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江起岸的寒风顺着江畔的田野窜过来,一阵阵地刮过山岗,两栋还没有完工的楼房用各种各样的窟窿发出绵绵不绝的呼号。夜里的灯火不太旺,山岗下面的小城靠着零零落落的几盏霓虹灯维持着形象。孔太平捧着一碗方便面,蹲在传达室门前。从别处退休后又来地委党校当门卫的区师傅,正使劲掏着煤炉里的灰碴。“我不喜欢南方的气候,夏天湿热,冬天湿冷。就像是夏天打造了一把刀留到冬天再来割人的肉。”说话时,区师傅裹了裹那件与门卫身份不大相称的军绿色呢大衣。孔太平在等着区师傅的开水泡方便面。半年前住过的地委招待所刚刚被改名为碧云宾馆,新装的霓虹灯格外耀眼。孔太平不时看上几眼,心里想着那一次与缡子的奇遇。孔太平在地委党校的日子过得很寂寞,他想同缡子联系,月纺就是不肯将缡子留下的电话号码告诉他,总是推说找不着了。孔太平当然不相信,月纺是一个十分精细的女人,十年前就不再穿的破袜子放在哪个角落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就是孔太平在鹿头镇的卧室,她虽然半年才去一次,孔太平有什么东西找不着了,打电话一问,月纺也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月纺提醒过他,但凡被男人救过的女人很容易就会以身相报。孔太平说不出必须找到缡子的理由,就不好逼着月纺交出电话号码。风很大,炉子里的火看上去也很旺,可就是烧不开水。区师傅劝孔太平随便到哪家餐馆买两个菜,再来二两白酒,这种气候最舒服不过了。孔太平将钱包掏出来给区师傅看,说是这个月的开销已经超支了,再上餐馆回头就只有喝西北风了。
“如今像你这样节约的干部太难找了。”区师傅回头望了望没有一丝灯光的学员宿舍,他说:“我注意好久了,每次放假,学员中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守着。是不是家庭关系不好?”
孔太平乐起来:“我只担心与老婆的关系太好了,每天晚上,我这心里的火比你炉子里的火还烤人。”他再次打开钱包,让区师傅看他一家三口的照片。
区师傅将月纺多看了两眼:“是个好媳妇。她拿的钱肯定比你多。别吃惊,是你自己告诉我,她在银行工作。有她作经济后盾,你更要当个清官。”
孔太平笑了笑。“真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党校的门卫也会上政治课。”
“我再问你!”区师傅像是问出什么滋味来了。“你在县里的关系是不是不大好?别的人在这儿学习,每天有好几拨人来看望。我这儿都登记着。只有两个人一道来看过你,那个姓洪经理像是特地来挨揍的。”
孔太平叫起来:“区师傅太可怕了,我的事你全知道!”
煤炉上的水壶盖突然跳了一下,区师傅赶紧将它往上提了提。“水要开了,你快饿到头了。你为什么要打人,还拉着一个警察当监督!”他接着问。
孔太平沉默一阵才开口:“我不想再说这事了!”
区师傅有些不高兴:“我最讨厌当干部的仗势欺人。”说着他提起水壶。
区师傅正要将快烧开的水倒掉,孔太平伸手拦住他:“我觉得你这个人有点与众不同,好像值得我信任。我可以对你说实话,但是你不能再往外说。”孔太平盯着区师傅的军绿呢大衣,将自己如何信任洪塔山的过程说了一遍。
区师傅听了很气愤:“早知道是这样,那天看见你揍他时,我该送把刀去,让你一刀将他捅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孔太平说:“用不着你现在送刀,如果我不是当着个破官,你根本就没机会看见他活着的样子。”
煤炉上水壶盖又跳了一下,区师傅没有理它,拖着孔太平进了屋子,要同他一起喝上几杯。像所有单身男人一样,上一顿没吃完的菜仍旧摆在桌子上。区师傅从冰箱里拿出一些熟菜,合在一起放进微波炉里。没几分钟,两个人就坐在一起喝上了酒。刚过三巡,区师傅话多起来。这一次是他将自己的照片拿给孔太平看。孔太平盯着照片上身着检察官制服的区师傅心里暗暗吃惊。区师傅说,退休之前他是北京附近一个县的副检察长。那一年,他开车带着老婆孩子到岳母家过年,临近岳母家时,迎面来了一辆红色夏利。他下意识地作了紧急处置,可刹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的毛病,情急之际方向盘打急了,整个车倒扣过来,滚下路边的山崖。一家人只有他捡回一条命。事后勘查的警察断定有人在车子上做过手脚,五年过去了,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查出来。他知道自己得罪的人太多,谁都有可能报复,时间一长也就灰心了。退休后干脆跑远点,不在本地妨碍别人的好事。
孔太平心里突然出现异样的冲动,他觉得区师傅与地委区书记之间或许有某种血缘关系。产生这样的意识后,孔太平强忍着不让自己问区师傅,南方与北方隔着那么远,他是怎样找到党校门卫这份差事的。孔太平估计区师傅不会说。果然说到最后,区师傅说,就连党校内部也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曾经贵为副检察长,他不希望孔太平将这个秘密揭开。迄今为止,知道内情的只有孔太平一个人,如果将来还有人知道,那一定是孔太平说出来的。
孔太平连忙保证说:“副检察长在党校当门卫,往最小处说,也是党内机密。谁敢随便往外说?”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区师傅拿起电话后,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区师傅的声音很温柔,孔太平猜对方一定是个女孩子。孔太平听到的全是家常话。两个人说了半个小时。
区师傅后来只对孔太平说了句:“是侄女打来的,她怕我一个人孤单。”
刚端起酒杯,电话又响了。没想到这个电话是月纺打来的。月纺在电话里劈头盖脑地将孔太平数落一通。孔太平还从来没见月纺如此粗鲁过。不等她发泄完,孔太平就问是不是有要紧的事。
月纺反过来问:“你自己的事自己都不知道?”
孔太平说:“我在这儿平平静静地学习,能发生什么哩?”
月纺说:“学习个鬼,县里都传遍了,地委党校要将你退回来!”
孔太平镇静地说:“不可能的,又不是女人上街买了不中意的东西。我是地委组织部点名让来学习的,党校没资格退货。”
月纺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是不是在党校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孔太平说:“别人都上省城玩去了,我留在这儿与区师傅喝酒,算不算坏事?”
孔太平没心事再与月纺顶嘴了。他要月纺将听到的细细说一遍。月纺说了好久也没说清,每说上三句其中必有一句是说:“你还是亲自回来处理一下吧!反正明天还有一天假。我还有别的要紧的事与你商量哩!”
回到酒桌上,孔太平端起酒杯也没有朝区师傅示意,头一伸脖子一仰闷闷地喝了下去。区师傅在一旁开玩笑,三十来岁的女人只要在冬天的暖被窝里偎上半个小时,便非得有丈夫来陪不可。北方女人在丈夫出远门时,不将炕烧得太热,其实并不是为了节省柴禾。孔太平没有心思与区师傅开玩笑,他将酒杯一放,就要去找党校的领导。区师傅要他别急,只要不是马上就要死人的事,尽管往后放一放,多想想再行动绝对没错。孔太平心想,如果自己真的不明不白地被党校退了回去,那不就等于在政治上判了自己的死刑。趁着与区师傅喝最后几杯酒时,孔太平下定决心将月纺听说的事既简单精练又不作保留地告诉了区师傅。
像赌博一样,孔太平想赌当过副检察长的区师傅与区书记的关系非同一般。
不知是当过副检察长的人太老练还是别的原因,区师傅轻松地控制着自己的惊讶。
“说不定是县里觉得工作需要你回去。”
“说句过头话,如果我有问题,我们县里就没有一个好干部了。”
区师傅突然大声地笑起来,窗外的寒风与这笑声碰到一起时,立即迸发出一种尖锐的带有金属质量的呼啸。他一口气笑了两分钟,嘴角上全是汪汪的涎水。孔太平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声。一时间完全不知所措。笑到最后,区师傅举起剩下的小半瓶酒,砰地摔在地上。
“他妈的!老子亲手抓的烂货有二百零一十七个,没有哪个人不说自己是最好的干部!”区师傅独自怒吼着。
“区师傅,你不让我透露你的底细,你自己却在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
好在孔太平想到了这句话。区师傅平静下来的速度让孔太平在心里暗暗称奇,如此强的自控能力就是一向让孔太平佩服的镇派出所的黄所长也比不过。孔太平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纸,让区师傅揩干净嘴角上的涎水。
“我说的是实话,曾经有个女孩光着身子在我房里躺了一夜,第二天早起来时,她说我是这个地区的第三个好人。”
区师傅像是没有听见,沉默一阵后才说:“可惜我已经老了。”
“是的,你确实开始老了。”孔太平盯着区师傅嘴角上仿佛揩不净的涎水说。
离开区师傅的屋子后,孔太平在地委党校门口的寒风中站了好久,驶往江边的公共汽车一直不见来。一辆空载的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了十来分钟,孔太平早就想钻进去,又怕让区师傅在窗后看见,觉得自己与别的学员一样动步就要小汽车。最终他还是将公共汽车等到了。公共汽车将他一口气拖到江边的轮渡码头上。
从省城经过地区再通往县里的公路被长江切成两段,靠着渡轮江南与江北才连接起来。回县里的人在码头上等车,比上车站还稳当。几台载有货物的卡车驶下渡轮爬上了北岸,孔太平上前问有没有肯带人的,司机们异口同声地说,白天没问题,晚上不行。江上的风更大,孔太平没穿大衣,他感到身上的毛孔被带刺的风挨个挑开,就像一座楼的窗户完全敞开了那样。一辆像黑色闪电一样的轿车率先从刚刚靠岸的渡轮上驶下来,停在离他只有二十米的地方后,孙萍从车里钻出来,孙萍带来一个好的消息:洪塔山乘坐一辆红色的富康出租车跟在后面,在高速公路的出口处加油时,他们还说过话。
孔太平心里放松许多。“是毛毕吗?”他冲着那辆尾灯特别灿烂的轿车努了一下嘴。
孙萍轻松一笑说:“都读了两个月党校,还这么乡镇味。你就不会看看车牌!”
孔太平一看车牌顿时吓了一跳:上面只有一个孤单的7吊在一连串的0后面。“这是省委常委的车吧?”孔太平问。
“他刚写完一个非常棒的材料,老板一高兴,让出座驾送我回来。”孙萍说。
孔太平又朝那辆轿车看了一眼。
孙萍说:“想不想屈尊一下,过去同他认识认识。”
孔太平想了想才说:“不麻烦了。再说我也不想当电灯泡。”
孙萍没有强求:“男人都是这德行,死爱面子。”
说着孙萍就告诉孔太平,赵卫东前几天来过地区,碰巧被她看见了,赵卫东就说自己是来与孔太平商量工作的。孔太平一听就笑起来,说赵卫东来地区是想与区书记商量工作。两个人半真半假调侃几句,见孙萍想走,孔太平赶紧将月纺听到的消息告诉孙萍,并要她找自己的校友打听一下,如果不是空穴来风的话,背景是什么。孙萍答应得并不太爽。孙萍走后,孔太平开始一心一意地等洪塔山租的车。
又有一艘渡轮载着二十几台车靠岸了,上来的竟然全是大卡车。夜里过江的车少,渡轮也少。九点钟以后,渡轮减到半个小时一班。为了提高载运量,每一班渡轮所用的时间实际上都在五十分钟左右。快十点时,孔太平终于望见江中心的渡轮上有一盏蓝色的出租车顶灯在闪耀。十分钟后,孔太平在江岸上拦住了洪塔山。洪塔山身边有个小姐,见到孔太平他也不怕。吃惊的是出租车司机。洪塔山知道出租车司机害怕这是先前就设计好的,便将话说破,让司机不用担心,要搞钱他们有更好的办法,用不着冒险抢出租车。出租车司机还是不放心,非要孔太平、洪塔山和那个小姐全都坐在后排。僵持一阵,孔太平只好让洪塔山答应下来。孔太平坐在右边车门旁,隔着中间的洪塔山,他都能感到坐在左边车门旁小姐身上的脂粉气。
出租车从地委党校门前经过时,洪塔山说:“有一阵没来看望你了。不是我不想来,是不好意思来。我就好犯个作风错误,在别的方面你请放心,我是不会忘记你给我的知遇之恩的。”
孔太平说:“你也不用老想着我,只要保证镇里发得出来过年的钱就行。”
洪塔山说:“这个牛皮我不敢吹。不过你在外学习遇到哪些人需要特殊照顾的,你随便什么时候给我说一声都行。”
孔太平说:“那好,你记一下,一共有两百人。”
洪塔山说:“你还是惦记着大集体呀!家里的铁锅有赵卫东顶着,你就在这儿安心学习吧!”
这时候出租车从一片灯光中穿过。小姐双手像一对小白鼠那样不停地在洪塔山的大腿上蠕动着。孔太平将脸侧向车窗外边不再说话。陪着洪塔山的小姐小心翼翼地活跃起来。车内不时有她与洪塔山絮絮的私语。孔太平断定小姐是北方人,她说的某句话与区师傅说过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姐说:“你们这儿的冬天真难过,被子总是湿的。”
洪塔山回答:“只怪你喜欢光着身子往被窝里钻。”
小姐说:“我不光着身子你的金子往哪里放呀!”
半夜之前,出租车载着他们进了县城。孔太平不肯让出租车停到自家门口,一过十字街口,他就拿上后座盖板上的皮包让停车。洪塔山追到车外问他明天用不用车,如果用车,他就将这辆出租车留下来。孔太平毫无表情地说用不着。孔太平站在银行宿舍的院门口叫门时,段人庆的那辆桑塔纳不知为什么在身后的街道上来回窜了两遍。从县城惟一一家娱乐城里飘出的抒情中略带忧伤的音乐在大街上翻滚着。
进屋后,孔太平见月纺一脸的烦躁,就说自己都不着急她着什么急。月纺连声说孔太平真的不懂女人心事,月纺索性哭了起来。孔太平本来心也烦了,好在有多年的夫妻经验做基础,哪怕是心烦也能听出月纺像是另有隐情。孔太平将月纺给他泡的茶端起来,送到月纺的嘴边,要她别急,什么事都得慢慢做。
月纺没有喝茶,她一把抱住孔太平的肩膀:“排了整整四年的队,眼看着一分付出就能得到回报,突然发现有人在前面插队,我能不着急吗?姜书记眼看着就要挪出位子来,大家都说由萧县长接替,腾出一个常委的位子,几十双眼睛都在盯着。要是你错过了怎么办?”
孔太平推开月纺,轻轻地呷了一口茶,然后坐下来,将月纺拉到自己的怀里:“不会有几十个人,除了你丈夫和段人庆,别的人充其量只能将水搅浑。”
月纺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今天中午,小袁送了一只五斤重的甲鱼,不是喂养的,是他在一座水潭里抓的。没事闲聊起来,小袁说他与鹿尾镇的小车司机是战友。我多说了一句话,问段人庆最近的情况。小袁开始不想说,后来还是说了。他也是听战友透露,段人庆这两年送礼花了五六万元钱,光是在地委党校读书这一阵,就送出去近两万元现金。”
孔太平说:“你担心我也在这样干,回头会被检察院的人带走?放心,家里的钱都在你手上,鹿头镇又没有那么多的钱供给我搞腐败,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一个两袖清风的好丈夫和好干部。”
月纺说:“你怎么越来越不会理解我的心!其实不用小袁多说我也知道,干指头粘不起盐,不放水就浇不出来花。人家段人庆在鹿尾镇一手遮天,没人与他作对,他拿着公家的钱不当钱,大家还要齐心协力帮忙掩盖。你在鹿头镇别说送礼,就是买包烟,请顿酒,也会被赵卫东的人告到县里来。从前我也想过,将家的积蓄拿出一两万来,由你去联系一些人。今天听小袁一说,我人都吓呆了。一两万与人家的五六万相比,不就像是一碗水倒进河里。”
孔太平说:“你今天的智商怎么这样低。现在人家都在想着如何既要替送了五六万的人办事,又要落个好名声。你这一去——正好,他就用这一两万将你卖给检察院!”
月纺说:“我还没呆到这个地步。我知道只有七八万才能打倒五六万。我是想要不要将家里的八万元存款全给你。”说到这里,月纺又心疼地流出眼泪来。“你辛辛苦苦地干了这些年,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输给了段人庆,不说你不甘心,就是我也不甘心。这些年我一个人领着孩子,将女人最好的时光全耗在一座没有男人的空房里,不就是想自己的丈夫能早点升职,回到县里,在一起过更好的日子。”
孔太平不许月纺再提这件事。月纺就将她听到的地委党校要将自己退回县里的情况说了一遍。消息是从方行长嘴里传出来的。方行长又是听县委组织部干训科王科长说的。据方行长说,王科长这样做好像就是要方行长传话给月纺,好使自己将来不至于遭到孔太平的责怪。孔太平和月纺一起想了好久,怎么也想不出这其中的理由。后来月纺竟然想到上网的事。月纺经常在上班的时候用银行的电脑上网看一些小道消息,很多人一遇到窝火的事又没地方发泄,便将这事背后的鸡鸣狗盗的把戏全都贴到BBS上面。前几天,月纺就在上面读到过不知是谁贴上去的,省委党校青干班前七届学员中一部分人的家谱。孔太平刚好在地委党校学了电脑操作这门课,月纺的话让他想到如果家里有台电脑上网,就会得到许多比正规途径来得快的消息。月纺好像猜到孔太平要说买电脑的事,抢先提醒他养殖场去年买的那台电脑,一直空在那里,不如先借来用着。孔太平想了想后没有吭声。
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在一起躺了一阵后,孔太平想到外面去吹吹风,月纺也没有意见。他们家住在一楼,没有阳台,但有个小院。孔太平打开后门站在院子中间。银行值班室的大钟报出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娱乐城仍在为那些迷恋的男人歌唱着。山里的风比江边的风更苍劲,那只叼在一个不知为了何事匆匆赶夜路的男人嘴里的烟头,在风里竟被吹成一支火把。两边都是楼房,小院就成了风口。孔太平刚一站定,就听到四周全是呼呼的风声。他觉得这场风来得正好,丝毫没有躲避。在风里,他的思绪一点点地清晰起来。孔太平不仅想好了明天要到县委机关里去找谁,还想到应该抽空去一趟鹿头镇,见一下派出所的黄所长。让他通过公安这条线查查区师傅的底细。
在黑碌碌的天空下,孔太平一想到区师傅居然是一个退休的副检察长,便心惊肉跳。单凭这一点,孔太平就觉得段人庆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他不相信,门卫访客登记簿上数十个与段人庆有关的人名,以及段人庆三天两头就在外面玩到凌晨才回的记录,会被一个干过副检察长的人当做废纸扔掉。孔太平甚至免不了想象,哪一天段人庆得知区师傅的真面目后,会是怎样的表情。有一阵他将区师傅与陶乡长的预测联系起来,能比别人幸运地得知区师傅的底细,也许真是一种憨福。
12
地上的霜花都赶得上一场小雪。
这是月纺将孔太平叫醒后说的第一句话。月纺喜欢不时在孔太平面前来点小情调。在银行里工作久了的女人,都有这样的习性。月纺还不算太突出。最突出的是银行的方行长,那个女人都五十岁了,仍在迷恋着只有抒情没有思想的诗一样的文章。
孔太平正要出门,儿子醒了过来。父子俩免不了要亲热一阵。直到月纺强行将儿子抱到厕所里撒尿,孔太平才得以脱身。他以为萧县长还会带着胖女儿在林荫道一带跑步,一个人在那一带转悠了好久,只见到一些离退休的老干部。孔太平装作无意说起来,一个正在倒着往前走的老人说,马上就要辞旧迎新了,县里的工厂几乎都开不出工资,除了没办法时领导都不敢露面了。按照昨夜想好的,第一个要找的人是萧县长。这么早,又不好上萧县长的家。孔太平没想到那么好的计划一开始就落空了。下一步他准备上班时找找王科长。眼看着还有一个小时,孔太平不想回家,便往招待所走去,说不定上面有客人来,得萧县长出面陪着吃早饭。踩着霜花走,感觉上软软的,还有一种脆脆的响声。他刚走到招待所,就发现段人庆的桑塔纳停在那儿。孔太平在楼上楼下转一两圈后,还真碰上萧县长了。
萧县长的心情看上去挺好,主动迎上来说:“你一有空就往回跑,是在进行哪一门功课的实践活动?”
孔太平也跟着开玩笑说:“这门课是老婆在教,一辈子也学不完。”
萧县长说:“教这门课的是老婆,能不能给一百分的却是你哟!”
孔太平没想到萧县长也会讲这种暧昧的话,正想自己该如何回答,段人庆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萧县长丢开孔太平只顾与段人庆说起话来。段人庆说自己又在省财政厅找到一个可以要钱的门路,说着就将一份报告拿出来让萧县长过目。孔太平探过头去正要看,段人庆将他的目光挡住,还要孔太平注意一下职业道德。萧县长看完报告,一连说了三声好。萧县长回过头来对孔太平说,作为一个镇的一把手,光把面前的工作做好还不算好。真正好的是将工作做到外面去,做到上面去。这一点做好了,一个报告批下来就可以抵上十个洪塔山。萧县长明显是在为段人庆说话,他让孔太平看了看段人庆写的那份要钱的报告,希望孔太平能够从中得到启发。孔太平看清了段人庆要钱的名目后,心里不由得暗暗称奇。段人庆居然想到要搞“鹿尾河无污染高山水库名贵鱼养殖基地”,报告里说,基地生产的鱼主要供应香港地区。
孔太平说:“这种点子,我连做梦都想不出来。”
段人庆有些骄横地说:“我就爱做梦。我的一个梦值十几万元。”
萧县长看了段人庆一眼后,对孔太平说:“你这个人,别的都好,就是性子有点憨。”
段人庆更加放肆地说:“憨人好。憨人性感,好哄女人。”
萧县长将手一挥,拉起孔太平往餐厅里走。孔太平直到早点都端到桌上时才明白,萧县长是专门来陪段人庆吃饭的。萧县长这样给段人庆面子,孔太平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说他也不会相信的。早餐不好喝白酒,萧县长就让服务员上了三瓶啤酒。一人一瓶,喝到半截时,萧县长拍着孔太平和段人庆的肩膀,说他俩是自己的左右手,以后很多工作都要靠他俩来支持,还说自己是个讲感情的人。不管是谁,一份感情投资投到他心里,就会有三份的回报。孔太平何尝不明白,萧县长这是在为自己升任县里的一把手作铺垫。剩下的时间里萧县长一直在谈姜书记的病。姜书记的半个身子,一时有感觉,一时没有感觉,前几天已经托人转到北京301医院去作进一步治疗。县财政局搜干了钱柜才弄到二十万元现金,让姜书记带去北京。萧县长说这件事若让县里那些离退休的老人知道,说不定要闹出多大的风波。萧县长话虽如此说,心里却像在盼着有人将这事闹大。孔太平琢磨一会,终于鼓足勇气说,像姜书记这样的事,最怕别人上网发帖子。萧县长和段人庆都不大明白孔太平的意思。孔太平不得不细细解释一通。萧县长听明白过来后,从嘴角里冒出不少喜悦来。孔太平将剩下的半瓶啤酒喝完后,找个借口向萧县长告辞。萧县长像是有别的话要与段人庆说,没再认真留他。
在去组织部的路上孔太平就打听到,王科长正猫在档案室里赶着给萧县长写下午就要用的讲话稿。鹿头镇和鹿尾镇是县里的大镇。两个镇的书记历来都有半个常委之称。王科长不敢太怠慢孔太平,但王科长也是有面子的人,孔太平问得太急时他反而不肯就范,软话硬话说了半天,王科长这才说出实话:段人庆最近对常委的位子盯得很紧,他怕孔太平读了地委党校后,会增加与自己的竞争力,就在萧县长面前建议,鹿头镇不能没有孔太平,临时负责的赵卫东很可能弄不到钱发工资,万一过年时没有工资领,教师和干部闹到县里来可就麻烦大了。王科长不知道萧县长最终的态度如何,不过他说真让孔太平半途上回镇里的可能性不大,干部培训的事归地委组织部管,是很严肃的事情。说完这些后,王科长又表白,自己将这事说给方行长的确是有意的,他知道方行长与月纺的关系不错。
孔太平觉得自己有必要了解镇里最近一段时间里财政收入的情况,他在档案室里给镇上打电话,让小赵安排车来接自己。孔太平将王科长摆平后,顺着组织部、宣传部、统战部、农工部一家家地慢慢转。一路上打听到不少消息,其中包括省里刚刚发下来一个文件,要求将乡镇中小学教师的工资统一归由县财政发放。有了这个消息孔太平心里更加踏实。他听到司机小许在楼内到处找自己时,也懒得吱声。等到转完了,他才露面。见到小许,孔太平笑眯眯地问他怎么现在才来。小许不提自己来了好久,只说县委大楼对他来说永远是座走不出去的迷宫。上了车后孔太平摆出一副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小许忍不住问孔太平是不是也听到了镇里不再为教师们发工资的消息。
见孔太平点了点头,小许不以为然地说:“这事赵镇长昨晚就知道了,所以昨天晚上他还特意到娱乐城里唱了半夜的卡拉OK。”
“难怪老百姓说,干部们高兴之日,就是娱乐城的小姐疯狂之时。”说这话时孔太平不动声色地继续笑着。“是该赵镇长高兴。对他这种角色来说,能够攀上地委机关的人,还不等于攀上了皇亲国戚。”
小许脸色一阵阵地发白。吉普车开出五六公里他才接上话说:“孔书记,我算是服了,还是你有本事。两个月不在镇里,镇里的事情还全知道。赵镇长在娱乐城里玩,是我凑巧碰上的,他和谁在一起,谁替他买单,我都不清楚。要说对不起你,也只有送赵镇长到地区去那一次,我应该趁赵镇长进了别人的家里时,到党校看看你。可你也知道,赵镇长这个人向来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现在开车的又多,找个饭碗不容易,谁现管着我,我都不能有别的念头。”孔太平只管听着,小许停下来等他回应时,他也不做声。小许见他不做声只好继续往下说:“就说赵镇长去地委拉关系这一次,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赵镇长去拜访的只是一个在地委总机房当接线员的女人,中间还有两三个介绍人。孔书记你完全可以不理他。这件事,并不是我知情不报,是因为这种话不是当司机的人该管的事,再说由我来告诉你,那你还有什么品位。我是什么人,放在没有汽车时,干这一行的人叫轿夫。”
“行了,你也不用这样检讨。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洪塔山对我怎样,我又对洪塔山怎样?谁跟了我,我都不会让谁吃亏的。我今天把话说在车里,有那么一天,赵卫东也会对我感恩戴德的。”
吉普车进了鹿头镇后,孔太平让小许先送自己去派出所。到了派出所他又叫小许别等他,先回去向办公室交差。黄所长正好在派出所,二人见面寒暄几句,黄所长听孔太平说自己是一回镇里便先来找他时,就心领神会地支开了其他人。孔太平头一回有事求一个比自己职务低的人,心里的话早就想好了,可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黄所长见孔太平一副尴尬相,以为他遇上了难以启口的事就主动说:“你要是信得过我,就直截了当地说给我听。是不是在地区玩小姐时被人捉了个正着,要我帮忙解套?不瞒你说,我们这些当警察的现在也只能抓到像你这样憨的生手,你怎么不找个老手带着点?你没有听说北京的几大傻:吃菜点龙虾,购物进燕莎,开会说实话,小姐领回家!玩小姐第一不要就地取材,搞不好会露出自己的真相。第二不能就地正法,因为在你使用肉枪肉剑时可能有真枪真剑在顶着你的后背。”
见黄所长越说越离谱,孔太平不禁笑起来,心里一放松,舌头也就不再沉重了:“实话实说吧!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
孔太平将区师傅的名字和退休前工作的省份县份说给了黄所长,但没有说自己已经知道区师傅的情况。孔太平说自己想知道这个人的来历和社会关系。黄所长想也没想就拿上孔太平写在纸上的人名,进了一间类似机要室的小房子。孔太平在外面等了半个小时黄所长才出来。黄所长一脸遗憾地对孔太平说,他刚联系过,北方人的工作效率没有南方人高,可能要到明后天才能回复。孔太平连忙说也不是太急的事,明后天能知道完全可以。
黄所长说:“好好的,你干吗对一个看门的老人有兴趣。我还以为你要查地委区书记的上下八代。”
“要查区书记的情况不如去找段人庆。”孔太平很自然地叹了口气。“不说这个。我问你,最近又有干部常去娱乐城玩,据说小姐又多又漂亮,怎么就没有人管?”
“怎么没管,每一次对娱乐场所在进行查验时,我们都事先通知了对方。”黄所长说时脸上尽是阴阴的笑。
孔太平也怪怪地说:“司法改革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见孔太平想走,黄所长说:“你那表妹怎么样,好久没见到她了!”
“还在家里调养。”孔太平说,“伤害太大呀!”
“你还没有去看过她吧?”黄所长问。
“我这就去。”
孔太平说去就真的去了。
两个月不见,田细佰一家人像是都显老了。舅妈叫了半天,田毛毛才从自己的房里走出来。大约是好久没有见太阳,田毛毛的样子有些浮肿。她冲着孔太平勉强笑了一下。孔太平还没来得及回她一个笑容,她就低下头谁也不再看了。孔太平心里很难受,一时找不到可以说的话。舅妈冲着孔太平使了个眼色,孔太平赶紧跟着她进了厨房。舅妈小声告诉孔太平,田毛毛这是两个月里第一次笑,所以她想也许只有他这个做表哥的才能帮田毛毛放下心里的包袱。舅妈有个想法,她要孔太平在外面物色个合适的男人,让田毛毛尽快嫁出去。女人一旦被强行破了贞节,差不多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孔太平一听连连摇头,说不可不可,这样仓促行事会毁掉田毛毛的一生。舅妈说,田毛毛的一生已经毁了,现在只能想怎么过第二生。孔太平坚决不同意,甚至威胁说,如果舅妈执意这么做,他就要将田毛毛领走,藏起来,让她永远也看不见。
离开田细佰之前,孔太平在舅妈的陪同下,进了田毛毛的房间。田毛毛在窗前看着一本书,书名是《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孔太平一边同她告辞,一边将书名在心里记牢了。
太阳在头顶上暖烘烘地照着。孔太平正一个人慢慢地走着,小赵骑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老远就响亮地喊着孔书记。小赵跑到跟前说,赵卫东知道他要回镇里,亲自安排了一顿饭,要孔太平无论怎么忙一定要给个面子。孔太平心想反正要吃饭,哪儿吃都一样,就答应下来。见时间还早,孔太平又到养殖场里看了看。给池水加热,不让甲鱼冬眠的大锅炉熄了火。那些专门给甲鱼晒太阳的沙滩上,连甲鱼影子都看不见。洪塔山人没回来,只在电话里吩咐让人下到冷水里,捞四百斤甲鱼等他回来处理。至于回来的时间,洪塔山没有说。孔太平叫来一个副经理,让他给洪塔山捎个话,不管养殖场下半年经营情况如何,给镇里的上交款一分也不能少。
孔太平一进镇委大院,赵卫东就上来将他迎进办公室。桌子上居然摆着几个水果,还有两碟子奶糖。赵卫东对小赵说了声十一点半钟开饭,小赵将茶水泡好后,知趣地出了屋子。
孔太平不愿在赵卫东面前显得被动,便先开口说:“赵镇长真有福气,一主持工作,县里就将最大的财政包袱拿走了。”
“不过还有一只尾巴在后面掉着,先前欠的教师工资县里不管。”赵卫东显然已经得到了小许的汇报。“最近我想为鹿头镇引进几个有发展前途的项目,如果投资方的老板一来,恐怕我不能不陪着去一些干部们不能去的地方。”赵卫东说话时,一副事先招呼的样子。
“社会发展越来越快。我今年三十六岁,你比我小一岁,应该更能适应新环境。”孔太平将受到段人庆的无污染高山水库名贵鱼养殖基地的启发后,在心里盘算好了的念头沉着地说出来:“我在外面找到一个向财政要钱的门路。你赶快以镇里的名义写个六十万元的项目报告,就说要搞一个千亩高山环保蔬菜基地。这事除了你我和写报告的小赵,不能再有第四个人知道。对县里的头头也不能说,头头们大多偏爱鹿尾镇,鹿尾镇的人也比我们精,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抢了这碗饭。”
赵卫东一听,连忙将小赵叫过来,用命令的口吻吩咐他在半个小时内写好报告初稿。
小赵听听就激动起来,也不管自己的身分了,插嘴说:“这个想法太好了,哪怕上面不给钱,镇里也应该将这个富民项目搞好。”
孔太平说出这话后,赵卫东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有件事,现在说可能迟了一些。我听段人庆说,地委党校好像要你提前回来?”
孔太平不卑不亢地说:“只怕段人庆的嘴巴长错了地方!”
门外响起李妙玉的声音:“孔书记在哪儿,怎么回来了也不接见一下我们。”
孔太平大声说:“我在这儿。”
李妙玉一进来,大家也跟着进来了。乱了一阵后,赵卫东开始拿李妙玉开玩笑。也许是多时不见,李妙玉看孔太平时眼光特别亮,一汪汪的水在孔太平身上不停地滚动着。李妙玉一点不怕这样的玩笑,别人说得起劲时,她也装作暧昧地劝孔太平今夜就别回去了。孔太平这时也有点兴奋,李妙玉冲自己说着风骚话,居然听得很舒服。吃饭时,孔太平将李妙玉叫到自己的身边坐着。李妙玉坐下没多久,一只手便搁到孔太平的大腿上。孔太平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放到李妙玉的手上。轻轻一握之际,一股混沌的热流立即在孔太平心里打了一个旋,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像通了电的灯泡那样亮了,赶紧将眼皮垂了下来。本来孔太平是想将李妙玉的手挪开,没料到自己的手竟被粘上了。李妙玉的手在他的巴掌里动了一下,紧接着又动了一下。孔太平将自己的手拿开后,心里才开始怦怦狂跳起来。
在回县城的路上,孔太平还在想自己今天应该是失态了。李妙玉的手,他不知握过多少次,从来就是平平常常的,有感觉也只是比男人的手软一些罢了,让自己心动还是第一次。
赵卫东借口到县里有事,将孔太平送回家里。小许在外面等着,孔太平进屋将半天里跑的地方全跟月纺说了。他要月纺不要再为没影的事替自己着急。孔太平拿上皮包要走,月纺牵着他的手好久不肯松开。孔太平告诉她今天晚上党校还有一堂自习课,这种时候是万万不能旷课的。月纺好不容易将手松开,她指着孔太平的皮包,问他为什么买了手机也不告诉自己。孔太平一愣后,打开皮包一看,果然有只崭新的手机躺在里面。孔太平觉得奇怪,昨晚回家后皮包就一直放在家里。他问上午有人来过没有。月纺说只有隔壁的小男孩过来同儿子玩了两小时。孔太平对着手机琢磨了一阵,才记起有可能是洪塔山昨晚在车上偷偷地放进皮包里的。孔太平顿生气恼,要月纺马上与洪塔山联系,将手机退回去。月纺却另有想法。她要孔太平先将手机用着,这一阵他在党校学习,有事找他方便些。孔太平想不出月纺的话有不对的地方。他将手机放回皮包时说了句,往后月纺查铺就方便多了。月纺冲着孔太平妩媚一笑,要他快逃,慢一点她就不放人了。月纺出门送孔太平时,赵卫东从车里跳出来,笑嘻嘻地说,他本来要下车看看嫂夫人,又怕误了他们的黄金半小时。月纺也不计较,绯红的脸上尽是满足的笑意。临分手时,赵卫东特意提那份报告,他说,若是那笔钱要到手了,今年镇里就可以过一个舒服的年。孔太平响亮地说,只要没人从中捣鬼,就绝对不会有问题。
一路上孔太平不让自己去想为什么要如此哄骗赵卫东他们,眯着眼睛只管听录音机里的歌曲。到了地委党校门口,孔太平跳下吉普车,见区师傅又在捣弄煤炉,便上前打了个招呼。区师傅说,有个女孩来找他,可能还在宿舍附近等着。孔太平以为是孙萍,他匆忙往宿舍方向走。穿过长满青草的大操场,远远地看见田毛毛坐在平常他们打篮球时放衣服的水泥凳上。
没等孔太平开口,田毛毛就说:“表哥,我想了好久,只有你能救我。”
孔太平说:“你这是怎么啦?”
田毛毛说:“鹿头镇没有让我活下去的地方了。”
孔太平见附近有人,就打开宿舍的门让田毛毛进屋细说。田毛毛其实也没有更多的理由,翻来覆去地说,她讨厌鹿头镇,鹿头镇让她没脸见人。虽然几句话说了很多遍,因为田毛毛很伤心,每说一次,都要趴在孔太平的身上痛哭一场。田毛毛趴在自己身上时,孔太平心里非常紧张,他每时每刻都在盯着敞开着的宿舍门,担心有人探头张望。田毛毛哭了好几场,门口一直无人出现。有几次脚步声已到了门口,又戛然而止,随之又悄悄地退了回去。孔太平更加不安,他感到别人已将田毛毛的哭声当了那回事。不得已他只好大声地叫着:“好表妹,你别只知道哭,都什么年代了,还有挺不过去的事吗,再说还有法律为你撑腰!”哭得太久后,田毛毛开始口渴了。孔太平赶紧拎上开水瓶往外走,拐过墙角正要下楼迎面碰见陶乡长和董乡长。
董乡长冲着他一笑说:“你别装模做样,以为别人智力低下,开着门就瞒得过。好在我们的职业道德还不错,没有从你门前过。”
孔太平举起开水瓶,做出要砸过去的样子:“你这老油子,别老将自己的心来比别人,她是我的亲表妹,同家里闹翻了,来找我回去调解。”
“啊!”董乡长做出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
孔太平不想同他们细说,下楼后,他没有去开水房,而是回到区师傅那里。这一次煤炉上的水壶正在冒着浓浓的白气,孔太平上去拎起水壶一边往水瓶里灌开水,一边告诉区师傅,来的女孩就是昨晚说到的那个被人害了的表妹,她现在没法在家呆了,只好跑来找他。区师傅看看他什么也没有说。孔太平要走了,区师傅才叫住他,让在自己这儿拿上一些碗筷,到开饭时好给田毛毛打饭。趁此机会,孔太平将回县里打听到的一些情况全说给了区师傅。就连月纺有过将私房钱拿出来,让他学段人庆到处买通关节的想法都说了出来。区师傅只是听着,听完了还反问,孔太平为什么要将这些东西告诉他。孔太平说,因为心里憋得难受,又不能对别人说,所以才找上他的。
孔太平也怕言多有失,拿上开水瓶就回宿舍。
傍晚时分,孔太平上街去找孙萍,想让田毛毛暂时在她那里住上一阵。孙萍屋里有动静,可任凭怎么叫,也没有回应。孔太平趴在门底的缝隙往里看了一眼。孙萍住的是单人宿舍,只有一间屋子。孔太平看见床前红色女鞋旁还有一双耐克休闲男鞋,顿时就像哑了一样,掐着自己的嗓子便往回逃。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半路上,孔太平用手机给李妙玉打电话,让她想办法将田毛毛在他这里的情况通知田细佰。李妙玉不管孔太平心里急不急,悠悠地说,她感觉孔太平在地区才呆两个月,人就变得洋气不少,若是呆满三个月肯定要为鹿头镇创造一个新的楷模。孔太平想挂断电话,李妙玉又说,等过几天她要来地区看望孔太平。孔太平好不容易才同李妙玉说了再见。紧接着又给月纺打电话。月纺已经得到田细佰捎来的口信,田毛毛离家出走时留有纸条说明了自己的去向,所以大家都很放心。
孔太平请过假免了晚上的自习课,回到宿舍后,他强忍着让自己耐下心来陪田毛毛说话。田毛毛心里很不稳定,说上几句话就埋下头去,将孔太平在党校里必须读的一叠书拿在手里边翻边看。
一页没看完,田毛毛又将那书扔到一边说:“只有你这种人才会仍旧抱着这种废话连篇的书当宝贝,换了我哪怕一辈子没书读,也不再瞧它一眼。”说不瞧这些书,过了一会儿田毛毛又将它们捡起来,乱翻一阵,随之又像先前那样,找出书中的一些文字来与她知道的事作对照。田毛毛说到最狠的时候,还想将那些文字从书中抠出来。
孔太平只好说话威胁她:“这样做会连累我,搞不好就会被党校开除。”
田毛毛一听到这话就笑着说:“表哥,你也太脆弱了。难怪你们自己将自己形容成梅花。梅花过苦日子时是很坚强,可时光一好,该享福时,就自己将自己折腾得不行了。”
到了九点。同房间的段人庆还没来,孔太平以为他不会来了,就要田毛毛将门反锁好,一个人先睡。孔太平去陶乡长那里,与其合睡一个铺。
天快亮时,外面忽然传来段人庆惊天动地的叫喊声:“孔太平,你怎么弄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在屋里睡着!”
孔太平赶忙爬起来,冲到外面要段人庆别这么大叫大嚷。
段人庆哪里肯依他,故意大声叫着。
惹得孔太平急,也大声说:“段人庆,你叫个鸡巴!天都快亮了你才回来,是不是被扫黄的人抓住了!”
段人庆本是有些酒意,听到这话人才完全清醒。他笑着对孔太平说:“我这臭嘴,你别计较。”
段人庆跟着孔太平进了旁边的屋子,然后挤在董乡长的床上。剩下的时间四个男人都没有睡着。段人庆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不停地对着黑暗说话。段人庆说,姜书记带上二十万元现金上北京301医院治病的事,真的被人贴到网上去了。地委区书记非常不高兴,打电话将萧县长骂了一通,接着又通知萧县长代理县委书记并主持县里的工作。
熬到天亮,外面响起起床的铃声。孔太平赶紧去敲门让田毛毛起来,他和段人庆要洗漱。等了一阵,田毛毛在屋里说好了。孔太平和段人庆进去时,发现田毛毛用一床床单遮在床前,人依然在床上睡着。孔太平没办法与田毛毛纠缠下去,他赶紧上食堂将早饭打回来,放在写字台上。
孔太平拿上两个馒头正要出门,区师傅过来通知,要他马上到校长家里去一趟。
13
孔太平没有想到那些传言这么快就变成真的了。校长用婉转的语言明确告诉孔太平,因为工作需要,县里要他马上回去,所以他在党校的学习已经结束。孔太平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还有点犯傻地问:“不是说学期三个月吗,怎么缩短了?”这是面对这件事时孔太平惟一一次不清醒。校长拿出一份结业证交给他,脸上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于是孔太平说:“是不是可以走了?”校长叫他坐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主动解释,说他们这儿比大连海军学院的竞争还激烈,大连海军学院的竞争讲究规则,这里的竞争没有丝毫规则,一切全看个人的品质与运气。校长还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孔太平这次在竞争中失败是件好事,假如将来他有机会去读省委党校青干班,现在的经验教训会对他有很大帮助的。孔太平觉得校长说这话是在自慰,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说这是用上清华北大来安慰一个连地区师专都进不了的人。
孔太平回到宿舍里时,段人庆正在清点先前两个人合用的书籍。孔太平马上明白段人庆已先于自己知道这事了。他上前去将田毛毛挂在床前的床单猛地扯下来,大声吼着:“你到底还是将我撵回县里了,该满意了吧!”田毛毛从被窝里伸出头来,不胜惊诧地看着孔太平。孔太平继续吼道:“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我算是看透了!”
田毛毛脸色一变,立即哭起来:“没想到你也这样说,我还有什么活的念头!”
孔太平本来是想指桑骂槐,见田毛毛倒在床上寻死觅活,只好将自己不能再在地委党校学习的事告诉了田毛毛。田毛毛以为是自己住在这里引起误会,一掀被子,衣服还没穿好就要去找校长说清楚。孔太平不让她去。段人庆趁机在一旁劝道,说这种事不是昨晚上犯错误,今天就能作决定的,肯定早就在领导那里酝酿好了。
孔太平得到机会就马上回击:“段书记说得没错,昨天晚上的事,有人还没来得及汇报上去!”
段人庆知道孔太平寻上自己了,也不顾田毛毛就在旁边,他说:“我若是你,非得在地区将这事弄得清清楚楚再回去。或者你说句话,我来替你办这事。”
“我还是个男人,干吗还要这样下贱!”孔太平说。
“你怎么还这样幼稚,在男人中谁在乎谁是男人,只有女人才在乎你是不是男人!”段人庆说话时看了田毛毛一眼。“有些话是没有人对你说的。出了县界这儿只有你我,我不说就是我的不对。这种坏事要想办法将它变成好事。平常你没有借口去组织部,摊上这事你不就有借口了!你去找他们时可能要说一百句话,但是你只能用十句话来说党校让你回去的事,剩下的全用来说一些能够表现你的魅力的话,吸引那些只会坐机关的白面小生。一旦将他们说动了心,他们就成了你的无形资产。”
段人庆像是为了表明自己与此事无关,主意出得挺扎实。孔太平正听得起劲,段人庆忽然夹上几本书说是上课时间到了。
段人庆走后,孔太平将那些话琢磨了一阵,觉得挺有道理。他让田毛毛起床后在房间里等着,自己要到地委组织部去试一试。走到大门口,孔太平想起缡子曾经说过的话,便改了主意先给月纺打电话,说有紧急情况要她将缡子的电话号码告诉自己。月纺听出孔太平确实有事,就没有深究。得到电话号码后,孔太平便站在大门口往缡子家打电话。
接电话的男人很威严地问了声:“谁呀?”
孔太平将缡子的交待忘了,很礼貌地说:“我是缡子的朋友,请找一下缡子!”
男人一点也不客气地回答说缡子不在家。
孔太平收了手机,正在原地发愣,区师傅从身后闪出来问:“你为什么要给缡子打电话?”
“我救过缡子。她说过有要紧的事时会帮我。你是不是还想问她是不是做小姐的?”孔太平心里正烦,说起话来语气很不好。
“没什么,我多管闲事。”区师傅毫无表情地走开了。
孔太平心里有些疑问,冲着区师傅的背影大声说:“你干吗对缡子这样敏感?”
区师傅没有回答。剩下一个人后,孔太平决定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一趟地委组织部。
外面的太阳不是很亮,过街风阴阴的。孔太平一口气跑到地委组织部楼上,碰到第一个人他就问干训科在哪儿。不料那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他找干训科干什么。孔太平一时间愣住了。那人进一步说自己就是干训科的。孔太平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想打算将自己心里的事告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支吾一声,说自己是在地委党校学习的。见那人还要追问,孔太平连忙借口说要先上一下厕所回头再说。
回避的时候,孔太平发现自己对地委记忆最深的是这座厕所。这一次他真的有些便意。地委厕所用隔板隔成了五六个小间,上一次孔太平曾在二号小间里呆过,他见二号小间又是空着,便毫不犹豫的钻了进去。上次来时,他在木质隔板上读到那些经常出现在文件里的短句还在,只是旁边又多了一些只有最新文件里才会有的新的短句。孔太平突然觉得在地委机关工作的人心里一定很压抑,就连上厕所也只能想着这些东西。
同上一次没什么两样,孔太平从厕所里出来后,调头回了党校。他对田毛毛说:“妈的,老子早就不想呆在这儿。”
田毛毛帮着孔太平将衣物收拾好后,坐在床沿上又开始哭起来。
孔太平以为她在担心自己会怪罪,就说:“我说过了,这事与你无关。”
田毛毛说:“只有你们这些当干部的才这样想,我们是嫡亲表亲哩!我不着急你的事。我是叹自己命太苦,好不容易下决心跟着你出来,一天没过完又要回去。”
孔太平说:“这好办,下次再有机会读党校,我一定将你带出来。”
趁着别人都在上课,孔太平拿上行李离开了党校。他将多余的二十几元钱的菜票全给了区师傅。区师傅要给钱,孔太平坚决不收,说是这样回去,不知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万一以后落魄路过时,区师傅若记着他,请给口剩饭剩菜吃吃。区师傅没有将孔太平这种自嘲的话放到心里,反而说如果一个镇的党委书记都成了他所说的状况,这个镇的老百姓一定更惨。区师傅没有像孔太平心里想的那样,将孔太平送到马路边。区师傅向他摆摆手后继续埋头捣弄那只仿佛总也烧不开水的煤炉。
田毛毛说:“这老头挺有意思。”
孔太平没有接话,他在想回家后怎么向月纺说清这件事。到了地区长途车站,孔太平又有了新想法。他打电话找到孙萍,将自己现在的情况说了一遍。孔太平说他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去,他得将这事弄个水落石出。孙萍说她能找的人已经全找了,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孔太平也心狠起来,扎扎实实地说,孙萍不要这么快就将自己的入党介绍人给忘了,也不要忘了县公安局的小马拿了一千元钱没有打条子。孙萍听了这话很不高兴,说孔太平如果学会用这种办法办事,是不会有前途的。孔太平带着田毛毛在候车室里等了两个小时后,孙萍亲自找来了。孔太平不管她是怎么打听到的,只要她替自己证实了这事确实是段人庆与萧县长在背后操作的就行。
回县里的长途客车进了县城后,孔太平让田毛毛跟着自己先回家里。孔太平还没喘过气来,月纺就迫不及待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孔太平见这事没什么好瞒的,就实话对月纺说了。月纺不相信,说是早上到菜场买菜,碰到萧县长的爱人,还说了一大堆关于孔太平的好话。孔太平也不好说什么,只说自己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田毛毛见气氛不对就要走。月纺说这种时候谁也不能走,大家要齐心协力,大家齐心协力了,就是天真的塌下来地真的陷下去也可以抵挡得一阵。
孔太平以为月纺要大哭一场。月纺非但没有哭,反而到厨房里快速做了些吃的。随后她开出一大张急需物品的单子,让田毛毛上街采购去。孔太平不知道月纺要干什么,月纺也不让他管事,要他就在家里当一回大老爷们。直到田毛毛将一部分东西买回来后,孔太平才知道月纺晚上要请客。月纺大概在找人,她回家时阳光已从西边的窗口里照进来了。
没想到月纺请来的第一个客人竟是段人庆。段人庆直接从地委党校开车来的,他一进门就大声嚷嚷说孔太平的面子真不小,能让萧县长的爱人亲自打电话让他回来赴宴。月纺请来的客人除了段人庆以外还有萧县长夫妇,赵卫东、方行长和干训科的王科长。大家都回避着不说党校的事,王科长便冲着萧县长讲了一个最近才听到的笑话。说是有三个太空人,一个是美国人、一个是俄罗斯人、一个是中国人。为了一个科研项目,他们要一起在太空中呆上一年。有关部门考虑到时间太长,允许每个人带五十公斤物品。美国人喜欢健身就带了五十公斤健身器材,俄罗斯人喜欢女色便带上一个五十公斤的女人,中国人则带上五十公斤自己喜欢抽的香烟。一年后,他们完成了研究项目。回到地球上时,美国人有了一身健壮的肌肉,俄罗斯人手里抱着一个可爱的小宝贝。只有中国人黄皮寡瘦无精打采,欢迎的人感到不可理解,正要问时,中国人自己先委屈地叫起来说:他妈的,忘了带打火机。王科长的笑话一出口便赢得一个满堂彩。萧县长一边笑一边说,这个笑话没有爱国主义精神。段人庆见了也跟着讲起来,故事才起个头,萧县长就将他的话打断,说是都快老掉牙了。赵卫东连忙接上来讲,结果命运与段人庆一样。萧县长的爱人在一边要孔太平讲。孔太平想起一个笑话,刚讲了一句便打住,说是这个笑话有些黄,不能当着萧县长爱人以及方行长的面讲。孔太平这一说,萧县长就笑起来。于是大家都说,孔太平已经讲了一个笑话。除了萧县长两口子,别人的说笑中都有一种讨好孔太平的意思。闹了一通,月纺从厨房里出来说饭菜做好了。
入席后按县里流行的规矩,不管是主客,什么话也不用说,一起连饮三杯。这叫过门。
过门一完,当主人孔太平正要说话,月纺上来毫不客气地说,今天这顿酒由她来当家。月纺从酒柜里一下子拎出三瓶五粮液。她将其中两瓶分成五份,分别给了五个男人,萧县长的爱人和方行长她另外给了一些饮料。做完这些后,月纺将剩下的那瓶五粮液拧开,拿在手上说:“我请大家来是有私心的,不过作为一个女人我想你们也不会计较。孔太平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因此我要请各位作陪要给他压压惊。自从与孔太平谈恋爱到现在,我从未喝过白酒。我知道官场上的事越来越复杂,一不小心就有人被人暗算的事发生。我想让自己清醒点,多一双眼睛替孔太平在背后盯着点。哪知能力有限,费了老大的劲也没给孔太平帮上忙。好好的上着党校却被不明不白地退了回来。到这个份上也没有别的东西给自己的男人分忧,就这酒了,谁污陷我的男人,这酒就是他的血!我将它一口喝下去!”
听着月纺说话,段人庆坐在那里像是憋着尿一样焦躁不安。
月纺将左手伸成兰花指,指着想上来拦住自己的孔太平说:“别以为只有男人有血性,女人一样有!”说着月纺将整瓶五粮液举起来,用嘴含着瓶口,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萧县长不动声色地说:“月纺,你是喝的矿泉水吧!”
月纺有些挑逗地说:“萧县长不相信,你可以尝一下我嘴里的味道。”
萧县长的爱人赶紧插进来说:“好,月纺像我。当年老萧怀才不遇时,我也是陪着他躲在家里喝酒。”
月纺的酒意很快就上来了。她用剑指指着萧县长说:“就我对孔太平的了解,他已经是够好了。有件事包括赵镇长都不知道。孔太平有个舅舅在鹿头镇当农民。孔太平的双亲死得早,这个舅舅待他就像亲儿子,他和舅舅的女儿就像是亲兄妹。你们也知道那个专养王八的养殖场经理叫洪塔山,孔太平平时对他要多好有多好,就是这个家伙竟将孔太平亲妹妹一样的表妹糟蹋了!换了别人当鹿头镇的书记,洪塔山纵然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孔太平为了保住鹿头镇的经济,就像当年关羽降曹操那样忍辱负重,放过了洪塔山。不信你们可以当面问问田毛毛!”
月纺冲着厨房叫了几声田毛毛。田毛毛应了几声,却不见人出来。方行长跑过去看,才发现田毛毛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嘴哭成了泪人儿。月纺醉得不行了,她硬撑着从厨房里将田毛毛扯出来,让萧县长和段人庆看看。
月纺说:“这么漂亮的女孩,是不是值得你们也不爱江山爱美人一回!”
月纺让田毛毛坐在自己身边,田毛毛勉强坐下来,一副低眉落眼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
段人庆狠狠地与孔太平碰了一下酒杯后说:“孔书记,我没有你伟大,我只会敢做敢为!谁要是碰我家的女人,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阉了他再说。”
月纺迷迷糊糊地说:“段书记,依我看你还是别太冲动,说不定你家的女人想得通,调转头来要嫁给你要阉的男人哩!”
段人庆差一点被激怒了,他正要甩酒杯,被眼明手快的王科长按在桌面下。段人庆用力一挣,一只筷子竟带着一团油蹦到萧县长爱人的身上。
萧县长的爱人马上撩起绛红色的羊绒衫叫起来:“段人庆,你别发疯好不好,我这羊绒衫可是新西兰产的,两千元一件!”
段人庆说:“没事,嫂夫人,回头我陪你一件冰岛产的。”
萧县长看了段人庆一眼,扭头对月纺说:“孔太平的事也没有你说的那样严重。老实说,我是提过要求,要他回来主持鹿头镇的工作,赵镇长毕竟还有些经验不足,你们也都知道,一个鹿头镇,一个鹿尾镇,加起来就是半个县,出不得半点差错。地委组织部一开始不同意放孔太平回,不知后来怎么搞的,竟然是地委马副秘书长亲自通知,要结束孔太平在地委党校的学习。所以,我一整天都在怀疑,这是不是地委领导在搞缓兵之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将更重的担子压在孔太平的肩上!你们可能已经听说,区书记提拔干部经常让人出其不意。”
萧县长一说完就起身告辞。其余的人一见赶紧跟着告辞。
半夜里月纺吐了,样子很厉害,最后竟吐出一些血丝来。孔太平大声叫着要田毛毛过来帮忙。叫了几声也没有回应,他推开虚掩着的房门一看,田毛毛已经悄悄离开了。孔太平只好独自将月纺送到医院里打点滴。月纺清醒一些后,非要孔太平将自己的情形告诉萧县长的爱人。孔太平不想做画蛇添足的事,就骗了月纺一次。一个星期后,赵卫东来家里询问那份报告的结果。赵卫东听说月纺那晚喝酒喝得吐血,也说这事应该让萧县长的爱人知道。赵卫东说的话就像孔太平让他写的要钱报告一样,一转身便是泥牛入海无消息。直到快过年时,月纺才又在菜场里碰到萧县长的爱人。这时月纺差不多已快忘了自己醉酒的事。萧县长的爱人也没提起。
14
从地委党校灰灰溜溜地回来后,孔太平一共只在鹿头镇呆了三天,其中一天还是去看望田细佰和田毛毛。另外两天,一天用来开总结会,一天用作与黄所长和李妙玉等人聊天。黄所长告诉他,关于区师傅的情况对方目前只给了一份简单的材料,区师傅的确当过副检察长,五十五岁时就提前退休了。黄所长说话时毫无表情的样子反而引起孔太平的注意,他觉得黄所长在这件事情上有东西在瞒着自己。孔太平名义上是在落实关于建设高山环保蔬菜基地的报告,实际上是在家休养生息。镇里写的那份报告放到哪儿了他都不知道。赵卫东隔三差五地来家里坐坐,每一次来,心气都比前一次烦躁。眼看着年三十就要来了,来镇里要钱的人简直比到刑场看杀人的还要多。其中有两拨人最厉害:一拨是镇里欠着几个月工资的教师。一拨是在夏天被泥石流弄得倾家荡产的几十户农民。镇里不欠他们什么钱,可农民们不干,手拿登载着国外一些政府如何善待灾民事例的报纸,天天在镇里说些难听的话。镇里的干部还在暗地里组成了第三拨人,他们嘴里没做声,想要说的全表现为办事效率的低下。孔太平迟迟不想回镇里主持工作,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他听李妙玉私下说过,上党校之前自己再三叮嘱不让花的那几万元钱已被赵卫东花光了。
越靠近年关,那些要钱的人情绪越激动。特别是教师们,因为不归镇里管了,他们胆子也大了许多。腊月二十那天,几十个青年教师居然在镇里闹事,情急之中还将赵卫东推到办公桌的一只角上顶伤了腰。赵卫东一气之下不想管镇里的事了。赵卫东到萧县长那里诉苦时,萧县长反而将他数落了一顿,最后要他来请孔太平出马。萧县长管着全县难处更多,孔太平知道这一层意思。经不住赵卫东三番五次地登门拜请,萧县长不仅打了电话来,还亲自写了信,孔太平只好回鹿头镇正式办公。
萧县长在信里说,鹿头镇的事没有孔太平是办不好的!
为了印证萧县长的话,孔太平三天之内就使尽了浑身解数。
按照往常的习惯,洪塔山实际报的利润数总要比真实情况少两到三倍,这也是孔太平敢在大火烧到门口时出面救险的一张底牌。孔太平没料到,洪塔山的习惯改了,早早就将底牌亮了出来。孔太平将财政所的丁所长叫到洪塔山那里,三个人当面时,孔太平将话说死,要丁所长作担保,以养殖场的名义到银行借贷款,无论如何也要将年关渡过去,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刚刚下定决心,外面就传来消息,从县银行到镇里的办事处,除了储蓄以外其它业务一律停办,所有账目全部集中锁入指定的金库。丁所长和洪塔山去试了试,果然管信贷的人连影子都见不着。县里的情况更不妙,财政局那几个平常没有化妆不进办公室的女人,竟然像三天没洗脸一样,孔太平还没开口,她们就一齐叫饶,求孔太平发发善心留她们一条命,就是让人贩子将她们卖了也弄不回几个钱。不管面前的情况如何艰难,孔太平再也没有想过要将月纺的私房钱拿出来救急。月纺有几天没见着孔太平,两人在电话里说话时,月纺告诉他,不要打银行的主意,今年下达的紧急通知用词虽然和往年差不多,但由于总理竖着剑眉亲临北京的银行总部,将一些很硬的指标甩在那里,大大小小的行长都怕丢头上的乌纱帽。孔太平也发现总理很少在电视上露面,偶尔出来就是接见外宾也竖着剑眉。当然月纺还另有考虑,她不想让丈夫在自己的同事面前低三下四。
孔太平将自己关在家里苦思冥想整整两天,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便又求月纺将缡子的电话号码拿出来,当着面给缡子家打电话。接电话的又是那个男人。孔太平这一次严格按缡子说的,连个请字也没用,直截了当地说:“找缡子!”男人竟也不多问,大约是回头叫了一声,话筒里传来空空的回音。缡子的声音在电话里特别好听,柔得像清水里浮现着的白云。
听见孔太平自报家门后,缡子惊喜地说了声:“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孔太平如实地说:“你不是让我有为难的事时找你吗?”
在缡子的鼓动下,孔太平很快将鹿头镇面临的困难说了一遍,他要缡子帮忙联系一下地区财政局有关人员与自己见个面。缡子迟缓了一下才说,地区财政局的话她也不方便说,不过她可以介绍孔太平到省财政厅去见一个叫汤有林的处长。孔太平一听,马上想起那个给缡子写信的男人,心里明白缡子这样做只是一厢情愿,汤有林如此薄情,绝对不会为她帮这个忙的。孔太平不好明说,就找个理由说省财政厅离得太远,救不了近火,就算人家同意,也要等到年后才能转账到县里,不如地区财政局,一说给钱马上就能拿到手。说了半天,总算将缡子说动了。放下电话不到半个小时,缡子就回话让孔太平马上到地区来一趟。
孔太平将镇里仅有的两千元钱拿来一半,小许的吉普车出了毛病后因无钱修理,瘫在家里,孔太平只好一个人搭乘长途汽车不声不响地往地区赶。按缡子的吩咐一下车他就赶到碧云宾馆订了一桌酒席,虽然是高中低三档中最低档的那种,宾馆还是要了一千元押金。接下来孔太平就在宾馆大堂里等缡子,眼看着天完全黑了。又眼看着七点钟过了,八点钟来了。始终不见缡子的踪影。孔太平朝餐厅的服务员说了许多的好话,好不容易才让她们将上菜时间推迟到八点半,仍然不见有人来。孔太平瞅着满满一桌酒菜正发愣,有人上前来问他的名字,说是有个小姐打电话找。孔太平跑到服务台前拿起电话,一个陌生女人告诉他,缡子不能来吃饭了,财政局的人也来不了。孔太平接过服务员给他的进餐发票,一口饭菜也没吃便离开了碧云宾馆。他傻傻在街上转了好久,直到发觉自己又饿又冷时才知道自己正在面对一千元钱白送给人不说,自己身上还一文不名。孔太平出门时走得太急,平时带在身上的零花钱刚够买一张车票,原以为可以马上从地区财政局那里拿到钱,哪里料到会是如此结局。
孔太平到车站转了一圈,到各地的最后一趟班车早就发光了,候车室里只剩下几个躲避寒夜的乞丐。情急之中,孔太平也没有谁能去麻烦,只好去找区师傅。走在路上,孔太平一想到自己曾经在区师傅面前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兑现了,禁不住的悲凉比北风还伤人。没想到区师傅也不在,孔太平在大门口等了两个小时,眼看着要到半夜了,忽然看见那个通知他回县里去的校长坐着一辆伏尔加回来了。趁着司机下车拉开铁门时,孔太平上前叫了一声,校长只说了声:“是路过,还是想起来看看我们?”孔太平说:“既路过,也想看看你。”校长听后啊了一声再也不搭腔了。孔太平后来才明白,这时候别人都是来送礼的,校长以为他是给别人送完礼再上党校来,当然对自己没好气了。孔太平叹了一口气后自语道:“有钱我也会送礼,没钱送礼太昧良心了。”想到这里,孔太平又开始着急自己空着两手怎么好回去,不说没钱过年,自己的威信也经不起这样的损失。心里一急,孔太平竟然想出一个狗急跳墙的办法。
远处的路灯下有个很像区师傅的人慢慢走了过来。孔太平躲开他,一个人在街上瞎逛。快到半夜时,他又来到车站,强迫自己同那几个乞丐一起躺候车室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三九时节地上的寒气比刀子还厉害。孔太平咬着牙,心里盼着查夜的警察早点来将自己带走。熬到下半夜,警察还没来。孔太平有些撑不住了,爬起来走到候车室门外看看四周没人,正要就地撒泡尿,两个警察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孔太平有意装得有点惊慌失措。一个警察用枪逼住他,另一个警察上来没有搜出钱却发现有一只手机。孔太平刚被押进派出所大门,他就一身正气地将自己的身分告诉警察们。警察哪肯相信这个时代里还有为省钱冬天睡候车室的干部。按孔太平的提示,警察们将电话打到组织部,组织部没人值夜班。孔太平又要警察直接找地委值班室。这一次警察总算找着人了,值班的人听说后,马上叫警察让孔太平听电话。孔太平没想到对方竟是孙萍。孙萍问清情况后,在电话那边轻轻笑了一声。孙萍要警察将孔太平放了,警察不肯,要她带上介绍信亲自来一趟。孙萍正在值班一时走不开,孔太平这才对警察说还有一个人认识自己。警察挂上电话不到十分钟,区师傅就赶来了。区师傅将孔太平领回屋里。说起事情的原委,孔太平将衣服解开,让区师傅看身上被警察推推搡搡弄出的十几处伤痕。区师傅叫孔太平不要想着去告警察,这种事他见得太多了,谁想图一时之快谁会落得后患无穷。区师傅责怪孔太平没来找自己,孔太平将自己在党校门口碰到校长的事说了一遍,还说自己怕区师傅也像校长那样见没有过年的礼物就不理睬自己。说话间孔太平连打了两个喷嚏。孔太平说这是镇里那些急着要钱花的人在骂自己。区师傅让孔太平在大床上睡,自己支了个行军床睡在一边。天刚亮时孔太平感到喉咙里像有把火在烧,区师傅不在屋里。他爬起来时才知道自己的头重得像是换了一只牛头。孔太平这才知道自己的身子已不如那些能忍饥挨冻的乞丐了。勉强倒了一杯水喝下去,孔太平回到床上倒头就睡。
朦胧中,孙萍好像和别的什么男人一道来过,孙萍的手大约还在他的额头上摸了几下。孔太平完全清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然在区师傅的屋子里。屋子里多了一束鲜艳的康乃馨。正在打盹的区师傅也醒了。聊了几句孔太平这两天发烧的情况后,孔太平喝了一碗稀饭,便要起床。
区师傅将他按在床上说:“地委已安排了一台车,上午送你回县里去。”
孔太平一听就急了说:“我空着两手回去,那些领不到工资的人肯定会将我身上的肉割下来过年。”
区师傅说:“你也别急,既然地委能派专车送你回去,地委说不定也会解决你所面临的困难。”
孔太平想了想后又说:“我要去找缡子,要她说清楚骗人的理由。说不清楚的话就要赔我的一千元钱。”
区师傅指着桌上的康乃馨说:“缡子来过了,这花就是她送的。缡子让我告诉你,她没有骗你,是因为有个能管着她的人不让她做这种事,那个能管缡子的人也不希望孔太平也学得像那些惯于钻营的人,专捡歪路走。”说到这里区师傅掏出一千元钱,“这是缡子找宾馆要回的那顿没有吃的饭钱。”
孔太平拿过钱后有些不相信地说:“这个缡子也太神通广大了。”
区师傅突然问:“上次离开地委党校时你也要找缡子,这一次你又找她,看样子你们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
孔太平连忙解释说:“你还记得我说过,曾经有个女孩钻进我的房间,躺在我的床上,说我是这个地区的第三个好人的话吗?这个女孩就是缡子。”
孔太平一点点地将认识缡子的经过说给区师傅。区师傅越听越不高兴。孔太平一边说一边想着缡子曾经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的胴体,没有发现区师傅表情的变化。
突然间,区师傅低声喝道:“别说了。”
孔太平一抬头,区师傅的样子让他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啦,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区师傅过了一阵才开口说:“我是在提醒你!你好像一点正义感也没有,反而像是在津津乐道!”
孔太平说:“怎么可能哩,我还在想要是哪天碰到那个叫汤有林的,一定要替缡子报这个仇!”
区师傅问:“你连汤有林都认识?”
孔太平一愣,马上明白自己失言了,不应该将汤有林说出来。他只好编了一段话说:“我哪里会认识汤有林,是那次缡子离开我的房间后,有几个人打电话来,说是找省财政厅的汤有林汤处长,我才知道缡子要找的人是谁。”
区师傅站起来,从冰箱里取出一只瓶子,嘟着嘴喝了几口。孔太平以为是什么饮料,等到区师傅又坐到面前时,他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
区师傅长吁一口气说:“我们说正题吧!其实比鹿头镇困难的乡镇全地区有好几个,就因为那些主管干部从一开始就将腿脚伸进歪门邪道里,招致区书记的反感,认为这些干部无能又无德,不敢给他们钱,怕他们拿来去吃了喝了送了。”
区师傅像是意识到自己在失言,突然不说了。
孔太平没有露出自己从区师傅的话里听出端倪的敏感,继续敦厚地说:“党校真是个教育人的地方,区师傅只是帮忙看看门,就对全地区的情况了如指掌。”
区师傅叹息地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鹿尾河鹿头河本是一条长江的两个支流,可是两个镇里的负责人却完全不一样。我很高兴你孔太平没有跟着段人庆的样子学,从这一点来说,从党校提前回去正是你最大的收获。别看段人庆现在玩得这么转这么顺,在政治人格上他已经玩完了。”
区师傅斩钉截铁的样子让孔太平看着舒服了不少。孔太平接着他的话说:“不过我也怕地委领导到时候也学我,因为段人庆还能做些工作,而继续用他。”
早饭后,孙萍亲自押着一辆黑色奔驰轿车来送孔太平。孔太平一见奔驰轿车上挂着本地区的一号车牌,以为这是区书记的座驾,死活不肯坐。区师傅告诉他一个常识,一号车通常被用来担当接待任务,并不是一把手坐的。
在路上,孔太平才知道孙萍已经是地委办公室的秘书科长了。
孙萍说:“区书记知道你做的奇事后,一连说了三声难得,你的好运要来了。”
孔太平说:“我这么弱智,真有运气来了也搞不清楚。”
孙萍说:“其实领导心里喜欢的从来是一些弱智的智者。”
孔太平一到家就得到消息,放年假的第一天,区书记将要亲自带队来鹿头镇慰问。
年假开始的那一天,区书记没有来。带队的人是孙萍。孙萍将八万元救济款交到孔太平手里时,转达了区书记叮嘱的话。区书记要他不要有事就打老婆私房钱的主意,老婆的私房钱是领导干部工作起来没有后顾之忧的保证。孙萍小声告诉孔太平,区书记对田细佰一家很关心,私人准备了一个红包,托她捎给田细佰。孔太平觉得自己不好出面,就叫李妙玉带着孙萍去了田细佰家。区书记没来,准备搞保卫的黄所长没事干。他在四周瞎转时,发现给慰问团开车的司机有点不地道,到处找人打听孔太平的情况。孔太平瞅空一看,开车的司机竟是区师傅。孔太平赶紧退回来忙着给那些闻讯等在一旁的人们发钱。私下里他给月纺打电话让准备几坛麻油泡的腌豆角。直到慰问团要走时,孔太平好像才发现区师傅连忙上前要他将自己捎到县城。到了家门口,趁着孙萍他们嚷着要看月纺长得有多漂亮之际,孔太平快速进屋抱出几只坛子。他将一坛麻油腌豆角塞到驾驶室时,郑重地对区师傅说,这东西虽然不值钱,却是月纺亲手腌制的。区师傅连声说,好好,人老口味重,越到过年这种东西越金贵。
地委突然派下来的慰问团在县里引起很大反响。萧县长的爱人好几次找月纺聊天,一聊就聊到这件事上。孔太平知道不少人会趁着拜年的机会来家里打探风声,三十早上他让月纺将娘家的人全都请来家里一起吃了顿年饭,然后就带上月纺和儿子,躲到田细佰家去了。
初一上午,电视里直播地直机关团拜会实况。电视里区书记照着讲话稿正读得挺顺当,忽然将那叠纸扒到一边,不指名地讲起田细佰一家为改革大业忍辱负重的故事。听着区书记大声说:“我们有这样好的老百姓,如果改革还不成功,那真是天理难容!”孔太平心里不禁咔嚓一响,他将区书记的表情细看了一阵,发现有一股隐隐的愤怒和憔悴。
看完电视后,孔太平打电话给区师傅拜年。聊了几句闲话后,孔太平说:“我从电视里看见区书记心事重重的,该不是有重大事件吧!”
区师傅用一种隐藏着痛苦的语气说:“我也觉得区书记这个年过得并不快乐。可能是家里有不痛快的事吧!”
孔太平追问道:“区书记又不愁家里有人下岗,有什么不痛快的!”
区师傅不高兴地说:“孔书记如果这样想那就太幼稚了。”
孔太平不敢再说这些,连忙换了个话题问:“舅舅家的事,我只告诉过你,区书记为什么会知道,还在团拜会上大讲特讲?”
区师傅平静地说:“我也听到那段话了。他又没指名道姓,干吗就当成你舅舅家的事哩,其实这样的事到处都有。”
放下电话,孔太平心里对区师傅充满着猜疑,站在那里有些发愣。
月纺上来问:“你怎么啦?”
孔太平说:“我总觉得区师傅和区书记,还有缡子他们之间肯定有什么关系。”
月纺说:“刚才看区书记在电视上发表讲话时,我就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你这一说倒让我想起年前见到的区师傅,他与电视上的区书记长得很相像,按照常理,他俩应该是兄弟俩。”
孔太平想一想也没有别的东西可想,就问:“就算你说的有理,那缡子哩?”
月纺笑一笑后也不多说,拿过手机拨了几下。听见那边有人接电话了,月纺就说:“我找区缡子!”手机里一个男人大声叫着:“缡子,你的电话!”一会儿缡子在那边对着电话连问了几声:“谁呀!”月纺用手捂着手机的麦克风不敢吱声,好在缡子听出是手机的信号不好。
放下电话,月纺毫不犹豫地说:“缡子一定是区书记的女儿。”
孔太平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他说:“如果真是这样,以后的事就有些意思了!”
月纺将孔太平认识缡子和区师傅的全部经过回忆一番后,一口断定,从前好风总往鹿尾镇刮,好雨也只往鹿尾镇下,今年开春后,好风好雨恐怕都要降临到鹿头镇了。
孔太平一高兴就与月纺开起玩笑来。“缡子的电话号码你怎么记得那样清楚,眼睛眨也不眨就背出来了!”
月纺说:“我也不怕你知道,什么李妙玉,孙萍,凡是与你来往较多的女人的电话号码全在我肚子里装着。”
孔太平要月纺将缡子的电话号码再拨一遍。孔太平听出来接电话的男人正是区书记,听说缡子刚出门,孔太平说声谢谢后,便将手机上的NO键按了一下。
初三下午孔太平才在县里露面。他一进家门电话就响了。没想到电话是陶乡长打来的。两人聊了一阵各自的情况后,陶乡长说,他正好也看了地直机关团拜会的电视直播,他觉得区书记的话讲出了分量。可惜这些话不知道被谁反映上去,大年初二,就有更高层的人发话,说区书记的说法很不谨慎,据说区书记已经作了口头检讨。孔太平觉得这样的话应该是由段人庆来传播,问过后果然如自己所猜测的,真的是段人庆主动告诉陶乡长的。陶乡长说,段人庆这样说的目的也就是要他给孔太平通气。两个人又说了一阵党校的事。陶乡长对党校里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很厌恶,他说孔太平走后,好多学员成了华尔街上的股票交易商。孔太平有点不懂陶乡长的话。陶乡长要他回头记忆一下,从前的政治读物中关于华尔街股票交易商的评语。
陶乡长这边的话还没说完,洪塔山在外面敲门进来。见屋里没有别人,他迅速转身,从门外的车里拎了一只皮包和一只包装袋返回来,小声告诉月纺,皮包里装的是她要的笔记本电脑。洪塔山将买电脑的发票塞进月纺的手里。月纺轻轻一笑,随手将笔记本电脑放进柜子里。
这时候洪塔山打开包装袋,故意大声说:“孔书记,我请人打了两只麂子、野猪,做成野味让你尝尝鲜。”
孔太平从书房里走出来。
洪塔山不好意思地说:“我在孔太平面前是个实心人,年年拜年时,只会送这些老三篇的东西。”
月纺替孔太平回答说:“老三篇是做人的标准。”
月难熬,年好过。乱哄哄的春节一晃就过去了。
月纺趁孔太平初四出门拜年时,将洪塔山送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摆在孔太平的写字台上。孔太平回来后猛一看见,非常高兴,问也没问便插上电话线,迫不及待地上了网。网上果然有好几个损姜书记的帖子。孔太平还搜索出那个有青干班学员家谱的网站,每次用鼠标点击它之后,便有一个提示跳出来说:你所寻找的网站可能因为违反某种约定暂时无法使用。孔太平还将从段人庆那里得知的省委党校的“汤炎”输入搜索引擎,各种网站与网页中有九十四条关于汤炎的目录。这些目录中能打开的没有超过二十条,且内容多为重复介绍汤炎在一九八八年因一篇名为《半个地球的思考》的文章而获得社会科学进步奖的情况,剩下的则全用各种说明打不开原因的提示来搪塞。初七这天,孔太平仍在网上泡着。月纺抽空将那些上家里拜年的人送给儿子的压岁钱清点了一遍。扣除自己给出去的压岁钱,多收了八百八十八元。月纺有点不相信,很快又清点了一遍。毕竟是在银行当会计的人,这点钱哪会出差错。月纺很兴奋,不仅因为这个数字很吉利,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们家第一次在压岁钱的收支上出现盈余。月纺连忙告诉正抱着儿子坐在电脑前的孔太平,说孔太平今年一开始就有好兆头,肯定会发发发。孔太平通过链接在雅虎台湾和雅虎香港里的几个网站,心情沉重地浏览到一些闻所未闻的消息。月纺的话只让他勉强笑了笑。月纺忍不住说孔太平真的是个憨人,别人一直想颠覆中国,当然不会说好话。
孔太平在网上一直呆到深夜,还是月纺强行将电源线拔掉,提醒他明天还要到鹿头镇去上新年的第一个班。
几乎与孔太平刚从网上下来的同时,电话铃就响了。
月纺接电话的神情与以往不同,问了一句后,马上就将话筒交给孔太平:“缡子找你!”
孔太平有些不相信。他迟疑地接过话筒,还没有完全贴近耳朵,缡子的声音就软软地飘过来。
“孔太平,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拜年?”
“我差点被你害苦了,你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这不怪我,再说你后来还不是弄到钱了。”缡子在那边笑起来,接着又问孔太平家的电话怎么整天都在占线,是不是到处给领导打电话拜年。孔太平解释说自己在上网后,缡子又说:“我猜就算你有情人,也不敢如此胆大包天,在家里煲电话粥。我有话要告诉你。我为你悲哀——你完了!”
孔太平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缡子说:“你当然不懂。因为你还沉浸在喜悦之中。”
孔太平说:“我愈来愈不懂了。先前你好像没有这样深奥!”
缡子说:“你真不知道?地委要你去省委党校青干班深造哩!”
孔太平说:“别开玩笑,我还在过年哩!”
缡子叹了一声:“真没劲,还以为趁机扫扫你的兴。没想到倒成了报信的。地委可是要求昨天通知到人的。你们是怎么搞的。”
心惊肉跳的孔太平稳了下来:“缡子,乡下人过年一直要过到十五。请看在曾经帮过你的份上,别拿我开心。”
“我说的全是真话。我知道你们这些年纪不大的干部都想进青干班。从青干班出来的人一个个前程似锦。可是,”缡子在电话那边充满惋惜地说,“孔太平,你这一去,过去的一切全完了。”
“一个乡镇干部只有一年四季外加二十四节,哪有什么过去。”孔太平说。
缡子说:“过了今晚,会有很多人来祝贺你。对你我没有祝贺。我只想下次见面时,你还能像前一次那么纯朴。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
孔太平突然冒出一句:“你是指穿衣服的样子,还是没穿衣服的样子?”
缡子咯咯地笑起来。孔太平继续说:“上次你送的花我还没谢过哩!”
缡子说:“不用,那花只有一半是送给你的。”
放下电话后,月纺不等孔太平复述,就将手臂箍着他的脖子上。狂吻一阵后,月纺的胸脯越来越挺腰越来越软。孔太平身上的精血一下子沸腾起来。他抱起月纺正要到床上去,月纺忽然挣扎着叫起来。
“不行!有问题!”
孔太平吓了一跳。
月纺从他怀里站起来继续说:“还没到庆祝的时候,县里到现在还不通知你,这中间一定有人捣鬼。”
月纺的话让孔太平猛醒过来。两个人商量一阵,觉得段人庆最可疑。月纺自告奋勇先给鹿尾镇办公室打电话,段人庆果然不在。月纺学说的省城方言很地道,接电话的人不敢多问,只说是段人庆早上就开车出去了。随后月纺又找到小袁,让其问问给段人庆开车的战友知不知道段人庆的行踪。小袁很快就回话说,段人庆此刻正在从地区返回的路上。接下来月纺揣上那盈余的八百八十八元压岁钱,让孔太平送她去王科长家拜年。到了王科长家门外,孔太平躲在暗处,让月纺一个人去敲门。
月纺进屋后不久,天上就开始飘起雪花。偶尔有一两只烟花冲上漆黑的天空中,那闪烁着的样子让孔太平的心也跟着飘忽不定。月纺不久就出来了。她告诉孔太平,王科长果然一大早就被段人庆从床上拖起来,去了地区,临走时还从王科长爱人那里借了五千元钱。月纺挽着孔太平的手,脸贴着脸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孔太平小声说:“去年过年的气氛不如前年,今年过年的气氛又不如去年。”
月纺说:“你这人真是怪,现在应该担心段人庆在背后做了些什么才对。”
孔太平说:“只要缡子真是区书记的女儿,我就什么也不怕。”
月纺注意到路灯下面有些麻麻点点的东西在飞翔。
“天上是不是下雪了?”她问。
“下雪好。过年不下雪就不像过年了。”孔太平不想逛了,他盯着月纺说:“回去吧,我们还有任务没完成。”
月纺脸上的红晕在夜色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狂欢之后孔太平睡得很踏实,醒来后见月纺将被窝举起来,妩媚地亮着自己丰腴的胴体,还以为自己只是打了一个盹。两人在被窝里悄悄地商量一阵后,孔太平赶紧起床,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趁着大雪先到鹿头镇将开年的工作好好安排一下。孔太平在门外碰见黄所长骑着摩托车辗着厚厚的积雪迎面驶来,说是现在就回鹿头镇。孔太平就上了黄所长的摩托车。外面的雪很厚,黄所长让坐在挂斗里的孔太平戴上头盔后,低头将摩托车狠狠踩了一脚。
满世界的雪景透过头盔上的面镜,铺天盖地而来,好久不见下这么大的雪了。绕城而过的鹿头河只剩下一条窄得发暗的水线,过冬的小麦与油菜全被埋进雪里。
孔太平特别喜欢说:“今年一定会是大丰收。”
黄所长说:“丰收有什么用,越丰收老百姓越没有钱花。”
黄所长一分心,正在上坡的摩托车轧进一座雪堆里熄火了。
孔太平跳到雪地里一边推车一边对黄所长说:“先前托你的那事,就罢了吧!”
黄所长说:“怎么变卦了?”
孔太平的喉结上下滚了几下才说:“还记得那次你问要不要知道赵卫东的隐私时我说的话吗?还是那样好,如果一见到姓区的人就以为与地委区书记有关系,那我就活得没人味了!”
黄所长看不清头盔里孔太平的表情,他说:“我也实话对你说,区师傅的背景我当时就查出来了。我不愿对你说,是怕你走上那条不归之路!”
孔太平嘴里说着谢谢时,心里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虚伪。他取下头盔擦擦额头上的汗珠。黄所长看了两眼,一使劲就将摩托车从一处雪窝里推出来。寒风里忽然飘来梅花的芳香。
“我不喜欢这种花!它太脆弱了,除了冰雪别的什么也抵挡不住。”
公路旁一幢漂亮的小楼前开满晶黄的腊梅。黄所长数落的就是它们。
孔太平领悟了半天才觉得黄所长的话有种特殊的深刻。
15
过了一个星期,孔太平才接到上省委党校青干班学习的正式通知。王科长将通知亲自送来时,孔太平心里突然冒了一个很强烈的念头:去报到的那天,自己一定要去地委组织部旁边的那座厕所里好好拉泡屎。
又过了一个月,去省委党校青干班报到的日子终于来了。
半路上孔太平让吉普车拐一下,顺便看看区师傅。区师傅正在喝酒,下酒菜就是孔太平送的麻油腌豆角。孔太平丢下一块熏野猪肉和一只风干的麂子腿,然后按通知上的要求先去地委组织部报到。组织部的一个科长不冷不热地说了些套话,随后就将他带到上一层楼去见地委办公室的马副秘书长。马副秘书长的话证实了孔太平先前的猜想:本来组织部系统报上来的人选是段人庆,但是区书记喜欢不拘一格选人才,在最后一刻亲笔划掉段人庆将孔太平的名字添了上来。从马副秘书长嘴里孔太平知道了,孙萍也要去这届青干班学习。
下楼时,孔太平真的钻进组织部旁边的那座厕所里。他发现隔板上又多了一些文字,其中竟有一句:春到春不到,太平太不平。落款的时间是正月初二。孔太平认出是段人庆的字后,心里冒出一丝对这座厕所的亲切感来。
这种心情一路伴着孔太平,直到他在省委党校的青干班学员报到处发现,那个曾经让缡子怀孕又在关键时候将缡子甩掉的汤有林竟是自己的同学时,孔太平才意识到未来的半年学习气氛不会轻松。
汤有林的名字同别的学员一样写在报到处的有关告示上。孔太平只顾在上面找自己的名字,找到第二遍时也只发现一个叫孙太平的。他断定这个孙太平是孔太平的笔误,便将省委组织部下发的通知交到负责登记的女孩手里。女孩看了一眼后,抿着嘴笑了一下:她手里的报到册上孔太平也是孙太平。女孩开玩笑说,自从有了孔子后,敢姓孔的人就少了。女孩告诉孔太平,他与一个叫汤有林的人同居411室。孔太平听得不太真切,办完报到手续后,他再次将贴在墙上的告示看了一遍,然后回到报到处问这个汤有林是不是财政厅的汤有林。女孩说是后,孔太平简直想不通这个世界为何如此狭小。
小许帮孔太平将行李提到411室,再将房间重新整理一遍,直到实在找不到可以干的活以后,才问自己是不是可以回去了。孔太平送小许时,在楼梯口碰见一个嘴唇很厚的少妇双手各拎一件行李,肩上挂着两个包包正吃力地顺着楼梯往上爬。孔太平正在猜测她是不是青干班学员时,少妇扭头冲着他说:“愣着干吗,快来帮我一下呀!”孔太平刚上前将她手上的两只大包拎过来,少妇又说她住412号。从楼梯口到了412房间只有几十步,少妇偶尔回头看看孔太平。孔太平觉得她长得不大好看,但挺有味道。少妇发现孔太平也在打量自己,就主动说她叫安如娜。
替安如娜放好行李后,孔太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走廊上不时传来一些气势不凡的说话声,那些从门前走过的脚步也像是一个比一个有力。孔太平装作无意地走到门口看了几次,越看心里越不好受。为了不使自己太自卑,孔太平索性关上门,转身打开笔记本电脑,整理那些出来之前匆忙从《人民日报》等网站上下载的文件。这个主意是月纺出的。银行里那些因为要评职称而不得不写论文的人,现在都这么干:从网上下载几篇主题相同的文章,裁裁剪剪拼拼接接,再署上自己的名字,一篇不错的论文就出来了。孔太平心想,不管怎么说青干班也是一座学校,既然是来当学生,身分就应该在其次,最终的一切都要靠成绩说话。
孔太平正在专注地玩着电脑,刚刚认识的安如娜敲门进来。才半个小时安如娜就换了一套衣服。安如娜要同孔太平再认识一下。孔太平握着安如娜伸过来的手时,感觉到她的皮肤像是男人刚刮过的脸,有种粘粘的柔软。安如娜去年上半年还在省内最西边的一座县级市里工作,去年下半年才调进省国税局,现在一个处里当处长。说话时从窗口射进来的一缕阳光照在安如娜的脸庞上,那对厚得几乎有油滴出来的嘴唇放射着的光泽,就像高级轿车上的金属漆。孔太平说了自己的身分后,安如娜很有把握地说这届青干班里,只有孔太平一个人是现职乡镇干部。
两个人正在说话,又有一个女人在外面敲门,同时还大声问:“孔太平在吗?”孔太平一听声音迅速上前将门打开。外面站着的人正是孙萍。孙萍一副兴奋的样子,连续两遍对孔太平说:“没想到相聚在青干班里。”孔太平真想回敬孙萍一句,说她从前可是不敢如此放肆地喊自己的名字。好在这种事在他们这一行里太常见了,孔太平已练就了足够的忍耐力。安如娜在孔太平的身后将手伸向孙萍。孙萍听了她的自我介绍后想也没想就开玩笑说:“我还以为最本分的孔太平也有情况了。”
孔太平有些不好意思,安如娜大大方方地看了他一眼后跟着说:“在一起学习半年,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安如娜和孙萍走后不久,又有三男一女拥进屋里。孔太平知道里面有个人是汤有林,他坐在自己的床上观察了一阵,依然只能感到他们个个气度不凡,除了那个模样不可能超过二十岁的女孩,谁都有可能是汤有林。孔太平有些不满他们肆意挪动自己已放好的东西,他忍了一阵。直到那个女孩又想将笔记本电脑挪开时,孔太平终于想好了一句话:“你们这些当服务员的怎么一点规矩也没有?”女孩一愣,像是不明白地反问谁是服务员。“既然不是服务员,那你们就不能动这房间里放好的东西。”说着话,孔太平已判断出那个站着不动的男人是汤有林。“你就是汤有林吧,我早就知道你!”说完后孔太平还将汤有林盯了半天。见汤有林有些惊讶,孔太平接着说:“我一向在乡镇任职,隔山隔水的必用大嗓门说话,到了省城可能会被人误解为不礼貌。”孔太平说话时的样子很耿直。
那个女孩有些不舍地同送汤有林来的人一齐走了后,汤有林迫不及待地问:“我没见过你,怎么知道我?”
孔太平含而不露地说:“你是财政厅的处长,全省吃财政饭的干部都知道你。”
汤有林有几分得意地说:“你这话还不全面。我还可以告诉你,这个城市里有十分之一的漂亮女孩都知道我!”
汤有林不知道孔太平的情况,问过之后他才说:“你们县有个叫段人庆的,过年之前,通过别人送给我一个报告,我一下子就批了四万元钱给他。”
孔太平说:“那个报告的名义是不是要在鹿尾河水库养殖没有污染的珍贵鱼类。”
汤有林说:“好像是这个名义。”
孔太平不知从哪儿来的胆量,眼睛眨也不眨地说:“那是段人庆从我这里偷走的灵感,我本来要真心实意地搞一个千亩高山环保蔬菜基地,被段人庆知道后,他将名目一换,抢先将报告递到省里后,县里不肯再将类似的报告往上转,不然我也有机会认识你了。”
汤有林一听马上说:“你就用这个名义写个报告给我。我有权不用请示就批给你五万。”
孔太平嘴里答应着,心里却不相信。
开学的头三天,大家都在忙着相互递名片并在党校餐厅里凑饭局,挺像个读书的样子。汤有林在省财政厅当了三年副处长,认识的人和想认识他的人都很多。大家都说如果选班长,只有汤有林最合适。汤有林笑着回答说,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用班长这个诱饵来钓他手里管着的亿万资金。因为同屋,孔太平也沾光,跟着汤有林很快就认识了青干班的全体学员。三天过后,学员们就不大在党校里面忙乎了。下了课后总有不少肥头大耳衣着光鲜的男人,站在四楼的楼道上等着接某些学员到外面去。从一开始汤有林就是受到迎请最多的人。大约每隔一天汤有林就要带孔太平出去一趟。
有一天在外面喝完酒回来,汤有林忽然问孔太平,怎么还不将报告写好给他。孔太平一见汤有林当真了,就忍不住问他是不是真有这么大的权力。汤有林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反过来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不知世故的人。汤有林告诉孔太平如果自己当了副厅长,一次可以批给他一百万。孔太平有些惊喜地连连点头。
绕了一圈后,汤有林换了一个角度问孔太平是不是与地委区书记有特殊关系,因为就他的了解,来读青干班的人总会有某种背景。汤有林将安如娜作为例子:安如娜有两个哥哥,一个在北边的邻省当副省长,一个在本省组织部当副部长。孔太平马上反问汤有林是不是也有某种背景。汤有林长吁一口气,说自己虽然是一个副处长,每年从手上进出的钱却有几个亿,很多厅局级干部都眼红他的位置,所以来读青干班对他并不是真正有利。孔太平见汤有林将自己的心事说了不少,自己也得露点口风才行。他将自己如何被地委党校退了回去,随后镇里无钱过年,自己如何到地区要钱,如何在候车室地上睡觉时被误抓,惊动了地委高层领导的经过,精选一些说出来。汤有林像是相信了,他认为孔太平所做的一切的确可以像花瓶一样点缀领导们从事的事业。
这时候,安如娜走进来将一包口香糖扔到孔太平的床上。汤有林伸手要,安如娜不给。汤有林从早到晚没抽够两包香烟是不会睡觉的。安如娜不喜欢抽烟的人嚼口香糖,她认为这样的男人不是心理脆弱就是性无能。安如娜进一步说,成年男人嚼口香糖比抽烟性感。
汤有林问跟在安如娜后面的孙萍:“你也这样认为?”
孙萍夸张地瞪着眼睛说:“汤有林,你有没有搞错。”
汤有林也夸张地说:“对不起我忘了你还没结婚,不知道这个。”
看着孙萍不高兴地拉着安如娜走后,汤有林说:“安如娜正在一天比一天地喜欢着你。这些事我比你看得清楚,别看孙萍好像对我极不客气,其实心里正在想着如何同我更接近一些。说出来你一定不相信,要不了几天她就会上我的床。”
汤有林拦住孔太平不让他插嘴,独自说了一通让孔太平听得目瞪口呆的话。
汤有林说:“不是我低看你,在青干班里,像安如娜这样脱不了乡气的女人,只有你与她般配,并且不会出任何问题。这一点很重要,在一般的人面前我是不会这么说的。你当然不会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你是不是靠上了你们那儿的区书记。我对你说实话,他有个女儿叫缡子,跟着我玩了一年半,到头来说分手就分手,一点后遗症也没有。为什么?就因为我们很般配,聚和散都能相互理解。”
孔太平一时惊讶,忘了自己先前对区师傅说过的要替缡子报仇的话,只顾追问汤有林怎么可以将自己做的这些事到处说,汤有林说如果不说给别人听,一个男人就是睡了一百个女人,也和那些只与老婆睡过的男人一样。汤有林的话说得孔太平再也不敢出声。
开学的头几天过得非常快,一晃就到了周五。下午第一堂课是共产主义运动史。上课之前三十八个学员聚到一起先将班长副班长选好了。讲共产主义运动史的老师正是孔太平曾经碰到过的汤炎。汤炎好像还记得孔太平,进教室时有目的地将他看了两眼。坐在孔太平旁边的汤有林一会儿工夫就小声说了两次,要孔太平小心防范,别让汤炎找着自己的茬。坐在前排的安如娜听到汤有林的话后,回过头来问为什么。汤有林刚要回答,正在黑板上写字的汤炎回过头来在教室里扫了一眼。随后教室里就只有汤炎在黑板上写字的吱吱声。
汤炎在黑板上写了这样一句话:共产主义运动已在前苏联遭受挫败!
扔下粉笔后,汤炎说:“谁是班长?”汤有林站起来应了一声。汤炎指着黑板上的字说:“这是我十年授课养成的习惯,请班长同志记住,以后轮到我的课时,安排学员轮流上来将这句话写在黑板上。”汤炎挥手让汤有林坐下。“因为我对前苏联的崩溃研究多年,所以我对人称黄埔生的青干班学员要求特别苛刻。不知你们听说没有,青干班前七届学员里,一共有六个人栽在我手里,不仅被开除出青干班,回去后还被降职使用。我可以明白地对你们说,青干班的学员在我眼里是一届不如一届。头四届可以说差不多全是精兵强将,从第五届开始,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先是一个在西部山区当副县长的男性,让两个情人轮流来陪他读书;接着是某地区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和省政协的一位处长在宾馆里与妓女嫖宿;再接下来是本省第二大城市的一位法官让人将四辆走私小轿车开进我们这座大院做起贩私生意。最邪门的是上一届,也就是第七届,一男一女两个国资控股公司的年轻老总,居然趁着国庆放假之际跑到澳门,住在葡京大酒店里,两个人两天两夜输了三百万。”
孔太平正被这些话说得汗毛一耸一耸地直往起窜,汤炎忽然叫第四组第六排靠右边的学员站起来。孔太平没想到汤炎是在点自己,他还在往别处看,经过汤有林小声提醒后才匆匆站起来。
汤炎问:“我记得先前你来这儿参观过。虽然素昧平生,但我对你说过一句真心的话。如果你还记得,请你告诉大家。”
孔太平记得汤炎说过自己是条好汉,他想了想后却选择了另一句话:“是的,我记得你说——你的眼睛很毒!”
坐在前排的安如娜大声地将一股笑声喷出来。教室里的人紧跟着全笑了。只有孔太平一个人没有笑,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再看汤炎的表情时,孔太平就更后悔了。汤有林最初也在笑,笑了几声后见孔太平在发愣,他一留心,发现汤炎的眼睛似乎真的有些毒,马上将脸上舒松的肌肉收敛起来。
“你们是青干班最后一届学员。想必你们也清楚现在的事,凡是能挤上末班车的人绝非等闲之辈,背后都有很硬的腰杆。这种事是归纪委管的。我在这里提出来,是希望你们通过半年的学习,能将硬腰杆变成硬骨头。”
汤炎在讲台上这么一说,教室里立即安静下来。汤炎开始说他所授课程的主旨。心绪不宁的孔太平直到第二堂课快上完时才彻底静下心来。汤炎讲的内容很深刻,有些地方简直就像异端邪说。孔太平一边记笔记一边想,这些东西如何用来应付考试。他瞅空小声与汤有林议论了几句,汤有林也有同感。课间休息时,孙萍与安如娜也加入到他们的担心里,大家一致认为,共产主义运动史无论如何也不能用一部苏联毁灭史来概括。
第三堂课一上完就该放学了,汤炎刚出教室门,学员们又在背后大笑起来。这时汤有林的手机响了。跟着孙萍的手机也响了。转眼之间教室里全是手机的声音。回宿舍的路上孔太平也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见它静得像砣废铁又悄悄放回皮包。大多数学员都和汤有林、孙萍他们一样,还在对着手机说着什么悄悄话。安如娜也将自己的手机掏出来看过,然后有些落寞地走到孔太平身边,问他周末安排活动没有。孔太平这时已想好要用地委党校的经验来安排青干班的业余生活。他告诉安如娜自己的底子浅,得抓紧时间消化这一周老师所讲的东西。
孔太平随口回问一句:“你呢?”
“刚过完年,小偷也没钱花了。我得回家看看。”安如娜说话时眼睛里闪着一丝忧郁。
孔太平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才意识到安如娜的话里有问题,像在暗示她家里没有别人。
正在想事,孔太平皮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听是省城口音的男人,孔太平以为对方拨错了号码,说上话后才知道对方是曾经被黄所长抓过的邓松。邓松说前几天自己在广州一连六次接到洪塔山的电话,专门告诉他孔太平在省城上青干班,要他在生活上多多关照。邓松今天上午才到家,下午就来看孔太平。听说邓松已到了党校门外,孔太平不好不去。邓松站在党校门口,一见到孔太平就上来将他往一辆漆着蓝色金属漆的富康轿车里拉。孔太平有点不肯就范,又经不住邓松的真情实意,便说真要请吃,在对门的小吃摊上来点臭干子就行,他不想耽误自己的功课。邓松也不勉强,吆喝着让摆小吃摊的男人在正对党校大门的街边上摆上一张桌子,炒了几个小菜,一人来一瓶啤酒。
孔太平一吃完就回宿舍了。
青干班的学员全都住在四楼,这时候楼内就空得像是从没有人住过。他觉得太寂静了,一下子有些不适应。天已经黑下来,他看了一会儿书,情绪老也没法调整到最佳,刚刚读过的文字竟像从没见过一样。孔太平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给月纺打电话。正在做饭的月纺不解地问他,不是约好每天晚上十点打电话,怎么提前了。孔太平不想说这边的情况,就说本想打给鹿头镇,一不留神就错了。月纺笑着说,这样的错误犯得越多越好。说笑几句后,孔太平真的将电话打到李妙玉家里。孔太平要李妙玉告诉赵卫东,将上次写的要钱报告用现在的日期重写一份。李妙玉问孔太平为什么不直接同赵卫东说。孔太平被李妙玉的话问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放下电话孔太平正在胡思乱想,走廊上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听得出脚步声每响十来下就要停顿一会,那正好是相邻的两个门之间的距离。待到那人经过自己门前时,他将门打开严厉喝问一声。
“是我!”汤炎站在廊灯下,不待孔太平再说话,他又说:“不错,还有三十八分之一人留了下来!”
16
一连两个周末都是孔太平独自留守青干班宿舍。有几次课间休息时,孔太平开玩笑要那些已经熟悉起来的学员付给自己值班费。学员们也开玩笑,说孔太平这样清高太可怕了,必须让他也下水游一游,否则不定哪天他会将大家全卖了换一个老大的政治资本。学员们说这话时很轻松,倒是孔太平感到四周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过完第二个周末,汤有林照例是周一赶个大早回到411房间,那一脸还没有消褪的倦容里包含的内容,412房间的两个女人也看出来了。周一的课堂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风油精气味。孔太平留意看过,就是女学员中也只有安如娜没有往太阳穴上抹风油精。第一节课上到一半时,汤有林小声告诉孔太平,自己有点撑不住了,他让孔太平在自己要打瞌睡时帮忙拧一把。汤有林话刚说完就开始打瞌睡了。孔太平拧了一把,汤有林的眼皮就睁一下。拧了几把后,孔太平就懒得再拧了。一会儿工夫汤有林的嘴里就有口水流出来。惹得安如娜不停地回过头来冲着孔太平笑。孔太平以为正在讲授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课程的曾副校长会对汤有林实施某种惩戒,他一直等到下课铃响,也不见曾副校长有何表示。汤有林睡了差不多一上午,下午总算有了精神,他一边听课一边要过孔太平的笔记本,将那些遗漏的笔记抄到自己的笔记本上。
正抄着,汤有林扭头小声告诉孔太平,段人庆今天要来省城,约他晚上出去搞点活动。汤有林说:“你也去,一个地方的人嘛!”
天黑后,四楼走廊上的脚步声又频繁地响起来,不时有人低声说一句什么,楼梯上上来的人少,下去的人多。汤有林迟迟出不了门,上午讲课的曾副校长在房间里一坐就是一个小时。省委党校有一个造价五百万的党建专家楼的报告,在财政厅里压了快一年,曾副校长要汤有林帮忙周旋一下,尽快批下来。汤有林面对曾副校长的急切,一直表现得和颜悦色含而不露,不说答应帮忙,也不说不答应帮忙。这时候安如娜和孙萍上食堂买饭回来,从门前路过时,见曾副校长在就拐了进来。安如娜将饭盒里的饭菜扒给曾副校长看,并说自己的三围正合标准,还不到要减肥的时候。曾副校长笑着说,当年蒋经国在江西赣州为国民党办青干班时,专门让学员去吃最苦的饭菜。孙萍马上说,曾副校长这样说话是否不妥。曾副校长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的确不妥,他朝汤有林叮嘱一句后,终于起身离开了房间。
汤有林吁了一口气,他将孙萍和安如娜的饭盒夺下来扔进卫生间里,让她俩跟着去吃段人庆的请。孔太平见推不脱,就趁安如娜与孙萍回房间收拾自己的脸和头发时,先行出门。他有意在党校门前的小吃摊上买了一碗素面,站在街边的路灯下大口大口地吃着,同时打量着四周的动静。摆小吃摊的男人说孔太平这样子如果没人介绍,根本无人相信他是青干班的。摆小吃摊的男人还说,这条街上的餐馆酒店赚的全是党校学员们的钱。说着话孔太平就看到有几个青干班的学员,满脸酒色地从好莱坞酒店晃出来。吃完素面,孔太平估计汤有林他们要出来了,便到二百米开外的苏鉴书店门前等候。
安如娜穿的那件羊皮短大衣细腻得像是女人肌肤,孔太平紧挨着她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安如娜告诉孙萍,这件羊皮短大衣是法国名牌,叫夏奈儿。安如娜还说她现在已经接受了最现代的观点,更看重内衣的品质,不管是让别人看还是让自己看,那才是最有欣赏趣味的。安如娜的话不轻不重,孔太平以为汤有林听不见,哪知他扭过头来,说安如娜的身子对不起这些名牌时装。安如娜生气地唾了汤有林一口。
出租车开过长江,在江北的街道上转了十来个弯,最后停在对门就是公安分局的一家夜总会门前。在走廊尽头,迎宾小姐停下来将一扇门敲了两下。开门的果然是段人庆。孔太平正要上前与段人庆打招呼,目光一转,发现包房里还有两个小姐。
汤有林说:“庆老板,不好意思,多带了几个朋友!”
段人庆一脸的笑容说:“这是林老板看得起我!”
汤有林在将孔太平、孙萍和安如娜向段人庆作介绍时,分别说成是平老板、萍小姐和如小姐。段人庆将汤有林叫到一边小声说了几句后,回头支走一个小姐留下那个被他叫棠的小姐。大家落座时,段人庆凑到孔太平耳边小声说,没想到只读半个月的青干班,孔太平就变得让人刮目相看了。孔太平知道段人庆将孙萍和安如娜当成小姐了,一边在心里窃窃地笑着,一边等着段人庆闹出笑话来。菜上好后,服务员便主动退到门外。段人庆上来就发话,要三位小姐对三位先生进行大包干,在他的安排下孙萍与汤有林配合,安如娜与孔太平配合。棠小姐自然是他自己的了。棠小姐一点也不怩忸,一个媚眼没做完手臂就勾住了段人庆的脖子。段人庆也不含糊,嘴里说要喝交杯酒,两只手轮流在棠小姐身上摸过来揉回去。汤有林瞅着段人庆的样子禁不住笑出声来。
段人庆回头冲着孙萍和安如娜说:“萍小姐和如小姐,我有话说在先,你们若不能做到让两位老板满意,回头要小费时别说我庆老板小气。”
棠小姐看了几眼后:“庆老板看错人了吧?她们不像是做小姐的!”
汤有林在一旁抢着说:“萍小姐和如小姐以往只是坐台,今天是头一次放鸽子。”
说着汤有林就将孙萍拉站起来,拿起话筒唱起了卡拉OK。汤有林唱卡拉OK的水平相当高,两首歌唱下来,孙萍的眼睛就开始熠熠发光。汤有林趁机将一只手搭在孙萍的腰上,孙萍扭了两下并无更进一步的动作,汤有林一边将话筒举到孙萍的嘴边,一边极具弹性地用手将孙萍往自己怀里拉。孔太平眼看着孙萍挣开了,过了一会儿又被汤有林拉了过去,由于是背对着大家没人看清此前发生了什么,就见孙萍挥起耳光对着汤有林的脸轻轻扇了一下。
正在与棠小姐纠缠不清的段人庆发现不对,立即毫不客气地说:“是不是妈咪没将你教好?”
孙萍这时一扬眉头说:“段人庆你装什么鬼,你没读上青干班也没必要这样自暴自弃呀!”
段人庆顿时大惊失色,他飞快地摸出一些钱将棠小姐送出门外,回过头来连连对孙萍说对不起,只怪自己有眼不识泰山。汤有林这时将大家的身分一一重新作了介绍。段人庆端起酒杯先行自罚三杯,然后又给每个人连敬三杯。孙萍见段人庆如此心诚,也不再板着脸不笑了。接下来是汤有林向孙萍说对不起,汤有林同样连喝三杯,孙萍陪了一杯后睃了汤有林一眼,说他万一哪天犯下风流下岗了,可以到娱乐城里当歌手。
趁着孙萍与汤有林说话时,孔太平端起酒杯和安如娜碰了一下。安如娜也不说话,轻轻一扬脖子一杯酒就没了。一连喝了三杯后,安如娜的嘴唇就像冲血一样开始发胀,那种饱满浑圆的魅力完全能超过发育稍微不好的乳房。回去时,孔太平依然和安如娜坐在一起。在车窗外侧射灯光的映衬下,安如娜的嘴唇简直就是夜总会里能让亮光慢悠悠跑着的镭射灯泡。坐在前排的汤有林回过头来,要同孙萍说悄悄话。安如娜将身子往孔太平这边靠了靠后,用极小的声音告诉孔太平,要不了几天孙萍就会落入虎口。出租车快到党校门口时,孔太平先下了车,他真的在公用电话亭里给月纺打电话。家里一切都好,孔太平说自己这个周末要回来时,月纺笑着要他别回,免得那么远的白跑一趟。孔太平知道月纺的例假要来心里反而更冲动,夜里躺在床上时,身体里有种东西在左冲右突,弄得他都快憋不住了。
早上醒来,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汤有林在和谁说话。声音不大但能听清楚。汤有林像是不高兴,说自己再也不会去见她,都连续三次了,每次去她都要行使女人的专有权力。孔太平禁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汤有林正好有理由收了手机。汤有林伸了一个懒腰后,说孔太平昨天夜里做梦时不停地叫安如娜。孔太平不相信。两个人正在争辩,安如娜在外面敲门问他们干吗一大早就关在屋里议论她。孔太平来不及阻拦,汤有林就将他们争吵的原因告诉了安如娜。安如娜妩媚地笑起来,说自己见过不少在梦里叫她的名字的男人。
本周二的课程有变化。上午是庶两年来发生的几起没有公开报道的高级干部腐败案例。这种课都不让做笔记,将来也不做结业考试内容,大家听起来都显得很轻松。放学后,汤有林让学员们在教室里多留了十分钟,一个个地叮嘱,要大家一定在明天下午交上一篇关于这两场报告的心得体会,而且不得少于一千五百字。吃完晚饭,汤有林就不见了。孔太平以为他晚上又有活动,便闩上门打开笔记本电脑,很快就找到几篇有用的文章。他将它们复制到一个新文件夹里,经过一番删改,一篇不错的学习心得便写成了。孔太平将它另存到软盘上,关了电脑,拿着软盘出门准备将它打印出来。快到苏鉴书店旁边的文印社时,汤炎迎面走来。
汤炎望着孔太平亮了亮手中的软盘,不大相信地说:“你会用电脑?”
孔太平说:“老婆教的。”
汤炎又问:“上网了吗?”
孔太平说:“上了。我用的是663。还下载过你在网上发表的文章。”
汤炎笑着走远后,从文印社里钻出几个青干班的学员,拉着孔太平问他用了什么诀窍,居然让汤炎这种人冲着自己笑。孔太平要他们别瞎想,也许汤炎今天高兴被他碰上了。说着话孔太平忽然改了主意,不再急着将软盘上的文章打印出来,而是决定用自己放洪塔山一马这件事写成文章。他想让汤炎也像区师傅那样被感动一次。孔太平正要回宿舍,汤有林寻路找来。老远就叫孔太平赶紧跟他去一个地方。
出租车这一次没有过江,他们在紧靠长江南岸的一家酒店门前下了车。孔太平一见酒店的样子以为真有什么正经活动,汤有林带着他上了电梯直奔楼顶酒吧。城市生活真是这样浪漫,很大的一片楼顶用一些很大的玻璃罩上后,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灯盏变得浑然一体,加上酒吧里不明不暗的蜡烛,孔太平一眼看上去就被打动了。东道主已经先到了,这一次汤有林早早就将对方的身份告诉了孔太平,同时叮嘱孔太平今晚放开一些抓紧时间尽兴,不能拖得太久,因为周三是汤炎的课,他不想到时又打瞌睡。说完汤有林就问对方,怎么菜还没上来。对方不动声色地对着手机轻轻说了两句,随后将一把钥匙交给汤有林。汤有林拿过钥匙正要走开,孔太平叫了一声。对方按住孔太平,随手掏出第二把钥匙。孔太平这时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一边伸手挡住一边说自己从来不做这种事。对方以为孔太平是在拿架子,就叫他先去看看,如果不满意,再回来也不迟。孔太平还是不肯,对方只好打电话叫等在房间里的小姐上来与孔太平见面。等了一会儿,小姐来了。孔太平一听小姐的声音竟有些熟悉。酒吧里灯光太暗,孔太平盯着小姐看时,小姐以为他在挑剔,故意做出许多娇媚之态让他看。
孔太平越看越有把握,忍不住脱口问道:“你是春到?”
孔太平的话惹得小姐大惊失色,她努力控制住自己:“老板认错人了!”
孔太平说:“你是春到。你不认识我了,半年前我在春到酒店里见过你。”
孔太平的话没有引起小姐的共鸣:“老板,你确实是认错人了!”
孔太平正要继续追问,汤有林老大不高兴地走回来。对方赶紧上前迎着问出了什么事。汤有林生气地说对方太小瞧自己了,拿一个完全靠化妆品堆起来的假美女来糊弄他。见汤有林没兴趣了,孔太平赶紧提出不如回去,还有文章没写。对方很不好意思,连连说下次再安排。孔太平站起来正要走,那个小姐将一张纸片塞进他的口袋里。下了电梯来到酒店大堂,孔太平从口袋里摸出纸片一看,上面写着一个call机号码:126-9690751。孔太平明白,那个小姐肯定是春到了。
回党校的路上,汤有林问孔太平为什么还在吃素。孔太平说这是食草动物与食肉动物天然的区别。汤有林不信,不过他不像别人那样担心孔太平的不合群是另有所图。汤有林有信心让孔太平进化成既吃草又吃肉的现代人。
孔太平在苏鉴书店门前下了车,说是想买一本书,其实还是不想与汤有林一道进省委党校大门。孔太平从党校门前的小吃摊上经过时,摆小吃摊的男人不好意思地叫住他,说他昨天吃了素面后忘了给钱就走了。孔太平虽然想不起来,但他还是马上掏出钱来补上,同时还与摆小吃摊的男人开玩笑,说素面里一定放了罂粟,不然的话自己不会这么快就上瘾。
摆小吃摊的男人说:“刚开始时生意非常差,是汤老师劝我才没有撂摊。汤老师说在这样的地方摆小吃摊简直就是试金石。我想也对,守在这儿万一要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比别人早些看见苗头。”
孔太平说:“你看到苗头了吗?”
摆小吃摊的男人说:“看到一些,好学员越来越谨慎,不好的学员越来越猖狂。”
党校的夜非常安静,孔太平见汤有林不在房间里,便将笔记本电脑摆好。刚敲出两百个字,他又想起自己有三天没有解大便。他见卫生间里有电源插座,就将笔记本电脑搬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重写有关反腐败的心得体会。正敲得起劲,有人开门进屋了。孔太平知道是汤有林回来了,似乎有个女人也跟了进来。片刻后,果然听见孙萍的声音。孔太平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语气有些诡秘。外面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东西摔在床上。
孙萍的声音稍大了些:“汤有林,你不能这样!”
听不见汤有林的声音。孙萍又说:“真的不行,孔太平会回来的!”
汤有林还没吭声,屋里就发生不太激烈的撕斗。随着孙萍长长的一声呻吟,撕斗声变得有规律了。孔太平很清楚屋里正在发生的是什么事情,他感到全身被一股灼热的气流撑得鼓鼓的。大约经过了十来分钟,孙萍忽然尖叫了一声,紧接着汤有林也像车胎泄气一样长吁起来。
几分钟后,汤有林终于开口说话了:“孙小姐,这是我给你的小费。”
孙萍吃吃地笑起来。大约是汤有林给了一笔不算少的钱,孙萍惊讶地问:“你这是慷谁的慨?”
汤有林说:“这是昨天段人庆给的,我也懒得数,不知是多少?”
孙萍像是在数数,过了一会儿才说:“整一万。”
汤有林说:“拿去买几件好点的衣服吧,别再听着安如娜说什么夏奈儿时不敢吭声!你这种魔鬼身材才配得上那些名牌时装。”
孔太平在卫生间里呆到孙萍走了还不敢出来。他不知如何面对这种事。没想到汤有林在外面敲了一下门说:“别躲了,出来吧,我要洗洗身子。”
孔太平开门走出来后,汤有林看着他笑个不停。孔太平鼓足气上前一把揪住汤有林的领口,挥起拳头对着汤有林的小腹不轻不重地来了一下:“我不管你做的事是不是可以见人,可你应该知道,你不能够在我的眼皮底下干这种事!”
汤有林一边揉着肚子一边说:“我知道你在卫生间里,我若是练了气功就会将你遁出去。男人就是这样,一旦有女人为自己动情,当然就不能放过她。我有个方案,安如娜早就对你有意思,回头你们到一起时,我也给你方便。”
这一次孔太平真的气愤起来:“放你的臭屁!”
他想骂得重一些,好不容易选择的措辞却将汤有林惹笑了。汤有林这样做有他的理由,他太太得到一个肥差,过完年就去了欧洲,估计要到八月才能回来。对这一点汤有林很委屈,毕竟他才三十五岁,身体又那么强壮,若是硬憋下去,反而会闹出大问题来。汤有林以孔太平为证,孔太平离开老婆才十几天,夜里做梦就喊着安如娜。
汤有林认真地说:“这是我和女人们上床感觉最好的一次。知道旁边有人在偷窥,真是说不出来的刺激。”
孔太平不与他说这些,他还有明天得交上去的文章要写。孔太平的文采一向不好,他咬着牙,硬撑着往下写。实在写不下去时就走走神想想别的。好几次他都想起那个对孙萍如痴如醉、写起文章来妙笔生花的男人,虽然不曾见面,孔太平还是在心里为其叹息。不过孔太平后来又想通了:谁能保证那个单身男人不像汤有林那样,一出省委大院就换上另一副人皮,四处花天酒地哩!下半夜,孔太平的十个指头总算有了感觉,如同月纺所说,像是十个小人在键盘上跳舞。心里兴奋,身体就敏感起来。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安如娜是不是真的对自己有那种意思?孔太平将睡得正香的汤有林弄醒,问他为何这么胆大,不怕孙萍上法院告他。汤有林嗯了一声说,天底下越是扭扭捏捏做作的女人越是喜欢男人的强暴。
17
“苏联真的是被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世界的合围逼垮的吗?不是!”汤炎在讲台上肃然地说,“是因为他们的党政人员大面积腐败!这些人暴敛大量公有财富后,就想公开对它的占有,而实现这种目标的惟一的捷径就是改变国家制度。”
教室里很肃穆,所有心高气傲的学员都不敢马虎,要么竖着耳朵听,要么趴在桌面上拼命地记录。快下课时,曾副校长跑来短暂地改变了教室里的气氛。曾副校长半拖半请地将汤有林从座位上拖走,让他同自己一道到财政厅去见厅长落实那份要钱盖宿舍楼的报告。发生在身边的骚动一点也没有让孔太平兴奋起来,他勉强撑着自己的眼皮听完第一节课。课间休息时他将头伸到卫生间的自来水龙头下狠狠冲了几遍。早春的水非常凉,孔太平心里打了几个哆嗦。从卫生间出来,他发现安如娜正在走廊上等着自己。
安如娜有些不高兴地问:“昨天晚上又跟着汤有林干什么坏事去了?”
孔太平说:“你不是一样跑得不见人影!”
“我一直在房间里忙着写心得体会,哪儿也没去。”
“你写一篇文章就哪儿也不敢去,我可是一口气写了两篇,想想我能去哪儿?”
“干吗这样拼命,想赶上孙萍的男朋友?”
安如娜口气和缓下来,她提醒孔太平千万不能打瞌睡,被汤炎捉住可就不好玩了,那家伙恨不能让三十八个学员变成三百八十个孔繁森。孔太平心里有种被女人呵护的激动。安如娜嘴唇上的柔光在孔太平心里闪了二十来分钟后,终于熄灭了。等到它再次发亮时,孔太平发现教室里所有眼光都在盯着自己。前排的孙萍也在扭头往回看。孙萍在强忍着涌到嘴角上的笑。安如娜不知什么时候坐到自己身边了。孔太平小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听到安如娜解释后,孔太平吃惊不小,他没想到自己真的会在教室里边睡觉边打呼噜,而且安如娜特意换位过来推了几把也没有将他推醒。
汤炎不无讥讽地说:“孔书记天天在街上吃素面,是不是晚上逍遥时的小费付得太多了?”
孔太平自动站起来像一棵松树立在教室里:“汤老师你不能这样看我们。”汤炎脸上的嘲笑显然不只是献给孔太平一人。孔太平见大家都在看着自己,心里突然来了勇气。“你是不是还以为青干班的学员上街吃素面也是在暴敛财富?”
汤炎露出一副反唇相讥的样子正想再说话,安如娜举起手来说:“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孔太平昨晚一直在房间里写学习心得。写完第一篇后觉得不满意,又接着写了第二篇。直到凌晨五点才上床睡觉。”
汤炎说:“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安如娜说:“对不起,你不能问这个问题。你应该清楚不管男人女人,上了床后所有事情都属于隐私。”
被压抑半天的青干班的学员趁机哄笑起来。
汤炎冷峻地说:“好!请孔太平同学现在就回宿舍将不属于隐私的两篇心得体会拿到教室来,读给大家听听。”孔太平正要走,汤炎又说:“这段路来回十分钟足够,我给你二十分钟。如果二十分钟之内你不能回到教室,那么这间教室里就没有你的位置了。”
孔太平窝着一肚子火一声不吭地出了教室。刚到宿舍楼下,就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因为人在屋内,他看不清,只觉得声音像是李妙玉。走进大厅,果然是李妙玉。
李妙玉见到孔太平时笑得满脸通红。
孔太平让她跟在自己身后往楼梯上爬。二楼以上既没有服务员也听不到其它动静。
上到四楼以后,李妙玉忍不住说:“难怪省委党校总出领导人才,这么好的学习环境,要不用来读书,就会觉得草木皆兵。”进门后,李妙玉随手将外套脱下来,扔在孔太平的床上。李妙玉一点想坐的意思也没有,不停地在房间里转圈。那件羊毛衫有些罩不住她了。“这么安静,连只叫的鸟都没有。你们上课时也朗读课文吗?”李妙玉问话时,一只手伸进羊毛衫里搔了两下,一片雪白的腰身短暂地显露了下。
孔太平想起昨晚汤有林和孙萍在这屋里做的事,心里强烈地冲动起来。他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李妙玉。
李妙玉柔柔地说:“怎么啦,又有人在背后玩你的小动作?”
孔太平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深深地看了几眼后,突然一使劲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李妙玉一点也没挣扎,听任孔太平将自己抱到床上后,在身子里疾风暴雨般完成一个被征服者实实在在的投降过程。孔太平在情绪达到最高点时,狠狠叫着:“汤炎,你出老子的洋相,老子操你的屁眼!”两个人就像久经配合一样默契,不到五分钟,便又原模原样地下了床。
外面仍旧没有动静。
孔太平说:“我这样做可是在强暴你哟!”
李妙玉高兴地回答说:“我早就有预感,迟早会是你的人。”
孔太平一高兴就吩咐李妙玉将专程送来的报告留下,然后到省委党校附近那家进出很方便的饭店住下来,等着自己。正在说话时,走廊上忽然有人走过。孔太平心里一惊,脸色顿时变得雪白。李妙玉很镇静,她要孔太平别怕,男女之间的事只要不被人在床上捉住,就没有人敢瞎闹。孔太平一想也对,索性将门打开,问那个还在走廊上徘徊的女人找谁。女人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孔太平,好半天才说她要找412房间的史刚。孔太平告诉她412房间住着两个女的。女人蹲在412房间门口,嘴里喃喃地说:“一会儿下课了,史刚就会回房间的。”孔太平见状就不再理她了。下楼后经过服务台时,孔太平让李妙玉先走了,自己壮着胆子将楼上出现的女人告诉值班的两个服务员。服务员一听连连说糟了,怎么又让这个女人溜了进去。一个服务员赶紧往四楼跑。孔太平问是怎么回事。剩下来那个服务员笑着说,这是上一届青干班的遗留问题。
教室里的人都在等着孔太平。他提着笔记本电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安如娜又举手示意说:“用时十六分,符合规则。”
汤炎阴着脸说:“打开电脑!”
孔太平心里哆嗦一下,他将笔记本电脑打开:“读哪一篇,先写的还是后写的?”
汤炎说:“不是说先前没写好吗?读第二篇。”
孔太平不再说别的了。孔太平给自己后写的这篇文章取名为《流淌在血液中的腐败》。文章从鹿头镇的困境描述开始,接下来写了养殖场对鹿头镇的重要,随后又写洪塔山对养殖场的重要。再往后是舅舅家的情况以及表妹田毛毛与自己的兄妹情分。本来就因为意外与李妙玉苛合而惴惴不安的孔太平,读到洪塔山强奸田毛毛这一节时,声音开始颤抖起来。他有些吃惊,昨天晚上自己哪来力量将这些东西写成文字。孔太平想努力保持平静,内心的震动让他越来越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见孔太平停下来了,汤炎一如既往地说:“奇文共欣赏,往下读呀!”
孔太平将笔记本电脑啪地往前一推说:“你他妈的想读你就读去!”
教室里的人全都怔住了。汤炎上前将笔记本电脑拿到讲台上亲自读起来。
“……表妹是舅舅和舅妈四十岁时才生下的掌上明珠,舅舅曾对我说过多次,表妹是他这辈子惟一的寄托。在表妹受到极大的伤害后,我一直受到舅舅的暗示,对洪塔山必须严惩重罚,最好是要了洪塔山的命。当舅舅、舅妈和表妹将自己关在病房里抱头痛哭时,我还当大事不好!正要破门进去,舅舅开门走出来。他艰难地颤抖着只有皱纹、不见血肉的嘴唇对我说了一句我想也不敢想的话。一听到舅舅的话,我就感到自己全身的骨头都酥了,所有重量一齐集中在膝盖上:那一刻里,除了跪在舅舅面前,我再也没有别的选择!这个案子的结局我想到过一千种,一千种结局里独独没有舅舅一家人所做出的抉择。然而事后我想,他们的抉择所包含的内容比我想到的一千种结局之和还要多。舅舅仰望着苍天,一字一字地对我说:放了洪塔山那狗杂种吧,让他多为鹿头镇做点事!时至今日,一想起这件事我便心如刀绞。我不承认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无能。如果硬要说成是无能,那也不是我个人的无能。因为腐败在现阶段已经成了一种文化一种时尚,它不仅流淌在特权阶层的血液中,而且渗透在非特权阶层的血液中。像舅舅这样的普通百姓们承受的东西太多了,他们诚实,只要有可能便像一头已经进入垂暮之年的老牛,习惯于心甘情愿地承担着那些强加在他们身上的重负。他们善良,总以为自己吃苦受累是在替政府替国家分享着艰难,而不知道自己那年年都要蜕去几层皮的肩膀上还扛着许多肥硕的腐败分子。有像舅舅这样好的老百姓,如果我们的改革事业还不成功,真是天理难容!天理难容!”
教室里一片沉寂。“对不起,孔太平同志。”汤炎沉默好久后才低声说:“有这篇文章在,今天的课你不用听了。你可以回房间去好好休息。”
孔太平什么也没说,拿上笔记本电脑真的出了教室。汤炎追出来要他将这篇文章多打印一份,他要作为范文进行研究。
孔太平刚刚走进宿舍楼,值班服务员就冲着他叫了一声。孔太平吓得心里怦怦直跳,正不知道如何回答,一个服务员怯生生地走过来,小声要他别将刚才那个女人闯进楼内的事说出去,不然的话经理就会扣她们的奖金。服务员的样子让孔太平相信,她们根本不知道楼上发生的事。孔太平平静地答应了服务员的要求。
当他一个人走在楼梯上时,忍不住在心里说,没想到比起自己做过的好事,做坏事要容易十倍以上。做好事除了要有良心道德,还要有真本领。做坏事除了胆量别的什么也不需要。
孔太平将笔记本电脑放回房间,拿上软盘就到了街上。他将软盘放在苏鉴书店旁的文印社里,转身就到了与李妙玉约好的饭店,很容易就在总服务台问清李妙玉包住的房间。这一次他们没有像在省委党校411房间内那样急促。两个钟头的不适应期刚刚过去,孔太平的神经变得不那么敏感,他有足够的时间让李妙玉一次次地从欲海的高峰跌下来又爬上去,爬上去又跌下来。当孔太平下来时,李妙玉已精疲力竭地摊在床上不停地说她要死了。孔太平在李妙玉的身边趴下后,一口气睡到下午四点钟才醒过来。李妙玉也没有吃午饭,一直光着身子睡在孔太平身边。孔太平看着李妙玉说这一切简直就像做梦。李妙玉也觉得自己在做梦,她曾经想过自己与孔太平之间也许会产生一段故事,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凡是这样的事最忌讳的是吃窝边草。孔太平告诉她如果没有来省城里住着,这种事真的不会发生。二人相互挑逗一阵孔太平又有些意思了,李妙玉没有再迎合,她一边要孔太平爱惜身子,一边解释说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高潮,可能是充血太厉害,下身有些疼。孔太平想看看,李妙玉不让。孔太平朝李妙玉的腋下挠了几下,见她不怎么怕痒,便转了话题问镇里怎么会派她来。李妙玉说是段人庆要她来的。段人庆说到了省城以后,女人比男人容易打开局面。孔太平觉得好生奇怪,段人庆怎么从鹿尾河管到鹿头河了。追问之下,孔太平才知道,萧县长为了在自己主持全县工作期间及时做出一些突出政绩,破例要段人庆在搞好鹿尾镇工作的同时代理鹿头镇书记。孔太平心里明白萧县长这样做有一半是冲着自己来的,另一半是为了安抚段人庆。
想到这里,孔太平对李妙玉说:“你该回去了!”
李妙玉一听就生气了:“这就是男人的德性,一发泄完就嫌女人碍事。”
孔太平说:“不是这种意思。我是觉得有些不对头,说不定这中间有陷阱。你可能不了解段人庆这人,你要是真喜欢我,就得多替我担着点。”
李妙玉迟疑好久才说:“也行,我过几天再来。”
孔太平说:“不,没有我的电话你不能来。”
李妙玉说:“你将我的胃口吊起来了,又想让我活活饿死呀!”
孔太平说:“我的劲头你也尝到了,你一来,我就像过年一样。你想想若是天天过年,人怎么吃得消!”
李妙玉总算同意到县里在省城的办事处坐夜班车回去。收拾好东西后二人就下楼去退房,刚走到楼梯口,孔太平忽地退回房间。李妙玉站在原地没动,片刻后,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顺着楼梯一溜小跑地上来,男人擦着李妙玉的肩膀走到隔壁房间门口,一个女人露出半张脸,将男人迎进屋里。外面恢复安静后,李妙玉小声将孔太平叫出来。李妙玉问是不是碰到同学了。孔太平笑而不语。李妙玉说其实用不着这么小心,大家都是彼此彼此,看见了也等于没有看见。到了搭车地点,问清了车次后,孔太平一算李妙玉回到县里的时间在十点左右,就在街边上买了一箱月纺最爱吃的库尔勒香梨,让李妙玉带回去。李妙玉说他们之间刚刚有事,自己哪敢这么快就去见孔太平的老婆。孔太平相信李妙玉有这样的本领,不然怎么当妇联主任。眼看着李妙玉上了车,孔太平又将她叫下来。李妙玉以为孔太平想通了让自己留下来过一夜。孔太平却告诉她,等省里的钱到账后,赶快拿上一万元来交给汤有林。李妙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报告里只有五万元,却要给一万元回扣,简直是太黑了。孔太平没有将段人庆回扣给汤有林一万元的事说给李妙玉,他要李妙玉只管将自己的话告诉段人庆,他还断言段人庆不会有任何阻拦。
孔太平回到文印社取文章和软盘时,听说汤炎已经来过,还拿走了他要孔太平多打印的一份文章。汤炎留下话,让孔太平回来后到家里去坐坐。孔太平心里暗暗高兴,却打定主意不去汤炎家。他知道除了自己以外,全部三十七位学员都不喜欢汤炎,自己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天晚上,青干班的学员好像多数没有外出,整个四楼出现少有的嘈杂,有人在读唐诗,有人在读《人民日报》社论,也有人在怪声怪气地学汤炎讲课。安如娜和孙萍在房间里大声朗读着不知哪家报纸副刊上的抒情散文。孔太平见汤有林还没回来,便去敲412房间的门。安如娜开门让他进去。孔太平问今晚大家怎么啦,一个个像患了精神病。孙萍说,汤炎发了话,要大家好好体会一下孔太平所写的文章,下周三如果还是他的课,他要与学员们专门讨论这方面的问题。安如娜打断孙萍的话,要她别这么酸,毕竟孔太平还是她的入党介绍人。安如娜这一说,孙萍果然好多了。说了几句别的后,孙萍钻进卫生间不知干什么去了。安如娜朝孔太平一连看了几眼,孔太平有些疲惫没有精力在意这些。
还没到睡觉的时候,月纺就一边嚼着库尔勒香梨一边打电话告诉孔太平,自己与送梨来的李妙玉挺谈得来。孔太平在遥远的地方听着这些话时,心里有一丝愧疚在飘来飘去。
半夜时汤有林才回房间,孔太平已经睡了一觉。问起来汤有林也不隐瞒:昨晚曾副校长埋单,请他洗了一个桑拿。孔太平好奇地问曾副校长洗了桑拿没有。惹得汤有林笑话他实在是一个从山旮旯里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土得掉渣的,苕里巴叽的乡镇干部。孔太平从枕头下面取出李妙玉送的要求财政支持的报告。汤有林看也不看就说明天去办这事,争取当天拿到拨款书。
第二天汤有林又没有上课,依然是曾副校长替他请假。午休时汤有林就回来了,说是五万元已经一分不少地拨到县财政局的户头上去了。汤有林认真地说,这些钱足够买断孔太平所拥有的独家新闻。孔太平连忙答应下来,说那件事明天早上就会变成大粪永远离开他的身体。汤有林说,大粪一落地就成了肥料,再被植物吸收,就该开出美丽的鲜花,不过这朵花肯定只属于孔太平。
几天后周末又来临了。青干班学员们说是要回家,一个个都向汤有林请假。孔太平没有请假,好几个学员托他将自己的笔记抄到他们的笔记本上。孙萍好像是真要回地区,走之前她特地问孔太平要不要给区师傅带点什么。孔太平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好带的。安如娜从411房间门前经过时,冲着屋里用那对似乎越来越厚的嘴唇结结实实地笑了一下。汤有林认定安如娜如此展示自己的表情,等于是在向孔太平的笔记本电脑里放送病毒。汤有林是最后一个离开宿舍楼的,走的时候还不忘幽默地向孔太平请假,他说现在孔太平是真正的班长。
人一走光寂寞就来了。孔太平怕自己闲下来就瞎想,赶紧开始替大家整理这几天的笔记。忙了两个小时,胃里就有了饥饿感。他忍了一阵后,拿笔的手居然轻微地颤抖起来。正在想自己的心血管系统是不是出了问题,有人沿着走廊走到门外停下来。那人的脚步声不轻也不重,孔太平在第一时间里判断是安如娜来了。他稍作犹豫后还是主动将门打开。没想到汤炎在门外站着。
汤炎说:“外面特别阴冷,像是要下雪!”
孔太平说:“不要紧,省城再冷也冷不过鹿头镇。”
汤炎进屋后习惯地看了一眼笔记本电脑:“我打算用你的那篇文章作基础,给报纸写篇有分量的评论文章。怎么样?”
孔太平说:“汤老师太抬举我了。”说着话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对不起,我肚子饿了,要到外面去买点吃的。”
“你手有些颤抖,是不是血糖偏低?承包食堂的那些家伙只想赚钱,伙食确实太差了。”汤炎接着说起另一件事,“你怎么不去我家坐坐?”
“我还没有想好自己该不该去。”孔太平说。
“也好。”汤炎忽然一转话题。“我听到风声,有些男女学员关系不正常。”
“汤老师,我不是省委党校雇佣的私人侦探,我更没想过自己要成为一个告密者。如果确实需要举报的,我会直接去纪委、反贪局和检察院。”孔太平一字一字地逐步加重了语气。
孔太平正色的样子让汤炎有些尴尬,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我头一次见到你时就感到你是一条汉子,看来我的眼力还没有退化。”
汤炎走后,孔太平愈发感觉安如娜要来。他赶紧锁上门仍旧跑到街上去吃素面。摆小吃摊的男人正要收摊,见孔太平来了,又重新将一应东西摆好。孔太平坐在小板凳上,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省委党校大门。天上开始飘起小雨了。摆小摊的男人也像汤炎那样认定这天气肯定要下雪。他还说在城市里观天象不能像乡下只靠眼睛,城里人判断天气的变化主要用脸。因为脸是直接与空气接触的东西。孔太平懂他说话的意思。吃完素面,他在附近转了一会,安如娜没有像自己所感觉的那样悄悄地出现。孔太平整夜都很警醒,外面除了真的下雪之外并没有其它动静。
天亮后,孔太平起床上卫生间时发现窗户变小了许多,细看时才知道窗台上积了很厚的雪。他将电视打开,省城的早间新闻正在说昨夜一场大雪使全城的道路出现不同程度的堵塞,电视画面上不停地出现凌晨时分一排排长龙一样的轿车在雪地趴着的样子。差不多每一台轿车的车窗里都有一张女人的脸在晃动着。孔太平昨天夜里忘了关手机,电池耗完了,他想给安如娜打电话说说下雪的事,又不愿到走廊上去挨冻。犹豫之际走廊上的电话先响了。孔太平跑去一接听,竟是邓松。邓松让他马上起床到大门口去等着,自己要带他赶早到江边看雪。邓松不等孔太平回应就将电话挂了。孔太平回到被窝里暖了一会身子,他想大白天邓松大概不会安排什么过分的活动,便下决心跟着邓松出外走走。
18
邓松开着一辆崭新的私家车带着孔太平在满是积雪的街上慢慢行驶。邓松笑着说,这辆车最少有一只轮子是洪塔山的。孔太平琢磨好久才明白,这话是指与洪塔山做甲鱼生意赚的钱占了这辆车的四分之一。孔太平迟来的笑让邓松有些不理解,还以为他是在回忆昨晚所做的惬意之事。半路上邓松让他们公司的两个女孩上了车。孔太平偷偷地打量了几眼,总觉得她们不像是所谓白领阶层的人。女孩们看雪时一惊一乍的神情让车内多了许多的趣味。邓松不时回头要她们留着精力,后面还有更好的。轿车开上江堤后雪景果然更好看了。下了车在雪地里走着时,一个女孩没等邓松暗示,便主动上来挽住孔太平的手。邓松在头里走进江堤外一栋别墅样的小楼,一会儿就拿了两把钥匙出来。女孩接过钥匙抢先开门去了。孔太平发现不对劲,问了一阵邓松才说实话。两个女孩并不是他公司的文员。邓松有他的理由:没有女人就无法赏雪。邓松告诉孔太平,他已经作了绝对安全的安排,只求让孔太平在这样的日子里过得开心,不这样就对不起洪塔山。孔太平意识到邓松这样真心实意替洪塔山来关照自己,其中可能有目的。追问之下邓松说了实话,洪塔山觉得要想在鹿头镇干一番事业,只挂着养殖场总经理的衔不行,必须还有相应的行政级别。洪塔山自己不好说,就托邓松说,他想当副镇长,起码也应在今年镇政府换届选举时,被列入副镇长候选人名单。洪塔山最近经常来省城,邓松也帮他找了些新门路,甲鱼卖得挺好,而且利润也重新上来了。洪塔山没有到省委党校去看孔太平是邓松的主意,邓松听人说,纪委里专门有人统计,那些在党校学习的有希望成为接班人的人的交际情况。像洪塔山这样的人去了,肯定会被纪委的人用红笔做上记号。
孔太平笑一笑,进房间转了一圈后又出来了,他告诉邓松自己不习惯和不认识的女人呆在一间屋子里。邓松听后马上将一个女孩打发走了,他将一只信封交给孔太平,让他放心在这里玩,要付小费就用信封里的钱,不想玩了时将钥匙放在服务台后只管走人。吩咐完后邓松就带着留下来的那个女孩进了另一间屋子。
孔太平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从窗口可以直接望见白雪连着江水。江滩上有好几对男女在打雪仗。孔太平有些心动,他拿起电话略一迟疑后还是试着call了春到。一会儿房间的电话就响了,春到在电话里懒洋洋地问是谁call她。孔太平没有说自己是谁,他说:“我知道你是春到!我在滨江别墅204房,你来一下吧!”春到问了声房间是否有暖气,挂上电话后不到半个小时便出现在孔太平的房间里。两人对面坐了一阵,春到脸上太多的化妆品让孔太平很不习惯。按孔太平的要求春到进卫生间忙了一阵,出来时化妆品没了,虽然眼睛四周显出些皱纹和黑晕,看起来却舒服多了。孔太平正在壮着胆,想上前用手摸摸春到脸上的酒窝,春到已主动走过来,一点也不怩忸地坐进他的怀里。孔太平没想到那么漂亮的一对酒窝,会自动送到自己的嘴边,他有些胆怯地试着亲了几下,还没有感觉出滋味来,春到的手就伸进自己的内衣里。
孔太平将那只手拍了一下,不高兴地问:“你要干什么?”
春到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一阵才说:“你叫我来,不就是想要我吗?”
孔太平说:“不,我想要你来看看江边的雪。”
过了一会,孔太平换一种语气问春到:“你注意到没有,省城的雪与乡下不同,一落下来就开始融化,雪球里水分很重,踩到哪儿哪儿就是一个水坑。”
春到摇摇头说:“不是城里的雪与乡下不一样,是春天的雪脆弱些。”
孔太平坚持认为省城里的雪再好也比不上鹿头镇的雪,鹿头镇年年大雪封山时,日子好过一点的人家就会在堂屋正中架上一只大树⒆樱再用一些劈柴引燃,稍大一点的树⒆涌梢砸豢谄烧上十来天。再在一半明火一半暗火的树⒆由瞎乙恢坏豕蓿吊罐里放几块腊肉,反正出不了门,就在火塘边烫上一壶酒,一家人慢慢喝慢慢饮,真是舒服极了。雪还在下着。孔太平见过落在鹿头镇土地上的任何一场雪,在远离家乡的此情此景之中他更感到那种纷纷扬扬的样子是何等动人。孔太平说得自己都陶醉起来。春到一不小心竟流下一串眼泪。孔太平撕了一块卫生纸递过去。春到一只手接过卫生纸,另一只手捉住孔太平,哽哽咽咽地说自己好久没有碰到知心的男人了。孔太平的话让她想起家里那些知暖知热的亲人。春到动情地就将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来。屋子里很暖和,全裸的春到一点也不觉得冷。孔太平心里本来就有一定的准备,到这一步也就不去想别的了。
春到是那种身材娇小的女孩,没穿衣服时的样子更让孔太平怜爱。两只酒窝就像真的盛满了酒,孔太平吻着吻着就醉了。醉了的孔太平将自己与李妙玉的事细细地说给春到听。春到每听到一个当口,就要评说几句,并告诉孔太平如果是她这时候应该如何做。春到边说边做,弄得孔太平简直没法醒过来。等到孔太平明白自己在这个白天里不可能再对春到的身子做些什么时,就让春到在邓松给的那只信封里拿了一些她认为该拿的钱。春到只拿了五百元,她怕多拿了,孔太平就不再call她。
孔太平离开滨江别墅后直接上了一辆出租车,融化的积雪让省城的交通状况变得非常恶劣。出租车走上几百米就要停下来,看着前面塞成一团的汽车慢慢地蠕动。在省城最大的商场门口,孔太平看见安如娜手里提着四个塞得满满的购物袋,往马路边的停车场走去。不管安如娜有没有发现,孔太平还是用别人丢弃在出租车内的一份报纸挡住自己的脸。孔太平平时总觉得省城太大,此刻才发现人心虚时,省城是很狭小的。
周末晚上孔太平在走廊上碰到安如娜心里还很虚,走廊太窄没法回避,安如娜看出孔太平的行为不太正常,便迎面问他:“你是不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见我!”
孔太平见旁边没有别人便壮着胆说:“我发现你看我时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嘴唇!”
安如娜正在往自己房间走去,两只修长的腿突然抖了一下。
青干班学员的私下活动越来越频繁,就连中午也有不少人到外面去吃请。有了二十天相识的友情,往往做东道的只请一个人,到吃饭时就会围上一大桌。由于学员中女的少,安如娜和孙萍就成了被邀请参加这类活动最多的。汤有林出场的机会也不少,原因是他那个处长的职位太重要了。因为汤炎对孔太平的抬举,孔太平在学员中越来越孤立,学员们来411房间请汤有林出去吃饭时,对站在一旁的孔太平视而不见。为此汤有林说过好几次,要孔太平想办法疏远汤炎,改变自己在同学当中的形象。一开始孔太平对汤有林的话挺反感,他觉得汤炎是全省城第一个欣赏自己的人,疏远汤炎简直就是与自己过不去。有一次孙萍逮着一个机会劝了孔太平一番。孙萍说,像汤炎这种人除了在党校这个圈子里发展外,不可能再有别的机会。而青干班的学员则大为不同,从理论上来讲,每一个人都会有光辉灿烂的政治前途,只要稍稍作点理智的思考,就应该选择后者而不去选择前者。这以后,汤有林的话就变得不太难听了。有两次他还主动开玩笑,问那些邀请汤有林的同学为什么不给自己也准备一双筷子,那些同学只好顺水推舟让孔太平和汤有林一块去。
没有同学请孔太平出去应酬时,他觉得孤单。有同学请孔太平出去应酬时,他坐在人堆里与别人谈不到一块时,也觉得孤单。实在没办法时,孔太平便将春到call出来。春到安抚男人的本领太炉火纯青了。孔太平一大方,很快就将邓松给的钱用光了。
这天中午,汤有林他们又被人请到酒店去吃饭。孔太平只好去食堂买盒饭。回来时,发现汤炎正在走廊上等着自己。孔太平很客气地将汤炎请进411房间。汤炎坐下后,将一份本省最有权威的日报放在他面前,说是他写的那篇文章发出来了。孔太平翻到最后一版,汤炎的名字真的赫然印在上面。孔太平没做声,他注意到自己写的那篇心得体会差不多被汤炎引用了三分之一,都没有打引号,也没点出自己的名字。
孔太平将报纸还给汤炎时,走廊上传来一个女孩的叫声:“表哥!”
孔太平听出是田毛毛的声音,马上跑出门去。田毛毛真的在走廊里站着,身后还跟着李妙玉。
汤炎问清田毛毛就是孔太平文章里写过的表妹后,带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出门走了。
孔太平还没问田毛毛来干什么,田毛毛先开口数落孔太平,上次说好了,如果再住党校一定将她带出来,她在家等了这么久见还没动静,只好自己跑来。李妙玉也主动说,汤河村又有人超生了,她去处理时,碰到田毛毛,就随口说了自己要来省城,没想到田毛毛执意跟着要来。田毛毛和李妙玉将行李放下后,孔太平带着她们进了好莱坞酒店。刚坐下来点菜,孙萍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两只手分别挽着李妙玉和田毛毛的脖子,尖着嗓音说好久没见到她们,心里挺想念的。上一次李妙玉来孔太平顾不上说起孙萍的事,所以李妙玉真的为孙萍也能读青干班而惊喜。孙萍同李妙玉说了几句话后,转而对田毛毛说,孔太平真是她的好表哥,经常在大家面前提到她,还说哪怕是犯错误也要为她安排一下好的前途。孙萍现编的话编得挺像。孔太平要孙萍陪李妙玉坐坐,孙萍说现在不行,如果李妙玉不急着走,晚上她请客。孙萍刚走安如娜和汤有林又一齐来了。孔太平将汤有林向李妙玉作了介绍。李妙玉连忙站起来再次代表鹿头镇人民向汤有林在财政上的支持表示感谢。安如娜除了淡淡地与李妙玉打了个招呼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同田毛毛小声说着话。他们走后,田毛毛告诉孔太平,安如娜问自己这次来省城要呆多久,如不方便可以住在她家。
孔太平还没说话,李妙玉就先说了:“安如娜好像与你的关系不一般!”
孔太平不高兴李妙玉在田毛毛面前说这些话:“你这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
李妙玉对这句话的意思领会得很深。这时候服务员送来的一份剁椒鱼头,李妙玉赶紧用筷子夹了半只放进孔太平的碗里,嘴里还说:“在外读书辛苦应该多吃点。”
田毛毛望了望汤有林他们出入的包房,小声说:“这些人也真拉得下来面子,一间屋里住着两个人,请一个不请一个。”
孔太平说:“不是请与不请的问题,关键是自己若吃了人家的请,没法还人家的情,自己一个月工资哪怕是不养家也请不了两次。想用镇里的钱吧,镇里穷拿不出来不说,自己也犯不起这种错误。”
孔太平这边吃完了,汤有林那里还没散席。出好莱坞酒店大门时,孔太平盯着李妙玉的后背悄悄拉了她一把。李妙玉心领神会马上叫田毛毛一个人先回孔太平房间里休息一下,自己有些工作要与孔太平商量。田毛毛一走,孔太平带着李妙玉直奔他们幽会过的那座宾馆。李妙玉知道孔太平一会儿还要上课,进了房间不等说话,就先将自己脱得像只要做茧的蚕儿,四脚朝天地仰在床上。哪知道孔太平将她抱起来安坐在写字台上。时间不长两个人就歇了下来。李妙玉喜得合不拢嘴,问孔太平为什么上一次不这样让她享受。孔太平说,如果上一次就让她得到这种享受,她就不会来得这么快了。孔太平将自己仍留着没用的一些方法对李妙玉说了说。李妙玉马上变成一副贪婪的样子,说这一次她要多住一阵再回去。
李妙玉按孔太平的吩咐将准备给汤有林的一万元回扣拿出来,当面数清了。又将赵卫东亲笔写的、段人庆在上面批了一行字——“这是鹿头镇经济发展的需要,同意支出,若有问题责任由镇党委和镇政府集体承担”的纸条交给孔太平。孔太平将纸条仔细看了几遍,确信其中没有文字陷阱后,便从那一万元钱中抽出两千元放回李妙玉的口袋里,让她抽空到街上逛逛,给自己买点衣服。
孔太平和李妙玉高高兴兴地回到411房间时,田毛毛正与汤有林相对坐在两张床上,说说笑笑地正热闹着。
见到孔太平,田毛毛站起来说:“表哥,汤处长说他们单位办了一个公司,正好有一个文秘岗位没人。我想我去正合适。”
孔太平刚将目光对准汤有林,汤有林就说:“平时我不大管这些事,听田毛毛说要找事做,我打电话去一说,公司经理就同意了。下午就可以去报到。”
孔太平勉强说了声谢谢后,示意李妙玉拿出那只包着八千元钱的纸包放到汤有林的面前。汤有林问也不问,便随手塞到枕头下面。眼看上课时间快到了,汤有林和孔太平商量一下后,就要李妙玉送田毛毛先到公司报到,如果还有问题,待放学后他再来安排。李妙玉和田毛毛刚出门,汤有林就将枕头下面的那包钱拿出来,扔进孔太平怀里。汤有林不缺钱花,他提醒孔太平得赶紧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大方,有机会请同学们上酒店去聚聚,否则同大家的关系越来越僵。现在的友情是将来的无形资产。汤有林还笑着说,安如娜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别看她敢将最流行的名牌时装穿得土里土气的,要想上她的床就得先同她玩点情调,这也是要花钱的。见汤有林说得很诚恳孔太平便半推半就地收下那包钱。
下午上课时孔太平一直心不在焉。好在讲课的是曾副校长。从不苛求人的曾副校长在学员中口碑很好,孔太平不管往教室外面看了多少次,他也只当没看见。曾副校长特别有耐心,下课铃响了半天,他还在那里说着这个周五有两门课要举行结业考试的事。这一拖就到了六点,孔太平以为田毛毛早回来了,他匆匆回到411房间,屋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孔太平催着汤有林打电话过去问问清楚。汤有林有些不高兴,认为孔太平这是不相信自己。孔太平顾不了这么多,见电话打不通又逼着汤有林带上自己去田毛毛报到的公司。
上了出租车后,汤有林板着脸不说话,孔太平想缓和一下气氛就换个话题说起孙萍:“你们之间像是有些过节。”
汤有林终于出了声,他叹口气说:“过节倒没有,不过人家要结婚了。她和我说了几次,地区那边还没房子,想要我送套房子给她。”
孔太平试探着说:“你们的关系这么深,就是送座别墅也不算贵重。”
汤有林笑起来:“青干班确实让你进步了,就连用别墅送礼的事也可以挂在嘴边上。送房子是可以的,但孙萍必须答应我的要求。等她换上新娘妆后,先同我上床。”
孔太平被汤有林的话吓得张口结舌,等到他清醒过来,汤有林早就改了话题说起安如娜了。汤有林要孔太平仔细看看为什么安如娜不敢穿短衣短裙。孔太平怎么想也不明白其中道理。汤有林觉得孔太平观察女人的水平太差,只好进一步提示说,安如娜脸上的毛孔为什么又大又深。孔太平愈来愈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汤有林叹了一口气后,实话告诉孔太平,安如娜患有多毛症,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躲在卫生间里刮脸上和手上的体毛,至于身上的体毛,汤有林估计,当她决定与谁做爱时,会提前几个小时处理的。因为这个安如娜遭到丈夫的嫌弃,尽管安如娜的政治行情总在看涨,丈夫却闹着与她分居不肯随同一起调来省城。孔太平对这种事闻所未闻,汤有林说得很起劲,他却不相信。逼得汤有林不得不说,这些话全是孙萍告诉他的。
出租车停在一幢挺漂亮的写字楼前面。一个被称作杨经理的男人见了汤有林便一脸讪笑地过来打招呼。问起来才知道,杨经理因为一件生意没做好,眼看到手的一百万又飞了,气得他随手将电话摔了。汤有林笑着劝杨经理,世界上的钱多得很,今天不赚明天肯定就有赚的。说着话杨经理亲自将汤有林和孔太平领到楼上的员工宿舍,田毛毛和李妙玉正在一间屋子里忙个不停。听介绍,知道杨经理专门将公司里的几个女孩住处重新作了安排,所以多用了些时间。孔太平见条件的确不错,就说了不少感谢的话。晚饭是杨经理请的,李妙玉和田毛毛也参加了。大家都很高兴,临分开时,孔太平要李妙玉今晚和田毛毛一起睡,这样可以为镇里节省点差旅费。李妙玉不高兴,孔太平像没有看见,只顾与汤有林开玩笑。汤有林说孔太平的确得换脑子了,现在搞经济建设首先要启动消费。孔太平说若是鹿头镇也有自己的财政厅,他会让全镇农民天天住宾馆。
田毛毛一来省城就找到这么好的工作,反而让孔太平更加放心不下。李妙玉也看出了这一点,临回鹿头镇之前,她在电话里数落孔太平,因为孔太平为田毛毛操心,连她都要做出牺牲。孔太平要她记着来日方长这句话,李妙玉生气地说,他们之间既没有来日更无方长了。孔太平也生了气,要李妙玉从此不要来缠着自己。
吵了一架后,孔太平也没心思去细想,他不想周五考试不及格,传回去给段人庆他们作谈资。周五上午考完一门课后,安如娜和孙萍跑到411房间来对了半天答案。相互间一说就知道,孔太平答对的题最多。四个人里最差的是汤有林,安如娜一口咬定汤有林已经获得参加补考的资格了。下午的考试题目难度更大一些,汤有林和孙萍不时小声骂着,说这种怪题除了汤炎,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想出来。孔太平没有做声,他匆匆地做完卷子后,不等汤有林伸过头来看,便将卷子交了上去。
小许的吉普车已经等在楼下。孔太平上车后才长吁一口气。孔太平让小许将车开到田毛毛上班的公司时,田毛毛正在电脑上半生不熟地敲着什么文件。孔太平要她坐自己的车回家看看,田毛毛不愿回去,她已经和公司的女孩们约好,趁着放假好好逛逛省城。孔太平见叫不动田毛毛只好作罢。上了高速公路后,小许的话就多起来,他将镇里这些时发生的事一一对孔太平说了。那些消息李妙玉早就说过,孔太平没有扫司机小许的兴,任由其说下去。
小许将孔太平送到家后,只是进屋与月纺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月纺已经将一罐腿精肉煨得比女人的奶还香。儿子与孔太平亲热一阵后,就随外婆一起去外婆家了。一碗热乎乎的肉汤下去,孔太平体内就有反应,才晚上八点,夫妻俩就关灯上床。孔太平一见到月纺的身子就将春到和李妙玉忘到脑后,只记得那些从她们身上积累的种种新奇经验。孔太平从未有过的表现让月纺又喜又怕。好几次快乐地惊叫,怎么能这样,这样不行呀!月纺的身子像月光里的鹿头河在扭动,又像鹿头河边上那些起伏得没有尽头的丘陵。一股从未有过的芬芳从月纺的体内弥漫出来,孔太平非常喜欢月纺现在的样子,他亢奋在让自己在山岭与深涧之间反复升腾着。月纺一直在轻轻地颤抖,嗓子里的只能发出纯粹得如同半岁婴儿学语般的喉音。
不知过了多久月纺才问:“青干班怎么教这种事?”
孔太平早就想到月纺会这样问,他笑着说:“谁叫你让我上网,我是从网上学的。”
夫妻俩还在亲热,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月纺连忙爬起来去接听,孔太平正琢磨自己不在家时,是不是总有人晚上给月纺打电话,月纺已经回到床上,搂着他的脖子说,萧县长要他马上去一趟。孔太平嘴里说萧县长怎么这快就知道自己回了,动作上一点也不敢迟缓,并且接受了月纺上次的建议,拉着她一道去了萧县长家。
萧县长看上去挺客气的,因为爱人不在家,还亲自给孔太平和月纺泡了茶。孔太平主动说起学习情况。萧县长只听了半截就将孔太平的话打断了。
“有个任务你得帮我完成。”萧县长看着孔太平说:“近些年来我们这儿夏天的暴雨越来越多,县里打算将鹿尾河水文站扩建一下,这里有个给省财政厅的报告,你拿去落实下来。”
孔太平从萧县长手里接过那份报告:“建一座水文站要投资两百万?”他不解地说。
萧县长脸色变得不大好看了:“孔太平,你真是死脑筋。省里的钱不要白不要,多要也是白要。这个道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让你去读青干班,你得为县里作点贡献才说得过去。”
月纺在旁边不停地使眼色。孔太平没有理睬,他将省委党校曾副校长如何亲自出面找省财政厅要两百万盖专家楼,都两年了还没下落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他说:“这事确实不大可能办好,我不想误县里的大事。段人庆在省里关系多,不如让他出面试试。”
萧县长说:“段人庆没上青干班,你上了青干班呀!不是有个汤有林与你住一间屋子吗,这么好的无形资产你不用,是不是想留着哪天搞登基大典?”
见萧县长说的话越来越难听,孔太平只好将那份报告收起来,并答应自己将用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力气来完成萧县长交给的任务。
离开萧县长的家后,孔太平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王八蛋,一定是段人庆在背后使坏。”
月纺倒很平静,她说:“你就不能想一想,萧县长为什么会为一个小小的水文站亲自出马。”
孔太平想不出什么来。
月纺说:“我说出萧县长的秘密可不许你跟着也动心!三八节时,县妇联搞了一个卡拉OK比赛,第一名让鹿尾镇水文站一个叫谷云的女孩夺走了。其实谷云只是相貌长得好,唱的歌最多也能获个第六第七名,就因为萧县长说谷云唱得最好,所以冠军就给了谷云。”
孔太平听后勉强笑了笑:“萧县长这大一把年纪能对一个女孩子动心,说什么我也要成全他。”
说归说,笑归笑,孔太平告诉月纺,自己虽然与汤有林同居一室,最多也只能再要三五万给镇上的人发发工资奖金,要两百万是绝对不可能的。两人商量一阵,最后决定,从今天起不再在萧县长面前说这事办不了,多找些理由慢慢地拖,等拖到读完青干班,当上常委或副县长什么的,萧县长就不会提这事了。
由于这件事,孔太平放弃了去鹿头镇看看、顺便弄点明前茶的想法。他让月纺给鹿头镇财政所打电话,丁所长答应明天上午送些明前茶到家里来。月纺正在说丁所长人不错时,萧县长的秘书亲自送来二十斤明前茶,说是萧县长让他到财政厅办事时用。夜里月纺让孔太平喝了一大碗西洋参煨的肉汤。两个人如胶似漆时,月纺说她相信自己的丈夫是大福大贵之人凡事总能逢凶化吉。孔太平则说自己是托老婆的福。
半夜里,电话铃又响了。孔太平以为又是萧县长打来的,他心烦意乱地拿起话筒,听到的却是安如娜的声音。安如娜假冒省委党校的人通知孔太平,明天上午就是天上落刀子也得赶回来,有紧急事情需要处理。
孔太平从未见安如娜这样果断地同自己说过话。
19
路过地委党校时,孔太平让小许将吉普车停了下来。区师傅不知去哪儿了,孔太平问了几个人都说区师傅到后山上去了。他只好将两包新茶从窗口放进屋里。正要走,一阵风吹来几片被火烧过的纸灰。孔太平心里一怔,马上改了主意,一个人顺着小路也去了后山。穿过一片树林,前面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哭声。走了几步又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孔太平放慢脚步,刚绕过山嘴就看到区师傅和缡子双双跪在山坡上,面前有一大堆纸钱正熊熊地烧着。北方话有的地方听不懂,孔太平多听了一会才明白,区师傅是在祭奠在那场奇怪的车祸中惨死的家人。缡子将区师傅叫做伯伯,她一边陪着哭一边要区师傅别再苦着自己,好好地找个老伴安度晚年。见此情形孔太平没敢做声,悄悄地退到山下。
孔太平正在犹豫要不要等着与缡子见个面时,月纺打来电话说,有个姓汤的男人刚刚给家里打电话,听声音像有急事。月纺追问几句,对方便将电话挂断了。
尽管陷入心情的乱麻中,进省城后,孔太平还不忘拐到田毛毛上班的公司。只隔一天时间,田毛毛的样子就改变不小,衣服是新的,还文了眉。孔太平不好问得太多,只是提醒她这个世界上一切的好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孔太平给田毛毛留下几斤茶叶,让她先将杨经理打发一下,等有空时自己再过来请他吃一顿。
一路上尽是事,赶到省委党校时,已天交正午了。孔太平还没下车,安如娜就跑过来,要他赶紧跟自己走。孔太平让小许拿上茶叶去找服务员开门,自己跟着安如娜钻进一辆白色雪铁龙轿车里。
安如娜将车开到滨江别墅附近停下来,然后将一份机秘文件递给孔太平。孔太平看了几行身上就有冷汗冒出来。文件显然是针对汤炎发表在省报上的那篇文章。然而最严厉的指责却是对着汤炎所引用的孔太平的话。其语气之重让孔太平差一点失去看下去的力量。孔太平看了半天还没看完。安如娜急于将文件还回去。文件是她哥哥给的,哥哥让她看看就放回去。她却趁哥哥与客人谈话之际偷了出来。省委组织部的部长楼就在滨江别墅附近,安如娜送文件回去时,孔太平一个人站在滨江别墅旁,想着自己就在这里与做小姐的春到头一次做色情交易,心里又多了一种害怕。面对深不见底、阔不见边的省城,孔太平觉得自己的无依无靠有些空前绝后。虽然他想了很多,真正有用的想法只有一个:既然安如娜能将文件偷出来给自己看,安如娜也一定有办法帮自己化解这件事。
安如娜重又出现后,孔太平说:“时间不早了。我请你到香港大酒店顶楼上吃自助餐吧!”
安如娜笑着说:“好哇!那地方挺有情调的!”
等到了香港大酒店安如娜又说:“你选错了地方,这儿不适合讨论与政治有关的重大问题。”
孔太平顺着安如娜的话说:“政治问题本来就不应该和女人一起讨论。”
安如娜很开心,丝毫看不出心里在替孔太平着急。
吃自助餐的安如娜与孔太平对面坐着,模样大不同于以往,完全看不出是个政治前途正看涨的女干部,一件低领的紧身羊绒衫再也掩盖不住性感女人与生俱来的魅力。孔太平趁着拿菜的机会仔细地从背后看过安如娜一直深藏不露的脖子,坐下来后他又将垂在安如娜胸前的那枚铂金胸坠看了几眼。他觉得安如娜穿的那件羊绒衫与萧县长的爱人穿的那件羊绒衫很相像,他刚开口问了一句,安如娜就要他别说这些扬短避长的话,免得言多有失露出自己的马脚。孔太平坚持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他说这种羊绒衫看上去就像二十五瓦的灯光照在刚刚洗浴过的婴儿皮肤,还像十五的月亮上挂着的一层薄云。安如娜看了他一眼后没有做声,隔了一阵她又看了一眼不过还是没有做声。
孔太平心里动了几下。说了一阵闲话,安如娜忽然提起汤有林和孙萍。
安如娜说:“我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正常,上个周四的晚上我上街买东西,也就半个小时,回来时正碰上汤有林从412房间出来。我一时大意,进屋后,孙萍不仅没将自己收拾好,地上还扔着一些擦身子用的纸。”
孔太平像是头一次听说那样吃惊:“不会吧,如果都这样去想,你时常到411房间坐坐不也有问题!”
安如娜盯着孔太平问了一句:“你不知道?”
孔太平咬紧牙关说:“不知道。”
安如娜又问:“你真的不知道?”
孔太平回答的口气更坚决了:“真的不知道。”
安如娜不再说了,她一个人慢慢地将那杯酒喝完,然后站起来一边披外套一边问孔太平:“是你埋单还是我埋单?”
孔太平理直气壮地说:“我请你来,当然是我埋单。”
安如娜一边走一边说:“这样说就不对了。你应该说有男人在场就轮不到女士埋单。”
孔太平付完钱,一个人乘电梯赶到楼下时,安如娜已经坐在那辆白色雪铁龙里轰隆隆地拧着油门钥匙。孔太平钻进车里问她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一点过程也没有。
白色雪铁龙沿着一条孔太平从未走过的路跑了一阵,拐进了一个气度不凡的小区。然后停在一处独立的小楼下。安如娜回头冷冷地要孔太平下车。孔太平坐在车内没动。
“又不是省委党校,为什么要下车。”
“难道你脖子上长着的不是脑袋吗?这是我的家。”
孔太平从车上下来跟着安如娜进到屋里。安如娜还在生气:“没想到你也不老实。你不可能不知道汤有林和孙萍之间的事。”
孔太平不甘示弱:“这也太奇怪了!我为什么非要知道,不知道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我就不能活吗?”
“你发誓,若是知道怎么办?”
“若是知道,就让你哥哥将我从青干班开除掉。”
安如娜转身冲了两杯咖啡,一杯给孔太平,自己留了一杯:“若想我帮忙你还得回答一个问题。在你的生活中有几个女人?”安如娜说。
“两个。一个是老婆,一个是表妹。”孔太平说,“对老婆我是相依为命,对表妹我是感恩戴德。”
“那个妇联主任不在其中?”
“妇联主任只在我的工作里。”
安如娜突然将手里咖啡全部泼到孔太平的身上,并大声说:“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说谎竟不脸红的男人!”
孔太平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侮辱,他站起来将咖啡连同杯子一道扔到安如娜身上,并大声说:“我是有人格的,别人怕你哥哥我不怕,搞不好我就检举他,说他给妹妹买香车豪宅。”
孔太平想离开,但是大门被反锁了。他将门锁狠狠地拧了几把,再回头时,发现安如娜站在客厅中间冲着自己笑个不停。
安如娜走过来替孔太平揩着衣服上的咖啡汁,边揩边说:“你这个人报复心很强,我刚弄脏你,你马上就要弄脏我。”
孔太平仍旧不理她。安如娜不再揩那咖啡汁了,她转身上楼在一扇门里消失一阵,然后让孔太平也上去。安如娜将购物袋里还没开封的衣服塞到孔太平手里,要他洗过澡后换上。孔太平认出来,这两只购物袋正是下雪那天他与春到分手后看见安如娜从商场里拎出来的。安如娜温柔地说,这衣服是专门为你孔太平买的。孔太平刚躺进极大的浴缸里,卫生间的门锁把就动了起来,安如娜穿着一件浴衣径直走进浴缸里,与孔太平并排躺在一起。孔太平还没看清她躺下的样子便伸手去解胸前的浴衣。浴衣的布带被泡过后很难解开,孔太平坐起来双手一使劲,好好的浴衣竟被撕成两片。安如娜哆嗦一声。那只红得像熟透的桃子一样的嘴唇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近过,孔太平实在不堪忍受,他俯身下去,刚一接触便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被一只吸盘吸走了。他急促的样子一如迫切需要找回被安如娜吸走的心肝。突然间安如娜像遭受攻击的处女那样天崩地裂般叫起来。那一声叫很长很长足以让孔太平尽情地沐浴着扑面而来的五彩霞光。
安如娜的叫声在小楼的每一个角落里回响着。从卧室响到卫生间,又从厨房响到客厅,每一次经过铺着地毯的楼梯时,孔太平都觉得自己快精疲力竭了。他看着安如娜,那女人竟懂得他的心,一抬头用那肉做的陷阱一样的双唇紧紧地贴着孔太平的嘴。那些被吸走的脏腑便一点点地回到孔太平的体内。孔太平想起春到从没有叫过床,也没有说过女人应该如何叫床。春到也许从来就没有叫过床,因为做小姐的女人不可能有叫床的环境。李妙玉也没有叫过。孔太平不将月纺拿来与这些比较,月纺是不能与这些女人比较的。他觉得自己悟到人为什么很难抵御所谓的腐败的根本了:凡是与腐败有染的东西都是人间极乐。譬如没有这单独的小楼,最好的女人也不敢放心大胆地叫床,而女人的叫床声在男人的性爱享受里太重要了。
半个小时后,孔太平的身心完全坍塌下来,他趴在安如娜身上喘着气说:“你可得让哥哥帮忙,将文件上说的那些狠话化解了。”
已经成一床锦被的安如娜一下子坚挺起来,她用力掀开孔太平并大声叫着:“你也太没职业道德了,这种时候居然说起个人私事。”
孔太平让安如娜摸摸自己的胸脯,他说:“我这里面有块石头在梗着。”
安如娜哪有力气抚摸孔太平,她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已经替你想好,回头有人来调查时,你要显得像是受了委屈,让人觉得你是在替汤炎背黑锅。”
孔太平不理解安如娜的意思:“自己都不替自己说话,那就等于是默认。”
安如娜说:“难怪人家都说你憨。实话对你说吧,我哥哥已经同宣传部的人议论过这事,他们都认为是汤炎上课时,将一些个人思想灌输给你了。你不了解汤炎这人,那个书呆子老是将别人当作小人物,自己是大人物,总想着自己要出风头当英雄,血气一来就帮人挑了担子。”
孔太平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就不再想这件事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将卫生间里的化妆品仔细看了一遍。果然如汤有林所说,除了几种品牌的褪毛霜外,还有两把与男人用的剃须刀很相似的女士褪毛刀。孔太平回到床上后虽然没有做声,心里还是有些走神。他问安如娜怎么如此胆大,敢在家里与自己偷情。安如娜要孔太平放心,她丈夫就是来省城了,也不会进她的屋。具体原因安如娜不让孔太平问。安如娜的皮肤紧紧粘贴在孔太平身上,孔太平觉得这应该是她刚刚刮过体毛的标志。他在家里早起刮去胡须后,再去亲月纺时也会粘住她的脸。孔太平对自己说,自己又不是安如娜的丈夫,只要见不到那满身体毛,他没有理由有意贬低这场交欢的质量。
回到床上,孔太平对安如娜说:“从现在起,你和孙萍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安如娜很不屑,她说:“孙萍最少有五年以上的性经验,却一天到晚在男人面前装淑女。”
天黑之后,孔太平穿着安如娜给他的新衣服和安如娜到青干班上露了一下面。汤有林一直不见人影,他给孔太平留了一张纸条,让孔太平替自己通知一下全班学员,明天早上起来多喝点水,然后集体上街参加献血活动。孔太平敲遍了所有的门,几乎每间屋子里都有陌生人。412房间也有一个男人,看样子就是孙萍所爱的毛毕。孙萍没有介绍,孔太平也不方便问。孙萍将一张上个周五考试的成绩表发给他。他一看,汤有林同自己一道并列全班第一,孙萍第十,安如娜第十四。汤有林几乎不做笔记,下课后更是从不看书,考试时总找孔太平要答案。孔太平明白汤有林能考第一的真正原因。
孔太平呆在房间里哪儿也不去,他觉得汤炎会来找自己。汤炎就真的来了。一见面汤炎就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知道的那份文件内容对孔太平说了。孔太平按安如娜说的装作惊讶得说不出来话。孔太平的样子本来就显得有些憨,佯装起来简直就像真的。不过安如娜没有考虑到汤炎还有一招杀手锏。
汤炎说:“你想不想出名,这事可以像当年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一样,弄成全国性的大话题。”
汤炎反复询问孔太平的意见:“我在北京有关系,他们可以将这事捅到最高层去。”
孔太平知道这事闹得越大越对自己不利,他抬起头来说:“像我这种乡镇干部,简直比蚂蚁还容易被人踩死。不比汤老师你们搞教学科研,可以在学术上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我若是多说一句话就会少一截喉咙,多冒一只花朵就会少一条命。只怪自己猛地来到省城,没有政治经验,将汤老师你在课堂上的讲的一些东西都当作文件精神——”
说着话孔太平真的动情了:像他这种情形一旦失去现在的机会,从此就会被茫茫宦海湮没得无影无踪。他喉咙里有种东西一哽,再也说不下去。
“你不用担心。”汤炎果然血性上来了。“也好,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着。没你的事了。大不了他们不让我教书。你好好读一些有用的书,我对你的将来是抱着希望的。”
汤炎拍案而起时,将汤有林的玻璃钢茶杯震落到地上,发出一串尖锐的声音。汤炎大义凛然地像赴死的烈士一样走出房间。孔太平没有送汤炎,他趴在地上去拾那滚到床底下的茶杯时,手指摸到一只女人丝袜一样的东西,他顺带着拿出来后,竟是一只用过的避孕套。孔太平一生气,竟将脏兮兮的东西塞进汤有林的茶杯里涮上几下,待心中的恶气出尽了,才将它倒进抽水马桶里。随后孔太平一个人到街上瞎逛一通,路上碰到几拨青干班的学员,他们已经知道孔太平与汤炎的事了,一个个主动上前向他透露消息。大家的意见出奇地一致,都认为孔太平只是受了汤炎的蛊惑。说的人多了,孔太平反而有些烦,他在街上给安如娜打电话,说是今晚不在党校里睡了,要上她家去。
夜里,孔太平在安如娜身上作了很大的投入,那张德国造的席梦思一阵一阵地替他发泄着内心的烦恼。凌晨一点以后,安如娜将那对如同救生圈一样的双唇紧贴在孔太平的胸膛上,安然睡去。孔太平在那粉红色的柔光里一直将自己折磨到黎明。好不容易睡了半个小时,床头柜上的闹钟就响了。安如娜翻身爬起来,拖着半梦半醒的孔太平再次进了浴缸。临出门时,安如娜发现孔太平的样子有些疲惫,就问他要不要吃点补品。孔太平不肯吃,他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再吃补品,一个安如娜就不够用了。安如娜要睡一会回笼觉,没有跟孔太平走。
孔太平独自拦住一辆缓缓驶过来的出租车回到省委党校时,那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正在刚刚打开的铁门后面夸张地伸着懒腰。孔太平异常镇静地冲着他走过去,嘴里还说:“春天来了,早上真好睡觉。”年轻的保安叹了一口气后,不知嘟哝了些什么。院子里有几个人围在一起练什么气功,孔太平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完全没有反应。回到411房间后见汤有林不在房间里,他便多了个心眼,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孔太平刚刚将耳朵贴在412房的门上,就听见孙萍小声叫醒汤有林,说是天快亮了,让他赶紧回自己的房间。孔太平连忙退回到411房间,并钻进自己的被窝里,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汤有林进屋后果然没有惊动孔太平。起床铃声响后,孔太平和汤有林从各自的床上爬起来,什么也没问,彼此露出一些心照不宣的笑意。
早饭后献血的学员们集中到一起时,才发现安如娜还没来。汤有林要孔太平去找一找,孔太平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他说自己对省城的情况一点也不熟,出了党校大门就不知道东南西北,安如娜又没留口信,真要找她只有打110报警。孔太平说得像真的一样,汤有林还没表态,大家一齐说,不用找了,让孔太平替安如娜献血就行。孔太平大声说,这样的事他做一做是没有问题的。一行人到了停在大街上的采血车附近,事先安排的几个记者围上来要采访。汤有林一边对记者介绍青干班的情况,一边让孔太平第一个捋起衣袖献血。孔太平献完250CC血后觉得有些头晕,他以为是昨晚在安如娜那儿太销魂了,休息一下就没事。转了一圈,他又插队排到孙萍身后再次献了一次血。他从采血车边的板凳上下来时,看到学员们都在笑,他正想笑,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城市倒扣过来砸在自己的身上。孔太平醒过来时人已经躺在采血车里,医生说他没事,只是太累了。
私下里大家都说,因为那篇被汤炎视为绝代佳作的文章出了问题,孔太平过于紧张了。
献血回来孔太平没有去上课,他在房间里一直躺到上午的课快上完时才听到安如娜的声音。安如娜与孔太平分手后,回笼觉睡过了头,根本不知孔太平献血时晕倒过。孔太平将她叫到房间里,将经过说了一遍后,安如娜感动得不停地用孔太平最喜欢的嘴唇猛烈地吻着孔太平。安如娜正在说着甜蜜的话,曾副校长匆匆来通知孔太平,要孔太平作好准备,下午有个调查组要来找他了解情况。孔太平一紧张,头又晕起来。
安如娜有些过意不去就对曾副校长说:“孔太平是班上每次考试都拿第一的优秀学员,要是连他都出问题,恐怕就是党校的领导问题了。”
曾副校长被这话镇住了。安如娜抓住时机将哥哥与宣传部有关领导之间谈话的内容说给曾副校长。曾副校长含含糊糊地表态要孔太平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党校都会尽力为学员说话的。为了陪孔太平,安如娜也没去上课。
下午四点钟一个由四个男人组成的调查组才来找孔太平,带队的焦处长与安如娜很熟,他让手下的人同孔太平谈话,自己去412房间同安如娜聊天。孔太平按照安如娜教自己的,在一言不发的同时,有机会还是哼上一两声。调查组的人也好像不太认真,呆了半个小时后,他们就告诉孔太平关于调查的谈话已经结束了。接下来他们主动告诉孔太平,如果不是有些人非要小题大做,他们才不会管这种事。听到这话后,孔太平才敢说,自己是一个无所依靠没有后台、侥幸受到重视才非常偶然地进了这个青干班的学员,由于觉得机会难得自己就拼命想多学一些东西、多接受一些乡下很难见到的新思想。如果自己真有认识问题,那正好说明上级领导过去只知道拿着鞭子撵着要他们这一类人拼命工作,不关心他们的学习与成长。说到这里孔太平及时地叹了一口气。他清楚地听到调查组里有人跟着叹息一声。又坐了一会,见焦处长还没过来,有人站到门口叫了一声,说事情办完了。焦处长回来后,简单地问了几句后,就开始安抚孔太平,发生这样的事,组织上不做些动作是说不过去的,要他别背思想包袱,该怎么学习还要怎么学习。孔太平将调查组一行四人送到楼梯口时,那个曾经有过叹息的人忽然哎呀一声,说是茶杯忘在孔太平屋里了。孔太平陪着他回来找茶杯时,他小声告诉孔太平,汤炎此前已将一切承担下来了。他说汤炎是条好汉,孔太平能遇上汤炎做老师绝对是好运气。
安如娜不认识这个掉了茶杯的人。估计调查组回办公室了,她便打电话过去问焦处长。焦处长说那人姓朱,是省纪委的一个副处长,一向喜欢化名将本省不让公布的事,往《南方周末》上捅。这本是公开的秘密,奇怪的是省委不仅没有把他怎么样,还一再让他参加一些敏感事件的调查。焦处长要安如娜以后碰到这个姓朱的人时,一定要小心。安如娜放下电话就说那个焦处长简直就是草包一个,除了拍她哥哥的马屁以外,什么事情也不会做。姓朱的这种人为什么还有市场:政治说到底就是玩平衡,姓朱的就是失衡时救急的那只砝码。安如娜要孔太平放心地睡一觉,焦处长同她说过,省委组织部和宣传部已经商量过了,汤炎是要处分的,其他的人一律不再追究。
调查组走后的那个星期里全是汤炎的课。汤炎简直是在与青干班的学员们打仗拼命,除了正常的课程外,每天晚上还要补课。补完课又有作业,而且限定第二天早上由汤有林收齐了交到他那里。汤有林早上交给汤炎三十八份作业,到晚上自习时,汤炎就将已经改好的作业一一发回到每个学员手里。青干班学员们的脑子像是被洗过一样,里面装的全是与列宁与托洛茨基、布哈林与斯大林、毛泽东与邓小平等几组人物的思想学说,先前的那些业余爱好一点也没有了。紧紧张张地学了几天,周五吃午饭时,大家总算想起来还有一个周末在等着自己,汤有林带头策划,组织学员们集体去一个叫蓝湖度假村的地方放松一下。大家正在高兴,安如娜不知从哪儿得到一个消息,说是下午要进行共产主义运动史课程结业考试。汤有林不相信,打电话问曾副校长是否确有其事。曾副校长断然说在省委党校,他不知道的事就是没有的事。孔太平觉得按汤炎的个性,这时候安排考试是有可能的,当大家放心地睡午觉时,他一个人趴在笔记本电脑上,将自己先前下载的那些与汤炎的思想观念一致的文章认真读了几遍。然后又将安如娜叫醒,让她也浏览一下。睡完午觉起来,汤有林和孙萍他们全傻了眼:走廊上的小黑板上赫然写着的告示,提醒学员们下午三点钟进考场参加共产主义运动史课程结业考试。大家硬着头皮进了考场。汤炎亲自将试卷发下来后,便像菩萨一样坐在黑板下面盯着大家。孔太平用了一小时四十分钟才将试卷做完,剩下的时间还不够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出了考场不到二十米,就有人开口骂汤炎,说省委怎么不早点将他处分掉,留在这儿一天就让他们难受一天。汤有林横了心,他说反正已考成这个样子了,不如玩个痛快。汤有林回到房间后很有信心地对孔太平说,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党校这帮人不敢不让自己考试及格。天黑时,青干班的三十八名学员全都上了汤有林从省公安厅弄来的一辆大客车。
蓝湖度假村离省城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所有学员全是一人一个房间。住下后,汤有林到孔太平房间里看了一眼,然后笑着说,其实只要三十六个房间就够,他和孔太平不用另外安排房间。孔太平听懂了汤有林的话,他正色地告诉汤有林,不要以为自己风流天下男人就全风流。为了让汤有林相信自己说的是真话,周五周六两个晚上孔太平坚持不与安如娜幽会。从蓝湖度假村返回的那天,汤有林信以为真,遗憾地说,如果孔太平与安如娜不抓紧时间发生一点故事,那就太不给上帝的面子了。那两天大家没花一分钱,却玩得很愉快。
共产主义运动史结业考试成绩一公布,青干班学员便一片哗然:除了安如娜和孔太平的考试成绩及格外,剩下三十六人尽数不及格,大家一致认为,出现这种情况肯定是授课老师有问题。好在对汤炎的处分随后也公布下来了:除了党内警告,外加停止执教半年。这个消息是曾副校长在课堂上宣布的。曾副校长一说完,汤有林就带头鼓掌,大家都说如此英明的决定太值得拥护了。曾副校长还宣布过几天重新考试共产主义运动史,然后将两次考试成绩加起来取平均值后记入档案。
孔太平觉得政治的学问真是很深,曾副校长他们让汤炎抢着将课上完,然后再宣布不让他给青干班学员上课,这实在是平淡之中见新意的一招。
孔太平依然每天到小吃摊上吃一碗素面。不给青干班学员上课,汤炎有更多空闲时间到处转转。孔太平在小吃摊上碰见汤炎几次,汤炎说他正在做一项有实践意义的研究。汤炎将有实践意义的研究这话重复了两遍,每一次说它时,眼睛里都放射着一股逼人的光芒。
这让孔太平有些怕汤炎了。每次上安如娜家过夜他都提心吊胆,害怕被汤炎从什么地方窥见。他越来越清楚安如娜是这帮学员中最不可或缺的巨大的无形资产,如果能让安如娜的哥哥替自己说上一句话,就是区书记也得闻风而动。除此之外,孔太平也实实在在地留恋那座小楼和安如娜每次魅力都不一样的嘴唇与身子。
田毛毛那里他打过几次电话,听声音田毛毛挺高兴的,孔太平也就懒得过江去看。
这天晚上,孔太平正在那张德国席梦思上与安如娜进行事后的嬉戏。萧县长突然将电话打到孔太平的手机上。萧县长这次是真急了,他以为自己很有把握弄到钱,所以先将抢修县内几座有隐患水库的专项资金,挪到省里并没有立项的水文站建设上。眼看雨季就要来了,如果省里派人下来检查时,还没有别的资金补进来,肯定要出大问题。孔太平不敢说自己根本就没有打算与汤有林说这事,他借故说对方要回扣要得太重,开口就要对半开。萧县长说这是无本取利的事,就是对半开也划算,只要能成,哪怕给他六成也行。孔太平没想到萧县长为谷云的事如此不顾常理。
因为这事,孔太平没有在安如娜家里留宿,回到省委党校时,正好碰上汤有林破例没有出去应酬。犹豫了一阵,孔太平终于将修建水文站的报告递到汤有林手里。汤有林看了一眼就说,孔太平简直是张着血盆大口想将他一口吞下。孔太平见汤有林有将报告退回来的意思,就抢先申明,这个报告事关自己的前途,因为萧县长已经放出话来,如果没有要到这笔钱,就算是读完青干班了,孔太平也得在省城继续呆着,直到将钱要到手为止。孔太平还咬着牙说萧县长已经表了态,到时候可以适当地多给一些回扣。说了半天,汤有林虽然面露难色,总算将报告收了下来。
由于这件事没有办好,孔太平不敢回县里去,到了月底该回家时,他让小许将月纺和儿子一起带到省城,外加田毛毛,四个人在饭店里住了两晚上。邓松从洪塔山那里得到消息后,专门用周六一整天时间陪他们上省城一些有名的去处玩了一通。月纺过得很满意,惟一不痛快的事是,临回家时,她发现田毛毛学会了向男人抛媚眼。月纺要孔太平小心点,别让田毛毛再出事。
20
转眼间又过了一个月。汤炎不再来上课曾经让青干班的学员们好生高兴了一阵,慢慢地大家发现,没有汤炎对他们的刺激,课堂生活太没意思了。所以孙萍要在五一节结婚的消息一传出来,青干班的学员便都兴奋起来。在所有人中最亢奋的还是汤有林,有空没空都要想方设法与孙萍泡在一起。这天上完课后,汤有林去412房间只呆了一会儿,便回来发愣。孔太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问了几遍汤有林才说他正在想,为孙萍这样的女人花那么多钱值不值得。孔太平不好问得更细,以为汤有林指的是先前那一万元,就随口说是回扣的钱,不给白不给。汤有林在床上打了一个盹,醒来后才说,孔太平的话有道理。汤有林接着说,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可以使那个两百万的报告批下来。不过,因为孙萍买房急着要花钱,县里得通融一下,将二十五万元的回扣先付给他。孔太平从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哪敢马上答应。转过身后,孔太平便不停地给萧县长打电话,最后总算找到萧县长本人。孔太平多了一个心眼,他在转述汤有林的要求时,将二十五万元说成三十五万元,而且不得再有中间环节,必须由萧县长本人亲自将现金送来。萧县长对后一点有些犯难,斟酌了两天他才答应下来。
第三天晚上,萧县长专程来到省城,在约定的地方见面后,萧县长将一只皮尔·卡丹皮包交到孔太平手里,孔太平拎了两下后,当着萧县长的面又将皮尔·卡丹皮包交给了汤有林。萧县长好像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周围一有陌生人出现他就心慌意乱。本来说好要在一起喝晚茶的,结果也取消了。萧县长亲自开车将他们送回省委党校院里,汤有林下车后,孔太平装着与萧县长在车里听萧县长说什么,其实是叫萧县长稍等一下。一进411房间,孔太平就对汤有林说,萧县长还有别的事要办,多带了十万元,不料心里一紧张,竟将它们都给了汤有林。汤有林挺能理解,打开皮尔·卡丹皮包一看,果然是多出十万元,便笑着退还给孔太平,还说萧县长像做贼心虚,一点也不老练。孔太平另找了一只塑料袋将十万元现金装好,出了门他先拐到二楼的公共卫生间里,从十万元里数出一万元,另做了一小包。又将余下的九万元分作三扎捆在腰间。做好这一切后,孔太平才下楼钻进萧县长的车里。他将那包一万元现金放在副驾驶座上,说是汤有林觉得萧县长够朋友,就少要了一万元,并由萧县长自行处理。萧县长笑笑后不再提起这方面的事,他再三地要孔太平将汤有林盯紧点,那两百万五月中旬必须到位。
回到411房间时,汤有林正在与几个青干班学员聊天。孙萍也在其中,看样子汤有林已经将那二十五万元现金给出去了,两个人的眉眼中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孔太平本来有些不踏实,汤有林和孙萍的样子,使他很快镇静下来。孔太平忍着三大扎钞票硌出来的难受坐在他们中间,直到屋里的人全都出去后,他才将捆在腰上的现金解下来,藏在行李箱里。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为了照看这只行李箱,孔太平不大去安如娜家里,有空就打开笔记本电脑,拼拼凑凑地写起题名为《世纪之交的乡镇管理人才浅论》的结业论文。安如娜被孙萍逮着为她的婚礼做准备,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想那些卿卿我我的事情。在汤有林的号召下,青干班的学员都不回家过五一节,要到孙萍的婚礼上大闹一场。在汤有林的提名下,孔太平在五一节前一天成了青干班的代表,带着一帮学员去地区给孙萍拖嫁妆。临行前,孔太平从行李箱中取出一万元钱,随身带着。车到地区后,趁团地委的人安排午宴时,他借故去了一趟地委党校。
区师傅正在给大门做清洁,老远就能看见他那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孔太平走近后一问才知道,那个害得他一家五口惨遭横祸的案子终于破了,为首的人是当地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趁着区师傅高兴,孔太平拿出那一万元现金,并将自己前一次如何通过汤有林的关系给鹿头镇弄了五万元,汤有林又如何回扣给自己一万元现金的经过说了一遍。孔太平还说因为与财政厅有关的事情不好往纪委或检察部门捅,自己为难了几个月,他要区师傅这位检察老手替自己出个主意。区师傅也觉得财政厅的人不好公开举报,搞不好就会自断财路。他劝孔太平将这笔钱通过邮局匿名汇给省纪委,同时去一封信,不点名地说明一下情况。孔太平觉得这个办法好,当即就去地区邮局将这事办了。区师傅高兴地说,青干班到底是青干班,进去与没进去就是不一样。
孔太平他们将孙萍的嫁妆送到省委一处宿舍楼时,孙萍要嫁的那个毛毕笑容可掬地将他们接着。孔太平在一旁看着,免不了泛起许多心酸。
那天晚上汤有林哪儿也没有去,跟着大家一起有事没事地往孙萍屋里跑,故意冲着孙萍说着许多酸不拉叽的话。闹得高兴时,还有人将安如娜也拉进来一起当笑话说。安如娜不甘示弱冲着男学员们说,男人越是优秀越是见不得好女人出嫁,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都要吃一场醋。大家说得正高兴时,汤炎出现在门口。孔太平以为他有事要找自己,正要上前去,汤炎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汤炎的样子有些扫大家的兴,汤有林一说留点精力明天好闹洞房,便没有不响应的。
一觉醒来,正好是五点钟。孔太平翻身起床,按汤有林头天晚上的吩咐,去隔壁将安如娜叫醒,然后去好莱坞酒店安排孙萍出嫁前的最后一次早点。到了好莱坞酒店后,需要他们做的事情只是排排座位,尽量不让班里有矛盾的学员坐到一起,同时将党校的老师平均分到每个桌上。安如娜写纸条,孔太平往椅子上贴。那架式让酒店的服务员以为来喝早茶的都是级别很高的首长。
两个人干得正起劲,汤炎从门口钻进来,急促地招呼孔太平跟他去办一件事。
孔太平在路上问了两次,汤炎只说到时候他就会明白。说着话就到了孔太平他们住的四楼。汤炎拉着孔太平蹑手蹑脚地走到412房门口,孔太平正觉得情况不妙,汤炎的肩头一使劲,反锁着的门哗啦一声开了。孔太平跟着汤炎闯进去时,汤有林和孙萍仍光着身子在床上折腾。汤炎从兜里掏出一只照相机对着汤有林和孙萍,正要按动快门,反应神速的汤有林飞速上前一拳击在汤炎的头上。汤炎还没完全倒在地上,汤有林已经抱起自己的衣物蹿回到411房间。孔太平跟着汤有林走了几步,然后傻傻地站在走廊上。这时孙萍已将睡衣穿好,坐在被窝里大声哭起来。孙萍的哭声将青干班的学员全惊醒了,动作快的一分钟不到就冲进孙萍的房间。孙萍显然也清醒过来了,她指着正从地上往起爬的汤炎,不停地哭喊:“流氓!他是流氓!”才一会儿,孙萍屋里就挤满了人。这时汤有林开门从411房间出来,他冲着被学员们拖到走廊上的汤炎踢了一脚,义愤填膺地让人将汤炎的手脚捆起来。孔太平慢慢地清醒了些,趁着人多之际,悄悄地躲进三楼的公共厕所。
清晨的省委党校很安静,楼上稍大一点的动静孔太平都能听得见。孙萍的哭泣声从大到小,最终完全听不到了。倒是汤炎不肯歇息,一直在那里大声嚷嚷,说他早就发现汤有林和孙萍的关系不正常,这一次总算捉奸捉双了。汤有林的声音不时夹在其中。虽然他不断地否认汤炎的说法,说起来总显得底气不足。孔太平非常不安,他感到不管是汤炎,还是汤有林和孙萍,最终他们都会将赌注押在自己的身上。果然,当曾副校长等校方领导闻讯赶来后,汤炎就开始叫喊,要他们将孔太平找来。孔太平同他一样,亲眼看见了发生在412房间里的丑闻。汤有林没有争辩,只说孔太平一大早就和安如娜一道去了好莱坞酒店,不可能同汤炎一道捉什么奸。这以后楼内就开始乱起来,青干班的学员加上党校的职员在楼梯上不停地跑来跑去。孔太平有一阵简直大气都不敢出。为了让自己安静下来,孔太平从口袋里取出圆珠笔,开始在厕所的隔板上不停地写字。隔板上本来就有不少字,没费多大力气,孔太平就将那些空隙全写满了。
这时,有人在厕所外面小声叫着:“孔太平!孔太平!”
一听是安如娜的声音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回答。
安如娜将声音压得更低:“我知道你在里面,再不出来,我就进来了!”
孔太平见瞒不下去了,就说:“你进来吧,里面没有别人。”
安如娜说:“你以为我不敢!”
孔太平说:“我知道你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安如娜说:“你真被吓胡涂了!前几天你还对我说过,先前你去地委时,一没办法就往厕所里面躲。”
说了一阵话后,孔太平心里镇静了许多。他在走出厕所前,发现自己在隔板上写的尽是:二百万二百万二百万。
孔太平跟在安如娜身后,不急不躁地回到四楼。走廊上全是青干班学员,还有许多省委党校的教职工以及像曾副校长那样的领导。毛毕带来迎亲的男女也混杂在人群中。曾副校长还没来得及说话,汤有林便冲了上来。
“你是证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节骨眼上走开。”汤有林说:“我这个样子无所谓了。孙萍可是新娘子,你得给她清白。”
“大家都在等你一句话,你可得用党性来做担保。”曾副校长说。
“你这样说话有点过头,这种事能用党性作担保?”孔太平平静地转过头来对孙萍要嫁的毛毕说:“孙萍有资格作你的新娘子。”
汤炎被青干班的几个学员制约在墙根下,孔太平的话让他冲动地大叫起来:“孔太平你要讲良知,将亲眼所见的事情说出来!”
孔太平平静地说:“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撞门之前,我就对你说过,不要招惹孙萍,孙萍过去的品行就一直很好,在青干班学习一阵,就更加没话说了。何况她晚上就要做新娘。结果哩——如果不是你硬要打搅,人家最后做的姑娘梦说不定到现在还没醒!”
孔太平的话提醒了青干班学员们,大家纷纷说汤炎一定是对前次的处分不满,想找学员出气。曾副校长要汤炎回家休息。
气得全身颤抖的汤炎在几个相好的教师的搀扶下一边走一边大声叫喊:“我还有一堂课没有给你们上,你们不知道我这名字的含义。我告诉你们,汉语中的炎是极热的意思。为什么会有极热,因为地上在冒烈火。我告诉你们,汤炎的意思就是赴汤蹈火!”
孙萍冲着汤炎的背影说:“伪君子!你是想赴淫汤蹈欲火!”
汤炎走后,曾副校长将毛毕叫到一边要他不要计较,汤炎自从受了处分后心里一直很压抑,像是有点间歇性精神障碍。毛毕答应如果汤炎真的是有精神上的问题,他就不追究了。孙萍和毛毕的婚礼几乎没有受到这场风波的影响,早上先是由青干班的学员、党校的教师以及前来迎亲的人一起到好莱坞酒店喝早茶。喝完早茶,大家又跟在婚车后面上香港大酒店喝半路上的迎亲酒。闹得差不多时,天就黑了。这时候所有接和送的人才簇拥着孙萍和毛毕到离去不远的香格里拉饭店举行婚礼。这种名为三部曲的方式是孔太平出的主意,也是县里这两年才开始流行的结婚仪式。聚在香格里拉饭店的宾客有好几百。来宾多数是省委下属的各部委厅局的官员,这些人是一盘相互间没有配合的散沙。青干班的学员们聚在一起,闹起来时三十七个人共用一条喉咙。惹得那些人在私下里不断议论,说青干班学员还真的有点黄埔生的味道。婚礼的高潮是青干班学员集体向新郎新娘致祝词,三十七个人,人人说的祝福话都不一样,每一句话说出来几乎都惹出满堂哄笑。
汤有林直到婚礼结束后,大家站在街边上等出租车时才抽空对孔太平说:“你是条讲义气的汉子。不过你若是出卖了我,你就要损失两百几十万。”
孔太平调侃了一句:“也许是我患了间歇性精神病。”
那天夜里孔太平特别失落。婚礼一结束安如娜就被哥哥押着上了车回老家去与丈夫团聚,据说安如娜的丈夫与安如娜的哥哥作了一次深谈,有些回心转意的趋势了。月纺管的银行账目出了点问题一时间也来不了。他索然无味地躺在床上,汤有林不知去了哪儿,窗口不时传来汤炎的吼叫声。孔太平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爬起来给春到的call机上留言。幸好春到回了话,约好见面的地点与时间后孔太平更难入睡了。千熬万熬总算熬到凌晨四点,孔太平起床背着一只皮包像要回家一样下楼出了大门。赶到与春到约好的饭店后,孔太平早早将自己脱光了躺在被窝里,等春到一进房间,他就将她撩到床上骑马一样死死地压住她。后来孔太平精疲力竭地瘫在床上,对春到说:“这个世上幸亏还有女人,汤炎若是也会找外面的女人就不会这样死板。”
五一节过后,汤有林突然变得规矩了许多,很少在外面过夜。偶尔与孔太平说起孙萍,汤有林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彻底完了。孙萍也同安如娜说她与汤有林从今往后是不共戴天的仇家。安如娜一开始还不相信,过了一阵才知道汤有林在外面又有了一个小情人。孔太平不想再关心汤有林的风流事,让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汤有林答应给萧县长的那两百万财政拨款。孔太平催了几次,汤有林总说快了快了。
真快的是时间,半年的学习时间转眼就过了五个月。青干班的学员开始为自己结业后可能的去向私下忙个不停。孔太平一点门路也没有,索性不让自己去想这事,一有机会就催促汤有林赶回财政厅将那笔款子拨下来。汤有林从五月底拖到六月初,眼看六月份过完了,那两百万连影子都没见着。萧县长不仅急得在电话里骂孔太平,还亲自到青干班来了三次,每一次都要威胁孔太平:如果这件事最终弄黄了,就算孔太平是中央党校青干班毕业的,回县后也要将他降级使用。萧县长能骂孔太平,孔太平却不能骂汤有林。每次谈起这事,孔太平连急一点的话都不能对汤有林说。
七月的第一个周五早上,安如娜悄悄告诉孔太平自己可能怀孕了,要他周六上午陪着去省城医疗条件最好的安济医院看看。孔太平被这个消息弄得六神无主,上课时,汤有林突然掏出call机看了一眼,然后向曾副校长请假离开教室。安如娜抽空递了一张条子过来,让他不要担心,就算是真的怀孕了,吃两颗药后就像来一次例假就没事了。下课后,孔太平接到汤有林打来的电话。汤有林有事夜里回不来,他要孔太平将自己忘在枕头下面的钱包收起来。回到房间,孔太平在汤有林的枕头下面找出那只钱包,顺手打开一看,里面竟夹着田毛毛的一张照片。孔太平不用想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气得大叫一声。安如娜赶紧从隔壁跑过来,问清楚了原因后,也很气愤。安如娜要孔太平马上打电话找到汤有林,由她来算这笔账。电话打通后,汤有林像是有急事,刚弄清安如娜要说什么就将电话挂断了。孔太平又将电话打到田毛毛的公司,接电话的女孩正好与田毛毛同屋,她说田毛毛下午肚子不舒服,说是出去买点药,出门后就不见回来。
因为好多年没有怀孕,那天夜里安如娜特别兴奋。孔太平心里放不下田毛毛,配合得不大和谐。气得安如娜将他从那张德国席梦思上踢到地毯上,说他真没用,心里有一点事便阳痿。天一亮,孔太平又打电话过去问,田毛毛仍然没有回。安如娜也有些着急,就要孔太平早点陪自己到安济医院作检查。检查完后,他们一起去找田毛毛或汤有林。
因为放假看病的人特别多。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才轮上安如娜。又过了十几分钟,安如娜笑盈盈地走出门来,孔太平迎上去。
安如娜叹了一声说:“可惜你当不了我的老公。”
孔太平听懂了她的话,他说:“反正你没有孩子,想要的话就留下来。”
安如娜说:“过两年吧,如果那时还看不出有别的希望,我就要一个你的孩子。”
二人正在说话,孙萍挽着毛毕的手臂在一旁叫着安如娜。孔太平顿时有些局促不安。孙萍上前来主动问他们是不是来看田毛毛的。安如娜反应很快,马上接口说是的。又说孔太平对省城不熟,非要自己陪着来。
“田毛毛在妇产科住院部三十六床,这女孩子是不是身体有问题,又是宫外孕。男方是汤有林。”孙萍望着孔太平,话却是说给毛毕听的。
毛毕说:“孙萍怀孕了,我带她来找妇科主任看看,无意中发现汤有林和田毛毛也在病房里。”
说到怀孕,两个女人兴奋了一阵。孔太平等不下去,一个人先去了妇产科病房。
田毛毛躺在病床上,见到孔太平时苍白的脸上露出些不大自然的微笑。
孔太平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愤怒:“汤有林呢?”
田毛毛说:“刚才有个熟人从外面经过,他回避了一下。”
孔太平说:“你好像还在护着他。”
“我是自愿的。”田毛毛说:“汤有林同洪塔山不一样。这几天他一直在照顾我。”
这时候汤有林闪身进来。孔太平正想骂他畜牲,汤有林抢先对他说,萧县长送来的报告批下来了,星期一就可以拿到拨款书。说完这些,汤有林又说太太在欧洲的业务提前做完了,这几天就要到家。就算他太太不回来,自己在这儿也太危险了,万一被熟人认出来可就麻烦大了。汤有林要孔太平给田毛毛家打电话,让她母亲来照料一下。孔太平告诉汤有林,这样做就等于要那两个老人的命。汤有林说不会有问题,这种手术很像是阑尾炎,他可以叫医生护士做一套假病历,瞒着不让老人看出来。孔太平不肯让步,他吩咐田毛毛就在这儿好生躺着,如果哪天汤有林没来,就打电话到财政厅去找。汤有林说要打电话最好现在就打,那样国库就可以少浪费二百万元人民币。孔太平也变起脸来说,如果汤有林真的这样想,他现在就替田毛毛打电话报警。二人正对峙,安如娜和孙萍进来了。汤有林尴尬地笑了一下。孙萍毫不客气地说汤有林狗胆包天连朋友的表妹都敢欺负,上来就是一耳光。汤有林没有想到孙萍会这样,他刚捉住孙萍的左手,孙萍的右手又掴到脸上。汤有林捉住孙萍的手一使劲,孙萍差一点倒在地上。幸亏孔太平伸手拉住。这时安如娜也火了,她抬起脚用高高的鞋跟对准汤有林的肚子踢了一下,并说孙萍已经怀孕了,若是她再出事,一定会有人将他送进监狱。汤有林这才软了,无奈地坐下来,要大家替自己出个主意怎么处理这事。商量半天,最后还是安如娜说,汤有林仍旧要表现得一切正常,该上课时就去上课,该参加的活动都要参加。田毛毛这儿尽量少来,同时由孔太平通知田毛毛的父母,让他们来省城料理一阵,不过病情真相不能说。孔太平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加上田毛毛已同意了,他只好给月纺打电话,让月纺告诉舅舅,说是田毛毛因急性阑尾炎手术后住进了医院。
周日下午,田细佰和舅妈一齐就赶到了省城。孔太平给了田细佰一些钱,又在安济医院附近的饭店给他们订好了房间。孔太平没有时间多陪他们,推说晚上还有课要上,其实是上安如娜家。安如娜吃下去的药开始起作用了,不停地叫肚子疼。孔太平守在她身边,一会儿替她捶背一会儿帮她揉腰,比月纺当年生孩子还难伺候。折腾了三个小时,一只像唇膏一样的血块终于掉在马桶里。安如娜稍一轻松就与孔太平说起田毛毛,她要孔太平千万别冲动,省城不比鹿头镇,一般的风流韵事不会对当事人产生致命打击,就汤有林所处的位置来看,可能还有人主动将女人送上门去让他玩。只要汤有林还在这个位置上,只要孔太平做得不过分,以后是不会吃亏的。一个汤有林抵得上一百个洪塔山,对洪塔山的所作所为都忍了,对汤有林就更要忍。孔太平有些累,一点也不想反驳。
从周一开始,孔太平每天下课后都要赶到江北去看看田毛毛他们。田细佰大约觉察到什么,每次与孔太平见面时脸上都挂满疑问。孔太平第三次过江去安济医院时,田细佰终于忍不住问田毛毛到底怎么了。
田细佰说:“我等你说实话都等三天了!”
孔太平说:“真的是阑尾炎。”
田细佰说:“可是毛毛吃的药与上次吃的药是一样的。”
孔太平说:“消炎药总那么几种。”
田细佰说:“你是不是又遇到难题了?毛毛说,常和你在一起的那个汤处长是省财政厅管钱的。”
孔太平怔了一下才说:“汤有林是答应给县里一些钱,这和毛毛的病没关系。”
田细佰说:“他给你多少钱?”
孔太平说:“二百万元。”
田细佰说:“天啦,姓汤的有这么厉害?”
孔太平说:“又不是他的钱,厉害什么。”
田细佰不说这个了,他再次追问:“毛毛真的没有再犯上次的错误?”
田细佰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盯着孔太平的眼睛一下子失去许多神采。一个人站在那里喃喃地说:“外甥儿,你这些时读的什么书呀?”
这话在孔太平的心里撞得砰地一响,好像有东西在响声中飞出自己的身子。
第二天早上起来,孔太平感觉到自己极度疲乏。见他整日里无精打采,汤有林和安如娜都说他患了急性肝炎。孔太平因此上医院查过血,结果各项指标均属正常。安如娜说自己刚做过人工流产都没有孔太平这副样子,便劝他下个周末回家调整一下。孔太平真的回去了一趟。月纺很高兴,早早地就与他上了床。夫妻俩搂到一起后,孔太平才发现自己不行了!月纺怎么也不相信,前次相聚还如火如荼,才一个月的时间,孔太平就变得灶冷锅凉。孔太平自己也不相信,可是任凭怎么努力也丝毫不见效果。月纺哭了两场后反而冷静下来,仔细分析后,她认为孔太平心里的压力一定太大了。等从青干班学习回来,职务上有了新的安排,一切都会好的。
周日下午,孔太平心事重重地回到省委党校。路过地委党校时,也不去区师傅那里坐坐了。甚至从安济医院门前经过时,也没想到要去看看舅舅一家。
在411房间里等候多时的安如娜迫不及待地过来问他情况如何。孔太平摇摇头半天没说话。安如娜这时也急了,像孔太平这样心气不低的男人如果心里揣着这样的问题,工作上是一定要出问题的。孔太平拒绝了安如娜要他去找医生看看的要求,他相信只要安如娜肯配合,自己的毛病会自动好的。安如娜点着头本想说没问题,她会配合得非常好,嘴巴还没张开眼泪却流出来了。她一边哭一边小声数说,自己的命太苦,结婚不到半年丈夫就不肯同房睡,好不容易碰上孔太平这样一个有缘的男人,现在又成了这种样子。安如娜这一哭让孔太平也感到这事绝对非同小可。虽然青干班的课程在后期安排得有些紧张,孔太平还是抽空约了一次春到,并将自己的实际问题告诉了她,要她想办法替自己治好。比起正经女人,春到的办法要多上许多。春到曾让好几个在自己妻子面前毫无作为的男人满意而归,她以为孔太平的不行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孔太平躺在床上让她摆弄了一整夜,最终春到不得不对他说,他的毛病太怪了,自己见识浅了,没办法。回过头来孔太平只好继续与安如娜作配合。每隔两三天孔太平就要上安如娜家里去一趟。安如娜也极配合,她不顾自己做完人工流产不久,拼尽全力想让孔太平重新坚挺起来。
孔太平与安如娜的努力一直持续到他们在青干班学业结束。
这中间田毛毛被田细佰带回家去了,走的时候孔太平一点也不知道。他们走后才有人通知汤有林去结账。田细佰给孔太平留了个口信,让他有机会将田毛毛放在公司的行李带回去。结业前的半个月里,学员中有半数以上的人,或升职或被安排到更为要害的位置上。奇怪的是411和412两个房间的人全都没有动静。汤有林还是说着刚来时说过的话,按照他现在位置的重要性来权衡,就是将自己派下去当个县委书记也是贬谪。孔太平不客气地说,汤有林若是去哪儿当县委书记,哪个县里就会有一半的男人要打光棍。按照青干班公布的成绩,孔太平总分排在第二,排在第一的是汤有林。汤有林还算明白,他公开说,这是因为自己给省委党校弄到了二百万元钱修宿舍楼。分手之际,安如娜泪如泉涌。好在有几个学员站在一起,安如娜向每个人都说了想念之类的话,大家都以为安如娜的眼泪是为自己而流。孔太平从411房间扛着行李下楼后,没有急着往回赶。他让司机小许在苏鉴书店门前停下来,掏出五角钱买了一份当天的省城晚报,他要看看上面刊载的那些专治阳痿的广告。
这时候街道上的灯全亮了。街道上有很多穿着短裙走来走去的女人,省城到处飘荡着的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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