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青禾-青春寻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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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天上的太阳照在地下,是中饭过后。冬天中饭过后的太阳最好,照着远的长江近的巴河,那是金光灿烂。金莲背着惊鸷的被子,惊鸷提着他的课本和诗稿,二人过了小港的白石桥,就是惊鸷队里的畈,沿着广阔的畈,上了燕儿山两山之间夹的那条山路。冬闲的日子,燕儿山这边广阔的畈就无人做活,只有水流,只有风吹,然后才是两个静静的人儿。前面的金莲不说话,后面的惊鸷不说话,只有朗朗轻轻的脚步声。

    二人沿着蜿蜒的山路,翻上了燕儿山坳口。

    冬阳浮天,照着燕儿山,当地人叫西边高的叫大大山,东边矮的山叫细大山。林场的人正在细大山的山腰辟地建房子,拖来的红砖,堆在那里放红光。还有剥皮的树,陈在地上泛白光。那时候乡村做屋都用土砖,用红砖做屋很稀奇,只有镇上和城里才有。惊鸷问金莲:“林场做红砖屋呀?”金莲说:“惊哥,你还不晓得呀?是做知青点。”惊鸷问:“知青?什么地方的?”金莲说:“说是武汉的,要来十几个哩。”惊鸷心里一动,知道今后的日子里,在这块土地上,会有一批知音的。

    到了蚌壳山,下垸的路分了岔。山上幼松齐人高,黄土松针,松涛阵阵。山下就是何家垸子。金莲站住了,把被子从肩上放下来,提在手上,对惊鸷说:“惊哥,不能再背了。”惊鸷问:“为什么?”金莲脸红了说:“有人哩。”惊鸷说:“路上不是都有人吗?”金莲说:“那是生人。”惊鸷问:“有熟人就不能背吗?”金莲说:“有熟人,再背不好。”惊鸷就知道金莲的心思,那时候日子里的人分阶级,成分好的要与成分不好的划清界限,队长的女能把地主儿的被子背到家吗?惊鸷问:“你不是去接我的吗?”金莲说:“娘叫我去赶外婆的生。”惊鸷问:“你外婆的生日是今天吗?”金莲说:“我外婆的生日还有半个月,我娘叫我提前去的。”惊鸷心里就涌上一阵悲凉的感动,将装课本和诗稿的黄挎包放在地上,把被子接过来,背在背上,空出手再提黄挎包。惊鸷对金莲说:“谢谢你!”金莲说:“惊哥,莫怪。”二人就分开走,一个从蚌壳山西头的小路下到垸子,一个从蚌壳山东头在大路下到垸子。那时候天上太阳向西落,地上的雾霭朝上漫,这样就天衣无缝。

    垸子里都是雾,惊鸷背着被子提着黄挎包,从垸中走到家门口。惊鸷的家在垸子三排屋的正中间的一排末尾处。父亲说这是老五房他家老屋处。新中国成立前全垸老三房分左中右三个槽门进出,中间是老五房,老五房共一个大门进出,一进五重四口天井,他的家就在靠东边的厢屋里。一进五重的老屋毁了,但他家还在原处哩。惊鸷家的东边没有屋,是一个园子,父亲说那是过去何三相家的后花园。现在是邻家白话二哥家后门的菜园子。隔着矮墙,有水竹和丛竹,有桂花树、樟树和桑树,还有一口小塘儿。父亲说那是老三房长房何三相家后花园的池。隔着矮墙,就是惊鸷的家。大门矮在雾色里,门口无人扫,落叶遍地,那就荒凉。

    这时候垸东头的八爹,那时候袖着手,把钥匙送来了。父亲说八爹是老三房长房何三相的后人。老五房之上的老三房,是三个兄弟分家的。惊鸷拿钥匙,开门,八爹领着进屋,天黑了,屋里暗,冷尘的味儿呛鼻子。八爹吁一口,说:“火呢?掌灯!”

    “洋火”就捂在惊鸷的衣袋里,随身带着火种。那时候文化大革命了,巴水河边日子里所有带洋字的东西,比方说洋钉、洋油、洋火,洋布,在上面指示下,人们都改了口,叫铁钉、煤油、火柴、细布,谁要是再带洋字,就要受批判。积习难改,人们不经意时还是带洋字。随身带“洋火”,这是日子里父亲从小教给儿的诀窍。因为孤苦,父亲常年在外做泥工,留一个儿在家,儿又经常早出晚归。父亲就教儿:“孤人过日子,两条要记住,出门的火,进门的灯。出门要检查灶里的火,灶里的火要灭透,不然起火无人救。进门洋火要随身带,不能放在家里,放在家里受潮了就擦不着,那就点不着灯,点不着灯就烧不了火。那就苦也!”这教导很重要,日子里的惊鸷牢记着。

    惊鸷从衣袋里掏出火柴擦亮了,油灯就放在当桌子吃饭的睡柜上,虽然有灰,但有油。惊鸷用手捏了一下捻子,朝出扯,用火柴点亮了。捻子炸,那火就大,那光就亮。闪闪的光芒就灌满了屋。那光芒就好比是惊鸷的心劲,毕剥作响。惊鸷朝当桌吃饭的睡柜上,放被子捆和装课本诗稿的黄挎包。光芒里,八爹就感叹:“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有灯就好!”八爹就微笑,问:“种,毕业了?”惊鸷说:“毕业了。”八爹问:“发证了吗?”惊鸷说:“发了。”惊鸷就掏出毕业证给八爹看。八爹拿着证仔细看,说:“不容易。在过去相当一个秀才。”惊鸷就掏诗稿,要八爹看他的诗。八爹说:“急什么?好酒不怕巷子深,雅叙完了,现在问俗。”灯下惊鸷就住手看八爹。八爹微笑着说:“我问你今天有人去接你吗?”惊鸷说:“没人接。”八爹说:“你没说实话。滴水之恩,会当涌泉相报。君子坦荡荡,切记莫瞒人的情。”惊鸷的脸就红了,说:“有人接。”八爹叹口气说:“这就对了。”惊鸷问:“你怎么知道?”八爹说:“秀才不出屋能知天下事。我老了,还没到糊涂的地步。你不能要求太高。有人接就行。子曰:发乎情,止于礼。”

    八爹说:“晚饭在我家吃。八婆听说你要回,给你蒸了一个韭菜蛋。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惊鸷知道八爹说的是杜甫的诗,八爹农闲的时候经常唱诗,惊鸷听熟了。惊鸷很感动,就跟八爹说陆游的诗,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后要躬行。蛋让二老吃吧,二老身体不好。饭我自己做。”八爹就笑,说:“菜哩,没菜饭怎么吃?”惊鸷说:“过年做的咸豆腐还有。”

    八爹说:“有志气。”就转身回去了。回去对八婆说:“九相的儿长大了,晓得自强不息,何氏家族多了一个读书人。”八爹掇一碟青菜送过来。是碟哩。八爹家装菜不用碗,用碟。八爹踏夜回去了。惊鸷打扫屋子,将屋子打扫干净,将当桌子吃饭的睡柜抹得一尘不染,洗锅洗灶,就着油灯点着柴把,烧火煮粥。粥熟了,大气汤汤。惊鸷打开捡豆腐的云襟坛,拈出咸豆腐,就八爹送来的那碟青菜,轰轰烈烈地喝粥。气盛粥宜,小屋生辉。

    一会儿,惊鸷听见屋外脚步响。八爹又来了。八爹进门说:“种,你父知道你毕业了,从黄石托人给你带回了东西,还有一封信。”惊鸷就接信在手,那信没有信封,是用一张纸写好后,折成“又”字花,像一只展翅的燕子。惊鸷展开来读,父亲的字写得好,小时读私塾时临的是柳公权的帖,那字就遒劲有力,父亲拿钢笔写字也像拿毛笔,竖着笔杆,一正一着的。惊鸷展开信读,父亲就扑面而来。信是竖行写的:“惊鸷吾儿。见字如见面。我知道你高中毕业了。十年寒窗。我儿不容易。父亲忙。过年才能回。父亲托人给你带了一件袄子和两双尼龙袜子。袄子是半新的。从城里熟人手里买来的。是他的儿穿过的。他的儿下乡了。置了新的。尼龙袜子是新的。从百货商店买的。我知道儿长大了。心气高了。”读老书的父亲不会用标点符号,一路写下来,然后在旁边用圆圈破开。

    惊鸷读父亲的信,很感动。八爹就叫惊鸷穿那件袄子,说:“你穿试试。”惊鸷就在油灯下,穿那件袄子。那件袄子是当时城里下乡知青穿的,小圆领,深蓝色的。那小圆领是人造毛的,漂亮光洁的一圈,围着脖子,很时髦。油灯闪亮,惊鸷穿在身上,扣上扣子,不大不小,刚好。父亲晓得儿的心,也晓得日子里的儿长了多少。

    八爹看着惊鸷穿,眼里就有光芒,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惊鸷眼里就有泪花。八爹就感慨,说:“九相哇,有儿才是幸福。有好儿更是幸福。”八爹说:“种,八爹也送你一件礼物。”灯亮里八爹从腋下取出一本线装书,是屈原的《离骚》。木版印刷的。

    那夜叫人好想,惊鸷想父亲,想起来心就痛。

    那夜北风在土窗外彻夜地刮,天变了,冷得一个人睡的惊鸷,一夜捂不热。惊鸷就披衣点灯,在床上读八爹送他的《离骚》,得热了,就热睡下,脑子里轰轰烈烈的,于是就做梦,梦里一阵风把他送到云端,俯视人间,春花秋月,他望见了那个佩长剑耸高冠的人,在清清的江边独自行吟,那江飘在人间,上不见头,下不见尾。

    二

    回乡的第二天,惊鸷就穿着父亲从黄石带回的毛领袄和尼龙袜出工。

    惊鸷醒得早,青春湿了,这有意和无奈的东西。起床透过土窗看,矮墙外白话二哥家后门的菜园子,菜畦里一片白。北风微了,天在飘雪花,是腊月的天。惊鸷听到隔壁八伯的声音。鄂东的伯比爹小一辈。伯是父辈,爹是祖辈。八伯比他起得还早。一年四季单身汉的八伯,睡不着就早早起床,打开大门,看天,唱天气。若是晴,他就唱:“好天呀,太阳要出来!”若是阴,他就唱:“刮风了,太阳出不来。”垸人躺床上就知道阴晴冷暖。八伯不养鸡不养猪,只养独人一个,没有隔壁十爷家许多的俗事。鄂东比父亲大的叫伯,比父亲小的叫爷。十爷家儿女多,鸡也养猪也养。八伯开门看到地上白了,就唱:“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唱过之后,咳一口,吐出来,没有涎只有白气儿,说:“这是张打油的。”惊鸷穿着父亲带回的圆领袄,把大门打开了。八伯一喜就说:“种,你回来了!”再一看惊鸷穿着不凡,说:“像种哩。”惊鸷说:“昨天回来的。”八伯说:“夜里我就晓得你回来了。”惊鸷问:“你怎么晓得的?”八伯说:“壁缝里有亮儿。”惊鸷就感动。因为八伯家与他家隔着的土砖壁缝儿没抹泥,有灯亮两家就看得到。八伯是个性情中人。

    垸中的老五房是一个祖人的发眷,父亲说祖上给五个儿分家时,那是一样的对待,土改时三家还是富,两家却穷了。三家划的是地主,两家划的是贫农。老三房也有地主,老五房也有地主,垸中的地主就多。人说何家垸是地主窝,四类分子都是喝了墨水的。老五房父辈排行十六个,大房和二房成分好,七伯和十二爷,一个在大队当书记,一个在大队当会计。老五房兄弟无论成分好坏,年纪大的都是读过老书的。八伯自然也读过。父亲说八伯家土改时划的并不是地主,划的中农,那时候他们兄弟俩就当基干民兵,也驮枪,也斗人,也风光。那时候就有人给他提亲,说的是南垸的寡妇,他却看不上,说:“只听说老得了葫芦,没听说老得了南瓜。”后来复查,忿不过的人就查出他家瞒了田产,结果还是划了地主。划了地主的八伯就断了找女人的念。八伯和他兄弟十一爷共一个大门进出,八伯脾气犟,虽说划了四类分子,从不与人低头,八伯人高,说话慷慷慨慨,走路甩手挺肚,人送绰号:挺肚。八伯在家也是如此,顺的时候同兄弟共锅吃茶饭,不顺的时候单另起火,但不影响帮兄弟看儿育女。惊鸷小的时候夜里怕,八伯就过来给他做伴。所以八伯说壁缝儿里有亮,他就很温暖。

    八伯说:“种,下雪好。”惊鸷说:“瑞雪兆丰年。”八伯说:“那是赊账话。丰年不丰年只有天晓得。我只晓得下雪干净。”惊鸷就知道八伯的心境。八伯藏着一本万年历,没事时偷着拿出来看,并不瞒惊鸷。万年历上写着:春种秋收冬藏。自古以来腊月下雪的天,是巴河两岸农人休养生息的日子,所以结婚,所以嫁女。但这些与八伯有什么相干?日子里八伯爱的是干净。

    回乡迎他的是第一场雪,惊鸷很兴奋。雪纷纷扬扬地落,家乡的田畈和垸子都在干净之中。那时候二季稻收了,冬播搞完了,油菜栽在田里绿,小麦播在地里长,冬闲田都没闲着,播着做绿肥的红花草籽。只等春来,便是希望。

    吃过早饭,垸西头的队长陈叔,在垸中吹哨子,叫人出工。陈叔吹到惊鸷的家门口,见到门敞着,惊鸷穿着圆领袄子站在门外,他诧了一眼,装做没看见,就朝垸东头吹。天上的雪仍在纷,垸里的人在嚷,说是到祠堂岗上去开田。因为下雪,垸里的人就有些惊喜,洋镐铁锨一片响,箢箕扁担纷纷出。惊鸷就随垸人出工。那时候惊鸷虽然读书,但家中箢箕扁担常备着,备着放假回来好做活。作为巴河流域农家的男儿,谋生的农具就像草原上游牧民族的弯弓和战马,那是各家随儿长大必备的。这是规矩,不然会叫人瞧不起。本来惊鸷可以休息一天的,因为毕业了毕竟与平常放假不同,就像新媳妇嫁到婆家,歇一天队长和垸人也无话可说。但惊鸷没有那样做,既然毕业了,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就是生产队的一员。家里成分不好,更应该自觉,不能一回乡就给垸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惊鸷掮着箢箕扁担,杂在垸人中出工,走在吃水塘的塘岸上。那时候何家垸的水塘有严格的分工,门前的殿池是洗片塘,那是洗女人月信和月窝孩子衣片的塘,出门下石级即到。下面的一口是洗衣和洗菜的,叫做长塘。再下面是垸人吃水专用的塘,叫做吃水塘。吃水塘不能洗衣不能洗菜,水牛也不能下塘浴水,所以那水就清亮见底,像面镜子,下可见日子里水底的草和草中游的鱼,上可照日月星辰和季节里的人。惊鸷身上穿着父亲从黄石带回的那件圆领袄子,穿着父亲给他买的那双尼龙袜子。脚上那双鞋是学校带回来的白球鞋。吃水塘里人影参差,就映出了惊鸷的不同。那时候辛苦的垸人,因为贫穷,不论男女老少,出工就穿“打操”(方言,干粗活)的衣裳,有一套像样衣裳,那是过年过节出人情时才穿的。惊鸷的这身衣裳就格外打垸人的眼。垸人不说什么,只拿眼睛瞧。

    有人也说话。说话的是垸中同姓的白话大哥。那大哥本来是读卫校的,可以成为城里人,但碰上四年三灾学校撤了,只好回来种田,回来种田又破坏了一回军婚,好在女方说是自愿的,只判两年,一年多时说是改造得好,就放回来了。回来后那头就抬不起来。白话大哥见了惊鸷就定着望,打惊诧问:“那是谁呀?”垸人说:“你不认得吗?没得好远的。”白话大哥问:“是九勾家的儿吗?”父亲在老五房中排行第九,垸人打邪(方言,开玩笑),叫他九勾子。惊鸷说:“是。”白话大哥学汉口话,说:“个巴蛮日的!我还以为是武汉知青哩。”“个巴蛮日的”是汉口骂人的话。巴蛮就是历史上的鄂东的五水蛮。鄂东与汉口接壤,就留下这句骂人的话。就有人窃笑。白话大哥问惊鸷:“书读满了?”惊鸷知道白话大哥话中有话,读满了就是读完了,再也不能读。惊鸷不做声。白话大哥笑了,说:“读满了,就跟我一个鸟样。猪鼻子里插大葱,充什么大象?”八伯白了白话大哥一眼,说:“你别事做不到,就会择家的啄。”白话大哥说:“‘挺肚’,我说话与你么相干?”八伯说:“就与我相干!为什么?你回去问你‘伪方’!”白话家成分好,但是白话大哥的父亲新中国成立前当过国民党乡公所的兵头,土改时家里划的是贫农,个人划的却是“伪方”。“伪方”是白话大哥父亲的绰号。八伯比白话大哥长一辈,与白话大哥的父亲是一辈的,白话大哥叫他“挺肚”,八伯就叫白话大哥的父亲叫“伪方”。白话大哥气得咬牙。惊鸷就用眼睛盯着白话大哥。白话大哥说:“你盯我干什么?不认得我吗?”。惊鸷说:“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白话大哥跳起来说:“你玩邪了!”惊鸷心里就忐忑不安,因为家里成分不好,生怕出错,如履薄冰地过日子,一回乡就与人打架,那叫什么事?惊鸷心里就涌起一阵悲凉,没想到他的穿着引起一场风波。惊鸷说:“大哥,最好莫动手。动手就不好玩。”白话大哥见惊鸷个子高了,眼风利了,与以往那个瘦小的不同,已是学校打篮球出来的角,一是他动手占不了上风,二是一动手垸人会道论他的不是,白话大哥就自动转弯,唱他的小曲儿:“天上布满星,地上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寃伸。”唱完,又唱:“想起往日苦,两眼泪汪汪。”唱完,回头问惊鸷:“兄弟,我唱得怎么样?”惊鸷说:“唱得好。”白话大哥高兴了,说:“你说那些狗日的知青,唱的么东西?还上台会演,搞得就像回事,真叫笑死人!”惊鸷还没应声。白话大哥说:“运去退黄金,时来铁也光辉。不怕生坏了命,就怕落错了根。兄弟,哥命不好。老子要是命好,公社书记不是我的?我是不会说,还是不会唱?不比陈炳和强?”惊鸷无话可说。父亲说白话大哥又可怜又可嫌,逢恶的怕,逢善的欺。

    天上的雪纷纷下,天白了,地白了。八爹夹着记工分的簿子,也出来了。那时候八爹收工的时候记工分,出工的时候就记担打码儿,然后论码儿记工分。陈叔对八爹说:“你回去吧,今天用不着你。”八爹说:“我也要工分。”陈叔说:“少不了你的。照出工的靠。”八爹就转去了。那时候公社下面是大队,大队下面是小队。当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叫?惊鸷现在才知道这些名称都与革命有关。公社是从巴黎公社翻译来的,再往前溯就是几千年前的原始公社,而大队和小队是抗日战争时新四军的外围组织,比方说活跃在鄂东地区的抗日五大队。新中国成立后一代伟人号召全民皆兵,将全国的人民都编成了军事组织,公社下面就是大队和小队,三十五岁的叫基干民兵,三十五岁以上的叫普通民兵,基干民兵有枪,普通民兵没枪,有枪的就比没枪的威风。这味儿是人都知道的。

    那时候风一阵雪一阵,燕山七队所有能出工的人都集中在祠堂岗上开田。燕山七队那时候由两个自然垸组成,一个是燕儿山大大山下的李家细垸。李家细垸十几户人家,一个祖人的发眷,都姓李。据说这李与唐朝李世民有关。李姓人高兴了就说恨天无柄,恨地无环,其实这话与李世民无关。一个是蚌壳山下的何家垸,何家垸有四姓,以何姓为主,还有姓陈的和姓饶的。父亲说姓陈的和姓饶的,新中国成立前都是何姓的佃户,土改后翻身解放做了主人。再就是姓熊的。姓熊的是燕儿山那边合大垸搬过来的。所有的人集中在祠堂岗上开田,那场面就壮观。如果不是下雪,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景象。那就要根据男女派工,或田里或地里,或挑的活或手上的活,分成许多的群。因为下雪,所以队长陈叔就领全队的人开田。队长的心思大伙儿都知道。因为开田是干脚干手的活,不重,轻松,一队的男女集在一起,可以开玩笑,可以说荤话,一年到头辛苦了,下雪了,冬闲了,不能太累,要适当地搞下精神会餐,这对日子有好处。

    于是陈叔就分工,摊开人做。把地开成田,架子叔和八伯几个成年的整劳力用鹰嘴干锄挖,这活儿需要力气和经验,不是“半撮子”干得了的。整劳力一天得十个工分,其余的按力气递减。整劳力将高处的麻骨挖成土,女的就朝箢箕里上,由男的挑,挑到低处填。祠堂岗是何姓祠堂所在的岗,开田的地是陈叔家原来的住处,陈叔的家原来就在这里,这里是何氏祠堂的厢屋,陈叔家新中国成立前是种何姓的佃田住何氏祠堂厢屋的,并大垸时才搬到何家垸的。

    女人们很会来神,陈叔挑,就有几个女人给他上土。这有讲究,给他上土的是他的平辈,虽然不是一个姓,但日子里还是分辈分的。陈叔之所以当队长,一是他家成分好,二是他的箢箕大,箢箕大说明他的劲大。那时候的乡村,成分不好,当不了队长,劲不大压不住人,也当不了队长。有句说语(方言,说法),叫做一蛮三分理。至于识不识字,那是无关紧要的。陈叔是队长,劲大,几个平辈的女人就给他的箢箕上土,上得满满的,压得他没起肩扁担就像秤钩。陈叔就笑,说:“你们这些‘掰’,不能这样搞。”这“掰”是专指女人的。熊姨说:“你不是有劲?”陈叔说:“我有劲,你么晓得?”熊姨说:“你脸一红,我就晓得劲来了。”几个女人就说:“就是的,就是的。”就用脚踩箢箕,踩实了还要上。陈叔说:“把我搞死了,你们没得好日子过。”熊姨说:“你不是爱?”于是陈叔就朝熊姨的裆里抓一把,于是熊姨就叫:“你要死呀!”这就是高潮。王婶并不恼,任几个女人盘陈叔。架子叔对王婶说:“你家‘偎鱼头’好俏,你不怕掐去了?”“偎鱼头”是陈叔的绰号。他日子里急了,走路就低着头冲,像黑鱼入泥,垸人就怕。他高兴了,头就抬着。这“偎”是“入”的意思,找不到合适的字,只好取音。王婶不屑,说:“又不是粑儿饼子!”

    于是女人们就兴奋了,就“打猎儿”。几个女人上来将陈叔放在地上,按着脚手抬起来“打油”。吕婶跳出来,翘着屁股作墩。吕婶高,吕婶胖。那墩就结实。女人们抬着陈叔,用陈叔的头撞她的屁股。直到女人们笑瘫了,没劲了。陈叔从地上爬起来,像毛狗赶鸡样追熊姨,追着了,按在地上,一把扯断熊姨的裤带,朝裤裆里塞一把雪,隔着裤子拼命揉。于是就放了野,众人停工了。祠堂岗上,雪花纷纷中,都是疯天疯地的笑。

    惊鸷夹在人群中,笑不出声来。因为这精神会餐与他不相干,也与八伯不相干。惊鸷是晚辈儿,晚辈人见上辈人这样疯就脸红,不拿正眼看。而那些疯起来的长辈,那时候根本不避晚辈儿,哪怕你是姑娘,哪怕你是童子,不怕你听,不怕你看,说是没长耳朵,没长眼睛哩。而八伯他们是四类份子,四类份子们是不能参与这类精神会餐的。充其量当个看客,看看热闹。

    面对这样集体的精神会餐,惊鸷心里充满悲凉。他知道未来的日子面对他的就是这些无奈。只是那时候雪中的金莲拿眼盯着他默默地看,看他骄傲的神情,看他身上穿的圆领袄子,看他从白球鞋里露出的尼龙袜子,那眼神,叫惊鸷无比的心动。惊鸷用眼神会她,她用眼神迎他。天上的雪朝地上落,惊鸷放眼看家乡,看家乡世俗日子里的男女。惊鸷发现未来的日子里,他需要的温暖,他需要的力量,他需要的默契,原来就在这个眼神里,就好比春风初来的燕儿山石上的青苔,氤氲着怡人的绿意儿。这个小女儿,原来长大了。“天上雪花落,地上雪花白。世上有一种东西,她的名字叫纯洁。”惊鸷孤独的心田里,春风荡漾,诗意盎然。

    八伯把这些看在眼里,朝天呵一口热气,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是张打油的。”旁边的十爷说:“不是张打油的吧?”八伯笑着说:“呵,错了。这是柳宗元的。”风雪中,二位叔爷把惊鸷看在眼里,就意味深长。这些惊鸷不是不知道。在后来的日子里,惊鸷才明白,八伯那时候念这首诗的用意。

    雪茫茫,白处有人来。来人是公社书记。姓陈,就是白话大哥比的陈炳和。是天子岙的,土改干部,识字不多,人缘却好,垸人不叫他书记,叫他陈三爹。陈三爹来到祠堂岗上,站着欣赏,捏拳头,说顺口溜儿:“人说落雪冷,我说落雪热。燕山七组人,落雪也不歇。生产要促,革命要革,落雪开田怕它雪?”说完就走,说他还要前去检查。他有劲,他不冷,头戴一顶十八道的粗草帽子,白雪落了他一身。

    那是个顺口溜时代,是干部都会说顺口溜儿,激动了就来它四句或者八句,当然还有赶五句,韵脚在日子里哗哗作响,很长精神。

    三

    腊月二十四,队里放了假,清早起来惊鸷在细大山上踏雪。山上无人,人都集在垸子里。那炊烟就比平日的浓,那是办年的。家里没有大人,惊鸷家的年就没有主心骨,那神就散,冷火秋烟的。而那时候惊鸷的心思游在诗里,成天在梦儿里寻觅,像蚕儿吐丝,不时结成闪光的茧。

    惊鸷寻在林场老屋垸水库边的路上,去看山坡上的一棵树。那棵树与惊鸷的精神有关。家乡的日子里,路边山坡上有一棵树,垸人不识,说那是李子树。惊鸷原来也认为是李树,看它只是那花开得早,年前没长叶的时候,它就打了苞儿,所以惊鸷在意了它。如果是李子树那就不稀奇,巴水河边李子树是俗树,田头地角多的是。但读老书的十爷说不是。十爷藏有一本花卉谱、一本线装的家谱,还有一本历代帝王绣像谱的《幼学琼林》。女人们找他放花样,有求必应。十爷见多识广,垸人叫他“斯文子”。“斯文”加“子”,那就不简单。十爷对他说:“种,那怎么是李子树呢?那是春梅呀!春梅迎春就开花。李子二月才开花。李子开花不香,而春梅开花香。那是祖人栽下的春梅呀!多少年来遗在路边无人识。”于是惊鸷每到腊月下雪的日子就去看那棵树。

    父亲是腊月二十三动身,同师傅们结伴从黄石回来,同儿过年的。腊月二十四是巴水河边过小年的日子,在外的人要赶在这天回来同家人团聚。落在地上的雪没有化,还在等伴儿。穷年富年都是年,垸子里炊烟浓在年味里。队里放了假,垸人忙着磨豆腐,舂糍粑。那时候是石器时代,磨豆腐、舂糍粑用的都是石器。石器时代其实并不遥远。这些活动是集体行动,分工合作的,体现着石器时代的特色。磨豆腐的地点设在架子叔家,架子叔家屋宽,大门前有天井和石阶的痕迹。父亲说那原是何姓的屋,土改时分到他家的。他家是何姓的佃户,分到宽屋,那是理所当然的。架子叔家因为屋宽,又在垸的最中间,所以是日子里开会和集体活动的场所。磨豆腐的磨,架在堂屋进门靠左手的侧边,旁边是吊着晃豆腐的架。烧豆浆的灶搭在大门前靠壁的宽敞处,灶是临时搭的,锅是龙席锅。龙席锅大,卷沿的,沿卷在灶面的砖上,就得劲,装再多的东西烧,不至于塌。这是日子里农耕时代乡人积累起来的智慧结晶。点豆腐的缸和包豆腐的案,就设在旁边,这也是乡人日子里积累起来的智慧。因为包豆腐有水,水是热水,女人们这时候就要来,不失时机地用木桶接水,泡过年的被子洗。水进水出,那就水渍连天。若设在屋里,人脚践踏,那不成了塘。舂糍粑的碓也在架子叔屋前头。这碓是常设的,归垸人公用。碓架子是槐树的,槐树硬,经用。日子里谁家要碓粉子,就到这里来。男人舂,女人筛,响声连天,舂着日子里的欢乐。

    这日子男人和半撮子就上阵了。哪家黄豆浸好了,糯米蒸熟了,那浸豆的桶和冒着大气的甑,就挑来掮来了,众人就磨,就舂。

    惊鸷乘着诗兴从山上回来了。八伯对他说:“种,你莫做相公。”这时候是不能袖手旁观的。惊鸷就纳入了舂碓之中。磨豆腐和舂糍粑有两样技术活,别人是不能担当的,只有八伯和架子叔。八伯拨粑,架子叔点浆。拨粑要手疾眼快,又要劲大。八伯找一块蒲团在碓前跪下,众人一齐用劲舂的当儿,趁舂起的时候,不失时机用手抹水在碓臼里拨。那时候八伯就光彩照人,舂碓的人都听他的指挥,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都是他说的算。旁边有小东西羡嘴,他就从碓臼扯一坨,让小东西吃。这时候主家也会充大方,说:“吃吧,吃吧,有,有。”架子叔点浆也是技术活,给豆腐点浆,不能老也不能嫩,点老了就硬得像砖头,点嫩了就一包水。这要看准时机。架子叔风趣,见小东西在旁边羡嘴,打豆腐时,趁热的不时割一块,让小东西吃得害食,二回不想吃。那娘就说:“你要死沙。”架子叔就笑,说:“羡的味你不晓得?一口不饱,遍身不好。”那娘还是说:“你要死沙。”那时候垸子里就都是欢乐。

    父亲是搭汉九班的上水船到巴河码头上岸的。汉九班是汉口到九江的船。那时候长江水势丰满,冬季也不枯。那客船四季载着日子里的人和欢乐。这班上水船腊月到巴河码头靠岸时是半夜,步行到汤铺岭四方塘时正好鸡开口,这是标志。从巴河上岸到家五十里的路,到家正好是早晨。

    父亲挑着被子出现在垸子里。别的师傅不把被子挑回,因为开年还要去。父亲要把被子挑回,因为开年去不去,要队长准。父亲把被子放在家门口,找儿。儿在舂碓。垸中的吕婶就亲热,说:“老九,回来了。”吕婶家是合大垸从坳口那边搬来的。吕婶与父亲同年生的。日子里吕婶见父亲单身,有时候就热父亲。父亲知道吕婶为什么热他。但父亲的钱紧,又叫吕婶瞧不起。吕婶在垸中散布说父亲没刷牙,这就叫奇耻大辱。不是奇耻大辱,父亲不会给儿子说。以后父亲认真刷牙,吕婶见了父亲说,老九,你的牙真白。说白,父亲也不理她。父亲就发烟,见人就发,女人也发。吕婶说:“我不吸。”父亲说:“吸着玩。”其实吕婶业余时间妆扮了,在衣襟上挂两支钢笔,给人做媒,是吸烟的,只是不在男人面前吸。吕婶就双手接着,说:“发财了吧?”父亲说:“财在你家。”架子叔说:“老九,儿等你等急了。快拿年来办。”父亲拿眼寻儿。儿在舂碓哩。于是父亲就快活,就拿浸豆子出来浸,就拿糯米出来淘。于是两升黄豆也打块豆腐,三升糯米也舂块糍粑,也是年哩。

    那味儿好。父亲快活。儿子温暖。

    腊月二十四是巴水河边农家接祖人回来过年的日子。自古以来巴水河边的人们视死如视生,过年了各家要把各家的祖人接回来过年,让子孙们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那时候饮烟与暮霭相接,山上的祖坟和山下的垸子,就同着温馨和温暖。那时候就是夜,家家的大门就大敞着,过年的红烛就点亮了,成对地插在泥搭的烛台上,照着日子里的堂屋,也照着祖人归家的路。当家人在家门口放一挂鞭炮,呼唤着祖人,作着揖儿,让他们进屋。用烛台插烛,是日子过得好的人家。日子过得不好的人家,那烛台就是临时做的,将萝卜削了蒂和根朝桌子一放,也是烛台。于是就将堂屋饭桌抹干净,摆正椅子抽筷子,摆酒盅儿,上菜倒酒,供祖人,烧纸钱,当家的领着子孙在红烛的光芒中磕头。这就是家乡的红烛,它的光芒遥远地照在日子里惊鸷的灵魂深处。

    那时候“文化大革命了”,是不准供祖人的。腊月二十四的下午,在大队当书记的七伯,就叫民兵连长通知四类分子自带工具,到大队斗人的场子打扫卫生,然后训话。这是每年的惯例。父亲和四类分子们俯首帖耳席地而坐,七伯就拿本子出来照念,传达上级精神。本子上的那字每个比铜钱还大。七伯说:“你们这些东西听好!上面指示:扫除封建迷信,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过年了,你们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七伯问:“听见没有?”四类分子们不敢高声回答,又不敢不回答,就像蚊子一样嗡,说:“听见了。”七伯问:“真听见了,还是假听见了?”又是蚊子嗡:“真听见了。”所以那时候四类分子家过年,那是胆战心惊,哪有心思供祖人?但成分好的人家却不怕,家家都在供祖人。

    年往夜里浓。父亲问惊鸷:“种,你说我家供不供祖人?”惊鸷无所谓。惊鸷伏在当桌的睡柜上抄伟人的诗《沁园春·雪》。那诗真好,真有气魄:“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惊鸷边抄边在好句子下打水波浪儿。父亲对惊鸷说:“种,问你话呢?”惊鸷嗯一声。父亲恼了,扯过书说:“我看看我的儿在抄什么经?”父亲扯过本子一瞄就笑,说:“我的儿呀,这真是好东西。老子问你供不供祖人?”惊鸷说:“不供算了。”父亲笑得咬肌抖,说:“你说什么?人家有祖人,我家没有祖人吗?”惊鸷说:“那是封建迷信。”父亲说:“我的儿,我告诉你,是不是封建迷信,你说的不算。子曰:祭如在。不祭能在吗?”父亲望着儿不笑了,说:“我的儿,你说的对。祭不祭,等老子出去看下再说。”

    父亲就出门去了。父亲出门去看七伯家。七伯家与惊鸷家在垸中同排住。父亲看见七伯家也在供。七伯领着他的儿在翘着屁股烧纸钱,磕头。七伯想祖宗赐福的心一点不比别家差。父亲在七伯家门口走去,又走来,被七伯发现了。七伯出门问:“老九,你干什么?”父亲说:“我找魂。”七伯问:“你的魂落了?”父亲说:“在你家。”七伯晓得父亲的意思,说:“你找卵子。回屋去,回屋去。”回屋的父亲就理直气壮,对惊鸷说:“么样的?我说啦,一个祖人的发眷,他供得,我也供得。”

    于是就供祖人。惊鸷说:“没买蜡烛。”父亲就笑,说:“你搞得好玩,我指望你葫芦天样大,你却不是心里事。”惊鸷说:“那怎么办?”父亲就笑,说:“儿嘞,老子想到了。”父亲从捆回的被窝里拿出两支红烛,说:“我下船有人送我的。”惊鸷问:“谁送的?”父亲说:“闻一多。”惊鸷就惊:“闻一多?”父亲就笑,说:“我的个种嘞,闻一多早走了,是老子买的。”

    于是父亲就带着惊鸷供祖人。惊鸷家不供祖人很多年了,父亲带惊鸷从外婆的沙街回老家后,一直没供祖人。每逢过年,别人家供祖人,父亲就说:“祖人对不住,不是我不供。我的儿要是算得是人,我就供。”那时候惊鸷站在烛光里,比父亲还高,穿着父亲从黄石带回来的圆领袄,比父亲还挺拔,还像人,父亲就感动。父亲说:“祖人啦,你们看我的儿高中毕业了,算人了,成人了,是人了。从今年起供你们。”父亲一个长揖,就伏在地上磕头。那是标准的揖和磕。如今在历史电视剧里常看见。惊鸷站在父亲身后,热泪直流。父亲说:“种,你也磕。”惊鸷不会磕。父亲就教惊鸷磕。父亲说:“种呀,记住:将相本无种,人生却要跪。人只有跪下,看的天才更高。”父亲说:“祖人啦,我的儿要是有了家室,我就让儿主祭你们。”

    那一夜父亲就与惊鸷分被窝睡。父亲抻开从黄石带回的被窝,睡床外,让他的儿睡床里。父亲说:“儿呀,我一回来听你说话,就知道你破声了,是男人了。是男人,父亲就不能与你同被窝。儿呀,你成人了。父亲说过等你满了十八岁,就再也不打你。满了十八岁,你就晓得人该怎么做,路该怎么走。”

    那天夜里,父亲同儿说了一夜话。那天夜里,父亲不节约,让红烛烧了一夜,亮了一夜。那天夜里草楼有响动,父亲叹口气对惊鸷说:“种,那是你娘回来看你了。”娘死得太早了,惊鸷的脑海里没有娘的形象,父亲这样说,惊鸷心里就酸酸的。

    四

    大年三十夜,父亲与惊鸷就在前一间后一间,中间连门都没有的简陋的土砖屋子里守岁。

    巴水河边的人们过年是讲究发旺的。这发旺离不了火与灯。火是大年三十的火。灯是正月十五的灯。巴水河边有句谚语叫做:“三十的火,十五的灯。”火是人烧,灯是人送。对于性命和子孙,对于祖宗和灵魂,有火就温暖,有灯就光明。这是河边几千年来传人的习俗。

    那天夜里,父亲把平日枯在门外屋檐下的三个小树蔸子,用糙手捡到屋的大门角落里,放在一口朝天的破锅里,架了起来,也生火,也是火塘。这三个小树蔸子,是父亲六月间回来“双抢”,中午趁垸人午睡时,偷偷从燕儿山上挖回来的。那时候柴火甘贵,树蔸更甘贵。父亲从山上挖回来丢在屋檐下枯着,就是为了大年夜守岁烧。那时候巴水河边的人家大年夜守岁,讲究烧火塘。一家老小,围着火塘坐,追根问祖,上传下教,总结今年,规划来年,那就是温暖和幸福。父亲想人家有火塘,我们家不能没有哩!父亲早有筹划。

    那时候门外的年雪还没有化。惊鸷看着父亲忙碌,一头灰地伏着吹,将火塘烧旺。这时候父亲不叫穿着毛领袄子、在日子里矜持着的儿子动手,让他的儿做客,也不说他。火烧旺了,父亲就拖一个矮墩过来,叫儿与他平坐。父亲伸手在火苗上烘,叫儿伸手也在火上烘,这样就合拍,就和谐。有火,有烟,就同人家一样。烟一阵,火一阵,火星飘在年味里炸着响,图的就是这个兆头。这时候过年只换一件褂子,裤子根本没换的父亲,望着人长树大的儿,眼睛就放亮,说:“种,听八爹说你的诗写得好。让我来试一下你。我出个上联你对如何?”惊鸷说:“我不是很懂。你出,我试试。”父亲说:“一夜连两岁。”惊鸷说:“两人同一心。”父亲说:“哎呀嘞!我的儿果真不错!”父亲说:“我再出上联你对。雄鸡鲤鱼猪婆肉。”惊鸷说:“香信木耳干黄花。”父亲用手一拍大胯子,说:“是谁教你的?”惊鸷笑了,说:“这是老对子,你不记得吗?是你教我的。这六样东西都大发的。横批是:大发其财。”父亲说:“啊,原来如此。这叫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对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咳,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父亲笑了,说:“还是你祖父生前说得好,儿要宽心养,债要狠心还。打骂不成人,成人靠自己。儿呀,你长大了。我们父子,用得上那句老话了:多年父子成兄弟。儿,十八岁前,你小,你在外面惹了事,父亲不论对错,打的总是你。家里出身不好,世事不公,父亲心里苦,只有拿儿出气。那是父亲的错。”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惊鸷脑子里就浮现出那痛苦的记忆。娘死早了,尽管父亲只有惊鸷一个儿,尽管日子里父子俩相依为命,但父亲对他一向严酷,有时候不近人情,严酷得让惊鸷绝望……那时候惊鸷想不通,特别恨父亲,唯愿父亲早死的心都有。但是从一次次严厉管教、狠揍以后,惊鸷再也不敢惹是生非了,遇事隐忍着。

    父亲宣布再不打儿,让儿自己成人。那天夜里对儿的态度就变了,变得话多,像个絮絮叨叨的女人。这叫惊鸷心里不好受。惊鸷希望父亲像往常一样对他,倔强、坚硬,儿不理解他,不听他的话,就愤怒,咬肌就颤动,恨不得喝口水吞了他。那样就好,父愤然,儿也奋然。父有劲,儿也有劲。就有水与火,血与泪相迸的效果。惊鸷没想到那样的效果说没有就没有了。

    日月轮回,现在的惊鸷做了祖父。惊鸷回忆起来,做父亲一生的儿,与其说顺从中度过,不如说在对抗中度过。那年月父亲就对他讲包公与儿的故事。父亲说包公的儿与包公一生搓反索儿,你说这样他偏那样,包公对儿说我死后你给我打口石棺材,包公心想儿肯定不听他的话,给他打口铁棺材。铁棺材尽管是铁,但铁烂得了。哪晓得包公死后他的儿听了他的话,给他打了一口石棺材,石棺材烂不了,害得他托不了生,所以世上再无包公。如今父亲归土了。惊鸷想起父亲生前说的这话,心里格外的不好受。惊鸷只能饱含热泪说一声:“父亲,儿子对不住您老人家!”

    那时候是守岁的大年夜。那时候惊鸷知道未来的日子里,对他咬肌颤动的父亲一去不复返了。惊鸷只有默在心里,不说话,任父亲说。简陋的土砖屋闪烁着红烛的光,那是因父亲的慈祥,儿的孝顺。这时候父亲的心情就好。父亲心情好,就对惊鸷说谚语。父亲说:“吃不穷,喝不穷,没有志向一世穷。”父亲就对惊鸷说新中国成立前他家创业史。父亲说:“种,我们家经‘长毛之乱’,就成了穷人,是凭你的祖父放排鸭带打猎,你的祖母织布带摇伢发家的。”惊鸷只是听,不像往常那样父亲一说,他就来觉悟,就反抗。说:“你不要跟我说这些!”父亲见儿不反抗,望着儿子,说:“种嘞,我跟你说的是真的。”是真的,惊鸷也不说话。这就是长大的儿。父亲就知道不能多说了。就吹火,把火吹旺,伸手在火上烘,然后两手来回搓,对惊鸷说北宋名相吕蒙正的故事。吕蒙正少时家贫穷,又不得志,后来中状元,先后三居相位。吕蒙正的故事在巴水河边是用两段顺口溜儿概括的。一段是:“别人有年我无年,煮熟猪头要现钱。有朝一日时运转,扬眉吐气见青天。”说的是吕蒙正家贫时无肉过年赊一个猪头,煮熟时人家上门要现钱。一段是:“锅里炕的驼背鲤,罐里煮的珍珠米。穷齐今日断,富从明朝起。”说的是吕蒙正家吃年饭的故事。父亲说驼背鲤是虾子,珍珠米是碎米。那天夜里父亲对他的儿说了这么多的话。

    这时候门外的爆竹就开始响,是巴水河边人家开门的声音。父亲就喜悦,对儿说宋代王安石的《元日》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父亲把着门闩笑,说:“种嘞,我是旧符,你是新桃。你开门迎新吧!”

    门开了,父亲用火钳夹一颗炭火丢出来,让惊鸷点爆竹。那一年父亲特地买了一挂万字头,让儿开门放。那爆竹是湖南浏阳鞭,红烟紫雾,真的很响。

    五

    大年初一,放爆竹开门后,惊鸷游在垸子里看新鲜。那时候的太阳,像一枚开窝的鸡蛋,带着血红从燕儿山上生出来。惊鸷就听见垸东头的八爹,在门前竹林里,整衣同八婆说话。八爹说:“依依,你看,春日载阳呢。”八爹叫八婆的乳名。八婆也是大家闺秀,姓柳乳名叫依依。那时候八爹叫着八婆的乳名,燕儿山下的何家垸,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就焕然一新了,风来池塘活绿水,家家屋脊醒饮烟,充满着农耕时代的传统风格。

    尽管那时候垸子里没有现在的楼房,都是些土砖屋,尽管这些土砖屋比新石器时期河姆渡文化的半穴居状态强不了多少,但是只要是过年,生活在巴水河边的人们,几千年来有其见新的方法。那就是:门上贴春联,门前撒红土。这些都在隔日除夕前完成了。

    贴春联是垸中的第一新。河边贴春联见新,是几千年的规矩。过年的时候,只要是人家,无论穷富,都要贴春联的,“老”了人的除外。春联是河边的人们日子里智慧的结晶,体现着一个垸子的精神状态。

    惊鸷家的对联是惊鸷写的。本来是父亲写。父亲的字比惊鸷强多了,但父亲不写。父亲说:“种,还要我写吗?”于是惊鸷就写。惊鸷用的是两句诗。一句是莫谓浮云遮望眼,一句是只缘身在最高层。横批是:松柏。八爹看着就微笑。八爹的字是行水字,用父亲的话说,又快又好。父亲不喜欢十爷的字,说十爷的字呆。父亲指着惊鸷写的春联,问八爹:“怎么样?”八爹说:“算得。”

    垸中的对联,也有自己作的。细葫芦爷家的对联,就是自己作的。细葫芦家的对联,一边是:二三四五,一边是六七八九。横批上没有字,一块红纸儿上是个圈,那圈是用碗倒扣画的。父亲说细葫芦爷的父,新中国成立前家里破败了,没读书,杀牛卖,新中国成立后他的儿细葫芦,读不进书,杀狗卖,这叫一代不如一代,有一点没改变,那就是父子俩依然穷得叮当响。细葫芦爷没读书,数目字却会写,他想的对联没人敢跟他写,他就自己写。他也裁纸,也用墨,只是不用笔,用的是手指头。他用手指头写出后,也用米汤水儿,贴在大门两边。

    他贴出来后,他的叔伯哥在大队当书记的七伯看见了,就说:“要不得。跟我扯下来,换。”细葫芦爷露着白牙笑,问:“为什么要不得?我认为蛮好。”七伯说:“我说要不得,就要不得。”细葫芦爷说:“这是我家,你说的不算。”七伯说:“燕山大队的一千多人都归我管。”细葫芦爷说:“你管得了别的人,管不了我的鸟。”七伯说:“你晓得鸟是肉做的!”细葫芦爷说:“那要是肉,你不一口咬去了?还有我的分?”这样的争执发生在叔伯兄弟之间,那就是黑色幽默,充满机锋和辛酸。

    七伯要细葫芦爷换大队送来的对联。大队给这样的人家,每年送一副,县民政局印制的。那内容是统一的。一边是:人民公社好,一边是:共产主义真。细葫芦爷不换。细葫芦爷白牙不收,盯着他哥说:“好也好,真也好。你拿去贴,不与我相干。”其实细葫芦爷的意思谁都知道,那就是缺一少十。一是衣,十是食。巴水河边日子里的人是讲究谐音的。七伯气得鼻子冒烟。鼻子冒烟也没用。细葫芦爷将这样的对联,朝大门两边一贴,也是新的,也过年。

    撒黄土是垸中过的第二新。除夕那天家家都要在山上挖红土连带石子儿挑回来,在大门坪上均匀地撒一层,盖住隔年的旧土。大年初一开门后,爆竹的红屑就落在上面,人们活动的脚就踩在上面,全垸的红就连成一体,那就喜气洋洋。

    那时候全垸的人家都放爆竹把大门打开了。出门的惊鸷,看人也新鲜。父亲说新中国成立前大年初一开门之后,垸中的当家人要带着子孙到土地庙里抢头香。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是人民公社大集体了,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没人起早出方抢头香了。土地庙没有了,只有遗址,遗址上长着松树和柏树,那些树谁都不敢砍,长在那里让你敬畏。

    那时候垸中的男人,踏着新年的阳光都出来,出来聚在架子叔大门的场子上。架子叔大门场子上放着一副面磨,两片面磨中间插一根檀树杠儿,那是垸中男人们一年一度斗力的器械。这是叫做举磨。还有一根树扁担放在旁边,这也是用来斗力的,叫做抵棍。那时候燕儿山下家乡的春节,不抹麻将,不赌博,不拼智力赢钱,讲究斗力比狠,要开一场新年乡村运动会。成年的男人和即将成人的儿们,都要在新年运动会上,决出名次,据此奠定新的一年你在日子里所处的位置。

    那时候是农耕时代,是凭力气吃饭的。就好比原始社会的酋长,一个垸子力气大的人就当队长,发号施令,领导着垸人春种秋收,生儿育女。力气小的人,你就没办法,说的话无人听,你就“吃”不住人。当然当队长的,成分自然也好。

    垸中的磨是架子叔家“蓄”的。所谓“蓄”,就是世袭的。架子叔家新中国成立前是何家的佃户,他家世代力气大,每代都有传承人。那时候的传承人就是架子叔。每年过年的时候,架子叔就把他“蓄”的磨,用檀树杠儿斗好后,放在家的大门前的场子上专做的架子上,让垸中和上面细垸下来的,成年的男人还有即将成人的男儿们,在那里举。架子叔“蓄”的面磨,是一百八十斤。这个重量是架子叔保持的纪录。

    那时候队长陈叔来了。陈叔来了,先在大门前问:“饶哥在不在家?”陈叔比架子叔小。这时候架子叔并不出来,在屋里答:“在屋里。”外面的陈叔说:“拜年!不进来了。”屋里的架子叔答:“是一样。”陈叔就向磨子走,走拢去,就提磨,收磨,双手将磨子举起,然后轻轻地放下,放在原地方的架子上。这有规矩,不能丢,更不能用脚踢。若丢,若用脚踢,那就要打架。

    队长陈叔将磨子举起来后,架子叔就出来了。这也是规矩,“蓄”面磨的,如若有人举起来了,你就要出来陪一把。不出来陪,或者出来陪没举起来,挑战者就可以把磨子挑走。架子叔扎紧腰带,走向面磨,提磨,收在胸前,举过头顶,然后将重量调到杠儿中间的右手上,腾出左手扶着磨盘,单手举着。这叫“掂盘”。“掂盘”的人当然比举起的人狠些。众人喝彩。垸中两个首领表演完毕。磨就放在那里,让垸中和细垸下来的,成年的男人和即将成人的男儿,发起冲击,轮番地举。就是没人举得起来。惊鸷也在那里奋力举。惊鸷下肢力量可以,收磨是没有问题的,就是上肢力量小了,总是差一点。举磨决出了名次,还是架子叔第一。陈叔第二。架子叔虽说第一,但他爱说直话当不了队长。队长是陈叔。架子叔就当“大社员”,当大社员好,垸子里的人都敬他,连陈叔也让他三分。

    于是就进行第二项抵棍。抵棍是队长陈叔的长项。陈叔家新中国成立前也是何家的佃户,也是靠力气吃饭的。抵棍每年总是陈叔第一。男儿们轮番上阵,向陈叔发起冲击,男儿们向首领挑战不赢,纷纷败下阵来,惊鸷就上阵了。昔日瘦小的惊鸷通过高中两年打篮球,下肢力量很可以了。惊鸷与陈叔抵了三棍。抵棍讲究三棍两胜,三棍下来,惊鸷居然赢了陈叔。这就不是简单的事。

    惊鸷与陈叔抵棍的时候,引来垸中的女人和姑娘出来围观。金莲也在人群中。金莲见惊鸷赢了她父,看惊鸷的眼睛就一亮一闪的。那时候那一亮一闪的东西,就是人间的温暖,比什么都好。垸人就惊奇说:“想不到破窑出好瓦哩!这种比他老子强多了。”

    那时候的父亲来找惊鸷,父亲将两只手袖在胸前,陪着众人笑。陈叔说:“老九,你与你儿试一下。你用肚子,他用手。”用肚子抵,叫肚棍,用手抵叫手棍。这是巴水河边大人引导小孩子斗力的游戏。父亲不把手拿出来,依然袖着,说:“我比什么?我又不是男人。”惊鸷心里就不是味儿。那时候惊鸷的父亲,由于驮不起水车,一生评不上十分。而那时候每天能得十个工分,是乡村作为男人的唯一标准。那时候陈叔说:“种,我俩再来三棍。你敢不敢?”父亲说:“种,你就陪下陈叔。”于是惊鸷就听父亲的话,与陈叔再抵三棍。三棍下来,还是惊鸷赢。众人又喝彩。

    金莲说:“父,娘说客来了,叫你回去。”陈叔就拍拍惊鸷的肩说:“不简单,不简单。”陈叔说完,回家去了。

    那时候阳光明亮,地气上升。惊鸷仰天呼吸,扬眉吐气,感觉他的身子如同田畈里的麦子,传出一片拔节的声音,沉浸在亢奋和幸福之中。惊鸷知道在这块凭劲大说话,靠力气吃饭的土地上,他将比父亲强大。

    六

    父亲来找惊鸷,是叫惊鸷回家的。

    惊鸷同父亲回到家里。父亲说:“种,跟你商量个事。”父亲的眼睛望着儿,那样子很谦和。父亲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孤独的父亲,有事就独断专行,从来不与儿商量。你若不听他的,他就是那句话:“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当然他是老子,惊鸷有什么话说?现在他望着儿子的脸讨商量,这叫惊鸷很不习惯。惊鸷说:“什么事?你说就是。”父亲说:“种,我带你到垸中拜个跑年。每家每户跑一趟,父亲陪你磕个头。”惊鸷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长年不在家,他的儿高中毕业了,从此要在垸中过日子,少不了众人帮衬。这好比江湖上的拜码头。惊鸷不说话,不说话就等于默认了。

    父亲就带着惊鸷在垸中拜跑年。从垸东头的八爹家开始。拜跑年是巴水河边何家垸新中国成立后的规矩,本姓之中,大年初一过了早,大人带着小人每家每户互相跑一趟,一挂短爆竹放了,不煮汤喝,喝盅茶,接支烟就出来。这规矩新中国成立前在本族中就盛行。新中国成立前不是拜跑年,那是真正的集会,叫喝车儿会,你到我家,我到你家先跑一趟,然后轮流喝酒,那是家家扶着醉人归。新中国成立后一是粮紧,二是酒也不多,移风易俗了,改成只拜不喝酒,跑到就行。跑的也是本族,晚辈到长辈家,不是本家就免了。“文化大革命”“破四旧”,不拜也算了,没有讲究。

    那一年父亲用心良苦,带着他的儿在垸中拜跑年,不亦乐乎。垸子很大,燕儿山那边坳口熊姓的也搬到了何家垸,还有上面李姓的细垸,父亲带着惊鸷都跑到了。父亲领着惊鸷拜了本姓,拜外姓,不漏一家。每到一家,进门不分辈分,双膝朝地上一跪,父亲在前磕一个,儿子在后磕一个。搞得垸人很感动,赶紧用手扶,说:“老九,你的礼性太重了,经受不起。”父亲从地上爬起来拍膝头上的灰,惊鸷也是同样的动作。父亲说:“各位乡亲,老九的儿长大了。”垸人说:“莫多说。晓得的。”那时候垸子里爆竹的硝烟充满年的味道。天上的太阳很亮,地上的红土很红。父亲的虔诚,垸人的真诚,让惊鸷的感觉很温暖。父亲对儿说:“种嘞,人生有时候是需要跪下的。只有跪下的时候,才能看到日子里不能看到的东西。”

    那时候阳光明亮,用心良苦的父亲,带着惊鸷在垸中拜跑年。惊鸷拜到陈叔家时,才知道他家在办请媒酒。原来金莲叫她父亲回家,说客来了,是她许了人家。完全不顾那时候惊鸷心里的感受。那时候的惊鸷木了,头空空的响。那时候日子里的惊鸷只听人说金莲许了婆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那时候巴水河边的婚姻讲究早,农家的女儿,长出了颜色,就有媒人上门提亲。这叫一家有女千家求。或张家或李家或王家,不一而定。这样的事一般在暗中撮合,就像四季的风,在垸中传开。这是预案,没办请媒酒,就算不得事。惊鸷没想金莲真的许了人家,风传变成了现实。不知为什么,这叫惊鸷心里很不好受。其实惊鸷不糊涂,他知道金莲许不许人家与他没多大关系。尽管王婶是他的干娘,王婶对他好,但情是情,理是理,她的女儿是要过日子的,绝没有把女儿许他的意思。那时候一个地主的儿要想娶队长家的女儿做媳妇,那真叫白日做梦。但是惊鸷还是唯愿金莲没许人家,因为那时候回乡的他,面对未来的日子,恍兮惚兮,正在寻那个青春萌动,叫做单相思的梦。

    父亲领着惊鸷到垸西头陈叔家时,陈叔家的大门虚掩着。陈叔家人多,那屋就大。偌大的堂屋里,坐着许多人,都是贵客,有媒人,有亲家和新上门的女婿。他们分宾主地坐着,热气汤汤,正在喝请媒酒。巴水河边的请媒酒不是变通的酒,要办海参,要办烧梅。不办这些就不成体统。惊鸷这才知道金莲是垸东头本姓跛脚三妈做的媒,三妈人长得漂亮,只是一只脚有点跛,据说是娘肚里带出来的。三妈给金莲说的是河边河南垸张家的儿,那儿小名叫做狗儿。三妈的大女儿是陈叔家的大媳妇,张家的儿叫三妈叫姨妈。老亲开亲,亲上加亲。父亲和惊鸷进门,父亲就说:“陈叔拜年!”惊鸷就说:“干娘拜年!”就要朝地上跪。陈叔赶紧离席,说:“老九,你这是干什么?免了,免了。”惊鸷就知道来的不是时候。王婶赶紧从厨房里跑出来,打圆场,对陈叔说:“你这是干什么?干儿给我拜年呢!”王婶赶忙喊房里的金莲出来。金莲从房里出来了。王婶说:“给九叔和惊哥倒茶喝。”金莲从房里出来倒茶。父亲知趣,说:“不喝。”王婶说:“老九,你见外了。”金莲倒了两盅糖茶,喜事是讲究喝糖茶的。父亲和惊鸷接茶,掇在手上。父亲说:“你家忙。”就要走。王婶对金莲说:“拿糖给惊哥吃。”金莲拿来三粒糖,惊鸷放了手上的茶,张手。金莲将三粒糖放在惊鸷的手心里。王婶对惊鸷说:“妹的喜糖哩。”王婶把喜糖说得响。惊鸷说:“干妈,我晓得。”王婶马上夸,对父亲说:“老九,儿真的长大了。”父亲说:“有劳干妈!”王婶说:“老九,有偏你。儿女的事是大事。”父亲说:“我晓得。”惊鸷眼睛望着金莲,金莲不敢看。惊鸷小声问:“甜吗?”金莲低着眼睛说:“不晓得。”

    惊鸷出门怅然若失。太阳在天,金光闪耀。父子在垸中走。父亲发现后面的儿动静不对,回过头来望儿的脸,问:“种,你在想什么?”惊鸷醒了,说:“父亲,我能想什么?”惊鸷就把手里的糖给父亲一粒,说:“吃糖。”父亲说:“干娘给你吃的。”惊鸷说:“我不想吃。”父亲就接糖,剥纸儿,把糖丢到嘴里嚼,说:“种,这糖甜啦!父亲什么时候能吃到这么甜的糖呢?”惊鸷默默的,不回话。那时候父亲奋力嚼他的糖,完全不知道儿的心思。那两粒糖,惊鸷没有心意吃,捏在手心里融化了,粘在手心里扯不开。

    河边的日子匆匆过。路边春梅的花在风中播着香,一阵又一阵。过了年,正月初八,父亲经队长陈叔的同意,又到黄石找副业做泥工去了。临走前,父亲做了一件事,到八爹的竹园砍竹子。父亲说:“八叔,把你园的竹子借几棵。”八爹问:“做什么?”父亲说:“我跟儿做个书架儿。”八爹说:“对。你的儿是读书的儿。”那时候木材奇缺,父亲就把那带泪的斑竹,砍下来,劈开,削成片儿,给儿做了一个书架儿。日子里苦难的父亲心灵手巧,能像女人样织毛衣,又能诊锁配钥匙,还能做篾匠。那书架经父亲的手,很快做好了。父亲把那书架,临空钉在后房的土砖壁上。那书架分成三隔,能装大小不同许多的书。父亲就帮惊鸷把学校带回的和家里原有的书,整齐地放到书架上。竹香洋溢着书香。父亲到大队代销店给他的儿买回了一盏罩子灯,同时打回了煤油。那时候煤油贵,但父亲舍得。父亲把那灯的罩子擦得明亮,上了油,备在床头边。父亲把祖传的那支竹笛挂在书架旁。那支祖传的竹笛很长,就像一支箫,尾上系着很长的红丝绦。惊鸷现在知道那是一支低音笛。父亲抚着竹笛对儿说:“种呀,我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一支笛子还像个样子。”于是陋室就有光辉,就条理,很像那回事。做完这些,父亲就对惊鸷说:“种嘞,父亲要走了。有智的吃智,没智的吃力。父亲吃智去了。你比老子强。”临走时,父亲把惊鸷带到娘的坟前,父亲磕了一个头,叫惊鸷磕一个。父亲说:“金枝呀,你放心。你看儿长大了,吃力也行,吃智也行。”那时候父亲呼母亲的名字,眼睛就有泪光闪亮。惊鸷驮着父亲的行李送父亲,把父亲送到大路上。春天来了,地气向上,路边的春梅的花怒放了。湿气连天,田畈尽在天边上,江河湖泊像镜子,在太阳下放着光芒。这就是春天。春天来了,谁也挡不住,欣欣向荣哩。

    那时候父亲就唱诗,唱惊鸷耳熟能详的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那时候惊鸷就抬头看父亲的眼睛。惊鸷发现父亲的眼睛,醒在春风里,深远辽阔,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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