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狗带回的精神是七伯肉口传的。
春狗穿着印着“奖”的背心,带着精神从大队回来。秋风起了,要说真不是穿背心的时候,但春狗偏要穿在身上,他将那破褂子脱了,挽在手膀子上像道箍,背心白,他的肉黑,那“奖”红,挺在胸脯上,特别的显眼。春狗挺着“奖”,走在河畈里,风中的他就精神焕发,特别惹姑娘的眼睛,特别是细女,望着春狗放亮儿。那时候春狗完全不考虑惊鸷的心情。“双抢”结束时,依照惯例,大队就下指标,布置各生产队评模范。那时候评模范,分三个等。一等发印红“奖”字的背心,二等发顶白草帽,上面也印着红“奖”字,三等就没有实物,只发一张奖状。春狗舍生忘死地干,垸里的人不薄他,评他一等奖,使他很幸福。春狗得意了就吹牛,说他得的奖状一个伢儿挑不动,每年都有背心穿,旧的没穿破,又有新的来。春狗的举动使惊鸷心里不好受,因为队里开社员会评奖时,惊鸷和春狗一样,都是一等。这使惊鸷很欣慰。惊鸷没想到,他的一等,到了大队就变成了三等,没参加表彰不说,那张纸还是春狗带回的。更叫惊鸷气的是,春狗不顾他的感受,将那张纸当着金莲和姑娘们的面递给惊鸷,说:“书记叫我带给你,说这也是奖。”那时候惊鸷尽管悲愤交加,但还是接着了。因为三等也是奖,是对他汗水和尊严的肯定。
惊鸷是喝过夜粥,站在大门口看天上的雁阵,沉浸在诗境之中,听到春狗叫他的。春狗说:“陈叔叫你。”惊鸷问:“叫我什么事?”春狗说:“去了就晓得。我领你去。”惊鸷说:“我要你领吗?”春狗说:“我担心你一个人去怕。”惊鸷说:“我怕什么?”春狗说:“这你心里明白。”春狗这东西晓得惊鸷心里爱恋着金莲,找惊鸷的痛处捏。金莲是队长的女,又许了婆家,惊鸷想金莲,在垸人眼睛里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人做梦,所以都不敢说,也不敢笑,只有春狗敢说这样的哑谜话。这个春狗狡猾,这时候对惊鸷下这样的套。
惊鸷的心咯噔一下跳快了。惊鸷不知是福是祸,便忐忑不安地随春狗走。惊鸷想,他爱恋着金莲,陈叔找他去,要是陈叔当面说他什么,那真是无地自容。
夜来了,陈叔家到底不同,堂屋的桌上点着明亮的罩子灯。王婶领着她的两个女儿金莲和细莲,吃完夜饭,进房忙针线去了。她家的儿出门玩去了。堂屋就静,静静的桌子,静静的灯光,映着白粉墙。春狗在前,惊鸷在后,进了堂屋。陈叔家人多,就有许多的椅子和凳子,排在堂屋墙壁的两边。陈叔见人来了,就拧了拧灯捻子,那亮就更大。陈叔不叫春狗坐,却叫惊鸷坐。惊鸷听陈叔叫坐,就局促地坐在椅子上。惊鸷双手撑着膝头,坐成很老实很温顺的样子。春狗不敢坐,就站在桌子旁边。春狗找陈叔的眼睛,顺着陈叔。陈叔坐在方桌上方。陈叔的光头新剃了,兀自发着青灰的光。陈叔丢一支烟给春狗,也不给春狗点火,独自吸他的。春狗不敢要火,把那支烟拿在手里盘。陈叔吸的烟是自制的。在垸中,陈叔和架子叔都是制烟的好手。将烤房烤黄的烟叶,理一些称了回家,让小队会计把钱记在账上,然后把那烟叶夹在夹板里,夹得铁实,然后用细刨儿将烟叶刨成烟丝儿。那烟丝金黄,比卖的烟的丝儿还细,然后把那烟丝摊在米筛里,喷酒,喷糖水,用手抄均,就用自制的卷烟机卷,卷成一根根很长很长的烟,再切得与卖的烟一样长,装在铁做的烟盒里,外人就看不出那是自制的。陈叔不说话,把那自制的烟,含在嘴里,点着火,吞着烟。这是他在想问题。陈叔想问题时,只吸烟,不说话。垸人都怕他这个样子。垸人都怕他说话,更怕他不说话。
惊鸷急于想知道陈叔找他何事。陈叔偏不急,嘴上吸着他的烟,用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惊鸷,打量得惊鸷的手不知如何放才好。这就是折磨人的事。惊鸷尽管在学校里见过事,但那是心中无事。心中有事,惊鸷没有不怕的。惊鸷怯怯地问:“陈叔,找我有什么事?”
陈叔心事重重,顺口答一句:“有事。”陈叔说完,就不打量惊鸷,朝春狗说:“女儿们做牛做马,一年到头把渴困羡死了,你说晚上办个什么学?”陈叔说这话时,刚剃的头皮更亮。春狗盘着手里的烟,眼睛望着陈叔,不做声。惊鸷听了这话,心就放下了。惊鸷知道陈叔找他来,不是他担心的事,是办扫盲夜校的事。这事多时就听楼上响,不见下楼来,终于听见脚步响。惊鸷心里有了底,就放心了,就不怯,就换了眼光,将害怕换成了欣赏。这是日子里惊鸷的生存智慧,一旦将害怕换成了欣赏,于是看世人看世事,就觉得变形了,有味儿,这成了艺术,成了美。
这时候春狗就一脸的怯相,一个劲地眨眼睛。陈叔见不得春狗那相,给春狗点烟,说:“你眨个什么眼?有么事,说。”春狗点着烟,吸一口,说:“书记开会布置的,说是不办不行。”陈叔说:“你说牛过了堑,扯尾巴有什么用?十六七的姑娘,怕死绝了,才想起扫盲!认得几个字是不是都招去当工人?农家女儿,天生种田的命,怕是糊涂来糊涂去好,生得出儿女,煮得熟茶饭,能插秧,会做事就要得。认得几个字,高不成低不就,不见得就是好事情。”春狗不敢说是,不敢说不是,只是眨眼睛。惊鸷望着春狗,觉得春狗的样子很可怜。
日子里的惊鸷,早就领教过陈叔的生存智慧。陈叔虽说扁担倒下去一字不识,却是破解苦难的高手。那一回是“双抢”的时候,打夜工打到了深夜,吕婶洗了澡,累了就搬乘竹床在稻场边上睡,睡得死人一般。不知是谁将她的裤子脱了,想做那事却没做,顺手从地上捡个瓦片盖在上面,被出早工的人看见了。吕婶动静大,就痛不欲生,找陈叔告状,要陈叔查,说是阶级敌人搞破坏。陈叔问吕婶:“乘了没有?”陈叔不说做,说乘,乘就是乘人之危。吕婶就哭,说:“乘了还好说,就是没乘呀。”陈叔就笑,对吕婶说顺口溜:“婆娘婆娘你莫哭,不哭就是你幸福。留得寒窑瓦儿在,好把茅屋换瓦屋。”一席话把吕婶和垸人说笑了,一场风波平息了。你说这世上还有比陈叔更机智更聪明的人吗?
春狗站在旁边不安,嗫嚅着说:“书记布置的,不办不行。”春狗在陈叔面前是个呆货,只会抱个原萝卜啃。春狗的心思惊鸷知道,陈叔更知道,春狗想努力促成此事,是想让细女认几个字儿。细女的娘老子认了春狗做女婿,当排长的女婿,总要用权为媳妇做点事儿,才对得住细女爱他一场。陈叔把手一扬,对春狗说:“世人只知识字好,识得字后眼亮了。不识字时听你调,识得字后她不饶。还是老话说得好,女子无才德便高。你那点心事,我晓得。我叫你找他来,不就是定这事吗?看把你急的!没你的事了。放心睡你的觉去!”春狗的脸就红,就笑,说:“我又不是光为细女。”陈叔说:“晓得,晓得。你是为天下女儿得解放。”春狗起身说:“队长,那我就回去睡。”陈叔说:“去吧。你的任务完成了。”春狗就起身,灯光动了。春狗出门,随夜风走了,留下惊鸷。
惊鸷坐在椅子上,心里又紧张起来。惊鸷不明白,不就是办夜校扫盲吗?定了就行,布置就行。还留他做什么?
叫惊鸷没想到的是,陈叔留下他,还有文章要做。这对于惊鸷来说,就是痛苦,就是折磨,就不是换眼光欣赏的事了。
二
春狗走了,陈叔家的堂屋,就有好半天的静。
桌上的罩子灯仍在亮。陈叔抽一支烟给惊鸷,说:“伢儿,吸根烟。”惊鸷说:“陈叔,我不吸。”陈叔说:“我给你点火。你吸一根。一吸解千愁。”惊鸷说:“陈叔,我不吸。”这时候王婶出来了。王婶说:“他不吸。你要他吸什么?你吸你的。老九只有一个儿,你莫教坏他。”陈叔说:“这个儿,真是好儿,烟酒不沾,坯子一点没坏。”王婶叹口气说:“要是他娘在多好。看见这好的儿,不高兴死了?”陈叔说:“那是真的。那是真的。”
这时候金莲露面了,站在房门里,朝惊鸷一笑,说:“惊哥来了!”惊鸷不朝金莲望。陈叔对金莲说:“你做你的事。疯子听不得锣响。”王婶说:“吼个么事?女儿见惊哥来了,打个招呼有什么?坏你么事规矩?女儿听话,进去。大人说事儿。细伢莫听。”金莲隐了身子,进房去了。
陈叔吸着烟,将烟缓缓地吐出来,脸上有了笑色,换了口气,对惊鸷说:“伢儿,没定上一等,莫怄气。”惊鸷说:“陈叔,我没怄气。”王婶说:“队里评的是一等。”惊鸷说:“我知道。”陈叔说:“你回乡时我没去接,你莫见我的怪。”惊鸷说:“有人接是一样的。”王婶说:“我对陈叔说伢儿毕业了,要个人去接。他说那是当然的。惊鸷是你的干儿,也是我的儿。”王婶的话说得惊鸷心里很感动。
陈叔说:“伢儿,你毕业了,是垸里唯一的高中毕业生,同类人中就你书读得最多,伢儿们都羡慕你,说你从不说野话,一正一着,有大有小,多情多理。我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你又有上进心,做事下力。燕山七队多了一个好劳动力。你说我当队长的能不喜欢?听说你又会写诗,区里点名要你去写节目,听说县广播站还播了你写的报道,不简单的。”那时候惊鸷听了陈叔的话,真是受宠若惊。因为日子里的陈叔从来不当面表扬人,都是抓住你的短处,批评你,要你服,就好比用脚踩住猫的尾巴,要你动弹不得。
陈叔说:“伢儿,不怕生坏了命,就怕落错了根。你要早点练驮水车,你要是驮得起水车,陈叔就给你评十分。你比你父强。你父驮不起水车,一生得不到十分。驮得起水车,就是一个男人。其余都是花哨子,好看当不得真。你听陈叔的,不错。陈叔不害你。”惊鸷这时候听出了陈叔的话外音,心里就发冷。一个地主的儿,尽管读了书,有什么用?一生还不是为了得十分最好?
惊鸷说:“陈叔,你有什么话,明说吧。”
陈叔说:“伢儿,你莫急,陈叔找你来,是想同你说说话。人在世间过日子,要想,但莫乱想。乱想,伤气伤神。俗话说得好,货到地头搁,货到地头止。”陈叔用的俗话,惊鸷明白。意思就是你的货尽管好,但时令不对,到的地方错了,你得认命。
惊鸷说:“陈叔,回乡后我一直努力做活,一直听您的话。有什么不对,请您指教。”惊鸷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在颤。惊鸷生怕陈叔说出他与金莲有什么,要是陈叔说出那样的话,那就比说做贼还辱,惊鸷的脸红破了。但陈叔到底没说那样的话,陈叔只说:“伢儿,你做得不错。陈叔也没什么说的。你是读了书的,响鼓不用重锤。”
这时候王婶给惊鸷倒了一碗茶,放在惊鸷面前,说:“老的,伢儿来了,有事说事。你莫吓着伢儿。”陈叔对惊鸷说:“你看干娘把你当亲儿。”王婶对陈叔说:“老的,我和伢儿她娘是姊妹。”惊鸷把王婶倒的那碗茶掇在手上,想喝,手在颤。
陈叔见惊鸷那样子,知道火候到了,就对惊鸷说:“我找你来,也没有大事,就是上面布置办夜校扫盲。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农村女儿家命苦都没有读书,现在春风来了,要下点雨。金莲一班丫头闻风吵,说要识字。我说算了,没得老师教。她们说怎么没有?惊鸷高中毕业了,不是老师是什么?我就想也是的,你家成分高是高点,但你是个有才的伢,让你夜里教下女儿,也是正经事。金莲她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儿,还不是养两年的事。出嫁之前,让她们识几个字也是好的,嫁到婆家错不了工分,进城上厕所分得清男女,那是积德的事,日后说起来,还不是记得你。”王婶说:“伢儿,这是真话。我和你娘是姊妹,你娘生前教我认字绣花,我一生记得她的好处。”
陈叔说:“伢儿,你可要三升大麦唱本影子戏——玩个正经曲子!”惊鸷不蠢,终于听出陈叔要说的意思。陈叔的意思是一要惊鸷教女儿们识字,二要惊鸷唱正经曲子。正经曲子是什么,这要人明说吗?夫妻俩一唱一和,心思都在这上面。
惊鸷掇着茶,手还在颤。惊鸷止住颤,喝了一口茶。那茶是从茶壶里倒出来的凉茶,大叶子泡的,红得像血。惊鸷吞下茶,说:“陈叔,王婶。我晓得。”
王婶马上对陈叔夸惊鸷,说:“老的。我说了的,伢儿懂事。”陈叔就笑,说:“读书的人就是不同。知书识礼。我们陈家跟何家打长工,说真话何家没有亏待过我们陈家。”王婶说:“老的。这话说不得的。”陈叔说:“夜深了,又没得外人。”王婶说:“你现在是队长。”陈叔说:“队长好大个官?土地菩萨。土地菩萨就是领人过日子。何家垸四类分子多,我明里斗是斗,暗里保是保。我爷生前说一个野鸡要护三个山头。我三个山头护不了,护一个山头就要得。”
王婶对陈叔说:“老的,教夜校有没有报酬?”陈叔说:“怎么没有?过去发蒙进学,还要送块腊肉给先生。”陈叔问惊鸷:“伢儿,那有讲究的,叫什么名堂?”惊鸷晓得叫什么,但那时候惊鸷不说。陈叔笑了,说:“伢儿,你以为我不晓得,我听也听熟了。那叫束修之礼。”陈叔说:“伢儿,你认真教。我与队委会的研究了,教一夜给两个工分。”王婶惊喜了,对惊鸷说:“伢儿,教!划得来的。教一夜两个工分。”
那时候惊鸷掇着茶噙着眼泪,说:“陈叔,王婶,书我教,盲我扫,两个工分我不要。”
王婶说:“你个苕儿。凭劳动的。当得的要得。”
惊鸷说:“我不要。”
王婶对惊鸷说:“儿,是不是话伤了你的心?”
陈叔对王婶说:“你瞎说什么?”
王婶对陈叔说:“老的,儿是读了书的。”
陈叔说:“那有什么法子?”
惊鸷踏着夜色出门。王婶掇灯送惊鸷。王婶对着夜,说:“儿,对不住你了。有些话中说不中听。有些话中听不中说。你不要往心里去。”惊鸷说:“干娘。我听着了。”
惊鸷回到家点亮了灯,那是父亲给他的灯,也是明亮的罩子灯。灯下惊鸷拿起父亲的长笛,吹了起来。惊鸷含着热泪吹父亲教给他的《苏武牧羊》,那曲儿激起悲愤,动着秋风。
垸头住的八爹,就是那时候听见那笛声,踏着沉沉的夜,来到惊鸷家中的。八爹来了,惊鸷也不停吹。
八爹知道惊鸷在吹什么。
三
陈叔给一天时间,让惊鸷在垸中雪纯十六爹的古宅里,布置扫盲夜校。雪纯十六爹不在垸中住。雪纯十六爹在镇上住。由雪纯十六爹亲房兄弟菩萨爹拿着钥匙。
由于要开扫盲夜校,陈叔就从雪纯十六爹的亲房兄弟菩萨爹手里要钥匙。菩萨爹说:“又要借用?”陈叔说:“是的。”菩萨爹说:“你恐怕要到街上说一声。”陈叔说:“说什么?借用,又不是永借荆州。”雪纯十六爹土改时划的是小资本经营,这个成分相当于农村的富农,陈叔觉得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到镇上打招呼。菩萨爹就将钥匙交给陈叔。陈叔过手将钥匙交给惊鸷。陈叔对惊鸷说:“要检查的。你去布置吧。”
惊鸷拿过钥匙开门。那钥匙是檀木的,朝上带着钩。那锁也是木的,就在门肚子上,是锁也是门闩,鼓着朝外突。那是典型的巴河流域石器时代农耕文明的木钥匙和木锁,那锁那钥匙那时候只有雪纯十六爹家的古宅还有。它穿越了铜器和铁器时代,还原在时光中,充满古老的诗意。
惊鸷将木钥匙伸进门肚子上的木锁里,一推,一拍,那锁应声就开,就好比一句古老的歌谣。惊鸷将厚重的大门推开,就有明亮的风吹进去。门里是雪纯十六爹家的宽阔的堂屋,青砖铺地,阴暗潮湿,私堂两边是厢屋,只有屋面上亮瓦儿透着天光。雪纯十六爹家的老屋,说是空着,其实一直没空,在何家垸随着时光发挥作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这里是队里的大食堂。那时候垸中所有人家的桌子,都集中到了这里,很有气势地摆开,让垸人和不是垸人的人,敞开肚皮在这里海吃,过很幸福的日子。可惜的是这日子并不太长。
惊鸷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在大门头上写红字。陈叔说了上面要检查的,没得红字不行。那时候是红海洋时代,恨不得天上地上所有的东西都是红的。这样才见忠心。惊鸷就要搭梯在大门头上用尺子和铅笔打格子,打好格子后,才能用排笔蘸红油漆写字。这字按照当时的惯例,是要写美术字的。写字是惊鸷的短项。惊鸷写字不行。惊鸷没有像祖辈和父辈那样,有描红临帖的幼功。惊鸷读书时不讲究写。莫说美术字,就是常规字,惊鸷也写得像鸡扒。这时候八爹袖着手儿来了。八爹见惊鸷发愁的样子,就笑,说:“你下来。让我来。”
于是惊鸷就下了梯。八爹叫惊鸷把梯子搬走。八爹就不要梯,也不打格子。八爹用一根长竹篙将大号排笔绑了,离了大门,站远了,将那绑着的排笔,蘸着油漆仰面挺着写,那才叫绝活,那才叫功夫。一会儿大门头上“扫盲夜校”四个美术字就写好了。字字一样大,横轻竖重,间距一样的。惊鸷看在眼里,不服不行。
八爹美术字写得好,尤其是颜体字写得好。父亲说抗日战争期间,八爹参加过新四军外围组织抗日五大队。抗日五大队白天潜伏,夜晚活动。八爹不领枪,只领笔。八爹的任务就是写标语。八爹的拿手戏,就是用扫帚蘸石灰水,在垸头写标语。
八爹替惊鸷把牌子写好了,收了竿子,解了排笔,就袖着手儿看。惊鸷就开始布置室内。惊鸷把梯子搬进屋,用长竿子绑着竹梢子,扫屋里的灰尘。惊鸷角角落落,云天雾地地扫,把那灰尘串儿扫下来,那灰尘串儿落到地上,像下了场黑雪。惊鸷把灰尘串儿扫拢来,撮出门外。待屋里的空气净了,八爹就开始同惊鸷一道布置屋内的风景。八爹剪红纸,剪绿纸,剪成花儿,贴成内容。剪字贴成标语,扎彩球和彩旗,扯铁丝交叉,将彩球和彩旗挂起来,把教室打扮得五彩缤纷。虽说惊鸷在学校也是办栏造风景的好手,但比起八爹来,那就差远了。八爹才是做这事的高手。
惊鸷开始摆那些长桌。那些长桌是抵超支款、收起来的谷仓板子做的。那些谷仓板子是枫树锯成的。新中国成立前巴水河边古枫树特多,逢是人住的垸头都有,立地参天,几个人拉手抱,都抱不过来。农耕时代巴水河边的人家,就地取材,就爱用枫树板子做谷仓。那时候每户人家粮食下场了,就要储一些稻子做粮食,就用枫树板子做的谷仓装着。所以那时候巴水河边的农家,就有一些谷仓留着,是为祖业。这些谷仓在新中国成立后就没有用处,超支户没钱交,就拿谷仓板抵超支,所以生产队里保管屋里,就有许多的谷仓板子,这些谷仓板子正好用来做课桌。这些古老的谷仓板子,每一块漆黑光亮,都是祖先们带血带汗的手指摸光的。这些谷仓板子做的课桌,都很规矩,一律宽八寸长六尺,窄窄长长摆了,那教室就很像教室。每一排长桌的空当里,配一条陈叔从林场场长讨来的、疏林疏下来的马尾松做的凳子。那些疏林疏下来的马尾松做的凳子,只有拳头粗,为了让它们结实,经久耐用,陈叔只去少许的皮,出三指宽的面。陈叔是做木活的高手,所以那一条凳子就是一棵幼松。那些年轻的凳配着古老的桌,就散发着松香和水汽。
过会儿,八爹把小黑板提来了。那块小黑板漆黑发亮。小黑板是八爹藏的。新中国成立初八爹在队里田头地角扫过盲,用的就是这块小黑板。“文化大革命”中,那块小黑板是活动的批判栏,挂在田头地角,上面抄着报纸的话,或者是最高指示。八爹奉命把这些办出来,让识得字的人读。有时候就是天气预报,给垸人预报阴晴。八爹把那小黑板新漆过。那块小黑板就像面镜子,照着天上的太阳光。
惊鸷在青砖灌斗的壁上,摸索着砖缝儿,钉了三口大钉,将八爹送来的那块小黑板,挂在正面的壁上。这样教室里就万事俱备。这时候惊鸷就有诗涌上心头。惊鸷把那诗用粉笔写在小黑板上:“小黑板,我爱你。你是我抒情的处女地。我将在广阔的天地里,播下理想的种子,传播春的希望,收获冬的传奇。”
就在这时候大门光线一暗,涌进来一群,从河畈里收工回来的惊鸷的男伙伴。当然是春狗带队。只听见一阵锄头放地的声音,接着是喧闹声,把雪纯十六爹的古宅闹得嗡嗡作响。他们进门就纷纷朝壁上瞄,见挂了红绿的彩球和彩旗,焕然一新了,就一直朝惊鸷闹。沙钵一抹被北风糙出血的脸,说:“办新房嘞!”胖儿人高马大,双手朝后一背,俨然像个将军,说:“组长,收我不?我也要学几个字。”春狗笑了,说:“你不行。”胖儿说:“我为什么不行?”春狗说:“你裆里多了一条筋。”胖儿说:“就不怕我死了?”春狗说:“你死不了。好人早归世,祸害一千年。”胖儿说:“春狗,你高兴什么?你不怕细女学了字,把你甩了?”春狗说:“我不怕。我是如来佛。她一跟头十万八千里,也翻不过我的巴掌心。”胖儿说:“你是不是与细女婚了手儿?”婚手儿是巴水河的关于性事的俗语,传神生动。春狗笑着说:“婚没婚手,你未必不晓得?”春狗脸不红,成竹在胸的样子。胖儿对惊鸷说:“你莫学他。”惊鸷的脸就红了,对胖儿说:“你说的么意思?”胖儿说:“没得意思。”春狗怕事闹大了,对惊鸷说:“收工了。大家顺便来玩玩。”沙钵说:“就是。只准你玩,不准我们玩吗?”惊鸷说;“这是玩吗?”沙钵说:“就是玩。领着玩。”那时候惊鸷哭笑不得,在伙伴们的眼里办扫盲夜校就是玩,惊鸷拿他们没办法。
这时候白话二哥来了。白话二哥上了初中的,一般不会与惊鸷他们闹,因为他比他们大,不是同类。白话二哥来,是有目的的。他认为教夜校应该是他,没想陈叔却派了惊鸷,所以心里就不平。白话二哥进门就朝小黑板上看,看惊鸷写的那诗,当着众人的面并不念全首,他把诗中的关键的词儿,组接起来念:“我爱你,处女地,播下种子,收获传奇。”那诗经白话二哥一组接,念的声调就特暧昧。垸中的伙伴就哄堂大笑。白话二哥对惊鸷说:“伙计,破天荒呀!要交桃花运的。”惊鸷的脸就红。惊鸷望着白话二哥,就愤怒了。
白话二哥并不恼,问惊鸷:“心里无私,你愤怒什么?”惊鸷语塞了。白话二哥说鲁迅的诗:“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白话二哥并不把鲁迅的诗说完,车身就走。那意思惊鸷却完全明白。
伙伴们闹了就走。留下春狗。春狗显聪明,对惊鸷说:“你明白陈叔昨天夜里为什么留下你吗?”惊鸷说:“不明白。”春狗说:“我明白了。你还不明白?”惊鸷悲愤极了,说:“春狗,你想我明白,还是想我不明白?”春狗说:“我想你明白,也想你不明白。”
四
那时候的夜幕,就在巴水河边初起的北风里,温馨地合上了。那是古诗中“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的季节。
那时候惊鸷喝过夜粥,就着正装,走马上任,到雪纯十六爹的古宅里,给垸中的姑娘们扫盲。那正装是长衣长裤。这马虎不得。因为八爹说过:“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天降大运于斯人,惊鸷遵行八爹的教导。
惊鸷用木钥匙开门进屋,亮瓦上还有天光。惊鸷来到堂屋上方的小黑板前,把那盏罩子灯,注满陈叔提来的煤油,然后点亮。明亮的光,就烁烁闪闪,照在两张饭桌前的那块天地里。这就是惊鸷长灯夜课的地方。接下来三个月的扫盲,说是在偌大的教室里,其实就缩在那两张拼起来的饭桌上。这其中有原因。
那天惊鸷把夜校布置完了,春狗就随陈叔来检查。陈叔看到教室里布置得五颜六色,彩旗招展,谷仓板子做的桌子,幼松做的凳子,排得很整齐,很满意,说:“惊鸷,你会办事,上级来检查,肯定看得,过得了关。”春狗随着说:“那是。那是。”因为春狗爱随领导说那是,垸人都叫他那是。陈叔对春狗说:“那是。你晓得什么?你就会说那是,那是。你快去借两张饭桌,驮来,放在黑板前。”春狗说:“不是有课桌儿,驮饭桌来做什么?”陈叔说:“叫你驮你就驮,多说些话。”春狗说:“那是。那是。”就到垸中借两张饭桌驮来了。陈叔将两张饭桌拼着,放在黑板前。陈叔对春狗说:“那是。你记着,上面来检查,你就把饭桌撤掉。”陈叔对惊鸷说:“你就在这两张桌子前教。”春狗眨着眼睛说:“这哪像教书?像吃饭哩。”陈叔说:“那是。你不当家不晓得柴米贵。这大的教室该要几多的亮!煤油凭票供应。为了办夜校,公社给每个生产队一月供应两斤煤油,要细着用。不就是八九个伢儿吗?两张桌子一盏灯刚好。”春狗说:“那是。那是。”惊鸷就笑。陈叔是当家过日子的人,会见风挂牌搞形式主义,也会看菜吃饭,量体裁衣。
惊鸷点亮罩子灯后,就擦黑板,准备上课的粉笔。黑板擦儿是到街上新买的,上面的硬毛齐齐的,刚柔并济。粉笔也是新买的,整盒儿还未开封。惊鸷拆开盒儿,抽出两支来,那就上大下小,雪白可爱,拿在手里就有金属的声音。那时候惊鸷刚出学校的门,一直做学生,当老师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特别是给姑娘们当老师,那更是叫人神往的事。
那时候桌上罩子灯的火舌,粉粉红红地吐,就像是春天菜花漫天的河畈上,公狗跑疯时的性器,活活的,颤颤的,撞到人的眼里,心头就泛上些莫名其妙的感觉。这感觉原始暧昧,叫人忐忑不安,不敢看,忍不住又要看一眼睛。惊鸷知道这就是躁动,这就是青春。
惊鸷不知道那时候他这个自命清高的家伙,脑子里为什么会有这个淫意很浓的意象?那天夜里他从陈叔家回来,吹了半夜的笛子,八爹同他说了许多神圣的话,然后睡着了,睡着后还是忍不住梦见了金莲,醒来时发觉青春湿了。那喘息,还有眼角热热的泪,让他自责,让他羞愧,但他没有办法。他知道只有如此,才能遏止那反复发作的渴望,才能平静下来,面对白天他所规定的神圣和淡定。
那时候罩子灯明亮着,惊鸷等着姑娘们来上课。姑娘之中就有他心爱的人儿。从此以后他会教她和她们识字,教她和她们学知识,他会像呵护花儿一样呵护她们,让她和她们在雨露中开得美丽。那时候惊鸷的心,被初为人师的激情鼓荡着,就好比河畈上六月的彻日不息的南风,掀着藕湖里连天接地的荷叶,其间就有美丽的莲花,那呼之欲出的精灵。
惊鸷为了使自己镇静下来,便将两只发烫的手,按着那一叠扫盲课本和写字本。那叠课本和写字本,是公社发下来的,免费不要钱。这些课本和写字本,整齐地按在惊鸷的手下,散发着油墨的香味儿。发烫的手,便有宜人的清凉。惊鸷就那样坐着,等待着那些呼之欲出的精灵。
就在这时候,雪纯十六爹家虚掩的大门,“呼啦”一下撞开了,涌进了那群丫头。惊鸷那时候心中,就这样轻声地称呼她们。这样做才有利于他的身份和尊严。他是老师,她们是学生。他需要与她们拉开距离。
“哟,早就来了呢!”这时候就有尖尖的一根食指,指向了惊鸷。那是美华。美华是惊鸷的堂妹,十爷的大女。十爷虽然读了许多老书,新中国成立后家里成分不好,他的女一句没得读的。好在扫盲不讲成分,只要是到了年纪,就可以上。体现出有教无类的精神,叫人温暖。美华年纪不大,身子像她娘长得高。她娘是贫农的女,嫁给成分不好的十爷,抗争过自杀过,但始终没有办法。美华就像一棵泡桐树,大枝大叶的,所以嗓门也大,笑得也响。这鬼女平常在畈中做活,成天不说一句话,那夜就活了。美华见惊鸷正襟危坐,不笑。她就笑得喘不过气来,说:“哎哟,像人嘞!”
中秋顺着美华的手指瞄,撇了撇嘴,说:“哟,细狗坐粪堆,假充大狗。”中秋是吕婶的女。吕婶虽说不识字,农闲时在大襟褂儿上挂两支亮崭的钢笔,给人做媒,养的女自觉高人一等。中秋与惊鸷同年生的。吕婶却不忙着给女说人家,那是待价而沽。中秋这丫头生得伶俐,高挑个,脸盘子红红的,像田埂上的一棵高粱,两条马尾辫像穗下的两片叶,见风动,像她娘,说话尖刻,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
“哟——!”数细女的嗓子嫩,哟一声,长长的,像一节活灵水鲜的青荷藕:“还不笑嘞!”细女自从娘老子同意她嫁了春狗,精神面貌为之一新。
惊鸷当然不笑。惊鸷端正地坐在黑板上方。惊鸷要是同她们随哄打哄,还算什么老师呢?还能教她们的书吗?
她们见惊鸷不笑,就继续攻击惊鸷,争取平等。
美华说:“惊哥,翘个么事嘴巴?谁欠你三升大麦债没还?”中秋说:“莫摆架子。摆架子累死了人,莫怪我们不好。”细女说:“什么了不得?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惊鸷站起身来,板着脸说:“这是课堂,不是戏场。来了就坐好。”
中秋说:“哟,蛮正经的!你要先朝我们笑一笑,作为见面礼。不然凭什么要你教?”众丫头一齐说:“对!你要笑一笑。”惊鸷仍是不笑。她们仿佛被激怒了,一齐说:“笑不笑?不笑,我们就回去了,不做你的学生,要你教不成。”中秋说:“真是的。白天做得累死累活,晚上还不笑,划不来!”细女说:“走!”美华也说:“走!”
惊鸷以为她们是闹着玩的,没想到她们真的朝外走。惊鸷生气了,大喊一声:“美华!你转不转来?”惊鸷不敢朝别人发火,只有捉堂妹出气。
美华在门外捏着嗓子说:“我不转去!就是不转去!”
丫头们在门外哄堂大笑。
惊鸷在屋里气得要死,没想到这班丫头一来,就给他来个下马威。没想到一会儿,她们又簇拥着进屋来了。惊鸷眼睛一亮,发现簇拥在中间的是金莲,金莲手中捏着一把喷香淡黄的野菊花。惊鸷这才明白这群丫头起哄是假,等金莲来是真。惊鸷还是被她们骗了。这群鬼女。
丫头们把金莲簇拥在当中。她们不再叽喳,齐齐地站好了,像一排巴水河边初夏的青杨林,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惊鸷这才知道金莲迟来,是采野菊去了。那把野菊花是金莲垸头长满木槿的篱边采来的。那是惊鸷采木槿花给棉花传粉的篱。那篱上木槿间的野菊特别的多,生命力顽强,开得格外茂盛。金莲知道惊鸷心里的秘密,就到那篱上采那野菊花。那道篱上的野菊,香得久,其味苦,就好比农家女儿的命。金莲上学前就把它采来,代表丫头们献给他。
那时候金莲拿着那把野菊向惊鸷走来,众丫头一齐鼓掌。金莲上身穿着崭新的藏蓝色的卡其布褂儿,那褂儿是她亲手缝的。金莲祖父是手工裁缝,金莲向祖父学来了好手艺。那褂儿是那样的合身,天蓝的颜色,衬着她白净的脸蛋儿,就像天上皎洁的明月。那两道黛青的柳叶眉,就像两抹舒展的云,挽着那两颗明亮深邃的眼珠。那时候惊鸷的眼睛,就无法离开那轮皎洁的明月,就无法离开那两颗明亮闪烁的星星。两双眼睛对视了,只一瞬,就迸发出会心的光芒。那时候惊鸷不敢久看那眼睛。金莲说:“惊哥,你晓得这花是从哪里采来的吗?”惊鸷说:“我晓得。”金莲说:“惊哥,那篱上木槿结籽了,野菊花开得真好。”惊鸷的心就飞到岗头的棉花地里。日子里的惊鸷经常到垸东头岗头的棉花地里去看,他用木槿花传粉的棉花结籽了,正在成熟。待到成熟之日,他就采下来,等到明年,他再种下,让梦想成真。那是他的秘密,金莲与他共守着,没有外人知道。
那时候金莲把那把野菊献给了惊鸷。金莲和那群丫头一齐喊:“老师好——!”
那时候幸福的泪水,就涌上了惊鸷的眼睛。惊鸷的胸中就轰响起雄浑而又激越的旋律。这旋律与后来惊鸷听小提琴独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时的感觉一样。那时候惊鸷就想象他用木槿花传给棉花的种子,种在来年的土地上,发芽生根了,阳光灿烂,雨露充盈,长成了树,秋后树上结满洁白的棉花。从此后不用播种,只需采摘。那时候惊鸷感觉到了,生命之中,前所未有的力量和美。惊鸷想生命之中,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他会为之奋斗,让梦想成真。
就是那一瞬间的感觉,奠定了惊鸷以后三年优美而又苦难的旋律。惊鸷知道命运安排,他就是陈叔为女儿防范的对象。他就是陈叔不放心的角色。事实上围绕惊鸷和金莲必定要发生故事,就像那篱上的木槿和地里的棉花。谁叫它们是同属的。是同属就有成功的可能。
那天夜里,惊鸷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喷香的野菊花之后,就在那盞明亮的罩子灯下,就在那两张拼起来的饭桌上,开始上课。让他的理想放飞,让那些世事初谙的丫头们,一个个坠入崭新的世界。这与那时乡村里世俗的日子完全不同。
惊鸷把那些扫盲课本和写字本,写上名字发给金莲她们。惊鸷告诉她们:“课本和写字本上的那些名字,就是你们。从此以后你们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只要学会了,会写了,不管走到哪里,生老病死,不会变。”金莲她们用手抚着发给她们的课本和写字本,仔细看着封面上的名字,用手点着,仔细看。你对我说:“这就是我。”我对你说:“这就是你。”“你的真简单。”“你的好复杂。”一个个欣喜若狂哩。那时候她们不说土话,学着咬词儿。这些词儿是从林场武汉知青的嘴里听来的。
那天夜里惊鸷同她们开了第一课。第一课的内容是“人口手”。惊鸷省了“口”,省了“手”,只教“人”。惊鸷将那个“人”,写得很大,小小黑板上,只有那个大大的“人”。惊鸷对她们说:“记住,我们都是人。天地生人。男人女人都一样。人人平等。干部工人也一样,林场住的武汉知青也一样。”她们兴奋说:“一样哩。都一样。”
那时候的星星下,林场住的武汉知青又在歌唱。那群“仙人”,没有了刚下乡时的激动,不搞疯狂的合奏了,搞抒情独唱了。一个人吹笛子,一个人唱。唱那时的红歌儿:“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深夜里怎样想,白天里怎样想。惊鸷知道那班人儿,折腾得差不多了,想家了。歌也深沉,笛也深沉。那歌,那笛,随夜风传下山来。
在那样的背景下,惊鸷开始上课。惊鸷先教她们写。写好说,她们都很聪明,一会儿就会了。惊鸷接着就讲意义,那个简单的,一撇一捺的“人”,惊鸷居然从猿讲起,海阔天空,滔滔不绝,赋予它许多的内容。惊鸷恨不能一下子将天地讲转,让姑娘们一口吃成胖子。
金莲就举手,指着课本,说:“老师,还有口手哩!”金莲不叫惊哥,叫老师。金莲急着学字,讲得太多了,她就听不进。
惊鸷这才记起,第一课还有“口、手”,不能光教“人”。于是就教“口、手”。先教她们认,再教她们写。认熟了,写会了。她们才满意。金莲说:“这才是事儿。”丫头们一齐附和,说:“对头。”
这时候夜深了,风中林场里的歌不唱了,于是就散学。
丫头们仔细收拾桌上的课本和写字本,一个说:“明夜早点来。”一个说:“明夜来早点。”
于是就各自出门,点亮火把,归家去。
五
第二天惊鸷就发现陈叔的心情格外好。王婶见男人的心情好了,心情也好,见人脸上都是笑。
出早工,陈叔就领着人们,在垸东头岗头的棉花地里种小麦。还未打霜,地里棉花的叶儿还青着,上面有桃还未开,就不能拔秆,就在棉花林里间作小麦。这样就不影响小麦的季节,同时还可能等棉花吐絮。巴水河边的岗地每年都是小麦与棉花轮作。初夏在小麦林里间棉花,初冬在棉花林里间小麦。这样就两不误,收成就有保障。惊鸷看到他用木槿花传粉的那棵棉花结的桃,小小的像粒扣子,还未现絮,木槿结实的成熟周期太长了,这就不能急,要等到霜打树叶落尽成熟后才能采摘,不然就会前功尽弃。惊鸷把那桃看在眼里,金莲也把那桃看在眼里。二人不说话,对了眼风,就把那秘密守在心里。
那时候就不用犁,男人们在棉林里用挖锄开沟,开宽宽的沟,在宽宽的沟里撒小麦的种子。女人们就从垸中挑土粪来覆麦种,然后就平整,土细肥足,等到雨下,小麦好出苗。那时候惊鸷与同类们混在女人中挑土粪。土粪是从各家门前的窖里收来的,以日子里屋里扫出来的尘土和出灶的草木灰为主,那活就不重。挑粪的路上,惊鸷就听见王婶同吕婶说话。那是日子里女人们轻松时说的体贴话,这话不怕人听见,听见了也不打紧。王婶说:“她姨,你晓得不?我家细婆娘穿了张家的布料哩。”巴水河边垸中的女人们和好了就是一家,以儿女称呼对方,这样就显得熟络。细婆娘是巴水河边娘对未出嫁女儿的俗称。吕婶说:“是吗?”王婶说:“是呀。细婆娘把张家的蓝卡其拿一块出来,缝了一件褂儿穿。”吕婶问:“是穿着上夜校吗?”王婶说:“是的呀!”吕婶说:“我说了,女大十八变。她缝了张家的布料穿,说明她回心转意了。”王婶说:“你说的对。”
惊鸷隐约听说金莲对张家这门亲事有成见。巴水河边的用词很有意味,如果说有意见,那是在嘴上的,可以说通。如果说有成见,那就是在心里的,说也无用。所以金莲与张家开亲后,只穿张家一件热褂儿,那是做个样子,然后再不动张家送来的布料,说明金莲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巴水河女儿开亲了,娘老子最担心的事,是女儿不动男家送的布料。不动男家送的布料,就意味着日后好退亲。女儿不穿男家定亲的衣裳,始终是娘老子的一块心病。
金莲不满意张家这门亲事,据说有两个原因。一是这门亲事太随意了。那一回陈叔领着垸人,到十五里远的河下游开田,就驻在河边河南垸的张家。张家与何家垸有亲戚,张家的内当家与垸东头的三妈是姐妹,陈叔的大儿媳是三妈的女儿,张家自然对何家垸来的人客气,招待很周到。张家的父亲也是队长,与陈叔级别相当。张家有三个儿,大儿小名叫狗儿,年纪比金莲大两岁,于是三妈就做媒,陈叔认为门户相当,就答应了。于是就看人,请媒定亲,整个过程下来,金莲没说一句话。张家的儿也是好儿,吃得做得,只是没读书,只是人黑,长得不高,他见金莲没得话说,只是笑。金莲见了他没得话说,只是不笑。这事儿就悬着,叫娘老子揪心,不晓得这细婆娘闷的么心思?所以金莲上夜校缝了张家蓝卡其布料穿,陈叔和王婶的心情就好。惊鸷听了王婶与吕婶的对话,心里就有波澜起。惊鸷知道金莲不是简单的女儿,心思就像河里的潭子,深着哩。
这天夜里惊鸷上课就不见金莲来。这夜里上的是第二课。第二课的内容是“马牛羊”。惊鸷把三个字写在小黑板上,就坐着等。等了好半天,中秋就问:“老师,今天的课上不上?”惊鸷说:“上。”中秋说:“那还等什么?”惊鸷说:“还有个人没来。”中秋说:“那人今夜恐怕来不成。”惊鸷问:“为什么?”中秋就笑,说:“你还不晓得吗?”姑娘们就一齐抿着嘴儿笑。惊鸷就怅然若失,说:“那就上课吧。”惊鸷就领着姑娘们先认字。惊鸷用竹鞭点着小黑板上的字,教:“马、牛、羊”。一边教一边用眼睛瞄着门。姑娘们见惊鸷心不在焉的样子就说:“老师,你到外边去看看天上的星星出来没有?”惊鸷就回过神来说:“莫打野。”美华尖着嘴说:“哟,还说我们打野哩。”
就在这时候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金莲的妹细莲。细莲黄毛丫头一个,翘着两条小辫子,对惊鸷说:“老师,娘叫我来给我姐请个假。”惊鸷问:“你姐今天夜里做什么去了?”细莲说:“我姐今天夜里有事。”惊鸷问:“什么事?”细莲说:“客来了。我姐今夜陪客。”细女见窍放窍,对细莲说:“哟,细莲,你姐的客来了是吧?”巴水河边说客来了,专指姑娘的对象。细莲说:“是的。张哥来了。”细女说:“你娘那不杀了鸡?”细莲说:“是的。我娘煨了汤,带信叫张哥来喝汤。”中秋问:“杀的是公鸡还是母鸡?”这是套细莲的话。巴水河边待客有讲究,如果杀公鸡那就是一般的客,如果杀母鸡那就是贵客。细莲说:“杀的是母鸡。”中秋问:“正生蛋的?”细莲说:“正生蛋的。”中秋说:“那不好大一罐子汤?”细莲说:“是好大一罐子汤。张哥喝了两口。我姐一口也没喝。”中秋盘细莲玩,问:“那你不喝了好些?”细莲说:“我要喝,我娘不给我喝。”姑娘们一齐笑,把细莲笑走了。
惊鸷这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金莲缝了张家的蓝卡其面料穿,王婶以为金莲回心转意,就杀鸡带信叫女婿来喝汤。喝汤是形式,主要是叫女婿来走动。女婿来了,就叫女儿陪着坐,陪着说话,培养感情。巴水河边许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就是用这样的方法进行的,一来二去,就水到渠成了。
那夜的“马牛羊”教得差了一味。没有金莲,罩子灯的亮,也差了许多。惊鸷老是走神,脑子里老是出现金莲与张狗儿在房中坐着的情景。惊鸷心里恨自己不争气,金莲与张狗儿的事是明媒正定的,与你有什么相干?陈叔不早就叫你三升大麦演回影子戏,唱个正经曲子吗?八爹不是早就告诫为人十分正气鬼也敬你七分,三条大路走中间吗?但是没有办法,惊鸷还是想入非非。
没想到课上到一半的时候,门被突然推开。惊鸷眼前一亮,进来的是金莲。金莲没穿那蓝卡其褂儿。金莲将那衣裳脱了,穿着平常出工穿的打着补丁的褂儿,眼角有了泪痕,咬着嘴唇来上课。要是换了别人,姑娘们一定要打打邪,开开玩笑,旁敲侧击,问这问那。但对于金莲她们却不敢问。不问,那气氛就沉重,闷闷的。
还是惊鸷问:“来了?”金莲说:“你不是看着我来了?迟了吗?”惊鸷说:“不迟。”金莲说:“不迟,那你愣着做什么?”
那天夜里金莲犯了犟,夜深了还不许下课,非要惊鸷给她把课补上不可。直到她把“马牛羊”认熟了,写会了,姑娘们呵欠连天,她才饶人,这才合上课本和写字本子,用手儿拍,笑了,说:“听着,看我的笑话,谁都莫想。”
这个鬼女,应了巴水河边的一句老话,豆腐落到灰里了,吹也吹不得,拍也拍不得。
据说陈叔家那天夜里很不平静。这事别人不晓得,只有隔壁的细女晓得。细女说那天夜里陈叔家的灯,一直亮到五更天。细女说只听到王婶数落声,没听到金莲的声音。
张家的儿第二天起大早就回去了。王婶就跟着脚儿,送女婿。王婶把女婿送到垸西头吃水塘对面的祠堂岗上。这时候陈叔出工的哨子就吹响了,人们顺着哨音出工。王婶就站着不送,对女婿说:“常来呀,常来!”那女婿一句话没得,只是闷着头儿走。
那天还是播麦。陈叔牛脾气又犯了,整天不说话,带着垸人死做。往常中午和下午应歇气的时候,他也不歇,害得垸人有意见不敢提。有什么法子?他是队长,土地菩萨哩,管着这方土地。垸人只有随他,顺着他的毛儿摸。若是摸倒了毛儿,那就更没得好脸色给人看。
六
计划一百天的扫盲班,办到八十天的时候,就流产了。流产的原因不怪别人,要怪就怪惊鸷。如果惊鸷只是教字认字,估计那夜校就办得到头。惊鸷不该将动静闹大。
夜校办到一个多月的时候,夜里春狗、胖儿和沙钵等垸中的男伙伴们闲不住,就来凑热闹。春狗带着他们来。他们不要书,也不要写字本,就坐在后面没亮的地方听课。姑娘们急了,不要他们合阵,赶他们,赶也赶不走。姑娘们说:“鲫鱼不跳鲤鱼塘,男人不搞女人行。”这是巴水河边的俗话,意思是日子里有些事不能搞混。他们不急,厚着脸皮对姑娘们说:“天下的字儿是人认的。你们是人,我们不是人吗?见者有分。鲤鱼学得,鲫鱼也学得。”
姑娘们拿他们没办法,就用眼睛望着惊鸷,要惊鸷拿态度出来。其实惊鸷有办法对付他们。惊鸷只要对陈叔一说,陈叔肯定不要他们进屋。但惊鸷不想这样做,因为他们想认字儿没有错。春狗他们见惊鸷不表态,就娇狗上灶样地趁机挨到前面来了。女儿们围着两张饭桌,他们就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女儿们。
这样一来,冬夜里的垸子就热闹起来。雪纯十六爹的古宅里就灯红夜亮,人声狗吠,引起了垸人的注意。少男少女们在一起,免不了打情骂俏的事。上课的时候,男伙伴们的手,有时就摸到了前面坐的姑娘的辫子上,他们不敢摸姑娘们的屁股,除了春狗,他们的脸皮都没厚到那个分上,有细女在场春狗也不敢。被摸到辫子的姑娘脸就红,就有反应,扭过头说:“你要死沙?”男伙伴就说:“没招到。搞那大的动静做么事?”姑娘们正色说:“你莫邪!”男伙伴就打自己的手。好在惊鸷还拢得住场面,有了苗头,惊鸷脸一板,他们就正经了,低眉落眼地听惊鸷教课。只是垸中就有了传言,说:“扫盲班成了戏场哩。”这就不是好兆头。
夜校办到八十多天的时候,效果不错。姑娘们都能写自己的名字,扫盲课本上的字,只要教了的,她们都能认能写。凡是能认能写的字,日子里她们在报纸或者书上见着了,就不放过,当着垸人的面,你指我认,于是就唱着笔顺,用手指在空中写,理直气壮,慷慨大方。惊鸷统计过,扫盲课本上常用汉字有五百来个,如果课按计划上完,姑娘们就能达到扫盲的目的。上街能认街名,买货能识货名,能看报纸上的社论。这些姑娘聪明哩,开始要惊鸷手把手地教,后来就晓得自己写。特别是金莲,那本子上写的字最好最认真,一个个像绣的花儿,一笔也错不了,叫惊鸷爱不释手。
夜校就是在这关键时候出了偏差的。少男少女在一起,首先引起警觉的是吕婶。吕婶是什么人?吕婶闲了,在满大襟的蓝褂儿上,斜挂着两支自来水钢笔,给人做媒,是风月场上的老手,知道少男少女混在一起,日子一长,会是什么结果。于是吕婶就叫中秋把课本和写字本领回去,不要她的女儿来上学。那时候吕婶做梦也想给她的女儿找个好婆家,不想让她的女儿在夜校里花了心,毁了前程。中秋很听娘的话,就把课本和写字本领了回去,真的不来了。
惊鸷就叫春狗去叫中秋。春狗是民兵排长,队委会分工,夜校由他负责。春狗不去。春狗说:“我才不用热脸挨吕大娘的冷屁股。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女儿吗?又不是金枝玉叶儿。”惊鸷只好叫细女去。细女也不愿。惊鸷就对春狗说:“你们俩总要把一个去,不然这课没法上。”于是春狗就对细女笑,说:“你怕什么?吕大娘不会抢你的。”细女气了,对春狗说:“啊,你是怕她把你抢去做女婿?你放心,人家看不上你这货哩。”春狗说:“你放心,这货有一个看上就要得。”大家就笑。
细女就出门去叫中秋。细女回教室时,仍是一个人。惊鸷问细女:“怎么样?”细女说:“槐荫树不要她来。”垸中人叫吕婶叫槐荫树。槐荫树是《天仙配》戏里,七仙女与董永的媒人。惊鸷问:“中秋在做什么?”细女说:“她在灯下铺着本子写字哩。”惊鸷诧异了,问:“没人教,她怎么写?”细女说:“槐荫树开口说,有课本,还要人教什么?照着写就是。”惊鸷就哭笑不得,有课本就不要人教吗?照着葫芦画瓢呀?中秋不来,七个仙女就少了一个。惊鸷心里不好受。春狗对惊鸷说:“少一个算了,不是还有六个仙女吗?‘夜深犹听人语响,到底人间欢乐多’。董永,你接着教。”春狗把惊鸷当董永,对惊鸷说戏中的唱词儿。
这还不是夜校流产的真正原因。使夜校流产的真正原因,是惊鸷听信了细女的话,心血来潮,别出心裁,搞开门办学的后果。想起来好笑,你说一个临时的夜校扫盲班,又不是什么正规学校,赶什么时髦?搞什么开门办学?但那时候惊鸷就动了心。那时候林场的武汉知青们,夜夜在燕儿山下就着星月唱歌儿。那班家伙想家了,就用那方式表达。那歌儿选得好,又有口琴和笛子伴奏,又有地上的清风和天上的星月相伴,只要开唱,就影响着山下夜校里女儿们的心情。风中那歌儿表达的感情多么深沉:“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革命代代如潮涌,万里江山铺锦绣。”“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这是当时在全国上映的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插曲儿。惊鸷知道他们选择这插曲唱的意思。他们在燕儿山上的夜里,用这插曲把心中的渴望和思念,对着头上的星空,深深地唱出来,那就是如泣如诉。
细女听见那歌声,就对惊鸷说:“老师,林场的歌儿唱得真好听。”惊鸷说:“细女,你是不是想学?”细女说:“当然想学。我一听他们唱,喉咙就痒。你记得那次对歌吗?我输了哩。”惊鸷说:“我只会教字,不会唱歌儿。”细女说:“你不晓得让他们下山来教?”金莲就笑,说:“细女,你好大的野心,学了字还想学唱歌。”细女说:“金莲姐,学字不是为了唱歌儿吗?”金莲说:“你是不是想当歌唱家?”细女说:“金莲姐,你不想当歌唱家吗?你看王玉珍的洪湖水浪打浪该想死了多少男人?”那时候歌剧《洪湖赤卫队》真的演到了乡下,夜里就在竹瓦镇北门的广场上搭台唱,台下人山人海。那回春狗那家伙听疯了,回家的路上,对人说:“要是能跟王玉珍睡一夜,枪毙了也值。”这话自然传到细女的耳朵里。细女气笑了。春狗再找她时,她对春狗说:“你想死还是想活?想死去找王玉珍。”春狗说:“我想活。”细女说:“死过了是不是?”春狗说:“哪能呢?我还没活够。”说是说,笑是笑,说真话细女还是想当王玉珍,让春狗去死。
于是惊鸷觉得细女这个想法不错。于是惊鸷就想请林场的知青下山来,给夜校的姑娘们教歌儿。惊鸷请示春狗,问:“排长,你说行不行?”春狗就笑,说:“有什么不行的?细女想我死,说不定还是经验。”春狗脸皮厚,说话不怕羞。于是惊鸷就上山去请,同知青们说好,只教三晚上,给姑娘们教《闪闪的红星》里的两首插曲儿,教会了就收场,给姑娘们开开眼界,权当开门办学。这事儿惊鸷就没有请求陈叔,认为这是教学上的事,同春狗说了就行。
惊鸷到林场去请,知青们就来了。他们的歌儿都唱得好,林场就在山上,与燕山七队是邻居,日子里男男女女全都混熟了,要来就全来,请一个那就没劲。山下要的是集体学习,山上要的是集体表现。这符合那个典型时代双方的心情。
教歌就在雪纯十六爹的古宅里进行。人多,那大门就不关了。罩子灯的亮光下,翔子、旦子和东子就轮番上阵,把人教,把人领唱。先教曲谱。翔子想卖弄,就把歌儿的五线谱写在小黑板上。那时候这班家伙对于五线谱也是行家。那些谱子就像蝌蚪样爬满了小黑板,叫人眼花缭乱。这对于农家姑娘来说就是天书,一个个望着黑板目瞪口呆。惊鸷忙说:“兄弟,这不行的。”翔子就知道错了,马上改成简谱。翔子把简谱写在上面,把歌词标在下面,先教一句简谱,再教一句歌词。这就不是难事,巴水河边的姑娘,从小在月下,跟娘学唱民歌,对曲调有天生的悟性。莫说七个音符,就是一个音符,她们也能悠扬婉转地唱成曲儿。这样就很好,很有效果。两首插曲,教三个晚上,金莲她们就都唱熟了。而且她们唱的有些地方比原歌有更独特的艺术效果。这出乎知青们意料之外,叫惊鸷欣喜若狂。《闪闪的红星》的插曲本来是江西民歌改编的,江西与鄂东一江之隔,鄂东的人们都是明代从江西移民过来的,生命之中的民歌就有许多共同的基调,所以姑娘们学起来就水乳交融,得心应嘴。知青们教的时候把心里的许多感受融进歌儿里,姑娘们唱的时候也把心里的许多感受唱出来。这样《闪闪的红星》的两首插曲只是个感情抒发的载体。比方说:“夜半三更哟盼天明,”知青有知青心里盼的滋味,姑娘有姑娘们心里盼的滋味。比方说:“岭上开遍哟映山红,”知青有知青的映山红,姑娘有姑娘的映山红。惊鸷对姑娘们说:“映山红就是杜鹃花。”杜鹃花燕儿山上也有,燕儿山上松林间的杜鹃花开了,巴水河边的春天就来了。姑娘们晓得把自己的心思融进歌儿里,深情地唱出来。
三天过后,燕儿山下就是歌儿的海。只要林场的知青在山上领头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姑娘们就把那歌儿接起来唱。那歌儿就唱疯了,唱活了。畈中做活时,只要有人碰那旋律,就有人开口唱,于是大家就一起唱。细女唱:“夜半三更哟盼天明”,金莲唱:“寒冬腊月哟盼春风”,美华唱:“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众女儿一齐唱:“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唱得畈中做活的父母们瞪着大眼睛望着女儿们。那眼睛里该有几多的心思?于是那扫盲夜校就办不下去了。
陈叔有办法不让扫盲夜校办下去。陈叔不要夜校办下去的方法很委婉。那天陈叔就找到了惊鸷。陈叔对惊鸷说:“该你上水利了。没办法,凭天倒地的事,轮到了你的班。”那时候农业学大寨,全国兴修大型水利工程,县里有常年的建制,一律军事编制,县里叫民兵师,区里叫民兵团,公社叫民兵营,大队叫民兵排。每个生产队常年要分几个名额服役,就好比秦朝修万里长城。那是吃苦的差,经常有死人的事发生。为了公平,队里的劳动力和准劳力,开春时就拈阄儿排班,一个月一换,轮到谁就该谁去,谁也躲不脱。惊鸷是男儿,也拈了阄儿的。冬月就轮到惊鸷的班了。陈叔正为夜校扫盲班的事发愁,正好借梯下楼,就让惊鸷去。本来这班是可以换的,扫盲是上级布置的大事,队长说换人去,没人有意见。队长不说换,那就按拈阄的办,凭天倒地。
陈叔要惊鸷上水利。惊鸷心里就悲凉。惊鸷对陈叔说:“那夜校还办不办?”陈叔说:“日子多如牛毛,以后再说吧。”惊鸷就知道陈叔的心思。陈叔是怕惊鸷把她女儿的心教花了。惊鸷没办法,只有上水利。
临走的那天夜晚,惊鸷给姑娘们上了最后一堂课。最后一堂课,教的是毛主席语录“水利是农业的命脉。”那时候扫盲课本编得杂,里面就有毛主席语录。散学后,惊鸷就把课本和写字本发给姑娘们,好让她们复习。姑娘们不领。姑娘们说:“不是说,回来再教吗?”惊鸷说:“再教,你们再带来。”金莲对姑娘们说:“赊账话,你们也信?”姑娘们就领课本和写字本。只有金莲特殊。她只要课本,不要写字本。惊鸷说:“你拿着。这都是你的。”金莲说:“惊哥,书是我的,字是你的。”金莲把写字本递给惊鸷,让惊鸷留着。惊鸷接过金莲的写字本时,心在颤抖。惊鸷知道扫盲班再也办不成,白驹过隙,光阴不再,那息息相关,心领神会,许多美好的夜晚,只能留在记忆里。
散学后,姑娘们含着眼泪走了。只有金莲和细女不走。那时候在灯下,惊鸷默默地将小黑板擦干净,将没用完的粉笔收拾到粉笔盒子里。惊鸷对金莲和细女说:“夜深了,你们走吧。”金莲说:“惊哥,明天你就要走了,一个月后才能回来,你没话对我说吗?”惊鸷说:“不能再教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金莲笑了,说:“惊哥,你搞忘记了是吧?你传粉的棉花还没熟透哩。我记得在哪里,是哪棵。到时候我帮你摘下来,保存着好吗?”那时候惊鸷真的把那事给忘记了,那是他的心血哩。听了金莲的话,惊鸷的眼睛就红了,说:“金莲,谢谢你!”金莲又笑,说:“惊哥,你见外了。你不是说那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吗?”惊鸷说:“是的。是的。”细女说:“是的个鬼!你要笑一个给金莲姐看,才答应你。”惊鸷知道金莲把那个秘密与细女分享了。惊鸷就笑。细女说:“不算。一点不自然。”惊鸷就又笑,还是不自然。
于是就锁门。于是就把钥匙交给金莲。金莲是队长的女,把钥匙交给她,就算交给了陈叔。出门,金莲和细女点着火把,要送惊鸷。惊鸷说:“你们自己走吧。我又不是路不熟!”细女说:“哟,还不领情嘞。”垸大人杂,惊鸷坚决不要金莲和细女送。金莲和细女就不敢送。
惊鸷踏着黑夜走。金莲和细女举着火把,让亮照着垸中的路。惊鸷走远了,走到了垸东头。这时候惊鸷听到金莲和细女的歌声:“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这时候就听见王婶的声音:“细婆娘,这大夜深还唱什么?”王婶见夜深了,出门找女。王婶对于女儿,心肝操细,生怕女儿魂丢了。
惊鸷踏着夜,提着小黑板,到垸东头八爹家里去还。八爹和八婆还没睡,偎在床上说话儿。门关着没闩,惊鸷推开门走进去。八爹见惊鸷提着小黑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八爹不说话。惊鸷说:“八爹,把小黑板还给您。队长不要我教了。”惊鸷说这话时声音像哭。八爹说:“不要伤感。你毕竟教了她们一场。”八婆说:“孩子,云在青天水在瓶。”
第二天大早惊鸷就挑着被窝、粮草和工具随同班的垸人上水利。水利工地在百里之外的江堤上,那时候不通车,要步行一整天才能到。同班的垸人都有亲人送,只是惊鸷没有。父亲在黄石做泥工不在家,父亲不晓得他的儿上水利。前些时惊鸷带信给父亲,说他正在办扫盲班,临到他的水利班陈叔估计要换人去,没想到惊鸷估计错了。没亲人送,惊鸷的心就空落落的。
八爹站在垸东的岗头上,手里握着惊鸷留下的钥匙,北风中像一棵树默望着惊鸷。金莲混在岗头上出早工的人群中,惊鸷随着上水利的人朝路下走,金莲伸出手儿扬,那手儿像风中半开的莲花。惊鸷晓得那手儿是朝谁扬的。惊鸷的心里一热,接着紧起来一痛,纵有诗情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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