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青禾-紫薇红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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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腊月二十四,父亲挑着行李回到家,走到垸中殿池前的家门口,垸东头的八爹就把大门钥匙送来了。父亲问八爹:“我的种嘞?”八爹说:“上水利去了。”父亲一惊,问:“他信上不是说正在办扫盲班吗?说队长换人去。是不是犯了事?”儿子读高中时总是不顺,虽说有惊无险,但父亲吓怕了。八爹说:“九相,你的儿成人了,晓得深浅,能犯什么事?”父亲从八爹手里接过钥匙,把大门打开。

    腊月二十六水利下马,惊鸷踏着寒风细雨回来了。惊鸷把行李放在床上,父子俩就有铺有盖。父亲煮粥给儿吃,让儿吃饱放碗后,就问儿:“种,你是不是教夜校教出了事?”惊鸷说:“没有。我是用心教。”父亲问:“你是不是起了邪念?”惊鸷说:“没有。我信八爹的话,八爹说为人十分正气鬼也敬你七分。”父亲说:“我不信。”惊鸷说:“不信,你到垸中去问。”父亲见儿那副坚定的样子,就叹了一口气,说:“儿呀,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为的是避嫌。你做到了吗?”惊鸷说:“我做到了。”父亲说:“那为什么课没教完,就让你上水利?”惊鸷一肚子委屈,说:“我也不晓得。”父亲说:“你肯定晓得。”惊鸷就默默无言。父亲苦笑了,说:“也太小看了我的儿。我的儿正青春年少哩。瓜田李下吃不吃好说,连想吃的心都没有,那不是个苕?既然扫盲开夜校,不就是开风气吗?我的儿,你没错。错的不是你。”

    父亲就收碗洗。父亲边洗碗,边对惊鸷说:“种嘞,风气开得怎么样?”惊鸷说:“能认字,也能唱歌儿。”父亲把饭碗用抹布擦干,说:“这就不错。”正在说时,金莲踏着风来了。金莲进门,父亲拿眼望着金莲。金莲对父亲说:“九伯回来了?”父亲说:“回来了。”金莲说:“惊哥,你回来了?”惊鸷说:“回来了。”金莲就把手里捏的纸包儿递给惊鸷,然后出门。父亲盯着金莲的背影望了好半天。

    金莲走了,父亲的眼睛收到惊鸷手里的纸包上。父亲问:“种,是什么东西?”惊鸷说:“没什么。”父亲问:“是写的字吗?”惊鸷说:“不是。”父亲说:“啊,不是字。我以为她能写字,给你写字。”惊鸷说:“你莫瞎想。”父亲就同儿子商量:“种,能让我看看吗?”惊鸷说:“父,你怎么像个孩子?说了没什么。”惊鸷就把那纸包递给父亲,说:“你拿去看。”父亲把纸包打开,见纸包里包的是三粒像棉花又不像棉花的种子,就好奇,问惊鸷:“这是什么东西?”惊鸷说:“这是木槿与棉花传粉结的籽。”父亲问:“这有什么用?”惊鸷就把他的实验和理想讲给父亲听。惊鸷说:“若是实验成功了,棉花就长成树,不用年年种,到时候就在树上摘棉花。”父亲听笑了,说:“还真是理想。”父亲问:“为什么她送你?”惊鸷说:“我上水利去了,种子成熟迟,是她帮我摘的。”父亲问:“她晓得你的理想?”惊鸷说:“晓得。这是我和她的秘密。”

    父亲坐下点一支烟抽,笑淡了,说:“种,这理想好。这理想是理想。只要是花就能传粉长成树,树上就能摘棉花。”父亲把烟从嘴里吐出来,那也是一朵花。父亲说:“种,你怎么不把鸟儿的翅膀传给你,长了翅膀后,你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那就异想天开,心想事成。”惊鸷说:“这是科学。”父亲戚然了,说:“怪不得没要你教完。”道不同不相为谋。父子俩就相对无言。

    腊月二十八吃年饭前还是供祖人。菜上桌,摆了酒盅和筷子。父亲上烛,点燃香,插在装沙的玻璃瓶子中。父亲在桌下烧纸钱,叫惊鸷磕头,然后自己磕。父亲跪在地上长磕三个,然后长揖不起。父亲跪在地上对祖宗祷告:“列祖列宗,我的儿读了好多书,不是平常的儿。你们要睁开眼睛,莫睡着了,让我的儿娶妻生子,过上人过的踏实的日子!”父亲祷告完了,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惊鸷磕。惊鸷知道拗不过,就跪在地上磕。父亲说:“种,你不是有诗吗?给祖宗吟一首!”惊鸷知道父亲是责怪他不切实际的想法太多,叫他放心不下。那时候惊鸷悲愤交加,心中还真的有诗。惊鸷跪在地上,说:“父亲,儿的诗来了!”父亲说:“种,有,你就念出来。”惊鸷心潮起伏,跪在地上就念:“巴河四季风,燕山顶上云。我来天不俗,昼夜流清明。”父亲被儿的气势吓呆了,说:“我的儿,你莫搞真了,快起来,快起来!”惊鸷的眼睛就红了,泪就下来了。

    那时候惊鸷知道父亲的心。那时候巴水河边比惊鸷还小的女儿都许了婆家,与惊鸷年纪相当的儿都娶妻生子了,只有惊鸷还无着落。惊鸷家里成分不好,尽管上了高中,别说上大学,当工人,就是找媳妇也难。父亲背地里托吕婶给儿说媳妇,吕婶也尽力做媒,也带着惊鸷让人看,姑娘家看了人,说伢儿没话说,只是家里成分高了点。惊鸷就无话可说。

    年饭吃完了。父亲就同儿说古。父亲说:“种,你知道孔子为什么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惊鸷说:“那是封建的。”父亲说:“儿,你还是太简单了。人生一世最重要的莫过于传人,人不传人,天地空空。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要是没有你,不早就再找了人?你娘死后有人愿意我去做上门女婿,因为你,我才没去。我要是做了上门女婿,人家不作践了你,哪有你这好的儿?金枝呀,说实话我的儿诗做得真好!老子自愧不如!”

    惊鸷听了父亲的话,心里悲凉。父亲却不悲,对着儿笑,说:“种,天地生人,还是圣人说得好:大丈夫何患无妻?”那时候,年饭吃过了,父亲把苦难嚼遍了,嚼出甘甜,父亲给儿以力量。惊鸷认为,这才是对。

    何家垸的年在燕山下的风中过。

    垸人把该做的做了,该演的演了,诸事完毕,年就随风过去了。正月初八,父亲同陈叔说好,仍到隔江的黄石做泥工去了,把他的儿惊鸷留在燕山脚下的日子里。

    二

    那时候的日子里,巴水河边闲花不多。

    所种的所开的都与粮食相关,比方说小麦和稻子,比方说油菜和棉花,比方说桃李和梨,其余的都可以忽略。不与粮食相关的也有,比方说凤仙,还有栀子,那是姑娘们种在房前屋后,夏天染指甲和戴在胸前的,这也不是闲花,有用的。真正的闲花很少,因为是大集体以粮为纲,总要积绿肥,除了山上,田边地角的草木所剩无几。为了保庄稼,田埂讲究干净,除了顶上留一眉茅草,后岸春秋两季都要用锄,像剃刀一样刮光。这样下来,莫说是花,就是长草也难。但是田埂上每年总有一种灌木顽强生长。前头挖了,只要有根,这种灌木趁人不注意就抽出很长的枝条,枝条上并生成对的叶,枝头上就有团团的花蕾。夏天到来,它就开花儿。那花儿的花期很长很长,从初夏一直开到了冬天,总也不谢,红红的,簇簇的,像火苗一样迎风招展,悬在苦难日子里,给人以希望和企盼。惊鸷那时候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如今才知道那花叫紫薇。

    那时候就有紫薇长在垸西头吃水塘后岸的瓦丘上。这紫薇不是单条,而是枝丫四长的一棵树。吃水塘后岸,由于岸高坡陡,岸下四季有泉水暗流,有柳树和杨树,还有成片的青草,如同沼泽。岸上杂木与水竹混长,不高却密。天上白云过,地上泉水涌,从夏到秋绿气氤氲,有小鸡与大狗时栖其间。那棵紫薇就隐忍不谢,红在其中。吃水塘阔大,并不规则,一湾绿水进去,叉成两岸。岸的东边是生产队的公共厕所,上挨垸子,下临池塘,男左女右,敞亮透风,厕所是用红砖做的,建有三级发酵池,比垸中所有人家的土砖房子都好,上厕所那就是享受。

    金莲的家就在厕所之上树丛竹影之间。岸的北边就是那棵紫薇生长的瓦丘。那时候的季节,阳光明亮,南风阵阵吹着池塘,涟漪与日影聚在塘心筛亮。中午人静的时候,惊鸷思念金莲,就到吃水塘里去挑水,或是抹澡,吃水塘不能下塘洗澡,却能到塘边抹澡。站在塘边用毛巾蘸水擦身子,然后将水绞在岸边的青草上。这样就可以看到那棵风中的紫薇。看到了紫薇,惊鸷心里就幸福。

    因为这样的时候惊鸷就能看到金莲。看到金莲穿着红色的确良上衣,从树丛竹影的大门,踏着阳光,款款地走出来,上那干净的厕所。这样才好。这样就可以隔塘相望,你的眼风扫过去,她的眼风迎过来,于是心领神会。这样才能约到紫薇盛开的瓦丘上。

    那时候惊鸷与金莲的秘密就种在瓦丘上。

    瓦丘不是山,瓦丘是地。父亲说瓦丘原来是尼姑庵。那庵小,只一个小院,几间屋子,建在垸西,是供何姓死了男人、无儿无女的女人,守节的住处。父亲说何氏家族每一代都少不了这样的女人,这地方虽然离垸子近,由于有水湾相隔,自成一体,是放孤魂守望日子的好地方。总之,它是一棵紫薇树,是那时候何家垸垸西的一处风景。它开隐忍的红花,从夏初开到秋尽。其中的滋味,惊鸷晓得。

    那年春天小麦齐穗了。天地蔼绿,春风无限。金莲是队里的棉花组长,负责队里的棉花生产。金莲领着女人和姑娘在麦地头打营养钵儿,把土粪和细土混在一起,用营养器儿打,打成长长的一地,然后用石灰水浸籽选种,一粒粒用手捏,种在营养钵儿里,然后覆一层薄纱,好让棉花出苗,然后移栽到麦林里。陈叔叫自己的女儿当棉花组长负责此事,是有原因的,因为一年棉花收成如何,一半的功夫就在这一环。别人当组长,陈叔不放心。

    那天中饭过后,惊鸷正在想杂交籽如何种的事,金莲就来了。惊鸷坐在家中看书,金莲并不进屋,从门前过,装作找猪,嘴里唤,眼睛就朝大门里瞄。金莲家养着一只母猪,那只母猪经常饿食,爱在垸中疯跑。惊鸷就知道金莲找他。于是惊鸷就拿着那个纸包。金莲前边走,走得不见影,他才尾随。金莲从垸东转身,一直唤到垸西。惊鸷看到金莲找到吃水塘的瓦丘上。瓦丘上树竹混杂,金莲没在其中。惊鸷从吃水塘岸绕到瓦丘,金莲就在紫薇树下等他。

    金莲说:“惊哥,垸大人杂,我不好进屋。”惊鸷说:“所以你就唤猪。”金莲说:“惊哥,我父叫我当棉花组长。”惊鸷说:“这是对的。好种出好苗。”金莲说:“惊哥,那籽种在哪里好?”惊鸷说:“我听组长的。”金莲说:“我选了一个好地方。”惊鸷说:“我知道。”金莲说:“种在这里怎么样?”惊鸷说:“这是一个好地方。”金莲说:“你说,什么好?”惊鸷说:“一是离垸近,二是树木多,三是花儿开得好。”

    惊鸷的眼睛盯着金莲,金莲的脸就红。

    金莲说:“我把你当亲哥。”惊鸷就内疚了,脸也红。金莲说:“惊哥,我叫你出来是办正经事。我选在这里是因为这里的土肥。”

    惊鸷就想正经事。金莲选在这里种,当然好。这里的土真的肥。陈年瓦砾的灰,胜过化肥。

    惊鸷说:“这是杂交第一代,要想种成树,结出优质的棉花,第二代要提纯复壮。”金莲问:“什么叫提纯复壮?”惊鸷说:“如果顺利出苗,等到开花时,还要把棉花的粉传回来。”

    金莲说:“这我不懂。”

    惊鸷说:“你聪明,到时候会懂的。”

    金莲忽地叹口气,说:“惊哥,你说这实验能成功吗?”

    惊鸷说:“只要思路正确,方法对头,就能成功。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惊鸷那时候对金莲说那积极话。

    金莲说:“惊哥,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种子带来了吗?”惊鸷说:“带来了。”

    金莲说:“你怎么晓得带来?”

    惊鸷说:“你不是唤猪吗?我比猪聪明。”

    金莲眼睛红了,说:“惊哥,你不能这么说。”

    惊鸷说:“金莲,你知道我渴望是人。”

    金莲说:“惊哥,种下吧。种下就有希望,就有盼头。”

    惊鸷说:“金莲,你帮我种下。”

    金莲说:“惊哥,我俩一起种。”

    于是三粒种子,金莲拿一粒,惊鸷拿两粒,二人就在紫薇盛开的树下,在那打好的营养钵儿里种下了。你一只手来,我一只手去,覆上细沙,做了记号,等那苗儿出来。

    二人在阳光明媚里,先后离开瓦丘。那时候风儿真好,天高地远,池塘像面镜子。午后的垸子真静。远远望去,瓦丘之上,那棵紫薇开得真红。

    惊鸷又有诗来,回到家中就着激情,铺纸就写:“我的心系在瓦丘之上,要晓得那里有棵紫薇树,那树上的花儿日夜开得很红。我的诗就种在那棵紫薇树下,要晓得那是蛹儿盼着化蝶的梦,等待醒来我的心就直上苍穹。”

    三

    关于木槿与棉花异花传粉盼望成树的梦想,就在那一年第二代苗出来开花,进行提纯复壮时,出了偏差。这叫惊鸷始料未及。

    惊鸷同金莲,把第一代杂交种籽,种在营养钵儿里,不时去看,春雨过后,那三粒种子只出一棵苗。这也正常,杂交育种本来成功率就低,有一棵苗就好。那苗不怎么好看,既像棉花又像木槿。惊鸷心想,这就对了。那时候十爹身体好了,能坐在椅子上在垸西头招(方言,驱赶)鸡。那时候虽说“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准农家养鸡,但陈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家每户还是养的有,只是不敢多。鸡是那时候农家的银行,靠鸡生蛋买油盐。垸西头虽说围着篱笆,留一条路通过,那路还设了栅栏,人通过随手得关上。但那些鸡鬼精拍着翅膀就飞到垸西的稻田里吃谷。这就需要人招。陈叔就派十爹去招。十爹不能跑,只能掇张椅子在篱笆口坐着,嘴里不时地吁,手里拿一根系了红布的竹竿儿,在那里摇。十爹坐功好,从日出招到日落,惊鸷和金莲老是抽空到瓦丘上去,就引起了十爹的注意。十爹问惊鸷:“惊鸷,你跟我说实话,你与金莲老到瓦丘去做什么?”惊鸷就觉得没有必要瞒十爹,就把秘密告诉了十爹。十爹听后就望着惊鸷点头,说:“惊鸷,你是有志向的人啦!”十爹不像八爹那样来神了,叫惊鸷叫种,十爹文质彬彬,同惊鸷说话用的是书面语言。十爹对惊鸷说:“你替我招一会,我回家给你拿资料。”惊鸷就给十爹招鸡。十爹就是那时候回家把资料拿来的。那是十爹厚厚的三本书,一本叫做《植物学》,一本叫做《细胞学》,还有一本叫做《遗传与变异》。这些书都是大学教材,封面上写着何长春。何长春是十爹的小儿子,是垸中何姓第一个大学生,那时候他早就毕业了,在上海制药厂工作,并在那里成了家,只在过年的时候回来省亲。长春比惊鸷大一辈,惊鸷管他叫长春爷。十爹对惊鸷说:“这些书都是你用得着的。”惊鸷就如获至宝,如饥似渴地读完,受益匪浅,对照书上说的进行实践。书上说异花传粉既保持着父本的品质,又保持着母本的品质,看来实验没有错。

    春风绿,夏雨浇,那杂交的苗与地里的棉花苗一齐长高了,竟也茁壮。在惊鸷和金莲的眼睛里,它长许多叶子,分许多的枝丫。这也对。书上说杂交有很强的生命力。不久那枝头就现蕾了,那蕾的样子,既像棉花的,更像木槿的。惊鸷心想这又对了,遗传基因充分显露出来了。十爹问路过的惊鸷:“怎么样?”惊鸷回答:“不错。”

    古历五月到了。古历五月是棉花开初花的季节。端阳节的清早,惊鸷就约金莲来到瓦丘上的棉林里,对杂交一代进行提纯复壮。那天正好河边河南垸的张狗儿起早来送时节。巴水河边的风俗,定了亲的男家要给女家一年送两次时节。一是五月端阳,二是八月中秋。张家这回送的是“麻节”。“麻节”是预备当年接媳妇小节的礼数,除了成套的衣料,还有鱼肉,都成双。肉是两块,鱼是两条,还有炸的馓子和许多把蒲扇。这是要散给亲戚家的,好让女儿出嫁时来送礼。八月中秋再送大节,更是隆重,说明那年媳妇接定了。女婿来送“麻节”,金莲的娘王婶就喊女儿。女儿不见了,王婶就叫小女儿细莲到厕所去找。细莲到厕所去找也不见人。细莲回去了,王婶问:“人嘞?”细莲对娘说:“落到厕所去了。”这时候金莲就隐在瓦丘的棉林之中。惊鸷说:“客来了。你回去吧。”金莲说:“来了就来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惊鸷说:“他来送‘麻节’。”金莲说:“这与你么相干?”惊鸷说:“我只是说说。”金莲说:“我听到了。”王婶就对女婿说:“啊,她起早到大队开棉花会去了。”细莲忙说:“那是的。那是的。”细莲人小鬼大,晓得姐不待见张哥,口也不善。王婶就到门口放爆竹。女婿来送“麻节”,巴水河的风俗是要放爆竹的。响响的一会儿,烟随风起。王婶就进屋忙着切肉煮汤给女婿喝。

    惊鸷就开始忙碌。因为实验要选在太阳没有出来,趁母本的蕾未开之前进行。这时候地里作为父本的棉花的花喜阳,正含着露水迎着太阳开放。这就是提纯复壮的最佳时机。

    金莲站在旁边看,看惊鸷动手。惊鸷说:“你不怕娘看见了?”金莲说:“我怕哪一宗?我是棉花组长,名正言顺。”金莲说话句句带气,惊鸷懒得理她。惊鸷挑枝上几个蕾作为母本,把蕾剥开,将蕾内沉睡的,呈粒状的公蕊清除干净,只留中间亭亭玉立的母蕊。然后选择棉地里几朵盛开的公花,作为父本,将那怒放的花粉,传到剥开的蕾上。然后用尼龙袋子扎着,让花受粉。金莲说:“你说了你教我。”那时候惊鸷没有办法,就边操作边对金莲说。

    惊鸷说:“按科学的说法,这就叫提纯复壮。第一代传用的是木槿公花的粉,结出这籽。为了品质优秀,第二代就得用棉花的公花再传回来。如果一切顺利,母蕊受粉了,那么结出的种子就是杂交第三代。第三代种下出苗后,就会成功,就会长成棉花树,那就达到了目的,每年不用再种,秋后只要摘棉花。”

    金莲说:“惊哥,听你说像真的。”

    惊鸷说:“怎么像真的?在学校时,那一年周老师带我们到地里用大麦的公粉传小麦,后来小麦的穗儿上同时结出了小麦和大麦。”

    金莲说:“惊哥,你真会说话儿,就像做梦。”

    惊鸷说:“怎么是做梦?是我亲眼看到的。”

    金莲就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棉花都长了树,我这个棉花组长,不就专门负责摘棉花。等我摘老了,那就成了什么人?”

    惊鸷说:“那你就成了棉花婆婆。”

    金莲笑了,说:“等我成了棉花婆婆,那你成了什么人?”

    惊鸷说:“我就成了棉花公公。”

    金莲恼了,说:“惊哥,你说话不能用心思。你一用心思,我心里就不好过。”

    惊鸷说:“金莲,这时候我不该这么说,人家送‘麻节’来了。”

    金莲笑了,说:“惊哥,人家送‘麻节’,我不怕,你怕么事?”

    惊鸷说:“不与我相干,我怕什么?”

    金莲说:“不与你相干,你说什么?”

    惊鸷语塞,只有无言相对。

    日子里这丫头的心思比惊鸷还深,关键时候,总叫惊鸷喘不过气来。

    金莲说:“我娘说托人生不怕做梦,就怕梦醒了。”

    惊鸷动情了,说:“金莲,我总是在做梦。晚上做,白天也做。”

    金莲说:“惊哥,你没有错。我娘说人生就是梦做的,做完一个又一个。”

    那时候瓦丘上,清早的风凉。风中的那棵紫薇,正在凉风中开花儿。那日子的早晨,垸中升起了炊烟,炊烟与水气在树梢上绕结着,亦真亦幻,如同仙境,惊鸷与金莲就在瓦丘上,鲜花盛开的天地里,说那人间关于梦的童话。

    那关于梦的童话,就是那年夏天破灭了。那年夏天处暑过了,瓦丘上其他棉花的花谢了的时候,惊鸷打开扎的尼龙袋子,发现所有的提纯复壮的花都没有授粉。惊鸷查八爹送的那书,书上说那是母本隔代排异的结果,叫惊鸷空喜一场。惊鸷发现株上没有提纯复壮的花,无一例外,开成了紫薇。惊鸷惊呆了。惊鸷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好端端的杂交株变成了紫薇呢?于是又查书,书上没说。惊鸷回到母校去问带农技课的周老师,学校撤并了,周老师调走了,留下空山一座。惊鸷怅然而归。回来后惊鸷冥思苦想才明白,原来第二代杂交株所有的公蕊,失去了繁殖能力,母蕊之所以开花,都是风中紫薇惹的祸,那是紫薇花的粉让它受精的。惊鸷只有苦笑。

    那时候惊鸷才明白,在生命传承中,异花传粉难过隔代排异的难关。这道理书上没说,是惊鸷发现的。

    那时候面对注定的失败,惊鸷眼睛红了。

    金莲眼睛也红,却不哭。那时候金莲像小妹妹一样哄他大哥哥。金莲说:“惊哥,世上哪来这么容易的事?要是心想事成,人不都像鸟儿一样长上了翅膀?那不想飞哪里就飞到哪里?地上的人不全都飞到天堂去了?”那时候叫惊鸷吃惊的是,金莲的话竟像父亲说的一样。惊鸷的心里的悲壮就随眼泪涌了出来。那季节林场的武汉知青,正在神仙塘岸边的田里搞杂交水稻育种,他们用草绳子拉动那茁壮的父本,让花粉传给插在中间母本的穗儿上。他们干得热火朝天,尽情渲染,极尽夸张之能事。惊鸷就明白他成不了科学家,只不过是读了几句书、自命不凡爱做白日梦的小子而已。

    惊鸷呆了,看见时光穿过紫薇花,像金子从眼前流过,五彩缤纷,灿烂夺目。金莲说:“惊哥,你醒醒。”惊鸷说:“金莲,不要打醒我。”金莲说:“惊哥,你要醒过来。”

    惊鸷流着泪说:“两年的实验,就出这么一棵花。”

    金莲说:“这花儿好。这花也是你培育出来的。惊哥,我们把它移到岸上去,栽在老树的旁边,让它同老树一样,年年开花儿,开好看的红花儿。有花就有梦。让它守着梦,盼着花儿开,就有花儿红。”

    二人就把地里的那棵开红花的小树,移到瓦丘的岸上,同那棵开红花的老树栽在一起,栽成一处风景。

    瓦丘的地岸松,瓦丘的地岸肥。二人挖坑栽下了,浇上水,那棵开红花的,生命力顽强,竟不打蔫,迎着风儿活。

    那时候金莲就在树下的风中,给惊鸷唱巴水河边的儿歌。

    金莲唱:“桃花李花开满林,橘子花儿做媒人。扁担花儿堂上坐,喇叭花儿去迎亲。金花的姐,银花的郎,紫薇花儿铺满床。四季都有花儿在,把郎记在心头上。”

    这歌儿是巴水河边儿童骑竹马过家家时唱的。

    那时候是六月,鲜花遍地,绿水盈盈,金莲对惊鸷就唱那歌儿。十爹把那歌儿听着了。十爹知道惊鸷的实验失败了。惊鸷路过时,坐着摇竿招鸡的十爹假寐着,睁开眼睛把腿拿开,让惊鸷过。十爹对惊鸷说:“惊鸷,世上有歌儿就好。这歌儿好。这歌儿真。”一句话又让惊鸷想哭。

    那歌儿好,那歌儿真。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惊鸷望见垸西那簇红花,那歌儿就在惊鸷耳边萦绕,纠结困扰着惊鸷那颗孤独悲凉的心。

    四

    惊鸷是在那年六月那个风清气爽的夜晚,装作乘凉到垸西头给金莲送去一块香皂和一块手帕的。

    那时候在那漫长的日子里,惊鸷对于金莲的思念,发展到了一天不见如隔三秋的程度。惊鸷明知他与金莲是不可能成功的,但惊鸷就像抱窝的母鸡,就是醒不了。那时候白天在畈里插秧,若分块到人,他俩就将两块合了,一起插。若是分田到人,他俩就插到一丘田里去了。起早或是打夜工割谷,陈叔的土政策还是包工,先在垸中一吼,指定割哪块畈,然后由人下畈占田割,割完就按田亩计分。星月在天或者没有星月只有微光,惊鸷与金莲,经常是一个先去了,一个接着来,一个下田前头割,一个下田后面割。鬼使神差,形影不离。这情形垸人当然看在眼里了。垸人看在眼里,也不敢瞎嚼,一来陈叔是队长,脾气大,人们不敢管他家的闲事。二来垸人知道金莲是许了婆家的,惊鸷尽管优秀,但生错了人家,想也白想,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惊鸷与金莲的关系就像日子里巴河桃花潭的水,表面上平静潭底暗流涌动。

    那时候夜里经常开社员会。开会就与当时政治运动有关或者传达“最新指示”。那时候政治运动多,伟人的“最新指示”也多,而且传达不能过夜。开会时通常是陈叔先传达上级精神,也不是念文件,文件是到不了生产队这一级的,就是有文件陈叔不识字也念不了,通常是肉口传,陈叔到上面开会又没作记录。陈叔只能凭记,说大致意思,往往说到前面忘了后面,说到后面补充前面,越想说清楚越说不清楚,但他有办法,说到说不清楚的时候,他就一巴掌下去拍在桌子上,说他说清楚了,就这么多,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然后由二队长布置生产的事,二队长是个婆娘形,说话爱哆嗦。生产的事就不那么简单,田里的地里的,该收的该种的,季节不等人,天误人一时,人误天一季,都要说到。由事即人,当批评的批评,当表扬的表扬。有得当的,有不得当的。有服气的,有不服气的。服气的不做声,不服气的当面抵。这样就需要陈叔出面裁决定夺。这会一般要开到深夜才能散场。

    会就在架子叔家的堂屋开,架子叔家堂屋宽,分上下两重,壁上挂着一把土壶灯,饭桌就是主席台。成年的劳力就或椅或凳,挤坐在前面灯亮里。惊鸷就暗在后边,后边是女人和姑娘的天地。女人和姑娘坐着从家里带来的矮凳或矮椅,边听会边纳鞋底儿。金莲不敢带鞋底儿来纳,因为陈叔见不得女人开会纳鞋底,一纳鞋底抽线就有声音,那所谓听会就是聋子的耳朵摆式儿。金莲就坐在暗地里,手里拿着麦草扇子扇风。那扇子是金莲自己用麦草染着红绿打的,编着好看的福字或者万字花儿。那时候惊鸷必定离金莲坐的不远,只要惊鸷在暗中把手伸过去,金莲必定把手中的扇子递过来。金莲宁愿自己热,让惊鸷扇。这情形瞒不过细女,因为细女也在旁边。细女把那情形看在眼里,避过背儿就要叹口气。惊鸷当然知道细女叹气的原因。会开到了快散的时候,惊鸷就把扇子还给金莲。如果坐的是一前一后,金莲就不把扇子给惊鸷,就自己扇,扇自己,也扇惊鸷。二人的心就同在幸福里边了。

    惊鸷发现他一天也离不开金莲。那时候金莲作为女儿,一个月有几天的例假。那几天金莲就做干活,就不能同惊鸷同畈做活。那几天惊鸷就像落了魂,有空就到吃水塘岸上去望。有时候望到了金莲,有时候望不到,只望到瓦丘上那棵紫薇红在太阳里。

    惊鸷决定送金莲香皂和手帕,是有原因的。那时候惊鸷家穷,只有两条粗布长裤替换。惊鸷那时候因为读了书,在垸中表现与众不同,除了不说粗话野话之外,下畈做活从不像垸中的男人们那样打赤膊穿裤衩,要穿长裤。这两条长裤在长天野日的田畈里就磨破了,那破的不是地方,都是裆的前面。那时候惊鸷有一个不可告人的暗疾,疝气。这是娘死后想娘哭成的。惊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看过医生,那医生姓王,是新四军的老军医,退休了在县医院旁边闲住着,是惊鸷娘的本家。父亲带惊鸷去看医生,主要是怕儿长大了这暗疾对于生育有影响。老军医对父亲说这暗疾对于生育没有影响,日子里好多人有,动个手术就好了。父亲说那就动手术。老军医说孩子小太瘦了不能动手术,等长大了再说。父亲就带儿回来了。于是那暗疾就伴随着惊鸷长大。做农活一吃力,它就出来了,惊鸷只好用手送进去。惊鸷知道这动作在日子里不雅,但不这样做不行。于是两条裤子先破的地方就是前裆,破成两个洞。惊鸷那时候以为那暗疾会伴他终生,那时候做梦也纠心他的暗疾,没想到后来离开家乡没做体力活,人胖了,那暗疾竟不治而愈,真的没影响生儿育女。

    那时候惊鸷真是勇气可嘉,竟然把那两条裤子暗地里拿去让金莲补。那时候因为金莲的祖父是裁缝,家里有一架脚踩的缝纫机。金莲心灵手巧,裁衣料自己缝,经常帮家里补破衣裳。惊鸷不知道那时候,金莲是用怎样的心情,补他的那两条裤子?她是知道那两条裤子破的原因,还是不知道?总之金莲就把那两条裤子补好了。金莲用两块布,将那破的地方补得圆圆的。惊鸷拿着那两条裤子,看着那补丁,心里就无比的感动。惊鸷那时候在林场武汉知青那里听说了一个故事,一个武汉下乡的女知青与一个大队干部怀孕了,那个干部是有妇之夫,让她用土办法流产。那个女知青流产后大出血,她躺在床上血衣没人洗,她说只要有人来洗,不管是什么人,她就嫁给他。后来一个当地的单身汉来帮她洗了,她就真的嫁给了他。那时候惊鸷就被生命之中不为人知的卑微和至真而感动。

    惊鸷就到大队代销店买了一块香皂和一块手帕儿。香皂是暗红色的,用玻璃纸儿包着,上海出的,拿在手里那味儿很香。那块手帕是丝的,织得很缜密,上面绣着一朵月季花儿,青的枝,红的花,像活的一样,也是上海货。那时候巴水河边小伙子给心上的姑娘送信物,通常送香皂和手帕。惊鸷送这东西给金莲,看起来是酬谢,其实也有心思。惊鸷心里没底,他怕金莲不收。

    那天夜晚惊鸷决定把香皂和手帕送出去。那天夜里景色好,没有月亮,只有星星。伏天的夜静在垸子里,风好,一阵阵吹着垸子。吃水塘里的青蛙叫,岸边萤火亮,塘里的荷花开,随风送清香。惊鸷趁着夜色朝垸西走。男人们都到长塘岸边乘凉去了。陈叔带着儿们去了。六月伏天,那里是男人的天地。惊鸷知道金莲是不到长塘岸乘凉的。她家有规矩,夜里不许女儿家混群。再就是金莲天生不爱混群。果然金莲就在家大门前的坪子上,与妹妹细莲同一乘竹床乘凉。细莲睡着了,金莲在细莲身边打扇,扇自己也扇妹妹。她的娘王婶不在女儿身边,正在屋里忙着洗碗喂猪。那时候竹影动树影摇,大门坪子上半明半暗。惊鸷走近了,装作路过,就在竹床沿上坐,坐下的同时就把手中的香皂和手帕,放到坐着的金莲手儿上。夜里的金莲洗了澡,身上散发着女儿香。金莲看着他,没有惊,也没有动,只是眼睛亮。惊鸷看到细莲眼睛睁开一条缝,那鬼丫头并没有真睡着。屋里的王婶吹熄了灯。惊鸷不敢多留,就走了。那香皂和那手帕就神不知鬼不觉,送出去了。那感觉真好。

    惊鸷就从垸西头往破塘岸一直走,上到林场去会知青。那时候惊鸷经常与他们换书看。那般家伙不光有世界名著,比方说《静静的顿河》、《红与黑》,还有手抄的《一双绣花鞋》和《少女之心》。这就给惊鸷打开另一个世界。惊鸷到了林场,那两条狗把惊鸷当熟人,并不狂吠,只是叫两声,然后摇尾巴撒着欢儿领路。惊鸷进了大门,门里是走廊,走廊两边是知青住的房,只见门对门的房里,他们各人在灯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惊鸷进去了,他们仰起脸来看。看了就叫坐。惊鸷问:“怎么不开音乐会?”他们说:“没时间了。”惊鸷就看他们在看的书。他们看的书是《高等数学》和《高等物理》。笔记本就铺在桌子上,他们在做练习题和背公式。

    那时候林场的那班家伙不吹笛子,也不看《少女之心》了,他们嗅觉灵敏,改成看书复习。后来恢复高考后他们之中七个人考起了大专或中专,修成了正果。他们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复习的。

    场长见惊鸷来,就进屋看。场长对惊鸷说:“你看他们都在忙哩。”惊鸷知道不能像往常那样海阔天空地说理想了,只好走。夏组长从桌上拿一本《文学基本原理》给惊鸷,说:“这本书我看完了,借给你看。你也复习复习。”惊鸷说:“我复习有什么用?”夏组长说:“古人云书到用时方恨少。”惊鸷说:“无为有处有还无。”夏组长说:“你不能太悲观。”惊鸷就拿着那本书,踏着星光离开林场。那时候燕儿山下的林场静极了,只有狗守着夜不时地叫。

    惊鸷回到家中,心就像火一样烧灼。那时候惊鸷并不知道后来并不论成分,他也能像他们一样参加高考。要是知道,他从那时候开始努力复习就不迟。后来政策下来,陈叔准了惊鸷七天的假,惊鸷只仓促复习了七天,进了考场,面对考试题目,都是似是而非,那不名落孙山才怪?

    那天夜里惊鸷喝了一碗凉水,写了一通诗,吹了半夜笛子,然后看那《原理》,那《原理》其实一点也不难,这才平静下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是做梦,梦见了金莲。金莲就在那棵紫薇树下,人面紫薇相映红。于是青春又湿了,醒来眼角又是热热的泪。

    五

    惊鸷做梦也没想到金莲回赠礼物给他。

    金莲回赠礼物是在午饭的时候。六月的天晴得很好,屋外太阳亮。那时候惊鸷正在睡柜做的饭桌上吃午饭。惊鸷边吃饭边看《奔月》。《奔月》讲的是嫦娥和后羿的故事。天上十日并出,后羿把九个太阳射落了,剩下的一个太阳躲着不敢出来,世上无人敢敌后羿。他的徒弟逢蒙趁他不注意就来射他,当面射他,他躲不了。逢蒙一连三箭他也不躲,射出的箭,都被他用嘴咬着了。逢蒙就溜之大吉。后羿回到家中,他的妻子嫦娥却吃了仙药鸡犬升天,飞到了月亮之上,只看得见影子,于是地上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惊鸷正在为后羿伤感的时候,大门的光就一暗,金莲进屋来了。这回金莲没有装作找猪,是吃了午饭后趁垸人不注意溜到垸东头来的。虽说在一个垸里住着,金莲到惊鸷家的时候很少,有时候从惊鸷家门前过,也只是用眼睛看。惊鸷家里穷得叮当响,一个小门连着黑暗,金莲心里自然清楚。

    金莲像一阵风样溜进门,惊鸷很吃惊。书和碗都在手里,惊鸷就不知所措。金莲也不说话,就把怀里藏的东西拿出来,放在睡柜上,然后就走,急急地出了门,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只有风。惊鸷就拿起放在睡柜上的东西看。那东西是用报纸包着的,四折四正,很整齐很薄的样子。那报纸是新的《黄冈报》,八开的小报,一个星期三张,是公社布置各生产队订的一份。陈叔是队长经常到大队开会,生产队订的报纸就是他拿,因为不识字,拿回家也不看,就放在家里。金莲就看,虽说看不全,但那报纸另有用处,它可以用来剪鞋样剪花样,同各样丝线夹在一起,作为农家姑娘的资本。金莲一点不自私,把队里的报纸拿出来同垸中姐妹资源共享。这也是幸福。

    惊鸷把金莲送来的报纸打开,发现金莲送给他的竟是一双鞋垫。那鞋垫纳得真好,用各种绣线纳成的,有福禄寿喜和万字花儿,两只纳成一个样,千针万线,五彩缤纷,细密绵实。更重要的是鞋垫的两端顺面相对用红线缝着,这就叫惊鸷感动,浮想联翩。

    那时候农家姑娘许婆家了,就要赶嫁妆。要做鞋,也要纳鞋垫。鞋要做许多双,婆婆的公公的,小姑小叔的,婆家有多少人,一人就要做两双,做好后用红线缝在一起。出嫁时连同嫁妆,一起送过去,这就不简单,引人注目。还有那鞋垫,要纳两双或四双。那时候鞋金贵,汗湿了没鞋换,就换鞋垫。那鞋垫更重要,是纳给未来男人的。这不是简单的鞋垫,是爱情的信物,体现着姑娘的心灵手巧。垸人看媳妇如何,往往看那鞋垫就晓得。待嫁的日子里,姑娘就在娘的教导下,赶嫁,将鞋垫纳好后,顺面相对,两端用红线缝在一起,意在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那时候巴水河边没有许婆家的姑娘,有了心上人,也送信物。这信物也是鞋垫儿。暗地里男的送姑娘手帕和香皂,姑娘就送双鞋垫。这事日子里经常有。送了信物,后来有成功了的,也有没成功的。成功了的自然是信物的作用。没有成功的,那信物就是一生的纪念。惊鸷想,他是送了金莲手帕和香皂的,如果金莲送他一双普通的鞋垫,那就不算什么,礼尚往来而已,他就不往深处想。但金莲送给他的竟是待嫁的鞋垫。她怎么把待嫁的鞋垫送给他呢?门外的风止了,惊鸷的心怦然大动。这丫头是什么意思?这就不能不使他想入非非。隔壁的八伯吃过了饭,又在唱曲儿。那曲儿是《十八相送》,祝英台在送梁山伯,祝英台一路的比喻,那呆子就是听不懂。后来那呆子明白了,不吐血死才怪。虽然化蝶了,但那化蝶有什么用?惊鸷才不愿学那呆子。

    咳,那日子垸西头的紫薇花开得真好,开得真红。红艳艳,红得隐忍。惊鸷的人整个儿就在梦儿里,叫人好想。

    惊鸷就是在那之后不久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与金莲肢体接触的。三年来虽说惊鸷暗恋金莲,他们田里地里朝夕相处,呼吸相通,但从没说破,从来没有肢体接触,只把心思藏在心里。惊鸷那时候高贵着,从来没有像春狗对细女那样动脚动手。自从金莲送了他待嫁的鞋垫后,惊鸷就忍不住想亲近她。惊鸷记起了父亲说的关于男女之间私情的话。父亲觉得这个儿不光学雅,还要从俗。他怕他的儿,一味学雅,将来成了梁山伯。父亲望着他长大的儿就对他传授人生经验,说一个男的要是想一个女的,光嘴说没用,手去就知道,伸手去女的要是愿意,她就不动,就是真的。要是不愿意,手没近身她就跳开了,就是假的。

    那时候惊鸷觉得有必要把父亲传给他的俗经验用一用。那天晚上大队就放电影。那天晚上是六月的夜,天上月儿真亮,那风真好。月亮照在天上,地上的树木和竹子摇着风,沙路白,人影黑,真是人间仙境。垸人男女老少掇椅搬凳都到大队看电影。那时候农村人看场电影像过年。惊鸷是空手去的。金莲掇条凳。那凳并不长,能坐两个人,挨紧一点的话,可以坐三人。那天夜里金莲并不同家人在一起。到了放电影的场子,金莲一个人就坐在银幕的后面看。银幕后面人少。金莲不爱热闹,坐在银幕后面也是看,只是画面是反的,这不要紧,清爽自在。惊鸷尾随金莲,见机行事。那时候电影开放了,放的是《五朵金花》,中间有插曲,男女对唱《蝴蝶泉边》。看的人就如醉如痴,不管银幕下边的事,管银幕上的事了。惊鸷就走上去,挨着金莲坐。金莲也不反对,只是不看惊鸷看银幕。其实知道惊鸷坐到了她的身边。就在这时候惊鸷的手放到了金莲的膝头上,金莲没有动,惊鸷的手就摸金莲的膝头。金莲的膝头浑圆,金莲任惊鸷的手抚摸,那时候惊鸷脑海里一片空明透亮,心就飞到了彩云之间月亮之上。

    惊鸷眼睛里涌上热热的泪。三年来他暗恋着金莲,日日夜夜,田里地里,意趣相投,心心相通,但他与金莲没说一句关于爱的话,不敢有肢体接触,就是在教夜校的时候,夜夜挨得那样近也没有。只在那天月光如水的晚上,他用手抚摸过她的膝头,没有向上,也没有向下,只在膝头上,高尚得可以。那时候金莲她没有动,静静的让他抚摸。那时候惊鸷心中响起了一句古语:“任凭弱水三千,我取一瓢饮之。”这是垸东头八爹常说的话。

    六

    金莲是古历六月六那天挑破窗户上那张纸,明确表明不愿嫁张家儿的。作为一个农家女儿,那举动在基本奉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芒槌抱着走”的年代,不说石破天惊,但还是出类拔萃。

    古历六月六,“双抢”搞完了,头季稻收割就绪,二季稻插下去了,太阳猛烈,树绿花静,日子却稍闲下来了。这季节是巴水河边传统婚姻习俗里,“问安”的日子。

    自古以来在巴水河边的婚姻里,“问安”是必不可少的程序。少了这个程序,婚姻就不美满。因为这“问”和“安”大有讲究,符合人性,闪烁着理性的光芒。自古以来巴水河边的人们,选择这一天“问安”,是有道理的。因为六月六是一年里最中间的日子。月是双的,日也是双的。这季节春过了夏熟了,以种植水稻为生的巴河人,一年的收成基本有了底,于是约定俗成,就可以谈婚论嫁了。

    于是生长在这季节里的男女婚事,不管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的,还是暗地里先恋上了然后叫媒人上门提的,要想结婚都得过这一关。尽管五月端午的“麻节”也按规矩送了,送“麻节”是当年结婚的预礼,但那算得也算不得,因为那是一厢情愿,若要当年接媳妇,这一天男家的父亲就要称一块肉,提到女家去探底,征求女家意见,让女家决定当年女儿嫁不嫁。这叫“六月六,一块肉”。

    这块肉好送,但男家往往送得忐忑不安。因为这块肉往往关系到婚事的成败。如果男家一块肉送去了,通过开亲的时间考验,双方基本满意,女家答应嫁女,那就好说,男家就在八月中秋送大节,送八字帖,然后看日子结婚,那就百事顺利,水到渠成。如果男家一块肉送去了,女家不答应嫁女,说女儿小还要等两年,那就麻烦,肯定有不如意的地方,只是平常没有说破,那就不能按着牛头喝水,只能拖着。虽说拖黄了的为数不多,但不是绝对没有。尽管遵的旧俗,但社会是新的。所以“问安”很关键,有一问就安的,也有问而不安的。

    金莲属于后者。

    那天清早河边的露水很大,露湿了山,露湿了河畈,露湿了路,整个的天地都在露水里。张家的父起大早提着一块肉来“问安”。东边的太阳刚露红,张家的父提着那块肉走到祠堂岗上时,就被出早工的垸人看到了。张家的父人不高,却结实,膀子很宽。他着的是正装,穿着过年才穿的厚布衣裳,脚上却是赤脚草鞋,那裤腿褪扎着,免得被路草扫湿了。吕婶手一指,对王婶打一惊诧,说:“那不是张亲家吗?”王婶顺着吕婶的手指看,说:“啊,真是的。”吕婶说:“啊,你看他手上提的么东西?”王婶说:“你这个婆娘,手上提的么东西,你不认得?”吕婶说笑,说:“哎呀!是块肉。队长婆娘,今天你家有肉吃。”王婶说:“唉,你说养女儿有么味?”吕婶说:“就是这点味儿。”垸人和惊鸷知道这都是戏。一个明知故问,一个欲说还休。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知道话里话外的意思。

    垸东头的二妈,瘸着一只脚在路上走,对王婶说:“姨丈提肉来了。”王婶说:“我看见了。”吕婶说:“队长婆娘,客来了。你的早工出不成。”王婶说:“我晓得他要来。”二妈说:“你晓得他要来,还出什么工?”二妈是媒人,又是王婶家大儿媳妇的娘,王婶不好拂二妈的意思。王婶说:“我晓得他要来,不晓得他来这么早。他来了,我不晓得转去吗?”二妈就不做声。王婶就转去了。二妈对陈叔说:“队长,你也不能出工。”陈叔说:“男主外,女主内。我屋内的事堂客当家。”二妈急了,说:“你不能这样说。今天是么日子,你要当面。”陈叔说:“那好吧。你当队长领人出工。”二妈说:“工不是排好了吗?各人晓得做。”陈叔说:“你晓得什么?”陈叔不理二妈,仍然领着人出工,让王婶回屋料理张亲家。惊鸷那时候心就紧紧的。

    张家的父提着肉进了金莲家。张亲家把那块肉放在堂屋的桌子上,王婶倒茶,他就捧着茶碗坐。王婶就把放在桌子的肉割些下来,下面煮汤。王婶把汤掇到桌子上,让张亲家喝。张亲家喝了汤,留了碗,王婶把碗掇到厨房,仍不见张亲家说话。王婶就急,问:“张亲家,今天是么日子?”张亲家说:“六月六。”王婶说:“啊,是六月六呀?你提肉来做什么?”张亲家说:“问安。”王婶说:“啊,是问安呀!你为什么不问?”张亲家说:“我以为我来了,你就晓得。”王婶说:“你家等着媳妇烧火?”张亲家说:“是的。”王婶问:“我们开亲几年了?”张亲家说:“三年。”王婶说:“三年是不短。”张亲家说:“所以我的儿叫我提块肉来。”王婶气了,说:“张亲家,没吃猪肉没看到猪走路?老话说得好:低头接媳妇,抬头嫁女。你提块肉来,我家就嫁女?”张亲家说:“我不会说话,一把锯两把瓢,愿者三个五,不愿五个三。”王婶说:“张亲家,你也是当队长的,怎么这么说话?”张亲家说:“陈队长也是队长,要说队长是平级,我来了他自然要陪。他不陪我就要怪。当初说亲时看的就是平级,张队长的儿陈队长的女,门当户对。哪晓得开亲以来,陈队长的女对张队长的儿,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开亲三年,节也送了,就是不显山也不露水,不晓得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王婶说:“啊,张队长,你原来会说话呀?不说不打紧,一说一溜水,三个女人说不赢你。”张亲家说:“今天我来就是向你讨句话,今年答应嫁女,我们两家今后是亲戚。今年不答应嫁女,我就要问个明白,为什么?”

    王婶气白了脸,说:“张亲家,你是个实在人。我也是个实在人。花言巧语搞不到。我跟你说实话,对于张队长的儿,我没话说,陈队长也没话说。只是今年嫁不嫁要问我的女。新社会了,这事父母不能全当家。张家找的是儿媳妇,不是找亲家。”张亲家说:“女儿是你养的。这话自然是你问。”

    王婶说:“这是当然的。我自己屙的自己吃。你等一下,我去叫她回来。”王婶就出门去找金莲。

    其实不用找,金莲自己朝回走。金莲在棉花地里打枝抹桠。金莲知道那天躲不过,就自己回来了。金莲进屋,也不换衣裳,裤子都是湿的。王婶对金莲说:“细婆娘,你听好。张队长今天来问安。你嫁不嫁他的儿,你与他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你要是答应嫁,我就和你父办嫁妆,磕头谢恩,送瘟神。你要是不答应嫁,你就说个一二三,张队长要问个水落石出。”王婶就掇张椅子,让金莲与张队长对面坐了。自己站在旁边。王婶说:“张队长,你问。”

    张队长喝了口茶,坐端正了,说:“女儿,你说你今年嫁不嫁?”金莲说:“今年不嫁。”张队长问:“那明年哩?”金莲说:“明年也不嫁。”张队长说:“那什么时候嫁哩?”金莲说:“不是不嫁。张家不嫁。”张队长问:“为什么?嫌张家穷?”金莲说:“也不是穷。”张队长问:“张家的儿配不上你?”金莲说:“张家的儿人也不错。”张队长问:“那是为什么?”金莲说:“我与他没话说。”张队长说:“没话说找话说呀。”金莲说:“我与他在一起找不到。”张队长说:“慢慢找,总有话说。”金莲说:“我试过,就是找不到。”王婶说:“你这个死婆娘,我和你父结婚时不是也没话说,后来就有话说了。儿的呀,女的呀,猪的呀,狗的呀。那电影里头的李双双,不是先结婚后恋爱的吗?”金莲说:“娘,那是电影,不是过日子。”张队长问:“那开亲时你为什么同意?”金莲说:“那是包办的。”张队长说:“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说?”金莲说:“那时候不晓得。”张队长说:“现在明白了?”金莲说:“是的。现在明白了。”张队长说:“现在明白迟了。”金莲说:“不迟。嫁了那才叫迟。”王婶说:“细婆娘,恐怕由不得你。”金莲说:“娘,你要女儿一生做哑巴吗?”王婶说:“哑巴,不也过日子,生儿育女蛮好。”金莲说:“那就让他找哑巴。”张队长冷笑了,说:“放心,我的儿看不上哑巴。”王婶就哭,说:“你这个婆娘怕是活得不耐烦。你不答应,你父要打死你!”金莲说:“娘,你莫吓我。我这样的女儿像根草,命不值钱,这些年死的还少吗?”王婶不哭了,对张亲家说:“张队长,这就是扫盲惹的祸。你不晓得,这婆娘现在认得好多字,会唱好多歌,死都吓不倒她,觉悟提高得蛮快。再也不是原来的女儿了,有追求。”

    张队长吞一口茶说:“亲家母,不再说了。我都明白了。一句到底,陈家的女眼界高了。这是陈家的骄傲。张家的儿配不上。张家的儿,也是儿,不苕不蠢,除了陈家的女,肯定找得到媳妇的,起码要找个有话说的。你莫急,我也不急。你家女儿,再也不是先来的女,认得好多字,唱得好多歌,觉悟提高了,追求有话说,这是好事。让她自由,让她恋爱吧。”

    张队长又吞了一口茶,对金莲说:“女儿,你不嫁张家的儿,张家不强求。你晓得规矩吧?”金莲说:“我清楚。”张家队长说:“晓得就好。是个人物,不要娘老子劳力,自己的事自己担。”金莲说:“我晓得。”

    张队长起身就走。王婶要送。

    张队长说:“不送了。女儿不嫁张家,再送有什么意思。”

    金莲从房里拿出一双鞋,那鞋用红线缝着,要送张队长。张队长说:“这是什么意思?”金莲说:“伯父,对不起,我送双鞋给你穿。”张队长就笑,说:“女儿,亲不开,这鞋穿着没味,打我的脸哩。”王婶说:“亲家,说实话女儿的嫁妆鞋都做了,是根据你的脚做的。”张队长愣住了,望着金莲眼睛红了,说:“谢谢女儿!这双鞋我就收了。我不会穿的,但我会留着。亲不成,留个味儿。人生在世,不就活个味儿吗?”

    张队长出门提着那双鞋走。张队长一路苦笑,说:“不错,三年赚了一双鞋。”王婶拿张报纸追上来,让张队长用报纸将鞋包着。张队长说:“不碍。”王婶说:“张队长,人活一张脸。”张队长说:“我不怕丑,你怕什么?”张队长把动静闹得很大。

    一会儿,畈里做活的垸人都知道了张家“问安”的结果。说咸的说淡的都有。垸头二妈就在畈中瘸着腿,喳开了,不点名不道姓,只是敞说:“不错哩。认得好多字,唱得好多歌哩。觉悟提高得蛮快,有追求哩。恐怕要入宫当皇后哩。我出双眼睛望着。”满畈都是她的声音。

    这时候金莲出工来了。金莲望着二妈胸膛起伏着。陈叔的媳妇,二妈的女儿国英,对二妈说:“娘,你哪这多话?你做你的事。”二妈说:“我不是在做我的事吗?”一个垸子住着,亲戚连着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皮,二妈就不喳了,人们都不做声,畈里就静。

    那时候畈中的惊鸷就默默地感动。那时候露水化雾,雾淡,雾散,太阳升起来了,远山如黛,远水如镜,天地明亮开阔。

    惊鸷遥望垸头瓦丘上的那簇紫薇。

    那簇紫薇在初升的太阳下,透着霞光,开得如火如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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