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青禾-云影识清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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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脑子一片绝响的惊鸷,就被周校长带离了教室,惊鸷脚像踩在棉花上,恍兮惚兮。那时候太阳裹着雾朝起升,照着校园,亮哗哗的,有风吹来,树影乱晃,天地如在噩梦中。新做的教室在庙改的老校园外,周校长带着惊鸷朝庙改的老校园走。新教室通往老校园的路,一边是围墙,一边是陡岸,那陡岸有三米多高,下面就是水塘,那水塘很深,常年绿水幽幽,就是天干也不见浅,据说塘底有泉洞与东海相通,那是会龙山黄龙和乌龙的通道。两条龙经常在这里斗法,较劲,害得日子里活痛了的女人们,想解脱就跳下去,去会东海龙王。据说东海的龙宫是地下的极乐世界。这些都是梦渣儿,浮在惊鸷的脑子里。

    开始周校长在前,惊鸷随着周校长走。顺着围墙,走那一面临险的路。走了几步,周校长就让惊鸷在前面走,他在临陡的一边紧跟着,两手像鸟翅样地张着。惊鸷知道那是周校长怕他跳下去。

    其实那时候惊鸷想到了塘,也想到了死。父亲含辛茹苦把他抚养成人,他千方百计地想读书,落得如此下场,若是打成反革命,开除回家,没书读,这辈子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强。这个想法只是一闪念,然后就是担忧,他想要是跳了,那就是畏罪自杀,不明不白的,父亲怎么受得了?

    学校里只有教室,没有“牛棚”。周校长没有兴师动众,只是把惊鸷带到了自己的寝室。周校长把惊鸷带到自己寝室时,正是上课时间,庙改的老校园里的初中和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们正在上课。太阳在天,书声琅琅。触景生情,惊鸷的心就扯痛了,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进教室,坐在心爱的座位上上课?惊鸷就泪流满面。

    周校长寝室的窗子向着东方,有很好的阳光照进来。那泪水就闪烁着太阳的光芒。那时候周校长并不凶狠,就像一只吃饱了的猫,被人送上了一只活老鼠。只是盘着玩,并不扑杀。

    周校长的寝室很朴素,在窗子外照进来的阳光下,床和桌子很有条理很洁净,空气中弥漫很好闻的香皂味儿。周校长亮着嘴里的金牙,拖张椅子出来,叫惊鸷坐。惊鸷就坐在周校长的对面。周校长就开始审惊鸷,也没人记录,只是问。周校长问:“何惊鸷,那反标是不是你写的?”惊鸷那时候脑子里闪现的都是英雄人物,刘胡兰和江姐,都是坚持真理,大义凛然临死不屈的形象。惊鸷说:“不是我写的。”周校长问:“那是谁写的?”惊鸷说:“我不知道。”周校长问:“周老师为什么说是你写的?”惊鸷说:“我不知道。”周校长问:“那我问你,你在黑板上写字了吗?”惊鸷说:“我写了。但那反标不是我写的。”周校长说:“你要向党说实话。”惊鸷说:“我向党说的是实话。”周校长说:“我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惊鸷流着眼泪说:“周校长,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要我说假话?”周校长说:“当然是说真话。”惊鸷说:“说真话就不是我写的。”

    周校长笑了,说:“事实明摆着。你不承认会查出来的。这对你不利。公安局会来人,对笔迹。是谁写的,一对笔迹就出来了。”惊鸷说:“你叫公安局来对笔迹,如果对出是我写的,我坐牢、枪毙都可以。”周校长看着惊鸷叹了一口气,说:“何惊鸷,你如此的顽抗,我就救不了你。你在我的寝室里老实地待着。没有我的话,你不能出这个门。我有事,出去一会儿。”

    周校长就出去了。周校长到哪里去呢?周校长就到教室去看黑板上的字,他认为那字还在。出这么大的事,周老师会保护现场的。有现场的字在,是谁写的,对笔迹就会真相大白。周校长走到教室窗子外看黑板,哪晓得周教师为了他板书的完美,那“反标”早被他擦了,留下的是双曲线的公式和关于双曲线公式演算过程的结论。

    周校长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顾不得上课不能打乱课的斯文,站在窗子外喊:“姓周的,你出来!”周老师和学生们一惊,课就上不下去。周老师出来了,站在走廊上。周校长吼:“姓周的,你是怎么搞的?”周老师说:“周校长,我不是在上课吗?”周校长说:“你怎么把那字擦了?”周老师这才明白,说:“哎呀,我搞忘记了。”周校长说:“你要对我负责。”周老师说:“周校长,我对革命负责。”周校长愤怒了,说:“真是庙小神仙活,池浅王八多。树欲静而风不止。姓周的,我看你是居心不良!”周老师彼时就脸红得像猪肝说:“你不是叫我们提高觉悟,擦亮眼睛吗?”周校长说:“你想立功赎罪,也不是这个搞法。你这是趁浑水摸鱼,成心看我的笑话!”周老师恼羞成怒了,对周校长说:“你不是老手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周校长说:“姓周的,你这个混账东西!”周老师说:“我错了。我收回。没那事。我屙的屎我吃行了吧?”周校长说:“你既然屙出来了,你就吃不了。想臭我,出我的洋相?没那么容易。我连孝子带贤孙一起端!”

    周校长回到寝室,就冷笑。惊鸷不知周校长笑什么?周校长说:“何惊鸷,周老师把字擦了。”惊鸷说:“擦不擦与我不相干,那不是我写的。”周校长不笑了,说:“何惊鸷,你不要高兴太早了,我劝你还是承认算了。公安局的警犬很厉害,它来一闻就知道是谁写的。”惊鸷说:“我不怕。我问心无愧。”周校长说:“公安局还有照妖镜,架着一照,就可以看出是谁写的。那都是高科技手段。”这些东西很玄,惊鸷心里很怕,他不是怕警犬和照妖镜科学,是怕警犬和照妖镜不科学,乱咬乱照。但惊鸷觉得既然是科学,不是他写的,他就不怕。惊鸷说:“周校长,你叫公安局的带警犬和照妖镜来。”

    周校长问:“何惊鸷,你喝水不?”惊鸷说:“我不渴。”周校长问:“何惊鸷,你吃饭不?”惊鸷说:“我不饿。”周校长说:“何惊鸷,你就在我的寝室反省,可以出去喝水吃饭上厕所。其他时候不准离开。一直到交代了为止。听见了吗?”惊鸷说:“听见了。”周校长说:“这不是好玩的。”惊鸷说:“我知道。”周校长说:“你莫看我当校长,有好大的责任。”惊鸷不说了,听周校长一个人说。

    那三天惊鸷就在周校长寝室反省。国庆节来了,周校长很忙,忙完了就回到寝室,审惊鸷,要惊鸷交代。也不记录,也没新花样,每次总是些原话。三天里,孤独的惊鸷,把天地想转了。每次周校长审他,他还是那句话,不是他写的。周校长说:“何惊鸷,你这样顽固到底,恐怕没有好下场。”惊鸷说:“周校长,我向党交真心,我没写。”周校长寝室的卫生,原来是高一排女生轮班值日的。惊鸷隔离审查的三天,值日的女生没来。周校长看见寝室的地和桌子很干净,问:“这地是谁扫的?”惊鸷说:“是我扫的。”周校长问:“谁叫你扫的?”惊鸷说:“是我自愿扫的。”周校长问:“这桌子也是你抹的?”惊鸷说:“是我抹的。”周校长问:“也是你自愿的吗?”惊鸷说:“是的。”周校长说:“这一厢情愿。”惊鸷问:“周校长,我错了吗?”周校长说:“你没错,是我错了。你是知道的,你是我冒险收下的实验品,你出事我是有责任的。”惊鸷说:“周校长,我没给你丢脸。”周校长说:“怪那个狗日的南校长多事,也怪我一时头脑发热。”惊鸷说:“周校长,我小学也是这里读的。”周校长恼了,说:“小学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说算了。”惊鸷就不说。

    周校长没有办法,于是就在北风起了的操场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宣布要把惊鸷打回车马场。他是校长,那时候开除惊鸷对于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二

    叫惊鸷刻骨铭心的是国庆节前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会龙山上,古庙改的老校园和庙外新做的校区,像过年一样热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种课外活动小组都在举行庆祝活动。

    文艺组在排练厅里演节目,那歌声伴着音乐响彻云霄。那小春正在领唱《宝龙儿女唱新歌》。小春的歌声像天上的太阳闪着金色的光芒:“清清长港荡碧波,‘杂交’绿油油,‘嫁接’结硕果”,那时候他的心儿照亮了。咳,那是他作的词儿,那是他的心血,那是他献给青春的歌儿。还在啊,没抹掉。惊鸷听着那唱,咽一口,抹一把,咸的泪水抹到头上疱上,那时候是突突的痛,突突的痛。

    夜的黑,漆在树影婆娑老校园陡岸的小路上。无助的惊鸷像影子一样游在树影里,吸一口风到肚子里,涌上来便是无尽的悲凉。野外的田畈,秋虫唧唧,流萤错过了季节,不再闪亮。夜的巴河,流水有声,那是留恋两岸的青山。父亲,父亲,你在哪里?河下是浩浩长江,父亲在江对岸的黄石做泥工。父亲,你可知道你的儿子惨遭不测,折断了翅膀。外婆,外婆,你在哪里?你在灯下摇着古老的纱车,纺着那怎么也纺不完的棉纱,你可知道你的外孙命若琴弦?

    那时候的惊鸷就像一只呆鸡,呆在黑暗里。

    这时候就有人来,来人走到树影里惊鸷的身边。来人默默地看着惊鸷,觉到那轻轻的风,闻到那敦厚的气息,惊鸷就知道是谁。来人看着发呆的惊鸷,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幽幽的。来人对惊鸷说:“你跟我来一趟。”说完就走。来人在前面走,惊鸷就跟着,若即若离。走出陡岸的树影,就是新做的教室。教室两排,前面是坪地,那路就宽。灯火摇在教室的窗子里,人闹路静,没人注意。走过教室,就是学校食堂,夜里食堂无人,那门关着黑暗,风中弥漫着潲水的味道。走过潲水的味道,便是农科所农工们的宿舍。一排土砖屋,却做成时髦的式样。走进去,中间使是一条宽宽的走廊。走廊两边是对开的门,住着农工和发配来的老师。那排土砖宿舍之后便无房屋,山下是无边无际的田地,作物轮回在季节里。

    农工们和老师都去参加国庆活动去了。那走廊就黑,两边的门都关着,散发着稻草和农具的味道。只有走廊尽处有一抹微光,亮着黑暗,因为那门敞着。

    那天夜里陈老师是出门特地去找惊鸷的。

    惊鸷进屋,陈老师就叫他坐。惊鸷不坐。惊鸷没坐,陈老师也没坐。惊鸷看着陈老师用手一点点把那罩子灯的亮拧大了,土砖屋就和惊鸷的心一齐明亮起来。陈老师的寝室很干净,床上和桌上井井有条。陈老师的灯罩子擦得很仔细,很明亮,连一个手纹都没有。陈老师倒水给惊鸷喝,惊鸷说:“不渴。”陈老师说:“水还是要喝的。”惊鸷就喝一口,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就在那明亮干净的天地里,陈老师对惊鸷说:“孩子,你要对我说实话,那字是不是你写的?”惊鸷的泪就流了出来,说:“陈老师,那字不是我写的。”陈老师问:“真的吗?”惊鸷说:“我向党保证!”陈老师说:“孩子,我要你向我保证。”惊鸷流着泪说:“陈老师,我向你保证!”陈老师说:“孩子,读书不容易。二回记住小处不可随便。周老师有洁癖,做他的学生很难。”惊鸷哭着说:“陈老师,我错了,我在黑板上不该乱画。”陈老师望了一眼窗外,窗外无人。陈老师说:“孩子,你与别的孩子不同,‘吾日三省乎己’你知道吗?”惊鸷说:“陈老师,我知道。我的八爹就叫何省吾。我问父亲他为什么叫省吾,父亲对我说了。‘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陈老师听后很感动,说:“孩子,你很聪明。记住,智慧尽求大,聪明不可小。老师相信你。你的路还很长。记住,天地生人,心地光明,世事就会光明。”

    惊鸷哭着说:“陈老师,我该怎么办?”

    陈老师坐下来,坐在椅子上,从桌上的竹筒里拿出一支批改作业的红笔,铺开一张纸,写字。写下很整齐的四行,递给惊鸷。惊鸷拿着看,那是四句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自有源头活水来。陈老师问惊鸷:“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惊鸷摇头说:“不知道。”陈教师说“它是朱熹写的。”惊鸷那时候不知道朱熹。惊鸷说:“我只知道李贽。”陈老师说:“李贽给人力量。朱熹给人智慧。格物致知是他治学的真谛。”陈老师的话,像春风让惊鸷心里很温暖。

    离开陈老师,惊鸷回到宿室,孤独地睡,彻夜难眠,心还是痛。就在那天夜里惊鸷头上的疱成熟了,自然破了,脓流了出来。惊鸷用手挤,脓头就随血流出来了。然后就不痛。然后就平复了。

    三

    第二天就是国庆节,学校放假三天。

    同学们都离校回家,同家人团聚去了。偌大的学校人散教室空,是学生的,剩惊鸷一个。天阴着,北风在校园里一阵阵地刮,树上的黄叶儿随北风像筛米一样朝地上落。惊鸷很伤感,隔离审查没结束,是死是活不知道,他不敢越雷池一步。清早起来,他就到周校长寝室去报到。周校长寝室的门敞着,他站在门外喊一声:“报告!”寝室里没人应,他就进去了。周校长不在寝室里。周校长忙,每天他起得很早,学校大小事都得他发话。惊鸷就站在桌子边。

    一会儿从外边周校长进来了,进来后就用眼睛看着惊鸷想问题。惊鸷嗫嚅着说:“周校长,我来了。”周校长问:“你想清楚了吗?”惊鸷说:“我想清楚了。”周校长说:“那你就老实交代。”惊鸷说:“我都交代了。那不是我写的。”周校长露着金牙说:“那你就回去吧!”惊鸷就流着泪说:“周校长,我还来不来?”周校长说:“这是放假。收假后,你来一趟吧。”惊鸷问:“我是不是被开除了?”周校长说:“你等着吧。我们党历来的政策,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惊鸷哽咽了,说:“周校长,我不想回去。父亲不在家,家里没人。”周校长说:“那你就到你外婆家去吧。”周校长知道惊鸷的外婆在学校山下巴水河边的沙街,因为周校长的一个妹妹嫁到了沙街的王家墩,是外婆本家的孙媳妇,他与沙街王家沾亲带故呢。惊鸷说:“我不想去外婆家。外婆身体不好。”周校长愤怒了,说:“何惊鸷,你要我现在就开除你吗?”惊鸷的泪就如雨下。周校长说:“何惊鸷,你到上巴河镇上玩半天散散心吧。我要开个会。下午再到学校来。”

    惊鸷知道这是决定他的命运,他不能在校,就点头答应了。周校长问:“你有钱吗?”惊鸷说:“有。”那时候政策好,就连他这个成分不好的儿,每月都有一块五角钱的助学金,再就是做泥工的父亲,只他一个儿,每月给他钱零用,他比同学的条件好。周校长说:“你有钱跟我垫着,到书店买个好笔记本子。”惊鸷知道周校长家儿女多,家大口阔,日子不好过,就说:“好。”周校长说:“回来,我给钱。”惊鸷问:“本子是送给我的吗?”周校长说:“何惊鸷,你太聪明了。叫我怎么说你好?”

    就在惊鸷在上巴河古镇上梦游的时候,周校长就领着老师们在学校办公室里,为惊鸷的事开会。开会的内容,对于游在古镇上的惊鸷来说,那是一无所知。

    学校的办公室不大,是老师集中备课和议事的地方。两排桌子对排着,一张桌子前坐一个老师。伟人像下是主位,周校长就坐那儿。那时候周校长开口了,用的是闻一多《最后的演讲》的开头,很有效果。周校长说:“这几天大家晓得,我们宝龙五七中学出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反标事件!这件事出在宝龙五七中学,作为地区文教局教育革命的点,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作为学校的负责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要严查到底!”老师们一个个正襟危坐。周校长说:“下面让周老师说明事件经过。”大家的眼睛一齐望着教数学的周老师。周老师脸红了,说:“没什么,大家晓得我不爱学生在黑板上乱画。”周校长愤怒了说:“姓周的,你说话要负责任。那是乱画吗?你说那是反标!反标是什么性质的事?别人不知道你难道不知道吗?”教英语的周老师问:“写的什么内容?”教数学的周老师说:“好像是中华民国。”教英语的周老师问:“字呢?”周校长没好气地说:“字被他擦掉了。他当场断定是何惊鸷写的,我把何惊鸷隔离审查了好几天,何惊鸷说不是他写的。大家说说,这叫什么事?这叫死无对证。是的,你可以信口开河,我总不能不讲事实!不错,何惊鸷家地主出身,是我当做教育革命的试验品收进来的。周总理不是说,出身不由人,道路可选择吗?我又错在哪里?你不能把我放在火炉上烤!何惊鸷成绩好,是各位科任老师公认的。我可以开除他,但我要大家表态,这不是儿戏。大家用举手的方式,表态吧!”

    教师们不举手。周校长就冷笑,说:“你们要知道周某一生也是教书的。我把你们这些‘宝贝’一个个要到宝龙五七中学来,用心良苦,你们应该清楚。我怕你觉悟高吗?你们觉悟一高,我就连孝子带贤孙一齐革!”就在这时候陈老师呷了一口茶,开口了。陈老师说:“周校长,我能说说我的意见吗?”周校长说:“不是叫你们来说吗?”陈老师将那口茶吞下肚说:“出了这样的事,我想大家心里都不舒服。这几天我仔细想过,我认为事情没有想的那么严重。我是教语文的,字词句我知道。大家都是科班出身,应该不会外行。中华民国是反标吗?不是。中华民国是专用名词。它本身不具褒贬意义。如果一定认为中华民国是反标,那不是学生的错,因为我们的课本上有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这一课,是刚上完的。这篇文章中就有中华民国。”陈老师说:“我给大家把原文念念。”陈老师把课本带来了,翻开就念题目:“纪念刘和珍君。”接着念课文:“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十八日。”周校长拍了一下桌子,说:“还念什么?”指着陈老师说:“你说得对!专用名词!专用名词!什么反标?扯卵蛋的事!差点上了鬼子的当。”周校长用一句当时电影中的话。教数学的周老师脸像血泼,低下头,无地自容。陈老师说:“如果大家认为我说的对,就请大家举手认同吧!”周校长站起来说:“还举个卵子手。遵从科学!真有水平的人就不一样!散会!国庆节了,放假三天,大家回去同家人团聚吧!”

    于是就满天乌云风吹散,化干戈为玉帛,皆大欢喜,大家放假回家。

    这时候惊鸷从上巴河古镇“散心”回校,走到上巴河大桥上,北风把天上的太阳吹出来了,阳光很好,照得两岸炊烟上青天,河水清影流不断。

    惊鸷回到学校,周校长还没回家,在寝室里等惊鸷。惊鸷拿出笔记本,那笔记本很厚,很好,封面上是广阔天地燕子飞,一轮红日当空照。惊鸷说:“周校长,我把本子买回来了。”周校长露着金牙笑,说:“放在我这里吧,等你毕业了,我再送给你!”惊鸷问:“不开除我?”周校长说:“还开除什么?你懂不懂?那不是反标,是专用名词。”惊鸷的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说:“是陈老师说的吗?”周校长指着惊鸷说:“何惊鸷,你不要太聪明。谁说的不重要,关键是你一个狗崽子在黑板上乱画什么?手痒吗?逞才是不是?差点坏了大事。从现在起你要狠斗私心一闪念,彻底改造世界观!”惊鸷流着眼泪说:“是。”

    周校长望了惊鸷半天,说:“国庆节,放假三天,正是你改造世界观的好时机。学校猪圈要修理,今天你先把猪圈修理好,再去完成党交给你的重要任务。我写张条给你,明天拖一乘板车到县农科所,拖一车松苗回来。”惊鸷说:“周校长,我保证完成任务。”

    四

    惊鸷没被开除。

    国庆收假后,周校长就送惊鸷到教室去上课,因为周校长兼着高一排的班主任。那时候正是朝读,教室里书声琅琅,同学们正在读英语。那时候“教育回潮”抓教学质量,重视朝读。一个星期六个早晨,三个早晨读英语,三个早晨读语文。朝读是没有老师守的,靠学生自觉。小春是学习委员,小春正领着同学们读英语课本,周老师说小春的音发得准。由于刚收假,同学们回家同家人团聚了,肚子里有了油水,那精气神就旺,读英语课本上的“毛主席万岁!”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就齐整,有气势。

    周校长领惊鸷进了教室,小春就停了领读,教室就静,所有的眼光就聚集在周校长和惊鸷的身上。周校长上了讲台。惊鸷没敢上讲台。惊鸷站在讲台下。站在讲台上的周校长露着金牙笑,那笑就金光灿烂。周校长说:“同学们,事实证明我们高一排是优秀的,是经得起考验的!伟人说得不错,知识就是力量。你们知道不知道中华民国不是反标,是专用名词。听明白了吗?”同学们齐声说:“听明白了!”周校长说:“现在我把何惊鸷送回来了,送回了革命队伍!大家欢迎!”同学们一起鼓掌。惊鸷百感交集,鼻子酸酸的。周校长问:“何惊鸷,一滴水能照出太阳的光芒。我问你,此时此刻你感动不感动呢?”惊鸷说:“感动。”周校长问:“何惊鸷,此时此刻你觉得你是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惊鸷的眼泪就流了出来,说:“是!”周校长说:“有感动和幸福,你就给大家来几句诗吧。”惊鸷说:“周校长,这时候我来不了。”周校长说:“还愣着干什么?回到你的座位上,读你的书吧!”

    惊鸷怀着感恩的心自觉改造他的世界观。每天清晨,起床号响了,同学们都集中到操场上做早操,那时候北风冷了,一阵阵地刮,他就自觉挑着水桶,到陡岸下的池塘挑两担水,洒教室。教室的地面是土的,冬天干燥,是需要洒水的。将两担水用手角角落落仔细地洒一遍,等水吸进地皮,然后用扫把,扫起来不起灰。扫完,把垃圾装到外面去倒,然后用抹布将课桌一张张地抹干净,抹得一尘不染,他觉得心里舒服。同学们下操了,聚到干净的教室来上课,他放了抹布也上课,他觉得他做的事很神圣,内心充满光芒。

    那时候巴水河边的冬天比现在冷,他的双手就冻伤了,手背肿得像发粑,一按就是一个印子,夜晚睡在被窝里就痒,痒得吃心,忍不住就抓,抓破了皮就流黄水,就结痂,结痂又抓破了,反复发作。后来成了毛病,一到冬天手就冻,要到开春才好。

    吃过中饭,同学们休息了,是他扫厕所的时间。学校的厕所,在猪圈之上。那时候绝不是冲水厕所。长长的低矮的土砖屋,分两边开门,一半是男的,一半是女的,中间是长长的深坑,连着蹲位。惊鸷先扫女厕所。惊鸷怕犯错误,扫女厕所先喊再敲门,没人才进去。扫完女厕所,再扫男厕所,扫男厕所就不用喊不用敲门。偶尔碰到了男同学,惊鸷也不觉得难为情,男同学朝他笑,他不望,认真做他的事。惊鸷扫厕所很认真,仔仔细细不放过一个角落儿,将那些纸屑,扫在一起,学校的厕所地面低,蹲位高,不能直接扫到坑里去,惊鸷就用手捧,一捧捧捧到坑里。那时候惊鸷很虔诚,这样做一点也不觉得脏。惊鸷有意这样磨炼自己。他觉得他真的有罪,这样做才彻底改造了世界观。脏算什么?臭算什么?父亲说,世上有两样最干净,一是人的心,二是流的水。

    那时候惊鸷内心充满辉煌。惊鸷深夜躺在被窝里,默默地想,从地上想到天上,惊鸷想到外婆说的天堂,他的理想就在天堂里。他饱含热泪,在本子上默默地写下他的诗:我是一支藕,长在湖里头。湖泥虽淤黑,我身却白素。

    惊鸷闭上眼睛,热泪就溢出来。

    五

    风波过了,一切归于平静。日子里的惊鸷与同学们一起上课,默默地学知识,学本领。课余时间惊鸷默默地扫教室扫厕所,自觉改造世界观。惊鸷的内心充满自省的光芒和成熟的力量。

    星期天,学校放假,让学生回家拿米拿菜。惊鸷就下山到沙街看外婆。惊鸷从会龙山走下来,走进一望无际的河畈,河畈里棉秆拔了,堆在地边,棉秆上的棉花一片白,正在采摘残花的外婆诧异了,一把将惊鸷揽在怀中,泪眼婆娑地说:“我的个乖,你怎么这么多时日没来?把我的心羡痛了。”惊鸷人长树大了,脸红了,矜持着,在外婆的怀中极不自在。垸中的女人就笑,笑成一团。细舅娘就出来解围,拉着惊鸷的手望脸,说:“哎呀,几时不见,何哥的儿成大人了嘞。”细舅娘问惊鸷:“吃饭了吗?没吃饭细舅娘回去跟你煮。”惊鸷说:“细舅娘,我吃了。”细舅娘问:“渴不渴?细舅娘回去烧茶你喝。”惊鸷说:“我不渴。”垸中女人们就笑,说:“外甥儿,你不吃又不喝来做什么?”惊鸷说:“我来看下外婆和细舅娘就要得。”这话极痛人的心。外婆抹着眼泪。细舅娘就感慨:“只愁生,不愁长。我的外甥儿真的成人了。”

    惊鸷是在那天夜里初遗的。那惊喜是惊鸷这一生难以忘怀的。因为新做的教室在围墙外,学校附近垸子里的小儿们,经常在夜里翻窗子进教室偷课桌屉斗里的本子和笔,那时候一支自来水笔是值钱,本子也要钱买,叫人哭笑不得。

    周校长派惊鸷和黄立民两人守夜。因为黄立民与惊鸷同铺,黄立民家里穷,只有垫被,盖被是惊鸷的。初冬夜里冷,不能没有垫被。黄立民比惊鸷小两岁,正是睡下去把他拖出去也不晓得醒的年纪。

    下了晚自习,惊鸷临危受命,就与黄立民抱着铺盖,到教室守夜。没有床,惊鸷就和黄立民拼几张课桌当床,垫了盖了,就睡。夜里教室空荡漆黑,有风从窗户缝儿里钻进来,呜呜地叫。黄立民倒头便睡,惊鸷用脚勾他,他也醒不了。惊鸷不敢睡,心想那些胆大包天的“阶级敌人”要是进来就好,他就会奋不顾身同他们作斗争,让他们原形毕露。

    然而那些小东西特精,并不现身,害得惊鸷一夜无眠。到了五更,小鸟闹林的时候,惊鸷迷迷糊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惊鸷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像是小春,又不像是小春,像是金莲,又不像金莲。这时候梦中的惊鸷浑身阳气聚焦在一起,就像一轮太阳喷薄而出,惊鸷惊喜极了,幸福极了。他知道他真的成人了。

    惊鸷是在那个特定的夜晚初遗的。那咸腥的味儿至今弥漫在会龙山那混沌初开的岁月里,伴着琅琅的书声,没有迷茫只有幸福。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惊鸷期待着毕业之后宝龙五七中学接着办,办成农业大学。忽然就有那么一天,周校长在班会上遗憾对惊鸷他们宣布:“上级决定宝龙五七中学不办农业大学了。送走这一届毕业生,五七中学合并到竹瓦高中。”

    从县农科所拖回的那车松苗假植在沙地里,老叶儿发黄,离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北风在会龙山上闹,季节到了深冬,巴水河畔的天空时阴时晴,那雾霭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涌来,袭着惊鸷的心。同学们浑然不觉,只有惊鸷的心格外沉重。惊鸷知道同学们毕业回乡后,家里成分好,还可以推荐上大学当工农兵学员,还有读书的希望,而他家成分不好,就没有这种可能了。

    那日子惊鸷孤独,绝望,像河上风中孤飞的雁。惊鸷用那样的心情写诗,情不能已写很长很长的叙事抒情诗。诗是这样开头的:“时间像无情的手,将我的学习机会,无情地夺走!一天一天,像顺流而下的飞舟,任凭我怎么地留恋和呼唤,它像风中的黄花渐枯渐瘦!”这首诗有一百余行,诗中惊鸷饱含深情地回忆,他在宝龙五七中学两年的学习生活,充满挫折的成长过程,特别是陈汉池老师深夜捻亮油灯,对他的帮助和教育,流露对读书的留恋和不能再读的失望。

    惊鸷把诗用稿纸抄好后,送给陈老师看。那稿纸是红格子的,是陈老师送给他的。那时候惊鸷课外经常写诗,写了后,就用陈老师送给他的稿纸抄正,再送给陈老师看。每次陈老师看后就用红笔仔细地批改,在后面写评语。那些评语都是些鼓励的话,每一回就像春风吹在惊鸷的心里,暖融融的。

    这一次陈老师看了诗之后,没把诗交给惊鸷,带信叫惊鸷到他的寝室去一趟。惊鸷进了陈老师寝室的门,陈老师坐在桌子前双手抚着诗稿,像舔犊的牛样用眼睛望着惊鸷。陈老师说:“孩子,诗我看了。要说的话写在后面了,你拿去吧。此诗不可示人,只可珍藏。”陈老师这次没叫惊鸷叫同学,叫惊鸷叫孩子。惊鸷心里一颤,知道陈老师的意思。

    惊鸷将诗稿拿到无人处看,看见一百多行的诗,陈老师没改一个字,只在后面红笔写了一段话:“孩子,诗是好诗。气畅言宜,不枉教你一场。孩子,学校只是一个过程,人生很长,学无止境,学习机会到处都有。有志者事竟成。希望你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记住天生我材必有用,直挂云帆济沧海!”

    六

    要毕业了,那时的科任老师都给他教的那门课成绩优秀的学生送书,寄托希望。陈老师给惊鸷送的是一本《创作基本原理》,这是一本很厚的书,繁体字,是新中国成立前上海商务印书馆编的,陈老师在扉页上签着“惊鸷同学留念”。教英语的周老师送给惊鸷的是一本英语诗集和一本《英汉字典》,诗集不厚,是纯英文的,没有一个中国字。周老师在诗集和字典的扉页上,签的是惊鸷的英文名字和他的英文名字。那时候惊鸷查英汉字典能读懂原诗。教数学的周老师给惊鸷送的是一本数学研究的小册子,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一个学者,名字记不得了,回乡休假期间遇洪水研究数学用乘法和加法计算高次方的方法,由繁到简,推理得出的公式,很有趣味。还有教农业基础知识的老师,送惊鸷一本《无性杂交与繁殖》。周校长送的是那次惊鸷到上巴河镇上买的那个本子。周校长在本子的扉页上写着:“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本子夹着钱,是惊鸷买本子的。惊鸷要退,周校长说:“何惊鸷,你要记住是我收你来的。”

    真的毕业了。北风中,周校长领着男女同学,在校园里的山坡上栽那松树苗儿。一人栽一棵,或者两人栽一棵。先挖一个坑,那坑一米见方,再在坑里灌肥,再栽松苗,再灌水踏实。周校长说:“同学们,把你们的希望和向往栽在会龙山上吧!让它成林成材。若干年后,当你们回首往事的时候,再来看看,你们的青春和梦想,会连成一片,这里永远是春天!”

    同学们自由组合。有爱恋的男女同学,那时候就不约而同地栽一棵,周校长装做没看见。惊鸷很想与小春同栽一棵,但惊鸷不敢。会龙山上,那片山坡上那时候就栽满了松苗。那松苗迎风绿,横成排,竖成排。同学们栽下松苗就一齐唱起歌儿。那歌儿就是为国庆节创作的《宝龙儿女唱新歌》。“村村寨寨,哎,打起鼓敲起锣,宝龙儿女唱新歌,‘杂交’绿油油,‘嫁接’结硕果,宝龙花开千万朵千万朵。江三木啰!”男女同学一齐唱得热泪盈眶。

    毕业证发下来了。惊鸷也有。一个小红本子,贴着照片,盖着红章儿。上面写着:何惊鸷同学于宝龙中学高中两年修学期满,准予毕业。下面是校长的签名。

    要离校了,学校的墙上贴满欢送的标语。敲锣打鼓嘞。周校长将毕业的男女同学集中在操场上,等人来接。公社通知各大队的贫雇代表来学校将毕业的同学接回去。各大队的贫雇代表顶着北风备着红花来学校接人。来一个就敲锣打鼓,贫雇代表就给他们大队的毕业生发花,毕业的男女同学就在贫雇代表的带领下,胸戴红花喜气洋洋地走了。落日浮红,那路上的景象就壮怀激烈。小春也被贫雇代表接走了。操场上剩下孤零零的惊鸷。落日在天,半轮绯红浮在西边。惊鸷同小春告别,惊鸷心里空落落的,同小春说了半天云里雾里关于伤感惜别的话。小春听着,只是笑,没有回话,同惊鸷挥挥手,跟着贫雇代表走了。惊鸷目送小春,落日浮沉,半明半暗,小春的身影远在田畈尽处浮起的雾儿里,叫惊鸷黯然神伤。

    就在这时一声:“惊哥!”叫醒了惊鸷。金莲来了。金莲打扮了哩,换了衣裳,两个发朵儿梳顺了,扎着红头绳,像两个喜鹊,跳跃着来了。站在操场上的周校长喜出望外,走近前来。金莲说:“惊哥,冬播了,大人忙,我父叫我来接你。我娘给你扎了朵红花。”惊鸷知道他家成分不好,贫雇代表不可能来接他。周校长为这事好为难,不知怎么办?家访那天他把毕业离校的日期背着惊鸷告诉了大队,叫大队贫雇代表到时候来接惊鸷。周校长估计没人来的。周校长没有想到那时候竟有人来接。

    周校长对惊鸷说:“何惊鸷,你看有人来接你了!你跟她回去吧!”惊鸷很感动。金莲上前给惊鸷胸前戴那红花儿。王婶扎的那朵红花,艳艳的,戴在胸前,温暖着惊鸷的心。金莲问:“惊哥,我娘扎的红花好看不?”惊鸷说:“好看!”金莲说:“我娘说她扎的这花叫月月红。月月红是刺花儿,月月红四季都开哩。”惊鸷感情上来了,鼻子酸酸的。金莲伸手接惊鸷的被子,要替惊鸷背。惊鸷不让,说:“我自己背。”金莲说:“不要我背,那就不叫接。”惊鸷说:“你来了就行。”金莲说:“惊哥,你小看人了。”周校长说:“何惊鸷谁来不是接?让她背吧!”惊鸷就把被子让金莲背,自己提着装课本和诗稿的挎包动步走,身后的操场上,也是一阵敲锣打鼓。

    金莲来接他和他的诗回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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