温热,就有点小幅的骚动。小样儿就感到舒服极了,也幸福极了。小样儿开始唱着歌了,嘴里哼着“妹娃儿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嘛!”冯刚就回应“还是我来背你吧”,小样儿就趴在他背上嘻嘻直乐。小样儿笑着的时候,小腹便颤动起来,贴着冯刚的背脊颤动。小样儿问:“喜欢背我吗?”冯刚说:“喜欢背你。”小样儿说:“那我以后经常把脚扭伤吧。”冯刚说:“我想背你,你就让我背就行了,犯不着把脚扭伤呀。”小样儿说:“要有借口呀。”冯刚说:“不要借口。”两人一问一答,小样儿很惬意,可心里还是紧张的,怕遇到熟人,特别是怕遇到同学。背一路,小样儿的脸上烧了一路,也有惊无险地高兴了一路。
冯刚把小样儿背到离她家门不远的地方,就把小样儿放下来了,怕被小样儿的父母看见。然后冯刚就扶着小样儿往门口去。到了门口,小样儿说忘了带钥匙,冯刚说,我得回去了,等我走远了你再敲门。小样儿就看着冯刚走远。父亲出来开门时,小样儿就说连耳跟扭伤了。父亲问:“那你怎么回来的?”小样儿说:“我自己走回来的。”父亲说:“真是的,你同学也不送送你。”小样儿说:“我能走的。就是走得慢一点。”进屋之后,父亲把小样儿的靴子脱下来看了看,扭伤的连耳跟肿得很厉害了。刘在水发现女儿的脚冰冷。按照常识,像小样儿这种汗脚,冬天一走路就会发热出汗,如果小样儿是自己走回家的,就一定会出汗。可小样儿的脚偏偏就没汗呢?由此推断,小样儿肯定没有走路。父亲问小样儿,是谁背回来的吧?小样儿说,我真的是自己走回来的。父亲说了自己的理由,小样儿说,我这只病脚本来就没下地走路,当然是冷的。小样儿撒了谎,心里还是有点发虚。父亲也不跟她争了,连忙打电话给一个老中医,请他来给小样儿拔火罐子。父亲把女儿的脚揉了揉,安慰她说,忍着点啊,火罐子一拔就好了。
7
刘在水回家,跟妻子拉家常,说,毛老师的丈夫从市政府下来,到紫阳县当县长了,他在市里找了第二任妻子,已经结婚了。儿子张学锋也快大学毕业了。小样儿听着大人聊天,插嘴说:“张学锋有了后娘,合得来吗?”刘在水说:“这就不知道了。我们不谈家事的。”小样儿说:“要是毛老师在世的话多好,我可以经常去看她。”小样儿带着连耳跟的疼痛参加了期末考试。那天早晨在路上遇到冯刚,冯刚悄悄地对她说,你以前是二十名左右,这次你一定要考到前十名啊。你考到前十名了,才能说明我这个家教有功,我才能继续给你当家教。否则你爸爸要是提出家教换人,我就不能经常去你家了。小样儿就嘻嘻直笑。小样儿说,可是考得太好也不行啊,考太好了爸爸会说不需要家教了,你还是不能去我家。
小样儿考出了前十名的成绩。全年级一百多个学生,平时成绩的前五六十名考上大学都是没问题的。前十名就能考上名牌大学,就意味着鲜花和掌声,就意味着前途和命运,就意味着理想与抱负实现的第一步。可小样儿有点不满意,觉得自己应该考得更好才对。爸爸说,我们的目标不是期末考试,而是考一个好大学。即使现在考第一名,考大学考不好也是白搭。这么一说,小样儿也不自艾自怨了,摩拳擦掌地表示,寒假期间要抓紧努力,争取以最佳的状态迎接高考。小样儿说得爸妈笑逐颜开。父亲问:“寒假要不要家教?”小样儿说:“看你吧。”父亲说:“又不是我要高考。这次看你!”小样儿理直气壮地说:“看我我就要!有人辅导总比没人辅导的好。”小样儿继续要家教了。小样儿当然需要家教。小样儿恨不得每天都跟冯刚在一起,哪怕看着他的影子也好。冯刚比学习更有吸引力。学生中有不少人都有拷机和手机,但小样儿的爸爸不给小样儿买。不是怕花钱,而是怕女儿多一个对外联系的渠道。放假不久,冯刚就专门给小样儿买了一个拷机,就是专门为了给她发信息的。小样儿把冯刚送的拷机当宝贝疙瘩,开着震动,平时装在自己的包里,还用手帕包着,父母也发现不了。其实拷机用得并不多,每天晚上发一两次信息。无非是催对方早点休息,不要看书看久了之类。简简单单几个字,小样儿就会感到无限甜蜜。小样儿翻来覆去地看啊,看啊,小样儿看得遍地阳光,看得满屋鲜花,小样儿把所有的诗情画意和甜情蜜意都看出来了。小样儿好幸福哟!
冯刚隔天来一次小样儿家补习功课。每次两个小时,可冯刚常常超时。春节前的十来天,父亲刘在水去西安出差,给单位采购年货。母亲上班,傍晚才回来。所以小样儿白天就一个人在家。那天大雪纷飞,小样儿突然心血来潮,就把冯刚呼来了。他们是第一次在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单独在一起,两人在小样儿的房间里,围着电炉,边烤火边复习。两千瓦的电炉,集中火力映照着两张烤得红通通的脸。冯刚给小样儿提问题,小样儿就解答,不完整的地方就由冯刚补充。如此一问一答,配合得也很默契。
一个多小时之后,小样儿口渴了,喝水之后,就看着冯刚的眼睛出神,冯刚也看着她。两人的目光在电炉的上方燃烧着,浮动着看不见的火焰。冯刚突然一把抓住了小样儿的手,紧紧地捏着,揉着,感受着它们丝滑的质感。小样儿用力往回缩,但缩不回去,被他吸牢了。小样儿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敢想象他眼睛是什么样子。手依然在冯刚手上,就这么抚摸着,像一阵阵暖风从手上刮过,有一丝酣畅,有一丝甘甜,还有一丝酥麻。小样儿隐隐感觉到,初恋的爱情从眼睛里开始,现在爱情传到手上了。手上的爱情比眼睛里的爱情更具体了。只是这爱情很嫩,才刚刚萌生,像一叶带着露珠的小芽,正在潮湿的泥土里缓慢地成长着。
小样儿正沉浸在想象中的时候,突然被冯刚拉了起来,小样儿不明白自己是情不自禁还是不由自主,总之她是顺从地站起来了,顺从地被搂抱了,顺从地被吻了。这个过程她实在有些迷迷糊糊,只觉得有一个湿乎乎软酥酥的东西顶着她的嘴唇,企图往她口腔里面去。小样儿的嘴闭着,可冯刚的舌头还是像破门而入的劲敌,不屈不挠地顶进来了。于是,两个舌头不分你我,两个口腔也不分你我了。小样儿品味着这新奇而异样的特殊口感,触电般地产生了剧烈的条件反射,突然间意识到这是一个禁区,便猛地推开了冯刚,冯刚惊讶地看着她,连舌头都来不及缩回去。之后,小样儿像受到巨大伤害似的,一阵乱拳捶打在冯刚胸口上:“你把我亲了!你把我亲了!”冯刚吓懵了,愣头愣脑地看着她,进不得,退不得,不知如何是好。小样儿继续拍打着冯刚的胸脯,撒泼地叫嚷着:“你把我亲了!你把我亲了!”冯刚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脸都吓得苍白了。他像一个木头人一样接受着小样儿的捶打,眼睛里发出惊恐万状的寒光。
出其不意的是,小样儿打着打着就突然停下了,一下子扑到了冯刚怀里,呜呜地哭起来。冯刚搂着她的肩膀,既不能搂紧了,也不能搂松了,搂松了怕她滑落下去,搂紧了又怕受到责怪,更不敢不搂。冯刚好为难呀!
小样儿的热泪就顺着冯刚的毛衣往下流哟,流哟。眼泪打湿了小样儿的脸,打湿了冯刚的胸脯,打湿了两颗年轻的心。两颗年轻的心就这样黏在一起了。
打从这天开始,在小样儿父亲出差的日子里,冯刚就天天来她家。两人的情感就在这个时间空档中迅速升温,亲嘴变成了他们必备的课程。就在第五天上午,就在小样儿和冯刚正搂在一起的时候,小样儿突然听到门响,连忙松开冯刚,跑出去一看,原来是爸爸出差回家了。小样儿一惊,说:“爸爸,冯老师也刚进屋呢,怎么就没看见你在后面呀?”刘在水在她脸上打量着,小样儿隐约觉得,爸爸已经从她的神情上发现了一丝惊慌。爸爸冲小样儿亲热地一笑,说:“他也来了呀。那你快复习功课去!”小样儿迈着貌似轻盈的步子回到自己房间了,可她余悸尚存,心如鹿撞地跳着。轻轻走进去后,使个鬼脸,在冯刚的脸上摸了一把,说好险啊,我爸爸回来了。然后让冯刚去跟爸爸打个招呼,冯刚披上大衣,理了一下头发,就去了。
小样儿的爸爸刚出差回来,有点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将一只黄色的大手压在冯刚肩膀上,充满希望地看着他,问,小样儿明年考大学怎么样?冯刚说:好像没什么问题吧!小样儿爸爸问:肯定?冯刚说:肯定!小样儿爸爸一开心,就从身上掏出五百元钱来,塞进冯刚手心里,说这既不是工资,也不是奖金,小样儿的学习让你费心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当家长的要对老师表示一份心意。冯刚心想,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我们都亲嘴了,好得快成一个人了,小样儿的事就是我的事,她的学习就是我的学习,还讲究这个呢。毕竟他跟小样儿的事还处于高度秘密状态,万万不能暴露的。所以他不能拒绝小样儿爸爸的心意,只好以老师的名义收下。
冯刚揣着钱,又回到小样儿的房间,假装一心一意给小样儿补习功课。两个人挤眉弄眼的,都明白现在隔墙有耳了,不敢打闹了。可两颗心还在不停地翻腾,许久才平静下来。
冯刚临走的时候,他把小样儿爸爸给他的五百块钱递给小样儿,说是过年了,让她去买件衣服,他不能亲自给她买。小样儿死活不要,说春节你们家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不要把钱给我。冯刚眼一瞪,就生气了,硬塞进了小样儿的手心里,趁机还把小样儿的手摸了一把。小样儿并不知道这五百元钱是父亲给他的,只晓得冯刚家里非常困难,家有病重的母亲,这五百块钱对他是能派上用场的,她绝对不能花掉这笔钱。
春节的头几天小样儿没出门,就在家里规规矩矩看书。书看累了,就把相思之情装进拷机里发给冯刚,冯刚也给她发来一串串温热的情感话语。初五的时候,小样儿妈妈给她准备了一些礼品,让她去看望冯刚的母亲。小样儿兴致勃勃地拎着礼物踏上了石板路,把那五百元钱给了冯刚的母亲。小样儿甜甜地说,婶婶你身体不好,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冯刚母亲拉着小样儿的手,一串热泪就出来了,说你真是个善良的女娃子啊,冯刚要是能跟你有个结果,我死也瞑目了。看着冯刚的母亲病怏怏的样子,小样儿的心又怦怦地跳了一回。抽身来到冯刚的房间,就被冯刚一把拽住了。小样儿把他推开,说你妈妈都那样了,怕是永远起来不了了,你还这样呢。冯刚说,“不能因为她身体不好我就不亲你。”小样儿说,“就不让你亲。”冯刚急得眼睛喷火,说,“小样儿,这可是新年第一口。”小样儿见冯刚说得可怜巴巴的,就把脸扭过去,口中鼓满了气,指指圆鼓鼓的面颊说:“亲这儿!”冯刚就在她“这儿”嘬了一口。冯刚感觉出了某种差异,说,“还是舌头碰舌头好。”小样儿说,“呸!你个坏蛋!”
8
小样儿他们开学了,父亲刘在水被提拔为工商局副局长了。刘在水在工商局当了多年市场股股长,现在才有点起色,自然高兴。于是就想请客,以示庆贺。小样儿的妈妈说,你这年龄的人现在都当县长市长了,你这副局长有什么高兴的?越高兴越说明你没出息。刘在水说,不当副局长不是更没出息吗?你让我高兴一下也不行?小样儿说话了,就让爸爸高兴一下吧。便决定不到外面的饭店去,悄悄地请几个朋友来家里吃顿饭就行了。两口子便讨论要请哪些人。刘在水说,局长呀,还要几个好友呀,还有张学锋呀,都是要请的。小样儿一听要请这么多人,便说,我们的班主任该不该请?小样儿妈妈说,班主任就不请了吧,把冯刚请来。你要高考了,辅导的事还指靠他。
小样儿就从心里笑了,她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请冯刚没别的意思,是真正意义上的吃饭。冯刚家庭困难,生活节俭,吃好东西的机会不多,请他来就是给他改善伙食。定了这事,小样儿就跑到自己房间去了,用拷机给冯刚发消息,说星期天请他吃饭。然后,她就拿出父亲的钓具,开始在夜色中的阳台上钓鱼了。小样儿钓着鱼,春天的寒风把脸蛋冻得红彤彤的。可她心里暖着,因为她是在为冯刚钓鱼,想到冯刚要来心里就热火了。父亲转身到小样儿房间,忽然不见了女儿,叫了一声,原来小样儿正在阳台上钓鱼呢。刘在水说:“时间不早了,你该看书了。钓啥子鱼哟!”小样儿冲爸爸一笑,说:“祝你老人家高升呀。我们家这么大个鱼池,总用不着到街上去买吧。我要亲自给你钓鱼。”刘在水乐了,疼爱地看着女儿,说:“真是孝顺的孩子。可你这技术不行啊,还是我来吧。”说着就要过来夺小样儿手上的钓鱼竿,小样儿不给,刘在水只好取来另一副钓具。父女俩就聚精会神地进行钓鱼比赛,父亲钓了两条大鲫鱼,小样儿只钓起来一条小鲈鱼。父亲赢了,可小样儿偏偏说自己是冠军,因为她钓的鱼是给心爱的人吃。
请客的那天,大家都陆陆续续地来了,县长儿子张学锋也来了。张学锋长相英武,是那种很壮实的男人。脸上却又白白净净的,像个书生。进门时,小样儿在给客人倒水,张学锋一见她就吸了口凉气,然后就紧紧地盯了她几秒钟。坐在旁边的冯刚阴着脸剥着瓜子,挂着几分不悦。
张学锋对小样儿说:“这个刘小样,长得也太快了,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你还记得我吧?”小样儿说:“当然记得的。你妈妈去世前,我们在医院里见过,之后,在神峰山上给你妈上坟,我们也见过。你妈对我说过,你不喜欢音乐。”张学锋说:“不是不喜欢音乐,而是不喜欢弹钢琴。你现在还练琴吗?”小样儿说:“练得少了。”张学锋说:“弹一曲让大家听听吧,我不会弹琴,但还是会欣赏的。”小样儿看了冯刚一眼,说:“我弹得不好,就不献丑了吧?”张学锋说:“怕我偷师学艺?”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了,都要求小样儿弹一曲。小样儿扫了冯刚一眼,似乎在征求意见,冯刚没做任何表示。女儿受到大家的注目,刘在水坐在旁边就很得意。他对小样儿说:“人家想听,你就弹弹吧,又不费多少事的。再说,也好让老师们提提意见。”见父亲这样说,小样儿就进自己的房间了,小样儿就开始弹琴了。小样儿弹的是《黄河》,这是大家都熟悉的,更是冯刚喜欢的曲子。小样儿弹得很投入,仿佛这曲子不是弹给别人听的,是专门给冯刚听的。别人听不听都无所谓,关键是冯刚听了就行。弹毕了,大家就给她鼓掌。小样儿听见掌声就笑了,小样儿喜欢听掌声。小样儿静静地坐在琴前,心想,冯刚的掌声一定是拍得最响亮的。
可是,令小样儿失望的是,进来的却是张学锋。张学锋边走边拍着巴掌,很开心地笑道:“你弹得真好!难怪我妈妈在世时那么喜欢你。”小样儿冲他笑了笑,说:“过奖了。”然后站起来,准备往闺房外面走,可张学锋已经进来了。小样儿退不是,进也不是,只好站着。张学锋感觉到小样儿想出去,便知趣地退到了门口,以兄长的口吻夸奖道:“你是一个有出息的女娃子!”“谢谢大哥夸奖。小女子是徒有其表,出息是没有的。”小样儿撂下这句话就走到卫生间去了,她不是怕张学锋跟她继续搭腔,而是怕冯刚对她产生看法。其实从张学锋走进小样儿房间的时候起,坐在客厅的冯刚就一直关注着他们的动静。再说,张学锋给她的印象不好,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很粗,带着一些嘶哑,听起来让人心里发毛。张学锋的声音远远不像冯刚的声音那样圆润。
吃饭后,刘在水给客人们安排的节目是打麻将,不想打麻将的就去游泳,他提前从水上乐园公司租了两个游艇。冯刚是从不打麻将的,他要划船。所以刘在水一宣布请大家自选节目,冯刚就到外面了,率先抢了一个游艇上去了,小样儿见冯刚上船了,她也跟着上去了。张学锋见屋子里不见了小样儿,也追出去,见她和冯刚已经把游艇划走了,张学锋在岸边大叫起来,让他们把船划回来,把他带上。冯刚只好把船划回来靠着岸边,张学锋就跳上去了。小样儿给他们发了救生衣,大家陆续穿上了。冯刚和张学锋今天是第一次见面,算是认识了,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各执一桨,划起船来。小样儿亭亭玉立地站着,像一台立式发动机,给他们提供着动力。两人奋力划着,小船便直往湖水中央挺进了。
站在游艇中央的小样儿迎着春风,发丝飞舞,显示格外的清纯,格外的飘逸。两个小伙子划着船,一边看青山绿水,一边看着小样儿。湖光山色,小城少女,满眼的美不胜收。冯刚说:“小样儿唱首歌吧?”小样儿说:“唱啥歌?”张学锋说唱《青藏高原》,小样儿说青藏高原太高了,爬不上去。冯刚说那就唱紫阳民歌《郎在对门唱山歌》,小样儿看看二位大哥,清清嗓子,就唱起来了。别看歌词简单,寥寥数语,曲子却是极好听的。
郎在对门唱山歌,姐在房中织绫罗。
那个短命死的、挨刀死的、发瘟死的,唱的那个歌来哎,好哇!唱的奴家,脚耙手软,手软脚耙,踩不得纭板,丢不得梭耶,绫罗不织听山歌。
小样儿的歌声被江风吹走了,吹到了别人的船上,其他游船上的游客们都举头张望,用耳朵寻找小样儿的歌声。他们按捺不住了,也跟着唱起来。于是就有一只船唱,两只船唱,三只船唱,远远近近的十多只小船都唱起来了。于是就唱出了满江的歌,满江的笑,满江都是《郎在对门唱山歌》。
正在开心的时候,刘在水在阳台上大喊,说张学锋家里有人找他,张县长打电话让他赶快回家。他们便把船靠岸了,让张学锋下船。张学锋边走边哼“那个短命死的、挨刀死的、发瘟死的”,听着张学锋沙哑的嗓子,小样儿就嘻嘻直笑。现在船上就只有小样儿和冯刚两人了,冯刚就想把船往远处划,企图逃开岸边的视线。谁知刚刚离岸,刘在水就在阳台叫了:“小样儿,你该复习功课了!”刘在水是命令式的,把话扔到江里就转身进屋了。冯刚只好把船往岸边划,悄悄嘀咕说:“本来想偷偷亲你一下的,看来今天是不行了!”小样儿瞪他一眼,说:“原来你起了贼心,没见到处都是警察!”
9
小样儿恋爱上瘾了,小样儿感到了某种不祥。离高考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可又越来越渴望跟冯刚在一起了。这很要命。负面影响显而易见了。如果几天不见到冯刚,小样儿连魂都丢了。书看不进,饭吃不下,青山绿水都跟她有仇似的。一见冯刚,连乌云都笑逐颜开了。小样儿好为难哟,跟他在一起吧,耽误时间,不跟他在一起吧,又学不进去。与其如此,还不如跟冯刚在一起。辅导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重要的是陪读。小样儿郑重其事地对父亲说,她对高考越来越没把握了,以后要给冯刚加工资了,她要天天请冯刚到家里来上课。
刘在水满脸堆笑,说:“天天来辅导你,他自己家里也有事呀。”小样儿说:“他的事有我高考重要吗?”刘在水坏坏地笑了一下,说:“天天来辅导你,我真怕你走神呢。”小样儿说:“你啥意思?你到底想不想让我考上大学?”刘在水嘿嘿一笑:“什么话,我当然希望你考上呀。”小样儿说:“那你到底给不给冯刚涨工资?”刘在水说:“涨呀--不过我有言在先,你们在一起,要复习就好好复习!不许走神!都不许走神啊!”小样儿从父亲的一脸坏笑里感觉出来,父亲已经发现他们俩相好了。小样儿不明白父亲是怎么看出来的,更不知道父亲知道多久了。但这事不能跟父亲争辩,越说越说不清的。小样儿盯了一眼父亲,就当着父亲的面,理直气壮地打电话给冯刚,要他当天下午就来补课。冯刚似乎就等着她的消息,不到半小时就来了。冯刚来了之后,照例要先跟小样儿的父母很有礼貌地打个招呼,然后走进小样儿的闺房。
冯刚进来了,小样儿关门了,两颗心也踏实了。两人在门背后相视一笑,小样儿给他沏上一杯茶,然后就坐下谈论复习上的事情。小样儿报考文科,她的难点问题就在理科的数学上。难点确实是有的,冯刚总是大声地讲,像在讲台上一样。小样儿也大声地问,像在课堂上一样。他们都明白,大声是说给父母听的,是为了虚张声势。
认真复习了半小时左右,就不认真了,两人不认真到了心潮澎湃的程度。他们看着对方,血压在慢慢升高。小样儿挑起战争,先用铅笔在冯刚的鼻子上划了一下,冯刚便紧紧攥住了小样儿的手腕子,用力把小样儿往上拽了一下,小样儿站起来,冯刚就把她搂住了。小样儿的脸紧贴在冯刚的胸脯上。
正在他们要亲嘴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小样儿连忙去开门,心里嘣嘣地跳着。只见爸爸端着几块西瓜进来了,敲了敲桌子说:“专心复习。”父亲说了这话就转身出去了,好像他不是来送西瓜的,而是专门送话的。
小样儿一愣神,给冯刚喂了块西瓜,冯刚吃着西瓜,郑重其事地给她讲复习要点。这些要点已经讲过若干次了,现在不过是重复和强调而已。小样儿丢三落四地听着,心思还停留在父亲的话语上。小样儿听出来,父亲在提醒她,在给她敲警钟。警钟让他们放弃了刚才被中断的亲嘴行为,两人都很遵纪守法。
第二天晚上,冯刚又来到小样儿这里。进门时就使劲搂了一下小样儿,然后进入复习程序。可小样儿是耐不住寂寞的,她总觉得冯刚身上有股磁性的力量吸引着她。一个多小时之后,她便蠢蠢欲动了,她想在冯刚的肩膀上靠靠,也想和冯刚亲亲。可是,两人的脸颊刚刚碰在一起,又响起了敲门声。门是没关严的,父亲又端着一杯茶进来了,说了声冯刚你喝水,然后对小样儿说:“要好好复习啊!”两人的亲嘴行为接二连三遭到父亲的奇袭,小样儿就觉得不对劲了。为什么每回在拥抱的时候父亲都要进来打断他们?为什么偏偏都是在关键时刻进来?难道是巧合?难道每次都是巧合?
手可以不摸,肩可以不靠,嘴可以不亲,但小样儿一定要弄清这个问题。小样儿家里房子宽敞,底层住着小样儿,堆放杂物,还有父亲的书房。
父亲的书房就在小样儿闺房的旁边。里面有床铺,有书籍,和一台电脑。有时父亲在里面看书写文件,也在里面睡觉。母亲和小样儿都很少进去,基本上是父亲独立的空间。
第三天是周末。中午饭后,刘在水正在书房看书,突然接到张学锋电话,说局里有急事,让他马上去一趟。一向谨慎的刘在水此时犯了一个大错,门没关死就跑了。
小样儿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父亲的电脑旁边有一台小型的监视器。这台监视器一打开,就可以看到小样儿房间的大半景象。她想起来,去年春天,父亲说家里要装宽带网线,要给他的书房和小样儿的房间接一根电缆线,室内的部分是他自己装的。也许就是这次,父亲在她的房间安装了监视设备。这个暗道机关,可以随时侦察到小样儿在卧室的举动。小样儿一阵冷笑:老奸巨猾的父亲利用现代科技对女儿实施监控!
小样儿惊慌失措地跑回自己屋里寻找。终于在门后的一个小饰物下面发现了一个比烟头还小的摄像头。小样儿怒目圆睁地看着,恨不得一下子砸了它。可想想又不妥,父亲还是喜欢冯刚的,如果是反对她和冯刚相好的话,那么就会断然阻止他们的来往。安装摄像头的全部目的,并不是作父亲的要窥视女儿的隐私,而是要监视小样儿与冯刚在一起时的情况。小样儿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怕他们越轨,怕他们偷食禁果。女儿是父亲的心肝宝贝,那是万万不能让她做出格事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父亲自己却偏偏使用了出格的方法。
小样儿理解父亲,可理解不等于认同。小样儿在理解中愤怒了,望着摄像头愣了半晌才缓过神来。之后,小样儿从柜子里找出来一盒橡皮泥,捏成一团一团的疙瘩,像投石打鸟一样往摄像头上投掷,这个动作紫阳话叫“拽”,小样儿拽一下嚷一声“让你看”,再拽一下再叫一声“让你看”,后来就变成了“让你看让你看让你看让你看!”小样儿把一盒橡皮泥拽完了,小样儿拽累了,小样儿眼睛都拽红了,小样儿脸都拽青了。摄像头萎靡地埋藏在橡皮泥中,墙壁上是一片不规则的彩色隆起。小样儿的房间原本是相当整洁的,白色的墙壁上,有不少青春画报,突然出现这些橡皮泥在那上面,就很难看了。小样儿喘着气,细细看看,又觉得不妥,便站在凳子上把它们抠下来,只在摄像头上糊了一点点红色的橡皮泥,并没把摄像头完全封住。
小样儿跑到父亲书房查看监视器的效果,镜头前面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彻底粉碎了父亲的阴谋,小样儿心里腾起一股成就感。小样儿得意扬扬地指着监视器的屏幕说:“这回你看去!”从此,小样儿开始了跟父亲的周旋。傍晚父亲回家后,小样儿笑盈盈地迎接父亲的归来,还捧上了一杯上等的紫阳富硒毛尖。刘在水说:“女儿越来越孝顺了。”小样儿说:“那是因为爸爸对我越来越关心了嘛!”小样儿细心观察着父亲的表现,他并没发觉自己的阴谋已经暴露了。第三天冯刚又来了,小样儿胆子大起来,冯刚进门,她就一蹦老高勾住了他的脖子。冯刚好生害怕,警惕地往门口看看,说,“当心你爸爸来了!”小样儿说,“不怕的。”既然小样儿不怕,冯刚也没什么可怕的,于是就是伸出了双手。小样儿摸摸他的肩膀,又在他胸脯上靠一会儿,然后甜甜蜜蜜地复习起来。所有的复习内容都带着一丝恋情的温馨,都成了一个个快乐的符号。
冯刚走后,刘在水从书房里来到小样儿房间,假装找东西,发现摄像探头出现了异样。刘在水说:“你看你,怎么搞的,那地方弄得五颜六色的,在墙上涂什么了?爸爸给你擦干净。”刘在水说着,就搬个凳子过去,站在上面用毛巾擦拭探头。
小样儿看着父亲认真的样子,一头火起来。对父亲说“:爸爸,你不要擦了!”父亲扭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儿:“你说啥?”小样儿仰视着父亲:“你为啥要监视我?”刘在水知道事情败露了,从凳子上跳下来,很尴尬地对小样儿说:“爸爸不是监视你,是爱护你,是看管你。”“这是爱护我?”刘在水说:“是的,爸爸爱你才这样的。我看出来你跟冯刚很好,你正在青春期,有些事,我担心啊。”小样儿说:“可是,你为啥要采取这种近乎无耻的方式?”“我是你爸爸啊,我怎么就无耻了?”小样儿说:“可你也不该偷窥我!”刘在水说“:我又不是看你别的。我是担心你和冯刚在一起的时候犯错误。”小样儿说:“我们不会犯错误!犯错误的是你!你已经犯错误了,而且犯了严重错误!”刘在水似乎从来就没看见女儿这样凶过,气得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他有些尴尬,有些内疚,主动选择了让步:“那我把摄像头取下来吧。”小样儿用一种罕见的方式捍卫自己。她咬牙切齿地说:“没这么简单!
你说过的,大人也有犯错误的时候,犯了错误就要改正。你必须给我认错!给我写检讨!”刘在水说:“假如我不检讨呢?”小样儿说:“那我就没你这个爸爸!”刘在水说:“那也由不得你说了算!”小样儿顺手拿来纸笔,往父亲面前一推,说:“爸爸,就在这里写了吧,要是让妈妈看见了,有你好看!”刘在水开始跟女儿讲条件了,父女俩第一次站在了对立面的位置上。刘在水提出:第一,摄像头的事千万不能让冯刚知道,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第二,检讨的事也不能让外人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小样儿答应了。于是,刘在水就在小样儿的桌子上写检讨了:
爱女刘小样:爸爸因为太爱你,太担心你青春期的成长问题,不小心犯下一个爱的错误。保证今后不迁怒,不二过。
检讨人:刘在水
刘在水把检讨写好,递给小样儿审查,小样儿看了看,像老师一样点点头说:“犯下一个爱的错误。有点意思。错误改了,就是好父亲了。”刘在水说:“现在不无耻了?”“现在乖了。”小样儿说:“知耻近乎勇嘛!”刘在水说:“你--”小样儿嘻嘻地笑起来。又怕父亲太伤面子,走过去亲了父亲一口,父女间的冲突也就由此化解了。
10
小样儿考上了陕西师大,一接到录取通知书就跑到冯刚家里去了,在冯刚怀里感动了一回。冯刚的表姐特意做了两个好菜招待小样儿。最高兴的是刘在水,通知书把他的忧虑一扫而光了。因为是独生女,他并不希望女儿高飞远走,将来有个稳定的工作,嫁一个好老公,一辈子幸福就行。而上了师大,回来教书的可能性就会很大,就可以守在他们身边,将来也有个养老送终的人。
按照习俗,孩子考上大学都要请客的,县城各家各户都这样,亲朋好友都要来祝贺。他们来了,都要送来一百或数百元钱。刘在水是工商局副局长,单位的人都凑了份子。请客那天唯独张学锋出差未归,之后他专程赶到刘在水家,补了一份重礼,拿出一个大红包,送了一千块钱。
这真是难为了刘在水。他嫌礼太重了,收下吧,觉得欠了一份人情。不收吧,又害怕得罪人。刘在水从红包里抽出了五张人民币还给张学锋,说:“我收下一半,这已经是厚礼了。”张学锋说:“只收一半?哪有这个道理?你刘局长不要把我当外人!我向来把你当长辈看的,小样儿就等于是我的妹妹,她考上了大学,是我们共同的喜事!”张学锋把钱扔到刘在水面前,刘在水没接稳,差点飞了一张。
张学锋的话还是有分量的,毕竟是县长的儿子,刚刚参加工作一年就入党了,还提拔为局里的办公室副主任了,也算得上是呼风唤雨的人,局长都得让他三分。再说,张学锋没有“公子哥儿”的架子,从不拿县长父亲的地位撑门面,也没什么坏毛病,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当然,大家也都明白,身后的政治背景托起了他的影响和声誉。对于这样的同事关系,刘在水自然是看重的。所以,推来推去,刘在水只好把钱全部收下了。宁可欠一份人情,也不能拒绝人家的好意。
刘在水收下了钱,张学锋就满意地笑了,然后举头张望,似乎在寻找小样儿在什么地方。张学锋说:“她人呢?”刘在水说:“到同学家玩去了。”两人接下来就谈小样儿未来的事。当刘在水说希望女儿毕业后回到家乡工作,张学锋意气风发地说:“小样儿毕业后的安排包在我身上了!她想教书也行,想当公务员也行。我别的能耐没有,办这事还是可以的。”刘在水说:“那以后就拜托你了。”正在说话时小样儿回来了,冲张学锋嫣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为了表达她对客人的尊重,小样儿特意给张学锋的茶杯里注了水,然后转身进屋去了。张学锋的眼睛就盯着小样儿的身后,一直尾随她的背影进屋。张学锋见小样儿进去就不出来了,就起身告辞。走之前,还特意到小样儿的闺房门口,把门推开,说:“小样儿,西安我有不少朋友。你在那里读书有什么困难,说一声。”“张大哥,谢谢关照。”小样儿说。
小样儿看出来,张学锋的眼睛里有种火辣辣的东西,是一种爱怜,也是一种欲求。类似的目光她见多了,同学中有,老师中有,走在街上时路人中有。小样儿十八了,她知道她是县城最漂亮的女孩之一,时刻在这种目光的包围之中。而她真正喜欢的,是冯刚的目光。冯刚的目光能读懂她,能快乐她,也能穿透她。
小样儿上大学了。临行前专门去看了冯刚瘫痪多年的母亲,小样儿上大学不久,冯刚的母亲就病逝了。冯刚是办完丧事之后才告诉她的。冯刚说,现在最疼他的人和他最疼的人去世了。可在世上,还有一个最疼他的人和他最疼的人,这就是小样儿你了。这句话说得小样儿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两人就在电话里诉说相思,小样儿哭得手机都打湿了。小样儿没想到冯刚这么信任她,把她与母亲放在一个天平上看待,哪怕是假话,也假得入木三分,令她感动。
小样儿很快适应了校园生活。就是太想冯刚了。有一天,小样儿下课后,突然接到冯刚的电话,说他到西安了。小样儿激动得手掌心都出汗了。吃了饭,小样儿问冯刚住哪里,冯刚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小样儿随他坐了两站路的班车,来到了西安南郊的一个农村大院里,曲里拐弯地走进去,冯刚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就大叫起来:“这就是我们的天下!”原来冯刚来西安两天了,他专门在市郊租了间十多平方米的民房,每月二百元租金,里面有个小床,还购置了一些简单的家具。冯刚说,以后每周都要到西安来看她,小样儿要读四年大学,旅馆他是住不起的,只好租一个便宜的小房子,才有个见面的固定地方。
这是小样儿上大学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双方都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都站在床边,互相看着,久久地凝视。突然,小样儿扑倒在冯刚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冯刚说:“高兴呢,哭啥呢?”小样儿说:“就是高兴得哭。”冯刚说:“应当高兴得不哭才对。你不哭,我就高兴了。”小样儿就不哭了,把白白净净的小脸儿偎在他怀里,使劲地拱动。冯刚搂着小样儿的后背,双手抚摸着,他感受到了面料的柔软光滑,感受到了小样儿乳罩带扣的隆起线条所带来的阻隔。冯刚弯腰下去亲她,小样儿很快就闭上了眼睛,一副极度虚弱的样子,亲吻的力度却大了许多,沉醉中有些迫不及待了。
小样儿感觉自己处在失控状态,介于有意识与无意识之间。身体已经没有重量和支撑力了,要飘起来却又飘不起来。她的每一个器官都像鲜花一样怒放着,迎接着春日融融的阳光,阳光的每一丝每一片都带着力量袭击着她,可以触摸,可以捏拿,只是不可以把握。这阳光慢慢地物化了,物化成了爱情,物化成了冯刚,物化成了舌头和双手。小样儿好享受哟!小样儿真想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小样儿觉得既然深深地爱着,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爱到极致,付出便是一种收获。可是小样儿没说,小样儿不能说,小样儿也绝不会说。如果冯刚继续亲她的话,她会让他为所欲为的。小样儿有时也渴望为所欲为的爱情,那是一种生命绽放的绚烂。
可冯刚的表现出人意料。冯刚太尊重她了,冯刚在关键时刻停止了前进。也许小样儿太美了,太可爱了,他害怕弄痛了小样儿,他害怕亲热变成了对美好事物的侵袭与亵渎。
晚上的时候,冯刚要到街上走走,顺便送小样儿回学校去。夜景中的西安月亮又大又圆,冯刚牵着小样儿的手。冯刚仰望着满天星空,感叹说,星星好亮啊。小样儿随手指了指天上,说:“我要那颗大的!”冯刚说:“好,我去给你摘下来!”小样儿拍拍冯刚的胸脯,说:“不摘它了。最好的星星在这儿!”冯刚说:“属于你。”小样儿就笑了,小样儿笑得满脸幸福,幸福浸润了四周的夜色。小样儿就是要笑给星星看,笑给月亮看,笑给满世界的人看。
11
从紫阳到西安要坐四个小时的火车,不忙的时候,冯刚每周都要西安来看小样儿,他的周末就是在旅途中度过的。他在劳累奔波中幸福着。有一天,他居然和张学锋坐到了同一节车厢里。冯刚是在刘在水提拔为副局长时,在小样儿家里认识张学锋的,从此见面就打个招呼。冯刚问他到西安干啥,张学锋说开会。冯刚问他有老婆了?张学锋说,没有。冯刚说彼此彼此。然后两人就聊天,谈紫阳的山山水水,人物故事。一直聊天下车分路。
这天,冯刚没有告诉小样儿他去西安了。他下车拐弯抹角来到小样儿的学校对面的马路上,不是等待小样儿,而是观察张学锋是否也会到学校去。没多久,就看见张学锋出现在师大门口,然后小样儿便从里面出来了。冯刚明白,张学锋是喜欢小样儿的,他不能让他们单独相处。冯刚心里一急,便快速穿过马路,大叫小样儿。小样儿跑过去,一把拉住了冯刚的手。可张学锋并不在意他们的表现,他大大咧咧地说:“回避一点啊!”张学锋从大包里取出一个小包递给小样儿:“这是你爸爸让我给你捎的!全是吃的。”小样儿从张学锋手里接过东西,连忙道谢。张学锋热情洋溢地说:“走吧,吃饭去,我请你们!”冯刚说:“还是我请吧。”不管谁请,都是请小样儿。师大伙食不是很好,请小样儿就是给她改善生活,就是关心她,就是讨好她,就是要为了赢得她的欢心。三个人吃了五百块,付钱的时候,冯刚只是象征性地说,我付吧。张学锋说,我来!冯刚明白自己口袋里只有千把块钱,节省惯了,他这样可花不起的,也就不勉强了。而张学锋花钱就是慷慨模样。小样儿说:“到底是县长的儿子啊,就是出手不凡。”张学锋说:“不对,是县委书记的儿子!不过,花钱与他无关。”之后,张学锋要请他们进歌舞厅,小样儿说回学校有事,可张学锋盛情难却,小样儿就只好一道去。冯刚不会跳舞的,就站在一边看他们俩跳。小样儿和张学锋连续跳了三曲,小样儿不敢再跳了,她怕冷落了冯刚,就退下,可到处找不到冯刚的影子了。这时,小样儿手机里就传来了冯刚的信息:“我先走一步,你给张学锋说一下。”小样儿对张学锋说:“冯刚留言说走了,就到这里吧,我还要回学校有事呢。”张学锋说:“小样儿,冯刚走了你魂就丢了?”小样儿说:“我真不想跳了,跳累了。”可张学锋已经伸出手来,拽着她进了舞池。张学锋兴致勃然,越搂越紧,小样儿明显感觉到胸部都贴在一起了,好像张学锋有意识地在蹭她的乳房。小样儿不好直说,只能用力把张学锋往外推,尽量保持距离。跳了这曲,小样儿便坚决地走了。一走,张学锋就打来电话,告诉她今天是专门来西安看她的。小样儿在瞬间激动了一下,说你不应该这样。张学锋懊丧地叹了口气,很失望地看着小样儿,这让小样儿觉得怪难受的。
小样儿来到冯刚租来的那个小房子时,冯刚正在静静地等她。小样儿走过去拍拍冯刚的脸颊,说:“没生气吧。”冯刚说:“没生气,但也谈不上高兴。自家的女友让别人搂着,虽说只是跳舞,也不是滋味。”小样儿说:“所以我马上回来了。”冯刚坐在床上,小样儿站在他对面,冯刚把小样儿夹在两腿之间,双手抓着小样儿的腰部说:“我感到你每周都有变化,好像越来越漂亮了。”小样儿说:“你是要我夸你越来越帅吧?”冯刚说:“我知道我不帅。说我帅就是在骂我!”小样儿说:“只要我喜欢就行。”冯刚突然提出,希望她今晚不要走。小样儿笑笑,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就算是回答了。睡觉前,两人面对面地坐在床上,郑重其事地商量如何睡觉的问题,做出了重大决定:不越轨,不犯禁,不做未婚人员不能做的事。这既是对幸福的珍惜,也是对未来的负责。两人严肃认真的样子,比研究学术课题都慎重。睡觉方案确定下来之后,小样儿就和冯刚拉勾了。拉勾就等于双方签字,订了合同,具有法律效力了。
小样儿亲自关了灯。不幸的是,两人一上床就进入了幸福的水深火热之中。小样儿本来是和衣而卧的,冯刚身着秋衣,两人侧卧着说话,小样儿试图这样聊着就睡去,可这只是妄想。爱情不让他们睡觉。冯刚先把手放在小样儿的腰部,摩挲之间就向脖子和脸上移动了。小样儿明白跨出了危险的第一步,可她自己却主动搂住了冯刚。冯刚一抱就来电了,然后就开始了漫长悠久的亲吻,直至亲得小样儿软软绵绵,神志不清。小样儿软软绵绵,神志不清地说:“刚,我要死了--你救我!”于是就违约了,于是就越轨了。爱情在瞬间疯长。这一切,小样儿好陌生啊!
不知怎么糊里糊涂过了一夜,完全忘记了时间。草草睡一会儿醒来时,已经是中午十点多了,阳光一丝不挂地从窗台上打进来,照射着赤裸的两人。小样儿脸红了,害臊了,抓住衣服就穿。一边穿衣一边想,我怎么会这样呢?这是我做的事吗?可刚刚醒来的冯刚并不让她马上起床,拖住了她的后腿。冯刚嘴里宝贝宝贝地叫着,就把她文胸解开了,把她拽了下去。小样儿真恨自己意志薄弱,竟然配合得如痴如醉。之后,小样儿余兴未已,满脸稚气地问冯刚:“你说我是怎么了?就一夜之间,我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冯刚坏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你这个,专业上叫骚!”小样儿狠狠地几巴掌打在冯刚身上,发出响亮的肉质的声音。小样儿感觉受到污辱似的,没想到冯刚开这种粗鲁的玩笑。小样儿不是使性子,是从心里不高兴了,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冲着要走。冯刚见势不妙,慌忙下床拉住她,连连给她赔不是。冯刚乞求地说:“宝贝儿,我罪该万死!原谅我吧,这辈子我就给你当牛做马了!”见冯刚说得可怜兮兮的样子,小样儿又扑哧笑了。小样儿说:“我饿了。”冯刚连忙把预备的点心拿来。
小样儿吃着点心,说:“想喝水。”冯刚连忙把水端上。
小样儿说:“我还没刷牙呢!”冯刚连忙去挤牙膏。
两人关掉手机,就在小屋子里关了一天两夜。关出了一屋子的新奇,一屋子的童话,一屋子的原来如此,一屋子的为所欲为。小样儿琢磨,爱情就是关在屋子里发展的,青春就是关在屋子里长大的,生命就是关在屋子里成熟的。小样儿觉得爱情真怪哟,关着门比开着门更有阳光雨露,难怪诗人说黑夜是爱情的白天。
小样儿星期天傍晚回学校时,张学锋居然就在大门口等她。张学锋说:“小样儿啊,你让我等得好苦呀。我等你了整整一天啊!”小样儿歉意地说:“真对不起,我到同学家去了,手机也忘记带。你等我干什么?”张学锋说:“我等你吃饭。告诉你,我请你吃饭是经过你爸爸批准的。”这么一说,小样儿就明白了,父亲在给张学锋接触她的机会。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父亲的同事,小样儿都是不能拒绝的。可小样儿心里在说,我已经是冯刚的人了。我只能陪你吃顿饭。
12
小样儿大学毕业了。她完全可以留在西安工作,可她不喜欢西安,西安没有青山绿水。按照父母的意愿,小样儿回到了紫阳山城。这之前,张学锋的父亲已经由县长提拔为县委书记了,张学锋提前为小样儿找好了单位,在政府办公室做秘书,父母也希望她在党政部门当个女干部,将来混得人模人样的。小样儿明白,在大量大学毕业生没法安置的情况下,能进政府机关是很不容易的,她不是不想去,只因为是张学锋通过父亲安排的,小样儿就不能去,觉得去了就不光彩。小样儿是冯刚的人,张学锋对她是有企图的,她不能得张学锋的这种好处。所以,小样儿最终还是选择了中学教书,她可以天天看到冯刚。
刘在水对小样儿的选择非常不满,可他又拿女儿没办法。刘在水并不是认为教书不好,而是认为有更好的去处。所以刘在水那些日子很生气。更生气的是张学锋,他专门来到刘家,对小样儿说:“刘小样同志,你真是浪费了我的一片好心啊!你知道我给你跑工作的事容易吗?好不容易跑出来个结果,别人求之不得,你却弃如敝帚!”小样儿说:“张大哥,真是谢谢你。只是,我太喜欢当老师了。”这么回答,张学锋也无话可说,只能苦笑以答。小样儿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每天都要走青石板路,来来去去都要看到那些古老的石板房,上班下班都穿梭在山城的小巷里。更重要的是,每天都要从冯刚的老房子旁边路过,看看他那木质方格的窗户,看看他青砖斑驳的墙壁。学校给每个老师建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集资房,还没入住,冯刚就一直住在老房子里。平时小样儿不主动到他家去,每周在老房子约会一两次。虽说都在一个学校教书,但他们上下班的时候,也不结伴而行,都是各走各的。小样儿是大姑娘了,是中学老师了,知道要避嫌了。虽说是光明正大的恋爱,可面对的是学生和家长,成天黏在一起也不好。
除了学校教学,小样儿很少有社会活动,大多数业余时间都待在家里,刘在水不喜欢她出去玩。即使小样儿出去了,回来时也要问个清楚。小样儿明白,父亲暗暗地操心着她,只有在他身边才是最放心的。小样儿对父亲说,你就恨不得长一双千里眼。
可小样儿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看管而耽误自己的事。小样儿每回到冯刚家里去的时候,冯刚便把他表姐请来,表姐一手好厨艺,买菜做饭都交给她了。吴姐也喜欢小样儿的,夸她漂亮,聪明,讨人喜欢。冯刚妈妈瘫痪在床时,小样儿把她当成侍候病人的保姆看,没有跟她说话的机会,现在小样儿吴姐吴姐叫得亲热。每回吴姐来做饭吃饭之后,就很自觉地离开了,老房子就是小样儿和冯刚两人的天下了。两人的天下就是爱情的天下,爱情的天下常常被他们搞得翻天覆地。小样儿真是不明白哟,一个淑女,怎么一上床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她常常想起冯刚那年惹她生气的话“专业上叫骚”,难道真是这样啊?
小样儿跟冯刚的恋爱处于半公开状态,张学锋是知道的,父母也是知道的,可张学锋锲而不舍,丝毫没有停止对小样儿的追逐。张学锋和刘在水都喜欢打麻将,也都喜欢钓鱼,张学锋便是刘家的常客,也经常在刘家喝酒吃饭,谈工作也多是在酒局上进行。平时,张学锋表现出很喜欢小样儿的样子,有时从外地出差出来,还给小样儿捎一些好玩的东西,比如旅游纪念品什么的。因为他跟刘在水是同事关系,来往密切是正常的,也正有了与小样儿接触的机会。小样儿发现,父亲刘在水还是比较喜欢张学锋的。
父亲刘在水经常在小样儿面前说张学锋的好话。有天一家人在拉家常时,刘在水对小样儿说:“张学锋这小伙子很不错的,有才气,他对你是有那个意思的。”小样儿说:“他对你说过?”刘在水说:“没明说。”小样儿说:“那你怎么说?”“恋爱是自己的事,你喜欢谁,他喜欢谁,我管不着的。”刘在水说,“所以我对他说,既然你喜欢小样儿,那你就追呀,追到了是你的运气,追不到别怪谁。”刘在水表面是站在中间立场上,不介入她的个人问题。事实上,他心里还是有倾向性的,他比较侧重于张学锋。在进一步交谈的时候,刘在水说:“冯刚这小伙子也确实不错,可是,他的不错是极其有限的不错,他除了一张北大文凭还有什么?不就是一个好老师吗?他可能将来是一个十分优秀的老师,可在学校教书,前途就只有那么大。张学锋是不一样的,父亲现在是县委书记,正是仕途得意的时候,将来也许就是市委领导。张学锋可以凭个人能力进步,又可以借父亲的东风迁升。跟这种年轻人结合,社会地位、整体生活质量就是要高些。你可以轻视物质财富,可以蔑视权贵,可是,当你每天生活在一个整体上趋炎附势的社会环境中时,你就会感觉到人与人之间那微妙的差异了。”小样儿歪着脖子问:“你的意思是,如果在两人中选择其一,张学锋比冯刚更好?”刘在水很狡猾地说:“我只是对他们两人做一个公正的比较,并不左右你的个人选择。其实,什么爱情呀,共同语言呀,都是恋爱术语,两人生活在一起了,一切都会变得具体起来。过日子要的不是那些术语,而是生活的本身。”小样儿不想揭穿父亲的世俗与功利,只是很给面子地说:“问题是,我对张学锋一点感觉都没有。”刘在水说:“接触多了就有感觉了。一见钟情的感觉好,但不长久。”小样儿说:“可是,你只能有一个女婿!”刘在水说:“正因为只能有一个女婿,所以必须选好啊!要是可以有两个或者三个,他们同时给我当女婿好了。”小样儿说:“再说,我不喜欢听他说话的声音。”刘在水说:“不就是嗓子粗一点吗?与他的个人品质有关系吗?”小样儿自嘲地笑了笑。她也觉得奇怪啊,怎么就不喜欢听张学锋的声音呢?刘在水苦口婆心地说:“我长期在行政机关工作,更多的关注的是权力分配和现实利益,特别是当了工商局副局长之后,更加刺激了我的政治抱负。我没想过当县长,甚至没想过进常委,但作为副局长,下一步还是有所期待的,这就是副局长转正。老局长兼局党组书记马上就要退居二线了,这对我来说是一次难得的良机。我是通过自己的能力干到副局长的,我完全有当局长的能力。可并不是有能力就能当局长呀。我要当局长,也就是县委书记一句话的问题。县委书记的儿子张学锋在我手下工作,我们关系很好,他也很喜欢你。一个优秀的年轻人喜欢你,有什么不好?你是我女儿,也是我家的人力资源,张学锋是张书记的人力资源。如果你们俩能够结合,于你们个人,于双方家庭,都有百利而无一害。”小样儿觉得父亲太势利了,太喜欢张学锋了,太考虑现实利益了。小样儿说:“爸爸,你是不是有点世俗?”刘在水说:“大家都是俗人,考虑的也是俗事。真正的人间生活,就是世俗的生活。为什么人一成熟了就世俗了?因为只有世俗的东西,才是真正能够让人成熟的东西。所以,凡是成熟的人都是懂得世俗的人,但世俗的人未必就是成熟的人。”刘在水停了一下,又说:“我说这些你现在还不懂,以后会慢慢理解的。”小样儿惶惑地看着父亲。张学锋依然是刘家的常客,有事没事跑来玩。张学锋在紫阳一直跟父亲住一起,周末的时候,后妈就从市里来看他爸爸,住上几天。张学锋丧母早,后妈是概念式的人物,没有母亲的意义。刘在水对他的生活就多了些关照,经常叫他来家里吃饭。周末的时候,张学锋的后妈一来,张学锋跟后妈打个招呼,就来到小样儿家里了,跟刘在水打麻将或挖坑,偶尔通宵夜战,困了就在沙发上睡一觉。刘在水是烟鬼,张学锋常常把他爸爸的好烟拿来给他,他送的烟一般都是大中华或熊猫之类,有回一次就送了两条。刘在水说:“你偷了你爸爸的烟吧?”张学锋说:“不算偷,我拿来抽就是。反正他没数的。”张学锋说:“哪天我再给你弄几瓶好酒过来。”刘在水说:“你后妈有数吧。”张学锋说:“她也不管。她最担心的就是我对她不好。不过,我是很尊重她的。她只需要我的尊重就行了。”在刘在水的眼中,张学锋是个懂事的孩子,工作上也很卖力,也更加喜欢他了。因为父亲对张学锋特别看重,小样儿还是很给张学锋面子的。有时张学锋要在小样儿的阳台上钓鱼,说“小样儿过来,我们钓鱼去”。小样儿就陪他一会儿,看他钓鱼。饭局上,小样儿妈妈酌酒的时候,张学锋说:“阿姨,让小样儿倒酒吧。”小样儿就给他倒酒。在小样儿看来,张学锋是在极力讨好她,极力跟她套近乎,可他端端就是不得其法。他是一个不会谈恋爱的人,不懂得如何有效地赢得女孩好感的人。不像冯刚,一下子就能走进她的内心。
有一天,张学锋喝醉了,要小样儿把他送回家。小样儿就送。张学锋人醉心不醉,嘴里苦口婆心说:“小样儿,我这么喜欢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打听一下我张学锋的为人处世,不算是精明,但还是到位的。只有在你这里,我处处碰壁!”张学锋说着,身子故意歪歪扭扭地往小样儿胸脯上碰,好像碰一下他就会升官发财似的。小样儿又羞又气,根本就不听他这种话,回家对父亲说:“别以为他是啥县委书记的儿子,他要是得寸进尺,小样儿可对他没有好脸色!姑奶奶是不吃他这一套的!”刘在水说:“他怎么了你?”小样儿说:“没啥。”刘在水安慰女儿说:“好了,不要再说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爸爸马上就要当局长了,县委已经通过,很快就公示。”小样儿说:“祝贺你!你是在暗示,你正处在关键时刻,让我别冒犯张学锋吧?”刘在水说:“你是懂得顾大局的!”小样儿冷笑了,小样儿起身到冯刚家里去了。小样儿还是像往常那样,步履轻盈地走过汉江大桥,沿着那不知朝代的石级而上,弯弯拐拐地来到冯刚家的老房子,老房子里装着她年轻的爱情。至于父亲当不当局长,与她的爱情没有关系。
13
过了些日子就是暑假,刘在水当工商局长的事已经公示了,公示出来让大家提意见。能否当上,关键就在于公示的一个月时间里。这个时候的人都是夹着尾巴做人,谨小慎微做事,见谁都是一脸笑,好像天底下全是他的亲人,这纷繁复杂的世界因为当官而美好起来。小样儿就发现,父亲这时变得特别乖,天天钓鱼,天天钓鱼时要听小样儿的琴声。小样儿弹完一曲,走到阳台上去,拍拍父亲的肩膀说:“真是乖孩子,连麻将都不打了。”刘在水瞪她一眼:“有你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去,给爸爸端杯水来。”就在这时,刘在水接到了张学锋的电话,说家里有点事,要请他喝酒。
刘在水问什么事,如果没事,这酒就不喝了。两人在电话说了半天,刘在水才得知,今天是张学锋奶奶的日子,八十大寿。自从张学锋的父亲当县长后,家里所有人的生日都不摆宴席的,可是今天老人家满八十,是个整数,请几个亲朋好友来坐坐。张学锋在电话里说了,如果你不能来,叫小样儿来吧。刘在水拿不定主意,就把电话交给小样儿,让小样儿跟张学锋说话。张学锋说,总共不到二十个人,年轻人专门一桌,中老年人一桌,都是县城的。你爸爸不想来,你来吧,就算你给我一个面子。刘在水在旁边看着小样儿,给她努努嘴,示意她去。小样儿便很爽快地答应下来:“那我就代父出征吧。”这样的喝酒当然是不能白喝的。得表示意思,而且要拿得出手。刘在水给小样儿一千块钱,说让她交给张学锋。小样儿说,是不是太多了?刘在水说,也是个还人情的机会吧。小样儿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就照办了。酒局放在汉江饭店进行,入座之前,小样儿就把红包交给了张学锋,张学锋不要,说爸爸特别反感这样。小样儿说,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奶奶祝寿的。推辞之后,张学锋就收下了。
小样儿楚楚动人地出现在席间。小样儿是最漂亮的,熟悉和不熟悉的人都往她身上看。仿佛她比佳肴更香,比好酒更醇。在年轻人的这一桌中,还有两个中学老师,是小样儿的同事,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赞美她长得好看,穿着啥衣服都好看。张学锋忽然说:“听人讲,不穿衣服好看的人,才是真正的好看!”小样儿就狠狠瞪他一眼,说:“别跟我开这种玩笑!”张学锋大大咧咧的,小样儿这么说他,他也不难堪,坦然地端起酒杯说:“喝酒喝酒!我又没说你。我只是想,你穿与不穿衣服都是很好看的。”张学锋就这种人,小样儿见他这样,反而没法生气了。小样儿说:“真是脸皮厚!”紫阳人善饮,喝酒成风。在悲喜之事的场合,都是必须要喝的。为老人祝寿,每人都要象征性地给老寿星敬酒,就没有不喝的道理。小样儿的酒量是在家里给爸爸代酒时,一杯两杯地练起来的,但平时很少喝。这天小样儿开始坚持不喝白酒,张学锋就让她喝干红,中学的同事也在劝她喝一点,第一杯喝下去,气氛烘托起来,小样儿就慢慢放开了。
喝酒是从下午五点钟开始的,至于喝到什么时候,喝到什么程度,喝了多少,小样儿什么都记不清了。意想不到的事就是在这时发生的。小样儿迷迷糊糊醒来时,已经凌晨一点多钟。只见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看床头柜上的信笺,才知道是在饭店的床上,床上还躺着张学锋。张学锋穿着背心和内裤,正在酣睡。小样儿惊慌失措地坐起来,发现身上穿着裙子,文胸歪斜着挂在脖子下方,偏离了应有的位置,裙子也没处在自然状态,地毯上有几团棉花朵一样的卫生纸。小样儿慌忙跳下床,跑进厕所,砰地把门关紧了,蹲在马桶上,悄悄地检查身体。她小心翼翼地摸摸自己,闻闻味道,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可小样儿又有些怀疑:今晚可能是被张学锋暗算了!
小样儿从厕所出来时,张学锋已经醒来,很精神地坐在床沿上。张学锋说:“小样儿,你今晚喝醉了,就让你在这里睡了,我也糊里糊涂跟你睡一起了。”“你说,你干什么了?”张学锋说:“你睡了,我也睡了。我什么都没干。”“真的?”张学锋说:“真的。”小样儿指着地上的卫生纸,说:“这是干什么的?”张学锋说:“擦手用的。”小样儿指着张学锋的鼻子说:“你这个坏人!”张学锋急了,说:“我真的没把你怎么样。你想想,我即使有那种想法,也不会那样做的,我对得起你爸爸吗?”小样儿不信他的话,小样儿也不再争辩了。她从桌上拿起自己的小包就要走,但张学锋马上挡住了她的去路。小样儿问:“张学锋,你想干什么?”张学锋说:“你就别走了吧,就在这里睡。我保证不碰你。”小样儿说:“别胡说。你放我回家。”张学锋说:“你反正认为我做坏事了,干脆亲你一下!”说罢,一把抱住小样儿就胡乱亲吻起来。小样儿哪里是他的对手,张学锋的双手像大钳子一样钳制了她,她动弹不得。小样儿怒目而视,说:“放开我,我要叫人了!”张学锋并不放开她,嘴巴近距离地凑过来,往小样儿的脸上乱蹭,之后便堵住了小样儿的嘴,舌头像垂死挣扎的泥鳅一样往小样儿嘴里钻。
小样儿用口腔接纳了他的舌头,小样儿让他亲了。小样儿此时由被动转为了主动,双手搂住了他的后背。张学锋放松了许多,很投入地亲吻起来。就在张学锋的舌头滑动到小样儿口腔边沿、处在上下牙齿之间的时候,小样儿狠狠一口猛咬下去。然后把张学锋猛地推开,打开房门飞奔而去。
小样儿惊慌的脚步声撕破了山城的夜。小样儿好害怕哟,她怕张学锋从后面追来,一口气跑出了好远,跑出了一身大汗,直到停下来时,才发现嘴里有个东西。小样儿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张学锋的舌头还在她嘴里。在暗淡的路灯下,小样儿把舌头吐出来,放在手上端详,被咬下的舌头大约有拇指大一块,有点像猪的内脏部分。小样儿吓得直抖,连忙用纸手帕把舌头包起来,放进包里,然后给冯刚打电话,让他快去接她。在这一连串的动作中,小样儿充满了惊愕与颤抖。
冯刚是十多分钟后赶到的,小样儿抱着冯刚就哭起来。冯刚说:“快说,你怎么了你?”小样儿惊魂未定,嗑着下巴着说:“我把张学锋舌头咬掉了!”“他对你怎么了?”小样儿就说了原委,冯刚一头火起来,说:“你告诉我,他在啥地方?老子去剁了他!”小样儿擦了泪说:“我已经收拾他了,你就不要再剁他了。”在小样儿的极力劝阻下,冯刚的怒火平息了,挽着小样儿的手钻进了石级小巷,到了冯刚家里。冯刚心下惴惴不安,问她到底吃亏没有,小样儿说好像没有,她自己检查过了,没发现什么。冯刚还是不放心,让她到洗澡间,把衣服全部脱下来,一边给她洗澡,一边仔细地检查她的全身,没有受伤的痕迹。突然,冯刚狐疑地说:“他会不会下药把你迷晕,然后戴着安全套把你那样了?”这一问,就把小样儿问住了,她也认为有这种可能性。既然睡到一起了,张学锋会白白放过她吗?张学锋是那种坐怀不乱的人吗?可话又说回来,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张学锋对她进行了性侵犯!小样儿索性把话挑明了说:“假如我真被他那样了,你怎么办?你会原谅我吗?你会看不起我吗?”冯刚在她身上打着泡沫,小样儿全身都包围在泡沫中了。冯刚说:“傻瓜了吧。你是我的宝贝,我当然会原谅你,你在我心中的形象会更加高贵和圣洁。这是意外事故,又不是你有意的。只要你安全回家,我就放心了。”小样儿听得一股暖流就直往上涌,涌得心里热腾腾的。冯刚慢慢给她洗着,边洗边闻,他要把张学锋的味道洗掉,洗出小样儿原本的体香来。
小样儿洗好了,一身冰肌玉骨地从洗澡间出来了。小样儿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从里面把咬掉的张学锋的舌头取出来,给冯刚展示。两人看着萎缩后的舌头,都有点恶心。冯刚说:“看不出你很勇敢!对待张学锋这种人,就应当有这种顽强抗日的精神!”小样儿打了他一下。小样儿说:“把它放到冰箱里吧,将来有个什么事的话,这就是证据。”冯刚找来一块食品保鲜膜,把张学锋的残舌包好了,里面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张学锋的舌头”字样。小样儿让他用盒子装好,放到冰箱最里面的地方冷冻起来,当心冯刚的表姐来做饭时,当成瘦肉炒着吃了。
冯刚爱怜地搂着小样儿亲了亲。小样儿疲倦地说:“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家。不然,爸爸他们会着急的。”冯刚拿来手电,送小样儿回家。受到惊吓的小样儿身子软绵绵的,不想走路,冯刚就背着她走。小巷子里的石阶上,沉重的脚步声,缓缓地敲击在夏日的晚风里。
14
小样儿彻夜未眠,小样儿满脑子都是张学锋的影子。她越想越可怕,不是张学锋可怕,而是自己可怕。小样儿做梦都没想到她会把张学锋的舌头咬下来,舌头的质地是绵软的,不是易脆之物,可它在牙齿面前居然变得如此脆弱,怎么一下子真给咬掉了呢?天啊,那该有多痛啊!看来,人在逼急了,啥事都做得出来的。小样儿想想有些难受。天亮的时候,小样儿迷迷糊糊睡去了,接着就做了恶梦,梦见满嘴都是舌头,天底下到处都是舌头,舌头们张牙舞爪地在她面前飞舞。小样儿不明白,为啥现实中咬下一个,梦里头就会出现千千万万?
小样儿带着一身大汗醒来时,已是正午时分,外面骄阳似火,宽阔的湖面上冒着一层类似火焰的热气。小样儿洗漱完毕,也没心思吃东西,就狠狠地弹了一曲,然后就在那里发愣。她琢磨着舌头事件的后续情况,想到了张学锋的伤势,就有些内疚和悔悟。小样儿开始回想当初的举动,固然是为了悍卫自己的爱情与贞洁,可这种自卫方式是不是做得过分了?张学锋能说话吗?会影响他的说话吗?张学锋难道真是罪该断舌?如是事态恶化下去,父亲能当上工商局长吗?张学锋会受到处罚吗?自己的声誉会受到影响吗?这些都是她要考虑的。
小样儿希望从父亲那里得到张学锋的消息。晚上父亲下班回家后,没等小样儿开口,父亲就说:“你们昨晚喝了多少酒呀,把张学锋都喝病了!”小样儿趋势追问:“他怎么了?”父亲说:“他今天请假看病去了。他平时很少喝醉的,或许是有其他什么事吧。”小样儿哦了一声,明白张学锋是到外面的医院看舌头去了。想想心里不踏实,到了晚上,小样儿决定主动给张学锋打个电话。打电话的全部目的,是要了解他的伤势及态度,她还是希望他不要伤得过重,不要影响以后的生活。张学锋毕竟是她恩师的宝贝儿子啊!在小样儿的心里,也希望自己独立地把这事摆平,不要把事情闹大,不要涉及双方大人。但小样儿打电话的口气却是气势汹汹的,一副找他算账的样子。拨通张学锋的电话后,小样儿咄咄逼人地说:“张学锋,你听着,昨晚的事情你必须给我一个交待。否则,我要往工商局闹,往市委市政府闹。我要让大家知道,紫阳县委书记的儿子就这副狗德行!”张学锋在那头说话了:“小样儿,昨晚的事情是我不对。可我也是受害者。我在西安疗伤,一开口就痛得钻心。我还准备告你故意伤害罪呢。”张学锋的说话时像嘴里含了一个东西。但他的声音让小样儿放心了许多,尽管语气非常缓慢,能表达清楚已经很不错了。小样儿说:“那好,我们同时起诉对方吧。法庭上见!你父亲不是县委书记吗?官司肯定是你赢!尽管我一定会输,但打官司还是不怕的。我还告诉你,我已经做好准备,决定把你的舌头交给我的律师!届时,全县人民都知道,我小样儿咬掉了县委书记儿子的舌头!”张学锋彻底软了下来,话音含混,但还是听得清的:“小样儿,我们就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吗?我跟你爸爸是上下级关系,也是好朋友。你还是我妈的得意门生。我是不忍心翻脸的。你能不能想得周全一点?不要搞得两败俱伤?你以为除了伤害我以外,你能得到什么吗?”沉吟半晌,小样儿说:“可以坐下来谈。但前提是你必须给我认错,而且要真实坦白你对我做的坏事。你如果有一个好态度,我也不是得理不让人的。看在你妈妈教我钢琴的面子上,看在你跟我爸爸是同事和朋友的面子上,我也会原谅你的。”张学锋口气大变了,说:“谢谢你。你等我回来见面说吧。我至少要一周时间。”小样儿用警告的口气提醒他说:“张大哥,你记住了:女孩是这样的,如果她愿意,她就能掏心给你。如果她不愿意,她就能掏你的心。”放下电话,小样儿感觉到浑身轻松,心情也舒展多了,便去冰箱里找了点吃的。小样儿的心思一直挂在舌头上,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好好吃饭了。现在,至少可以从心理上得到确认,张学锋不会变成结巴了,父亲当局长的事也不会受舌头事件的影响了。
自此之后,张学锋在西安治病的日子里,经常给小样儿打电话,请求原谅他那天的冲动。张学锋告诉她,为了舌头伤势的恢复,医生规定了一些清规戒律:不许他多说话,不许笑,不许吃硬性和辛辣食物,偶尔说话也要严格限制。如果感染了,就有可能会结巴。他是冒着致残的危险在跟她说话。即便如此,张学锋还是要忍着断舌之痛给她打电话,他甚至结结巴巴地开起玩笑来:“以后,就只能用残剩的舌头亲你了!”“那我就把你剩下的舌头全部咬掉!”小样儿狠狠地说。张学锋就在那头呵呵地笑,小样儿感觉到那笑声都是带着疼痛的。听着那疼痛的笑,小样儿好感叹啊,人家都说紫阳人脸皮薄,自尊心强,可竟然有张学锋这种脸皮厚的人!
之后小样儿便缓和了口气,说:“你专心治病吧,少说点话,尤其是少说废话。”15张学锋的舌头完全痊愈之后,从西安回到紫阳了。第二天他给小样儿打了电话,小样儿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很惊讶:张学锋的声音居然比以前好听多了!小样儿想笑,也许咬去的部分恰恰是多余的部分。把多余的部分舌头去掉了,音质就改变了,音色就好了。这对小样儿也是一个很好的安慰,可以减轻她的负罪感。张学锋说:“哪天有空了,我还要到你家打麻将去!你爸爸要我去给他过瘾呢。”小样儿说:“见了我你脸不红吗?”张学锋说:“我想你还是会给我面子的。”小样儿说:“那可难说。”“你不把我轰走就行。我是你的仇人,但是你爸爸的客人。”张学锋又调侃起来:“不过,经过这次事情,虽说你让我的舌头终身残疾,但我更爱你了。真的很喜欢你的烈性。”小样儿对着手机使劲说:“呸!”小样儿心里春光明媚,心情好极了。前些天因为心思太重,也没跟冯刚来往,冯刚打几次电话约她,她都没去。现在心情好了,爱情就变得光彩夺目了,也有点想冯刚了。小样儿给冯刚打电话,问他在干啥,冯刚说正在看他们的新房子。紫阳中学集资修建的新房子已经拿到钥匙了,他要看看,然后拿出一个装修方案来,暑假期间就可以找人设计图纸。小样儿说:“还是我找人设计吧,我有同学专门搞设计的。他们会严格按照我的要求做。”冯刚说:“当然依你的,你想设计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小样儿就喜欢听这样的话,依她的就是尊重她,就是信任她,就是爱她。小样儿的心飘起来了,裙子也飘起来了。小样儿站在窗台的钢琴旁边,透过窗口,凝视着湖面上金灿灿的夕阳,耀眼的光芒像是深深地悬浮在水中,又像是轻轻地飘浮地水面,仿佛伸手可得,却又无法触摸。小样儿的脸上是一副憧憬未来的生动表情。她想象着他们的新房子,想象着他们的小窝,想象着由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再变成三个人。这么想着,小样儿就笑了,小样儿把笑靥融进了夕阳西下的湖面上,化为水中清澈的倒影。小样儿突然心血来潮,觉得自己也有必要去看看新房子,于是拿起手机走出了闺房。父亲正在客厅里跟另外两个人挖坑,打麻将三缺一,一边挖坑一边等张学锋。父亲见小样儿要出门,说:“都快晚上了,到哪去?”小样儿说:“有点事。一会儿就回。”父亲哦了一声,继续挖坑。
小样儿顺着石级小巷往中学方向走,她想冯刚可能还在新房子里,如果回来了也没关系,反正是要路过冯刚家的。走到冯刚家的老房子的时候,小样儿走到门口看了看,门关着,没人,她想冯刚会不会在回来的半路上,要是回来了,她就不去看新房子了。于是,小样儿就站在老房子门口给冯刚打电话,问他现在在哪里。拨通几秒钟后,冯刚才接电话,说还是在新房子里,过一会儿就回家。小样儿在打电话里时,已经走到了冯刚的窗口前,窗口离大门不足一丈远,这时小样儿听见里面“砰”的一声,接着便是吱的一声床响。小样儿是熟悉这个声音的,她由此断定,冯刚家里有人。小样儿在窗户上敲了敲,没有动静了。小样儿叫起来:“冯刚,你是在家吧,快开门!”里面传出了冯刚的声音:“就来了。”门开了,冯刚侧面而立,极不自然地笑着,说:“逗你玩的。其实我就没出去。”小样儿说:“骗我呀!”小样儿进去了,径直来到冯刚的卧室,床上有点凌乱。冯刚是个很节俭的人,再热的天气,除了晚上睡觉把空调开着外,平时是不开空调的,但这天下午把空调开得很低。小样儿嗅嗅,立马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气氛,随之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屋里藏着女人。小样儿像巡游一样在各个房间看了看,没人。小样儿走到厕所门前,推不开,里面紧紧关着。小样儿心里已经猜出七八分了,小样儿回头看看跟在后面的冯刚说:“我要上厕所,怎么打不开?”厕所门开了,里面是冯刚的表姐。表姐冲小样儿一笑,说:“我也刚来。路过这里。”小样儿说:“吴姐,你跟我一样,一来就上厕所。”表姐说:“你在吧,我走了。”小样儿看着吴姐的背影,发现她裙子都是皱巴巴的,没有拉直。小样儿提醒她说:“吴姐,裙子后面没拉好!”小样儿转身把大门关上了。小样儿靠在大门背后直喘粗气,胸口像鼓点一样猛烈地敲击着,像有人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心。冯刚走过来,不敢正眼看她,眼睛呆若木鸡地盯着地上。小样儿怒火攻心,愤怒到极致,反而变得非常平静了,眼泪都凝固在心里了。小样儿说:“说吧,你跟她多长时间了?”冯刚有气无力地说:“五年了。”小样儿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个女人至少要大冯刚十多岁,他居然会跟一个比他大十多岁的女人保持了五年的不正常关系,也就是说,在小样儿上大学之前他们就有了。小样儿紧紧地盯着冯刚的面孔,痛心疾首地质问自己:这就是她多年来深深爱着疼着的人吗?这就是一直让她梦绕魂牵的人吗?这就是她甘愿献出自己一切的人吗?这就是世界上她最相信的人吗?这么多年来,她赤胆忠心,忠贞不渝,换来的就是这种奇耻大辱般的欺骗吗?是他吗?是他吗?是他吗?
小样儿绝望了,小样儿无话可说了。冯刚露出痛苦的神色,整个面部都扭曲了。他急于开脱自己的罪责,又怕解释不清。冯刚说:“我并不是爱她,我一点都不爱她。而是,我很感激她。她是个苦命的女人,老公前些年在外地打工死了,她就孤苦一人。我妈生前的四五年时间,全是靠她照顾的,她没有要一分钱的工资,反而贴了一些钱给我妈买药。可以说,没有她的照顾,就没有我妈的余年,就没有我的大学学业,甚至就没有我的工作。她是有恩于我的人啊。她就缺少这个,她需要这个,我就给她了。对我来说,不是感情,不是亲情,而是报恩。”小样儿说:“也就是说,你用你的身体去报答你的表姐?一切都是因为报恩?都是因为她需要?你是在为人民服务?是在助人为乐?”冯刚哭丧着脸,感到难以回答小样儿的问题。他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小样儿对吴姐的情况知之甚少,她从不打听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亲戚关系。小样儿说:“她是你叔叔的女儿?”冯刚说:“不是。是我大姨的女儿。”“你不觉得有点乱伦吗?”冯刚感觉有些无地自容,低下头,痛心疾首地说:“你别说了,我难受。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妈,也对不起我大姨。”小样儿说:“自从有了我之后,你为啥不断掉?”冯刚说:“下决心断过,可是没断掉。我很无奈,也很痛苦。再说,她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很支持我们俩的。其实,我和她来往很少。”“那你们继续来往吧。”小样儿说完这话就转身开门,冯刚拉住了她。小样儿怒目而视,用肘臂使劲顶了他一下,说声别碰我,然后就挣脱了,然后就夺门而去了。冯刚在门内,一只手依然虚抓着。
小样儿跑出冯刚的老房子就哇地哭出来,害怕路人看见,小样儿连忙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声音还是从嘴缝里丝丝地流出了,带着一腔愤懑与哀怨。
这条弯弯曲曲的石板小路,曾经给了小样儿多少梦想,欢乐,期冀,甜蜜和幸福。小样儿甚至熟悉小巷里的每一丛青苔,每一片瓦楞,每一个石阶的光洁度。一切都熟悉了,而今盼来的却是一个不堪回首的恶梦!恶梦让她肝胆俱裂,遍体鳞伤。小样儿踏着恶梦般的石级小巷哒哒地往下走着,每一步都六神无主,每一步都急促而慌乱。小样儿已经无力再走了,她害怕自己摔倒,就蹲在路边偷偷啜泣起来。巷子里,临窗映出的灯光和天上的月光交织着,在她的周围形成了一片斑驳的阴影,小样儿蹲在阴影里泪流满面。
小样儿第一次领略心碎的感觉,小样儿在瞬间憔悴了,小样儿在瞬间崩溃了,她不知蹲了多久,不知哭了多久,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一次流光。作为人生疼痛之一种,她将把它永远地典藏起来,密封在记忆深处。夜风从江面吹上来,撩起小样儿的头发,轻轻地拂着,小样儿从盛夏的热浪中感觉到了一丝凉意。不断有行人从小样儿身边路过,他们都会停留片刻,看看她,然后朝着自己要去的方向去了。在泪眼蒙眬中,小样儿依稀觉得有一个人站在她的前面,静静地端详着她,或者说是辨认着她。许久,小样儿抬头看了看,是张学锋。张学锋轻轻地说:“是小样儿啊?回家吧,我要到你家打麻将,你爸爸在等我呢。”然后伸出手去拉她,小样儿没有回答,默默地给他一只手,张学锋就把她拽起来了。小样儿没站稳,身子晃动得厉害,张学锋拘谨地挽着她,缓缓地走向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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