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早秧插完了,按照惯例就要放一天假,庆祝国际劳动节。公社规定每人给四两猪肉的指标,陈叔通知垸人到大队屠宰点剁了,拿回家包餐“包面”吃加餐。“包面”北方叫“饺子”,南方叫“馄饨”,虽然包法不同,都是面食。只有巴水河边叫“包面”。“包面”好,“包面”亲切,充满面粉和韭菜的香味儿,是面包的肉。这肉不要现钱,记在生产队的账上,下年分配时扣,那时候进钱户扣了还是进钱,超支户没钱进就挂在账上。有“包面”吃垸子里就欢天喜地,充满节日的欢乐。
这一天大队就要在队部的土场上,举行一场篮球赛,七伯让全大队洗干净了、穿整齐了的男女青年去看,充分体现这是劳动者的节日。这赛是由回乡知青与下乡知青各组一队进行的,惊鸷当然是主力。惊鸷虽然累得臭死,因为有金莲她们去看,那劲又上来了。七伯当裁判,胸口上也挂只哨子,含在嘴里吹,七伯不懂规则,只是晓得两点,一是见了拦手绊脚他就吹,二是见了球进筐他就吹,其余的他一概不管。两队的人哭笑不得,但又无可奈何,因为他是书记。尽管惊鸷他们拼尽全力,跳得腿肚子抽筋,但仍不是下乡知青们的对手。林场的知青们个子高,球艺熟,不是惊鸷他们比得了的。场上比分拉开后,知青们就油,百法做尽,就传球带球,就三大步上篮,配合默契,说有就有,说进就进,全场的人就都为他们拍巴掌喝彩。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只是金莲不拍巴掌,始终站在本队的立场上。金莲看着惊鸷在场上汗如雨下,奋力拼搏,就咬着嘴唇,胸脯起伏着。细女忘情地拍巴掌。金莲碰了一下细女说:“你个苕样!”细女就不做声。
季节赶在日子里,接下来是“四快”。油菜收了,小麦割了,后“三田”插下去了。这时候家乡所有的田地绿满了,遍地庄稼。大畈里的稻子随风绿,青禾亮管,在封行,遮了水。岗上的花生和棉花见雨长,叶绿花开。这样的季节是农人“双抢”前难得的,休养生息的小农闲。
那季节抒情就从早晨开始。早晨起来,垸人拿薅田的棍子下畈,那棍子是竹子做的,人多长它就有多长。十爷说神农教人种五谷时,稻田的草是不薅的,是拿棍子赶,叫赶草。人下田用棍赶,草就跑了。后来神农见人懒了,田里长了草也不赶,就让人拄着棍子薅。人们就怀念赶草时代。唱着歌儿舞着棍子赶草该有多好!所以说薅草是赶草的延续。
薅草是快乐的。人们依次挽起裤腿下田,从岸边开始呈雁翅状展开,秧棵上满是露水,那颜色就深,微风掠过,那露水并不落。人拄着棍子下脚,踩着泥,拨动秧棵,秧棵上的露水就流下来,那颜色就浅,人动颜色变,深浅随人行。王婶和吕婶就禁不住,喉咙痒了。吕婶就开口唱,唱那巴水河边的情歌儿。唱什么呢?唱《外甥嫖姨儿》“三月那个杨柳青青依儿哟,细姨那个打扮看外甥嘞。”说是细姨与外甥不是一个娘生的,共老子各娘,但那还是细姨哩。这叫什么事?但就有,还编成了歌儿。金莲她们姑娘的脸就红。众人就笑。王婶就唱《十想客人》“一想客人一杯茶,客人想我我想他,客人想我年纪小,我想客人会当家。”这歌儿好。这歌儿含蓄,是河边的娘夏夜传给女儿唱的。
恰逢七伯带着公社陈书记,人叫陈三爹的,起早下乡检查生产。陈三爹指着畈中问七伯:“是谁人在那里唱黄色歌儿?”七伯就笑说:“那是两个疯子。”陈三爹问:“疯子怎么会薅田?”七伯说:“你不晓得,这个队的疯子是隔天疯,不光会薅田,还会生儿。”陈三爹说:“不准唱!”七伯对畈下喊:“不准唱!”畈中的王婶就喊:“陈书记,唱红歌可得不?”陈三爹说:“疯子也会唱红歌?”王婶说:“唱得倒。隔天疯,今天没疯。”陈三爹说:“我就晓得是你。唱红歌可得。”王婶就唱红歌。唱什么呢?唱:“麦苗青来菜花黄,毛主席来到了咱们农庄,千家万户齐欢笑,好似那春雷响四方。”陈三爹说:“这还差不多儿。”
这是早晨。早晨集体薅田的时间不多。除了早上,薅田的任务就落到惊鸷他们的头上。
在长天野日的薅田季节,惊鸷他们就到畈里薅田。薅田不是力气活,只要脚动就行,那嘴就闲着。闲着做什么呢?垸中儿女们就互相编诨名取笑。当然是择软的捏。会做的你就不能,伶俐的你也不能,家里条件好的也不能。比方说金莲就没有诨名,她是队长的女,没有人敢编她。惊鸷也没有诨名,因为惊鸷一是不编别人,二是反感编的人。那就编胖儿吧。这就很无聊。
于是在那长天野日里,惊鸷就边薅田边给那些没读书的伙伴们启蒙:从宇宙起源开始,讲太阳系的九大行星,九大行星只有地球才有人;从生命起源开始,讲人类的进化;从三皇五帝开始,讲中国的文明的进程。那时候惊鸷感觉很好,思绪飞扬,海阔天空,头头是道,讲得金莲眼睛亮,讲得伙伴们入了迷,觉得惊鸷是个人物。惊鸷记得,就是那天下午在港边薅田时,胖儿对他说的一句话,叫他至今难忘。那天下午,他讲得起劲,伙伴们薅得起劲。胖儿说:“惊鸷,你莫看现在与我们一个样,今后与我们不同的。”惊鸷那时候家里成分不好,前途无望,真不敢想与他有什么不同,垸中的人也是这样认为。那时候惊鸷感动了,说:“兄弟,莫说那些话,我永远与你一个样。”胖儿摇头说:“你看着,不会的。”
胖儿与惊鸷同年生的,如今六十多岁了,因为家里穷,没读书,至今孤身一人,推着一辆永久牌子的破自行车,在乡下收破烂,一只手骨折了,好了,却拐着,仍在收。惊鸷回乡祭祖、看父亲,或是有事,他见着了总是笑,说:“惊鸷,我说了哈,你与我不同。”那滋味,那感觉,真叫惊鸷潸然泪下。
二
惊鸷是清晨在垸东岗头的地里给棉花授粉时,遇到背药箱从大队回来的金莲,顺便给他捎回通知的。
古历五月初巴水河边的清晨,如诗如画。太阳从燕儿山上升起来,垸子和田畈,就是万道霞光。惊鸷穿着换季的白汗褂儿,寻在棉地里,神清气爽,浮想联翩。这样的季节因为闲,队长陈叔出工的哨子就迟,惊鸷要赶在出工之前,进行他的实验,实现他的梦想。岗头的麦地里,间作的是棉花,那苗儿是带营养钵儿移栽的。这时候过了两次锄,雪白的麦茬儿就锄进土里作了肥料。几场雨过后,棉花就茁壮成长,那枝那叶就盖了地,那株上的花蕾就像孩子的眼睛,醒在早风里,含着苞儿要开放。
早晨是给棉花授木槿花粉的最佳时机。棉花属锦葵目锦葵科木槿亚科,书上说棉花与木槿是同科的,是木棉的近亲。惊鸷想把木槿的粉传给棉花,让棉花长成木棉一样。木棉在南方是树,种一次不用再种,每年到时候就可以采摘木棉。木棉惊鸷在十爹家见过,十爹一生走南闯北,家里就有稀奇的东西。木棉只是绒儿短,人们用它来装枕头,枕着柔软舒适,清火明目。木棉树生长在南方,巴水河边没有。巴水河边有木槿。木槿也是树,生命力极强,人们将它密匝匝地种在堑埂上,用来作篱笆。木槿与棉花开的花差不多,结的籽也差不多,籽儿上也有绒毛,只是那绒毛,只有短短的半月状。如果把木槿的花粉传给棉花,让它异花受粉,结成种子种下,那就不用每年都种,冬季也不死。这样棉花就是树。每年到了季节,人们就可以到树上去摘雪白的棉花。那该多好!那就是一项伟大的发明。这是藏在惊鸷心中的秘密。这秘密惊鸷读高中时从教《农业基础知识》的周老师那里学来的。那时候周老师带着他们在农科所的棉花地里搞试验,用木槿花的粉传过棉花的花,只是没有成功。因为毕业了,周老师不能再带惊鸷再试验了。周老师教导惊鸷不要气馁。周老师说任何一项发明都是要经过无数次的试验才能成功。
清晨天高地阔。惊鸷就先到堑埂上采那盛开的木槿花。木槿和棉花一样都是自花授粉的植物,必须采盛开的木槿花。因为自花授粉的植物,只有花盛开了,那母蕊旺盛地立在中间,那公蕊蓬勃地环绕四周,这是受精的最佳时机。惊鸷把盛开的木槿花采来,然后在棉花地里找含苞未放的花蕾,这花蕾雪白,红色的就不行。红色的就说明受精了。这秘密垸中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包括八爹、十爷,还有十爹。河边日子里的人们以为棉花开两种花,红的和白的,其实白花是没受精的,红花是受了精的。这是科学,他们不懂。
晨风中,惊鸷在地里找到了理想的花蕾。那花蕾饱满、洁白、无瑕。惊鸷折青草的茎,细心拨开花瓣,然后拔除母蕊四周的公蕊,将木槿花的花粉撒在棉花花的母蕊上,然后用干净的尼龙袋儿,在枝上将花蕾整个的封好,扎上,防止别的花粉进入。这叫有性繁殖,异花授粉。惊鸷怀着虔诚而又科学的态度,授了三朵花的粉。
金莲就是在这时候发现棉地里的惊鸷,并且来到了棉地里惊鸷的身边。金莲很好奇,问:“惊哥,你做什么呀?”惊鸷抬起头来,见是金莲,眼睛一亮。金莲穿着水红的确良的月褂儿,背着药盒箱儿,那药箱的带子就勒在胸前,在花的天地里,那女儿身,就饱满,就动人。惊鸷说:“我传粉。”金莲不懂,问:“传什么粉?”惊鸷说:“给棉花传木槿花的粉。”金莲问:“有什么用?”惊鸷说:“到时候棉花就成了树,不用每年种,季节到了就摘棉花。”金莲问:“啊,惊哥,你搞试验呀?”惊鸷说:“是的。”金莲问:“能成功吗?”惊鸷说:“会成功的。它们是同科的。”金莲说:“惊哥,什么是同科?”惊鸷说:“这你不晓得。”金莲笑了,说:“就你聪明,不就都是花儿吗?是花儿就可以授粉结籽儿。”惊鸷说:“金莲,你不知道人与人不一样,花与花不一样,要想成功很难。”金莲说:“有什么不一样?有什么难?人不都是人,花不都是花吗?”那时候金莲的话让惊鸷很感动。惊鸷说:“你相信我能成功?”金莲说:“我相信你能成功。”惊鸷说:“这是我的秘密,你看见了,也是你的秘密。我们两个细心看着,不要让人摘了袋儿,看能不能成功?”金莲点着头说:“要得。”
这时候金莲就从口袋里拿出了区里的通知。那通知是金莲起早到大队配药时顺便带回来的。那时候外面有信来,邮递员就把信放在大队代销店里,有人到大队去,代销店的人就叫带回来。县文化馆给惊鸷投诗的回信,还有寄的馆办刊物《浠水文化》和稿纸,都是用同样的方法。那刊物办得好,让惊鸷读得津津有味。那稿纸真白,叫惊鸷爱不释手。金莲说:“惊哥,区里通知你去开会。”那时候公社太多,县里设大区管公社。竹瓦区管巴水河以东的三个公社。区自然是派出机构,但权力很大。县里的大活动一般以大区为单位。那信封是专用信封,上面是收信的地址,中间是何惊鸷收。下面是印的字:浠水县竹瓦区公所。惊鸷接着拆了看,那通知是打字机打的,题头用笔填着惊鸷的名字,用笔填了名字,就完整,就是:何惊鸷同志。下面盖着竹瓦区的大红章子。惊鸷问:“你怎么晓得的?”金莲说:“是细木儿跟我说的。”细木儿是大队代销店售货员。细木儿见县里经常给惊鸷来信,就爱用大头针挑开拆了看,然后归原,所以晓得内容。这叫惊鸷哭笑不得,又毫无办法。惊鸷对金莲说:“这信你不能直接给我。”金莲说:“你拿着找七伯,找我父,区里的通知,他们敢不要你去吗?我要是不带回,人家匿了怎么办?”惊鸷说:“谢谢!”金莲的脸红扑扑的,问:“惊哥,区里叫你开什么会?”惊鸷看着通知说:“县里要会演,区里叫我去写节目。”金莲说:“写节目?那不是唱的?”惊鸷说:“是的。”金莲说:“是唱的就好听。”惊鸷说:“你爱听?”金莲说:“我爱听。”惊鸷说:“回来我唱给你听。”金莲说:“真的?”惊鸷说:“真的。”金莲说:“到时候你莫搞忘记了。”惊鸷说:“不会的。”那时候是早晨,风盈盈,花盈盈。金莲望着惊鸷说:“惊哥,你不简单哩。你跟林场的知青一个样。”那时候人在花中,花在眼里。惊鸷听了金莲的话,心里格外感动。
金莲见惊鸷手背被堑埂上的毛虫蜇起了包,就放下药箱,打开,拿出红汞和紫药水,用棉签蘸了给惊鸷搽。一个伸出手,一个伸手搽。那味儿,凉津津的,痒嗖嗖的,像过电,一阵阵连着惊鸷的心。那时候大队给每个生产队配了一个卫生员,在赤脚医生的带领下为全大队的人服务。金莲是队长的女,人聪明又长得漂亮,所以七队的卫生员就是她。空闲的时候,金莲就扯草药煎水,背着药箱儿为全垸的人服务,伙伴们,特别是男伙伴就爱找她搽药儿,爱喝她煎的水。
惊鸷拿着通知找陈叔。陈叔站在大门口,正在看天,问:“什么事?”惊鸷说:“县里要搞会演,区里通知我去写节目。”惊鸷要念。陈叔说:“莫念算了。我晓得是真的。”惊问:“那怎么办?”陈叔说:“这事你不能直接找我,你去找何书记,他批准了,你才能去。”金莲在旁边用眼睛望娘。王婶说:“这是好事,让伢儿去。”陈叔白了一眼说:“你晓得什么?不经过他,他又说我立场不稳。”王婶说:“你莫看到鬼了!”陈叔对惊鸷说:“不错事,你先去找何书记,他批准了,我有么话说?”惊鸷就拿着通知找七伯。七伯掇着缸子喝早茶。七伯问:“什么事?”惊鸷说:“区里的通知。”七伯说:“念。”惊鸷正要念。七伯说:“不念算了。就你屁事多。”惊鸷问:“那怎么办?”七伯说:“你去吧。公社打电话来了。”原来区里用的是双保险,不仅书面通知惊鸷本人,还打电话通知公社,让公社通知大队。惊鸷说:“你跟队长说一声。”七伯说:“跟他说什么?你去工分照计,下年大队按分值算钱拨到小队,不与七队相干。”惊鸷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陈叔精,不是不要惊鸷去,是怕队里的人说闲话,就要惊鸷找书记,找了书记一来队里收入不受损失,二来有人挑担子,垸人就无话可说。这使惊鸷很温暖,很感动。自那以后,惊鸷每年都要用三个月的时间,出去参加县文化馆主办的创作学习班和区里公社举行的各种活动,报酬都是用的这种方法。在那样的体制下,这种方法符合人心。
金莲背着药箱,跟着惊鸷出来,给垸人搽药。惊鸷知道她的心思。惊鸷从七伯家出来,金莲就上前小声地问惊鸷:“惊哥,准了吗?”惊鸷说:“准了。”金莲就高兴。
区里通知惊鸷去写节目的事,给垸人很大的震动。出工的八伯走到七伯的家门口夸:“何垸出了个人物。县里要会演,区里叫他去写节目。”人问:“是哪个?”八伯说:“你还不晓得沙?惊鸷呀。”八爹拿秤在垸中给垸人称粪,说:“八相,你做什么?堆高于岸,水必湍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话垸人不懂,八伯懂。八伯就笑,说:“打锣怕锣响吗?”果然有人不服,找七伯告状,说:“一个地主的儿,凭什么不劳动?”七伯说:“我也没办法。区里通知,公社打电话要他。”陈叔说:“只要有通知,误工不要七队出钱,有本领的都去,我没意见。”那人就哑口无言。
三
惊鸷在占干事的寝室里关了十几天写小戏。
那时候全国是“八个样板戏”的天下,还有电影《春苗》和《决裂》,题材都是革命与反革命的,创作方法是“三突出”,全国的创作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进行,不然就不符合潮流,你就是写得再好也没有用。题材是指定的,创作方法也是规定的,这就需要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惊鸷首先想写什么?惊鸷的生活只有那么大的天地,在他的天地里没有新鲜事物,更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件,只有瞄秧下种,插秧割谷,好在那时候农村开始建温室搞无土育秧,这事物还新。于是惊鸷就选了一个题目叫做《根深苗壮》,这题目好,有诗意。然后想当然地设置了一个十八岁的女书记,领导人们搞无土育秧的实验,阶级敌人反对新鲜事物,暗中搞破坏。那时候全国都在实行新鲜事物,都在培养女书记,惊鸷所在大队也培养了一个,但可惜不是正的是副的。再就是围绕正面人物设反面人物,反面人物是阶级敌人,不是“四类分子”,就是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阶级敌人”。这叫惊鸷为难,一点生活没有。惊鸷就把金莲幻想成女支记,把七伯幻想成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阶级敌人”,现实中“阶级敌人”垸中多,但他们都不搞破坏。惊鸷居然把那戏写成了,写得火药味十足,那唱词儿也好,有文采。
戏写成了,占干事才戴着眼镜看,看了一遍后,又翻着看了一遍,说:“好是好。我怎么觉得都是假的。”惊鸷无话可说。占干事笑了,翻着稿纸的页子,指着说:“就这两段唱词还可以。”惊鸷的眼睛瞄过去,知道了那段唱词。因为为了舞台美,惊鸷把温室选在燕儿山的茶山上,让金莲在清晨上山育秧,那时候朝霞满天,茶山青青,金莲,不对,是新上任的十八岁的女支书,触景生情,豪情满怀唱的那两段,其实那两段与无土育秧一点关系没得。那段唱词当然是惊鸷的得意之作。“上茶山,踏云彩。茶叶随风绿,茶花含露开。蜜蜂把路引,彩蝶展翅来。毛主席指引幸福路,放眼茶山情满怀。”下面的一段格式是一样的,只是词的内容变化了。
占干事说:“戏就算了,把这两段当歌词,搞个表演唱。”占干事一锤定音,把那事搞定了。占干事叫惊鸷用稿纸把那两段唱词抄一遍,加个题目。惊鸷就用稿纸把那两段唱词抄了一遍,加了个题目,叫做《放眼茶山情满怀》。占干事就把那词拿着叫人谱曲子。这歌在县里会演时,得了个一等奖。县广播站还在全县播了,惊鸷和垸里的人都从广播箱儿里听到了那歌声。
这时候天气热了,畈里的早稻透黄艳了,七伯就通知陈叔叫惊鸷回来,要“双抢”了,如果惊鸷再不回来,垸里的人真的有意见。金莲到区公所叫惊鸷回去。占干事批准了,说:“何惊鸷你的任务完成了。”惊鸷如释重负,随金莲踏上了回垸的路。
路上,金莲问:“惊哥,节目写得怎么样?”惊鸷说:“有两段还可以。”金莲问:“惊哥,是唱的吗?”惊鸷说:“当然是唱的。”金莲说:“惊哥,你唱给我听听。”惊鸷就给金莲唱:“上茶山,踏云彩。茶叶随风绿,茶花含露开。蜜蜂把路引,蝴蝶展翅来。毛主席指引幸福路,放眼茶山情满怀。”惊鸷饱含深情,眼睛里就有泪花儿闪。金莲感动了,说:“惊哥,你唱得真好听。”惊鸷问:“真的好听吗?”金莲点头说:“真的。”
惊鸷问:“那授粉的,你去看了吗?”
金莲说:“我去看了,尼龙袋子没人动,好着哩。”
惊鸷回到家,就到岗地里去看那授粉的花,扯开尼龙袋子,两朵花枯了,失败了。但有一朵花的母蕊受精了,枝儿上结出了小小的桃。真叫惊鸷兴奋不已,喜出望外。
四
巴水河边是典型的季风气候,四季随着风儿变。端午节一过,梅雨就来,连天带地地落。梅雨季节过了,天就轻了,云就薄了,南风就阵阵地吹,天上的太阳一天比一天亮,地上的气温一天比一天高,这时候畈里的早稻就开始抹籽儿透黄艳,一年一度要人命的“双抢”就拉开了序幕。
做泥工的父亲,从江那边的黄石市回来了。南风阵阵吹。每年的这时候,父亲就踏着南风回来,这比燕子和大雁迁徙的时间还准。父亲信守诺言,“双抢”之前必得赶回来。这不要陈叔叫。莫说家庭成分不好,就是成分再好,这时候不回来参加“双抢”,下年莫说拿钱,就是拿石磙大的金子也抵不了,陈叔和垸人都不会答应的。用陈叔的话说要开除你的“队籍”。因为那时候的“双抢”,是那巴水河边人拼人、命拼命的季节,只要是吃燕山七队粮的,不管是谁,一个不能少。
父亲回来就参加誓师会。誓师会以大队为单位,先开批斗会,这回是真斗,不像早稻开秧门时,斗八伯那样,一半是搞得好玩。这回择一个“坏分子”在台上斗,要五花大绑,然后历数出工不出力的罪行,不管你服不服,都要打出血来。这样就好比古时候氏族同氏族作战之前,或者每逢大的祭祀上的“牺牲”,要活的,然后鲜血淋淋地处死。这形式可以说与阶级斗争有关,也与阶级斗争无关。自古以来巴水河边的人们有嗜血习惯,怕见鲜血,又爱见鲜血,见了鲜血,人们就两股夹得紧紧的,无比的亢奋和紧张。这次七伯择的是五队的启斋斗,那启斋有武功,壮得像条牛。台上就被人用扁担打得做牛吼,扁担打断了。这时候八伯就噤若寒蝉,不敢做声。参加会的人谁也不敢打邪,要是打邪,就要斗你,才不管你家成分好不好。台下的父亲用眼睛望着惊鸷,惊鸷用眼睛望着父亲,眼睛里充满敬畏和庄严。那季节人们的火气就大,尤其是队长陈叔和书记七伯,好比是个汽油库,遇到火星就炸,谁敢去碰?
誓师完了,各队回去接着开会。还是传统的方法,陈叔将垸人分成两个组。这是大组,不仅是插秧的,是综合的。是水火不容,互相拼命的两个组。陈叔将队里的田剖作两半,让二队长熊得田带一个组,让民兵排长春狗带一个组。这时候惊鸷不再是组长,这组长要队委会的成员才能当。七伯包本队,七伯就当督军,陈叔就是统帅。会上他们两个规定每个组在指定的时间内,将分配的田亩,割完收完插完,还要将割回的稻子趁天晴打下来。如果天气不好,可以暂时上垛堆起来。但不能堆长,堆长了稻谷就沤了,沤了交爱国粮时粮店就不收,卖不出好价钱,影响下年队里的分值。那时候早稻是全部要交爱国粮的,二季稻才是留给自己吃的。吃多吃少那要听天由命,看二季稻的收成。
开镰那天下午,包本队的七伯就拿出了他的狠气。挑草头的时候,别人挑一担,他就连了两担,打到肩膀上,挑到稻场上。“草头”是巴水河边稻子收割之后,在田埂上用草要子捆成的稻子捆。早稻的稻禾因为田里有水很难晒干,那草头就重,别人挑一担就压得不行,他“连”两担挑。这“连”两担,一要有技术,要捅不散,二要有力气,要打得上肩。七伯将那两担草头挑到稻场上,然后将冲担朝地上一插,就叉腰骂人,骂众人走慢了,骂得男人们不敢做声,其实他一下午就挑了那两担,然后到别的地方骂人去了。你不晓得他么时候回,那冲担就像旗杆插在稻场边,叫垸里的男人们敢怒不敢言。七伯有蛮力,他是武秀才的孙子,不服他还不行。陈叔也有蛮力,架子叔也有蛮力,八伯也有蛮力,但他们不屑与他比。惊鸷估计他也有,但是对于他们来说,挑一担有什么用?但七伯挑一担就有用,挑一担他就有狠,就有资格骂人。这是开镰的那天下午发生的故事。
要完整叙述那季节农活的残酷,得不分日夜。要认识那季节的残酷,得理解那计分的方法。那时候虽说是社会主义社会,是队为基础的大集体,讲究的是社会主义“一大二公”的优越性,但是到了“双抢”季节,陈叔的拿手戏就是包工计分,随么事都“包”。七伯就睁只眼睛闭只眼睛随陈叔。惊鸷不知那时候别的地方是什么方法,但他们燕山七队就是这个方法。这个“私”到极端,又行之有效的方法。这时候组就只是个形式,是为了抓季节统筹排工的需要,而推动积极性的原动力,就是包工计分,同时每天都有下达的任务。这时候就不讲组了,讲的是人,以人为单位,做的多就得的多,做的少就得的少,而且每天你必须完成下达的任务,完不成得不了工分,还要罚你的工分,让你血本无归。所以那季节垸人每天就拿命出来拼,那惨烈的程度就可想而知。
就从夜里说起吧。夜里打夜工是必定的。吃了晚饭,如果天上有星星,就下畈割谷和犁田。割谷是以惊鸷和伙伴们为主的事。规定每人的任务起码一亩,夜里割不完,起早再接着割。这就不需要分组,只是各组指定田畈。各人拿镰下畈,能力大的一人占一丘,能力小的两人或者三人占一丘,这是任务,也是工分。一人占一丘的就舍生忘死地割。两人或者三人占一丘的,能力相当的就合伙割,能力有悬殊的,下田就分,将田按等份剖开,然后抽筹,凭天倒地。这样的方法直接的好处就是没有人可以偷懒。这时候要防的是畈里毒蛇。这毒蛇是生蛇的蛇。好在割谷的动静大,它们听见了会跑。也有被咬着的。那是割谷人的脚踩到了它的身上。这样的事不是很多。只要遇上一次,人就惨了。第二天八爹就夹着记分簿子,在陈叔的带领下,验收依亩记分。那犁田的也是按人犁的亩数记分,这样就有问题,牛有力气大的,有力气小的,有脾气好的,有脾气坏的,那快慢就不同。这时候犁田的人就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智慧,不能与牛斗,你与它斗,吃亏的是你,打死它也没用,它急了可以连犁带人拖到塘里去。八伯是用牛的高手,他用牛的时候多,与垸中牛的关系好,犁的时候不急不躁,边犁边唱唱本给牛听,唱《楼台会》,他闭着眼睛,牛也晓得怎么走。陈叔就不行,陈叔性急,他急牛比他更急,他犟牛比他更犟。细垸哑巴养的水牛力大无比,就把他拖到塘边去过,搞得他很没面子。
天上有星星的夜晚,女人们就在稻场上打谷。女人们铺好了稻子,让黄牛拖着石磙在稻场上转,通常有两头牛或者三头牛,后面的牛跟着头牛转圈儿。这时候铺场的女人就坐在稻场边作短暂的休息。等碾完了,就用扬叉翻一次场,再碾,碾完了就出叉。捆草的捆草,拢场的拢场。于是就有男人趁夜风扬场,呼风的声音伴着饱满的谷子落。这是七伯的队伍。七伯领着垸中女人们打场。这活儿干脚干手,叫畈中的人们羡慕。
如果天上没有星星,那就不割谷。盘田的仍是盘田。惊鸷他们伙伴的任务就是扯秧。通常每人的任务要扯两百个秧把儿。多扯多得工分。二季的秧不好扯,根系深,拖泥带水的,要抠着秧根扯,不然就扯断了根,扯断了根那秧就废了。抠着秧根扯,扯多了手指头就破了皮,指甲处痛得厉害。人坐在座凳上,那座凳是独脚的,插在泥里,两条腿要得力,不然就坐到水里去了。再就是赤脚下田,田里有蚂蟥,那蚂蟥像金丝一样的瘦,沾到人的腿上,人是不知不觉的,等它吸足了血,它就指头一样粗。所以你扯秧的时候,要不时地用手拂一下腿,防着那些吸血鬼。秧田里也有蛇,但那蛇基本是水蛇。它们趁夜里出来捉青蛙吃,夜风里不时可以听到青蛙像奶伢一样哭,那是被蛇缠住了。水蛇虽然没毒,但那样子叫人胆战心惊。夜里还有蚊子,那蚊子扑着人的脸咬。你觉得脸上痒,一巴掌拍上去,准是一把血。夜里只有萤火虫儿可爱,它们在田里的水边,亮着屁股,寻偶。陈叔计算着天亮要插的田亩,若是没扯够,那就起早再接着扯,要把秧办够。这样的季节,又是打夜工,又是打早工,每天夜里人们只能睡四五个小时的觉。夜里收工了,男人和女人都是一身泥,一身汗。所有的人都穿着冷季的破衣裳“打操”,那衣裳厚,穿在身上,蚊子咬不透,背上是出汗后的盐迹儿,一层儿白一层儿湿。那时候所有的矜持都没有了,没人傻到那地步,穿像样的衣裳搞“双抢”。金莲不敢。惊鸷同样不敢。收工后男人们先下塘洗冷水澡。男人们赤身裸体,跳下塘就洗,洗了后穿件裤衩儿,伸脚躺下就睡。女人们结伴也到塘里洗冷水澡,是和衣下到塘里洗的,然后穿着湿衣回家换。
苦了的是金莲她们姑娘,她们不能像她们的娘样洗。她们长大了,晓得了羞耻。她们要烧水洗,关起房门洗,洗个热水澡,将身子洗干净。等她们洗完了,料理完了上床,起码要比她们的娘老子和男伙伴少睡一个小时。
那季节数她们最苦。
五
说那时候的白天吧。那时候的白天更不是人过的日子。那时候巴水河边的白天热。上午还好,太阳出来,有风。有风的上午,惊鸷与伙伴们的任务就是插秧。
夜里和早晨秧扯够了。清早收工时,他们就一人装一大担,放在田埂上滤水。那装有讲究,是把秧把一个个捏干水,旋起来装的,秧根朝外,秧梢朝里,上大下小,随水而沾,像垒塔一样。那装秧的箢箕是长系的,因人而异,人长它就长,人矮它就矮,总的来说那箢箕比挑的人矮不了多少。长了拖地,矮了沉肩。那每担秧把就像两座塔,参差地放在田埂上,就好比大战之前,每人配足的弹药。
吃了早饭,惊鸷和伙伴们就出工了。这不要陈叔的哨子响,每个人都自觉,吞完后就出来。出来就是上午的任务,陈叔指着盘好的田,那里就是拼命的地方。于是男女就挑秧出发。每个人就拿出吃奶的力气挑那秧担,每担秧都有一百多斤,每个人肩上的扁担,就压得像犁弯。把秧挑到要插的田埂上,放了担子就等,等着分任务到人。陈叔也不急,权当让小的们休息。于是伙伴们就分那要插的田。若田大,就先一人拿着秧把下田,拦中插标记,将田分作两半。这要通过民主,大家目测而定,若是不均,可以修改。然后将人分作两半,抽筹。筹分长短,各人抽筹而定。然后一半再分两半,抽筹。依次分割,分到每人一块为止。这时候就没有任何温情可言,抽到哪里就是哪里。残酷的事实,让惊鸷和伙伴明白:这就是短兵相接,人拼人,命拼命的时候。陈叔不看天上的太阳,他知道小的们是要完成任务的。
任务分定了,就像听到了冲锋号,伙伴们就将秧挑到所分的田块里,摆开战场就插。这时候就是争分夺秒的时候。绝对没有浪费人力的事发生,打秧是你,插秧也是你,插完了再挑秧也是你。每一个细节都是准确到位的。只听到水响泥溅,左右开弓,秧随手绿,田里响起如牛的喘息。那时候的上午,每个人的任务,一般要插半亩。任务是死的,人是活的,有的人天生手脚快,有的人天生手脚慢,进度就有区别。太阳快当顶的时候,插得快的人,先插完了,上岸就坐在树荫下休息。哪怕先上岸一会儿,也是胜利,也是骄傲的资本,坐在树荫下,看着没插完的伙伴,心里就惬意。这时候太阳就当顶了,满畈起雾,那雾就迷茫。这时候再去帮关系好、插得不快的伙伴们插,那才叫风格,那才叫感动。应该说陈叔是鼓励垸中小的们的做法的。也就是这种做法,使那时候燕山七队小的们都锻炼出来了,一个个都是割谷插秧的好手,比别队小的们强多了。比方说燕山七队的姑娘就好说婆家些,说到燕山七队的姑娘,人就说:“那队的女儿有本领哩!”
但是那日子也苦了手脚慢的伙伴们。那时候完成任务又有任务来,并不等全部完成了再分,这一块没插完,那一块又分了,等着你去插。比方说胖儿,他天生手脚慢,没人帮他,他也不屑人去帮他,所以就有许多空白的田块等着他。还有细女,她的手脚不慢,但是她人瘦,力气小,插秧是全身出力的事,又要一直保持,所以她也有许多空白的田块等着她。春狗帮她插,但也帮不赢。细女插不动时就哭,哭也没人同情。胖儿最大的好处就是插不赢,他也不哭。他还是那样慢条斯理地插。别人收工了回去吃午饭,他还在裸日底下插,晒得背上冒烟,破衣裳上的白盐结成了壳,他也不在乎。他不怨天不尤人。人笑他,他也不恼,说:“你快你的。你好你的。”他有定力,始终不会崩溃。那时的胖儿使现在的惊鸷想起沙漠里的骆驼,任劳任怨驮着重物,走在茫茫裸日之下。细女则不行,她脆弱,她好哭。她哭了,人也劝不住,怨自己命不好,叫人眼泪流。
吃过午饭,是那时候难得的休息时间。因为田里割的稻子要趁太阳晒。这时候惊鸷他们男伙伴就要睡场觉,恢复元气。但是细女不行,细女不能休息。细女家人多,家大口阔。这个时候她就要出去,扯荒蒿回来,喂猪和做菜。巴水河边这时候荒蒿就多,田边地角都有。家里穷的,人多菜不够吃,又养着猪,就要靠野菜度荒。这事就落到女儿的头上。不要娘叫。女儿天生要为娘分担忧愁。细女提着篮子出门,那时候天上的日头就要把人晒蔫。金莲就跟细女一起去。金莲家也是家大口阔。这两个女儿每天中午别人休息时,她们要扯一大篮子荒蒿回来。扯回来后,娘就生火将荒蒿“短水”。荒蒿不“短水”那味就苦,毛又多,人就吞不下。荒蒿“短水”后,要拿到塘里的石板跳上去用芒槌捶,反复地洗,洗清水后,再晒干方可做菜。那时候天地无人,两个女儿在塘里的石板跳上捶那荒蒿洗那荒蒿。两个女儿脚插在清水里,望着那清水,就不想起来。这时候她们的娘就来了,找她们的女儿,帮她们的女儿洗净荒蒿,用篮子装好,提着回家。这时候娘就晓得女儿的心思,用那行动温暖她们的女儿。
无非是喝口水。陈叔的哨子就响了,女儿们又要出工。出工抱谷,姑娘抱,女人捆,男人挑。抱完,捆完,男人还没挑完的时候,陈叔就叫种瓜的勤旺叔,挑瓜来称给众人吃。那时候队长陈叔每年都要拿地出来,叫勤旺叔种一块瓜。勤旺叔是种瓜的能手。“双抢”时,那瓜就熟了,有菜瓜,也有香瓜。菜瓜大,一个有三四斤,香瓜小,一个斤多。菜瓜青皮,有花儿,不甜,但皮厚,水分足,经嚼。香瓜拳头大,又香又甜。勤旺叔把瓜挑到队屋的稻场边,众人歇在队屋的荫里。勤旺叔就按出工的人称,也要记账。香瓜要让孩子和老人吃,姑娘们只能吃菜瓜,吃也就是用刀切的一截儿。余下的娘要留着做菜。那时候姑娘们是天生的苦命。
那时候姑娘们最大的口福是喝“糖精水”。这水是从蚌蛤山山脚的井里挑来的,那井据说是龙井,不管天怎么旱,它总也干不了。陈叔派碧生叔去挑,挑两大桶来,然后将“糖精”化在桶里。那时候“糖精”刚出世,人们看作稀罕物。就那两细包儿化在两大桶里就出奇地甜。人们以为那就是糖水。惊鸷知道那里面根本就没有养分,只是水。碧生叔同情姑娘们,总要留半桶提到无人处,让姑娘们尽量喝。金莲们就欢天喜地,感激碧生叔。碧生叔在屋荫里,用葫芦瓢给每人舀一瓢,要她们喝完。金莲她们就大口大口地喝,喝得嘴角流水。碧生叔问她们:“甜不甜?”她们点头说:“甜。”惊鸷那时候鼻子就酸。惊鸷就想,怪不得《红楼梦》里说女儿是水做的。那水的滋味痛了惊鸷的心。
吃了瓜,喝了水。接下来,惊鸷与伙伴们仍是插秧。还是人拼人,命拼命,田块儿分到了人。又是任务,人都麻木了,随着任务转。
那时候惊鸷与伙伴们插秧的右手,两个指头都插翻了,皮破了,指甲插没了。还有那分秧左手的大绿拇指,被插秧的手指扯破了皮。二季的田没有头季的田好插,田里尽是稻茬儿,手指头动不动就插到上头去了,那就痛得眼泪一漫。那时候就发明了指套儿。那指套儿是透明胶做的,与安全套一个样,比安全套更经用。那时候插到后来,每人两只手就要戴三个套儿才能插。右手两个:食指和中指。左手一个:大拇指。不套那东西,你就动不了手。
惊鸷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过程写得如此的详细?那时候的农耕形式,是怕自己忘记了,还是怕后人不晓得?两者兼而有之。
细女捧着手儿又哭了。她的右手的中指得了甲沟炎,肿得像胡萝卜,一挤那脓就带血流了出来。金莲就拿紫药水给她搽。那药箱儿她随身带着,就放在田埂上。碧生叔挑来的“糖精水”,没喝完,桶底里还有一点儿。
一会儿那桶就晒散了,箍脱落了。
那箍是铁丝拧的。碧生叔把那箍拿在手上,抬头骂:“这狗日的天,收人哩!”细女还在哭:“我的手哇!我的手!”
六
细女是在天最热的那天落日黄昏时跳水的。
细女的确插不动,就跳到神仙塘里。那时候惊鸷埋头拼命地在神仙塘上的畈里插秧,忽然就听见神仙塘里水响,就有人惊呼:“细女跳水了!”细女跳到塘里后,头影不见。春狗奔去和衣跳到塘里,将细女救了起来。春狗不会游水,为了救细女好险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春狗把细女救起来后,细女就伏在塘岸上吐水。他也伏在塘岸上吐水。细女吐出水后,就哇哇地哭。春狗也躺在旁边吐完水后陪着哭。细女吐完水,就披头散发又要朝塘里奔。春狗爬过来,死命地抱着她,细女对春狗又是打又是咬。细女的娘和老子闻讯赶来,哭着将细女抬回家。
也就是那次春狗救了细女的命,细女的父母就决心把细女嫁给春狗。原先细女同春狗好,春狗托吕婶上门做媒,细女的娘和老子嫌春狗家太穷了不同意,因为春狗家兄弟三个,春狗做是会做,但春狗没读书,嫁给春狗怕女儿将来受罪。春狗与细女结婚后,蛮好,生了好儿好女。垸人就笑,对春狗说:“你那场水没白跳。跳得早,不如跳得巧!”春狗那东西咧着嘴儿笑。这是后话。
当时垸人说细女跳水与林场的知青有关。那天落日黄昏时,林场的知青在神仙塘上面的柳沙塘里洗澡。这不怪林场的知青,因为燕山脚下的水库因为“双抢”畈里要水,那水就放干了,林场的知青们没地方洗澡,就改在柳沙塘里洗。如果水库里有水,林场的知青就不会跑到柳沙塘里来洗。水库在燕儿山腰里,他们怎么洗,燕山七队的人就看不到。他们到柳沙塘里洗,燕山七队的人就看到了。垸人说就是这为细女投水想死埋下伏笔。
那时候林场的知青,也搞“双抢”,但那田少。场长领着他们也割谷也插秧,他们割谷也就那两丘,许多人站在田里,一镰一棵地割,场长也不急,急也没有用,让他们慢慢来。场长一个人比他们总起来割的还多,还教导他们不要把手割了。他们就喊:“场长英明!”场长就骂:“英明个卵子!”场长也领着他们挑草头,任凭场长怎么教,他们怎么也不能像场长那样把草头打到肩头上,但是他们有办法,猫腰双手一抓,就把冲担和草头抓到了肩头上。惊鸷知道他们用的是举重抓举的方法。他们就考场长。场长以为他也能,但是任凭他怎么大的劲就是做不到。他们就笑场长。场长骂:“笑个卵子。”他们还是笑。
就那两丘田,割完了,挑完了,场长就放他们的工。他们就到柳沙塘里洗澡。那时候正是落日黄昏。落日黄昏是巴水河边一天最美丽的时候。柳沙塘大,水深,岸陡。是他们游泳的好地方。他们就拿着香皂,穿着天蓝色和红色的游泳裤衩儿,来到柳沙塘长满青草的塘岸上,顺岸站齐了,浑身的肌肉白得耀眼。一个喊口令:“一,二,三!”喊三时,他们来个鱼跃,跳到水中。那时候燕山七队的人哪里见过那样的动作,那样的泳裤衩儿,还有那样入水的动作,就连惊鸷也叹为观止。他们在塘里作蛙泳,作仰泳,作侧泳,把花样都做尽了,他们就上岸涂香皂,一个个从头到尾涂一遍,然后满身抹,抹得浑身都是白白的泡沫儿,那香就弥漫在黄昏的风中,然后又是鱼跃下水,叫人看呆了眼。做累了的细女就是那时候不想活跳到神仙塘里的。
细女被春狗救起来后,场长就赶到了柳沙塘,将那些知青从水里赶了起来。从此不准知青们到柳沙塘里来洗澡。知青们知道自己错了,还专门到细女家看细女,还带了礼物。那礼物是一块香皂和两块洗发香波。那香皂碧绿的,拿在手上像一块玉。那两块洗发香波,白色的,香得更狠。知青走后,躺在床上的细女,拿着那块香皂和两块香波看,眼泪直流。后来细女的娘就在垸中放出话来,说:“女儿长大总要嫁人的。”春狗就又叫吕婶到细女家,给他说媒。那媒说得不短,细女的娘,让春狗等了一年多。那是考验春狗的。
细女跳水的事,平息后,垸人说:“怎么能怪知青哩?人家也是孩子,离了娘老子下乡来,吃的苦多,受的罪多,不容易。”惊鸷觉得垸人的话很有道理。
怪就怪在,就是那一年“双抢”过后,全国水稻主产区传来许多农村姑娘集体自杀事件。邻近的王祠公社就有七个姑娘一起跳水自杀的。吕婶去看过。吕婶的娘家在王祠公社。吕婶回来对垸人说:“天地惨然!”吕婶用这样的话来形容,巴水河边的方言里,有很文雅的词儿,经常出现在人们的嘴里。吕婶说,那七个姑娘用细麻绳将每人的大拇指绑着,一齐走到水库里。捞起来时,那绳子还没散,连成一串。这中间有一个是大队书记的女儿,她家条件不错,人们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当时有人说那些集体自杀的姑娘死前,说了话,说是:“不怪生坏命,只怕落错根。不怕落错根,只怪生坏了女儿身。”那时候农家的女儿的命最贱,做有她们的分,读书没有她们的分。婚姻又以父母包办为主,不自由。农家女儿生下来就是一根草,随着性命长,长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没人把她当回事。只有一死,才引起社会的注意,原来她们也是性命。
这些集体性自杀性事件就惊动了省里,惊动了中央。
于是省里和中央就成立了专门的调查组,下乡调查,研究解决办法。调查组通过大量调查,查明的确不是阶级敌人搞的破坏,通过事实研究查明是农村姑娘的生存状况太难了,需要尽快改善。于是就下红头文件,制定措施,通知下面执行。于是全国就层层开会传达贯彻中央精神。
惊鸷那时就感动,心里想:中央真是太英明了!不是什么事都与“阶级斗争”和“阶级敌人”挨得上。
这时候“双抢”就结束了,经陈叔同意,父亲又到黄石做泥工去了。这回父亲走得很放心,因为他看到儿子成熟了。
“双抢”过后,就是秋天。秋天是成熟的季节。在这个季节到来的时候,惊鸷没想到,作为地主子弟的他,在他的家乡燕山七队,除了劳动之外,还有其他的作用。于是他就像孟子当年说的“天将降大运于斯人”那样,派上了用场。
垸东头的八爹很高兴。八爹说:“种嘞,不要把这事看小了。记住,人生在世,不因恶小而为之,不因善小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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