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在冥冥之中安排,惊鸷与金莲的这一生,注定要发生故事,不是金莲许了人家而避免得了的。
惊鸷是在那个春天的下午,是在草籽田里散肥堆的时候,知道林场里的武汉知识青年来了的。
那时候惊鸷的家乡稻子开始种两季。父亲说家乡稻子种两季是从新中国成立后开始的。八爹就笑,笑父亲孤陋寡闻。八爹说江南稻子种两季是从乾隆时代开始的。乾隆在皇苑中发现了野生杂交稻种,叫做百日红,百天就可以收割,产量高。后来因为乾隆死了,儿子继位,一朝君子一朝臣,种子没有传下来。那时候因为水稻种两季,就从湖区引进了紫云英,种在田里做绿肥。紫云英俗称草籽,是头年二季稻收割之后,不翻田,种在秧茬中的。那种是黑的,状如野豌豆,皮特厚,要用碓舂,把皮擦薄,才能发芽。紫云英特贱,生命力特强,只要种下,第二年春天它就在田畈海起来绿,绿得不见了田埂,雨水节过后就开花,开许多许多的紫花儿,密密麻麻的,那真是灿若银河。其间偶有白花儿,垸人说白花儿能治鼻子出血。紫云英盛花时肥性最好,这时候压了土粪,翻耕了,两季水稻的收成就有保障。花要是开谢了,茎就老了,肥效就差,所以要抢季节。
惊鸷脱了他的圆领袄子,意气风发,热汗淋淋地在田畈里散肥堆。那真是春天,家乡的田野像花园。惊鸷就在花园里。人在画中,画在心里。惊鸷累了,把扁担放在田埂上,放眼望,燕儿山的松树青葱如云,田畈里男儿女儿们像辛苦的蜜蜂,在花海里劳作。天干净,地干净,人干净,花干净。惊鸷坐在扁担上拿诗出来读,阵阵风儿好,身上的汗在收,心里的诗在涌。于是惊鸷就写那时候流行的诗:“谁在风中歌唱?那是归来的燕阵。谁唤百花开放?那是惊蛰的雷声。一声笛引,儿女成群。犁耙水响,我们春耕。”就在这时候惊鸷听到燕儿山的坳口,那树竹的深处,传来敲锣打鼓和放爆竹的声音,红旗在风中招展,人声夹着口号沸腾。畈里劳作的男儿女儿停了担子,朝山上张望。
那时候金莲单衣薄裳,柳红絮白,就在上畈花丛中散肥堆。风中的金莲朝畈下的惊鸷招手儿,喊:“惊哥!你听,武汉的知青下来了!”
二
那时是家乡春风沉醉的晚上。月亮从东边升起来了,白着大门前一树树含苞欲放的刺槐花儿,吃过夜饭的垸子,渐渐安静下来。燕儿山腰林场知青点的笛声,就趁着月亮的光,随着风儿一阵阵传到了垸子里。
这之前惊鸷正在前屋靠壁当桌子的睡柜上吃夜粥,边朝嘴里扒粥,边就罩子灯的亮看书。
那时候惊鸷看的书,都是起早踏着露水到镇上的邮电所,给县文化馆《浠水文化》编辑部寄诗的时候,顺便从合作社买回来的。除了买那时候的《战地新歌》之外,就买那时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素色封面上印着头像的鲁迅著作的单行本。那时候那种单行本出得很勤,也很便宜,惊鸷就把那些单行本都买齐了,有《彷徨》,有《呐喊》,有《野草》,有《故事新编》,当然还有《准风月谈》和其他的杂文集。惊鸷边吃边读,读得热血沸腾。
惊鸷是收了碗,在后房亮着父亲的罩子灯看书,写诗和吹笛子时,听到那笛声的。那时候的惊鸷把他家简陋的后房布置得极有艺术特色。后房除了一张床,没有桌子,靠土窗有一口大缸,那缸是装粮食的。日子里粮食少,那缸就空的时候多。缸上有一块四方四正的板子。那板子是父亲用竹篾做的。盖在上面,防灰尘,也可以放东西。那时候的后房,所有的墙壁只是搭了泥巴没有粉刷,旧在日子里没有颜色。这使惊鸷没有激情。还是惊鸷有办法,他从大队代销店买回红纸若干张,就把问题解决了。惊鸷将那红纸用装订机沿着土墙贴一圈,这样就不掉沙,古旧的后房就有红光闪耀;再用红纸把盖缸的板子钉一层,那就是一张漂亮的桌子;配上父亲的书架和罩子灯,还有那支系着红缨祖传的长笛子,朝前一坐,看书,写诗,吹曲儿,那就是豪情满怀。只是脚伸不开,伸不开不要紧,两脚就缸的弧,张着就行。这还不过瘾,还需要点睛。于是惊鸷就在“桌”前红纸上写上两句作为座右铭。不对,应该叫“座前铭”。一句是“长歌夜读五更天”,一句是“高吟肺腑走风雷”。现在觉得对的不是很工,但那时候只要这样就有劲。惊鸷长大了,往日瘦小屋子觉得黑,现在有阳刚之气合着红纸的光照耀,屋子就充满青春的气息。
惊鸷是在灯下对着《笛子吹奏法》吹《扬鞭催马运粮忙》时,听到那笛声随风传来的。那时候惊鸷吹笛子没有幼功,是随父亲听来的。父亲只能吹简单的,无非是《有钱不算命》和《苏武牧羊》。《有钱不算命》是鄂东民歌,那节奏简单,无非是“5532,5532,16132”,而《苏武牧羊》,也简单,无非是低沉缓慢,把气用到用长就行。惊鸷按《笛子吹奏法》,吹那时候的《扬鞭催马运粮忙》,就不那么简单,这曲子吹起来有很多的技巧,有单吐、双吐,还有花舌儿。惊鸷照着《笛子吹奏法》练那些技巧,然后照着曲谱练《扬鞭催马运粮忙》,吹得也快,觉得很像那回事了,觉得把交爱国粮的激情,通过气都吹出来了,惊鸷毕竟是送过公粮的。但是那时候林场里随风传来的笛声叫惊鸷吃惊了。那家伙吹的也是《扬鞭催马运粮忙》,风中那家伙吹的就跟收音机里放的一个样。惊鸷就相形见绌,收了笛子。心想,世界真的不公平,这家伙没送过公粮,竟然比送过的吹得还要好。
这时候惊鸷就听见窗外有声音叫惊哥。惊鸷听出那声音是金莲的。惊鸷出到门前的月亮里,看见金莲与垸中的细女和中秋三个就站在明亮的月光下。惊鸷看见月光下的人儿,都用草木灰滤过的水,洗了头发,那头发湿漉漉的,风中都是草木灰的清香。三个人儿都洗了澡,换了衣裳,金莲许了婆家,身上穿的是婆家白细布缝的褂儿。巴水河边的规矩,女儿许了婆家请媒过路时通常要扯几套衣料。或是四套,或是六套,成双不成单。女儿就有布料缝衣裳。那缝也有讲究,不能多缝,也不能不缝。缝多了婆家不说垸人笑,说某家的女儿全靠婆家养。不缝垸人不笑婆家慌,心想这媳妇怕是靠不住,打算退亲哩。所以金莲就用婆家送来的白细布缝一件褂儿穿。这样就体面,又有底气。那细女和中秋还没许婆家,那衣裳虽然破,但补得整齐。三个打扮了,那脸蛋就明净,与天上的月亮一个样。金莲说:“惊哥,跟我们做伴好吗?”惊鸷问:“到哪里去?”金莲指着风说:“你听,你听。”惊鸷才明白,原来她们是来邀惊鸷,到林场去看武汉知青的。白天没工夫,就是有工夫,女孩子家的,明目张胆去,也不合适。她们只有结伴晚上去。去也要拉个差,这样就不怕人说。对于林场来的客,燕儿山下垸子里的大人们,特别是男人们是有自尊的,不会去凑热闹。因为他们是下来接受再教育的,要稳得住神,不然就反了阴阳。
惊鸷问金莲:“跟大人说了吗?”金莲说:“都跟大人说了。”那时候垸中的女孩子夜晚出门,要向大人说明到哪里做什么,大人准了方才可行。惊鸷就陪金莲她们做伴到林场去。顺着坳口下的沙路,人影参差地向上走。天上月移,地下人动,那风就好。那时候清明刚过,紫燕徐来,田畈初耕,新秧水泊,蛙声明在月光里,沙子亮在脚底下。
惊鸷陪金莲三个到了水库前的林场。林场前许多的樟树还有橘子树,樟树高大,橘子树成排,都是四季常青的风景。因为林子绿,因为水库远,林场上面的月亮就格外的明。那时候林场来的那些知青,由于初来,由于风景好,就兴奋,就聚集在红砖做的知青点,大门的坪子上,开月光音乐会。他们都是武汉汽车发动机厂的子弟,简称“汽发点。”他们没来之前,消息就传开了,家喻户晓。
惊鸷的燕山大队原来是没有知青的。邻近的大队却有。与惊鸷燕山大队隔港的龙山大队几年前就有,有男知青,也有女知青。他们杂居在农家里,留下许多笑话。比方他们刚下来时把麦子当成了韭菜,把麦子割回去炒蛋,那当然不好吃,叫人笑得肚子痛。比方说她们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弄不懂巴河土话“打摞”的意思,反复地问,问也没有人点破。其实巴水河边“打摞”的意思,用两个手指头压在一起就是那意思,但是龙山大队的人们,就是不告诉她们,让她们莫衷一是。当然日子一长,她们还是懂了,懂了就一点意思都没有。
惊鸷家乡燕山大队的“汽发点”的知青,是有了人格和尊严后,才下乡的。他们住在山青水绿的林场里,有专人为他们做饭,不会为吃饭发愁。有专人排工,让他们种林场的田地,春种秋收,一点也误不了农时。那时候林场和大队农科所合一,还有专门的技术员,指导他们搞科研,培育杂交水稻种子。林场是什么地方?是那时候燕儿山脚下的种田人比作神仙住的地方。所以他们就很神圣,自觉高人一等。上级很英明,给“汽发点”配的都是男生,一个女的没有,给了他们神圣,也给了他们纯洁。这些知青都很优秀,个个都有特长。恢复高考那年这个知青点十二个知青,发奋努力,共同学习,结果一次就考起了八个。至今燕山人说起来,非常自豪。那叫人怀念。
月亮下,惊鸷他们四个过了山涧上的小桥。那小桥是三根木头排的,山水发时当桥,不发山水时当路,人踩上去就悠悠地颤。当然是惊鸷在前,不然就不叫惊鸷来做伴。那守场的黄狗和白狗,见有人来,就结伙前来,冲着惊鸷他们昂头吠。往日这黄狗和白狗与金莲她们熟,过来过去,见了她们就摇尾巴。那天夜晚,那两个东西就反目了。惊鸷知道它俩被知青带来的糖果和饼干收买了,诧也没有。惊鸷只好把金莲她们三个,护在身后边。这时候坪子上一个蓄长发的起身了,朝空中抛了两粒糖果,那弧线就美丽。那两个东西扑着了,这才不做声。坐在坪子上月亮地里的知青见有人来,就起身迎接。见惊鸷身后护着姑娘,就更加热情。惊鸷对他们说英语:“How do you do?”惊鸷说的英语是用于庄重场合的“您好”。他们眼睛就亮了,用英语回了:“How do you do?”然后问:“哪部分的?”本来要答红四方面军的。因为那时候城里下来的自称红一方面军的以视正统,而回乡的自然是四方面军。惊鸷不就他们的范,说:“回乡的。”他们问:“住哪里?”惊鸷说:“山下。”他们就高兴起来,围着惊鸷看,说:“知音哩。”他们见惊鸷身后跟着三个羞涩的,就知道来意,说:“欢迎参观!”
于是就进屋参观。进了大门,就见汽灯明亮,当墙就是决心栏。决心栏用红纸贴着边子,用水彩画着刊头。那刊头是延安的宝塔,闪着光芒。栏里有诗,也有散文,画着插图儿。那是现办的,飘着墨汁的香。头条就是一首诗,标题叫做《燕儿山上是我家》。署着名字夏小平。惊鸷指着名字问:“谁是夏小平。”蓄长头发的朝惊鸷一笑,说:“欢迎批评。”惊鸷就看那诗。那诗是学信天游的,两句分行押韵。惊鸷抬头看完,蓄长头发的就笑着问:“如何?”惊鸷说:“不错。”蓄长头发的问:“你高中还是初中?”惊鸷说:“高中。”蓄长头发的说:“海内存知己。”惊鸷笑答:“天涯若比邻。”蓄长头发的说:“我觉得你也能写。”惊鸷就不说话,只是笑。蓄长头发的就知道惊鸷是个角儿,不敢小视。金莲她们不识字,碰着惊鸷的手,要惊鸷念。惊鸷问:“想听吗?”金莲说:“想听。”惊鸷就把那诗念给她们听:“延河流水哗啦啦,男儿有志海为家。山上松涛会说话,它说田野正开花。红墙黄瓦留我住,燕儿山上是我家。”那诗好长,把燕山的景色写得太美了。惊鸷念了第一节,金莲三个的脸,就红扑扑的。她们做梦也没想到燕山的景色竟有这么美。惊鸷就不敢再朝下念。细女说:“惊哥,还念。”惊鸷说:“还念什么?一节就够了。”知青就笑。于是就不念诗,到各人住的房里看。那红砖做的房子好大,中间是宽宽的走廊,走廊两边对开着门,两个人住一间,窗子大,床是床,桌是桌。那时候集体宿舍都是这个样子,惊鸷现在才知道那是从母系社会隔离本族成人男子的“长屋”发展而来的。那些家伙有精神优势,把城里的好东西都带了。每间屋子都干净,明亮整齐。那衣服好,都是好式样。那被子新,叠得都整齐。墙上挂着乐器。桌上摞着书和本子,那写字的钢笔就搁在旁边。窗台上放着雪白的缸子,插着崭新的牙刷和整条的牙膏。洗发的香波是小块的,洗衣的黄肥皂是大块的,洗澡的香皂是绿色的,都放在盒儿里,这些一齐散发着迷人的芳香。这些都是那时候乡下姑娘做梦也想的东西。金莲三个眼睛就迷离了,呼吸急促起来。转了几间屋子,惊鸷就不敢带她们多看了。
惊鸷带金莲三个出门。天上的月亮正好。那个蓄长发的,叫惊鸷他们不要走,发动大家,拿糖果出来用盘子拼着招待他们。同时召集同伙儿搬出乐器献美。有笛子,有扬琴,有手风琴,还有口琴。蓄长头发的当指挥,折了一条柳条儿拿在手里,指挥同伴为惊鸷他们合奏了一首器乐曲,名字叫做《北京喜讯到边寨》。当然优美,当然好。这还不算,合奏完了,还给惊鸷他们来一首那时候张振富、耿莲凤的二重唱《毛主席派人来》。没有女的,他们就用男的代,一个唱高八度,一个唱低八度,惟妙惟肖。一个唱:“毛主席呀派人来”。一人跟着唱:“雪山点头笑啰彩云把路开!”最后合起来唱:“一条金色的飘带,把武汉与燕山连起来!”本来是:一条金色的飘带,把北京和拉萨连起来。他们居然临场发挥,把词给改了。
这时候林场的场长就披衣出来,说:“疯够了吗?夏组长。”惊鸷知道那蓄长头发的是组长。蓄长头发的说:“场长,有什么指示?”场长说:“什么指示?散场!你们不累,他们累。天一亮,他们睁开眼睛就要下畈舍生忘死。”那黄白的两条狗见场长吼长头发,就冲场长叫。场长笑喷了涎,上前就抬脚踢狗,骂:“搞邪了!”那两个东西就垂了尾巴,眼睛望着场长使劲摇。
惊鸷就带着金莲三个踏着月光朝回走。一路上四个人默默无言。一路上惊鸷满脑子都是毛主席派人来的歌声,响在耳朵里。到了垸头,那细女突然拉着金莲的手,哭出了声音,说:“金莲姐啊!金莲姐。”金莲环着细女的手,说:“听话。莫哭!哭羞。”细女吞住了。中秋却把手儿一拍,唱起了:“姐在(嘞)房中(喂)纺棉纱(啦哇),郎在(那个)外面窗子扒,要奴嫁给他(嘞)。”中秋与惊鸷同年生的,比金莲和细女要大两三岁。打手也没用,劝也劝不住,要等她唱完。金莲说:“中秋姐,这样不好。”中秋终于唱完了。
中秋唱的是巴水情歌《姐在房中纺棉纱》。那时候这样的歌儿,在公开场合是不准唱的,但她唱了。这歌儿那时候就与《毛主席派人来》的歌儿连在一起了,分不清哪是头,哪是尾。那时候金莲望着惊鸷,惊鸷望着月儿下三个泪眼婆娑的人儿,心里五味俱全。
这时候就听有人吼:“这大夜深,你这个婆娘疯么事?”原来是中秋的娘吕婶找来了。吕婶见了惊鸷就打惊诧,说:“啊,原来是被鬼引了。”惊鸷的脸就红了。金莲说:“吕婶,是我邀惊哥的。”吕婶就笑,问惊鸷:“她邀你,你就陪她疯?”惊鸷说:“吕婶,我错了么?”吕婶说:“笑话,天鹅错得了?是癞蛤蟆错了。”这个修长的吕婶,农闲时不识字,却在大褂儿斜挂着两只亮崭的钢笔,四处给人做媒。这个吕婶一生为她的两女三儿,跳出农门费尽了心思。吕婶的话太刻薄了,那时候惊鸷真是无地自容。
月光如水,彻夜难眠。唯有笛声,唯有诗。如火如荼,如泣如诉。好在垸人不恼,天地容他。
三
场长的话一点也不错,那时候巴水河畔就到了惊鸷他们舍生忘死的季节。那时候春雨一场接一场地下,池塘泊满了,那些鱼儿见了活水就不顾死活地往上游,跌籽儿哩。田岸上那些杨树、柳树和木梓树的叶子阔了,一团团一簇簇,像欲火一样绿。燕儿山下“早三田”大丘大丘地被盘出来了,其泥也活,其岸也光,展在阳光下,无比的整齐和辽阔。风中传来草籽沤烂的腐臭气味,垸子里刺槐花盛开了。
那时候巴水河边的季节里,有两种历法混合使用:一种是阳历,一种是阴历。阳历代表官方,阴历代表民间。为了不违农时人们用阴历,比方说:“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比方说:“椿树蓬头浸谷种”。阴历也叫夏历,或者农历,那历史就海起来长。为了庆祝人们用阳历,比方说:“五一”“十一”。“五一”是国际劳动节,“十一”是国庆节,这历史就短,是与国际公元纪年接轨的,带着革命色彩。也有把阴历与阳历结合起来使用的,那就是“不插五一秧”和“不插八一秧”。不插“五一秧”指的是头季,不插“八一秧”指的是二季。那么阳历五月一号之前的半个月,就是巴水河边“一年四十二天忙,一天要办九天粮”“男奔死来女奔活,芒槌落地要生根”抢插早秧的季节。
吃过午饭,太阳亮在垸子里,刺槐花飘着风儿香。正是大战之前垸人难得休息的空儿。七伯耐不住,就叫他大女儿英子去把队长陈叔叫来。英子去了,说:“队长,书记叫你去。”英子不说陈叔也不说他父说官名。陈叔刚放碗,问:“做什么?”英子说:“有事。”陈叔没好气地说:“和尚道士。”巴水河边说和尚道士的意思就是无事找事。陈叔随英子到了七伯家的堂屋里,看见七伯坐在躺椅上掇大缸子喝茶,那躺椅临大门放着,让过往的垸人可以看见他。那躺椅上铺着紫色毛巾被,就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座山雕铺着虎皮的坐椅。七伯叫陈叔坐。陈叔说:“站惯了。”七伯说:“喝茶不?”陈叔说:“喝茶寡人。”七伯知道陈叔对这时候叫他来有意见。你又无事找事?显你是书记?七伯说:“马上就要插秧了,恐怕要找个人斗下子。”陈叔说:“斗什么?劲足着哩。”七伯说:“那不行。”陈叔说:“要斗你斗,不与我相干,现时有人说我当队长不容人。”七伯问:“谁说的?”陈叔说:“啊,你还不晓得沙?都传开了,全大队的人都笑话我们七队,说是宁愿隔壁养黄牯,不愿隔壁当知府。畈里有粮吃饱饭,槽里无食猪拱猪。”七伯听了脸就变了,说:“放毒,放毒!阶级斗争新动向,不抓不行。”陈叔说:“算了,你莫说。你晓得别队的人么样说你?”七伯说:“么样说?”陈叔说:“他们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何姓人算是脾气好,要是落得别处你的书记早就当鸟不成!”七伯气得一巴掌拍椅上,问:“是吗?”陈叔一点也不怯,说:“是的。”
七伯喝口茶稳住了,说:“我倒看一看!”陈叔说:“你的意思还是要斗?”七伯说:“不就是一下午时间吗?磨镰不蚀砍柴工。”陈叔问:“那斗哪个?”七伯说:“这要我教你吗?还不是原经,找有劲的斗。”陈叔说:“这可是你说的,收不了场我不管。”七伯掇着茶缸的盖说:“天塌不下来。”七伯的劲用足了,把茶缸盖子捏破了,手指头割出了血。陈叔说“书记,爪子出血了。”七伯说:“这家伙厉害。”陈叔说:“快嘬,快嘬!人嘴消毒。”陈叔说的是巴水河边的传说,说是人要是被毒蛇咬了,人就咬毒蛇一口,人就毒不死,蛇就肿死了。七伯就用嘴嘬血。嘬一口吐一口,方才止住。七伯吐着血对陈叔说:“你这个狗日的,编排老子。”陈叔就笑,说:“何书记,我说的是真的。”
那场叫惊鸷和垸中小的们惊心动魄、啼笑皆非的“戏”,就在青天白日之下,被何书记敲定下来。
四
队长陈叔离了书记七伯家,就去了八伯的家。八伯刚吃过中饭,洗了碗筷,就在灶前的小桌上看石印的、六十开的唱本。
陈叔进房去,八伯就愣住了,停了唱。陈叔说:“老八,吃饭没?”八伯说:“碗把饭,箸把菜,吃了一餐有一餐。”陈叔说:“老八,这戏要少唱。”八伯说:“本来唱的就少。”陈叔说:“老八,不能唱。”八伯说:“你进来,我就没唱。”陈叔说:“老八,要借你用一用。”这是行话。意思两人都明白。借你用一用,就是要斗斗你。不说斗说用,而且是借,那就不破面子。八伯说:“记不记工分?”陈叔说:“老规矩,用一下记十分。”八伯说:“你说话要算数,下场我要查的。”陈叔说:“老八,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八伯说:“我要工分做什么?你拿去算了。”陈叔说:“工分有工分粮,你一个人吃不饱。”八伯说:“吃饱了不好,吃饱了我爱唱。”陈叔说:“老八,我晓得你有气,大势所趋,你不能怪我。”八伯说:“我怪你做什么?我怪我自己。”陈叔说:“老八,今天下午就用你。我跟你说,不就是演戏吗?到时候我说我的,你听你的,不要往心里去。”八伯仰起脸望陈叔说:“那要我怎么办?”陈叔说:“你一边耳朵进,一边耳朵出,折算狗放屁。”八伯说:“算得。”陈叔说:“老八,那就这样说定了。”陈叔说完就出门走了。隔壁的惊鸷就默默无语。隔壁的八伯就喊:“种嘞!吃没?”惊鸷答:“吃了。”八伯说:“听见了吗?”惊鸷说:“听见了。”八伯说:“下午看戏。”惊鸷说:“八伯,我给你吹笛子。”八伯说:“吹什么?”惊鸷说:“我吹《苏武牧羊》。”八伯就笑,说:“种嘞,你吹,那曲儿好。”惊鸷就拿笛子吹,那曲儿就飘在垸子午后的阳光里。
批斗会在架子叔家的堂屋进行。架子叔家的堂屋大,原来是何姓老五房的堂屋,新中国成立后分到架子叔家,虽说改造了,但仍有天井,漏着阳光。这样的堂屋是那时候垸子里开社员大会的地方。天井的上方放着桌子,靠壁放着许多椅子和凳子,那是大人坐的地方。桌子上方空着,那是主持会议人的位置,不放椅子,主持会议的人,是不兴坐的。站着主持就有气势。人多椅子凳子少,垸中小的们就在天井下方席地而坐。书记七伯来了,他不主持会,只是来,掇着茶缸子,到场压阵脚。小的们坐,讲究整齐,女孩在前,男孩在后。这样的时候对大人们不作要求,任他们散,而对小的们那就严格。本来是要统一穿破衣裳入场的,这是誓师会,不是过年过节,一代伟人有教导:“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绘画,不是做文章。”陈叔布置了,但效果不好,垸中女孩子们还是不穿破衣裳,特别是金莲不听,她是队长的女儿,有她领头,别的女孩子也不听,就穿得比较整齐,任她们各样花儿开。陈叔就发毛。王婶对陈叔说:“你一生发蠢,莫要女儿陪你发蠢。”陈叔就没有办法。
那时候这样的誓师会,是分两个阶段进行的。前半段是批斗会,垸中全体人员参加,包括四类分子。四类分子们低眉落眼站在桌子前,七队的四类分子多,都是垸中惊鸷的祖辈和父辈,这叫亮相,其实是侮辱人格。好在父亲到黄石做泥工找副业去了,早稻插秧的时间短,陈叔不要父亲回来。要是父亲在家,也要站在那里边。父亲要是站在那里边,也是低眉落眼,不敢朝下面的儿子看。陈叔在桌子前宣布:“批斗会现在开始!把四类分子何楚章带上来!何楚章来了吗?”民兵排长春狗正要找人。这时候八伯从外面一脚跨了进来,径直朝天井上走,说:“不用带,来了。”八伯走到天井上。陈叔说:“站好!”八伯两脚一并,说:“站好了。”陈叔说:“低头。”八伯把头一低,说:“低了。”陈叔说:“何楚章,你知罪吗?”八伯说:“我知罪。”陈叔说:“你知道你的罪在哪里?”八伯说:“我不知道。”陈叔说:“要我说吗?”八伯说:“你说。”陈叔说:“我不说你也清楚。”八伯说:“你不说我怎么清楚?”陈叔对细葫芦说:“你说。”细葫芦说:“你不说要我说。”陈叔说:“你不是积极分子吗?”细葫芦说:“我说什么?”陈叔说:“不是对你说了,就按那说。”细葫芦说:“那我就说。”细葫芦就站出来,指着八伯鼻子说:“你个何楚章,你说你坏不坏?贫下中农下畈一天下来浑身的泥,而你却干干净净,一天到晚挺着个肚子,像个公子哥儿。你说你坏不坏?”要是别人斗,八伯可能忍了,但细葫芦是未出五服的兄弟,在八伯的眼里,细葫芦就像狗一样,连过年都没干净过。八伯就不服,把手举起来,说:“队长,我有话说。”陈叔说:“不说算了。”八伯说:“鼓不打神不知,话不说人不知。”陈叔说:“算了,叫你不说。”八伯说:“我要说。”
八伯问细葫芦:“我一天做的事比不比人少?”细葫芦说:“我又没说你比人少。”八伯说:“要是比糊泥巴,那干脆下田就滚?”细葫芦说:“别人糊得像浴泥狗,凭什么就你干净?”八伯说:“老子的脚比你长些。”细葫芦说:“凭什么你一天到晚挺着个肚子?”八伯说:“生就的眉毛,长就的骨架。”这时候当书记的七伯就出面了,上前踢了八伯一脚,举着拳头喊口号:“打倒何楚章!”细葫芦跟着喊:“打倒何楚章!”陈叔跟着喊,众人也跟着喊。这样就群情激奋了。七伯对八伯吼:“跪下!”八伯不跪。细葫芦和民兵排长就上前,把八伯按到地上跪。人高马大的八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按着跪在天井之上。八伯说:“跪也不服!”陈叔说:“服了算了。”八伯说:“老子不服。”七伯问陈叔:“你这个队长是怎么当的?”陈叔说:“我说不斗算了,你说要斗。还说要找个有劲的斗。这样不是有劲?”七伯就亲自上阵,批斗八伯:“何楚章,你活得不耐烦是不是?”八伯以头撞地叫着七伯的小名,说:“糊儿,你有权,批斗老子我没话说。你择有油盐的事啊!这样的事上得了桌面吗?你这个狗日的,饱人不知饿人饥。你衣裳有人洗,饭有人做。老子衣裳没有洗,饭没人做。老子爱干净有什么错?亏你姓何!何姓祖先知书达理,怎么出了你这个种?辱没先人嘞!”八伯的额头和嘴巴抵地撞出了血,春狗和细葫芦按不往。八伯挺起来,朝七伯的脸喷了一口血,说:“糊儿,今天你要把老子斗死,不然我就找你拼命!”八伯浑身颤抖。那时候惊鸷也浑身颤抖起来。众人就感染了,女人就唏嘘不已,扯袖子抹眼泪,坐在天井下的那些女孩子们感同身受,哭出了声。七伯说:“塘里有水屋上有梁,你死了干净!”八伯仰起脸看七伯,抹着嘴上的血,笑了,说:“糊儿,想我死没那么容易。我要出双眼睛看着你!”陈叔见是时候了,就喊:“批斗会到此结束!四类分子退场。何楚章滚下去!”八伯就从地上起来,挺着肚子甩脚甩手朝外走。那时候八伯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抹着额上嘴上的血,回过头对屋里说:“斗了沙,下半年吃六百斤!”六百斤是当时农村最高的吃粮标准。这样的标准在巴水河边少得可怜。
下半场就是誓师会。誓师会不要四类分子参加,四类分子的子弟可以参加。惊鸷就在会场里,与垸中小的们一起整齐地坐在天井下。七伯埋怨陈叔,说:“你批斗搞点正当理由。”陈叔说:“我说的就是正当理由。”七伯说:“这叫什么正当理由?他不服。”陈叔说:“我搞不到虚的。”七伯说:“你是存心出我的洋相。”陈叔说:“我想把他参加青年军的事拿出来,怕他把你掇出来了。”七伯的脸色就变了。父亲说新中国成立前八伯与七伯参加过青年军,两人都领了衣裳和帽子,后来怕死逃了回来。那衣裳和帽子,他们都舍不得丢,被垸人看见了。几年前大队批斗八伯,七伯亲自主持,有人听说有此事,就打八伯,要八伯交代,七伯也在旁帮腔,八伯就对七伯冷笑,说:“糊儿,再莫斗!”七伯就晓得及时地喊口号宣布散会。
下半场的誓师会,就开得没效果。天井下坐着的姑娘们眼泪都没抹干,念最高指示的声音也不整齐,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语录歌的声音也不洪亮。还是陈叔有办法,陈叔说:“不怕生坏了命,就怕落坏了根。种田人鸡扒的命。秧要插,命要拼。都跟我自觉点。哪个要是掉链子,莫怪我不客气!”陈叔说:“有决心没有?”大人不答,小的们齐答:“有!”
那劲还是有。于是就散会。
散会了,惊鸷走到家门口时,看见八伯劈篾做箢箕。额头和嘴上的血洗干净了,只是有些肿。八伯手艺好,那青竹的篾理在八伯的手里,像女人秀发一样柔顺。惊鸷说:“八伯,做箢箕呀?”八伯说:“种嘞,气归气,生根要肥,长嘴要吃。箢箕还是要做的,挑秧要用。”惊鸷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八伯就笑,说:“古人说,人不可无傲骨,却不能有傲气。我是两样都占,傲骨其内,傲气其外。纵观何某一生,动若脱兔,静若处子是也。”那时候八伯说很文雅很温暖的话。惊鸷虽然觉得不太自然,但还是听得有味。那时候刺槐花儿开,天上的太阳炸。
那样的季节,那样的心情,惊鸷的热血沸腾了,就像生铁即将投入洪炉一样。
五
那时候太阳白,风儿好。
陈叔把垸中初长成的儿女们,聚在垸东的岗头上分组儿。七伯站在旁边抄着手儿监督。垸中那些初长成的儿女们,听大人的话,一律地穿着“打操”的破衣裳,这些破衣裳通常是冷季的,很厚,补丁多,穿在身上男女不分。人群中只有两个不肯就范,一个是惊鸷,一个是金莲。他们俩不愿破,穿的是换季该穿的,这样男就是男,女就是女。岗头上有一个偌大的粪窖。这粪窖是“文化大革命”刚发动的那年,七伯带领人挖祖坟山上的压阶石和碑石做的,方方正正,像一口小塘儿,可以装很多的粪。若是粪不够,就扯草和树叶进去配合沤,能够让队里秧田都浇上。那时候凡事讲究大,这举动使七伯在公社当了一回典型,公社书记带人参观开了现场会,而使何姓祖人的名字,压在粪窖之下。垸人背后都摆头,说,真是辱没祖宗啊!七伯怡然自得。后来七伯大病了一场,七娘暗地里请仙姑过阴,仙姑说是与粪窖有关,于是就把那窖拆了,垸人各家把各家祖人的阶石和墓碑洗干净了,挑到山上复了原。这是几年后的事。
陈叔的分组儿很简单,用的是干塘分鱼的方法。不就是分两堆儿吗?那就扒吧。先将头鱼挑出来,一处放一条,然后再将差不多大的,随手捡。再就小鱼和虾,那就不屑用手,用脚拨。你不要以为他分得不准,不信你用秤称,负责斤两不差。他就有那本领。
垸中穿着破烂,分不出男女的人儿,就散在岗头上,这就是燕山七队插秧的队伍,参差不齐的三十四个。陈叔先任命组长,这组长好比是头鱼,挑两个出来,喊了名字就站出来,这就不是死鱼了,是活蹦乱跳的人。随着陈叔的喊,春狗出来了,惊鸷出来了。陈叔说:“经队委会研究:你们两个当组长。春狗当一组组长,惊鸷当二组组长。生产队没文件下,由我肉口传。”惊鸷知道春狗成分好,又是队里的民兵排长,所以就当一组组长,他家成分不好,只能当二组组长。同是组长,但一和二是有区别的。春狗是公认的插秧能手,惊鸷当然也是。惊鸷秧插得快是有幼功的。这好比临阵点将,春狗就兴奋,惊鸷就幸福。春狗拿眼睛看惊鸷,那眼神充满不屑,那意思他民兵排长,队委会的成员,你惊鸷算什么呢?不能与我相提并论。惊鸷不朝春狗看,用父亲的话说,叫做君子不与牛斗力。因为能当组长不容易,是他价值的体现。接下来,陈叔就一次点两个,两个一对,男的与男的,女的与女的,那就是年纪与能力差不多的。这时候就需要抽筹,陈叔先说明长筹是一组,一组是春狗组,短筹是二组,二组是惊鸷组;然后用茅草掐成长短不同的两个筹,护在虎口里,让点名的一对抽,抽着长筹的,站到春狗的队伍里,抽着短筹的,站到惊鸷的队伍里。这不能做手脚,筹是要比的,是长就是长,是短就是短,虽然听天由命,但是凭天倒地。这是巴水河边解决纷争的传统办法。
那时候垸中儿女们都不愿跟春狗一个组。春狗人不长,力气不大,插秧就是快。但是春狗没读书,组织能力差,方法就简单,以为自己是民兵排长,爱“将”人,谁要是插慢了,他就急。急没用,他就个人英雄主义发作,先插到了头,就坐着田埂上休息,等众人插到了头,再动手。垸中的儿女们就爱跟惊鸷一个组,因为惊鸷读了书,除了自己插得快,还有组织能力,善于鼓动大家积极性。
金莲是与细女一对抽筹的。陈叔掐好筹,金莲不抽。金莲对细女说:“我们两个抽。不要你干涉。”陈叔吼:“你做什么主?”金莲说:“这是我们的事,不与你相干。”金莲是陈叔的女。平时听话,要是犟起来,陈叔拿她没办法。那时候惊鸷一阵眼风扫过去,金莲接了。惊鸷就知道她的心思。金莲就掐茅草作筹,惊鸷看见那筹是一样长的,中秋瞅着了。金莲就与细女抽,细女抽着了,金莲就说:“你是长筹。”细女就站到春狗的队伍里。金莲就站到惊鸷的队伍里。中秋就笑。细女问中秋:“中秋姐,你笑么事?”中秋说:“我没笑么事?”细女说:“中秋姐,你笑肯定有事!”中秋说:“我笑你俩般长般大,像双胞胎。”金莲对中秋说:“痴人多笑,哈巴乱笑。”中秋说:“队长的女儿,当然聪明。”
那时候组就分定了。陈叔让七伯作动员。七伯说:“大家一齐唱个社会主义好。”春狗叫了一声:“好!”陈叔说:“这时候唱什么歌儿?”七伯说:“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陈叔说:“当然听你的。你搞短点。”七伯说:“就唱三句吧,我起个头儿。”七伯就起头儿,用手打拍子。大家一齐唱三句:“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春狗尤其起劲。陈叔问:“唱完了没有?”七伯说:“唱完了。”陈叔说:“你唱完了,我就来说。”七伯就朝大队走,回头对陈叔说:“你莫搞得好玩,要开现场会的。”陈叔说:“晓得。”陈叔就下达当天各组的插秧任务,一组从破塘畈朝下插,二组从柳沙塘畈朝上插,说完就走。
陈叔走了,春狗和惊鸷领着组里的虾兵蟹将,就要分开。中秋冲着细女又笑。细女问:“中秋姐,你还笑么事?”中秋说:“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人家数钱。”细女这才明白过来。细女跑到金莲面前说:“莲姐,你的筹哩?”金莲说:“丢了哩。”细女说:“你丢得好快呀!”金莲说:“你莫听人拨。”细女说:“金莲姐,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的筹与我的筹一样长。”金莲抱着细女小声说:“是一样长。好妹妹,姐是就你。”大家就笑,晓得春狗对细女好。细女就用拳头打金莲,说:“姐,你的心思好深哩。”惊鸷听出了细女话里的意思。
那时候惊鸷的心里真是幸福。
那样的季节,惊鸷就领着他的组插秧。那时候架子叔和十爷,驮着划行器,一组一个在田里划行。那时候讲究密植,早秧要插“三五寸”,也就是行距五寸,株距三寸。架子叔和十爷都是划行的好手,田的水放干了,泥平得像豆腐,那划出的迹儿,在惊鸷的眼里,像稿纸的格子,秧不插在格儿里,要插在迹儿上。弯田那行也要直,架子叔就在拐弯处裁弯取直划半行儿,那半行儿也直,决不含糊。那时候农耕的精神叫人感动,就好比女人绣花,响应伟人那教导:“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人最讲认真。”
那时候先插路边田,红旗和语录牌子,插在田埂上,就招展,就耀眼。为了插得快,下田后,惊鸷就让金莲插打头,然后依次布阵,他压阵。组里的兄弟姐妹就呈雁阵在田里展开,团结和谐,亲密无间,分工合作,奋不顾身,没有一个偷懒,没有一个喊累。
这时候七伯就带着各队的队长来参观,看那齐心协力的场面。见有人来,惊鸷他们的劲头就更足。春狗带着他组的人喊口号。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陈叔对春狗吼:“插秧喊什么口号?伸腰不耽误工夫?”惊鸷心里就好笑。惊鸷的组不喊口号,只在田里奋力插。参观的队伍走了,他们的劲也没消,挑的挑,插的插,就那样“三五寸”,七八根,行要直秧要正地插,直插到月上东山,银光满地,蛙声四起,夜风徐来。有消息报来,惊鸷的组比春狗的组多插了两亩哩!谁说非要包工才能提高积极性哩?这样不是很好吗?惊鸷觉得组中的兄弟姐妹,个个可亲,人人可爱。月亮在天,人儿在田。兄弟姐妹们还在互相激励,互相鼓劲。真叫惊鸷激情满怀,理想飞扬,如诗如画。
直到陈叔来喊,方才收工。
六
两个组是在“五一”节前,秧快插完了,插到神仙塘畈里会合时,与林场知青点的知青对歌的。
神仙塘长年有地下的泉朝上涌,就是天旱也不干。那水就清就亮,亮得像婴儿的眼。神仙塘长满水草儿,就像女儿的秀发。神仙水好,常年就有成对的鸳鸯在水里游,叫人羡慕。神仙塘像面镜子,女儿们路过了,到塘边洗手儿,就可以照自己的容颜。
神仙塘,一塘两岸,杨柳依依。塘上边是燕儿七队的畈,塘下边是林场的田。上边的畈,种的是常规的稻,下边的田,育的是杂交稻的种。两个组春狗的组上丘插,惊鸷的组在下丘插。两个组的人心里在较劲。
林场的田少,只那几丘。场长带着知青们来插杂交稻的父本和母本。父本和母本隔得很开,那就插得稀。那些知青初来,不晓得怎样插。但场长要带他们插。不插叫什么接受再教育?他们下田,手忙脚乱,一个个在田里像高脚鹭鸶探水,还不扎裤腿,湿着裤腿连脚踩。这景象就叫隔塘插秧的男女们笑得肚子痛。那些知青被笑了,先是抬头看,看见塘对面畈里的人边插边起劲地笑,明白了那笑的原因。他们明白了,也不恼,于是就站在田里一齐唱起了:“毛主席呀派人来,雪山点头笑彩云把路开!”向塘这边挑战。塘这边的就打起哟吙。那边见打哟吙,就唱得更起劲。场长吼也没用。春狗见那边越唱越起劲,就对细女说:“你不插算了,你到岸上去与他们对一场。”于是细女就真的丢了手里的秧把,洗净了手,站到田岸上,唱了起来:“这山望到那山高,我望乖姐捡柴烧,没得柴烧我来捡,没得水吃我来挑,没得丈夫我来了。”这是巴水河边放牛伢站在山头上对的山歌,那音就高,就响亮。春狗说:“错了。唱女的。”细女问:“女的?”春狗说:“对。”细女开口又唱:“清早起来梳油头,三把眼泪四把流,人家丈夫几好看,我家的丈夫癞痢头——”这是巴水河边的赶五句,后面还有一句,癞痢死了我自由。这歌儿是细女的娘教给细女的。这歌儿是新中国成立时提倡婚姻自由,根据巴河民歌改词的。这歌儿音低,是哭诉。细女还没唱完,那边就笑得乱弹。这边也笑得动不了。
细女急了,就不唱梳油头,唱毛主席派人来。这边的派人来与那边的派人来,就大不一样。这边派人来不在调上,那边的派人来字正腔圆。细女唱不赢,就哭。那时候惊鸷的心里不好受。金莲从田里直起腰,对下田的细女说:“莫唱。”细女还在哭,哭着唱:“毛主席派人来”,来不下去,又哭。
这边哭。那边就唱:“天上布满星,地上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这歌儿好,这歌儿音不高,好唱。这歌儿两边都熟。这歌儿是那时候全国流行的,是人就能唱。于是那边唱,这边和。春狗恼了,吼:“唱个卵子!”春狗吼不住。田里像浴泥狗样的人儿,都直起腰来咧着嘴儿唱,唱得泪汪汪。那边的就拿出口琴吹,他们带着口琴出工哩,口琴就装在口袋里。春狗吼:“哭个卵子!”仍是吼不住。那时候细女拍着手儿笑了。春狗对细女吼:“你疯了?”细女弯腰从田里抓了一把泥,朝春狗身上丢,说:“你才疯了!”那时候太阳天上照,地上杨柳青。风起了,神仙塘里起涟漪。那时候天上的布谷鸟,成对地飞来了,一个叫:“快插快割!”一个叫:“个个快活!”春狗对细女吼:“快下来插秧!”细女指着天上说:“畜生,你不能吼我。”
细女就奔下田,一下田,人就落到泉眼里去了。神仙塘畈里的田是沼泽开的,有泉眼。那泉眼在岸后拱着泥像馍一样,人要是掉进去,很难爬出来。细女掉进去,一下子齐了胸,不是春狗扯得快,细女就没了影。扯出来的细女,一身的泥,不像人样。惊鸷的鼻子就酸了。
金莲把细女扯到塘边,给细女洗。细女和衣洗净了身上的泥。细女身上的衣贴了肉。细女瘦骨伶伶。细女披头散发。细女坐在青石跳上,望着映在水里的影子哭。叫她回去换衣裳,她也不动。金莲在旁边看着她。塘那边的知青不唱了。天静静,地静静。那时候天上布谷鸟仍在叫,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远,揪着人的心。
惊鸷生在河边,长在河边,知道那叫声自古以来,随人的心情理解。也可“好吃大哥!”也可以“油面下锅!”人问:“你想哪里?”它答:“我想天堂。”人问:“天堂怎样?”它答:“金屋放光。”人问:“家住哪里?”它答:“家住广东。”你问:“几间屋子?”它答:“茅屋三间。”
这鸟儿通人性。人俗它就俗,人雅它就雅。人乐它就乐,人苦它就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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