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失-分享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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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站在省城的街道上,孔太平像是一架尚未被格式化的电脑,脑子里全是空间却什么也装不下。直到一股梅花香味从充满汽车尾气的空中飘过来,他才注意到那个擦着他的右肩款款走过的女孩。梅花香味是从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关于香味的判断孔太平最没把握。家里也有十来种通过各种途径得来的香水。月纺每换一种香水就要他嗅一嗅。在他的感觉中最昂贵的香水和最便宜的香水全都与梅花气味一样。月纺说他长着一只石头鼻子。孔太平则说男人长石头鼻子好,石头鼻子不怕香风骚雨的诱惑。

    地区农委带队的科长,再次催促仍在那辆载着他们在长江三角洲一带参观了近半个月的大巴上磨蹭的人,要他们赶快下车吃考察团的最后一顿饭,吃完这顿饭,考察团便就地解散,然后大小菩萨各回各的位。自从离开商业局副局长的位置到鹿头镇当上党委书记后,孔太平就再也没来过省城。乍一见,简直恍若隔世。特别是当他看到那熟悉的春到酒店,被四周新起的几家豪华酒店映衬得蓬头垢面时,这种感觉更加刻骨铭心。孔太平从前来省城办事时,总是早上出发,十一点二十分前后经过春到酒店,正好停车吃午饭。触景生情的孔太平情不自禁地提议就在春到酒店吃饭,不要去那种太高档的地方。同行的段人庆是隔壁鹿尾镇的党委书记,他也破例跟着附和说,简单吃一点,反正大家的考察费都交了,他们少吃一个菜,地区农委就可以多赚一百多元钱。这话正中考察团的组织者的下怀。

    孔太平拎着自己的行李刚进酒店,一个挺招人喜爱的女孩就冲着他露出一对圆圆的酒窝,问有多少客人。孔太平说整四十个。女孩开口说话时,那对酒窝闪个不停,听起来那声音像是从酒窝里发出来的。孔太平问清了女孩名叫春到,还以为是酒店老板给她取的用来应酬的名字。这时候别的人也进来了,段人庆也挺喜欢这个叫春到的女孩,他站在春到来回必经之路上,断断续续地与她说了一些话,才知道春到从小就叫这个名字。在等着上菜的时候,段人庆带头同大家一起开起孔太平的玩笑来,都说孔太平外表又憨又实在,肚脐眼里却藏着花花肠子,说是替地区农委节约,其实是想借公谋私。后来段人庆乘着酒兴要春到跟上孔太平走,别在这里端盘子。

    春到这次没有用嘴也没有用酒窝而是用眼睛冲着孔太平说:“我看得出来,他不是那种人。”

    段人庆马上问:“那你跟我走怎么样?”

    春到说:“你这人有点狡猾。”

    这时候酒店的另外一个女孩给孔太平和段人庆上了一杯茶。鹿头镇和鹿尾镇都是产茶的地方,孔太平看着那像牛尿一样发黄的茶水不由得皱起眉头要那女孩将茶端回去,然后将老板叫出来。春到一听连忙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孔太平指着茶杯说:“你们怎么可以将洗手水当茶招待客人?”

    春到不解地说:“这就是茶呀!”

    邻县的董乡长将春到叫过去,指着孔太平说:“他那儿出茶叶,那里的女孩采完茶后的洗手水也比你这茶好喝。”

    孔太平刚要笑立刻又不满起来,因为董乡长的手悄悄地落在春到的后腰上。春到像是没察觉,极自然地将身子一扭,转身去招呼另外一张桌上的客人。

    段人庆这时开始大发感慨说:“没准这是一个好主意,真让人喝着有十八岁采茶女手指尖味道的茶水,那还不浮想联翩。”

    孔太平没有接话,他发现身后的壁画上有人用钢笔写着一句熟悉的话:春到春不到,太平太不平。记得这是他在这里宴请商业厅的几位领导时,一位姓李的处长想出来的妙语。那次的请吃原本选在一家名声很大的酒店里,因为孔太平无意中说起这儿有个非常漂亮的女孩,那些早就吃遍省城名店名菜的人,便执意要来见识女孩的姿色。结果当然让他们失望。随之就有了这样的留言。孔太平翻出随身携带的通讯簿,找到那个处长的办公室电话号码后,拿起了吧台上的电话。孔太平刚报出姓名,对方就警惕起来,问他是谁,有什么事。孔太平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就说了实话。对方马上换了一种语气,一番客套后,对方小声告诉孔太平,他要找的那位处长几天前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商业厅的高层领导正在人心惶惶。李处长曾经被公认为是商业厅最有前途的才子,他的出事在孔太平的心里引起一阵震动。孔太平多问了几句,对方含含糊糊地说,李处长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就是没有韬光养晦。打完电话后,孔太平再也没有心思同大家一道与春到逗乐了。

    刚吃完饭,各县接人的车就陆续到了。段人庆要孔太平坐他的桑塔纳。孔太平就没有叫车,不过,他也不好意思让镇里的那台破吉普车来省城出丑。同车的还有邻县的董乡长和陶乡长。大家刚将行李放进后备箱,段人庆和董乡长就联手向孔太平和陶乡长说,好久没来省城了,别这么急着回去,趁机到处转转看看。孔太平不想就这样听段人庆摆布,借口出来时间太长,得早点回家,实在不行他可以坐到车站坐长途客车。段人庆很认真地提醒他,他们这个县一向以干部之间不团结,相互乱告状而闻名。如果他俩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肯定会给别人留下消极的想象空间。考察团有四十几号人,说不准谁会到处乱说,一旦被人汇报到上面去,不管谁是玉谁是瓦,有可能一同打入另册。孔太平听出段人庆说话的诚意,这才答应跟着段人庆走。段人庆让司机找个地方歇着,自己爬到方向盘后面坐下来。

    大家刚上车坐定董乡长就开玩笑说:“孔太平,你这模样,天生就是段人庆的副手。”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孔太平装着不在意,心想他们说一次两次就不会再说了,哪知道董乡长一直围绕着这个话题说。逼得他不得不说:“只要段人庆当省长,我当然愿意做他的副手!”

    这番解嘲的话惹得一路上不大说话的陶乡长忍不住将孔太平的后脑勺多看了几眼。陶乡长像是剽学了一点《易经》,他伸手将孔太平的脖子扭向后排,用心地看了一阵,随后仰在后排座上出着长气。经过段人庆的一再催促,他才像真的一样说:“孔太平这家伙有憨福,就是用门板来挡,也挡不住他的好运气。”

    段人庆听了,就要陶乡长也给自己相一下。陶乡长不肯看,推说自己修行没到家,一个月只能推算一个命,否则就要伤元气。段人庆有些不高兴,借着到一座新建的街心广场参观的机会一个人走在前面,只顾看着红红绿绿的风景。董乡长觉得陶乡长应该灵活一点,毕竟是坐在段人庆的车上,不要惹他不高兴。陶乡长也不肯给董乡长面子,他说大不了也像孔太平一样坐长途客车回去。再次上车时,孔太平换到后排同陶乡长坐到一起。孔太平原以为陶乡长会有话对自己说,哪知陶乡长根本就不理他,只顾看那用牛皮纸包得厚厚的什么书。从书的竖排格式还有繁体字来判断,可能是走私进来的禁书。段人庆大概也就是想做做样子给陶乡长看,上了车后,他又开始同陶乡长他们说笑起来。转了几个地方,段人庆说渴了,要找个地方消消暑。孔太平一路盯着马路边那些卖冷饮的摊子,提醒了几次,段人庆就没理。过了两个路口,又在一座立交桥上转了大半圈,随后段人庆将桑塔纳停在香港大酒店楼前。段人庆和董乡长在前面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下了车两个人还在吃吃地笑。孔太平和陶乡长跟在他们后面,从一道旋转门进去,又搭乘一架观光电梯,上到二十四楼的旋转酒吧。段人庆也不问孔太平,就替每人点了一份奶昔一瓶啤酒。孔太平不知道奶昔是什么,等服务小姐端了上来,才知道就是冰淇淋。坐了一个小时,走前一结账每人竟要付一百五十元钱。孔太平吓了一跳,瞅着段人庆正要抱怨,段人庆主动说:“是不是回去不好报销?你的这份我出了。”孔太平见手拿账单的服务小姐正盯着自己,脸上腾地一下像着了火一样。孔太平嘴唇还在哆嗦,段人庆已经掏出了钱包。董乡长见此情形就要段人庆干脆潇洒一盘将他和陶乡长的两份也出了。段人庆爽快地将大家的单全接了,然后叫服务小姐合起来开一张发票。服务小姐正要转身,陶乡长叫住她,并付给她一百五十元钱,吩咐她单独给自己开一张发票。服务小姐拿着两张发票再回来时,陶乡长找出自己的一张当面撕毁了。孔太平对陶乡长的做法既震惊又佩服。段人庆像是没有看见一样,只顾同董乡长说,这个酒吧有品位,只可惜没有秀色可餐。下降的电梯里没有别人,大家都懂这话的意思,就连陶乡长也会意地笑起来。

    等大家笑够了,段人庆突然神秘地提议,要带大家去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地方感受感受。从香港大酒店开车出来走了不到十分钟,段人庆就说到了。坐在左边的孔太平隔着车窗什么也没有看见。待他打开车门站到街边时,才发现马路对面是省委党校。段人庆对孔太平他们说,省委党校里有个青干班,省委计划办八期,现已办到第七期了,来青干班深造的人,都是内定的接班人。孔太平正在想,这样重要的信息自己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段人庆毫不客气地在头里领着大家往省委党校大门里面走。一个门卫模样的人上前来正要问话,段人庆大大方方地说:“是汤炎约我们来的!”进了大门,孔太平忍不住问汤炎是什么人。段人庆告诉他,汤炎是这儿的教务处长,接着又用更小的声音说,汤炎还是有名的思想激进者。省委党校的院子里布置得像花园一样,段人庆不时向大家介绍哪儿是教学楼,哪儿是学员宿舍,哪儿是招待所。

    段人庆正在说:“如果有一处进行军事操练的地方,这儿就是本省的黄埔军校。”

    “你说错了。只要学会用心操练,任何地方都会成为黄埔军校。”一个脸色黝黑的男人站在孔太平的身后说。

    段人庆看了他一眼说:“你是谁?”

    那人说:“你不是刚告诉门卫,说是我约你们来的吗?我就是在这儿教书的汤炎!”

    段人庆脸皮一红。孔太平和陶乡长他们马上明白,段人庆其实并不认识汤炎,一不小心就笑出声来。

    汤炎以为大家在笑他,就说:“我说一句话你们就笑不起来了。我的眼睛特别毒,我能看出你们当中,谁是好干部,谁是贪官污吏!”

    汤炎的话一出口,果然就没有人笑了。

    段人庆被汤炎的突然出现弄得很尴尬,见机会来了他将孔太平推到汤炎面前说:“汤处长,你看看他是个什么人?”

    段人庆的突如其来之举让孔太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汤炎并不在乎这个,他将孔太平打量了一眼后想也没想就说:“是条好汉!”

    说完,汤炎扬长而去,身后的人群像是他信手丢下的一堆废物。

    汤炎的话很让人扫兴,董乡长嚷着不看了,谁有本事谁来这儿深造,谁没本事在这儿看一生也是白看。四个人一齐退回到大门口时,一个个又忍不住回头惆怅地张望。省委党校真是气派非凡,空阔的院子里偶尔有一两个人走过。如果是青年人,那样子必定是春风得意满面霞光。孔太平比别人多了一份惆怅,他朝汤炎离去的路上不断地张望着,希望能再次见到汤炎孤傲的身影。上车之前,陶乡长去了附近的一座车站,他嘱咐孔太平,车子若是提前开了,让段人庆等一等。

    孔太平将陶乡长的话说给段人庆时,段人庆有些不耐烦。他从车门里探出头来冲着孔太平说:“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了,听见几句胡说八道,就异想天开?”

    孔太平回敬一句说:“不就是一句话吗,你怎么这样脆弱。”

    段人庆说:“你又没有进青干班,我凭什么要脆弱!”

    孔太平懒得理他,顺着马路去找陶乡长。走了一百米左右,就碰到陶乡长。陶乡长说车站里有回县里的客车,他不想再跟着段人庆在省城里消磨时间,拿上自己的行李自己搭车回县里去。少了一个人后,桑塔纳里气氛沉闷很多。段人庆的心绪明显没有来时好,到后来他竟一边开车一边睡着了。董乡长使了一个眼色,让孔太平看。孔太平心里一急,完全没有细想一下,便伸手在段人庆的肩上捏了一把。段人庆睁开眼睛的同时踩了一脚刹车,跟着后面的那辆车险些追尾了。

    段人庆冲着孔太平一瞪眼说:“你疯啦!”

    孔太平笑着说:“城里小姐的屁股这么好看,你得好好盯着。”

    段人庆说:“不是说你是条好汉吗,来呀,到我怀里来,我教你怎么开车!”

    这一次轮到孔太平生气了:“段人庆,将你的破车停下来!”桑塔纳刚停下孔太平就跳到马路上。孔太平将车门猛地一甩,拍着车顶大声说:“老子就是一条好汉,你能将我的鸡巴咬下来!”孔太平在人行道上大踏步地走着。桑塔纳缓缓地跟着他。董乡长下车来劝了一阵,见孔太平不肯回心转意,也就不再勉强。

    桑塔纳走远后,孔太平在马路边拦住一辆回县里的客车,上车后刚在一处空位上落座,就发现自己的肚子里空空如也。客车驶近高速公路的入口时,孔太平见路旁有一座小型超市,就要司机停车让他下去买些吃的。司机说,回县里最多只要三个半小时,何必在路上吃东西哩,又不卫生还得多花几倍的钱。

    孔太平说:“我实在饿得不行了!”

    这时,黑暗的车厢里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现在的人真幸福,开饭时间晚了一点就可以大声叫饿。大跃进时,干部们只知道刮浮夸风,第二年春荒一来,饿死的人比蝗虫还多,活着的人也没有谁敢说一声饿。”

    孔太平一回到家里就给镇里打电话,让司机小许来接自己,然后钻进卫生间里冲凉。月纺在外面和谁说话他也没听见。冲完凉出来,才知道段人庆将自己扔在车上的行李送来了。月纺问孔太平是不是又和段人庆发生冲突了,孔太平没好气地说要月纺别管这些事,将女人要做的事做好就行。因为半个月没见面,月纺忍着不做声,她刚做了妻子应该做的那些事后,小许的车就到了。这时候月纺才眼睛汪汪地说,孔太平尽做一些事倍功半的事,一点不像段人庆,做起事来基本上是事半功倍。月纺将县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一件一件地说给孔太平听,那意思不让孔太平一到家便又离开家。孔太平没有上月纺的当,听了几样自己感兴趣的事后,就起身吻她。

    2

    八月的夜晚,月亮像太阳一样烤得人浑身冒汗。孔太平坐在吉普车前排上,两条腿都快被发动机的灼热烤熟了。车上没有别人,只有他和司机小许,按道理后排要凉快一些,因为离发动机远。孔太平咬紧牙关不往后挪,这前排座如同大会主席台中央的那个位置,绝不能随便变更。孔太平心里一直在想月纺说的那件事:县里的一把手姜书记在招待所打开那套专门用来接待地委省委甚至从北京来的领导的房间午睡时,不知是空调的温度调低了还是有其它原因,好好的人躺下去,到想爬起来时半个身子就不听使唤了。县医院不敢治姜书记的病,用救护车直接将他送到省城那家从德国人手里接收过来的安济医院去了。姜书记前脚刚走县里就风传他不会回来了,地委会给他安排一个闲职。在县里,做到孔太平这个份上,姜书记挪动后带来空缺上的连锁反应,他应该有机会递补。而且省委党校的那个青干班他也有机会进去。青干班专门培训三十六岁以下、现职为副处也就是副县级的干部。但是像孔太平这样有基层工作经验的乡镇一把手也能排进去。孔太平一想到自己这么晚才知道内情,就有点恨鹿头镇太偏僻了,隔着一座鹿头山,不管南风还是北风,吹进来时,就比别处晚了半个季节。

    司机小许一路骂着这鬼天气,让人热得像狗一样,舌头吊出来尺多长。小许又说他的一双脚一到夏天就变成了金华火腿,要色有色,要味有味,就差没有煺毛。孔太平知道小许身上的汗毛长得如同野人。他忽然心里奇怪,小许模样白净,怎么会生出这许多粗野之物。他忍不住问小许是不是过去吃错了药。司机小许说他自己也不明白,接下来他马上又声明自己在这方面当不了冠军,洪塔山才是镇里的十连冠。孔太平笑起来,说洪塔山那身毛,没有两担开水泡上几个回合,再锋利的刀也剃不下来。小许告诉孔太平,若是遇到身上也长这种又黑又粗的体毛的女人,可要小心点,因为这样的女人性感得不得了。两人说笑一阵,一座山谷黑黝黝地扑面而来。

    吉普车轰轰隆隆地闯了进去后,小许伸手将车门打开,并说:“孔书记,到了你的地盘,违点小规也不怕了。”

    孔太平没说什么,他先将车上的拉手握牢,另一只手将车门打开。一股凉风从脚下吹向全身,酷热的感觉立即消散了许多。刚刚有些凉爽的感觉,吉普车忽然颠簸起来,孔太平赶忙将车门关好。

    小许在一边说:“不要紧,路上有几个坑。”

    孔太平不等小许说完就厉声说:“关上门,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小许没敢吱声,赶紧关上车门,同时减小油门让车速慢下来。这以后,两人都没说话,路况好,车子走得平稳时,这种沉默有些不对头。孔太平知道自己刚才说话声音太大了,便有意找话说:“镇里最近有事没有?”

    小许说:“别的都还好,只是洪塔山近期内可能要出事。”

    孔太平一下子敏感起来,他问:“出什么事?”

    小许说:“县公安局还在整洪塔山的材料,似乎是经济上有问题。”

    孔太平说:“不对,经济问题应该由检察院办理。”

    小许说:“要么就是嫖妓搞女人。”说完,他笑了两声。

    见小许有些幸灾乐祸,孔太平就说:“看样子你是巴不得洪塔山被公安局的逮起来。”

    小许连忙说:“我可不敢这么想,洪塔山的养殖场是鹿头镇的经济命脉。”

    一辆桑塔纳亮着大灯过来了,灯光刺得他俩睁不开眼睛。小许踩了一脚刹车让吉普车停下,然后拉开车门跳到公路中间破口大骂起来。那辆桑塔纳停下来后,从车上跳下一个人冲着小许对骂几句,不过声音听上去还比较友好。小许连忙上前与其打招呼,孔太平一听对方是萧县长的司机便连忙跳到地上,迎着正要下车的萧县长。寒暄几句后,萧县长说孔太平太模范了,出去那么长时间,回来了也不在家多呆几天。孔太平开玩笑说,自己已经见着老婆,该做的事全做了。见萧县长高兴,孔太平趁机问青干班的情况。萧县长说这事以前是姜书记一手抓的,他也不知道内情。

    萧县长走后,孔太平站在路中间想了一会事,这时又有一辆桑塔纳亮着大灯驶过来。孔太平的眼睛被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不干不净的话。小许马上伸手将桑塔纳拦住。孔太平认出它是养殖场经理洪塔山的座车。

    小许用拳头擂着桑塔纳的外壳,大声说:“你们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敢在鹿头镇亮着大灯会车。”

    小袁从车里钻出来分辩说:“因为你没关大灯,我才学着没关大灯。”

    小许说:“今天得让你付点学费,认清楚在鹿头镇能亮大灯会车的只有老子一人。”

    小许正要抬脚踢那桑塔纳车灯,孔太平大声阻止了他。孔太平下车后,司机小袁赶忙上前赔不是。孔太平支开话题,问他去哪儿。司机小袁说是送一个客人。孔太平见车内隐约坐着一个人,就挥挥手让桑塔纳开过去。桑塔纳走后,孔太平将小许批评了几句,他担心小袁在送养殖场的客户。小许说车子里的女人绝不是什么客户,那副假眉假眼的妖艳模样,一看就不是正经路上的人。听说是个女人,孔太平也不再数说司机小许。司机小许倒来了劲,不断地说现在太不公平了,洪塔山算什么东西,居然坐起桑塔纳来,书记镇长却只能坐破吉普。司机小许说他若有机会,一定要治一治洪塔山,不让他太嚣张。

    司机小许的话说得孔太平烦躁起来。眼看吉普车已来到镇外的河堤上。孔太平让小许停下车。打开车门时,他叫小许开车先走,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去。

    吉普车在鹿头镇昏黄的灯火中消失后,四周突然静下来。被烧烤透了的田野,发出一股泥土的酽香。月亮被醺醉了,满脸一派橘红。孔太平感到热浪与凉风正处于相持阶段,一会儿凉风扑面,一会儿暑气袭人,进进退退地让人怎么也安定不下来。河堤外边的沙滩上,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十几个乘凉的年轻人。女孩子嗲声嗲气的软话和男孩子有些浪意的笑声,顺着河水一个涟漪就漂出半里远。

    孔太平十多岁时父母就死了,有几年被寄养在舅舅田细佰家。那几个夏天,一到夜里,田细佰就带着他,同汤河村的男女老少一道来这河滩乘凉。有天夜里,满河滩的人睡得正香,忽然有人喊了声:狼来了!狼来了!惹得许多人慌忙逃个不迭。后来田细佰大喊了一声:“这么多人还怕几只狼,一人屙一泡尿就可以淹死它!”舅舅的喊声制止了河滩上的慌乱,大家镇定下来后才知道是有人在闹着玩,目的是想吓唬那几个睡成一堆的女孩子。舅舅走上前去揪着那人的耳朵,一使劲就将整个人扔进水里。那人在水里挣扎时,大群女孩纷纷抓起沙子撒到他身上。直到那人急了,说谁再敢撒沙子,他就将身上的衣服全脱光,这才将女孩子吓退。那人从水中爬起来时,田细佰对他说了几句预言,断定其人将来不会有出息。孔太平记起这个故事,却不记得田细佰所说的这人是谁了。在当时他可是知道这人的姓名的,时间一长竟忘了。忘不了的是这人如今也该四十多岁了。想起舅舅,孔太平的目光禁不住拐到另一个方向上。远远地一座小山之下,忽明忽暗地闪着一盏霓虹灯,鹿头河养殖有限公司几个字一会儿绿一会儿红,来回变幻不停。空洞的夜晚因此平添了几分姿色。美中不足的是那个“殖”字坏了,只剩下半个“歹”字在晃来晃去。田细佰的家就在养殖场附近,虽然离得不算远,可他已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进过田细佰的家门。孔太平打定主意,近几天一定要去田细佰家坐一坐,不吃顿饭也要喝几杯水。

    孔太平从县商业局副局长的位置下到鹿头镇任职已有四年了,头两年是当镇长,后两年任的是现职。论政绩主要有两个,一是集资建了一座完全小学,二是搞了这座养殖场。现在镇里的财政收入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这座养殖场。他对养殖场格外重视,多次在镇里各种重要场合上申明,要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养殖场。实际上,这座养殖场也关系到自己今后的命运。回县城工作只是个时间问题,关键是回去后上面给他安排一个什么位置。小镇里政治上是出不了什么大问题的,考核标准最过硬的是经济,经济上去了便会一好百好。

    凉风一阵比一阵紧了,暑气明显在消退,河滩上几个女孩子忽然唱起歌来。孔太平心里一阵凉爽,他刚要加快步伐,迎面走来两个人影。孔太平一认清那两人是镇教育站的何站长和镇完小的杨校长,竟下意识地躲进河堤旁的柳丛里。

    杨校长走到孔太平藏身的柳丛前忽然停下来说:“等一下,我屙泡尿。”

    何站长嗯了一声说:“我陪你屙一点。”

    好半天没见水响。孔太平想站起来,又怕正好淋着别人的臊水。杨校长和何站长又说起来。

    “白等半夜,孔太平竟留在县里偎老婆不回来。这热的天女人有什么味道。”

    “人家去年就装了空调,改善了小气候,你还当是大环境啦!”

    “你别笑我土,我还真没见过空调是什么模样哩!”

    “恐怕是你不注意。县里临街楼房上挂着的像麻将里一饼、二饼的东西,就是空调。”

    孔太平差一点笑出声来。两个人一点也没察觉,继续发着牢骚。

    “胡老师突然发病住院,也不知是好是歹。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医疗费还要学校先垫付,他妈的这是什么道理!”

    “当官的只管自己,哪里会真心实意地关心教育。你没听见刚才小许在镇委大院里嚷,要全镇人勒紧裤带买台桑塔纳,不然出门太丢人了。”

    “没错!随便哪个领导卖台车子也够全县教师好好过上一个月——喂,老何,我这一阵不知怎么的,屙尿特别费劲,老半天也挣不出一滴。”

    “莫不是前列腺有问题,得赶紧查一查,男人这地方最容易患癌症。”

    “患了癌症才好,我就可以解脱了——好好,总算屙出来了!憋死个人!”

    一阵水响过后,两人终于走开了。孔太平听出他们要去镇医院。孔太平明里暗里听惯了别人的牢骚话,他知道杨校长是在说自己,抬腿将眼前的柳树狠狠踹了几下,硬是将心中的火气灭去了多半。

    没走多远孔太平又碰上了地委奔小康工作组的孙萍。孙萍一个人正顺着河堤散步。孔太平一见她那模样就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又收到男朋友的信或者是刚刚给男朋友写完信。孙萍挺大方,说孔太平两样都没猜对,是一个从不通音讯的大学高年级同学突然莽撞地给她写了一封求爱信。孙萍不等孔太平问就主动告诉对方的名字。孔太平不理解那男人为何取名叫毛笔。孙萍笑着重复说了一遍,不是毛笔而是毛毕。孔太平问她感觉如何。孙萍说她发现毛毕的文章写好了。孔太平要她留心对方是不是抄了哪个名人公开发表的情书。孙萍一边笑着表示认同,一边说那个校友也是大学本科毕业,因为文章写得好,分配时沾了大便宜,一出学校大门就成了省委的笔杆子。孙萍的话让孔太平心里一动,他迅速意识到,孙萍此时此刻对他说出这番话肯定有别的用意。孙萍来镇里报到时,介绍信上只说她是副科级,没有说明她是不是副科长,也没有说明她是不是中共党员。因为是从地委来的,孔太平一直要镇里的人将她作为党员对待,但凡党内的会,一律通知孙萍参加。孔太平等着孙萍的下文,不料孙萍却说,镇里人都知道孔太平今天回来,包括杨校长在内的好几拨人一直在镇委院里等着他,直到小许一个人开着车进院后,他们才散去。孔太平问清除了杨校长是准备找他要钱以外,别人都是来伸冤告状的,便多多少少地放心下来。

    这年头只要不涉及到钱,一切都好办。孔太平和孙萍站在路中央,说了一阵闲话。后来孔太平要孙萍给他帮忙做件事,马上到镇医院去看看那个姓胡的老师到底是什么原因住院的。孙萍答应后便往镇医院方向去了。孙萍回应得很响亮,一点也不像是从上面下来的干部,这让孔太平心里更有把握地认定,孙萍确实有事求自己帮忙。

    一进镇子,街两边乘凉的人都拿眼光看着孔太平。同他打招呼的人却很少,偶尔开口也是那几个礼节性的字。孔太平平常进出镇子总是坐车,同镇上的人见面的日子不多,这般光景让他有些吃惊。自己刚来镇上时可不是这样,那时谁碰见他都会上前来说一阵话,反映些情况,提点建议什么的。孔太平看见街旁一位老人正在忙不迭地招呼几个孩子,就走上去询问他家中的情况。他以为老人的儿子,媳妇外出打工去了。谁知老人气呼呼地告诉他,孩子的父母都让派出所的人抓了起来。老人说,自家几个人在一起打麻将带点彩犯什么法,开口就要罚款三千。那么多贪官污吏怎么不去抓,那么多贪污受贿的人怎么不去抓?老人一开口,四周的人都围拢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孔太平总算搞清楚,原来镇派出所前天晚上搞了一次行动,抓了四十多个打麻将赌博的人,清一色是镇上的个体户,不要说是干部,就连农民也没有一个。他们认为这一定是派出所的预谋,十几万罚款够买一台桑塔纳。孔太平借口自己刚回,不了解情况,转身往人群外面走。

    老人在背后说:“我将话说明了,要钱没有,要命有几条。”

    孔太平没有理睬。

    老人又说:“这哪像共产党,简直是……”

    孔太平不等他那更刺耳的话出口,便猛地转过身大声说:“不是共产党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们这些私营业主先富起来,你们能有今天这么大的铺子?钱来得太容易了,就想赌,是不是?莫以为自己逃税的手脚做得干净,让你逃才逃得了。你懂不懂,孔明知道关羽会放曹操才让他去守华容道。不让你逃时,你就是如来佛手中的孙悟空。得了共产党的恩惠却想着别人的好处,这叫什么,这叫混账王八蛋!前年订村规民约时,你们都签过字,赌博就要挨罚。不想交罚款的人明天来镇委会同我打个招呼。”

    孔太平一吼,街上突然静下来。他什么也不再说,一溜烟地回到镇委院内,也不理睬别人叫他,站在院子当中扯着嗓子大叫老阎。分管政法的阎副书记应声从自家门口钻出来,孔太平要他马上将派出所黄所长叫来。他刚开门进屋,住隔壁的妇联主任李妙玉就送了两瓶开水进来,并随口问他这次出去的时间是不是延长了三四天。孔太平说,刚开始只准备参观一下华西村,后来大家都闹着要去张家港市看看,参观团的领导只好修改日程安排。李妙玉问他有些什么收获,孔太平一边叹气一边告诉她,经验很多,可是太先进了,他们一下子学不了,还得敲自己的老实锣鼓。

    孔太平开始解上衣钮扣,见李妙玉站在屋里没动,他说:“我要冲个澡。”

    李妙玉说:“你冲你的澡,我说我的话。你那东西我家里也有,吓不着人。”

    说笑之间李妙玉起身站起来,跨过门槛后又回头告诉孔太平,他不在家里,汤河村超生了一个人。她说:“本来差一点就是三个,另两个被我抓住了时间差,抢先将工作做妥当了。”

    “今年一切工作都白做了。”孔太平叹了口气,随手关上门,怔了一会儿后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这些骚女人,若不是当着这个芝麻官,老子非要用焊枪将她们全废了。”

    没想到李妙玉还没走远,在门外接着孔太平的话说:“别太着急,这个问题也不是今年才有,到统计时少报一个死人就行了。”

    孔太平没有做声,他打开水龙头,放水冲了一阵身子,刚用肥皂将身子涂抹一遍,水龙头里就没有水了。他打开窗户探出头冲着楼下叫道:“一楼的,等会儿再用水好不好,让我将澡洗完。”叫了两声,水龙头里又有水了。他赶忙凑过去。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孔太平马上意识到是月纺打来的。月纺对他总有几分不放心,常常出其不意地搭车跑来或在半夜三更打来电话。孔太平冲出卫生间,抓起电话大声说:“是我,我是孔太平,我已经准时回到镇里,你该放心了吧!别用什么孩子不听话,钥匙找不见了等借口来掩盖自己的别有用心,我都明白,你不要耍这种小聪明!”他吼了一通后,电话里竟无一点反应。他又说:“有话你就快说,不声不响地,到头来还是我付电话费。”电话里轻轻地响了一下,接下来是一串蜂鸣声。孔太平愣了一会,伸手拨了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一阵后有人拿起了话筒,他对着话筒说:“我爱你,你放心,我不会三心二意的!”电话里忽然传出儿子的声音。儿子说:“你是谁,不许你爱我妈妈,我妈妈只能让我爸爸爱!”孔太平说:“儿子,我就是你爸爸!”儿子在那边欢叫道:“妈妈,爸爸要爱你!”

    孔太平放下电话,继续将身上的肥皂液冲洗干净。

    派出所黄所长进来时,孔太平刚刚将裤子穿好。天气太热,他懒得再穿上衣,光着膀子,开门见山就问抓赌的情况。黄所长说他们的确是有意选择镇上干部发工资的前几天行动,因为这时干部们口袋里都是瘪的,无钱上麻将桌,这样可以减少许多麻烦和难堪。只不过他们没有考虑到镇上的个体户们竟敢公开对抗,到现在连一分钱都没收上来。他们准备明天先放几个女人,探探风向。孔太平沉吟一会才表态,他不同意这种做法,他说政府机构做事就得令行禁止,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就会失去威信。孔太平答应由镇政府和镇委会出面帮他们维持一下,翻过眼前这道坎,条件是收上来的罚款二一添作五,两家对半开。黄所长不同意,他们正指望用这笔钱添制一些交通工具。孔太平告诉他,老百姓已猜出他们是想买辆桑塔纳,他们若真的这么做,会失去民心的。因此,不如将这批罚款分一半出来,给镇里的教师们发工资。黄所长有些松口了,只是不同意交出一半,他觉得太多了,教育上困难,公安部门也同样困难。

    黄所长犹豫的样子让孔太平心里很不高兴,他摆出一副单听黄所长说话的架式,自己却一声不吭。黄所长刚开始也不想再说话,憋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他要孔太平权衡一下利弊,如果派出所等到镇里干部们发了工资后再开始抓赌,此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黄所长的话让孔太平笑了起来。他像是改了主意,重新向黄所长提出,抓赌的事镇里可以与派出所一直配合下去,直到这事彻底完结。关于罚款的分配,他建议明天一天由镇里想办法收罚款,收到多少算多少,余下的全归派出所。黄所长很高兴地同意了。他在点头时,还再三申明,不许孔太平事后反悔。

    门外响起了高跟鞋的磕磕声。孔太平连忙抓住上衣往头上套。孙萍进来时,他那铜钱大的肚脐眼还没有盖住。孙萍刚坐下,黄所长便起身告辞,那模样有点避嫌的意思。孔太平留他没留住,只好由他去了。孙萍将乌黑的披肩长发甩到胸前,像瀑布一样垂着,然后说她想喝口茶。孔太平正要重新泡一杯,孙萍已拿过他喝过的茶杯,有模有样地抿了一口。孔太平想阻止却来不及。孙萍的手很嫩,像粉做的一样好看。孔太平心里情不自禁地咚咚响了两下。

    孙萍抬起头来说:“孔书记这茶叶太好了,是哪个村里做的?”

    说话时她将像熟透的春蚕一样的嘴唇咂了两下。孔太平不敢正眼看离自己不太远的水晶晶的嘴唇。他起身将放在地上的电扇从二档调到三档上。屋里立即响起一阵阵的风声。孔太平回头时,猛地看见孙萍的长发正在风中飘舞,喉咙里想说的话一下子被哽住了。

    孔太平忍住内心的冲动盯着孙萍说:“我这茶叶算什么好,这回出去考察,带队的人是地委组织部的,我一看到他喝的茶叶心里就想,这么细这么嫩的茶叶,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才掐得下来。”

    孙萍不解地问:“年纪大的女人为什么不行?”

    孔太平说:“手指尖粗了。”

    孙萍笑得像一朵花。她将自己的手指在孔太平面前晃了晃,还没问自己的手指行不行,孔太平就说,只有倒过来,让茶叶掐她的手指尖才行。

    “其实鹿头镇也应该搞点特制土特产,这对开展工作有好处。”孙萍在地区团委工作,团委同组织部在一层楼办公。前几天孙萍回去休假,正好遇上鹿尾镇的书记段人庆在组织部门转。孙萍说:“我一看段人庆那样子就知道是来磕头进贡的。”

    “我才不会这么贱,胡子一大把了,还低三下四地去巴结那些二十来岁的毛头科长。不说这个了,说说病人的情况吧!”说着,孔太平叹了一口气。

    “胡老师可能是中暑了。但医生还不敢贸然下结论,一般的中暑醒过来就没事了。胡老师却是醒过来后又接着昏过去了。所以非得住院观察。”孙萍继续说:“病房里还有汤河村小学的一个民办教师,两人的症状几乎一样。”

    孔太平想了想说:“我得马上去看看,不然万一出了事可没法交待。”孔太平这话一出口,换了别人肯定会马上站起来。孙萍坐在椅子上只顾瞅自己的手指尖,几乎没有想走的意思。孔太平刚开始没有发现,等到他注意到时,自己已站到孙萍的面前。他不想让孙萍看出自己的胆怯,盯着孙萍,以攻为守地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孙萍眨眨眼皮说:“毛毕要我将鹿头镇这四年来的变化写成一个较大的文章,在专给省委常委们看的内部材料上发一下。”

    孔太平很干脆地回答:“如果你觉得鹿头镇还不错,可以试试。”

    孙萍说:“孔书记放心,毛毕都在信上说了给我当牛做马的话。”

    孔太平说:“这年代愿意给女人当牛做马的男人可是太少了,你干吗不答应?”

    “谁知道他是不是疯牛野马!”见孔太平也笑了,孙萍又说:“鹿头镇肯定不缺写文章的素材。不过我至今还是非党员,不好直接同省委联系!”

    孙萍不愧是在地委机关里泡着的人,大学毕业才几年就如此老辣,弦外之音一点也不刺耳,场面上的人情交易也做得滚瓜烂熟。

    孔太平心里很明白,嘴里却说:“你已经是地委的人,还在乎什么是呀非的。”

    话到此,两人都不再往下说了。孙萍像是下意识地将贴在胸脯上的裙领提了提,露出半截雪白的乳沟。孔太平想起给省委当笔杆子的毛毕,马上坚定地将目光移开,并说:“我们该走了。”

    3

    孔太平领着孙萍走到门口时,院子里空无一人。他很奇怪,往常大家总是整个晚上都在外面乘凉,怎么一下子就变得不怕热了!他在院子中央大声叫道:“都睡了吗?还没睡的出来一下。”喊声刚落,家家户户都有人从门里钻出来。孔太平告诉大家,他准备到医院里看看两个住院治病的老师,谁家里有暂时用不着的罐头、奶粉、麦乳精什么的,先借给他用用。孔太平一开口,几乎人人都转身进屋拿出一两样东西来,一会儿就积成不小的一堆。孔太平也不客套,找上两只口袋装好后就往医院方向走去。走了半天,孔太平回头一看,只有孙萍一个人跟在后面。往常这种事他不用开口,鞍前马后总有几个人跟着,特别是妇联主任李妙玉,哪怕是用心去甩也甩不掉。孙萍走上来,接过他左手提着的那只袋子时,无意中碰了他一下。顿时,一种别样的滋味袭上心头。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大院里的人为什么要躲进屋里,为什么一个人也没跟上来。他心里骂一句:“这些狗日的东西,是想创造机会让我跳火坑哩!”孔太平想到这里,脚下迈动的速度忽然加快了。孙萍跟不上,一会儿就被拉开几丈远。急得她不住地叫着等一等。结果,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们只用了十五分钟。

    一到医院,孔太平就嚷着找白院长,见面后他将从镇里搜来的那些东西交过去,并要白院长写一个收条,注明收到这些东西的时间是几点几分。白院长不理解孔太平的用意,还当他是害怕有人举报此中有腐败行为,边写收条边说,几只罐头几包奶粉就是真的被鲸吞了,也上不了纲和线。

    倒是孙萍意识到其中的玄机,她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鹿头镇有些人太恶心了!”

    孔太平没做声。白院长将收条写好后,他们才去病房。

    一边走,白院长一边同他说了实话。胡老师他们病因其实已查明了,主要是营养没跟上,身子太虚了,又赶上双抢季节农活多人太累,所以中暑的症状特别严重。白院长对政治问题比较敏感,知道现在教师的情况很复杂,搞不好一颗火星可以燎起一场大火,所以特别吩咐主治医生将病情说含糊一些。白院长说杨校长他们推测出了几分,再三追问是不是有营养不足的问题,他们咬紧牙关没有说出真情。胡老师一家人已经有两个月没敢花钱买肉吃,就连端午节也只是买了一堆杂骨熬上一锅汤。那个民办教师的情况更糟。民办教师有个孩子在地区读中专,为了供孩子上学,暑假期间,他除了下田干活以外,每天还要上山砍两担柴挑到镇上来卖。昨天中午他柴没卖完,人就晕倒在街上。白院长的话让孔太平心里格外沉重起来。

    孔太平出乎意料地来到病房,胡老师他们特别感动。杨校长和何站长还没走。听孙萍说孔太平是刚回来的,他俩不好一见面就发牢骚,但脸上的表情不如胡老师他们好看。孔太平没有理睬这些,亲自问过胡老师他们的情况后,当着大家的面表了硬态。说这个月十五号以前不将拖欠四个月的教师工资兑现了,自己就向县委递交辞职报告。

    孔太平这么一说,杨校长就不好再挂着脸色了,他主动说:“我想了个可以减轻镇里负担的办法:让学生们再挤一挤,腾出几间教室租给别人办企业,只要一个月有它三五千元的收入,学校就可以维持下去。”

    孔太平瞪了他一眼说:“这样做,你不怕人背后骂,我还怕哩,你当校长只管教书,若想做生意就将校长的位子让给别人。”

    这时,田细佰的女儿田毛毛从门口跑进来,冲着孔太平问他几时回来的。孔太平反问她怎么在这里,是不是家里有人生病了。躺在床上的民办教师忙说是学校里安排田毛毛来照料他的。田毛毛是田细佰的独生女,高中毕业后也在汤河村小学里当民办教师。田毛毛也不管是否有正经事,一下子就将孔太平拖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撒着娇非要表哥给她帮一回忙。田毛毛长相很动人,孔太平从小就很宠这个表妹,他早就在舅舅面前表了态,一定要给田毛毛找个合适她的工作。他的确联系了几个地方,可惜田毛毛都不愿去。孔太平以为又是找工作的事,就开口答应了。谁知田毛毛竟要他写个条子给洪塔山,让洪塔山以优惠价卖给她一千只甲鱼苗。

    孔太平很奇怪,就问:“你要这东西干什么?”

    田毛毛说:“当然不是放在家里养,是别人托我要买的。”

    孔太平说:“毛毛,你别以为现在钱好赚,生意场上太变幻莫测了,你涉世浅,小心几个浪头就折腾得爬不起来。”

    田毛毛说:“就这一回。赚点小钱将自己打扮打扮。”

    孔太平说:“你要是想买什么就对我说。”

    田毛毛一撇嘴说:“罢罢,我可不敢沾惹你家那只醋罐子。”

    孔太平笑起来,他抽出笔,就近找到一张处方笺,随手写了几行字后递给田毛毛。他告诉田毛毛,甲鱼苗平常卖时要二十五元钱一只,他让洪塔山用十五元钱一只卖给她。他要田毛毛别出面,直接将条子交给要买甲鱼苗的人,然后按差价的百分之八十拿一份钱。他怕田毛毛上人家的当,再三叮嘱她,要她一手交条子一手收钱。田毛毛不以为然地要孔太平别太小看她了。

    孔太平回到病房时,白院长正同杨校长谈给自己的孩子换个班的事,白院长说现在的班主任对他的孩子一直有些歧视。杨校长否认有歧视这回事,但还是同意考虑,只不过得找个恰当的理由。孔太平来也就是看看,并没有具体的事,他向躺在病床上的人抚慰了几句,便转身往回走。

    白院长送了一程后正要打住,孔太平还要他一起走一走。

    这一次白院长算是明白孔太平的想法:这么晚孤男寡女的一对人在外面走,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对风月之事的猜疑。一路上,白院长不断讲些小故事,逗得孙萍笑个不停。白院长说现在搞计划生育的真正阻力是男人,所以有的地方就针锋相对地让男人去结扎,免得他们搞些借腹怀胎的鬼名堂。有一回,他随计划生育工作组到一个村里去打堡垒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缠着他们,非要代儿子做结扎手术,工作组不同意,老头反将工作组的头头训了一通,说他们挫伤了他计划生育的积极性。孙萍的笑声让孔太平心里很难受,他知道孙萍是下来镀金的,时间一到就要飞回去,再艰难的工作,在她来看也只是谈笑之间的事。然而,对他们来讲,越是让局外人发笑的事情,做起来越要呕心沥血,绞尽脑汁。

    镇委大院子里依然没有人,孔太平拖着白院长在院子里的空竹床上坐下来。白院长想早点离开,便大声叫着李妙玉的名字,说是有人要开做结扎手术的证明。李妙玉像是站在门后,一听到叫喊就开门出来。李妙玉笑着问白院长这一次是不是想将自己的舌头结扎了。白院长巧妙地说,都到了晚上十点,孔太平还往医院里跑,他以为孔太平想做结扎手术,又不好意思大白天上医院。李妙玉说就算是天下男人都得结扎,孔太平也不用挨那一刀,因为孔太平太优秀了。白院长抓住李妙玉的话,开起玩笑来,他问李妙玉是不是在打孔太平的主意,想重组家庭。李妙玉毫不示弱地回答,只要不犯错误,重组家庭也是件好事。

    孔太平这时候对什么玩笑都没兴趣,他回屋再次冲了一个澡,然后也搬了一只竹床到院子中间。在他洗澡的时间里,先前有意躲避的人全都回了院子。孔太平坐定后,乘凉的人不断凑过来问这问那。

    食堂炊事员老何最后过来,该问的别人都问了,老何只问一件事:“华西村那么富,馒头是不是还用粉蒸?”

    一院子的人都笑起来。

    孙萍一边笑一边说:“何师傅,你这种问法,有点毛主席语录的味道!”

    孙萍这话提醒了孔太平,别人都睡着了以后,他还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心里细细琢磨:人再富吃的馒头也还是粉做的,一把手身上的脏东西多数是二把手偷偷扔的,这都是基本规律,到哪也改变不了。孔太平下决心要在三天之内搞清楚,自己不在镇里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同时,他也要看看镇长赵卫东的政治手腕有没有长进。

    鸡叫过后,天气转凉了。孔太平咳嗽一阵,翻身吐痰时,看见一个人影在一旁徘徊,有点欲前又止的意思。他认出是副镇长老柯。老柯平时跟他跟得很紧,有什么小道消息绝不会放在心里过夜。现在连老柯都犹豫起来,可见问题的严重性。

    孔太平一翻身就想出了一个对策。

    天亮以后,孔太平让办公室主任小赵通知,早饭后开一个党委、政府和人大负责人会议。小赵告诉他,赵卫东原定今天到县里去要钱,这时恐怕已经走了。孔太平知道小赵与赵卫东是嫡亲堂侄,就有意说:“赵镇长知道我回来了,怎么连照面也不打一个就走,该不是我在哪儿对不住他吧!”小赵是孔太平与赵卫东之间有些摩擦以后,孔太平有意提拔起来的。老柯开始还替他担心,唯恐小赵为虎作伥。但后来的情况让老柯打心里佩服孔太平,小赵当了办公室主任以后,常常直接从孔太平那里领略到许多暗含杀机的话语。小赵当然会转告赵卫东,可赵卫东又不能对这些话做出反应,那样就等于出卖了小赵。由于这种顾忌,赵卫东不得不对自己幕后行为有所收敛。

    赵卫东果然没敢走,而且是第一个赶到会场。

    等人一到齐,孔太平就宣布开会。会议议题有两个。第一个议题是如何搞好社会治安,协助派出所收缴赌博罚款。孔太平没有说出自己昨晚与黄所长达成的协议,只说今天在家的干部都要上街,由他自己带队。有两个人当即表示不同意这么做,其中就有老柯。

    老柯说:“现在老百姓对压在他们头上的各种税费早就十分反感,若再介入派出所罚款之事,就会让老百姓嘴里多一种骂名。”

    老柯平时总与孔太平保持高度一致,他一反对,反让大家迷惑不解起来,没有一个人敢轻易表态。实际上,老柯的反对是孔太平会前安排的,什么原由他却没有说明。孔太平借口让大家再想想,转而进行第二个议题。他先问赵卫东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家。赵卫东说差不多有四十天。他又问了几个人,得到的答复是最少的人也有二十天没有回家了。到这时,孔太平才说,第二个议题是干部休假问题。因为双抢已基本结束,所以,他提议镇里的干部分三批休假,第一批优先照顾三十天以上没有回家的人。孔太平的提议让到会的人一个个露出灿烂的笑容。赵卫东开始也跟着笑了几下,突然间像是意识到什么,板着脸表示不同意。可是赵卫东的反对一点用处也没有。孔太平说他若再不回去,老婆闹离婚时,组织上一概不负责任。大家都笑着劝赵卫东接受这个提议。赵卫东只好勉强答应下来。孔太平要小赵以组织的名义通知赵卫东家里,从今天起给赵卫东七天休假时间。

    孔太平由衷地说:“赵镇长太累了,必须采取强制手段让他休息一阵。”

    刚说完,孔太平就回到第一个议题。老柯应声而起,将刚才说过的话又强调了一番。老柯的话很长,他将镇里必须收的每一项税费对农民的影响细细数着说了一通。老柯一口气说了五十分钟。他歇下来后,会场上冷了几分钟。到九点钟时还没有人说话,孔太平一敲桌子,说不能占了赵镇长等人的休假时间,第一个议题过后再说。孔太平知道别人都不愿上街和群众对着干,他开这个会的真正目的只是放赵卫东的假,收罚款的事他自有主张。

    散会后,几个干部围着他说,他们还以为孔太平今天只是传达出外考察的情况。孔太平说这事过一阵有了空再坐下来细细地说。接着他又指出他们用词不当,考察情况只能汇报,不能传达。

    李妙玉说:“你是一把手,怎么能向我们汇报哩,只能是我们向你汇报。”

    孔太平对这种回答在心里表示满意,他已经看出来刚才的会开始立竿见影了。赵卫东和另外几个干部刚走,孔太平又将镇里的干部们叫到一起。

    这一次他只说一句话:“鹿头镇的干部今天谁也不许笑。不管见了谁,哪怕是来领结婚证的,也要板着脸。露不出杀气也要露出些狠气来。”

    接下来,小赵按孔太平的吩咐,让税务所和工商所的头头带着所有的人火速到镇委会开会。同时又以镇委会和镇政府的名义发了一个通告,要那些收到派出所罚款通知书的人,在今天下班之前将全部罚款交到镇里,否则后果自负。税务所和工商所一共二十多人,孔太平领着他们先上街走了一圈,他没有向他们作什么交待,只是叫他们一个个跟紧些,路上不许说说笑笑,更不准打打闹闹,身上的制服是必须穿得整整齐齐。转了一圈回来,孔太平让他们集中在二楼会议室打扑克下棋,自己则带着镇里的干部们又到街上去走了一圈。两圈刚走完,孔太平独自一人再次上街,见了人也不说话,人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顶多只是用鼻子哼一声。惹得满街的人都用一种惶惶不安的目光打量着他。最后,孔太平走进镇委会院子对面的一家商店,站在香烟柜台前,他掏出一张十元钱的纸币递过去。卖货的女孩正问他要哪种牌子的烟,一旁站着的老板马上跑过,取了一盒精装红塔山香烟放到孔太平面前。

    老板说:“孔书记从不抽烟,怎么这回也破戒了?”

    孔太平将精装红塔山香烟推了回去。他说:“来包三五或者希尔顿。”

    老板将孔太平重重地看了一眼,低头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包三五牌香烟。“洋烟太冲,只有特别需要提神时才可以抽。”老板说。

    孔太平拿上烟就走。老板在身后追着说要找钱给他。

    孔太平说:“给你凑个份子,早点去派出所将老婆赎回来!”

    他刚回到镇委院子里,几个高音喇叭就同时响了。先是报时的滴滴声,然后女播音员说,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一点整,离镇委会上午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离镇委会下午下班时间还有七个小时。无论是镇委院子里还是街上的人,一下子就听出了那种最后通牒的倒计时的味道来。接下来女播音员就开始一遍遍地广播贴在街上的那份紧急通知。孔太平上到二楼会议室,他要大家再出去走一趟,他要求这一次人人面孔必须十分严肃。天气很热,还没出门大家身上的制服就被汗水湿透了。因为孔太平在头里带队,他们也不好说些什么,加上心里对这些安排一直不摸底,神神秘秘的反让他们做起来挺认真。冷冰冰铁板模样的一群人在小镇的窄街上流动时,虽然已近夏日正午,却也有一股凉飕飕的东西渗到四周的空气中。

    孔太平正在当街走着,一辆桑塔纳迎面驶来。他看出那是洪塔山的座车,便理也不理,昂着头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桑塔纳靠到街边,个子和模样都让人看了不舒服的洪塔山从车子里钻出来,老远就大声说:“孔书记,我有急事正要找你。”

    孔太平说:“过了今天再说!今天我没空!”

    洪塔山还要开口,孔太平突然说:“你那养殖场的干部有没有人赌博?惹毛了我,就是经济命脉,我也要查封。”

    洪塔山一愣说:“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

    孔太平说:“我还想见识一下,在鹿头镇有谁屙得出三尺高的尿!”

    洪塔山也是在生意场上炼成精怪的人,他意识到孔太平是在敲山震虎,马上露出一副骨头软了的模样说:“我这饭碗还不是孔书记你给的,我可不敢让它变成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洪塔山站在街边,一直等到孔太平领着那群人走过去后,才转身上车。

    上街转了四圈,食堂的饭已熟了,还不见有谁送罚款来。孔太平心里有些不踏实,却不让表露出来。他让两位所长带着自己的人到镇委会食堂去吃饭,一个人也不许回家。有几个女人推说家里有急事,想回家去。孔太平开始没有阻拦,等她们走到院子门口时,他才暴跳如雷地吼起来,将女人们一个个骂得狗血淋头。

    孔太平一声声都在说:“今天是非常时期,就是家里死人失火,也必须坚守岗位。”

    孔太平骂她们时,许多人都从院门外边往里望,那些话里的每一个字都能听清。孔太平平时对人态度不错,从不直接批评普通干部和群众,对女同志尤其和气。这也是月纺对他不放心的地方。今天他一反常态,大家立刻想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和关键性。女人们哭哭啼啼地回到食堂,孔太平让事务长大张旗鼓地到镇委院门前的商店里搬回四箱啤酒,然后自己带头上阵,举着酒杯同大家一起闹。税务工商的干部酒量一向不错,孔太平又让镇委会一些会闹酒的人也加入其中。一时间,食堂里碗盏叮当人声鼎沸,转眼间四箱啤酒就喝光了。孔太平让事务长再去搬两箱。事务长搬了啤酒回来时,悄悄告诉孔太平,说是外面有些人借故办事,在偷偷地看动静。孔太平心中有数,让他别着这个急。事务长刚走,老柯又凑过来,提醒孔太平是不是稍加收敛,这么大吃大喝传出去影响不好。孔太平说有时候大吃大喝是一种很好的工作方法。

    一顿饭用了两个小时,六箱啤酒全喝光了。大家都很高兴,连那几个挨了训的女人也都带着醉意说孔太平工作确实有方,跟着他,她们愿意指哪打哪。

    孔太平没有醉,他只喝了很少几杯酒,看见拐角处有人在偷偷张望,他故意大声说:“下午依然是一边休息一边待命,一过四点钟就行动!”

    太阳刚一偏西,广播喇叭里就说离镇委会下班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三点过五分,镇委大院对面商店的老板第一个将罚款送来了。紧接着交罚款的人像穿珍珠一样,一来就是一串。交完罚款,他们都要问一个相同的问题:罚款以后还会不会吊销他们的营业执照。税务所和工商所的人听了很奇怪,他们从没有说过要吊销谁的执照的话。孔太平不让他们将谜底揭穿,他要他们对那些人说,现在个体户太泛滥了,该关的就要关,该管的就要管。这话一点也没有违反国家政策,但从孔太平嘴里说出来时,却有一股杀气。孔太平再次强调,现在这个时候,当领导的就是要时时透露一点杀气给人看。

    孔太平看着小赵的登记表上已有了整整四十个人,抽屉里的现金塞得满满的,脸上立即堆起了笑容。正在开心,派出所黄所长急匆匆地闯进来。

    黄所长腰里吊着一把手枪,见了面就嚷:“孔书记,你可不能将我们的油水揩干净了呀。”

    孔太平说:“哪里哪里,我们绝对保证只收今天一天,以后的全归你。”

    黄所长说:“我们哪有以后,不到天黑就会收光的。”

    孔太平说:“不会的,绝对不会。小赵,我们收了多少人的罚款?”

    小赵心领神会,马上说:“才二十多个。”

    黄所长说:“赵主任,你别太小瞧我们的侦察能力了,你们已经收了三十九个人的罚款,正负误差不会超过两人。”

    孔太平心里吃了一惊,他怕事情搞僵,忙说:“我们也没料到局势会变化得这么快。”

    黄所长说:“孔大书记别说挖苦话!我们有我们的难处,枪杆子不能对人民专政。人民公安只能保护人民,不像你们专管人民。”

    孔太平说:“都是为共同事业效力卖命。我看这样,镇里这边就收到现在为止,剩下的都让他们去派出所。”

    黄所长很干脆地说:“不行!”

    孔太平一见黄所长的态度很强硬,就先拐个弯说:“要不这样,剩下的还是你们收,至于我们已经收了的,找个机会,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

    他这边一软,黄所长就不好再强硬下去,但他要求今晚就开始协商。孔太平想了想,见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好答应他。黄所长一走,孔太平就叫小赵先将现金送到银行里存起来。小赵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一个人不敢去,就叫小许开车送。他俩刚上车,马达呜呜叫着没有发动起来,办公室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孔太平拿起话筒一听,竟是赵卫东。

    赵卫东上午出了镇委大院,其实并没有回去。孔太平心想赵卫东果真不好对付,竟会猫在镇里隔岸观火。赵卫东说,他刚得到消息,派出所准备半路拦劫,将镇里收到的罚款控制在手里,争取分配的主动权。黄所长判断镇委会的人不敢将这笔巨款存放在办公室,一定会在天黑之前送到银行里去,所以他已派人在工商银行与农业银行附近分别把守着。孔太平不便问他躲在哪里。赵卫东说清楚了解到的情况后,要孔太平再让小赵给他家里打个电话,说明他上午没有回家休假是因为镇里有突发事情,今晚他会回家的。赵卫东带来的消息让孔太平心里很恼火,他没料到黄所长竟如此胆大包天,想对党委和政府动武。恼火之余他又有点不相信。

    孔太平让小赵将全部现金从车上拿下来,又让小许步行出去转了一圈。

    小许见到的情形真如赵卫东所说。不仅银行门口有派出所的人,就是镇委大院门口也有一个拿着对讲机的警察在望风。

    孔太平不由得对赵卫东心生些许谢意来。他想了一阵,很快就有了冷静应对的办法。首先他亲自给教委、电视台和县里的二把手萧县长打电话,请他们今晚来鹿头镇参加一项重要活动。然后他让小赵坐上吉普车,到两家银行门口去逛一趟,将黄所长的人从镇委大院门口调开。小赵和小许一动身,大门口的警察果然尾随而去。趁此机会,孔太平叫人赶紧去叫教育站的何站长来商量要事。一切安排好,孔太平见还有点空,就打电话问洪塔山上午来找自己有什么事。洪塔山不肯在电话里说,非要与孔太平面谈,孔太平只好让他来一趟镇委大院。

    在等候镇教育站何站长的空隙里,孔太平听完洪塔山要说的事。

    洪塔山的养殖场里,昨天来了几个客户,偏偏田细佰正在甲鱼池旁边的棉花地打农药杀虫。洪塔山怕被客户碰见会有不利因素,影响签订销售合同,便亲自去找田细佰希望他稍缓两天再打农药。结果双方几乎发生了冲突,田细佰差一点用锄头敲碎了洪塔山的头。听说舅舅如此莽撞,孔太平在心里又气又笑,他答应明天抽空去处理这事。两人分手时,孔太平告诉洪塔山,他写了一个条子,答应给人一些甲鱼苗。洪塔山用词很漂亮,他说只要是孔书记的指示,他绝对百分之一百二十地照吩咐办。

    洪塔山刚走,教育站何站长就来了。孔太平非常严肃地先要他用党性来做担保,然后才告诉他,无论他想什么办法,一定要紧急通知全镇各学校校长,晚上八点钟准时赶到镇委会会议室开会,而且必须保密,开会之前不能让消息走漏给外界。何站长有些摸不着头脑,孔太平不肯透露半点信息,只说绝对不让他们吃亏。何站长琢磨着真的有好处,就跑到镇外的必经之路上,分别告诉各个村的人,让他们给村小学校长捎信,可能有民办教师转正指标下来,要连夜讨论。

    4

    从何站长告诉第一个人算起,到最后一位校长赶到教育站,总共只用了一个半小时。

    来得最早的是镇完小的杨校长。镇完小没有民办教师,但杨校长意识到这个会可能有其他目的。他问何站长时,何站长摆着手叫他别瞎猜,免得让自己犯错误。杨校长不管这个,继续追问是不是镇里想用那笔赌博罚款补发教师工资。何站长一方面叫他别再说下去,一方面承认这种推测有道理。现在的事没有比钱的问题更让人敏感了,何况又是从派出所荷包里掏出来的钱,那敏感程度更要翻倍。其他校长来了后,他们就不再说这个。校长们争着问有没有文件。何站长哪有文件给人看,就说到时候由有关领导亲自传达。

    校长们还没到齐,派出所黄所长闻讯赶到教育站。黄所长是来帮一个亲戚开后门的,他那个亲戚当了十几年民办教师,弄得做起事来高不成低不就,除了转为公办教师,教一辈子书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何站长挺认真地将黄所长亲戚的情况了解了一番,并记在笔记本上。

    黄所长将其他人打量一下后忽然问:“怎么中学唐校长没来?”

    何站长本是将中学给忘了,他下意识地撒了一个谎:“中学里没有民办教师。”

    虽然是急时逼出来的话,倒是天衣无缝。黄所长走后,何站长愈发感到杨校长的推测有道理。八点钟时,何站长带着一帮校长来到镇里。找了一个机会他悄悄地将这一切都说给了孔太平,并重点申明自己是领会到领导的意图以后,有意不通知中学唐校长与会,免得引起黄所长的怀疑。孔太平一点面子也没有给,反说他是画蛇添足,不让唐校长来才让人怀疑。何站长想一想终于悟出道理来:现在哪个会议不是毫不相关的人坐半屋子,来与不来是对领导的态度问题。看着何站长灰溜溜地走到一边,孔太平心里又有些感叹,他觉得文人自作聪明时真是又可嫌又可怜。

    这时,黄所长带着他的两个副手全副武装地走过来。

    孔太平老远就冲着他们笑,并大声说:“天气这么热,还这么注重仪表。”

    黄所长说:“我这是向税务所和工商所学来的,有些事情是得用点威慑力量。”

    孔太平说:“要是你威慑到党委和政府头上,那可就要犯大错误哟!”

    黄所长听出这话的分量来,他不甘示弱地说:“要不要我们回去重新打扮一下,再找几个小姐陪着来!”

    孔太平见好就收,他说:“不用不用,我们这些作地方领导的还巴不得请两名警察站在门口哩!你们一威风,我们也跟着有英雄形象。”

    听到这话的人都笑起来。孔太平趁机将黄所长等三人请进办公室。一会儿,县教委主任、电视台记者和萧县长全都到了。孔太平让记者们先打开摄像机,一边介绍情况,一边让记者们采访做节目。孔太平开门见山地对着摄像机镜头说,他代表鹿头镇五万人民,感谢镇派出所在自身经济状况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仍向全镇教育系统捐款人民币十二万元。黄所长的反应一时没有跟上来。摄像机的强光一照,三个人都有些发呆。萧县长表扬他们的话,他们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孔太平请他们一起到二楼会议室同全镇教育界的代表见面,走出办公室,室外的凉风一吹,他们才清醒过来。两个副所长借口上厕所,一去不回。

    黄所长挨着萧县长,他不敢开溜。在聚光灯的强光下,黄所长满头大汗地将孔太平交给他的一大提包现金,转交给何站长,接着又在十几位校长的掌声中,说了一些堂皇的话。何站长没想到教育站会在一夜之间发财,不用人请便抢上前去,抱着大提包情绪激动地对着摄像机大声说着感谢的话。黄所长趁人不注意,踢了孔太平一脚。

    孔太平没有还手,他小声说:“你应该感谢我让你出了名,他们说了,这条新闻可以上省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另外上地区和省的日报一点问题也没有。”

    黄所长说:“你不该设下圈套让我钻。”

    孔太平说:“我这也是没办法,镇财政太穷了。”

    黄所长一语双关地说:“只怕是到时候有些事我也没办法。”

    捐款仪式一结束,黄所长就走了。这时,校长们已知道民办教师转正通知完全是编造的,惹得他们一个个有喜有忧。喜的是拖欠的工资终于到手了,忧的是回去没法向民办教师们交代。萧县长只对结果满意,对过程则提出了批评。孔太平说,如果县里给鹿头镇一百万,他绝对保证一切都照党纪国法办事。他还说正确路线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批评归批评,萧县长也明白基层干部的难处,他说自己在理论上是绝对不支持这种作法。正经话说完以后,萧县长就要孔太平付给他当演员的劳务费。

    孔太平听到大家都跟着萧县长喊他孔导演,正要笑,萧县长又说:“孔太平,这一招你还得多练练,练精一些,像段人庆一样到外面去施展,不要总在家门口同自己人斗心眼。”

    孔太平知道段人庆与萧县长的关系很铁,便趁机点了一下:“段人庆有萧县长亲自点拨,名师当然出高徒,我可是个老实砣子,什么事都得去问自己的心。”

    萧县长也不真不假地说:“那只怪你不省事,三大作风早改了还不知道。”

    孔太平是这次出外考察时才听说有这样一个流传很广的段子。它将先前的三大作风,理论联系实际,密切联系群众,批评与自我批评,改为理论联系实惠,密切联系领导,表扬和自我表扬。当时在场院的人,没有一个不说改得好的。孔太平哪敢与萧县长多说这样的话,他见好就收。

    送走萧县长,大家跟着一一告辞。何站长也想走,孔太平叫他先留下。待萧县长他们都走了,孔太平将何站长叫到办公室,当着老柯和小赵的面,他要何站长将十二万块钱中分出四万块钱给镇里。何站长有些不情愿,他觉得教育站将各方情意都领了,得到的好处不能打折。孔太平不说话,只是阴着脸坐在那里。小赵和老柯不停地劝何站长,要体谅孔书记的一片苦心,没有孔书记这破釜沉舟的一招,拖欠的工资可能再过一年半载也没钱发放。

    何站长说:“这钱本来就是镇里要给的,现在名义上给了十二万,可实际上只得到八万,这之间的亏空,是教育站背不起的黑锅。”

    做了半夜工作,何站长还是不松口。

    孔太平火了,他指着何站长的鼻子说:“老何,你别给面子不知道要。十二万都给你,你也多得不了一分钱。我要四万也不敢全贪污。就这样定了。就现在,你数出四万给赵主任。”说着他一甩椅子到院子里乘凉去了。

    他刚坐下,孙萍就将自己的躺椅搬过来。两人相距不远也不近。孙萍告诉他,镇里对今天发生的两件事反响很强烈,群众都说孔书记真有水平,一天时间就将当今最霸道的人和最难缠的人都摆平了。孔太平问孙萍还听说其他情况没有,孙萍说别的没有,就只看见赵卫东在街上拦住萧县长的车,似乎是回县里去了。孔太平心里又有些不爽,萧县长在县一中当老师时,赵卫东是他的学生,两人一路同车,也不知会说些什么对他不利的话。孔太平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开口问孙萍在地委组织部有没有比较好的关系。他以为孙萍会理解自己的意思,哪知孙萍只说了她有一个校友在组织部当干部科科长,然后就没有下文。干部科正好管着孔太平这类乡镇干部的升迁,孔太平不由得趁着夜色将孙萍多看了几眼。

    小赵在远处咳嗽一声后才走过来,说何站长已答应了,但何站长希望孔书记表态,在镇里财政情况好转以后,采取某种形式给教育站补上这四万块钱。

    孔太平毫不犹豫地说了两个字:“没门!”过了一会儿,他又斩钉截铁地说:“这个先例不能开,党委和政府不是个体商店,不可以讨价还价。”

    小赵回屋不久,何站长一个人提着大提包出来了。他有些垂头丧气地同孔太平打了个招呼。孔太平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将他叫住,然后又叫起小赵和老柯过来,他要小赵和老柯护送何站长到银行去,将钱存起来,以免出现意外。

    何站长苦笑着说:“别人抢劫偷盗我都能对付,我只怕你孔书记。”

    大家都以为孔太平要发脾气,谁知他竟哈哈大笑起来。

    老柯从银行里回来后,坐在孔太平的竹床上,两人说了一通悄悄话,老柯告诉孔太平,赵卫东这一阵在镇里放风说孔太平要回县里去当商业局长。孔太平心里响了一下。镇委书记去当商业局长,看起来是平调,实际上是降职使用。这种类似的职务一般只给乡镇长,书记如果没有提拔也会安排到人事、财税、公检法等要害部门,或者去大委大办,否则就有问题了。孔太平明白昨晚回来时的冷清场面,一定是这个原因,他没有责怪老柯不及时通风报信,老柯有老柯的难处,与他太亲近了,万一赵卫东当了镇委书记,他的处境会不妙的。他原谅老柯,还因为今晚的气氛已发生了变化,大家公开地说鹿头镇惟有他孔太平才能镇住,别人都不行。他对后面这句话感到特别舒服。但他心里还是打定主意要找机会让赵卫东出一回丑,杀杀赵卫东身上的那股邪气。他将小赵叫来,问他知不知道赵镇长现在哪里。小赵这次真算见识了孔太平的厉害,他不敢说假话,如实说赵卫东晚上才回去,整个白天赵卫东都在财政所同人下象棋。小赵说赵卫东是担心镇里今天有事万一用得着他,才没有走的。孔太平心里清楚赵卫东一定是打算出来收拾残局的。他没有将这一点戳穿,他心里在担心赵卫东将财政所控制得太死了。镇里分工,他管人事干部,赵卫东管财政金融。他在内心作检讨,今后对赵卫东分管的这一块也不能太放手了。

    夜深以后,院子里静下来,天上的星星此时格外明亮。孔太平又想起小时候在河滩乘凉,有人喊狼来了的情节,他觉得如果现在能找到这个人,肯定十分有趣。

    半夜过后,孔太平朦朦胧胧地感到有人用什么东西往他身上遮盖着。他以为是孙萍,睁开眼睛一看,是妇联主任李妙玉。李妙玉只弄了很少一点衣物套在身上,月光将她那还没有生过孩子的身子,完全投入孔太平的心里。李妙玉有意无意地用手在他的脸上抚摸几下,然后小声说:“怎么睡得这样死,连露水打湿了脸都没感觉。”他没有做声,飞快地将眼睛闭上。李妙玉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孔太平平放在竹床边上的大腿,不时感到李妙玉那有些滚烫的大腿的撩拨。从今年开始,李妙玉已有好几次向孔太平作这方面的暗示。这一次,他依旧装作不知道。院子还有别人,李妙玉站了一阵,只好独自走开。孔太平翻了一下身,望见孙萍睡在离自己只有几米的竹床上。李妙玉虽然胆大,在外乘凉睡觉时,只敢侧着身子睡。孙萍在城里呆过,不怕暴露自己身上的隐秘,仰面躺在竹床上。从孔太平躺下的地方望去,那对乳峰正好与远处的鹿头山顶峰连为一体。

    孔太平第一次感到女人不要情感也会产生对男人的折磨。再次睡着不久,洪塔山又匆匆跑来。洪塔山不像李妙玉那么温柔,他一上来就扳着孔太平的肩膀猛地摇个不停。接着也不管他是否完全清醒,急如星火地告诉他,派出所的人将他的客户全抓走了。

    孔太平迷糊地问:“为什么抓他们?”

    洪塔山用极小的声音说:“因为请了几个小姐。”

    这话让孔太平一下子惊醒了,他翻身坐起来。听洪塔山从头到尾细说,为了招待那几个客户,洪塔山专门从省城请来几个有品位的小姐。这事以前也没少做过,派出所一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这一次洪塔山也像先前那样,提前往派出所送了十几箱饮料,说是给他们降温消暑,其实就是彼此心照不宣地打个招呼达成默契。哪想到半夜刚过,派出所的人突然对他们下了手。养殖场四周围墙上架有铁丝网,派出所的人也做得出来,居然像特务一样剪断铁丝网,从围墙上爬进养殖场,又用麻醉枪将几条大狼狗放倒,顺顺利利地钻进客房里,将那些男男女女光着身子逮走了。洪塔山断定黄所长如此出尔反尔是想报复孔太平,因此这事非得由孔太平出面调解。

    孔太平身上感到一股凉飕飕的寒气在弥漫,转眼之间浑身上下又有一种火燎火烧的感觉。黄所长这一招实际上是冲着孔太平的咽喉而来。养殖场提供着全镇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五十以上,有时竟达到百分之六十左右,而这几个客户又保证了养殖场销售额的百分之五十到六十。孔太平朝洪塔山要了一支烟,搁在鼻尖上嗅了一阵。

    恢复冷静后,孔太平朝四周看了看。孙萍好像醒了,那对乳峰被她翻身压在竹床上。李妙玉那里也有动静。好在男人都睡得很死,特别是炊事员老何,因为有人打扰,他的鼾声反而更响了。孔太平再次压低嗓门,他要洪塔山严格控制此事的知情范围,对养殖场内部的人要把话说绝,谁将此事告诉第二个人,就立即开除出场。对外部的人除了孔太平自己,暂时谁也不要说。孔太平估计,派出所那边也不会将此事大肆渲染,甚至有可能同样严格控制此事的知情范围。

    洪塔山回场处理内部事宜后,孔太平一个人想了好久,才决定将此事扩大到小赵那里。他叫醒小赵并对小赵说这事到他那里应该划上句号,包括赵卫东暂时都不要让他知道。如果小赵做不到这一点,什么时候走露风声,什么时就让他卷起铺盖到汤河村去代理村支书。孔太平带着小赵一刻不停地来到派出所时,派出所屋里屋外一片漆黑。他们对着紧闭的大门叫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门。孔太平心里窝起一团火又不能发泄,他强忍着让小赵别再叫了,干脆回去睡觉,明早再来。

    天亮后不久,洪塔山又跑来了,他告诉孔太平,五更时分,场里值班人员接到一个叫邓松的客户家里打来的电话,因为债务纠纷,邓松的老婆被几个江西人绑架了,若不赶紧回去想办法,对方有可能撕票。洪塔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半醒不醒的孔太平就往外走。

    孔太平生气地摆脱洪塔山,他说:“总不能连脸也不要吧!”

    孔太平刷牙时,洪塔山一直在旁边催促着说:“我的好书记,你动作快点吧!你的牙齿都赶得上田毛毛的漂亮牙齿了,不用刷得这么仔细。”

    孔太平心里其实也急,所以才没察觉洪塔山为何在这时还能想起田毛毛。他顺着洪塔山的话说:“就因不仔细,你才长了这一嘴的狗牙!”

    到派出所的路上,洪塔山将自己如何在场里作的安排,一一对孔太平作了汇报。孔太平没有挑出什么毛病,就说他是亡羊补牢。派出所半掩着的大门前,一只肥猪正在拉屎,热腾腾的白气升起老高。孔太平正要吆喝,从门缝里飞出半截砖头,砸在猪身上发出肉奶奶的一声响。大肥猪一下子窜出老远。黄所长应声从门缝里走出。三人碰面时,孔太平率先冲着黄所长笑了几下。

    黄所长拿着一把扫帚说:“孔书记和洪老板一大早结伴而来,是不是向我们这些穷公安捐赠点什么?”

    孔太平说:“黄所长别叫穷,我们不会朝你要早饭吃。进屋说话吧!”

    黄所长做了个手势将他们请进屋里。派出所办公的地方的确有些寒碜,两只破沙发上,几团黑棉絮从窟窿里往外翻着,水泥地面上大坑连着小坑,办公桌上油漆已经剥落了许多,上面印着的还是有关人民民主专政的毛主席语录。

    “没想到黄所长这样艰苦朴素!过几天闲了到养殖场去走走,我送几套办公用品给你们。”洪塔山冲着黄所长讪讪地说。

    “没什么,艰苦点好,免得落下腐败的嫌疑。照我办案的经验,只要是你们这样的人主动登我的破门槛,一定是有事相求。”黄所长板着脸不肯接话。

    洪塔山忙说:“请黄所长高抬贵手,将我那几个客人放了。小弟我还懂得规矩,一定会好好感谢你们。”

    黄所长愈发字正词严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别说我们这儿没有你们的什么客人,就是真有客人被逮住了,也会按法律条文办事。”

    洪塔山也放开了说:“黄所长别戏弄我,昨晚你的人冲进养殖场时电灯都亮着,都是一个镇上的,谁不认识谁呀。”

    黄所长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说:“这不可能,他们做事不可能不先同我打招呼。公安这条线不同于官场和生意场,勾心斗角互不买账。我们这儿是军令如山倒,官大一级压死人,管你时连上厕所都要请示!”

    一直没有说话的孔太平这时候挥手拦住洪塔山,他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昨晚我就亲自来过,无论怎么叫你们都不开门。现在是第二次了,你总该给我们一个准确的信息吧!”

    黄所长说:“我们借贵处宝地安营扎寨,哪敢得罪你这一方的土地神。昨晚所里的同志都出去巡夜了。按规定,家属是不能管公事的。孔书记你也别见怪。我这就去替你们查,看看是否有人搞僭越,有事没有通过我。”

    黄所长让他们坐一会,自己去去就来。他一走,孔太平和洪塔山就相对骂了一声妈的!只一小会儿黄所长就转回来了,进门就说,是抓了几个外地人,已搞清楚了,没什么问题,刚放了他们。孔太平和洪塔山赶到门口一看,果然有几个男女在往门外走。洪塔山一喜说正是他们。黄所长连声说误会误会,并将他俩一直送出门。孔太平心里觉得奇怪,跨过大门门槛后,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派出所的几个人正相对而笑。

    洪塔山也没顾得上同孔太平打招呼,老远叫了一声邓松,跑过去拉着客户和小姐们,六七个人挤进桑塔纳里,向养殖场急驰而去。

    孔太平站在街边正要吁口气,不远处的街口钻进一个满身泥水的人。一愣之间,那人就踉踉跄跄地顺着街道跑不见了。孔太平一夜没睡好,精力没法集中,他以为那人是夜里捉黄蟮不小心失足掉进水田。两件突如其来的事很顺利地处理好后,孔太平心里松了一口气,脚下的步子顿时慢了许多。

    5

    鹿头镇的清晨弥漫着一股冰镇啤酒般的清凉。孔太平在镇里走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街边一处开门较早的餐馆老板迎面打着招呼,要孔太平尝尝他家新做的甜酒。孔太平笑一笑后真的坐到街边的小桌旁。端上来的甜酒果然散发着一股醉人的沁香。孔太平刚喝两口,老板又问他要不要新炸的油条。孔太平见炸好的油条一根根都是又粗又壮,就问老板是不是用洗衣粉做的发泡剂。老板要对天发誓。孔太平拦住他,同时要了两根油条。

    孔太平正想着是不是回头叫孙萍也来这儿喝碗甜酒,小赵惊惶失措地跑了过来。

    也许是太急,小赵见到孔太平时,嘴巴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惹得孔太平恨不得端起剩下的半碗甜酒倒进他的嘴里。小赵终于缓过气来告诉孔太平,昨天夜里,鹿头山下的鹿头村发生了泥石流,其中一个百来人口的垸子几乎完全被毁,死伤的人和牲畜还没有准确统计,仅报信的人亲眼见到的就有好几十。

    孔太平头顶一下子麻了,血气阻在那儿,仿佛要涨破头皮。

    孔太平望了望初露的骄阳,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山里就是这样,隔着一道山梁,一边暴雨成灾,一边赤地遍野。孔太平拉着小赵往镇委大院跑,只几分钟时间心里就有了主意,进大门后他吩咐小赵将昨晚扣下来的四万块钱全部拿出来,同时大声吆喝,让镇里在家的干部一律做好准备,十分钟后随他出发去救灾,只留小赵一个人上传下达。小赵将四万块现金交给他时,提议火速通知赵镇长回来。孔太平没有同意,他只同意让赵卫东在县里做些联络,尽可能多弄一些救灾物资资金回来。他要小赵告诉赵卫东:三天之内赵卫东若是不能搞到五万块钱现金,一万斤粮食,从此他孔太平就当赵卫东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十分钟以后,全镇的干部都出动了。孔太平带上老柯、孙萍和李妙玉,还有另外三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挤着坐上吉普车在头里走了。路过派出所时,他让司机小许停下车,自己跳下去找到黄所长,要他派两个人去帮助维护治安。黄所长听了情况后,连忙叫全所的人将自备的干粮和治外伤的药全都拿出来交给他,然后骑上那辆旧三轮摩托,亲自往灾区赶。黄所长的做法提醒了孔太平,他让孙萍下车返回去,协助小赵通知镇上各部门单位,轮流做些熟食送到山里,同时动员镇上的人将自家的旧衣旧物捐献出来。

    黄所长的三轮摩托拉着警报在前开道,半路上果然见到路旁的河里在涨着浊水。

    被泥石流袭击过的村庄田野真是不忍目睹,半夜里从家里仓皇逃出来的人们,多数只穿着一条裤衩。失去衣服遮护的女人们全都挤成一团躲在一处山凹里,高高低低、一声接一声地哭着。男人们望着面目全非的垸子,一声不吭地怔在那里。天上还在下着雨,泥泞在男人女人那裸露的身体上流淌着。孔太平记得垸子附近有所小学,就想将灾民转移到学校里去躲一躲,他淌过齐腰深的泥泞过去看时,才发现学校已被毁得干干净净。就连学校操场边的一棵有八百年树龄的古银杏,也被连根拔起,抛到很远的一处山崖下。

    孔太平他们忙了半天,救灾工作才有点头绪。中午过后,萧县长带着县里有关领导还有赵卫东一起赶来了。一见面赵卫东就说他已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了任务。孔太平免不了要说几句客套话。但他在心里还保持着警惕,赵卫东能在半天之内完成这些钱粮任务,可见他的潜力很大。孔太平让赵卫东仍旧回镇里去组织救灾的后勤保障工作。这时候,天已晴了。太阳一出来,气温就急剧升高。孔太平夜里没有休息好,白天里一急一累,外加太阳一烤,早上和中午又没有好好吃东西,他正在指挥别人搭简易棚子,突然一阵晕眩,头一歪人便倒在地上。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阴凉地方,李妙玉连忙找到白院长来亲自给他推了一针葡萄糖。

    孔太平醒过来不一会儿。洪塔山匆匆跑来了。孔太平以为洪塔山是来救灾的,一搭腔才知道他还是为了那几个客户玩小姐的事。派出所名义上是将邓松他们放了,但还扣着他们的身份证,以及他们的交待材料。他们被放出来时,派出所没有一个人对他们说什么。洪塔山推测,可能是要他们拿钱去赎回那些证词证物。

    天灾人祸都处理不过来,洪塔山又拿这说不出口的事来烦他,孔太平真有点恼火了,他生气地质问洪塔山:“你是不是还想我去养殖场当拉皮条的干爹!”

    洪塔山并不示弱,他说:“你信任我,让我当这全镇财政顶梁柱的头头,我得对你负责,不然企业出了问题,到头来还得你出面收场。”

    孔太平说:“你别拿这个来要挟我!”

    洪塔山说:“我说的是实话,换了赵镇长我还懒得这么跑腿费口舌哩。养殖场不是我的。办垮了我还正好去干个体。”

    洪塔山说能不能拿钱去贿赂派出所的人,他等着听孔太平的答复,有人挑担子他才敢做,不然恐怕将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洪塔山说着转身跳进淤泥中,帮忙寻找被掩埋的物件。孔太平清楚自己是绝不能开口表态同意洪塔山这么做,这是原则问题。然而,卡着养殖场客户的脖子,实际上也就是卡着他的脖子。养殖场一垮,全镇财政一瘫痪,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就终结了。孔太平发愣时,别人以为他还在休息,都不忍来打扰。他一个人苦苦思索了半天,终于觉得有个办法可以一试。他朝洪塔山招三次手,洪塔山才发现。孔太平告诉洪塔山,天黑之前将那几个客户用车送到这儿来,名义上是找黄所长说情,实际上是要他们触景生情,主动表示爱心善心,先让他们受感动,再让他们自己去感动黄所长,形成一个连环套。洪塔山觉得除此以外别无它法,假如这个连环计成功了,也是最理想的结果。

    鹿头镇虽然山多沟多,毕竟只那么大一个地盘,桑塔纳跑一个来回,也就个把钟头。洪塔山将邓松等人领上山时,孔太平也不失时机地将黄所长叫到身边,借口商议晚上要不要派人巡逻值班。黄所长说为了防止发生万一还是派人顶几夜为好。孔太平正在点头,洪塔山和邓松他们走拢来了。几个人严肃的面孔上都流露着震惊与痛苦。洪塔山对黄所长说,邓松他们是特地来请求宽恕的。

    邓松打断他的话说:“我们的事算个屁,是自讨苦吃,这些人才是真正遭孽哟。太多钱我也拿不出来,说话算数,我捐一万块钱帮助他们重建家园。”

    邓松一带头,剩下几个也马上做出表示,大家都是不多也不少,每人捐出一万。邓松他们身上没有带现金,每人写了一张欠条当场交给洪塔山。让洪塔山先替他们垫付,他们回去以后马上将钱汇过来。洪塔山与他们的业务关系很密切,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孔太平见他们正按自己预计的去做,心里很高兴,自然说了不少感激的话,并且大声对现场四周的干部群众作了宣布。孔太平特别提到邓松,说邓松的爱人被江西修水县的人绑架了,此时此刻生死未卜,邓松却置自家的灾难不顾,先来此帮助受灾的鹿头村人民。受了灾的那些人被孔太平的话说得一个个热泪盈眶。激动一阵后,邓松他们又回过头来说泥石流。说到最后几乎都是一样的话:他们都听说过泥石流的厉害,可是没想到泥石流这么厉害,简直就像一群饿狼攻击一头瘦牛。

    孔太平抓住时机对黄所长说:“这些人心里还不坏,还算有良知。”

    黄所长看了他一眼说:“孔书记,尽管这幕戏只有我一个观众,但我还是被感动了,不管怎样,我也得为这些灾民着想啊。”

    说着话,黄所长取出腰上的对讲机,他先喂喂地联络了几声,然后不知对谁说了句:“迷你王八的案子就当没有过,放他们一马!”

    洪塔山一高兴,当场表示要送一台手机给黄所长。邓松他们千恩万谢地说了不少好话,他们最怕这事捅出去在家人面前不好交代。黄所长叫他们去派出所将身份证拿走,其余材料当面毁掉。邓松他们跟着洪塔山走后,剩下孔太平和黄所长站在树阴下。

    过了一阵孔太平忽然想起一件事,他问黄所长刚才同手下说话时,像是提到什么迷你王八。黄所长点头称是。孔太平还是有些不理解,黄所长将四个字一个一个地写了一遍,并说它特指那些甲鱼苗,孔太平恍然大悟,连连说黄所长有才气,一句话就将丑了几千年的甲鱼变得有了诗意。见孔太平感慨,黄所长叹息起来。

    “搞政治的人总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总爱耍些小花样,其实有些事明了说效果反而更好些。”

    “这样做也是穷怕了。明里是一级政权,可是光有政没有权,有时只好做些违心的事,搞些短期行为,欺下瞒上,敲左诈右,不这样日子就没法过。”

    “我也对你说点真心话,不是体谅你的难处,这一回非要让你服输不可,只要我咬住养殖场,你孔书记就是有九条命也过不去这一关。”

    “我的话你可能不相信,哪个狗日的想赖在书记的位置上不下来。我早就不想干,可人总得争口气,不干了也得有个体面的退法。有人想撵我走,可我偏不走。”

    “我知道你指的是谁,是赵卫东,对不对?那小子鬼头鬼脑的,还总想同我套近乎!不是卖乖,我更喜欢你一些,哪怕有时是对手,同你干仗很过瘾,输了也痛快。”

    孔太平笑起来,黄所长也跟着笑。

    笑过之后,孔太平说:“到了这份上,我们索性说个明白,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人在告洪塔山的状?”

    黄所长说:“我们这儿没有,县局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孔太平说:“你得帮助我探个虚实,查一查到底情况如何,最少让我心里有个底。”

    黄所长说:“我可以问出个九分,剩下一分你就不要找我了。”

    孔太平说:“能这样我就很感谢。”

    黄所长说:“检察院那边查不查,那边可是经济案子?”

    孔太平说:“不用查,别的问题我可以想法保洪塔山,如果是经济上有问题,保他反不如抓他,免得好好的一个企业被他搞垮了。”

    听他这一说,黄所长当即擂了孔太平一拳,并夸奖孔太平是个清官坯子。黄所长后面说的这几句话只是试探:凡是有问题的领导,在下属案发以后,总是想方设法找检察院里的人探听,判断下属是否将自己牵连进去。孔太平敢于置检察院而不顾,说明他在这方面是清白的。孔太平吓了一跳,他没料到黄所长在这种气氛下还在搞侦查,黄所长告诉他,其实许多案子都是在不经意中发现并破获的。黄所长问孔太平想不想知道赵卫东的一些个人隐私。孔太平一口谢绝了,他有他的理由,他认为自己同赵卫东实际上是在搞一场政治竞争,知道了隐私就会加以利用,这会导致自己在工作上少花精力,别看一时可以得势,但最终还是不行的,因为别人知道了这一点后会充分作好防范,什么事都有一条暗暗的红线作界限。失去别人的信任比什么都可怕。黄所长觉得孔太平的这段话里充满了哲学辩证法。

    救灾工作搞了差不多十天,灾民总算都安置下来了。资金紧巴巴的,对付着也熬了过来。孔太平没有花客户们捐的那几万元钱,他想着冬天最困难的时候,得预防着点。孔太平让小赵将那些钱分文不动地依然存进银行。

    6

    孔太平刚刚松口气,便又到了月半发工资的日子。先是财政所丁所长找他诉苦,说自己无论怎么样努力奔波也只是筹集到全镇工资总数的百分之六十。孔太平要他去找分管财政的赵卫东。丁所长去了以后又依旧回来找他,而且是同小赵一起来的。孔太平摆出一副撒手不管的架式,说自己这个月工资暂时不领,为镇财政分忧。小赵提出先将那笔捐款挪出来用一用,到时候再填进去。

    孔太平正色说:“不许提这笔钱,谁若是动一分,我就让谁下岗。”

    丁所长这时才说:“实在不行,可以将养殖场下月应交的款项先收了。”

    孔太平早就料到这一招,他估计这是赵卫东私下设计好了的,目的就是想插手进入养殖场。他不动声色地说:“这得看人家企业同不同意,洪塔山若同意我也没意见。”

    丁所长说:“洪塔山那里得孔书记发话才行,别人去了不管用。”

    孔太平愠怒起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好像洪塔山是我的亲信家丁,可我听说你们哪一个去不是在他那里又吃又拿的,一箱阿诗玛一阵子就光了。”他站起来大声说:“我累了,我要休息,现在该轮到我休假了。”

    孔太平让小赵通知镇里主要干部到一起开个会。会上他没说别的,只说自己这几天腹部很不舒服,因此打算从明天起休息一阵,顺便检查一下身体,家里的工作都由赵镇长主持等等。赵卫东没有当面提钱的事,反而说希望大家在这一段时间里尽可能不要去打扰孔书记,让他回家静静地休养一阵。孔太平从这话里听出一些意思来,但他懒得同他计较。

    回到屋里,孔太平独自坐了一会,然后开始将一些必须用品放进手提包里。经过清点,口袋和抽屉里的钱,不算那些毛毛票,刚好够一百元。钱是少了点,好在是回家,多和少不大要紧。屋子里很热,镇上又停了电,只靠自己用扇子扇风,实在够呛。他想起家里空调的舒适,老婆的温存,儿子的可爱,心里忽然有了几分期盼。

    这时,田毛毛敲门进来了。几天不见,田毛毛变了模样,颈上多了一条金项链,身上的连衣裙不仅是新款式,而且没有过去的那种皱巴巴的感觉。孔太平多看了几眼,田毛毛就问自己是不是变漂亮了。孔太平没有回答反过来问,洪塔山是不是已将甲鱼苗按数给她了。

    田毛毛说:“如果不是做成了这笔生意,我能有钱买这些东西吗?”她补充说,“我现在既不像民办教师也不想当民办教师了。”

    孔太平说:“那你想做什么?”

    田毛毛说:“暂时保密,不过我想你到时肯定会大吃一惊。”

    孔太平笑一笑,也不追问,他说:“舅舅好吗,听说他同养殖场的人干了一仗?想必身体没有什么问题。”

    田毛毛说:“他还是老样子,一天到晚都在那两亩半田里泡着,将棉花种得比我妈妈还漂亮。”

    孔太平说:“怎么不说他的棉花种得比你还漂亮?”

    田毛毛说:“他心里是想,可是没能做到。不过他也不敢,他种的棉花若是比我还漂亮,恐怕每株都要变成迷人的妖精。”

    孔太平说:“那也是,光你这小妖精就够他对付了。”

    田毛毛哧哧地笑起来,她忽然问:“表哥,你知道我给甲鱼苗取了什么名字?”

    孔太平想也不想就说:“迷你王八。”

    田毛毛尖叫一声说:“表哥,你太可怕了,以后我要躲着你点,不然的话,哪天你将我卖了,我还得傻兮兮地帮你数钱。”

    孔太平差一点没将手中的茶杯笑掉了。田毛毛撒娇时,那种体态特别让孔太平喜爱。田毛毛将一只红丝线系着的小玉佛送给孔太平,说是她特意买的,男佩玉女戴金,可以避邪,还搬出贾宝玉作证明。孔太平不敢戴这玉佛,且不说党政干部戴这东西影响不好,单就三十出头的年龄也不合适。田毛毛说干部们之所以老得快,根本原因是心态衰老得太快,总以为成熟是一件好事。孔太平不同她讨论这个,转而问那个住医院的民办教师的情况。听说那人已出了院,并且已领到拖欠几个月的补助工资,孔太平心情更加好起来。

    说了一阵闲话,田毛毛突然提出要他帮忙,做做她父亲的工作,她想同家里分开过。孔太平吃了一惊,直到弄清她的真实目的是想分得那两亩半棉花地的三分之一面积后,他才稍稍宽下心来。孔太平一边问她要分地干什么,一边在心里做出推测。田毛毛不说她的目的所在,孔太平也想不出根由。见孔太平不肯表态做田细佰的工作,惹得田毛毛噘着嘴气冲冲地走了。孔太平追到门外留她吃过午饭再走,她连头也不回一下。

    孔太平开玩笑说:“看来我不是迷你型的表哥。”

    田毛毛回一句话:“你错了,是我这做表妹的不是迷你型。”

    田毛毛走后,孔太平到办公室里去转了转,翻翻当天的报纸,发现地委办的日报上有一则消息,说鹿头镇党委政府高度重视教育,并将孔太平出差刚回就在深夜里去医院看望教师,千方百计组织资金补发拖欠的教师工资等举例出来。孔太平一看文章里没有点赵卫东的名,就猜出是孙萍写的。因为本镇的业余通讯员,无论何时也不会忘记在字里行间做到党政一把手之间的相对平衡。他拿上报纸去找孙萍,孙萍不在。刚好小赵从身边经过,问起孙萍去哪儿了,小赵提醒他,孙萍已打过招呼,说是回地委领工资。孔太平没吱声,他让小赵将报纸上的文章剪下来,贴到会议室里的荣誉栏上去。

    因为没有糨糊,小赵只将报纸剪下来,没有上楼去贴。办公室本来剩有的一瓶糨糊,昨天下午李妙玉借去贴计划生育宣传材料,用完后忘了拧上瓶盖,一夜之间,剩下的那些浆糊全被夏季的高温烤干了。小赵说,赵卫东已吩咐,这一段一切办公用品都不许买,一分一厘钱都要用来发干部职工工资。孔太平有些霸道地指责小赵,为何那样笨,不弄点水将糨糊重新化开。小赵明知化学糨糊干过了不能再用水化,但在这种时候他哪里还敢做声。孔太平只想敲山震虎,说完想说的话,就将自己房间的钥匙扔给小赵,让他开了门去拿自己用剩下的半瓶糨糊。小赵拿上钥匙赶紧去了。

    孔太平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待小赵一点意思也没有,他打定主意索性回避个彻彻底底,下午干脆去养殖场看看,顺便看看田细佰。

    养殖场占地有一百多亩,大小几十个水泥池子里放养的差不多全是甲鱼。从前这儿规模很小,只能从别人那里买来甲鱼苗自然喂养,两三年才能长到半斤以上,所以养殖场总在亏本。孔太平让洪塔山来当经理以后,第一年就建起甲鱼过冬暖房。洪塔山不让甲鱼冬眠,一只甲鱼苗一年时间就能长到一斤多。养殖场也有了丰厚的利润。接下来洪塔山就动手扩大养殖场规模,并创出鹿头镇养殖有限公司这块响当当的牌子。孔太平悄悄走近养殖场新搞成的甲鱼繁殖池,只见成千上万只甲鱼苗像一朵朵印花趴在池边的沙地上,娇小玲珑的样子非常可爱。孔太平想着黄所长和田毛毛给这些小家伙取的“迷你王八”名字,忍不住一个人轻轻地笑起来。某一时刻里,他不经意地咳了一声。只见先是近处的“迷你王八”们纷纷逃入水中,接着是稍远处和更远处,默默的骚动过后,印花般的小家伙都不见了,池边只有一带银色的沙滩。

    孔太平绕着养殖场的围墙墙根慢慢走着。好像是前年,他在年终总结大会上讲过,养殖场是自己的心头肉,他在位一天就决不许别人到养殖场里胡来。他规定镇里的干部进养殖场,必须有镇委和政府办公室出具的介绍信。这个规定开始执行得很好,后来同赵卫东的磨擦出现以后,他也不愿执行得太认真了,以免矛盾扩大。正走着,围墙转了一个九十度的急弯,跟着就闻到一股农药味。他紧走几步登上围墙墙角上的塔棚。就在眼皮下面,养殖场围墙呈现出一个“凹”字型,那凹处是一块长势极好的棉花地,一个快六十岁的男人正背着喷雾器在棉花丛中喷洒着农药。

    孔太平叫了声:“舅舅!”

    田细佰抬头望了望塔棚,又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去继续做自己的事。

    孔太平又叫了声:“舅舅,我是太平!”

    田细佰这次连头也没有抬。孔太平知道舅舅在装聋,便走下塔棚,来到养殖场办公室,正好碰见田毛毛在同洪塔山说着什么。孔太平有些不高兴,就问洪塔山怎么带头违反规定,随便放人进来。洪塔山分辩说田毛毛是养殖场的客户,田毛毛也说自己在同洪塔山谈一笔生意。

    孔太平不准他们之间再搞什么交易了,他说:“迷你王八的事只能到此为止。”

    田毛毛说:“我也不想再做这迷你王八的生意了,我现在同洪塔山谈判有偿租借土地问题。”

    孔太平马上想到那块凸进养殖场的充满农药味的棉花地,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洪塔山说:“希望孔书记能支持这项交易,棉花地的问题不解决,万一被客户发现,有可能危及整个养殖场的生存。”

    田毛毛说:“那块凸进来的棉花地正好占整块棉花地的三分之一。”

    孔太平沉吟了半天才说:“这事操作起来一定要慎重,田细佰人虽好,但涉及到他的土地,恐怕是不会让步的。”

    田毛毛说:“我才不怕他,那地本来就有我一份。”

    孔太平瞪了她一眼说:“你难道不了解这块地是你父亲的命根子!”

    田毛毛说:“我就不信他把土地看得比我还重要。”

    孔太平说:“冒这个险有些不值得。还是将围墙加高几米吧!”

    洪塔山说:“行不通了!田细佰连两米高的围墙都要推倒,说是挡了棉花地的光和风。”

    田毛毛将孔太平置之不理,只对洪塔山说一切都包在自己身上。她走后,孔太平有一阵思绪老也集中不起来,心中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洪塔山以为是屋里太热了,就要引他到客房里去,打开空调凉爽一下,孔太平拒绝了。他婉转地告诉洪塔山,镇里有人在打他的主意,想方设法要从养殖场挖走一砣油。而自己从明天开始休假,镇里又等着钱发工资,没人撑腰时希望他巧妙对付。洪塔山心领神会地表示,他干脆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出去躲它一阵再回来。孔太平没有说这样做妥不妥,转而问起那几个客户的情况,洪塔山回答说邓松昨晚还给他打个电话,让转告对孔书记的问候。孔太平知道他这是卖乖,却不戳穿,接着有关客户的话题问洪塔山对那些人的作法怎么看。洪塔山狡黠地回答,他没有看法。孔太平本想提醒一下他,让他各方面都收敛一点,特别要注意别撞在公安局那伙人的枪口上,见洪塔山有意不正面回答,本不想再说了。隔了一阵,他还是放心不下,就换了一个方式告诉洪塔山,他有意让洪塔山当县人大代表,现在的关键是,这一段时间里洪塔山不要自己往自己脸上抹屎抹尿,若是将自己弄得又脏又臭,就无法提名让他当候选人。洪塔山赶紧表态说一定要管好自己。

    孔太平又叮嘱了一些话,便起身往外走。洪塔山将他送到养殖场大门口后,人已转了身,又回头对孔太平说,镇里的司机小许,似乎有些同他的司机小袁过不去,总是将吉普车拦在路当中,不让他们的桑塔纳舒舒服服地走。

    洪塔山说:“开始我还不大相信。前天傍晚,我坐在车上时,正好遇上小许开着车故意在旁边慢慢地挤,弄得桑塔纳差一点掉进了鹿头河。”

    孔太平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他不紧不慢地说:“是不是你那司机没有看清路上的情况,就将车开得飞快?”

    这话噎得洪塔山再也没有吭气。

    田细佰的家在汤河村边上,三户人家共着一个屋基场。田毛毛知道孔太平要来家里,一边在门口守候,一边同隔壁那个叫屏儿的少妇说着悄悄话。孔太平过来时她们一点也没有察觉,猛听到说话声时还吓了一跳。孔太平问她们有什么话如此投入。屏儿要开口时田毛毛拦着不让,屏儿挣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屏儿说她丈夫已经忙完了双抢,明天就要出门打工,田毛毛问她为什么这样狠心,放走了丈夫就等于虐待自己。孔太平觉得屏儿的样子让人看着挺舒服,嘴里却说田毛毛将来结婚了一定是个心疼男人的好妻子。孔太平进屋时,田细佰正在后门处用水冲洗脑袋。屋里有一股农药味。孔太平开玩笑说田毛毛的化妆品怎么这样的香,可不可以说出是啥品牌,他也好买些回去给月纺作礼物。舅妈泡了一杯茶端上来。田毛毛要孔太平别喝这烫人的茶,自己进房拿了一杯凉茶给他。孔太平笑一笑,放下凉茶,拿起热茶呷了一口。田毛毛不高兴,说他也守着老规矩、一点开拓思想也没有,这热的天,放着凉茶不喝,而去喝热茶,真是自找苦吃。田细佰走过来,找了张凳子坐下,随手从地上的菜篮里拿出一根没有洗过的黄瓜,拧了一把,自顾自地啃起来。

    孔太平说:“刚打农药回来,小心中毒。”

    “我喜欢农药的味道。”像是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不够硬,田细佰补上一句:“我命贱,轻易死不了!”

    孔太平赶紧叉开这个话题:“棉花长势很好吧!”

    被田细佰吃进嘴里的黄瓜蒂显然很苦,他皱着眉头使劲嚼了几口将其吞下后才说:“不怎么样。”

    孔太平说:“能这样已经够不错了。”

    田细佰从苦味中缓过劲来,不高兴地说:“你不要当干部当修了,同前几年比起来,这棉花要逊好几分,每看一次,就觉得自己可耻。”他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孔太平说:“外甥儿,你能不能让洪塔山将那些养王八的池子都拆了?”

    孔太平说:“为什么呢,镇上的人都指望靠它发家致富。”

    田细佰说:“你这话不对,我就不指望它。只有你们这些当官的才指望用它赚钱发工资奖金。”

    舅妈插嘴说:“你别以为自己是个国王,什么事都要以你的意志为转移。”

    田细佰不做声了,低着头转眼就将一只黄瓜吃了个精光。

    田细佰吃黄瓜的模样让孔太平看了后,心中生出许多感慨来。他说:“舅妈,不要紧,我就是想多听听舅舅的想法。”

    田细佰将一支烟抽完后,站起来,拿上一把锄头,帽子也没戴便往门外走。

    舅妈说:“太阳这么毒,你光着头去哪?”

    见田细佰没有理她,孔太平说:“我同舅舅一起出去走走。”

    屋外热浪逼人,太阳照在地上反射出许多弯弯扭扭的光线,像是燃烧着的火苗。田细佰在前面缓缓地走着。一只狗趴在屋檐下懒洋洋地看了他们一眼,连叫也不愿叫一声。几头牛在一片小树林里无力地垂着头,偶尔用尾巴抽打一下身上的虻虫,发出一声声响来,却一点也不惊人。夏日炎炎的午后乡村,比半夜还安静。半夜里可以听见星星在微风中唱歌。可以听见悠远的历史,在用动人和吓人的两种语调,交叉着或者混杂着讲述过去的故事。骄阳之下,淳厚的乡土在沉默中进行一种积蓄。孔太平跟着田细佰走过一垄垄庄稼时,心里处在一种无语的状态,两个人终于来到了棉花地前。

    田细佰问:“你怕农药吗?”

    孔太平说:“不怕!”

    棉花叶子被太阳晒蔫了,白的花朵和红的花朵也都变得软软的,垂着花瓣,颇像女孩子那丝绸裙子的裙边。

    孔太平问:“这地能产多少棉花?”

    田细佰说:“从来没有少过两百斤。”

    孔太平心里一算账,也就一千多元钱,要比养甲鱼收入低很多。

    田细佰指着养殖场的围墙说:“那个洪塔山,将这么大一片良田熟地全毁了,也将这儿的好男好女给毁了。过去村里一个二流子也没有,现在遍地都是游手好闲的人,等着天上掉面粉,下牛奶。他还想要我这块田,没门。”

    孔太平说:“有些人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田细佰说:“吃喝玩乐也是分工分的吗?我未出远门,可心里明白,这围墙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些什么样的角色?外甥儿,别看洪塔山现在给你赚了很多钱,可你的江山也会毁在他的手里。”

    孔太平说:“我哪来什么江山。”

    田细佰说:“还记得小时候在大河里乘凉时,半夜里有人喊狼来了吗?”

    孔太平说:“记得,可我不知道那人是谁。”

    田细佰说:“还有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洪塔山。洪塔山自己成了狼。”

    孔太平怎么想也觉得不像。

    田细佰说:“人是从小看大,小时候大人都说洪塔山不是块正经材料。”

    孔太平说:“大人们说过我吗?”

    田细佰说:“说过,说你能当个好官,可就是路途多灾多难。”

    孔太平轻轻一笑。这时,从旁边的稻田里爬起来一只大甲鱼。田细佰上前一脚将其踩住。然后用手捉住,看也不看一挥臂就扔到围墙那边去了。跟着一声水响传了过来。

    孔太平说:“这儿经常有甲鱼?”

    田细佰说:“这畜牲厉害,那么高的围墙,它也能爬过来。叫它王八可真没错,过去除非病急了,医生要用王八做药,人才吃它,不然就会遭到大家耻笑。没料到世事颠倒得这么快,王八上了正席,养的人当它是宝贝,吃的人也当它是宝贝。”

    孔太平说:“事物总是在变化。”

    田细佰拍拍胸脯说:“可这儿不能变。”

    这时,围墙上的塔棚里出现一个人,大声问:“谁往水池里扔东西了?”

    田细佰没有好气地说:“是我,我往水池里扔一瓶农药。”

    孔太平在一旁解释说,有一只跑出来的甲鱼,被田细佰扔了回去。那个人认出孔太平,客气地招呼两句又隐入围墙后面。田细佰说这围墙里的那些家伙,总将周围村子里的人当贼,其实他们自己是强盗,将最好的土地强买强要去了。田细佰自豪地声称,他们那套在自己身上是行不通的。

    孔太平还在想着那个喊狼来了的少年,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怎么现在无人喊狼来了呢?

    田细佰在自家田地里摸索了一下午,孔太平不能从头到尾地陪他,他在四点半钟左右就离开了棉花地,太阳太厉害了只是原因之一。他还有事要吩咐田毛毛。孔太平在田细佰家等了四十多分钟,才又见到田毛毛。田毛毛到朋友那里借了一本有关女人化妆窍门的杂志。孔太平趁舅妈不在场时,郑重地提醒田毛毛,如果她执意将棉花地的三分之一转给洪塔山,很有可能会亲手毁掉自己的父亲,田毛毛不相信,她要孔太平别夸大其词吓唬她。

    7

    天黑后,小许开车送孔太平回县城休假。一出鹿头镇,一辆桑塔纳就从背后追上来,鸣着喇叭想超车,小许占住道死也不让。孔太平只当不知道,仿佛在一心一意地听着录音机飘出来的歌声。压了二十来分钟,桑塔纳干脆停下不走了。小许骂了一句脏话,一加油门,开着车飞驰起来。孔太平这才开口,责备小许不该老同小袁过不去。小许振振有词地说他这是替镇领导打江山树威信。孔太平要他还是小心点为好,开着车不比空手走路,一赌气就容易出问题。他心里却认同小许这么做,有些人不经常敲一敲压一压,他就不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几钱,腰里别一只猪尿泡就以为可以一步登天。

    车进县城以后,小许主动说,只要不忙他可以隔天来县城看看,顺便汇报一下别人不会汇报的事。孔太平不置可否,叫他自己看着办。

    孔太平进屋后,月纺和儿子自然免不了一番惊喜。随后,一家三口早早开着空调睡了。儿子想同孔太平说话,却被他妈妈哄着闭上了眼睛。儿子睡着以后,孔太平才同月纺抱作一团,美滋滋地亲热了半个钟头。事后,孔太平仰在床上做了一个大字,任凭月纺怎么用湿毛巾在他身上揩呀擦的。接着月纺将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说起在鹿头镇发生了泥石流后,心里不知有多担心,她说她的一个同学的爸爸,当年到云南去支边,遇上了泥石流。同行的五台汽车,有四台被泥石流碾得粉碎,车上的一百多人都死了,连一具尸体也没找到。孔太平听说月纺每天都打电话到镇委办公室去问,同时又不让小赵告诉他,心里一时感动起来,两只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抚摸起来,心里又有些冲动的意思。

    不料月纺话题一转,忽然问起镇里是不是有一个从地委下派来的年轻姑娘。

    孔太平就烦女人像个克格勃,想将丈夫的什么事都查得一清二楚。孔太平一推月纺,说自己累了,想睡觉。他一翻身,不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

    孔太平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才醒,睁开眼睛,见月纺正坐在自己身边,他以为自己只迷糊了一阵,听月纺说儿子已上学去了,连忙爬起来拉开窗帘一看,外面果然是红日高照。孔太平自己睡得香,月纺却一直在担心,怕他睡出毛病,连班也不敢上,请了假在屋里守着。他瞅着月纺笑了一阵,忽然一弯腰将她抱到床上,飞快地将她的衣服脱了个干干净净。比起昨天晚上久渴逢甘露的感觉,这一次似乎更尽兴。有一阵他还想到孙萍和李妙玉,猜测她们脱光后,会给男人怎样的感觉。

    月纺不知从哪儿学来一句话,不停地在耳边说:“开着空调做爱的滋味真好。”

    孔太平很爱听这样新鲜刺激的话。恩爱一场,再吃点东西,就到了十一点。孔太平也懒得出门了,索性坐在屋里信手翻着月纺喜欢看的那堆闲书。吃过中午饭,孔太平又开始睡午觉,他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半才爬起来,一个人在屋里说:“总在盼睡觉,今天算是过了一个足瘾。”傍晚,孔太平在院子里捅炉子,住楼上的银行方行长同他搭话。方行长从昨晚到今天,总感到孔太平屋里有个男人,却又不见露面,还以为是什么不光彩的人来了。月纺乐滋滋地冲着自己的顶头上司笑了笑。孔太平则说现在找情人最时髦,不找的人才不光彩。方行长是女的,她说找情人是年轻人的事,像她这样找个老的没味道,找个年青的又带不出去。这话别人没听进去,月纺却听进去了。晚饭没吃两口,就撂下筷子坐到沙发上一个人暗自神伤。孔太平一个人喝了两瓶啤酒,趁着儿子在专心看动画片,他对月纺说,如果她总是这么神经过敏,他马上就回镇上去。这一招很灵,月纺马上找机会笑了一阵,接着又里里外外忙开了。

    孔太平看完中央台、省台和县台的新闻节目后,换上皮鞋正要出门到萧县长家走一走,电话铃响了。孔太平以为是镇委会的人打来的,一接电话才知道是派出所黄所长。

    黄所长说:“你托我问的那件事,我已问过,问题的确是存在。”

    孔太平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他连问了两声什么后,才记起自己托他问的是洪塔山的事。他问:“你说具体点。”

    黄所长略一迟疑才说:“该要的东西都有了,只是还没有立项。”

    孔太平见黄所长将立案说成是立项,马上意识到他现在说话不方便。再问时,果然黄所长是在公安局门房给他打电话。孔太平约黄所长上家里来谈,几分钟后,黄所长就骑着摩托车过来了。进屋后,免不了要同月纺说笑几句。孔太平叮嘱月纺不要进屋,他们有要事要谈。

    黄所长告诉孔太平,有人联名写信检举洪塔山,借跑业务为名,经常在外面用公款嫖妓,光是在县城里,那几个在公安局挂了号的小姐,洪塔山都同她们睡过。告状信上时间、地点和人物都写得清清楚楚。黄所长翻看了全部材料,那上面有的连住旅店宾馆的发票复印件都有。看样子这几个联名告状的人大有来头,不然的话,得不到这些材料。黄所长说出来的几个人,都是镇上一些普通的干部职工,因为种种原因同洪塔山发生了冲突,所以一直想将洪塔山整倒。但是他们不可能有如此大的神通,弄成这么完整的材料。只要立案,洪塔山必定在劫难逃。孔太平听到黄所长说那住宿发票复印件上,有“同意报销”几个字,很明显是从养殖场账本上弄下来的。他马上联想到财政所,只有丁所长这样级别的人,才可能接触到这些已做好账的发票。

    黄所长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将那些检举信从档案中拿出来毁了。不过这种事他不能做,他是执法者,万一暴露了,自己吃不消。他建议这事让地委工作组的孙萍来做,因为她同管理这些检举信的小马是大学里的同班同学。接着黄所长又帮他分析谁是真正的幕后指使,他断定必是赵卫东无疑。因为现在几乎每个在生意场上走的人,都有色情经历,镇上几个小企业的头头,甚至半公开地同小姐往来,可除了家里吵闹之外,从来没有人去揭发他们,主要是他们倒了无人能得到好处。洪塔山不一样,养殖场实际上在控制着鹿头镇的经济命脉,谁得到它谁就能获得政治上的主动。黄所长的分析让孔太平觉得言之有理,赵卫东管财政而不能插手养殖场,权利就减去了一半。按照赵卫东的性格,他是不会轻易罢休的,而且这种做派也的确是他惯用的手法。

    说着话,黄所长长叹了一声:“下午我去翻档案,见到一些其它的检举信,信上所说的情况让人心惊肉跳。洪塔山这样的企业家在那些人当中还算是比较纯洁的。这些案子都被封存了。领导上发了话,公安局若将所有被检举的经理厂长都抓起来,那自己就得关上门到街上去摆摊】凇!

    孔太平不大相信地说:“那些厂长经理的案子真的都被封起来了?”

    黄所长说:“话是这么说,但总得敲几下山,震几下虎,不然就要彻底乱套了。”

    孔太平说:“这就对了,谁撞在枪口上就算谁倒霉。是不是?”

    黄所长点点头。他起身告辞时,冲着那嗡嗡作响的空调一连看了几眼,并说:“这东西真比老婆还亲热。”

    两人笑着站在门口握了握手。

    孔太平一回屋里就见月纺在那里抹眼泪,问过后才知道,月纺以为孔太平犯了什么法,才约黄所长来密谈的。月纺说他若是犯的经济案,她可以帮他退赔。她在银行工作待遇不错,偷偷存了近八万块钱。若是男女作风问题,她可是要离婚的。

    孔太平安慰了她一番,她还不相信。惹得孔太平生气了,他说:“夫妻几年,你怎么还不相信我。瞒着我存那么多的私房钱,应该由我来生你的气才对。我在经济上有没有污点,你应该最清楚。至于男女间的事怎么说你也不信。我发个誓,若是在外有别的女人,那东西进去多少烂多少。”

    月纺一下子破涕为笑,还嗔怪他一张臭嘴只会损自己。见月纺这样为着自己,孔太平觉得也用不着将家里家外分得太清了,就将洪塔山的事告诉了月纺。月纺竟挺有主见,她认为从孔太平的角度看问题,洪塔山身上有益成分还是占主流。孔太平忍不住将月纺夸了几句,说她与一般的女人不一样,有政治头脑。月纺说,如果孔太平像别人一样什么事都同老婆商量,她肯定可以帮他的忙。孔太平不好扫月纺的兴,就随口答应了。

    随后,孔太平给洪塔山打电话。洪塔山不在家,孔太平要他妻子转告,自己明天要去地区办些事,让他明天一早将桑塔纳派来。

    打完电话,孔太平出门转了一圈。得到不少消息。最主要的有两点,一是因为姜书记一病不起,萧县长正在到处活动,想就此填上姜书记留下的空缺。鹿尾镇的段人庆对此事最积极,鞍前马后地替萧县长上下奔走。二是赵卫东今天在县财政局活动了一整天,最后搞到一笔五万元的财政周转金,拿回镇里去发工资。前一点孔太平只当做新闻来听,后一点才让他心绪难宁。县财政的周转金,是用来发展生产的,时间一到就要还本付息,用它来发工资实际上是寅吃卯粮,现在不饿肚皮将来肚皮饿得更狠。可是别人不管这个,他们只管十五号来领钱,担心着急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孔太平趁着去看萧县长时,向萧县长说了这种担心,萧县长不仅没有同情他,还说他做事不要太小气,他领导的是鹿头镇,不是鹿头镇的某一个村民小组。孔太平与萧县长总也说不到一块,刚好段人庆同妻子一起来了,孔太平正好有个借口告辞。

    回家后,孔太平第一句话就问镇上是否有电话来,听说没有,他心里很不踏实,好几次情不自禁地将手伸向电话,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没往镇里打。不仅是镇里,就是洪塔山也不见回电话。他觉得有些心虚,但又不相信赵卫东一天之内就能扭转乾坤。之后他又将自己对萧县长的感觉说给月纺听,月纺责怪他在处理这事上不如段人庆,段人庆就知道上领导的家带上妻子好说话,月纺说她比段人庆的妻子更有魅力,孔太平若是带上她,许多话说起来就轻松多了。月纺还举出国家领导人出访一定要带夫人作例子。孔太平没有完全听进去,但也没有全听不进去。

    孔太平很晚没睡着,很早就醒来。正在刷牙,外面汽车喇叭响了两下。他以为是桑塔纳到了,开门一看却是镇里的吉普。小许问他有没有事需要自己去办。孔太平想了想说暂时没有。小许走后不一会,桑塔纳就来了。

    一上车,小袁就问:“我只带了五千元钱,够吗?”

    孔太平说:“带这么多钱干吗,有一千元就行。”

    司机小袁说:“洪老板本来还让多带一些,可一大早弄不到更多的现金。”

    桑塔纳跑得很快,十点钟不到,就驶进了地委大院。孔太平是第一次越级来到上级首脑机关,走进那气势压人的办公大楼时,腿竟有些发飘。他在找到团委办公室之前,先看到组织部办公室,一溜七八间屋坐着的全是一些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一想到多少基层干部的前途都由这样一些涉世不深的大孩子来掌握,心里感到有几分悲壮。

    孙萍不在办公室。这让孔太平感到有些束手无策。

    一个女人说她也有事要找孙萍,可孙萍回来后一直没有在办公室露面。

    孔太平本来可以马上回到车上,但他在楼里多呆了半个小时才出来。走廊里有副报栏,上面正好贴着有孙萍写的文章的旧报纸,孔太平用了十五分钟站在报栏前,他非常希望有人能认出自己就是报章里宣传的鹿头镇党委书记孔太平。身边不时有人走来走去,谁也没有发现这个秘密。地区团委的那个女人是最有可能知道他是谁的,可她连孔太平姓什么都没问一声。倒了一杯凉开水,然后就低头忙自己的去了。孔太平将剩下的十五分钟全用在卫生间里,一开始他在水龙头前不断地洗手。随后又解开裤子坐在马桶上。孔太平正在想着心思,忽然发现周围的木质隔板上有人用圆珠笔写着不少短句,他将那些文字全读了一遍,竟然全都是各种文件中的最常用的一些话。等到终于可以在小袁面前露面时,孔太平用双手将自己的脸狠狠地搓了一阵,显出一副因兴奋而涨红的样子。

    回到车上,孔太平要小袁来点抒情的音乐。然后才矜持地说,下午自己还要再来,现在他们去找个地方住下。

    地委招待所就在地委大院旁边,小袁怕孔太平有应酬不方便,准备要两个房间。孔太平不肯,说是能省就省,真有事时小袁可以到外面大厅里回避。登记好一个双人间,孔太平就要去看朋友。他说如果十二点没回来,那就是有事缠住,小袁可以自便。

    其实,孔太平是去找孙萍的住处,找了好久总算找着了,却不见人。门口晾着孔太平看熟了的衣服和在鹿头镇找不出第二条的没有背带的乳罩。他给孙萍留了个纸条,让孙萍回来以后到招待所来一趟。这时,十二点钟快到了,孔太平上街找了一处小饭馆要了一碗肉丝面和一瓶啤酒,三下两下就吃下去,他不想这么快就回去,街上太热没法呆,便干脆花五元钱买了一张票,进到一家门口写有冷气开放的镭射影厅看起电影来。没想到碰上了一部三级片,尽管很刺激,但孔太平一直忐忑不安,怕万一被人认出回去不好交差。熬到散场时,他赶紧抢在头里第一个离开。出了门,他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朝与招待所相反的方向走了两站路。然后站在街边给招待所打电话,说是几个朋友将他灌醉了,要司机小袁来接他。司机小袁开车来后,他一头歪进后座,做出一副醉酒的模样躺倒在座椅上。回到招待所,孔太平趴在床上,吩咐小袁三点半钟喊醒他。小袁怕误了孔太平与地区副部长的约见,提前在三点二十分就将孔太平叫起来。

    孔太平翻身起床,慌忙不迭地梳理一番,然后将公文包夹在腋下,便要出门。

    小袁在身后叫了声:“孔书记!”

    “有什么事吗?”孔太平回头看了一眼。小袁直摇头。没想到刚要再走,小袁又叫起来。孔太平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啦,撞见鬼了?”

    小袁咬咬牙说:“孔书记,你就这样去见地委领导?”

    孔太平说:“未必还得描眉画口红!”

    小袁说:“这个倒用不着,不过总不能空手吧!”

    孔太平这才恍然大悟。他正色地说:“我可从没有贿赂过谁。”

    司机小袁默默地将洪塔山给的五千元钱,当着孔太平的面装进两信封。一只信封里放一千,另一只信封里放四千。装好后他才说:“有时候大鬼好打发,小鬼反而难对付。一点也不能忽视。”

    小袁将两只信封塞进孔太平的公文包里。

    孔太平说:“也好,我就替你当半天保管。”

    孔太平推说路近,不让小袁送。小袁还是步行将他送到招待所大门口。小袁一路劝孔太平不要将礼尚往来的事,全当作是党风所不能容许的腐败。当干部的太清白,群众虽然喜欢,可在同行中就没人缘了。孔太平将司机小袁撵回房间,一个人又去了地委办公大楼。

    孙萍依然没去办公室。孔太平只好转到孙萍的住处,见门上的纸条原封未动地粘在那儿。如此怠慢让孔太平心里很不好受。他正在想下一步怎么着,忽然发现段人庆在前面大大方方地走着。孔太平多了一个心眼,悄悄地跟上去,看着段人庆走进一座小楼。那座小楼同孙萍的住处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孔太平在密密的灌木篱笆后面,等了不到十分钟,就看见一个中年女人将老段送出门。孔太平听见那女人吩咐段人庆,说老郑正在办公室里等着他。段人庆冲着那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人,毕恭毕敬地说了声谢谢阿姨,转身就往地委办公大楼走去。

    “女人说的老郑,会不会就是地委组织部的郑部长?”

    这个问题让孔太平怔了好久。他慢慢地走着,觉得自己挺悲哀,费尽心机玩些小花样,目的只是骗小袁,不想让小袁小瞧自己,知道自己没门路,连地委的鬼都不理自己。看人家姓段的玩得多潇洒,大明大白,昂首挺胸,谁也不怕。孔太平预感到会碰上段人庆的车或司机,刚刚走出宿舍区,便真的望见段人庆的车停在办公楼旁。他没有别的事可做,索性耐心地往下等。一个小时之后,一个像秘书一样机灵的男人陪着段人庆从办公楼走出来,亲亲热热地将段人庆送上车,段人庆与他握了三遍手才将车门关上。

    段人庆走后,孔太平强打精神回到招待所。

    吃晚饭时,司机小袁说孔太平有喜事临门,应该要个包房,自己庆祝一下。孔太平不肯,就在招待所买了两张普通进餐票,进了普通餐厅。菜饭刚上来,门口忽地拥进四个姑娘,打头的正是孙萍。孔太平激动地叫起来,孙萍一看也有些惊喜。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孙萍说她手上有些多余的会议餐票,今天没事就约了几个朋友来这儿吃饭。孔太平一时高兴,就说今天我请客,找个包房好好聚一聚。孙萍她们也不谦让,很熟悉地挑了一间叫梅苑的包房。大家边吃边唱,孔太平不会唱卡拉OK、在一旁专门听。小袁却唱得很好,转眼间就同每个姑娘联手来了一曲对唱。孔太平瞅空问孙萍忙不忙,想不想坐他的车回鹿头镇。孙萍说,要走她只能在后天走,孔太平连忙答应他可以等她一天。又过了一阵,孔太平再次问孙萍,可不可以将自己介绍给她在组织部当干部科长的校友认识一下,孙萍马上回答说没问题。孔太平正在高兴,孙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小声对孔太平说,这一次不行,她那同学到省里开会去了。

    8

    这顿饭花了差不多一千元钱,孔太平原以为孙萍晚上要好好陪陪自己,哪知孙萍吃了饭就要走,一点也不像在镇里时总想往自己身边靠的样子。好在孔太平不大计较这点,他们约好明天晚上在招待所房间里碰下头,确定后天出发的时间。

    孙萍走后不到半个小时,便在什么地方给孔太平打来电话,问能不能用一下小袁的车,她有件私事急着要到省城去一趟。孔太平在电话里同她开玩笑,说她是去会省委的笔杆子。孙萍要孔太平以后别老这样称呼别人。孙萍这样说几乎就等于默认了。孔太平随后告诉孙萍,只要她开口,就是要小袁将车开到黑龙江的漠河、西藏的阿里都可以。孔太平让小袁马上开车送孙萍去省城,并在那里等着接她回来。他说自己要填几份表,是地委组织部发的,必须尽快交上去。

    小袁走后,他一个人关在房间哪儿也没有去。

    九点种时,外面有人按门铃。孔太平将门打开,站在面前的是一个不太漂亮的陌生女孩。

    女孩见了他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地问:“汤有林在吗?”

    孔太平说:“这是我的房间,没有什么汤有林。”

    女孩瞅了一眼门上房间号码说:“你是替他开车的吧。别挡驾,我是缡子,是他约我来的。”

    叫缡子的女孩说着就往屋里闯。孔太平不方便伸手去拦。眼睁睁地看着缡子走进房间。缡子在房间里看了一阵,确信自己要找的汤有林真的没有住在这个房间后,本来就很苍白的脸蛋显得更苍白了。孔太平嗅到缡子身上有一股福尔马林气味。缡子说了声对不起后,咬紧牙关扭头往门外走。没走几步,缡子又回头问孔太平,她可不可以借房间的卫生间用一用。孔太平说,只要她自己不怕不方便,尽管用好了。缡子刚进到卫生间就嚎啕大哭起来,隔着一道木门,孔太平不时能听到女人一边哭泣,一边数落那个叫汤有林的男人将她害苦了,差一点大出血死在医院里。孔太平非常紧张,唯恐缡子一时想不开,死在自己房间里。又怕缡子的哭声传到外面,引起别人的误会。孔太平正在为要不要到外面去告诉招待所的服务员而犹豫,缡子突然在卫生间里敲了几下门。

    孔太平赶紧问:“要我帮忙吗?”

    缡子在里面说:“麻烦你不要喊人。让我哭一阵就没事的。”

    孔太平一连说了几声好好好。

    缡子哭了半个小时才将卫生间的门打开。

    缡子刚走到门口,孔太平发现她的长裙后摆上沾染着一大片红色的血迹。经他提醒后,缡子央求着要借他的衣服穿一下,说是明天一早就会还回来。孔太平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就答应了。孔太平已经将自己的衣服拿出来了,想一想后又改变主意,重新从小袁的行李中找出一套衣服。缡子换衣服时,他在外面的走廊上回避。等了好久也不见缡子开门唤他。孔太平觉得情况有些不对,按了几下门铃也无人回应。他慌忙掏出钥匙,门一打开,就见缡子倒在地毯上,一双手伸向门口。因为鹿头镇不久前发生的那场泥石流,孔太平有了救人的经验。他不急于将缡子抱起来,而是先用拇指狠狠地掐着她的人中穴。掐了几下,缡子眼皮一动,跟着人也醒了过来。孔太平这时也顾不了别的,一弯腰将缡子抱到床上。这样一闹,缡子就不能走了。孔太平问缡子家在哪里要不要帮忙联系。缡子没有回答,反过来问孔太平和谁住在一起。孔太平告诉她,司机小袁送人到省城去了,今晚不会回来。缡子马上说自己要在这儿住一个晚上。接下来,缡子就吩咐孔太平到外面去买卫生纸和防渗布,她怕自己身上的血会弄脏招待所的床。孔太平在做这些事时多了一个心眼,顺便在餐馆里买了一碗鸡汤。

    孔太平端着鸡汤回房间时,见缡子仍坐在沙发上,就问她为何还不上床躺着。缡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她都这个样子了,得有人帮忙才行。孔太平明白过来,顿时满脸通红。他倒退一步,说不如去找个女服员来。缡子坚决不同意,逼急了时才告诉孔太平,招待所里的服务员都认识她。

    缡子几句话说下来就变得有气无力了。“我不在乎,你还在乎什么。”

    孔太平说:“我怕你是做小姐的!”

    “做小姐的女孩有我这样的德性?”缡子说话声音更虚弱了。她几乎是求着孔太平:“帮帮我,我的身体还对得起你。”

    孔太平知道自己已没有别的选择,只好闭上眼睛扶起缡子,一边解开她的衣服,一边将她抱到铺好防渗布和卫生纸的床上。仅管心里充满着恐惧,孔太平还是感到缡子光洁皮肤贴着自己的身子时,所产生的强烈冲击。有一种欲望接连几次催促他,要他睁开眼睛看看缡子的身子。犹豫之际,缡子已躺到床上盖好了毛巾被。孔太平将另一张床上的枕头拿过来塞在缡子腰后,又将鸡汤送到缡子的手上。

    孔太平告诉缡子,老婆给他生儿子时,他都没有如此细心地照料过。缡子听了很感动。

    一碗鸡汤喝下去,缡子的体力有了明显的恢复。她抬起头来问孔太平:“看你的样子,像是来地委上贡的乡镇干部!”

    孔太平说:“后半部分你说对了。”

    缡子说:“我太清楚了,你们这类干部只有在升职时,才与地委发生组织上的关系。其它来地委的理由全都不能摆上桌面。”

    孔太平有些惊讶。缡子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她要孔太平将自己换下来的裙子拿到卫生间里用水泡着,等她感觉好了些时再洗干净。孔太平将缡子的裙子放进水里时,清亮的水池里立即飘起数不清的红丝。他瞅着不断改变颜色的水怔了怔,一个念头一闪:何不帮人帮到底。这一想,他就没有别的顾忌了,一双手伸出去抓住缡子的裙子用力搓起来。缡子开始没在意,等到她悟出什么时,孔太平已经将裙子洗干净了。

    孔太平从卫生间里出来,缡子冲着他摊开手心问:“你出门时总是带着这个?”

    孔太平一见缡子手里拿着几只避孕套,顿时脸色绯红。

    缡子说:“这是我从你衣服口袋里掏出来的。”

    听到这话,孔太平才镇定下来。他说:“这是司机的衣服,不是我的。”

    缡子说:“是你的也不要紧。现在的男人,出门时没忘记用这东西就算是对老婆有感情,对家庭有责任心。”

    孔太平着急起来,他说:“真的不是我的,是司机的。我的衣服在这儿。”

    孔太平拎起自己的提包,将里面的东西一骨碌地倒在另一张床上。缡子笑了笑后将目光停在那只塞满钱的信封上。孔太平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缡子要他将信封递过去。

    孔太平说:“这是我带的差旅费。”

    缡子执意要看。孔太平只好让步。缡子将信封里的钱数了一遍。“对我说实话,是不是送不出去?”她说。

    孔太平略一迟疑后点了点头。

    缡子说:“看得出,你在这方面还没有出道。我教你吧,送礼时出手要重,别不痛不痒的,那样搞不好就会被人以拒贿的名义卖给了检察院。”

    到这时,孔太平再也忍不住要问缡子的名字。缡子将一个电话号码告诉孔太平,要他在遇上什么过不去的事打电话找她,说不定她会帮上忙。缡子体虚,一会儿就睡着了。孔太平不敢睡,歪在沙发上不断地听见缡子半梦半醒的抽泣声。

    早上起来,见缡子躺在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孔太平走过去抓着她的手要试脉搏。数了不到十几下,缡子眼皮一动,醒了过来。

    孔太平有些不好意思,就说:“我怕你牺牲了!”

    缡子一动不动地瞅着他,过了一会才说:“真没想到这个地区里还有第三个看着女人睡在自己屋里却不动心的男人。”

    孔太平说:“我想第一男人应该是你爸爸。另外一个呢?”

    缡子说:“是我伯伯。”

    孔太平说:“这就对了,好男人也不该只出在你一家。”

    缡子笑一笑后,将昨晚说的话作了些补充:孔太平有事打电话找她时,如果是别人接电话时,不要问接电话的人是谁,只需说一句:请找缡子。孔太平猜测缡子的爸爸一定是个有地位的人。他将缡子的话记在心里,然后上招待所餐厅买了些早点回来,缡子吃完后还不想走。孔太平有些担心万一小袁和孙萍回来了,他一张嘴说不清,就盼着她早点走。孔太平几次说,整整一夜她都没有给家里一点消息,家里会着急的。缡子一点不在乎地说,她就是想让他们着一回急。缡子还要孔太平拦着不让服务员打扫房间。

    一直捱到午饭后,缡子才穿上孔太平给她洗干净的裙子,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离开孔太平的房间。

    缡子走后,孔太平在收拾她遗下的那些带血的秽物时,从废纸篓里发现一个干净的纸团。打开一看,是那个叫汤有林的男人写给缡子的信。汤有林在信上说,他希望怀孕的缡子早点做人工流产,在目前的情形下,他们的关系是不能公开的。汤有林还要缡子放心,自己对她的感情是不会变的。孔太平将别的东西全都扔进抽水马桶里并放水冲走,独独留下那封信。随后,孔太平拿上自己的剃须刀来到总服务台,说是先前住宿的客人丢下的。总服务员在登记簿上查找时,他也探头跟着看,结果真的发现汤有林的名字。汤有林的工作单位他也扫了一眼,是省财政厅。

    剩下的时间正好睡觉。

    快到黄昏时,小袁回来了。小袁在省城那边也没有事情可干。孙萍只将他的CALL机号码要走,就要他自己找地方休息,什么时候回来,她会打他的CALL机。小袁洗过澡找出自己的衣服准备换上时,突然大叫起来。他不明白衣服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迹。孔太平也装着不解,只字不提缡子曾经穿过他的衣服。

    吃晚饭时,孙萍来了,她用十张剩下的会议餐票,请孔太平和小袁吃了一顿。然后说好明天吃过早饭出发回县里。晚饭后,孙萍在招待所大厅就与他们道别。她走后,司机小袁有些不满意,说孙萍在下面当工作组时,乖得像个小媳妇,一回到上面就变成了冷眼看人的阔太太。这么远跑来,起码应该找个地方陪孔太平跳跳舞。孔太平替孙萍解释,说她本来有些这方面的安排,都被他推辞掉了,他说乡下干部不能学上这些东西,学上了就更不安心在基层为普通百姓做实事。

    孔太平将剩下的四千元钱退给小袁时,小袁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跟着洪塔山鞍前马后跑了许多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物,能够将到手的钱退回的人,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小袁说,从今以后,他可以告诉别人,天下乌鸦也有白的。

    孙萍没有食言,第二天跟着孔太平回到县城。按照小袁的说法,回到县里,孙萍的一举一动又变得乖巧可人。孔太平的底气也壮了起来。孙萍刚在县政府招待所住下,孔太平就要她去找县公安局的同学,将洪塔山的材料处理掉。孔太平正色地告诉孙萍,保住洪塔山这个搞经济的动物,鹿头镇奔小康的大业就有一半的把握。孙萍想了一会说自己先洗个脸。她在卫生间足足呆了二十分钟才出来,也许是化过妆,那笑容显得更加动人。

    孔太平忍不住赞叹起来。“女人要变美丽真是太容易了。”

    孙萍说:“女人的事在男人眼里总是不用费力。化妆也得有好基础才行,不信你让李妙玉试试。”

    孔太平不解地说:“你认为李妙玉长得很难看?”

    孙萍说:“我就知道这话会让你难受。李妙玉就是长得难看。”

    孔太平心里不同意,却没有再争辩。孙萍不了解下情,她不知道,但凡能当上妇联主任的女人,虽然不是当地最漂亮的,总会在某一方面有过人的姿色。他轻轻地笑着说:“不管什么事,有个好基础总会方便一些。当干部的基础是入党。我记得你说过自己好像还不是党员。派到基层当工作组的同志,其实也能在下面入党。”

    孙萍笑眯眯地说:“孔书记是不是想同我谈交换条件?”

    孔太平严肃起来,他说:“你错了,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市场经济。”

    孙萍马上心领神会地笑起来:“其实这次下基层来我就有考验自己并在基层入党的愿望,只是怕自己条件不够才一直没有表露。”她一转话题继续说,“说真心话,如果是别人,孔书记开了口,我不会有二话。可是对洪塔山我实在不想帮他。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向你汇报。年初时,你派我同养殖场的几个人一起到南方出差。一路上洪塔山反复说这次要我当他们的公关小姐,并说只要生意做好了,他给我从头到脚都按现代化标准进行包装。我开始以为他只是说说笑笑,谁知一到深圳他就来了真,深更半夜要我同他的一个客户到游泳池去游泳。当时我的确是为镇里的利益着想,只是推说身体不适例假来了,委婉地回绝了。事后却越想越气,无论怎样,我是地委派下来帮忙工作的干部,大小也是个领导,洪塔山怎么可以如此狗眼看人。”

    孔太平记得自己似乎隐约听洪塔山说过,孙萍差一点当了他的公关小姐。洪塔山一向爱开诸如此类的玩笑,他以为那番话又是一种玩笑,就没有追问。

    孔太平听明白确有其事后着实想了一阵才说:“无论怎样,小孙你得从我们鹿头镇大局去看。洪塔山是有不少坏毛病,可现实是经济效益决定一切。养殖场离了他就玩不转,同样,镇里离开了养殖场也就运转不灵。说实话,这事到现在我还瞒着洪塔山,将来我也不想让他知道。免得他认为现在的党委政府都是围着他转,离了他就不行,因此变得更加有恃无恐。从这个道理上讲,你不是帮他,而是在帮我。再作点夸张,你是在帮助鹿头镇的全体干部和人民。”

    孙萍说:“我也说点心里话,尽管现在许多人把入党看得很淡,可在地委机关不入党就矮人一头,升职评奖都轮不上。机关里年轻人多,若是老老实实地等着排队,到轮上你时,人已经老了。我这个副科长看上去同镇里的副镇长副书记级别相同,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因为地委机关里,就连清洁工也能混上一个副科级。在地委机关提副科级,根本不是什么提拔,只是替人解决工资福利。所以下来帮忙工作的人都想在回去之前能在基层将党入了。不然,基层又苦又累,谁愿意下来。”

    孙萍的话让孔太平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地委办公楼见到组织部那帮年轻人时产生的那种蔑视完全错了,连孙萍这样的女孩都有如此成熟老到的政治品格,那些人想必会更厉害。到这一步,孔太平已顾不上其它的了。他要孙萍为自己总结出一两件比较突出的事迹,这样他才有理由在党委会上亲自提议。孙萍想也不想就脱口说,自己在泥石流灾害来临后的抢险中,亲手救了四个受伤农民。其中一个农民跪在地上朝她磕头的情景,还有照片。孔太平几乎被这话镇住了,他实在佩服孙萍的勇气。镇里干部全都领受过灾民所说多谢救命之恩的话。孙萍还说她在救灾现场被碎玻璃割破脚掌,那件新裙子也被树刺拉破了。孙萍的第二件事迹,是为镇里的工作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宣传。这一点孔太平没有异议。

    在去公安局之前,孙萍迅速将入党申请书和个人先进事迹写好交到孔太平手里。

    孙萍与公安局的小马见面之前,孔太平从小袁那里拿了一千块钱给她做活动经费。孙萍没有要,她说小马不是那种可以用金钱收买的人,小马一向只看重一个情字,亲情、友情、爱情和真情,四者皆能降服他。

    趁孙萍去公安局时,孔太平回家去了一趟。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屋子里有几分零乱,这同月纺一贯爱整洁的习惯有些相悖。他便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才让她变得手忙脚乱连屋子也顾不上收拾。他进到里屋,果然看见桌头柜上放着一张字条。

    月纺写道:舅舅被恶狗咬伤,住在镇医院里,我去看看,下午赶回来。

    孔太平有些吃惊,他隐约感到恶狗可能就是养殖场的大狼狗。

    孔太平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没有同镇办公室联系,而是直接给黄所长打电话。孔太平想既是恶狗伤人,派出所一定会知道原因。果然,黄所长告诉他,的确是洪塔山养的大狼狗咬伤了田细佰,起因是为了那块棉花地的归属问题。具体细节还没搞清楚,但赵卫东已叫人将洪塔山扭送到派出所,收押在案了。孔太平听后对着话筒冷笑一声,并随口骂了一句:“狗日的!”黄所长以为孔太平在骂洪塔山,不知道真正挨骂的对象是赵卫东。

    9

    孔太平刚同黄所长通完电话,孙萍就将电话打进来,要孔太平赶紧回招待所。孔太平锁上家门回到招待所,孙萍见面劈头盖脑就是一句:士别三日,真得刮目相看。孙萍说小马曾经是那么单纯的一个小伙子,过去还每周写一首诗,可现在开口要钱连结巴也不打一个,舌头翻一个花就要五百元。孔太平将孙萍方才没有要的一千块钱都给了她。孙萍只要一半,孔太平让她拿着备用。他有一种预感,不管原因是出在孙萍还是小马那儿,结局肯定还要加码。果然,孙萍再次回来,进门就很文雅地骂了一句小马,说他一日三变,刚说好五百,回头又要翻一番。孔太平不去细想其中的细节,花钱去掉心病,怎么说也是值得的。好在那些有关洪塔山的检举信及材料,小马都当着孙萍的面烧毁了。

    孙萍还有其它安排,她让孔太平忙自己的去,不用再陪自己了。

    早已心无旁骛的孔太平连忙回到家里,一门心思等着电话铃响。他急于了解田细佰被咬伤的情况,又不想丢身份打电话到镇委会去问。这样的事,应该是下面的人主动及时地向自己汇报。等到下午三点半,镇里还无人打电话给他。幸好小许敲门进来了。

    小许坐下来将恶狗咬人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原来洪塔山这几天一直瞒着孔太平在同田毛毛办那棉花地转让手续。因为土地所有权在国家和集体,这事必须通过村里。村里知道田细佰视土地如生命,怕闹出事,就推到镇上。那天孔太平打电话找不着洪塔山时,洪塔山正在同赵卫东谈这块棉花地的事。赵卫东一反常态,不仅支持而且非常积极,第二天便亲自到养殖场去敲定这事。村干部中有人向田细佰透露消息,田毛毛回家偷土地使用证时,被田细佰当场捉住,并在她身上搜出一份转让合同书来。气得田细佰将田毛毛揍了一顿。田细佰拿上合同书几次要闯进养殖场去找洪塔山算账,都被门卫拦住。天黑以后,洪塔山牵着一只大狼狗在镇上散步,被田细佰看见。他扑上去找洪塔山拼命。洪塔山当时没有还手,白挨了田细佰两拳头。但洪塔山牵着的那只大狼狗,扑上来一口就将田细佰手臂上的肉撕下一大块。事发之后,赵卫东翻脸不认人,指挥一些围观的人将狼狗当场打死,并将死狗和洪塔山一起送到派出所关起来了,并由小赵代理养殖场经理职务,同时还让田毛毛协助小赵管理养殖场。在土地转让合同书中本来就有这一条,由田毛毛出任养殖场办公室主任。

    司机小许说的这些情况,完全出乎孔太平的意料之外,洪塔山瞒着他搞的这些更让他气愤。他这才明白田毛毛那天为什么说自己马上就有一个让他意料不到的工作。田毛毛一直想进养殖场,但他从内心里不愿表妹同洪塔山一起工作,所以他一直没有同意。让他想不通的是赵卫东这么安排田毛毛是出于什么目的。让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去管理养殖场,哪怕只是协助也会让大家怀疑赵卫东作为镇长的决策能力。

    小许走后,孔太平决定给镇里打个电话,他要让那些人重新体会一下自己。他拨通镇里电话后,也不问对方是谁,便大声说,如果看到月纺就让她马上回家来。说完这话他就将电话挂了,他很清楚月纺这时肯定已在回县城的末班车上。他知道小赵马上就会将电话打过来。果然,一分钟不到,电话铃就响了。他将免提键一按,就听见小赵在那边问:“是孔书记吗?”他没有理睬,随手用遥控器将电视机打开。小赵不停地问:“是孔书记吗?是孔书记家吗?”小赵在电话里足足叫了十分钟。十分钟后,他才用一个指头敲了一下免提键。

    天黑之前,月纺回来了。月纺说,在她的努力下田细佰暂时还没有同田毛毛断绝父女关系。别的情况同司机小许说的差不多,有关内幕是李妙玉趁着没人时,偷偷告诉她的。孔太平对这些迟到的消息没有兴趣,正在埋头想事情,忽然觉得月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神,鼻子一伸一缩地,像是一只狗在嗅着什么异常的气味。

    孔太平下意识地问:“你怎么啦?”

    月纺有些憋不住,就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怎么这样巧,孙萍一回地委,你就跟着去地委办事?”

    孔太平说:“你放心,一个大男人,说话是要算数的。”

    月纺说:“现在的女人就是喜欢找大男人做情人。这次去鹿头镇我只呆了一天一夜,就听说赵卫东的好几宗风流故事。按我们金融系统的规律,二把手是一把手的影子,正职没做的事副职是绝对不会做的,正职若做了副职肯定不会让自己吃眼前亏。你对我说实话,孙萍是不是回地委去做人工流产?只要你说实话,我也许不会计较的。”

    孔太平大吃一惊:“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

    月纺冷笑起来:“你别当这是在讹诈。我说话是有来头的。你身上有女人血腥味!”

    孔太平差一点将碰上缡子的事说了出来。月纺发现孔太平在迟疑,以为自己猜测对了,一股气从心里涌出来堵在嗓子眼上,顿时脸色就变了。孔太平见状马上上前扶住月纺,他用手在月纺的背上拍了几下。缓过气来的月纺山崩地裂地哭嚎起来。孔太平见不说清楚是不行了,就将自己在地委招待所碰上缡子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月纺。缡子的事讲起来很动听,月纺一会儿就迷住了。到后来,孔太平索性将自己捡到的信和缡子留下的电话号码全拿出来给月纺看。

    月纺将信和电话号码琢磨半天。“谅你一下子编不出这么完整的故事,这一次我就相信你说的。”说着,月纺轻轻地笑了一声。然后将缡子的电话号码以及那个叫汤有林的男人写给缡子的信要去了,说是替孔太平保管着,说不定什么时候真的有用处。

    这时候孔太平想起了省城春到酒店里那个叫春到的女孩的话,忍不住用它来将疑神疑鬼的月纺数落了一通,说她虽然贵为老婆,却不如一个酒店的小姐了解他。月纺回答得倒挺好。她说像春到这样的女孩,一天到晚不知道要应酬多少男人,可她活了三十来岁,惟一了解的男人只有一个孔太平。

    闹了这么一通,夫妻俩又回到先前的话题上。孔太平估计小赵他们晚上可能要赶过来,便故意躲出去不见他们。他对月纺说,自己在十点半钟左右回来,小赵来了先不用催他们,等过了十点钟再找个理由让他们走。月纺心领神会地说,到时她就说孔太平事先打了招呼,若是十点钟没回就不会回来。

    孔太平在第一个要去的人家坐了一阵后,出来时正好看见孙萍同一个穿警服的小伙子在街边的树荫下慢慢地散步,不时有一些亲密的小动作与小表情。孔太平不声不响地观察了一阵,他觉得孙萍旁边的这个小伙子是绝对不会开口朝孙萍索贿,从而破坏自己在一个漂亮女孩心目中的形象。孔太平自己也不愿想下去,他同样不愿一个漂亮女孩的形象在自己心目中被破坏。

    小赵他们果然来了。孔太平没有估计到同行的还有赵卫东。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的这些小伎俩有些过分了。月纺后来对他说,赵卫东在屋里坐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将向孔书记汇报工作这类词语说了四次。按惯例,镇长是不能用这种词语的。赵卫东破例一用,竟让孔太平生出几分感动。

    躺在床上,他默默想了一阵,觉得自己还是提前结束休假为好,赵卫东没有明说,但他这行动本身就清楚表示了那层意思。孔太平准备明天就结束休假回鹿头镇,月纺开始坚决不同意。他细心地解释了半天。月纺终于伸出手在他身上抚摸起来。见她默认了,他也迎合着将手放到她的胸脯上。两个人又开始你贪我爱时,孔太平回忆起自己的手与缡子的肌肤接触时的滋味,突然之间身上增添了许多力量。这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传到月纺的身上后,月纺更是快活得不得了。筋疲力尽的月纺从孔太平的怀里脱出身,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孔太平却睡不着,折腾了好久,月纺一觉醒过来,伸出香软的手臂搂住孔太平,夸奖他越来越能干了。只要每次做爱时,孔太平都能发挥这种水平,就是真有怀疑的理由,她也不会怀疑了。孔太平从没感到月纺如此妩媚,他情不自禁地将孙萍与毛毕的交往全对月纺说了。

    惹得月纺一连三次说:“总说生意场上的人可怕,实际上官场上的人更可怕。”

    孔太平说:“要不我也调到银行里当个小职员,过个小日子!”

    月纺说:“你就不怕别人说你犯错误了?”

    这时候孔太平也开始犯困,他将月纺往怀里一搂,一会儿就睡着了。凌晨四点时,窗外急促的警笛声将孔太平惊醒。他爬起来时,月纺已站在窗口处。外面人声鼎沸,听了一阵才知道是有人在偷银行隔壁的商店时,被守夜的人一棒打死在窗口上。孔太平见公安局的童副局长站在窗外,便打开窗户问了几句。被打死的小偷已经确认是鹿尾镇一所学校的体育教师,被打死的教师还有一个同伙,已被抓住。那人也是一个教师。童副局长说,鹿尾镇也有大半年没给教师们发工资了,他们都快活不下去了。孔太平要童副局长对这样的小偷手下留情一点。回到床上孔太平已经没有一丝睡意了。

    月纺也睡不着,她在厨房里捣弄一阵后,端出一小碗参汤,要孔太平喝下去。

    孔太平说:“大热天怎么可以喝参汤,不怕我会流鼻血呀!”

    月纺笑吟吟地说:“你想办法将它消化掉嘛!”

    孔太平不明白月纺的意思了。他说:“你们银行的人只知道享福,应该和当教师的人定期换换岗位。”

    月纺逼着孔太平将参汤喝了下去,随后就开始用自己的肌肤在孔太平的身上不停地磨蹭。孔太平见月纺又动情了,心里好生奇怪,就问她今天是怎么回事。月纺有点害羞地从头一次允许孔太平进到自己的身子时的情景说起,一直说到现在,她说自己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不愿意孔太平离家外出,一想到下一次再在一起的日子还有那么久,她就巴不得现在就将那个日子过了。孔太平却怎么也激动不起来,一想起那两个没办法才当小偷的教师,心里就难受。

    孔太平不顾月纺的情绪忍不住说:“谁的工资都可以暂缓不发,不发教师的工资天理难容。”

    气得月纺狠狠踹了孔太平一脚,并说:“你这样忧国忧民,怎么中央没将你调去!”

    孔太平说:“干吗去那么远,让我当县长就行。”

    天亮后,孔太平没等月纺醒就悄悄地起床了。他拿上自己的皮包,走着去招待所找孙萍。半路上碰见萧县长。萧县长正陪着过于肥胖的女儿在林荫道上跑步。孔太平想跟着他们跑,顺便同萧县长说说话。他试了两次,一双脚怎么也迈不动。看着萧县长慢慢地跑不见了,孔太平有些不满自己怎么在领导面前,仍旧那么顾及脸面。换了脸皮厚的,譬如段人庆,逮着这样的机会,说不定会上去背着萧县长的女儿跑一程。想到段人庆,段人庆就出现了。孔太平领着孙萍准备吃早饭时,在餐厅门口几乎与段人庆撞了个满怀。段人庆顾不上说别的,慌慌张张地说,招待所餐厅最有特色的软饼和面条快没有了,他得亲自去打个招呼,让大厨们给他的客人留一份。段人庆去去就回来了。孔太平同他说起昨晚银行旁边发生的案子,段人庆一点也不在意,说是这种事自有法律来公断,用不着当领导的操心。孔太平见旁边有不少人在听,故意说,作案的人是鹿尾镇的教师。这一次段人庆听懂了,他马上反唇相讥地说,鹿头镇也不干净,最出名的企业家居然敢放狗咬人。孔太平还要说话。段人庆拨开他,迎上去同几个器宇轩昂的人握着手。孙萍也跑上去与其中一个人握手。她还将那个人带过来同孔太平握手。听孙萍介绍后,孔太平知道这些人全是地委宣传部的。这次下来,是要总结鹿尾镇这几年在改革中不断发展的经验。孔太平随口将鹿尾镇有教师领不到工资,不得不当小偷,结果被人打死的事说了出来。地委宣传部的那个人笑着说,他知道孔太平与段人庆是竞争对手。孙萍怕孔太平再说下去场面更僵,连忙另起了一个话题。

    回鹿头镇的路上,孔太平一句话也没有说。

    10

    孔太平和孙萍坐着桑塔纳刚进院子,小赵就迎上来,还没开口面上就露出一副检讨相。小赵将孔太平引进办公室,等候在那里的赵卫东将这几天的情况向他作了汇报。孔太平什么也没说,只是听着。直到听完了,他才说了一句话。

    “就按赵镇长的意思办吧!”孔太平的话明显是专指养殖场。

    随后,孔太平让小赵通知镇里有关领导和单位,开展一次抗灾救灾的评比表彰活动。

    一旁听着的孙萍,脸上悄然露出好看的笑容。

    孔太平先到医院看望田细佰。田细佰将他臭骂一顿,一口咬定这些是他策划的,然后借故走开,让别人来整他。孔太平不便在人多口杂的地方多作解释,站在床前任田细佰怎么骂。骂到后来,田细佰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他见许多人都挤在门口围观,又骂孔太平真是个苕东西,这么骂都不争辩,哪里像个当书记的,这么不顾自己的威信。孔太平非要等田细佰骂完了再走,田细佰没办法,只好闭上嘴。

    从医院出来,孔太平去了派出所。

    隔着大门就听见田毛毛正在缠黄所长。田毛毛说:“求求你,给洪老板一个小时的放风时间,我有要紧的业务要同他商量。”

    黄所长不肯答应。他说:“谁能保证你不会与他串供。”

    田毛毛一回头看见孔太平进来了,正要开口。孔太平将脸扭开没有理睬她。孔太平对黄所长说:“我要同你单独谈点事。”他说话时看也不看田毛毛一眼。

    黄所长请田毛毛回避一下。气得她跺着脚说:“书记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土皇帝吗?别以为我会怕。”

    田毛毛一走,黄所长就开口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孔太平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最后才说:“孙萍替小马要了一千块钱——”

    他还没说完,黄所长连忙摆手说:“这个我不听,我什么也不知道!”

    孔太平明白黄所长的意思,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问洪塔山放狗咬人的事,如果应用法律会是什么结果。黄所长说一般情况下也就是罚罚款了事,但他建议对洪塔山这种人,得到机会就应该关他几天,让他日后能分出好人歹人来。这话在孔太平心中产生了共鸣。黄所长问他,洪塔山随身带的手机要不要拿下来。自从洪塔山进来以后,他就一直用手机朝外联系。黄所长担心将那手机拿下来后会影响养殖场的业务,没敢下决心,但他一直在怀疑洪塔山在用手机调动客户来向镇里施加压力。田毛毛这么急着要见洪塔山一定也与此有关。

    孔太平马上给小赵打电话,问养殖场现在的情况。小赵汇报说洪塔山被关起来后,有四家客户打来电话,说是从前的合同有问题,要洪塔山在三天之内赶到他们那儿重新谈判,不然就取消合同。

    小赵随口漏了一句:“为这事,赵镇长简直急得焦头烂额。”

    孔太平一下子想到赵卫东是感到不好收场才请他回来收拾局面的。放下电话后,他同黄所长合计了一阵,黄所长断定这是洪塔山做的笼子,目的是逼镇领导出面做工作放他出去。孔太平当即叫黄所长收了洪塔山的手机,同时又叫小赵安排人将养殖场电话机暂时拆了,免得外面有人再打电话进来。他要黄所长对洪塔山宣布行政拘留十天,实际上到第五天,就由孔太平出面保洪塔山出去。黄所长很快办好了与此有关的一些手续,然后一个人去通知洪塔山。回来时,他手上多了一只手机。黄所长说,他将裁决书一宣布,洪塔山竟然跳起来,那模样实在太猖狂。洪塔山口口声声说这是政治迫害,他要求见孔书记。孔太平稍坐了一个小时,才让黄所长将洪塔山带上来。

    洪塔山见到孔太平时情绪很激动,他说:“这是赵卫东设的圈套,他妒恨我平时与孔书记走得太近。”

    洪塔山嚷得正起劲,孔太平忽然一拍桌子,厉声说:“你这是狗屁胡说,你哪儿同我走得近?我叫你别打那棉花地的主意,你怎么不听我的?当着黄所长的面跟你说实话,照你的所作所为,坐牢判刑都够格!”

    洪塔山愣了愣,人也蔫了些。

    孔太平将一通大道理讲完后才说:“不是我不保你,是因为回来晚了,裁决书已经下达,没办法收回,所以希望你这几天表现好一点,就当是走一回过场。”

    孔太平问洪塔山业务上有什么要急办的。洪塔山说没有。孔太平就问他合同是怎么回事。洪塔山还算坦率,说是因为怕赵卫东趁机加害自己,所以就串通几个客户来要挟赵卫东。洪塔山说的这几句话让孔太平心里感到有些舒适。

    洪塔山回拘留室以后,黄所长执意要将洪塔山送到县拘役所去灭灭火、煞煞威风。

    孔太平没办法只好表示同意。

    临走之前,黄所长提醒孔太平:“你那表妹田毛毛在洪塔山手下干绝对不是件好事,稍有不慎就会出差错。”

    孔太平说:“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目前她铁了心,连父亲都敢对着干,别人就更没办法约束,只能等一阵再想办法调开她。”

    过了两天,镇里按孔太平的意思召开抗灾救灾表彰大会。孔太平先是不动声色地让孙萍当上了先进个人。大家想着孙萍是临时从地委派下来的,得个乡镇级的先进也没有什么用,谁也没有表示反对。表彰大会刚一结束,孔太平就在党委会上亲自提名,要发展孙萍入党。这一次表态支持的人很少,但是公开表示反对的只有李妙玉。她很气愤地说,现在从上面下来的人,一个个都只怀着镀金的目的,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好好为老百姓做点什么。孔太平也没有打算让更多的人发言,李妙玉一说完,他就接着谈自己的看法。孔太平认为从上面下来的人,又是女同志,能主动参加抗灾救灾活动,就很不容易了。现在上面下来的人越来越少。所以,我们应该让他们留下一些可以作纪念的东西,日后他们高就时,绝对对鹿头镇没坏处,从这一点上讲,这也叫为子孙后代造福。也是为鹿头镇准备无形资产。孔太平当场问在座的干部们,有谁在地委或者是地委以上的机关里有过硬关系。包括赵卫东在内,所有的人都被孔太平问得灰溜溜的。孔太平说孙萍年轻前途不可限量,鹿头镇的人千万要有度量,不可因小失大。将来说不定哪天就需要人家关照。孔太平进一步说地委组织部那些干实事、握实权的人,比孙萍还年轻。

    一席话将大家说得犹犹豫豫的。

    孔太平抓住时机要赵卫东作为孙萍的入党介绍人,赵卫东咬了一下牙,然后点头同意了。赵卫东接着孔太平的话说这也叫感情投资。他俩一表态,这事就成了。

    孙萍成为预备党员的那天夜里,孔太平突然接到一个刚从拘役所里出来的人打来的电话,说是洪塔山在拘役所磨得实在受不了,托他给孔太平捎信,请孔书记无论如何快点保他出去,哪怕早一小时也好。孔太平一算,已到了第八天。他啊呀一声,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忘了!忘了!”孔太平给黄所长打电话时,黄所长笑着说他还以为孔太平故意要让洪塔山在拘役所里多呆几天。

    第二天早饭后,孔太平让小袁开着桑塔纳,带上他和黄所长直奔县拘役所。

    拘役所里有一百多号人,洪塔山在那里没有丝毫优越之处,几天时间人就变得又黑又瘦。孔太平他们去时,洪塔山正光着头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同另一个男人搭伙抬石头。见到孔太平,他扔下抬杠就跑过来。一个手拿警棍的看守在后面吼了一声,要他将这一杠石头抬完了再走。洪塔山二话不敢说,乖乖地回去拾起了抬杠,抬着石头往一处很高的石岸上爬。

    洪塔山回来后,孔太平依然让他当养殖场经理。田毛毛则正式当上办公室主任。孔太平见已成了既成事实,干脆让镇里下了一个红头文件,想以此来约束一下他们。田细佰出院以后,很长时间胳膊都用不上劲,所幸狼狗咬伤的是左手,对干农活影响不大。

    秋天,棉花地换茬后,田细佰又将小麦种上。麦种是孙萍帮忙撒的,孙萍入党后,各方面表现都很好。因为田毛毛一直不回家去,孙萍没事时就去孔太平的舅舅田细佰家,替两个老人解解闷。种完小麦,还没等到它们出芽,孙萍下来的时间到期了,孙萍走时还到那块没有一点绿色的地里看了看。然后到养殖场拿走田毛毛养在一只小鱼缸里的两只长相很特别的“迷你王八”。

    秋天的天气很好,可孔太平心情非常不好,一到年底,反腐败的声势就大起来,今年的声势更大,因此甲鱼的销路大受影响。

    洪塔山带着田毛毛在外面跑了一个多月,销售量还是比往年同期少了近三分之一。就这样也还算是最好的,有些养甲鱼的单位,干脆停止使用暖房,让甲鱼冬眠,免得它吃喝拉撒要花钱。洪塔山神通比同行们大,这是他们一致公认的。然而,这减少的三分之一让镇里的财政支出更加困难。国庆中秋相连的这个月,孔太平咬着牙动用了那笔别人捐赠的救灾款中的一万元,全镇所有干部职工和教师的工资也只能发百分之五十。而上个月的工资到现在还分文未发。

    孔太平天天盼着洪塔山回。等到十一月初,洪塔山和田毛毛终于回来了。两人气色都不好,孔太平以为他们累了,问了一些简单的情况以后、孔太平就叫他俩先回去休息。洪塔山头里走了,田毛毛却没有动。待屋里没人时,田毛毛忽然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孔太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反复叫她有话就说,别哭坏了身体。

    哭了好久,田毛毛突然抬起头来说:“表哥,我想回家!”

    孔太平说:“想回家,这太好了,我送你回去。”

    田毛毛说:“可我怕他们不让进门。”

    孔太平说:“你不用担心,有表哥我哩。”

    说着,他就叫小许准备车,然后将田毛毛牵出屋,上车往家里开去。舅妈见田毛毛回来了,喜得双泪涟涟,两个人正抱头痛哭,田细佰却一声不吭地拿上锄头往门外走,但他两脚一直未跨过门槛。孔太平看时,发现田细佰脸上也有两行泪痕。

    孔太平说:“好了,毛毛回家你们应该高兴才是,别再哭。”

    他还想宽慰几句,小赵骑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结结巴巴地说:“各个学校的代表来镇里请愿了。赵镇长请你马上回去。”

    孔太平脑子轰的响了一声,他二话没说,转身就往外走。

    在他上车时,田细佰叫了声:“外甥儿,别慌,吉人自有天相,首先得当心自己。”

    孔太平嗯了一声,吩咐小许快开车。半路上,碰见教育站何站长在路边匆匆忙忙地跑着,小许停下车将他也捎上。孔太平问他是怎么回事,何站长脸色发白,说他事先一点风声也没听见,倒是有不少老师在他面前说自己能体谅镇里经济上的困难。孔太平要他马上打听,背后有没有其它因素。

    教师请愿团的总代表是镇完小的杨校长。孔太平有几个月没见到他了,一见面发现他人瘦了许多,而且气色也不正常。杨校长开门见山地说,教师们没有别的要求,只想要回自己的那份工资,如果不答复他们明天就停止上课,也出去打工自谋生路。杨校长很谨慎地避免使用罢课两字。孔太平同他们说了半天没结果,反而将气氛弄僵。孔太平朝赵卫东使了个眼色,让他提议镇领导先研究一下,回头再同代表们见面。杨校长他们同意了。

    到了另外一间屋子,赵卫东说他发现一个问题,杨校长用词时是说要回自己的那份工资,而不是补发,那意思像是干部们将他们的工资贪污了。孔太平觉得赵卫东的话有几分道理,不然教师们不会有这么大的火气。正在分析,李妙玉将何站长叫来了。经何站长一说,他们才弄清,原来镇里从派出所所捐的十二万元中扣下四万元的情况,在节骨眼上不知被谁透露出去,教师们认为这钱被镇里的干部们私分了。

    孔太平心里有了底,他回到会议室将四万块钱的事作了解释。杨校长他们听说这四万块钱全都用在被泥石流毁掉家园的灾民身上,一时间都无话可说了。孔太平索性向他们交了底,说镇委会账户上还有几万块钱,那也是别人捐给灾民的,上上个月实在无法,大家要过节,只好挪用了一万,现在眼看冬天就要来了,他们一分也不敢再挪用了,否则那些灾民到时候就惨了。

    这样一来,就轮到杨校长他们说要商量一下了。很快教师们就有了商量结果,他们说应该相信镇领导会带领全镇干群共渡难关,因此他们不再提停课的事,还是回去安心将书教好。孔太平很感动,当即表态,这个月三十一号以前,他一定要兑现全镇在册人员的工资,他说哪怕是将老婆的私房钱拿出来也在所不惜。

    教师们走后,赵卫东说孔太平最后那句话说过头了,两个月的工资,全镇共需十多万,这么急,哪儿去弄这么多钱。赵卫东说他老婆不在银行工作,家里没有私房钱。孔太平认为赵卫东这是推卸责任,他不应该挑剔谁说了什么,谁没说什么,关键是管财经不能只管花钱而要想办法挣钱。两人绵里藏针地斗了一阵嘴,赵卫东一直不肯让步,孔太平火了,他说这件事自己一肩挑了,反正到月底他负责让大家领双份工资。赵卫东真是求之不得,他说这样更好,自己可以向一把手多学几招。

    赵卫东一走,李妙玉就过来小声提醒孔太平,他这是中了赵卫东的激将法。孔太平有些恍然大悟,可话说出去是收不回来的。孔太平同老柯、老阎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开一个全镇企业负责人会议。他在会议上将各单位本月应上缴的资金数强行分解下去,还要他们立下军令状。企业头头们勉勉强强地答应了,可是会一散,他们又纷纷叫苦和反悔。孔太平不理他们,回头又去召集财政、工商和税务部门的负责人会议。

    忙了两天两夜的会以后,孔太平又带着一帮人到各村去扫农业税死角,每天总是要到晚上十点以后才能回镇上。中间他还抽空到养殖场去了两次,要洪塔山挖挖潜力,能缴多少就一定要缴多少,要打埋伏也得等到熬过这几个月再考虑。孔太平每次去时,田毛毛都不在办公室。问时都说她从出差回来以后就一直没来上班。孔太平问洪塔山是怎么回事,洪塔山说他也不知道,或许是田毛毛想辞职不干了。孔太平觉得田毛毛真的辞职倒是件好事,省得他老是放心不下。

    这天晚上,孔太平从下面村里回来时,发现自己门口蹲着一个人。他认出来是田细佰,便连忙开门将他请进屋里。田细佰全身发抖,站不住也坐不稳,进了屋也只能蹲在墙根儿上。孔太平慌了,正要叫人请医生来,田细佰终于开口说了一个不字。田细佰绝望地告诉孔太平:洪塔山在前次出差时,将田毛毛强奸了。田毛毛回来后不敢说,直到今天傍晚突然肚子疼,送到医院里一检查说是宫外孕,田毛毛这才说出了事情的真相。田细佰要孔太平这一次绝对不能放过洪塔山,非要将那畜牲抓起来枪毙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简直将孔太平气疯了,他拿起电话吼叫着让黄所长马上来。几分钟后,黄所长就到了,听完情况,他二话没说,回头就走。二十分钟以后,黄所长在电话里说人犯已押起来了。

    孔太平随后去了医院,刚刚做过手术的田毛毛,脸和手白得像面粉捏成的,两眼不看他,但是泪水在哗哗淌。田细佰和舅妈像木人一样呆在床边。孔太平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转身找来白院长,要他将这间病房的其余床位空着,不许安排别人,同时尽量封锁消息,不要让无关的人知道真相。将医院的事安排好后,孔太平转身来到派出所。

    见到黄所长劈头就问:“那畜牲上了手铐吗?”

    黄所长说:“我已经叫人将洪塔山双手捆着吊在窗户上,脚下垫着一块只有踮着才能踩上的砖头。”

    孔太平说:“就这样吊他三天三夜。”接着他又问:“能不能给洪塔山判死刑?”

    黄所长说:“不能!”

    孔太平恨恨地说:“现在的法律太宽大了。黄所长,你要给洪塔山加重刑罚,最少也要将这狗杂种弄成个废人。万一出什么事,由我来担当。”

    黄所长说:“这种事只是小菜一碟,用不着孔书记你来操心。”

    说了一些狠话后,孔太平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从派出所出来,孔太平又回到医院。他怕田毛毛有闪失,整夜都在她床边守着,不敢挪一步。

    天亮后黄所长骑着摩托车来到医院,表情严肃地将孔太平拉到一边说:“有件事必须让你知道。不过你得冷静下来。”

    孔太平说:“我正在冷静之中。”

    黄所长说:“赵卫东又有新的隐私。”

    孔太平马上说:“我不是对你说过我不想知道别人的隐私吗?”

    黄所长坚持说:“那好,我不说赵卫东为什么总在财政所里泡着。我只说昨天晚上赵卫东在财政所喝酒。行吗?”

    孔太平有些不解地盯着黄所长。

    黄所长说:“昨天晚上赵卫东在财政所喝酒时,向财政所的丁所长透露了一段实情。当初赵卫东让田毛毛去养殖场当办公室主任就是为了现在而留下的伏笔,赵卫东早就看出洪塔山对田毛毛不怀好意。赵卫东对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全都感到高兴,正在等着看你孔太平如何将洪塔山废了。赵卫东断定没有洪塔山,你孔太平在鹿头镇打下的江山用不了半年就会垮个精光。”

    孔太平有些不相信黄所长的话:“这些肮脏的东西,你是从哪儿得到的。”

    黄所长说:“我的职业就是在最肮脏和最高尚的东西之间打交道。”

    黄所长叹了一口气,又说:“本来是不应该将消息来源说出来的。为了让你相信,我就破一回例。是丁所长让我转告你的。以前他与赵卫东关系密切,是因为还没有完全看透赵卫东。这一次才觉得赵卫东太可怕了。他不敢太得罪赵卫东,就让我在中间当个二传手。”

    直到这时,孔太平才完全清醒过来。他躲在黄所长家里一个人呆着想了半天。黄所长回来吃中午饭时,孔太平问洪塔山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黄所长说:“一切照旧。”

    孔太平叹气说:“回头叫人将洪塔山从窗户上放下来,不能再吊了。”

    黄所长问:“怎么,你不想杀了或弄废了洪塔山?”

    孔太平说:“谁叫我当了这管着几万人吃喝的官呢!”

    黄所长拍了一下孔太平的臂膀说:“这样做才对。不过你昨晚的表现也没错,只有这样才让我觉得你孔太平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实话对你说,我就知道先前你说的那些都是解气的话,所以我根本就没有用那些法子折磨洪塔山。他虽然被关着,但在小屋之中还有自由。”

    孔太平长叹了一声说:“下辈子我决不再当这窝囊官。”

    黄所长说:“洪塔山也不能总在我们这儿关着。得早点想个办法,拖久了更不好办。”

    孔太平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

    最后还是黄所长说了句:“解铃还得系铃人。”

    孔太平想了半天才明白黄所长这话的意思。从黄所长家出来,孔太平决意不去镇里办公,一天到晚总呆在医院里,镇里有什么事,分管的人就来医院请示他。镇上许许多多的困难别人在说给孔太平听的同时,田细佰和舅妈也同时听见了。到了第五天,几乎所有人来后都要说,养殖场不能就这么群龙无首,否则全镇干部职工就没有钱买过年的肉了。孔太平对这些情况一概不表态。

    第六天早上,田细佰对孔太平说:“你应该去上班,为镇里多做点事。”

    孔太平说:“我在这里也一样能为大家做事。”

    田细佰张开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过了好久,他突然要孔太平出去一下,让他和家里人商量一件事。孔太平一出门,田细佰就将门反锁上。孔太平在门缝中听不出里面在说什么。一会儿,屋里传出两个女人的嚎啕大哭声。孔太平急得用拳头直擂门。女人的哭声低下来时,田细佰才将门打开,放孔太平进屋。

    田细佰用揪心的语调说:“我们说定了,不告姓洪的了!让他继续当经理,为镇里多赚些钱,免得大家受苦。”

    孔太平心里一颤,脑子像是一时间没有血液供应。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对田细佰一家人说:“我一直想说这话!可我没脸说!我没本事将鹿头镇搞好,却害得表妹受这样的罪!”

    孔太平的眼泪像鹿头河水一样淌出来。田细佰要田毛毛提前出院回家去休养。孔太平问过医生,并得到允许,便替他们办了出院手续,然后用车将他们送回家。回转来,孔太平让黄所长将洪塔山放了。黄所长说他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所以连口供也没录。洪塔山出来时,要找他谢罪,孔太平不愿见。除了继续让他当养殖场的经理外,什么话也没传给洪塔山。

    洪塔山一回养殖场就让小袁开着桑塔纳送自己到省城去了。

    孔太平许诺的日期已经很近了,收上来的钱离发工资还差得远。他没办法,只好真的回家翻箱倒柜将月纺的八万元钱存折找出来,他打算以此作抵押,从银行里贷些钱出来。就在他跨进镇工商银行大门时,小赵追上来告诉他,洪塔山在省城将桑塔纳卖了,寄了十万元钱回来给镇上发工资。

    工资刚发完,县里通知孔太平到地委党校学习,同行的还有段人庆。他们在报到的地方碰上邻县的董乡长和陶乡长,大家都说太巧了,如果分成男女,那就是缘分了。

    按照安排孔太平和段人庆住一间屋子。两个人天天在一起话却不多。有一天鹿尾镇有人给老段送来不少茶叶。老段让他尝了尝,他觉得味道非常好。老段得意地说这叫秋茶,刚炒的,他每年只做十斤这种茶叶。孔太平说,这时候采茶叶,霜冻一来茶树不就要冻伤吗?老段说一棵茶树才几个钱,我用这十斤茶叶换来的效益,不知要超过它多少倍。段人庆好好的说得正欢,不知为什么又叹起气来。孔太平问他是不是舍不得将这么好的茶叶送人。段人庆忍不住露出一句,只要地委的区书记肯要,就是老婆他都舍得送,可区书记太怪了,就连组织部的人都有些信不过,经常甩开组织部,私下搞些不按组织原则办事的名堂。段人庆发现自己说漏了嘴,马上停下来不说了。

    这天黄所长带着洪塔山来看孔太平。洪塔山这段时间做成了几笔生意,所以镇里的经济情况眼见着好了起来。孔太平听后便提出到外面走一走,黄所长推说想躺一会,没有去。孔太平领着洪塔山出了党校后门,进到一片僻静的树林。两人走了几步,孔太平忽然转身对着洪塔山就是几拳。洪塔山晃了几下没有倒,但他也没还手,任凭孔太平的拳脚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

    孔太平踢了最后一脚后问:“我待你怎么样?”

    洪塔山说:“很好。”

    这时,给地委党校看门的区师傅从树林那边走过来。孔太平赶紧将洪塔山扶起来。洪塔山踉跄了好一阵才站稳。区师傅隔着有段距离大声问是怎么回事。洪塔山自己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区师傅走后,他俩回到屋里,黄所长躺在床上对孔太平说,到地区来是第一步,下一步就要到省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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