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青禾-恍然入梦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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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金莲要到张家退亲的消息是细女告诉惊鸷的。

    细女告诉惊鸷这个消息是在出早工的时候。

    放工吃早饭,惊鸷的心思就不在粥上。喝过粥,洗了碗,惊鸷就在门口转。惊鸷看到金莲蹲在长塘的青石跳上洗衣裳,四周无人。惊鸷就见缝插针,急忙将要洗的衣裳放在脸盆里,掇着脸盆,也到长塘去洗。衣裳也是要洗的,但更重要的是探听消息。这样的事以往常有。以往惊鸷若看见金莲一个人在长塘边洗衣裳,他也跟着掇脸盆去洗。于是一人一块水地挨着,二人对了眼风,金莲顺手拿惊鸷的衣裳洗,惊鸷只是做样子。金莲将惊鸷的衣裳洗干净了,拧干水,将衣裳哗啦一抖,抖伸了,放在脸盆里,让惊鸷掇回家。那时候巴水河边的日子,有女人洗衣裳就是幸福。隔壁的八伯一辈子没女人洗衣裳,就注意到了塘边的惊鸷有人帮。惊鸷端着脸盆回家晒,八伯就踱过来看,说:“种,你的衣裳洗得好干净。”惊鸷不做声。八伯不说破,就跟侄儿分享幸福。金莲帮惊鸷洗衣裳,不露声色。那就叫默契。水清风好,那感觉就是男人的,温柔,凉津,润熨。

    那天惊鸷掇着装衣裳的脸盆走到长塘边,塘边无人,只有风拂杨树,绿水生幽。金莲蹲在一块青石跳上洗,惊鸷蹲在一块麻石跳上洗。两块跳挨得很近。金莲见惊鸷来,没有笑,只是望一眼。惊鸷拿衣裳搅水,水花四溅。水声里,惊鸷悄声问:“你今天要到张家去退亲?”金莲说:“你听谁说的?”惊鸷说:“有人跟我露了信。”金莲说:“莫听人瞎嚼。”那天金莲不帮惊鸷洗,神情严肃,旁若无人,洗她的衣裳。惊鸷只好自己洗自己的。惊鸷三把两把急急地洗了,就掇着脸盆回到大门口,在竿子上晒。惊鸷一边晒衣裳,一边用眼睛瞄着塘边的金莲。塘边青石跳上的金莲,手起槌落,镇定自若哩。对青石跳上的那个人,惊鸷琢磨不透。如果是假的,细女为什么说得那么肯定?这么重要的事,细女绝不会瞎说。如果是真的,我当面问她,她怎么不说实话?惊鸷看见金莲洗完了,提着木桶朝回走,扬手拂一把额上的刘海儿,风动光扬,那步子并不慌张。

    一会儿,陈叔出工的哨子响了。上午是薅田。垸人急忙拿着薅田棍子出工。惊鸷就随垸人出工。惊鸷的眼睛就放在垸西头,搜寻金莲的身影。这时候太阳很亮,波光闪耀,吃水塘瓦丘上那簇紫薇花开得正旺。惊鸷就看见穿着红褂儿的金莲,挎着一只竹篮子,走在祠堂岗上,那是去河南垸的路,金莲分明是去退亲。垸人看见了金莲,只是眼睛望,无人敢说话。惊鸷就惶惑,心就悬得慌。

    那一天上午陈叔的心情不好,拄着棍子薅田,闷头不说一句话。他不说话,垸人也只有不做声,雁翅一样,跟在后面薅。女人们脚动手动,拿眼望王婶,王婶跟在队伍里,就是不开口。畈里的空气就紧张。惊鸷就晓得那心情。在古风浩荡的巴水河边,女儿退亲毕竟不是什么好事。金莲与家里的斗争,从陈叔和王婶的脸上就可以看出来。

    金莲到张家去退亲,是一个人去的。那时候这样的事在巴水河边绝无仅有。要说这样的事,姑娘一人去是不合适的,起码要媒人跟着。退亲对男家来说是不光彩的事,姑娘一个人去退,是危险的,往往下不了台。你要退亲,男家心里不舒服,自家不骂难得有,但垸人是要骂的,败姑娘的名声,什么难听骂什么,姑娘只有听的分,不能还口。若是还口,来的不是好言去的不是好语,动手撕破脸皮的事常有,姑娘脸皮薄,哪里抵得住?有媒人跟着,那就可以打圆场,晓明厉害,挺身而出,关键时候保护姑娘。二妈是媒人,但二妈不会跟路去,金莲也不要二妈跟路去。金莲要退亲陈叔和王婶本来就不是很同意,也不愿出面。你不是要退亲吗?你不是能吗?有本领自己去。再说女儿退亲,若是娘老子跟着,对于男家来说,那不是火上浇油?金莲一个人去退亲,陈叔和王婶的心同样悬着,只是不说。

    金莲去退亲,提着篮子,走在通往河边的路上。路是机耕路,十几里就到了河边的河南垸。这路金莲熟,因为同张家开亲,是过了路的。“过路”就是双方走破了的,男的到过女家,女的也到过男家。河南垸就在巴河边上,一条小河绕着垸子,流到巴河里,小河是巴河的一条支流。张家就在小河的南边,所以垸子就叫河南垸。张家的大门向着小河,三间瓦屋,有竹园有树,竹子下有鸡栖着,有狗追着鸡儿玩。河南垸,在巴河之东,地势平展,湖泊和水泽连着河堤。这地方靠天吃饭,涝年不熟,旱年却熟,所以就穷。比不上河那边,河那边是黄冈,黄冈那边地势高,涝不着,旱有水,常年熟粮食。所以那时候河这边的女儿就爱嫁河那边的儿。

    金莲提着竹篮子,到了河南垸,走到张家的大门口。张家的大门没关,里边有人。二妈早就报了信,金莲要来退亲,张队长在家等着,等也就张队长一个人。张队长叫他的儿出工去了。这样的事,儿当面是伤自尊的。鸡就打惊诧,狗就叫。张队长就知道金莲来了。金莲到了张家的大门口,就把手中提的竹篮子,举到头上顶着。竹篮子里装的是开亲以来张家所送的衣物和鞋袜。这是巴水河边退亲的规矩。女方要退亲必定要把礼篮顶在头上顶着。

    这叫人心难测,天理可容。

    张队长出门了,走到金莲面前,问:“女儿,你来了?”金莲说:“我来了。”张队长问:“你一个人来的?”金莲说:“我一人来的。”张队长说:“你好大的胆。”金莲说:“你不是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张队长说:“你不怕人骂?”金莲说:“我不怕。骂高了风吹了,骂矮了脚踩了。”张队长说:“你不怕人打?”金莲说:“我不怕人打,只怕人犯法。”张队长说:“陈队长的女儿到底是扫过盲的,认得好多字,会唱好多歌,晓得好多事。”金莲说:“伯父,你也是队长,认字唱歌是上级提倡的,不是女儿的错。”张队长说:“女儿,你莫怕,我今天不骂你,也不打你,垸人都不晓得你要来。”金莲说:“谢谢伯父。”张队长说:“女儿,我知道强扭的瓜儿不甜。今天要退亲不难。答应我一条就要得。”金莲问:“伯父,哪一条你说。”张队长说:“你顶着礼篮,在张家大门口跪下就行。”金莲说:“伯父,女儿别的可能做得到,就是不能跪。”张队长说:“这是巴水河边的规矩。你娘老子没有教给你?”金莲说:“骂随你,打随你,就是不能跪。”张队长说:“为什么?”金莲说:“因为我没有错。”张队长说:“难道张家错了吗?”金莲说:“张家也没错。”张队长说:“那谁错了呢?”金莲说:“是你的儿生错了年代。要是新中国成立前,我就是张家的媳妇。”

    张队长说:“你跪是不跪?”金莲说:“那要看为什么?如果是婚事,我就不跪,我说了不是我的错。如果是你,我答应跪。因为你是长辈。”张队长冷笑了,说:“过底是扫过盲的,晓得如果因为。”金莲说:“请你尊重我的意愿。”张队长动情了,说:“女儿,你不要以为张家好说话,河南垸垸大人多,七种八色的人都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只是公社陈书记在河南垸住移风易俗的蹲点,我今天才这样对待你。”金莲说:“伯父,你是好人。我给你跪下了。”

    金莲顶着篮子,双膝朝地上一跪,跪在张队长的面前。张队长说:“起来!够了!”金莲就从地上起来了。张队长问:“女儿,既然退亲,有些事要算清楚。”金莲说:“伯父,那是当然的。”金莲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那是开亲以来张家送的礼单。金莲作了准备,隔夜她一笔笔记得清楚明白。张队长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金莲说:“伯父,我们把账对一下。”

    金莲说:“伯父,我来报。你对一下。”张队长说:“你报。我晓得对。”金莲就报,张队长就对。金莲报一笔,张队长在纸上勾一笔。金莲报完了,张队长对完了。金莲问:“伯父,错没错?”张队长说:“大事不错,小事就算了。”金莲说:“小事我总算了,记在后面了。”金莲报了数字,说明哪些小事,用了多少钱。张队长就无话可说。

    然后就对篮子里的布料和鞋袜,没穿的在,穿了的折成钱。张队长一一收了布料和鞋,然后算了钱的总数。张队长问:“女儿,钱可带来了。”金莲说:“伯父,没有现钱,我打个条子给你捏着。等我再找了婆家,我把钱送给你。”张队长说:“女儿,你说得好轻松,等你找了婆家还钱,张家的儿还找不找媳妇?”金莲说:“伯父,到时候给你还利息。”张队长说:“那行不通。”金莲眼泪就上来了,说:“伯父,我对我娘说了,你要是逼钱,今天我就不回去了。你家办具棺材。”张队长说:“女儿,你莫吓我。”金莲说:“我对我父说过河边的女儿像棵草,命不值钱,这几年死得不少,多死一个没关系。”张队长就笑,笑出眼泪,说:“女儿,你不是简单的女儿。你死不了。你不是找死的人。”金莲说:“我今天就是来找死。”张队长叹口气说:“算了。莫扯那野棉花。你办你的正事。”金莲就打张欠条给张队长。张队长把欠条拿在手上看,说:“没想到陈队长的女儿,盲一扫能写这多字。我垸的那些苕货以为扫盲就是玩。女儿,你们那老师好负责。”金莲说:“伯父,欠条要留好。”

    张队长就叹口气,说:“我晓得。世上除了命就是钱。张家穷,钱就是命。女儿,我不急,羊毛出在羊身上,等你找个有钱的婆家,再还钱。你要记住一定要找个像样的婆家,莫像张家。张家钱不像钱,儿不像儿。钱拿不出手,儿得不到你的心。你送我的鞋,我试过,合脚得很。只是不能穿。”

    金莲说:“伯父,我给你再磕个头。”张队长说:“你磕了,不用再磕。你回去跟陈队长说账算清楚了,就要得。我也是个队长哩。队长当长了,爱的人少,怨的人多。河南垸有的人就想看张家笑话,我偏不上当。张家的儿还要找媳妇,争取找个有话说的。你说是不是?”

    金莲的亲就退了。金莲空手,就踏着阳光,梦一样回来了。垸人又惊又喜,看那金莲。那金莲很干净,头是头,脸是脸,只是膝头上有块泥迹儿。王婶扑上去,问:“回来了?”金莲说:“回来了。”王婶问:“退了吗?”金莲说:“退了。”王婶问:“算清楚了吗?”金莲说:“算清楚了。”王婶就抱着女儿先是哭,后是笑。金莲说:“娘,用不上哭,也不值得笑。女儿干净回来了。”金莲下到吃水塘,这才记起,用手蘸水,搓那泥迹儿。王婶问:“女儿,你磕了头?”金莲说:“娘,女儿磕了。”王婶泪流满面望着金莲说:“我的女儿是懂事的女儿哩。”

    消息随风传得飞快。林场那帮知青就在杂交水稻的育种田里看那人间喜剧。山上山下住着,日子里那帮知青都晓得惊鸷暗恋金莲。那帮知青高兴了,就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细女就唱:“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天明。”垸中的姑娘就一齐唱:“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畈里都是歌声飞。

    那时候惊鸷感动了,天地恍惚,歌儿随着风儿唱,心儿随着梦儿游,都是美好。

    二

    那时候在惊鸷的眼睛里,天地全是梦。

    燕山脚下的秋天熟了,河畈里的稻穗勾了头,田埂上的高粱红了,茅草间的黄豆结了荚。那蚱蜢随风一阵阵飞,那是啃熟。秋风像梳子梳着田畈,满畈都是金黄的颜色,溢彩流光,扑朔迷离,惊鸷的思绪就成天追着梦儿游。

    那时候满畈里飞短流长,都是金莲退亲的事。那时候燕山脚下的人们,对于金莲退亲的事,开始较真了。原来就是发现蛛丝马迹,他们只是说的说,听的听,并不当回事,那情形就像听鼓书艺人倪先生说书。那时候秋收了,农闲了,垸人就怂恿陈叔,让陈叔叫倪先生偷着来说书,过回瘾,讲好说一夜给十斤谷。倪先生为了谷就不怕,就提着装鼓板的篮子来了,问垸人说哪本,何家垸读书人多,就考他说《红楼梦》。对于说书人来说,《红楼梦》是最难说的。说《红楼梦》也难不倒倪先生,他就在保管屋里关着门,只打板,不打鼓用鼓槌敲桌子,连着说十夜。垸人就围着亮听,倪先生就把宝玉和黛玉的故事偷偷地改造了,叫做《红楼别梦》。垸人以为无论怎么说离不开那悲剧。于是倪先生在上面说,他们在下面笑。他们想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看你倪先生怎么把宝玉和黛玉捏成亲?没想到说着说着,十夜下来,情真意切,那婚事竟然天衣无缝成了真,叫人不得不佩服倪先生的本领。倪先生说:“说书人吃的是开口饭,喜怒哀乐,说尽世上事。世上有的,书中就有。世上没有的,只要心中有,书中也有。”

    那时候对于垸人来说,金莲退亲的事就好比倪先生说的《红楼别梦》,没人说就算了,只要有人说,说着说着竟然成了真。人世间什么是事儿?有说头的就是事儿。有来因,有去果,叫人不得不往深处想。

    金莲是队长的女,退亲的事原来不显山不露水,就是有苗头,人们怯陈叔的火,不敢道论。现在事情明了,关于退亲的原因,人们忍不住有话要说。这时候垸人的嘴就封不住。队长再大,队长再狠,管得住人的工分,管不住人的嘴。头长在各人的肩上,嘴长在各人的头上,各站各的观点,各持各人的看法,那就众说纷纭,褒贬不一。往好里说的有,往坏里说的也有。这时候无形之中,惊鸷就成了靶子。

    日子里白话大哥对陈叔有意见,对惊鸷也看不顺眼,又是二妈的叔伯房的兄弟,话就往坏里说。白话大哥给油菜秧床浇水粪,把水粪一舀舀浇出去,涎喷喷地说:“么事没得话说?又不是好高的水平!不就是扫了几夜的盲吗?认得几个毛字,学得歌儿唱。歪嘴和尚吹喇叭邪叫。不就是嫌贫爱富吗?看不上人家,早做什么去了?现在想退亲。真叫笑死人!”在田埂上收豆的王婶听见了,问:“他大哥,你在做什么?”白话大哥说:“我浇水粪。”王婶说:“你没闻到臭吗?”白话大哥说:“自己屙的不臭。”王婶说:“他大哥,你真会说话儿。”白话大哥说:“还不是学的?”王婶问:“你在跟哪个说话?”白话大哥说:“我跟自己说。”王婶问:“说给哪个听?”白话大哥说:“说给自己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王婶说:“他大哥,你家养女儿吗?”白话大哥说:“你不晓得?我家没儿专门养了三个女。”王婶说:“他大哥,你晓得不?女大爷难做。”白话大哥马上改口,说:“笑话!谁说不能嫌贫爱富?我家女儿将来就要找富人家!”白话大哥不敢再乱浇水粪了,小心翼翼的。

    吕婶与王婶关系不错。吕婶就对王婶往好里说。吕婶割一把豆,让王婶捆。吕婶说:“王妹,你家金莲说得好,找男人百事不图,就图有话说。你看我家中秋,我跟她说人家,她高不成低不就,非要找一个有话说的。她亲自看中一个。女婿伢武钢当工人,年纪是大了一点,但他两个一见面就有话说。细说细答的,说了一晚上。我这个做娘的都不好进房。牵着找的,不如自己瞄的。几好。”王婶问:“你那女婿几多钱一个月?”吕婶说:“搞电工,刚转正。一个月一百多。”王婶说:“那不瞄全了?”吕婶说:“也不全。那女婿比中秋大十岁。俗话说,十瞄九不全,蔸正口不圆。没办法,随她去。”王婶说:“我家婆娘恐怕没那好的命。”吕婶说:“王妹,你听我的话没错。女儿家菜籽命,迟早是人家的人。穷的富得了,富的穷得了。”王婶叹口气说:“我那婆娘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只怕人盘穷,火盘熄,叫花子盘得没饭吃。”吕婶说:“那哪能呢?你家金莲眼水子不同凡人。垸中的姑娘就是她强点。你看写几好的字,唱几好的歌。她要是看中的人,肯定不差。你要相信她。”王婶就捆那豆子,捆得不紧,提起来就松。吕婶就再捆,捆实了。那豆就好挑。

    一时间,这些话就像秋天的蚱蜢满天飞,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让惊鸷眼花缭乱。

    父亲恰在这时候从江对岸的黄石市回来了。父亲回来转粮,把稻谷挑到公社粮站卖了,换成指标,然后转到黄石市。那时候粮食要供应。父亲回来隔壁的八伯就把消息告诉了父亲。八伯对父亲说:“九相,你的种儿恋了一个好媳妇。”父亲问:“八哥,是哪家的姑娘。”八伯说:“这话不好说。”父亲说:“八哥,我老哥俩有什么话不好说?”八伯说:“听说是陈家的。”父亲说:“陈家的不是许了人家吗?”八伯说:“退亲了。”父亲就默默无言的。八伯说:“你不说是我说的。”父亲说:“八哥,我晓得。”父亲转了粮要到黄石市去。吃饭的时候父亲很慎重地对惊鸷说:“种,我有句话想问你。”惊鸷知道父亲想问什么,掇着碗不望父亲。父亲问:“种,你与陈家的金莲是不是有什么?”那时候惊鸷心里一颤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惊鸷说:“没什么。”父亲说:“儿呀,有什么你就跟老子说实话。”惊鸷说:“父亲真的没什么。”父亲望着儿,说:“儿呀,何家要是能找那好的媳妇,做老子的要从梦中笑醒,那是你做儿的本领。但是儿呀,老子有话对你说,你要听清楚。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家看得上你,是何家的福气。若是人家有半点为难,你就不要强求。何家是大家之后,可以输人,但不能输志气。”惊鸷不说话,只听父亲说。父亲说:“世事无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年陈家是何家的长工,何家的姑娘看上了陈家的儿,门不当户不对,何家拗不过女儿,还是下嫁了。一时四乡八堡引为佳话。如今陈家当家做主,何家沦为贱民,又是门不当户不对。这回主动权在陈家。你知道主动权吗?”惊鸷说:“我知道主动权。”父亲说:“老子跟你说清楚,你要是做出越格的事,我就不承认你是我的儿,同你断绝父子关系。你是读书的儿,与常人不一样。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小时候外婆不是对你说这个世上住着三层人吗?一层在天堂,一层在地狱,一层住中间。其实都在地上,天堂和地狱都是人心所向。老话说得好,心可为天堂,也可为地狱。何家的种,人可以下地狱,但心一定要上天堂。干干净净做事,光明磊落做人。为人十分正气,鬼也怯你几分。你不看别人,你看日子里的八伯和八爹就知道了。”

    父亲跟儿上了半天政治课,拿眼睛望儿,看儿的神情。惊鸷那时候心有五味,但脸上很平静。父亲看见儿的神情很平静,这才放心。父亲说:“古话说得好人努力天帮忙,你要是能找个好媳妇,为父亲的能不高兴?”父亲又补一句,说:“儿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这才放心揣着粮食指标到黄石市做泥工。

    父亲走后,垸东头的二妈就出惊鸷的色面。二妈在垸中一遍如喳,指名道姓,说地主的儿,借扫盲的名,挑拨离间,破坏婚姻。二妈是在吃了晚饭后一遍如喳的。晚饭后是垸人安静的时候,二妈的骂,很响,垸东垸西的人都听见了。那时候惊鸷实在忍不住,就到垸东头二妈家里去理论。二妈见惊鸷出了面,气就更大。倒是二伯很不过意,进门就叫惊鸷坐。惊鸷问二妈:“你是不是骂我?”二妈说:“是个汉挑个担。”惊鸷说:“二妈,我问你我是不是个儿?”二妈说:“你是个儿与我何相干?”惊鸷说:“我是不是长大了?”二妈说:“你长大了与我何相干?”惊鸷说:“我长大了是不是要找个媳妇?”二妈说:“你找媳妇与我何相干?”惊鸷说:“你为什么说我借扫盲的名破坏婚姻?”二妈说:“你跳出来了,还说不是?”惊鸷说:“二妈,天下的儿找天下的女。婚姻自主,恋爱自由。我犯什么法?”二妈说:“你跳出来,就该我骂。我不仅要骂,还要打。”二妈就扬手打惊鸷的脸。惊鸷有防备,把二妈的手捏着了,说:“二妈,你不要动手。”二妈就用另一只手把惊鸷的脸撕破了,现了血。

    这时候八爹就出来了。八爹就住二妈家隔壁。八爹对二妈说:“二相媳妇,伢小你一辈,好比你的儿。你打可以,骂可以,但不能撕破他的脸。他是男子汉了,脸要见人。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二妈说:“这混账东西!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八爹说:“二相媳妇,不是我说你!天地生人,少男少女的事谁说得清楚?你说他借扫盲的名,挑拨离间,破坏婚姻,就言重了。你有何证据?”二妈说:“那她为什么把亲退了?”八爹说:“她退亲也许因他,也许不是因他。”二妈说:“我看他平常那样子,就知道他没安好心。”八爹说:“二相媳妇,你也从年轻过来的,几个十七八,几个二十春?自古以来郎才女貌谁不爱?所以猫叫春,所以蜂采蜜。还是古人说得好,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自古无完人。”二妈说:“你莫跟我咬文嚼字,我不懂。”八爹说:“其实你都懂,跟何家做媳妇,折算读了几年书。哪有不懂的?听也听熟了。”二妈说:“我骂错了吗?”八伯说:“也许骂对了,也许骂错了。出水才见两脚泥。”

    八爹对惊鸷说:“种呀!你听着:小不忍则乱大谋。到时候如若事情成了真,你就任二妈骂,任二妈打。求仁得仁,岂不快哉?不失君子之风。”

    八爹就对屋里的八婆说:“依依,伢的脸出血了,你出来给他擦一擦。唉,伢年轻气盛。他父不在家哩。”八婆出来,拿手绢把惊鸷脸上的血擦干净。

    惊鸷的泪就流了出来。

    三

    燕儿山上秋风阵阵,山上的马尾松的松针黄了。秋风扫来,那金黄就一落一地。夹在松林中的木梓树和枫树的叶儿就朝透里红,那真是故乡如醉如痴的季节。那时候惊鸷的思念日夜都系在金莲的身上。

    那时候惊鸷游走在燕儿山脚的田畈上,日出日落,出工收工。惊鸷路过林场的坳口,就被那层林尽染的景象陶醉了。那夹在翠绿松树和枫树之间的木梓树,多么像穿着红衣裳的金莲。十爷见惊鸷那痴迷的样子,就晓得惊鸷的心思。十爷指着路边火红的木梓树问惊鸷:“种,你知道那是什么树?”惊鸷说:“木梓。”十爷说:“那是俗名。它的学名叫乌桕。”于是十爷就对惊鸷念那诗:“乌桕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小枫一夜借天酒,却倩孤松掩醉容。”十爷说:“这是杨万里的诗。种,乌桕叶是天生染布的料,本来猩红,像心滴的血,但染之后,它却变了,变成了铁皂色。戏台上衙役的戏装就是这颜色。所以杨万里就大发感慨。”

    惊鸷现在才明白十爷,那时候给他念那诗的意思,原来诗里有话,话里充满玄机。其实这意思架子叔早就说明了,只是惊鸷不愿信。就在张家“六月六”问而不安之后,惊鸷的眼睛对金莲充满憧憬之时,架子叔家换壁盖瓦,这是男人的事。那时候架子叔在屋面上,惊鸷也在屋面上。惊鸷因为父亲做泥工,有遗传所以也会盖瓦。惊鸷的父亲小时候为了好养,结拜佃户饶家架子叔的娘做干娘,依着这层关系,架子叔就是惊鸷父亲的兄弟,平时架子叔就把惊鸷当儿看,那心就近。那时候架子叔是垸中公认的智者,架子叔力气大心智健全,心地光明,不受人欺,也不欺人,垸人有什么心结解不开,就爱找架子叔破解。架子叔所说的话,不偏不倚,全在理上,垸人不得不信服。日子里的惊鸷就佩服架子叔,爱听他的话,架子叔就好比民间哲学家。那时候架子叔和惊鸷都坐在屋面上,架子叔架着长腿坐在屋顶的桁条上,惊鸷就坐在架子叔的长腿下。架子叔居高临下,惊鸷居下临高。架子叔一边接惊鸷传的瓦,一边望着惊鸷痴迷的眼睛,那时候惊鸷的眼睛就在屋下金莲的身上。架子叔问:“惊鸷,你在想什么?”日子里架子叔不叫惊鸷叫种而是叫名字,叫种的只有何姓本家的长辈,这有讲究。惊鸷说:“没想什么?”架子叔笑了,说:“你肯定在做梦。”惊鸷知道架子叔看破了他的心思。惊鸷可以瞒父亲,但不能瞒架子叔。惊鸷说:“架子叔,我是在做梦。”架子叔说:“有梦好。人生不能没有梦。那要看会不会做。会做的幸福一生,不会做的一生不幸福。”惊鸷说:“架子叔,你说这梦怎么做?”架子叔就望着惊鸷半天不做声。惊鸷说:“你说真话。”架子叔说:“一要会做,二要想得开。人做梦总往好处想,比方做梦下塘洗脚,一下去踩着了一个脚鱼,抓起来朝岸上一丢,正好打着了一个兔儿,你就笑醒了。但梦是阴的日子是阳的,往往相反,日子里你下塘洗脚,一下去就踩着一个蚌壳,脚被蚌壳划了一个大口子,你气不过抓起来朝岸上一丢,正好打着了岸上人的头,打出一个大口子,鲜血流。你就要出钱包脚,还要出钱包头。这就由不得你了。你就要想得开。”

    架子叔说:“惊鸷,你这梦是白天做的,恐怕不真。”惊鸷默默的,心有不甘。架子叔说:“白天做的梦,比夜里做的梦还坏些。坏就坏在夜里做梦,你不清醒,别人也不清醒,随你想。白天做梦,你清醒,别人比你还清醒。你想别人都会笑。清醒的梦,好有一比,就像烂板子搭桥,你想过河,桥断了,掉到河里摔伤了。”

    听了架子叔的话,惊鸷心里难受。架子叔说:“这不怪梦,怪做的人不清醒。”架子叔虽说没读书,但说理时爱夹文词。一夹文词,惊鸷就觉得不是味。架子叔到底不如十爷哩。十爷多好,说的诗有情有景,情景交融,寓意深,叫惊鸷好想。

    瓦丘之上那簇紫薇花谢了,枝头结出许多果。垸子里秋烟四结,充满辛咸。那时候垸子经不得事,一经事就流言四起,都是关于金莲和惊鸷的。惊鸷发现日子里的金莲,突然神秘起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惊鸷想见她不容易,想同她单独说说话,很难找到机会。

    一时间秋风中各种说法都有。细女家与金莲家近。细女对惊鸷说,她听到了金莲好几天在深夜里哭,那是王婶和陈叔审金莲,审她是不是与惊鸷婚了手,想生米做成熟饭。金莲坚决否认,说没有那回事,你们污自己女儿清白好说,莫污了人家的儿。王婶说你这个婆娘要是做那样的事,老娘就死在你前面!陈叔说老子让你们娘儿俩都死!王婶就哭,说女儿,你听娘老子的话,千万莫做那样的事。你要向娘老子作保证。金莲就笑,笑得惨然。金莲说你们小看自己的女好说,千万莫小看了人家的儿。

    吕婶说王婶和陈叔其实就了女儿的心,但是陈家的两个叔爷坚决不同意。陈家一个叔爷在镇上合作社工作,虽说没转正,但是是党员。一个叔爷在东方红大队当副书记,当然是党员。两个党员对陈叔和王婶说,你家的大儿当兵转业,也是党员,三个党员之家,怎么能找个地主的儿呢?又是一个垸子住着,那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新中国成立前陈家是何家的佃户,何家在上,陈家在下。好不容易当家做主,又与何家开亲,那革命不白革了,进步不是白进步了?吕婶的话活灵活现,像在现场听到了一样。

    白话大哥瞅见惊鸷在远处,就在畈中指手划脚地说,那女的心其实不在那种身上。只是那种像抱鸡婆天地不醒,做黄粱美梦,睡猪槽盖稻草一面发烧,怎么可能呢?那女退亲根本不是为那种,是为了找个更好的人家。她的姨娘在河对面的黄冈,姨娘早就在给她说人家。那男家条件好,朝河好亮向的瓦屋。男的除了会种田,还会打牛鞭,晓得毛色,还晓得摸牙口,不是简单的角色。逢是河两边一号十五号的牛集,他牵条牛到集上去,与人在袖子里摸手指头,就能达成交易,就能赚钱。惊鸷远远地听着,就觉得白话大哥不是空穴来风,那时候为了生产,牛集是公社提倡的。

    白话大哥朝地上唾一口,接着说,男家答应那女嫁过去就学裁缝,干脚干手过日子。学裁缝是那女的做梦也想的,男家答应了,正合她的意。这叫瞌困来了遇到枕头。

    各种流言像秋风,响在惊鸷的耳朵里。惊鸷痴在秋风中,捉摸不定,心就惑得慌。

    那时候惊鸷心就不甘。惊鸷孤独地想,不能坐以待毙,是死是活,得找个人上门问问。找谁去呢?要是别的人家,吕婶当然行,吕婶是说媒的老手,能说会道,但对于陈家来说不行,陈叔见不惯吕婶,去了于事无补,搞不好会出洋相。陈叔是队长,得找个有分量的人上门才合适。惊鸷那时候想到七妈,七妈是书记的老婆,人叫她书记娘子,日子里陈叔和王婶都高看她一眼。她去了,不管怎么说,不会下不了台。惊鸷就到大队代销店买了两包烟,夜里就到七妈家。七妈是吸烟的,惊鸷晓得贵人不可贱用。

    惊鸷到了七妈家,七伯到大队开会去了,七妈正在灯下收碗。惊鸷就把两包烟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七妈就感动,晓得惊鸷找她是什么事。尽管两家成分不同,日子里少不了斗争,但关键时候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七妈说:“伢,你这是做什么?找七妈用得上烟吗?”惊鸷就对七妈说他的忧愁。惊鸷说的时候动了感情,眼睛红了,说:“七妈,您要帮我的忙。”七妈说:“侄儿,你是懂事的伢。我去说试试。”惊鸷说:“七妈,谢谢您。”七妈说:“伢,你还要到大队代销店买一条烟和一些糖。有没有钱,没钱七妈给你。”惊鸷说:“七妈,钱我有。我只是怕陈家给脸色。”七妈说:“那怕什么?一家有女千家求。伸手不打笑脸人。有我出面,他家不敢给脸色。”

    惊鸷就到大队代销店买了一条烟和半斤粒儿糖。回到七妈家,七妈说:“这才合礼。”七妈就换衣裳,换好了,就拿烟和糖儿在手,光彩修长地朝门外走。惊鸷问:“七妈,我跟不跟路去?”七妈笑了,说:“你这个伢,就这大个胆?真金哪怕烈火炼。”七妈说得对,惊鸷哪是怕人的人?正想见金莲,与金莲当面说。

    七妈在前,惊鸷在后,踏着夜色去。垸子的夜静悄悄,灯明灯暗,垸人正在灯前坐。也就是垸中到垸西,一会儿就到了陈家。进了陈家,陈家堂屋的灯熄了,是黑的。陈叔和王婶同儿女在厨房里就热水洗手脸。陈家的人多,那厨房是连二的,两间房的门对着厨房开。一间房里的灯亮着,金莲就在那间房里踏缝纫机,声音轧轧地响。惊鸷尾随七妈进了厨房,那心就紧张。

    陈叔和王婶见七妈拿烟糖来了,后面跟着惊鸷,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正像七妈说的那样,陈叔和王婶并没给脸色。

    王婶说:“书记娘子来了?”陈叔就叫细莲倒茶喝。王婶就叫儿女们去睡,儿女们听话,都进房去了。七妈就与陈叔和王婶心平气和地说事。

    七妈与陈叔和王婶怎么说,惊鸷没心听。惊鸷的心这时候在金莲身上。惊鸷就溜进了金莲的房。金莲的房干净,金莲的房芬芳。金莲见惊鸷进来,并不慌张。多日不见,金莲瘦了,但却安静。像一朵莲花静在时间里。惊鸷望着金莲就亲切,心就动。金莲离了缝纫机,掇椅坐在灯光里,一张脸就像天上的月亮。惊鸷对金莲说:“我叫七妈来了。”金莲不说话。惊鸷说:“我叫七妈来说媒。”金莲也不说话。这时候厨房里七妈在说,王婶和陈叔正在答。说什么答什么,虽然声音不高,但隐隐约约,惊鸷就听出了那意思。

    那时候惊鸷就问金莲:“现在你有什么想法?”灯光里的金莲默默的,开口说:“我什么想法都没有。惊哥,人要像鸟儿一样该多好,想朝哪儿飞就朝哪儿去。人想死好说,想活好真难。”那时候惊鸷就知道金莲心里比他的心还苦。金莲说:“惊哥,你永远是我的惊哥。”厨房里的谈话并不长,一会就结束了。只是为那烟糖的事在说。王婶和陈叔不收。七妈对王婶说:“你和伢他娘是结拜姊妹,折算送了干娘的。”陈叔说:“我爱烟,但我更爱脸。”七妈说:“他陈叔,你的话不能这样说,你爱脸,我们何家的人就不爱脸吗?何家的儿陈家的女爱过一场哩。事不成情在,你不能打我的脸。”王婶动了感情,说:“七妈呀!那伢儿从小没得娘,活得好苦。”七妈说:“干娘,你放心,儿大了,懂事了,读了一场书,晓得路该怎么走。一棵草儿总有露水养。”

    惊鸷先出门等在大门外。陈叔和王婶就送七妈。不送出大门,就送到大门里。垸子里静静的,垸人该做什么,在做什么。惊鸷跟着七妈一路走。七妈对惊鸷说:“伢儿,陈家对你还是有感情。”听了七妈的话,惊鸷的眼泪朝外流,仰天望夜空,天上的星星,透着泪光,在闪,在亮。七妈说:“伢儿,莫多想。世上事,不由人想。由人想,无有百姓。”

    唉,我的个七妈,你也咬文词哩。惊鸷心里痛。

    那一夜惊鸷只有吹笛子,只有写诗。惊鸷把胸中的悲凉化作悲愤吹透了,还是不能平静,接着就写诗,先写新的,那是意象迭出:“激水的深潭,闪烁着银白的影,那就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看不清?一腔痴迷,化作笛声,吹过了四季,燕也叫,雁也鸣,难道只是梦中音?”接着写老的,那是百感交集:“孤独只有梦中睡。相会又是梦中身。青春仍在梦中湿。醒来迷茫梦中人。想甘心,不死心。”

    四

    那时候心有不甘的惊鸷,想对金莲作最后一搏,就把幻想寄托在那个秋风四起、寒露满地、充满诡异的晚上。

    惊鸷认为那是顺理成章的事,只要顺着想的做,那就水到渠成,没想到冥冥之中,充满变数,结果却事与愿违。

    那天晚上的约会,看似平常,却是惊鸷用心谋划的。

    那天夜晚竹瓦镇上有电影。电影是朝鲜的,名字叫做《卖花姑娘》。那时候进口的外国电影很少,所以很稀奇。那电影在县城放时,影响就传开了,赚了不少人的眼泪。电影轮到区里放,就在镇北广场上晚上放。区里的领导很重视,区电影队提前三天出了海报。海报贴在街头街尾人们注目的地方。上街的人都看到了,就引起了轰动。四乡八里的青年男女知道消息,都约着到时候去看。惊鸷觉得这是天赐良机。燕山与镇子不远,也就三华里的路,金莲去看,是合乎情理的。那时候的乡村,许多的爱情,从萌芽到结果都与电影和黑夜相关。惊鸷想他与金莲要想有结果,也应该趁此机会。惊鸷就策划如何把金莲约出来。

    那时候金莲就被父母软禁了,工也不上,分也不要,让金莲成天在房里踩缝纫机。陈叔和王婶怕女儿关键时候守不住身子出意外。虽说女儿作了保证。但那保证当不得数。陈叔和王婶都是从年轻过来的,晓得爱情的厉害,稍不注意就引火烧身。这一招很英明,很残酷,很痛苦,所以惊鸷就得想办法。

    那天下午收工的时候,秋风扫着田野,天不阴却浪开了。乌云不见了,却有天光。惊鸷心想,这天气好。那天队里收甘蔗,陈叔开始不准人吃,收工了让两个人共一根。春狗和细女并在路上走,边走边啃甘蔗,那样子就甜。惊鸷无心啃甘蔗,就走到他俩身边,悄声问:“今天晚上你俩到不到镇上看电影?”春狗吞着甘蔗汁,说:“去。那好的电影怎么不去?好多时没过瘾了。”细女停了啃,说:“惊哥,你跟我们一路去。”惊鸷幽幽地说:“我跟着你俩一路去,你们有味,我没味。”细女说:“惊哥,那怕么事?”春狗捏一把细女说:“人生就讲这点味儿。你晓得么事?”细女就用手中的甘蔗打春狗的头,春狗用手拦着,顺嘴就咬细女手中的甘蔗,不怕人看到。那时候春狗和细女恋爱,经过艰苦的努力,终于修成正果,那甜蜜就光明就正大。那时候春狗就欢喜,整天亮涎挂在嘴角上,穿着也整齐,人也有趣儿,日子里就善解人意,乐意帮人的忙。春狗知道惊鸷心里苦,对细女说:“吃的吃看的看,心中好比钻子钻。”那时候春狗的话说到惊鸷的心坎上。春狗就对细女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要互相帮助,互相关怀,互相爱护。”细女说:“你才五湖四海!”春狗说:“我说错了吗?只有五湖四海不对,其余都对。晚上我们去把金莲约出来,一路到街上看电影。”细女就望着春狗眼睛亮,说:“好。”春狗说:“周瑜三步一计,孔明一步三计,所以周瑜就气死了。我跟你一起去约金莲出来看电影,陈叔和王婶肯定不会朝别处想。这叫明兵分两路,如此如此。”细女说:“哟,排长会说雅话哩?”春狗说:“你不是也会唱夜半三更盼天明?在何垸过日子,雅人多,不雅还不行。”春狗对惊鸷说:“雅货,到时候万事俱备,就看你的东风了。还雅个卵子?搞它一个雨露滋润禾苗壮。”春狗到底是日子里的高手,那时候惊鸷的那点心思,早被春狗那家伙窥破了,只要惊鸷开口,他就心领神会。

    惊鸷就心潮起伏,被欲望火苗点燃了。春狗说的没错。他想若是细女和春狗把金莲约出来,他就要把生米煮成熟饭,让他的梦想变成事实。那么坚冰就会打破,航线就会开通,一切世俗就会在事实面前低下头来,理想的花儿就会迎风开放,不管前面有多少风雨,哪怕下地狱,他也无悔。

    吃过晚饭,细女和春狗就去到陈叔家约金莲。夜黑着,天上有星。陈叔家吃过了晚饭,堂屋里没有灯。惊鸷尾随细女和春狗竟然潜到了陈叔家的堂屋。细女和春狗约金莲,陈叔和王婶果然没有多心,进厨房说了,就同意金莲去看电影,散下心。金莲与细女和春狗出了厨房。在堂屋的黑暗里,惊鸷见着了金莲。惊鸷在黑暗里站一会儿,就出来了。那是让金莲知道,他来的目的。惊鸷不敢多留,在门外黑地同春狗说:“我先走了。在路上等。”春狗点了头,惊鸷怕陈叔和王婶出来了,就赶紧先走了。

    惊鸷一个人就在前头走。那时候燕山黑的夜色里,有松涛吹树。林场的知青们没去看电影,在房里看书,每一个窗子都像明亮的眼睛。惊鸷顺着坳口的路走。那守林的狗黑夜里隔好远就认出了他,没有叫。惊鸷不敢在近处等,近处等怕人看见了,就翻过了燕儿山的坳口,就下畈过港,港上的小桥青石板闪着寒光,桥下流水潺潺,多像当年金莲送他上学,接他回来时的声音。惊鸷朝畈上走,过了高畈垸,过了清塘岸,就在茶叶山下的路边,茅草埂上,坐着等。那时候从燕儿山到竹瓦镇有三华里,只有一条小路,茶叶山正在半途,那是必经之路。惊鸷在那里等,是有道理的。茶叶山离垸子远,风景又好。漫山茶林,其间茅草丛生,好比现在的茶楼,可以会意,可以抒情,只要不怕鬼,那就是天然抒情的地方。那时候多少乡村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那时候惊鸷就想,把金莲等到了,细女和春狗必然先走,留下他和金莲,天就是他和金莲的,地就是他和金莲的,天造地设,世上有什么想说的话不能说出?世上有什么思念之情不能倾诉?他一定要把金莲拥在怀中,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把所有的思念诉出来,哭过了,笑过了,然后把一切忧愁和烦恼丢在脑后,水乳交融,把人生该做的事做出来,那就悲壮,那就辉煌。那时候惊鸷的脑子里火花四溅,如电闪雷鸣,金蛇狂舞。惊鸷灵魂出窍了,激动使他浑身战栗,一会儿心就腾空而起,升到了天堂。一会儿人就坠落,下到了地狱。他知道高贵与低俗就在这一念之间。他守高贵之花,盼望着结出幸福之果,但不管他如何高贵,盼望的花儿却要从眼前飞走,不是他的。惊鸷想起了小时候在外婆的怀里,外婆对他说的这个世界住着三层人的话。惊鸷长大的日子里,外婆又把那话不止一回往细里说。外婆说:“这世上三层的世界,各有各的归宿。头上是蓝天,那里是天堂,人若升上去,就能看到自己的灵魂,它像金子一样放毫光。一层人住在地下,那里是地狱,人若掉下去,才发现自己的影子在里边,它像粪土一样冒黑气。中间住着的,只是人的肉身。”惊鸷心里说:“外婆呀外婆!你的外孙如今长大了,懂得了您的话,同时懂得了爱。今夜上天堂也好,下地狱也好。我只能如此。头上星光灿烂,脚下黑夜沉沉。我宁可人下地狱,魂儿却要上天堂。”

    但是,时间这时候就出了偏差。惊鸷觉得等了很久很久,却不见细女春狗和金莲来。于是惊鸷就耐不住,心想春狗他们是不是走过去了,虽说只有一条路,但要走野路,也不是没有。惊鸷就想他们是不是从野路走过去了,就决定到电影场去会。惊鸷到了镇上,穿过叉街,到了北门露天电影场。电影在放,人山人海,惊鸷满场子地找,就是找不到要找的人。惊鸷以为他们还没来,就回到原路去等。黑夜里茶叶山上,北风之中,茅草凄凄,茶林丛丛,惊鸷望眼欲穿,吸冷风进去,呼热气出来,胸中如火在烧,难忍难受。惊鸷一直等。惊鸷听到风中的电影在唱插曲儿,那插曲儿悲凉凄楚:“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上市场……花儿虽鲜,花儿虽美,无人买……”惊鸷不死心,还是等,等到电影散场,远处的街上,传来人声,还是不见细女春狗金莲的人影。惊鸷就绝望了。这时候他就怀疑细女春狗金莲他们去没去?因为他先走了,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总之一切设想付之东流,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梦破灭了,变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不可言状。惊鸷那绝望的味儿只有天知道。惊鸷就独自回到家,垸子里静静的,没有灯光,狗也睡着了,不叫也不动。

    惊鸷就开门,灯也不点,就像一条绝望的狗,无声无息,笛子也不吹,诗也不写,就着黑暗睡。睁开眼睛是黑暗,闭上眼睛是泪水。

    更叫惊鸷想不通的是,第二天惊鸷问春狗:“昨天夜里你们去看电影没有?”春狗说:“去了呀!”惊鸷问:“是不是从茶叶山那条路过去的?”春狗说:“是的呀!”惊鸷说:“我怎么没有看见你们的人?”春狗说:“我们也没有看见你的人。雅货呀!叫我怎么说你好?”春狗说得一本正经。惊鸷就摇头苦笑了。春狗并不知道惊鸷隔夜的煎熬。牛过了堑,扯尾巴没有用,惊鸷不愿说。总之青春是多情的花儿,开过了仍是美丽。那滋味只有留在心中,就像一杯酒,苦也好甜也好,是自己酿的,留着独自品尝,说破了就是俗。不然孔子当年见了流水为何感叹逝者如斯?不然陈子昂为何登幽州台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才是大境界。

    五

    北风来了是冬天,燕山脚下的日子,晴了阴,阴了晴。风中各种传言得到了证实。金莲不久就找了婆家,果真是金莲的姨妈做的媒。那婆家就是河对面平畈的黄冈,那男的会种田也会打牛鞭,只是比金莲大十岁,家里条件不差,向河三间瓦屋,答应金莲嫁过去后学裁缝。

    于是那速度就快,先是定亲,接着认亲,然后过门,看了结婚的日子。金莲就基本不回来了,说是住在姨妈家,其实就住在婆家了。因为金莲的姨妈与那家是邻居。

    那时候惊鸷还是坚强的,不怨天不尤人,只在得知金莲定亲的那天,心里不好受在家闩门睡了一上午。那时候八婆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八爹得知惊鸷没出工,就到惊鸷家敲门。惊鸷就放下手中的书,从床上起来,把大门打开了。八爹问:“种,你是不是病了?”惊鸷说:“我没病。”八爹说:“你不能这样做。你这样做就显小。垸人就会笑话你。日子里你处处高贵,怎么一下子有失风范呢?当年孔子从卫国到陈国路过匤地,面临追杀,坦然以待。学生问他怎么办?他说天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匤人其如予何?那意思你懂吗?他说天要是丧了斯文,后来人就得不到斯文;天要是不丧斯文,时人又能把我怎么样?”惊鸷就热泪盈眶。惊鸷说:“八爹,我在看书。”八爹问:“你在看什么?”惊鸷说:“我在看《故事新编》。”八爹问:“看《故事新编》中的哪篇?”惊鸷说:“我在看《补天》。”八爹把惊鸷手中的书拿过来看了,说:“种嘞!这就对了。”

    那天下午,惊鸷就下畈出工了。那时候缺工要请假,陈叔不问他上午没出工的原因。惊鸷沉默着做活。垸人也不问,以眼睛会他,只是温暖地笑。日子里阳光明媚,燕儿山上枫叶和乌桕树的叶落尽了,只有马尾松在北风中青翠欲滴。惊鸷就像产后的妇人,虚脱一场又振作起来,踏着梦儿走。那感觉就在虚脱过后的幸福里。

    于是季节里的年又来了。垸人热火朝天忙着办年。父亲又从黄石回家过年。父亲得知儿的事,自己忙着办年,不要惊鸷动手,让儿看书。不说也不问,只是眼睛看儿的光更加慈祥,更加温暖,像护犊的老牛,生怕有什么闪失。惊鸷就不敢再看书了,帮着父亲办年。父亲还是不要惊鸷动手,说:“儿呀,这是俗事。”惊鸷眼泪朝出一漫,说:“父亲,儿太雅了。”父亲说:“雅好。宁生雅子,不生混子。”那时候惊鸷就知道,这一生什么都可以还,就是还不起父亲的感情债。

    八婆在腊月二十八那天去世了。因为要过年垸人忙碌着把她土葬了。七伯装作不知道。冷清的丧事过去了,于是垸人就过年。过年该热闹的照常热闹,爆竹照放,鱼肉照吃。只是八爹更加孤独了。八爹在大门上用绿纸写对联。门的斗幅上写的是: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这是伟人的诗句。大门两边一边是:红雨随心翻作浪;一边是:青山着意化为桥。这也是伟人的诗句。八爹用伟人的诗句寄托他的哀思。大年初一有太阳,八爹就坐在大门口晒,七伯看见了八爹写的对联,同时看见了晒太阳的八爹,只是看,没做声。父亲带着惊鸷给八爹拜大年,八爹没让父亲和惊鸷进屋。八爹说:“我不想起来,九相,你带着儿就在门外拜吧。”父亲就带着惊鸷朝大门跪下,磕了头。八爹是正月初十那天死的,离八婆的死只有十二天。垸人说,八爹追八婆去了。八爹死了,年未过尽,七伯就要移风易俗,让八爹带头火化。八爹没亲人,只有随他。七伯叫一辆手扶拖拉机开到八爹的大门口,然后叫春狗带人去搬八爹。春狗不去,说要搬你去搬,你是书记。七伯就叫林场知青们来搬,那时候林场里恰好有几个知青响应号召没回城过年。七伯对知青说好了,说这是政治表现,将来对你们是有用的。那几个知青来了,进了八爹的屋,将大队买来的黑布,把八爹裹了,抬出来朝手扶拖拉机后面满是稻草的拖斗里一丢。惊鸷只听见咚地一响,然后拖着就走。惊鸷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八爹身上没有肉,只有一把骨头。搬八爹的就有知青夏组长。夏组长那时候也感动了。夏组长就对惊鸷说:“一去紫苔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惊鸷那时候不知道这是谁的,现在才知道这是杜甫的诗句。八爹拖到县火葬场火化了,垸人将他的骨灰葬在八婆的身边。他出嫁的养女碧云赶回来,到山上哭了一场。哭完,也不进屋,就走了。这时候满垸的人,就念八爹生前的好处。

    金莲是正月十八那天出嫁的。清早起来惊鸷就听见垸西头放爆竹,在热闹。那天公社决定搞开门红,组织各队的人到巴河边大畈里治田,将公路两边的田牵直整平,好让人参观。惊鸷不愿留在家里,看金莲出嫁,就有意避开,参加平畈。

    平畈的队伍开到公路两边,插旗竖语录牌子,各队领了任务,那就红旗招展,气势就非凡。燕山七队陈叔因为嫁女,就让春狗带队。春狗就重惊鸷,让惊鸷当施工员。施工员的任务就是放线,用石灰撒迹儿,然后才好直平。放线的绳子带来了,就要用桩儿钉。因为没有带桩儿来,那线就放不成。春狗说:“雅货,公路两边不是有树吗?你去砍两棵来不就成了?”惊鸷就上坡到公路边去砍树枝做桩儿。

    就在惊鸷到公路边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送金莲出嫁的队伍就迎面走来了。细女做伴娘跟着金莲。金莲穿着嫁衣,那嫁衣是红袄子。惊鸷那时候万箭穿心,无路可退。惊鸷就同金莲打招呼,说:“你好!”金莲凄然一笑,回惊鸷一句:“你好!”细女的眼睛就红了。

    金莲送亲的队伍顺着公路走。惊鸷呆住了,呆在太阳下望着金莲远去的身影,禁不住热泪双流。林场的知青那天也参加了平畈。那时候知道金莲出嫁,就赶到路边看。夏组长见惊鸷待在山坡上望着远处发呆。夏组长就拍拍惊鸷的肩,与知青们一起唱起了那歌儿:“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唱完接着又唱:“马儿呀,你慢些走呀慢些走,你要把那壮丽的景色看个够,看个够!”天旷地阔,河水清幽,那歌声随着风儿飘荡,唱痛了惊鸷的心。

    惊鸷回到畈里。同大队的人,晓得了这件事,正在议论碰面真不是时候,叫惊鸷怎么受得了。惊鸷听见了,那就心如刀绞。春狗眼红了,说:“惊鸷,是我错了。我不该叫你到公路边砍树桩儿。”惊鸷不说话,直摇头。春狗说:“太残酷了,太残酷了。你莫哭!”惊鸷问:“我哭了吗?”春狗说:“你哭了。”

    那时候惊鸷说:“春狗,你看我笑。”惊鸷就笑。

    春狗说:“你想哭就哭。笑个么卵子?”惊鸷说:“我不笑别人,我笑我自己。我笑我一个梦做了三年,总也做不完。我笑我一个谜猜了三年,总也猜不准。你说我痴不痴,呆不呆?”那时候春狗见惊鸷站在太阳下的那个傻样子,心里就难受。春狗说:“该醒了。”惊鸷说:“醒了还是梦。”春狗说:“雅货,你疯了?”惊鸷说:“你看我疯了吗?”春狗说:“雅货,你真要人的命!”

    真的没办法,惊鸷没疯,把个春狗差点搞疯了。

    春狗说:“好兄弟,我给你唱个歌儿好不好?”惊鸷咽一声,说:“你唱。”春狗就咧嘴唱:“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上市场……花儿虽香,花儿虽美,无人买……”

    春狗不唱别的,就唱那。春狗认为那歌儿好听。没想到那歌儿正是那夜电影里唱的。春狗又唱不准,不在调上,黄了。春狗说:“兄弟,对不起!那天夜里我没有帮好你的忙。”惊鸷就知道那天夜里的事,背后真的有玄机。

    那时候惊鸷到底把泪忍住了,没有流出来。

    六

    惊鸷与金莲再次会面是在五年之后。那时候关于成分的问题中央已经解决了。同时责任田到户,再也不是那种集体生产,以集体人格,集体抒情的时代。

    那时候惊鸷已经结婚了,有了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金莲也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五年中惊鸷由于成分改正政策宽松,惊鸷先在大队当民办教师,后到区文化站工作,虽说没转正,属于背米袋子的,但毕竟是“出去了”。而金莲呢,过得并不如预料的好。原来那男人是结过婚的,那女的是喝农药死的,留下了一个儿子,金莲嫁过去是“填红房”。巴水河边“填红房”,专指死了媳妇二婚的。开始金莲的姨妈和垸人瞒着她,结婚很长的时间把原来的儿子寄养在孩子的外婆家,不让金莲晓得。这是一个“阴谋”。再就是原来答应金莲嫁过去学裁缝,也没有实现,主要是金莲嫁过去之后,忙于生女育儿,没有时间;其次是乡间的风改变了,衣裳都不做了,时兴到街上去买,裁缝不俏。更重要的是由于农村生产方式的改变,分田到户了,巴河两岸的收入渐渐拉平了,黄冈再没有了优势,再也不是河东姑娘向往的地方。总之金莲过的只是一个农村妇女应过的日子。有一点是她的优势,她嫁过去后,家是她当。那男人对她很好,点说听提。分田到户后,黄冈的女人特别爱打麻将,那男人依着她,农闲时她每天可以穿着鞋袜,像做客一样地打麻将。这些都是惊鸷听说的。金莲很少回娘家,就是回娘家,惊鸷也没能碰到她。

    五年后的那天惊鸷就碰到金莲了。那一天落日黄昏,惊鸷在街西头租屋办的文化站里,正在看书。那时候文化站里没有人,图书屋的读者,由于天晚了都走了。那时候惊鸷就看到回娘家的金莲,穿戴整齐,就从门前过。惊鸷就激动起来,出门叫金莲进来坐会儿。金莲默默无言,在门外站一会儿就进了门。惊鸷倒水给金莲喝。金莲掇着杯子,没坐,只是看了一会儿,就要走。惊鸷就说:“我也要回家。我陪你一起走好吗?”金莲不说话。惊鸷就把文化站的门锁了,跟金莲一起回家。惊鸷叫金莲前面走。金莲不在前面走,跟在惊鸷的后面。那时候金莲还是那样干净,那样风采依然。

    路还是那条路,只是朝回走,要翻山要过塘,过了清塘,就是那茶叶山。茶山上茶林很绿,只是渐渐荒疏了,只有茅草茁壮,还在风中摇。两人都不说话,天地就是静静的。落日浮天,那就是悲壮。惊鸷开口了。惊鸷说:“金莲,日子过得还好吗?”金莲说:“还好。有儿有女,有吃有喝,同男人有话说,他把我当人。”惊鸷说:“祝福你!”金莲说:“惊哥,你不要销蚀我。”销蚀是巴河岸边的土话,它的意思好像是讽刺,但也不全是。那意思只可意会不能言传。“销”与“蚀”构成一个词,那真叫人百感交集。惊鸷说:“金莲,我是真心的。”金莲说:“惊哥,我只是一个农家姑娘,是你教了我一场,教我认得字了,能唱新歌儿。”惊鸷说:“金莲,这不是我要问的。”金莲说:“惊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惊哥,你教我的字我没忘记,我写给你看。你教我的新歌儿,我没忘记,我唱给你听。”惊鸷说:“金莲,你不要这样。我要问的只是一句话。你要如实地回答我。”金莲说:“惊哥,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惊鸷说:“金莲,你对我说实话。你幸福吗?”金莲的眼泪就流出来了,说:“惊哥,我晓得你对我好。不枉你教我一场。我够了,想要的得到了。尽管不圆满,但是我晓得什么是幸福。”

    那时候惊鸷仰天长吁了一口气,魂儿就升到了天堂,脑子里一派辉煌,说:“金莲,你以为我要问你什么?你知道吗?五年来我想问的就是这句话,五年来我想要的就是这句话。今天我终于听到了!你幸福我就放心了。”金莲说:“惊哥,你永远是我的哥。惊哥,你还记得那年我在瓦丘上给你唱的歌儿吗?”惊鸷说:“怎么忘记得了?记得,记得。”惊鸷的脑海里就响起巴水河边那儿歌的旋律。“桃花李花结满林,橘子花儿做媒人。扁担花堂上坐,喇叭花去迎亲。金花的姐,银花的郎,荷叶花儿铺满床。四季都有花儿在,把郎记在尽头上。”

    那时候落日正红,天青气爽。惊鸷和金莲站在燕山的坳口上。日子里所有的庄稼都在季节里生长。远处巴水河水清沙白,上面望在群山里,下面望到长江边。近处燕子飞在黄昏里,菜花儿开在田畈中,河边的垸子结满炊烟,狗吠人欢,都是人间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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