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都叫做香,但在省城与鹿头山两种不同地方闻起来,气味有着极大的不同。
天黑之前,孔太平来到自己亲手开垦出来的菜地里。红甘蓝已经有些模样了,一眼望去就有十几个红色的小球被托举在那些紧贴在地面上的菜叶中。那个正在给红甘蓝除草的民工问孔太平,红甘蓝的小球像什么。孔太平迅速从四周那些等着他回答的男人眼光中猜到他们希望的答案,便叫那些人回去问老婆。孔太平说过后,民工们果然快乐地笑起来,纷纷说这么嫩的红甘蓝球,老婆已经忘了,只有十七八岁的姑娘才记得。孔太平听了也跟着笑。从上山的第一天开始,民工们嘴里就没有离过与女人有关的话题。民工们越说越具体,最后集中到娥媚的身上。娥媚与当护林员的丈夫章见淮一起住在山那边的一处小屋里。民工们说章见淮家长年用豹鞭泡酒喝,所以才将娥媚的乳头滋润得像红甘蓝的小球。说了一阵,就有人提出要请假回去看看。孔太平心想离上次回家还不到半个月,总在路上跑来跑去这高山环保蔬菜基地十年也建不起来。想法归想法,孔太平嘴里仍在开玩笑。
“山顶上都这么热,山下的老婆还不成了火盆,回去也干不成事。”
“当干部的人身上的油多,才会怕热。”
民工们很默契,第一个人说话时舌头上带了点刺,第二个人马上将话题圆回来。
“多热几天地里的棉花可以多开几个蕾,免得摘下来晒。”
说起棉花正在干活的民工几乎都烦躁起来。春天时他们将种棉花的营养钵都准备好了,段人庆一来便与赵卫东一唱一和,说是这两年棉花卖不起价钱,逼着他们种花生。按季节这时候花生已差不多完全长成了,前几天他们扒开土看了看,一蔸花生禾下面结的花生不少,可里面有四成是空的。大家一致说,从前只听说段人庆在鹿尾镇那边闹得热火朝天,大家还有些羡慕,这下算是看透了,县里的干部谁也不如孔太平。孔太平暗暗一笑,要他们别拍自己的马屁,如果没有去省城读党校,说不定也会这么干。
说话的民工理直气壮地告诉孔太平:“我从不拍人的马屁,我还当面骂过段人庆的娘。”
旁边的民工马上将老底抖出来:“你又吹牛了。那天段人庆从路上经过,你只是泛泛地说,今年的花生要是没有产量,那个下命令种花生的人就是怪种杂种。”
说到这里,离着很近的地方突然响起枪声。紧接着一颗子弹尖锐地叫着从孔太平耳边飞过。孔太平吓了一跳,还没有说什么,身边的那些人就一齐吆喝起来:“章见淮,是你吗?”章见淮是护林员,快六十岁了才娶上老婆,就住在山那边。叫了一阵,仍没有回应。有人说,这是谁在向孔太平打冷枪,孔太平一定在什么事上碍着别人了。旁边的人马上附和,说起最近报纸上关于某某地方的二把手雇杀手谋害一把手几条消息。孔太平说自己没有这样凶恶的仇人。几个胆大的男人拿上手里的锄头,沿着枪响的方向寻了过去。孔太平正在往四周打量,又有几个人叫起来,他们发现有只花东西在那响枪的林缝里一闪。有人推测那花东西可能是梅花鹿。其他人坚决不同意,这儿虽然叫鹿头山,却只有麂子。议了一阵后,大家一致认为那是女人的花裙子。孔太平于是笑他们上山当了十天和尚,便将一切东西都往女人身上想。二十分钟后,探寻究竟的人回来了,他们找到一只狩猎者装火药的牛角。领头的民工说,一定是当干部的在准备过年时进贡的礼品,让人偷着上山来打麂子。别的人也跟着附和。
也许是那声枪响惊出许多冷汗,孔太平感到身上很凉。片刻后,他听见松涛从远处翻山越岭呼啸而来。
刚开始刮的是东南风,天黑后东南风停了。
风再起来时,孔太平情不自禁地说了声:“是北风。”
北风一来,地上顿时冒出几分寒气,逼得大家纷纷往被窝里钻。
半夜里,孔太平听到有人开了外面的大门,他以为是去撒尿的,就没有在意。重新睡着后没多久,外面忽然骚动起来。孔太平听声音不大对头,他披着衣服走到外面时,正碰上几个男人扶着一个像是受了伤的同伴正往大门里走。
“怎么啦,叫野兽咬了?”孔太平问。
受伤的男人咧着嘴苦笑一下,其余的人在一旁抿着嘴唇想笑又不敢笑。
“你们干了什么坏事,还不赶快说出来。”孔太平将脸板起来。
受伤的男人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没有搞腐败,只是想听听娥媚夜里与章见淮在干什么。”
有人开头后,别人便一点一点地补充着将事情经过说清楚了:半个小时前,他们摸黑去听娥媚与章见淮在床上如何行事,没想到章见淮在通向自家的小路上布下了机关。受伤的男人在头里刚走上那条小路,脚下什么东西一绊,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路旁一棵弯得像弓一样的松树弹起来将他击倒在地。几个人吓得不敢再去听窗了,拉上同伴就往回跑。
孔太平好气又好笑地说:“没想到你们这样馋女人,明天就放假好了。
闹了一通再回到床上,没等睡醒秋天就来了。
孔太平跟着秋天一起醒来,推开门前的那堆红霞出屋时,孔太平身上立刻被一股凉气拧出许多疙瘩。一只松鼠蹲在门外被露水湿透的椅子上,翘着尾巴望着孔太平。松鼠黑黑的浑圆的模样有些像安如娜。发现这一点后,孔太平一大早就惆怅起来。鹿头山尽管很高,最远也只能望到鹿头镇,连县城的边都看不见,更不用说省城了。愣过之后,他才发现四周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到几间屋里看了看,不知何时那些民工全走光了。气得孔太平骂了一声,说他们全是离开女人就没法活的色鬼。骂声未落,会计不知从哪儿钻出来。
孔太平没好气地问:“你怎么没走?”
会计支吾一阵才说:“我想带点钱回去,给病在床上的老人买点药。”
孔太平知道蔬菜基地的账上只剩下几十元钱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了二百元钱递给会计,要他先拿去用着,并且一定不要对别人说账上没钱了。会计走后,孔太平再次觉得萧县长太狠心了,自己挑了这个工程时,萧县长居然只给三万元,并申明以后不再追加。盖了几间房子,再给民工们发两个月工资,账上就空了。为了对付眼前的危机,一个星期前孔太平就让人送信给洪塔山,要他送些钱来。可至今也不见洪塔山的人影。
孔太平给自己做了一份面条当早饭,刚扒了两口,忽然听到屋后像是有婴儿在叫。孔太平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只麂子站在门外的空地上。平常最不愿见到人的麂子,出乎意料地与孔太平对视一阵。麂子忧郁得就像孔太平上鹿头山的头天晚上月纺藏在怀里不让他见到的那副样子。孔太平将那碗面条远远地伸过去,嘴里还轻轻地唤着。麂子抬起前蹄叫了一声,这才慢慢转过身离去。孔太平将面条放在桌子上,拿着一把砍刀跟了上去。麂子走过的地方树叶都是香的。爬上一座青石大坂,麂子的芳香突然消失了。孔太平顺着原路返回,刚走到屋后就看见那只麂子带着两只幼麂闪过稻场钻进树林里。等到进屋后他才发现放在桌上的面条已经被幼麂吃了个精光。幼麂像是受过伤,留在地上的脚印是红色的。孔太平望着麂子们消失的那片树林无奈地摇摇头。
憋了一阵,他还是冲着山谷大声吼了一句:“连畜牲也会算计老子了!”
孔太平发泄一阵,这才转身顺着防火道往山顶上爬。翻过山顶再往下走一段山路,就看见章见淮的家。孔太平站在屋后叫了声:“章见淮在吗?”
话音刚落,娥媚就出现在门外的稻场上。娥媚年纪很轻,她喝住那只充满敌意的大黑狗,很甜地笑着要孔太平进屋坐坐。孔太平上山已有两个月了,娥媚是他惟一能见到的女人,所以很愿意多看看她。前年冬天娥媚被人贩子从四川老家骗来卖给了章见淮,一开始她死活不从,后来发现章见淮人不错,身体也强壮就答应了他。这些情况孔太平前两次来时已经听章见淮说过,当时娥媚回四川娘家了,章见淮还担心她一去不回。搭了几句话后,娥媚说一到秋天上山偷猎麂子的就多起来,章见淮这两天除了回来要她陪着睡觉,其余时间全泡在树林里,抓那些偷猎者。孔太平听章见淮说过十几年前曾打死一只豹子,豹骨泡了酒喝豹肉熏着吃了,豹皮这一次让娥媚带回去孝敬有风湿病的父母,只剩下一只豹鞭,他要好好藏着,过两年身体不行了,再拿出来泡酒喝,喝了又可以好好享受娥媚。
孔太平本想找章见淮要半只豹鞭,章见淮不在,他只好说别的:“昨天晚上,老章下的树弓将我的人打伤了。你转告他一声,就说我说的,要他以后不要再这样。那些民工我会好好管教的,不让他们来骚扰你们。”
娥媚笑着说:“谁叫他们不识相,以为老章好欺负。老章用松树做树弓还算手下留情,若是真火了,在什么地方用檀树做树弓,到时候就是没有要谁的小命,也会将他的腰打断。”
娥媚转过身去,说是泡茶,人却进了里屋,再出来时她换了一身回娘家时在成都买的衣服,要孔太平评一评样子如何。孔太平觉得娥媚这身装束比先前又胜出几分,便点头说挺好的。娥媚很高兴,上了茶后又要孔太平留下来吃午饭。说话时娥媚伸出手指将孔太平胸前的一根杂草轻轻地弹开。孔太平心里明白,二十几岁的娥媚在这深山老林里守着快六十的章见淮,那股怀春之意就像鹿头山上的泉水,就是没有东西去碰去撩,也会晃荡不止。
孔太平对女人一点欲望也没有,喝完茶后,也没找借口,说走就走了。
刚刚翻过山顶,迎面碰上洪塔山。孔太平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了!”
洪塔山讪讪地说:“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实在是这几天有事脱不了身,再加上一下弄那么多现金太打眼。”
说着洪塔山就将一包钱交给孔太平。孔太平问:“多少?”
洪塔山说:“就按孔书记交待的,整两万,一分也不少。”
孔太平将钱拿在手里掂了掂才说:“我不能打借条给你。还有可能没法还钱给你。”
洪塔山说:“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这钱你又不是私吞了,是用在蔬菜基地的建设上,就算养殖场支援的,回头我叫会计想办法将账做平就是。”
孔太平听着洪塔山的话,脸上总算露出笑容来。他问:“听你刚才说话的意思,像是碰到为难事情了?”
洪塔山说:“孔书记分析得很对!这几天段人庆和赵卫东邀在一起,天天去养殖场,非要我将池子里的甲鱼全取出来,变成现金,用来整修镇里的街道。我知道段人庆在鹿头镇这么干,目的是要压孔书记的风头,所以一直顶着没办。”
孔太平一听便火了:“镇里穷得工资都没有发的,还想搞这种假大空的东西。别理他们,段人庆若是逼得太急了,你就往我这儿推。就说是我制订的政策,下半年的甲鱼都得留作过年时卖了给干部们发工资。”
洪塔山说:“我一直是这样说的。段人庆不高兴,今天一早将萧县长请来,想将我压服。我怕自己再顶下去会给你添麻烦,便想着上山来听听你的意见。”
孔太平没有马上回答,正在思忖之际,他看见山腰上有几个人在慢慢地往上爬。远远地看,很像是洪塔山养的那些甲鱼苗在水边的沙滩上爬行。那些人略微走近一些后,孔太平认出其中有萧县长、段人庆、李妙玉和赵卫东。
洪塔山也认出那些爬到半山上的人,他着急地说:“孔书记,你得拿个主意。不然,我只能照他们的要求去做。”
孔太平瞟了他一眼说:“你是不是已经有想法了,说出来让我听听!”
洪塔山说:“我的想法全是生意场上的,放在官场上行不通。”
孔太平不满地说:“你还没说怎么知道行不通。”
洪塔山说:“办法我是有一个,如果萧县长硬要我照着段人庆的话去做,我想就顺着他们的意思将甲鱼全卖出去,但是卖甲鱼的钱却另找一个地方存起来,等到过年前后再拿出来急用。”
孔太平想了想说:“你说的另一个地方,是不是邓松那里?”
洪塔山点点头说:“这个人靠得住,我们是多年的朋友。”
孔太平说:“就是真要卖也只能卖一半,剩下的一半仍养在水池里。你将给池水加温的锅炉熄了,让那些甲鱼冬眠,只要萧县长不亲自下到冷水里去,就看不出究竟。”
洪塔山点头答应后,又抓紧时间告诉孔太平,最近一阵自己连续几次让人给田毛毛送工资,结果都被田细佰扔了出来。后来才想明白是自己少了个心眼,田毛毛不在养殖场上班却照拿工资,这等于往孔太平脸上抹黑。所以他决定田毛毛的工资从此不从账上走,他感觉到田毛毛的妈妈要好说话一些,就叫人将田毛毛的工资悄悄地交到田毛毛的妈妈手里。田毛毛的妈妈果然收下了。
两个人刚将要说的话说完,王科长率先出现在菜地里。
“孔太平!”王科长喊了几声,见没人回应又改口喊:“孔书记!”
叫了几声,萧县长他们就到了。
萧县长说:“怎么一个人也没见着,都叫狐狸精勾走了?”
赵卫东在一旁说:“天变凉了,应该是回家拿秋天的衣被去了。”
段人庆一语双关地说:“再冷也不能这样没有指挥艺术,一下子走个精光。”
孔太平听了,顿时不悦,他从树林里走出来,不冷不热地说:“我没有段书记的本事大,能指挥萧县长爬上这么高的鹿头山。”
段人庆想说话,又不好抢在萧县长的前面与孔太平过招。
萧县长将他俩看了一眼后,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样,说起别的:“孔太平,自从让你上这鹿头山后,你竟然两个月不下山,我让你下山开会你都不听。段人庆猜测你是在省里吃了定心丹。”
“这话也不假,谁要是轻视从青干班出来的人,不出五年谁就要吃大亏。”外强中干的孔太平故意加重说话的语气,不让别人听出自己是在虚张声势。
萧县长不想听孔太平的话了,他将脖子上的领带整理了一下,一直跟着身后的县电视台的两个记者会意地将摄像机镜头从菜地里挪回来对准了萧县长。大家赶紧摆好姿势,一边走一边跟着萧县长弯下腰去给地里的红甘蓝除草。
孔太平跟在萧县长的身后在菜地走了一圈,萧县长说了不少关于发展环保蔬菜的话,可就是一分钱也不肯多给。孔太平在钱的问题上多说了几句,萧县长便不耐烦。萧县长说环保问题越来越时髦,孔太平将环保蔬菜基地建好,就等于手里握有一张与众不同的名片,这么好的事应该自己去努力。孔太平明白萧县长的意思是叫自己继续去找汤有林要钱,他觉得萧县长也真敢想,自己一次弄回二百万财政拨款,他居然还不满足。
好像是要打击一下孔太平,萧县长故意当着众人的面问:“我听说,你虽然人在山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鹿头镇的权力不放。有这回事吗?”
孔太平有些炫耀地毫不含糊地说:“萧县长,我知道这不是你考虑的问题。所以我可以明白地说一句毛主席曾经说过的话,领导的威信是在斗争中自然建立起来的。有人相信我,愿意上山来请示工作,我能将他们从山岩上推下去吗!”
萧县长对孔太平说话的语气之冲有些诧异。
孔太平继续说:“我在省里读书时,听说有人想将洪塔山换了,让别人来顶替,为什么最终没有得逞,这里还有一个法则,那就是市场规律。”
萧县长有些听不下去了,他将脸色一沉说:“我跑这么远的路,不是为了听你掉书袋子。我问你,洪塔山是不是经常来你这儿听指示?”
孔太平说:“来过,我还批评过他,让他听你的话,把养殖场里的甲鱼全卖了,支持县里的美化小城镇计划。”
段人庆总算能插嘴说上一句话了:“今天早上我们找他谈话时,他还不肯卖甲鱼。”
孔太平说:“早上的太阳是多高?现在的太阳又是多高?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哩!”
萧县长说:“这样就好,我们回去吧,孔书记将这儿的工作做得很好,我们在这儿反而会碍他的事。”
李妙玉故意一嘟嘴说:“萧县长刚才还说孔书记的住处像是狗窝,怎么转眼之间就如此溢美了!”
萧县长说:“我倒忘了,李主任刚才的自告奋勇。孔太平,我将李妙玉留在这儿,临时替代月纺半天。让她帮你整理一下屋子。”
孔太平明白这时候无论怎样高明的推辞,也不如大大方方的接受。萧县长他们很快消失在山坡上,李妙玉以为山上没有别人,不顾一切地要往孔太平怀里扑。惹得孔太平不得不告诉她,洪塔山就藏在附近的树林里。李妙玉见孔太平说的是真话,就不敢造次了,只好真的替孔太平将屋子整理好。李妙玉一边做事,一边问孔太平为什么这一阵像个冰做的人,不仅不与她见面,连个口信都没有。孔太平不想将自己阳痿的事告诉李妙玉,他装出一脸正色说,自从第二次与李妙玉幽会后,他反省了很久,越反省越觉得自己已经不像一个党员了,所以他决定不再维持与李妙玉的关系。李妙玉生起气来,她质问孔太平,不要以为天下只有他是党员,按照登记表上的日期,自己的党龄比孔太平还要长三天。孔太平说,虽然李妙玉加入组织的时间略长,毕竟没有上过省委党校,所以在觉悟上要低一个档次。不管李妙玉怎么说,孔太平就是不将真相告诉她。惹得李妙玉杏眼圆瞪地告诉孔太平,如果将来她与一个更优秀的男人好上时,孔太平若是气死了,她是不会负法律责任的。
墙角那边的小路上有人走过来,一直竖着耳朵在听的孔太平冲着李妙玉嘘了一声,李妙玉赶紧大声地数落孔太平,虽然当着镇委书记管理几万人民,自己的窝却整理不好。说完这话后,李妙玉又小声地问,谁来了。孔太平没有回答,他冲着小路方向大声叫着洪塔山的名字,要他不要在山上乱跑,小心章见淮布置的树弓打断了腿。叫了两声,洪塔山没有回答。黄所长和丁所长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小路上。
孔太平正要发问,黄所长抢先开口了。
“昨天是不是有人冲着你打黑枪?”
“别说得那么吓人,可能是偷猎者不小心走火了。”
“你是不是在外面与谁结了不解之仇?”
“这话是什么意思?”
“譬如吃了别人的黑不肯帮人办事。又譬如当了第三者后被第二者发现。”
“老黄你这样说真让我伤心。”
“我不相信你会沾惹后者。除非你蛮打瞎撞,碰了碰不得的小姐。”黄所长固执地说。
“你这是什么话,尽将我往坏处想!”孔太平发起很大的脾气,将内心的不安掩盖得干干净净。
黄所长忽然对着深谷大笑起来:“现在我可以正式宣布,不会有人故意谋害你。”
丁所长在一旁也笑起来,说黄所长其实是听一个民工说了几句昨天的事,一路上就想着要用这种方法来敲诈孔太平一番。黄所长说,这种事现在经常发生。黄所长举了几个例子,并感叹现在与八十年代初刚搞改革时不同,那时的凶手几乎都是对推动改革的领导不满。现在的领导只要卷入谋杀案,多数人经不起调查,一查起来往往被害者的罪行比凶手还要恶劣。
孔太平不同意黄所长的话,他转身将李妙玉叫出来,黄所长看了孔太平一眼后便与李妙玉开玩笑,说她若不是色胆包天,怎么敢一个女人家的独闯鹿头山。李妙玉也不示弱,马上反诘黄所长,鹿头山上有几个男人,自己是冲着谁而来?黄所长说,孔太平在山上呆了六十天也不见她来,自己前脚上山她后脚就到了,孰轻孰重就是不长眼睛的人也能看出来。听黄所长这一说,李妙玉索性放开了,她要黄所长别太自作多情,自己来时只知道山上有个孔太平,往山上爬时她还想过,这时候山上若有第二个男的,只能是那种追蜂撵蝶迷了回家路的公狗。
听到这话,黄所长将手一指说:“公狗在那儿。”
大家一回头,看见洪塔山从树林里钻出来,便一齐笑起来。洪塔山自我解释说,刚才在树林里碰到章见淮,聊天聊得高兴就将时间忘了。大家在一起笑嘻嘻地乱说一通后,孔太平就问丁所长,这几个月镇里的财政支出情况。丁所长早有准备,一边掏出一只笔记本打开后递给孔太平,一边说他上山来就是汇报这些事情的。孔太平只看了两眼就骂起来,说段人庆简直是头喂不饱的狗,才三个月就吃喝花掉了三万元。丁所长伸手在笔记本上点了一下,孔太平更生气了:除了吃喝花掉外,还有送礼,两项加起来差不多有五万元。孔太平将笔记本晃了晃,问黄所长要不要这白纸黑字写成的罪证。
黄所长冷笑着说:“这不是罪证而是光荣证,那么多人在疯狂地吃喝居然没有将鹿头镇吃光吃垮,可见鹿头镇的经济发展得挺不错。”
丁所长感慨地说:“鹿头镇看来还得让孔太平来当家。”
黄所长马上嘲笑起来,他说:“丁所长是不是活倒了,连普通道理都不懂,孔书记早就应该是县委书记的接班人。”
李妙玉在一旁接着说:“这话若是传出去,萧县长非要杀了孔书记不可。”
接下来李妙玉将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说,总的情形还好,毕竟段人庆在鹿头镇做事还是有所顾忌,再加上赵卫东也没有完全与他配合,基本格局还是孔太平主持工作时的样子。
见大家将要说的话全说了,孔太平就留大家在山上吃饭,李妙玉到厨房里转了一圈出来,摆出一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样子。孔太平说这儿根本就没有准备大家吃饭的米,他是想借各位的到来,上山那边章见淮家里,闹一顿熏得香喷喷的野味吃吃。黄所长带头对孔太平的提议叫好,还说除了章见淮的野味以外,那美丽的川妹子也是秀色可餐的。
孔太平带着他们经过那一大片新开的菜地时,李妙玉不认识地里长着的红甘蓝,只觉得它长得像一朵花特别好看。黄所长就说:“这是孔太平牌玫瑰。”孔太平免不了又要将红甘蓝介绍一番,说这种菜在日本很流行,日本人认为它有抗癌功能。
一群人上山又下山,早将娥媚惊动了。娥媚站在自己门外冲着山上叫了两声,回声还没消失,章见淮就回到家里。章见淮的屋梁上果然挂着不少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野味,常见的野兔、野鸡、野猪,样样都有,而且都是隔年的。章见淮搭着梯子上去寻找时,竟发现一块不知哪一年留下来没吃的腊肉。娥媚将整块腊肉放进锅里,水还没有煮开,满屋就散发着一股异香。好不容易等到腊肉煮好,娥媚用菜刀将腊肉切成一块块的,还没端到桌上,黄所长就带头上去用手抓着吃。禁不住诱惑,孔太平也上去抢了两块拿在手里。陈年腊肉越肥越好看越好吃,孔太平的嘴唇刚一接触上去,就想起安如娜嘴唇的滋味。他盯着它看了一阵后竟然觉得眼前分明闪烁着一块流彩的玛瑙。黄所长边吃边叫章见淮赶紧上酒。章见淮正要去拿,回过神来的孔太平提醒他最好来点自己泡的药酒。章见淮说药酒是有,但现在不能喝,要喝过了冬至再来。洪塔山一听就来劲了,说什么也要先尝一尝。章见淮拗不过,只好给每个男人斟上一小杯。正在做菜的娥媚见大家将酒喝下去了,就暧昧地笑着要李妙玉小心点,当心他们借酒装疯。一会儿,黄所长、洪塔山和丁所长的三张脸一齐涨红了,目光只要碰到李妙玉和娥媚就开始冒火。章见淮看了孔太平一眼,回头又给他加了一杯酒。孔太平喝下去后还是没有反应。章见淮没有做声,转身叫娥媚端来三碗凉水。黄所长他们捧着凉水一口气喝下去后,一个个大声说着:“痛快,真是痛快。”余下的时间里,他们竟然对李妙玉和娥媚视而不见。一顿饭吃到太阳偏西。
临近分手时,黄所长掏出一封信交给孔太平,并解释说信是从县城到鹿头镇的早班客车司机捎来的。月纺在信封上面亲笔写着:黄所长亲转,孔太平亲收,还封了口。李妙玉见了就说黄所长是不是见孔太平两口子结婚这么多年还在写情书,心里醋醋地,所以一直舍不得将信拿出来。黄所长笑着说,他的确有这种私心杂念。孔太平不理他们,一个人走到一边将月纺的信打开。
月纺在信里说,汤有林这几天一直在往家里和镇上打电话,像是有急事找孔太平商量。汤有林还往镇里打过很多次电话,镇里接电话的人说鹿头山上没有电话,手机信号也没有,汤有林还不信,以为接电话的人与孔太平有矛盾,有意不肯传话。汤有林要孔太平这几天在山上等着,哪儿也不要去,免得错过了。他有非常重要的事与孔太平商量。
孔太平收起信,他初步判断汤有林这么急着来找自己一定与田毛毛的事有关。他担心田毛毛出了什么问题,便决定下山去看看。
孔太平跟着洪塔山他们下了山,然后戴上头盔,坐上黄所长的摩托车。一路上见人超人见车超车,到了汤河村,摩托车刚停下来,孔太平就看见田毛毛站在村头冲着自己笑。孔太平以为田毛毛看见自己了,连忙迎上去叫了声:“毛毛!”田毛毛认出是孔太平后,反而不笑了。孔太平说话她也不理,眼睛只顾往公路方向看。孔太平正在纳闷,舅妈匆匆跑过来,告诉田毛毛,她要看的电视剧来了。田毛毛这才将孔太平叫了声表哥,然后转身走自己的路。趁田毛毛走远了,舅妈赶紧对孔太平说,田毛毛从省城里回来后,就成了这种样子,不喜欢呆在家里,特别是没有电视剧时,在家里更呆不住,常常一个人对着公路一看就是半天。为此,田细佰总在背后怀疑田毛毛是不是让那个姓汤的男人害了,好几次半夜醒来要去找孔太平问个究竟,都被舅妈拦住。舅妈说,别人上了省委党校都要提拔,孔太平不但没有提拔还被贬到鹿头山上建环保蔬菜基地,这种时候作为长辈怎么可以用这种没油没盐的事去给孔太平添麻烦。舅妈按孔太平所问的将田毛毛的交际情况和身体情况说了一遍。这些方面好像没有与众不同的。舅妈最后说,田毛毛的心情看来还是被破坏了。她要孔太平在外面留个心,有合适的男人不妨介绍一下。女孩子一旦被男人破了身,心思就再也守不住了,还是早点成家为好。经舅妈这一说,孔太平决定就此打转,免得舅舅真的问起来,自己又尴尬得不知如何回答。
返回时,黄所长开着摩托车从鹿头镇最热闹的地方穿过。往日总是一副古朴模样的小街,已被拆成一派狼藉。孔太平忍不住说,这不是美化,是丑化,出这个主意的人就是将其双开除也不过分。
22
孔太平从洪塔山送来的两万元现金中取出一部分,将拖欠的民工工资全发了。民工们特别高兴,一个个干起活来浑身是劲。孔太平自己却有些没精打采。从青干班结业回来时,萧县长好像连鹿头镇党委书记的位子也不愿给孔太平了,借口孔太平在青干班学了现代社会的管理办法,让他在几项不痛不痒的临时工作中先选一项作为过渡。孔太平为此气得七窍生烟。好在月纺能及时给自己一些宽慰。月纺说搞环保蔬菜也是县里最有现代观念的工作,中国的事要不了多久便会像美国一样,事事都要先考虑环保,到那时这样的经历就成了一大优势。月纺这样说还有另一层面的考虑,山上的空气好,又没有山下花花绿绿东西的引诱,清心寡欲地过一阵,说不定孔太平的身体就会恢复正常。孔太平一想也有道理,便大大方方地带十几个民工上鹿头山创办高山环保蔬菜基地。孔太平以为自己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提拔,没想到这事竟有点遥遥无期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几天过去了,还不见汤有林的人影。这天早上山上的雾还没散时,一个人从防火道上走下来,孔太平以为是汤有林,可是从雾里钻出来的人是章见淮。章见淮要去县里参加森林防火动员与表彰大会,顺便又来强调一下烧火粪的事。章见淮还压低声音告诉孔太平,自己专门为他泡了十斤壮阳的药酒,等过了冬至就可以喝了。孔太平听到这话后心里一热,竟不知如何感谢。
下午临近放工时,娥媚像妖女一样出现在晚霞里。娥媚朝山下看了一眼,便将身子弯成一张弓,像是在地上捡松菇。一个民工说快起风,起风了就可以掀开娥媚的衣服,山上真的起风了。娥媚的衣襟轻轻舞动一下,民工们就小声惊叫,说是看见娥媚的腰了,娥媚的腰又圆又细。不知是谁扯起嗓子叫道:娥媚!别的人也跟着叫:娥媚——!山顶上的娥媚像是没听见,那弯弯的腰肢一闪,整个人便消失在晚霞里。听着山谷里的回声,孔太平不禁笑起来,他劝民工们不要再自作多情了,娥媚根本就没眼瞧他们。
也许是想着章见淮给自己泡的药酒,孔太平夜里睡得特别好,一觉醒来民工们已经吃完早饭上工去了。孔太平起床后端上一杯水站在一棵大树底下刷牙,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他扭头一看,发现汤有林正站在自己的身后。孔太平漱干净嘴里的牙膏,高兴地让汤有林进了屋。
汤有林没有给更多时间让孔太平去想这个问题,刚一坐定就说:“你的情况我才知道,县里对你这么不公平,怎么不早点对我说?”
孔太平故作轻松地说:“你这口气好像是安如娜的哥哥!”
一只长着彩色羽毛的鸟落在窗台上,紧接着又来了一只。它们丝毫不怕屋里的人,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便开始忘情地交嘴。汤有林看着两鸟不高兴地说:“别提安如娜,就是她哥哥要害我。”
“有你害田毛毛那么重吗?你是来看田毛毛的吧?我对你说实话,她现在的情况很不好,有精神分裂的前兆。”孔太平不满地说。
“你别吓我。田毛毛要有问题在我之前肯定就有了。我也对你说实话,他们要我来给你们当县委书记!”孔太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桶里抓起一把米正要喂那鸟儿,汤有林伸手拦住,并说孔太平像是一点也不省男女之间的事,老在别人正入巷时跳出来打扰。汤有林继续说:“我早就说过,当地委书记也不如在财政厅当处长。我跟他们较了半个月的劲,实在没办法了,才先来找你,希望你帮忙参谋一下。”
两只交嘴的鸟儿突然飞走了。窗外吹进来的风中夹着一股狐臭,笼子里圈着的几只鸡不安地大叫起来。孔太平走到门口将一只正在探头探脑的黄鼠狼撵跑了。回过头来孔太平还是不知从何说起,他用了很大力气才想起一句话。
汤有林说:“来之前我就想好了,只要你说我可以来,回头我就与他们讨价还价让你当副书记,接下来就让你当县长了,我抓县委,你抓县政府,别人还想造反?”
“我担不起这个重任。”孔太平像是在掏肝掏肺。“你不知道,我在萧县长面前从来就没有将头完全抬起来过,只要他一开口,我会连想都不想就照办照执行。”
听了这话汤有林像是很开心,他说:“你的意思是我不应该来给你们当书记?”
孔太平说:“也不能这样理解。我还想,按中国人的性子,朋友和同学甚至夫妻与兄弟是不能在一起长期干事的。”
汤有林说:“这个问题我也有考虑,我不可能在你们县干很久,最少三年、最多五年,我走的时候一定会将班交给你。”
孔太平说:“这样说我更要反对了,我不会当阴谋家。”
汤有林大笑起来:“好了,我们不说这个。我就是喜欢同憨人做朋友。你再说说,县里新的经济增长点应该放在哪个方面?”
孔太平说:“你真的只打算在这儿干三五年?”
汤有林说:“现在是什么年代,有三五年时间足够出政绩了。”
孔太平说:“我知道,这是一把手们的共识。我建议你胆子更大一点,到时候让全县的女人不问老幼都去当小姐。只要两年县里就会富得流油。”
汤有林说:“好啊,回头让你家月纺带这个头。”
孔太平说:“月纺不是女人,她是我老婆。”
汤有林说:“别人的老婆就不是老婆?”
孔太平说:“这话你得问孙萍!”
汤有林大笑一阵并就此转了话题。孔太平听说孙萍当了地委宣传部副部长,安如娜当了财政厅副厅长,简直都要惊呆了。有一段时间里,孔太平只看见汤有林的嘴巴在动,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等到缓过劲来正好听见汤有林的一段精彩的议论。
“一开始听到这些消息时,我的心像是有三把刀子同时在搅动,昨天早上从省城出来时还压抑得不得了,后来在山上睡了一觉,才完全想通。天下女人都是男人的无形资产。别看孙萍和安如娜一个管着意识形态,一个管着经济基础,实际上她们是在为我们做秘书和会计。”
“看来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支持你来当县委书记了。”
孔太平陪着汤有林站在山坡上将环保蔬菜基地一一看过。汤有林感慨一番,说孔太平做事真的有股狠劲,当初找他要钱时,自己还以为那只是个借口,没想到孔太平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它弄得有模有样。孔太平告汤有林,萧县长只给了三万元,若是再有十万,这环保蔬菜基地的样子就更加不一样了。说着话就到了十一点。汤有林要走,不肯留下来吃饭。孔太平也不愿将汤有林来鹿头山的行踪过早暴露。握过手后,汤有林就往山上的防火道上走。孔太平以为他走错了,不料汤有林说,他本来就是从鹿尾镇那边上山的。前两年段人庆陪他到鹿头山玩时,就是从鹿尾镇上山的,他对山那边的情况熟一些。孔太平将汤有林送到山顶后,汤有林执意不让他再送。
汤有林的身影在树林里消失后,孔太平想起汤有林说过昨晚是在山上睡的,不免心里一惊。
这天夜里孔太平失眠了。他第一次感觉到山上有那么多的野兽,响彻在夜空的每一声叫唤都不一样。孔太平将自己知道的发生在汤有林身上的那些事,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想了一遍又一遍,有两次他从床上坐起来抓起手电筒,几乎就要出门到山那边看看汤有林是不是在娥媚那里过夜。天亮后,山顶一带突然响了两枪。没过多久,娥媚清脆的吆喝声,同她家的那只大黑狗的吠叫声一齐响起来。屋里的人全都爬起来,看着山顶上的娥媚一下一下地将两个偷猎者捆在树上。民工们顾不了孔太平的警告,纷纷往山顶跑去。孔太平爬上去的时间晚了点。娥媚带着那条大黑狗正要回家,见孔太平也来了,她像是有意多停留了一会,还将一双四周尽是黑晕的眼睛深深地看过来。偷猎者猎杀的两只肥硕的石鸡已经到了娥媚手上。娥媚用眼睛对孔太平说了一句话后,顺着草丛中的小路下山去了。民工们在背后小声议论,说娥媚的眼圈黑了,腰也塌了,一定是夜里被特别善战的男人睡了。
两个偷猎者在山顶上叫了半天,直到太阳偏西时娥媚才将他们放开。娥媚像是做了一件善事,顺着防火道走下来时,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她提着一只沉甸甸的陶罐,在众多目光的护送下,径直走到孔太平面前,用风一样轻的声音说:“罐子里的汤是用石鸡熬的。”娥媚顺手揭开陶罐上的盖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孔太平早就听说鹿头山上的石鸡比高丽参还滋补,但石鸡像精灵一样,洪塔山曾经数次请人专门进山打石鸡,结果全是空手而归。
“这是国家保护的动物,我不能吃。”孔太平说。
娥媚笑吟吟地说:“石鸡都死了,你不吃别人也会吃。”说着,娥媚拎着陶罐进屋找出一只碗,盛满石鸡汤后送到孔太平面前。“老章走之前跟我说了你的事,那药酒我天天都在替你好生照看着。老章一直在感谢你,去年过年时,不是你到地区去睡水泥地,我们领不到工资,那年就没法过了。喝吧,喝下去若是身体好了,你家里的人高兴,我们也高兴。”
娥媚说了些让孔太平很感动的话。孔太平端起碗正要喝,忽然又放下了。
“怎么啦,味道不好?”娥媚问。
“是的,味道确实不好。”孔太平说:“你说实话,这两天是不是有个男人在你那儿过夜?”
“有个叫汤有林的男人在我屋里睡了两晚上,他还说自己马上要当县委书记了。”
“这话你敢如实对老章说吗?”
“为什么不敢?你以为我同汤有林睡到一个被窝去了?我再告诉你,汤有林是看上了我,可惜我没有看上他。我让他吃了好肉喝了好酒,也对他说了好话,可就是没有同他做好事。别看我是被人贩子卖过的,可并不贱。昨天夜里汤有林趁我睡着时,摸了我一下,我还没吭声,大黑狗就跳起来咬住他的手。吓得汤有林要赶早下山打狂犬疫苗,不然我怎么会一大早就爬起来抓偷猎的。”
娥媚愠怒的样子让孔太平一阵阵地脸红,他将头埋在那碗汤里,直到娥媚走时也没有再抬起来。那碗汤喝下去,孔太平明显感到身心轻松了许多。第二天上午孔太平去山那边还陶罐时,娥媚和大黑狗都不在。他站在门外冲着山谷和山岭喊了一阵,也没听到回答。孔太平只好将陶罐放在门前的晒架上。回到环保蔬菜基地时,民工们告诉他,娥媚刚刚来过,还捎来萧县长的口信:姜书记的病没有治好,死在北京了。萧县长要孔太平火速赶到省城去,他有要事吩咐。
孔太平以为是县里常委班子要调整了,便匆匆下山钻进早已等在山下的一辆桑塔纳。紧赶慢赶总算提前一个小时到了位于省城郊外的机场,还在候机的萧县长见到孔太平,露出难得一见的笑脸。
萧县长将孔太平叫到一旁:“你听说了吗,青干班学员中有人要来县里当书记?”
孔太平一瞪眼睛装出惊讶的样子:“这不可能!”
萧县长果断地说:“你现在就去打听。晚上十点钟以前,我必须得到确切消息。”
孔太平跟着留作陪同的王科长上了萧县长的奥迪。在省城里转了半圈后,孔太平让王科长他们先找了一家饭店住下,然后一个人溜出饭店,直奔位于江北的省财政厅。孔太平本是要找安如娜在传达室登记时却说是找汤有林。他没想到安如娜的办公室如此之大,推门进去后,半天才看清安如娜坐在一张特别大的桌子后面。安如娜看见孔太平突然闯进来也吃惊不小。隔着老远,安如娜让孔太平在一只大沙发上坐下来。孔太平将办公室扫了一眼后说,这些摆设的价值足够鹿头镇全体干部职工发半年的工资。安如娜轻轻一笑,问孔太平来干什么,是不是镇里又没有钱发工资了。孔太平不同她说这些,他指着安如娜的办公桌说它大得就像她卧室里的那张德国席梦思。安如娜想笑又不敢,她看了看手表后,就叫孔太平先出门到外面去等着,自己马上开车来接他。按安如娜的吩咐孔太平在离财政厅大门约二百米的一棵法国梧桐下面站了半个小时,安如娜才开车过来。孔太平一个人坐在后排。雪铁龙向前滑行一段刚将速度提起来,路边忽然有人招手示意停车。隔着玻璃孔太平发现拦车的人是汤有林,汤有林和一个挺洋气的女人挽着手站在马路边。
安如娜将车窗放下小半截。汤有林凑过来告诉安如娜,说是孔太平来了,他们已经约好今晚要聚一下,让安如娜选个地方。安如娜没有戳穿汤有林现编的谎话,她不动声色地要汤有林选好地方后再通知她。安如娜不想让汤有林看见坐后排的孔太平,话一说完便将车窗完全关上。
孔太平说:“汤有林怎么知道我来了?”
安如娜说:“你在传达室登记了,他当然会知道。怎么样,去吗?”
孔太平说:“不去又能干什么呢!”
安如娜听懂了这话的意思,她忧伤地望了望孔太平,小声说:“我还以为你又行了哩!”
这时汤有林将电话打到孔太平的手机上。汤有林说,他非常高兴能在这种时候接待孔太平,他已经约好了安如娜,七点钟为孔太平接风。雪铁龙悄无声息地走了一段后,安如娜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越过座椅的后背伸向孔太平。孔太平将它抓在手里狠狠地握着。孔太平问清楚那个挺洋气的女人叫江小寒,是汤有林的太太后,忍不住说汤有林太不知足了,有这样的女人做老婆,一个可以顶一百个。安如娜摇摇头说孔太平还是不了解女人,漂亮女人只注意自己的外表,不把床上功夫当回事。不漂亮的女人正相反。所以往往丑一点的女人反而更在男人面前得宠。
调笑几句后,安如娜主动提起汤有林工作变动的事。孔太平像是从没听说过他冲着安如娜惊叫说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他将萧县长借口姜书记死,骗自己来省城,打听青干班学员中谁会去县里当一把手的经过说了一遍。“千万不要告诉他!等等再说!”安如娜一听也叫起来,她将农业厅的一个处长的名字说出来,让孔太平先将萧县长搪塞一下。孔太平一头雾水地听着安如娜继续说下去。“萧县长这个时候往北京跑,肯定是在北京有关系,只要找准了情报,北京那边的人一发话,这儿谁敢不听!别看汤有林与我是同学,其实是身边的定时炸弹。他不走我就没法开展工作。”
孔太平一听又变成憨性子:“汤有林下派县里是你在背后算计的?”
安如娜坦白说:“我是希望他走远一些。”
孔太平不以为然地说:“汤有林对你是定时炸弹,对我就是原子弹了!”
安如娜说:“你说得很对,定时炸弹会要人的命,原子弹只能用来吓唬人。”
说着话,约好的酒吧就到了。
三人见面后,汤有林不说自己已到县里与孔太平见过面,安如娜也不说自己已与孔太平幽会过,孔太平更是只字不提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关系。相互间都捡一些热热闹闹的话说。安如娜说汤有林这次下去其实是镀金,因为组织原则规定了,今后凡是担任高级领导职务的人必须有在基层当一把手的经历。汤有林则说,安如娜这么年轻就升到副厅级,而且又是女性,说不定下一次省里几大家换届时,就能有机会递补上去。孔太平听着他们的话全身像散了架一样,尽管拼命喝了几杯咖啡,也仍然直不起腰。汤有林发现孔太平无精打采的样子,就问他是不是感冒了。安如娜不等孔太平回答,抢在前面说,青干班三十八个学员中惟一的遗留问题,看来还得老班长出面来解决。汤有林很爽快地答应说,一个月后孔太平是县委第一副书记。安如娜马上举起饮料杯,代表青干班全体学员感谢汤有林。安如娜让孔太平一起举杯时,孔太平的动作有些不爽。安如娜问他怎么好好的一下子不高兴了。这一次孔太平还是没有说话的机会,汤有林抢在前面解释,孔太平这是对安如娜不满,要感谢说什么也不能单单停留在口头上。安如娜拿起笔在桌上的酒水单上轻松地写了一行字,然后交给汤有林,让他到行财处拿上一百万元。
汤有林拿着纸条半天没有往口袋里放,他笑着说:“财政厅卖人这么不值钱了,反而会掉自己的身价。”
安如娜也笑:“现在满街都是处级干部,能卖这个价钱就不错了。”
孔太平听着他们这些绵里藏针的话,忍不住心酸起来:“你们不能这样说话!”孔太平的眼窝里盈出一些眼泪来。“照你们的标准,乡镇干部只能是要饭的!”
安如娜和汤有林没有注意到孔太平感情上的变化,异口同声地说:“乡镇干部本来就是要饭的。”
孔太平叭地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原来是这样。谢谢你们的施舍。”
汤有林赶紧说:“你的命决定了你不是乡镇干部,我的位置迟早要让给你。”
孔太平这时突然想起区师傅,他觉得还是区师傅更能体恤他这一类人的难处。孔太平决定现在就去会会区师傅,趁安如娜和汤有林没有注意,他装作上厕所,出门后,一个人扬长而去。
凌晨两点,孔太平从夜行客车下来后径直去敲地委党校大门,一个陌生男人从梦里醒来,说区师傅不在这儿看门了。就在孔太平非常失望之际,陌生男人忽然问他是不是叫孔太平。孔太平点了点头。陌生男人这才告诉他,区师傅走时曾经留下话,如果孔太平来找,就告诉他自己的电话号码。同区师傅联系上后,孔太平当即去了他家。
区师傅独自住着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家具和家电基本上配齐了。
孔太平大惊小怪地说:“你再不找个伴,那就太委屈这个屋子了。”
区师傅说:“我现在是有这个想法。过去的事已经了了,得赶紧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心急吃不成热豆腐,我也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在这种事上不敢太开放。”
孔太平说:“区师傅能将自己与大学生相比,这事就好办多了。”
区师傅说:“你别瞎想,我可没有找女大学生的念头。”
慢慢地两个人说到了正题上。从上个月区师傅开始被人介绍到地区纪委开车。那辆捷达使用率太高,还出了三次不明不白的车祸,买回来才十七个月就破得像拖拉机。纪委的三个司机都被这车摔伤了,没办法了才聘用区师傅。孔太平心里有数,没有在这方面多说话。他将自己这次出来的缘由从头到尾告诉了区师傅。区师傅用他几十年的政治经验来劝告孔太平,哪怕是让别人看做无能也不要将汤有林说出来。因为只要时间允许,萧县长完全有可能让对汤有林的任命胎死腹中。
眼见着天快亮了。区师傅六点钟时要出一趟车,他让孔太平在自己床上好好睡一觉。有些话等自己回来后再进一步往下聊。孔太平倒头就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客厅里好像有个女人在叫自己。孔太平睁开眼睛听了听,便赶紧起床打开卧室。他判断得一点也没错,站在眼前的正是缡子。天已经很凉了,缡子还穿着一条短裙,腿上也不穿丝袜。
缡子说:“你该明白我是怎么知道你来了!”
孔太平说:“区师傅通知你的!”
缡子说:“你是谁呀,一个小小的乡官还值得通知——是他在电话里无意中说出来的。”
孔太平不喜欢别人用这种口气说自己是乡官,那张还没洗过的脸,顿时变得格外难看。
“你不就是仗着老子是地委书记,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难怪你这样死皮赖脸地缠着我伯伯,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们的底细!”
话已说到这一步孔太平索性挑明了:“我还知道,是汤有林害得你做人工流产的。”
缡子怔住了:“你还知道什么?”
孔太平不动声色地说:“你喜欢咬男人的肩膀。”
缡子脸上的皮肤一扭,整个人变得就像那个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美国女人奥尔布赖特。孔太平心里一颤害怕自己这一招做得过头了。汤有林只说过有的女人在高潮到来时喜欢咬男人的肩膀,但并没有说那个女人就是缡子。孔太平猜测只有像缡子这样的女人才敢如此野蛮地对待男人,他的本意里除了讹诈以外还有一份好奇。好在缡子终于没有朝孔太平撒气,而将仇恨全部集中到汤有林身上。
“我知道,这些都是汤有林告诉你的!汤有林是个王八蛋,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孔太平,我要你替我做内应,让汤有林身败名裂。”
“我为什么必须帮你!”
“汤有林一旦倒台,你肯定是最大受益者。”
孔太平将话题略微扭了一下:“你还不知道,你爸爸已经知道汤有林害你的事。是我说出去的,我想这种事应该让你家里人知道。”缡子瞪了孔太平一眼。孔太平继续说:“有一点我不明白,区师傅和区书记明知汤有林害过你,竟然还同意他到手下来当县委书记。”
缡子说:“我爸他们一直想不拘一格地培养接班人,萧县长的一切已经被我爸看透了,汤有林他们还没看透,心里就抱着希望。”
孔太平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刚将手机打开,萧县长的一阵臭骂便扑面而来:“孔太平你要是敢在老子面前长反骨,老子就操你的娘!”
孔太平哪里受得了这种气,他立即回骂起来:“你这个王八蛋是洪塔山养的,没有娘给人操!”
手机里面的声音仿佛消失了。孔太平没有挂机,他装模作样地反复问对方是谁,为什么不说话了。说了好久才听见萧县长在那边自报家门。孔太平免不了要作一阵痛苦万分的检讨,然后主动将从安如娜那里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萧县长好像没有骂过孔太平也没有听见孔太平骂自己,他语气平和地说,农业厅的那个处长已经被省委组织部否定了,他要孔太平继续打听此后的情况。好不容易与萧县长说完话,孔太平脸上和手上的汗将手机周身湿透了。
缡子将一只大拇指伸向孔太平:“当乡官的敢骂县官,我有些佩服你。”
孔太平撩起衣襟擦拭着手机:“哪天逮着机会,我连你爸都敢骂。”
“你这样说就是吹牛了。”缡子说,“我总算有点明白,伯伯当了一辈子检察官,为什么总在爸爸面前推荐你。伯伯还预言只要政局保持目前的特点,十年后你孔太平少不了要成为一颗与众不同的政治新星。”
孔太平不愿表现出自己的受宠若惊:“你伯伯若真的这样说了,我会替他可惜。”见缡子面露不解之色,他接着说,“既然他有这样的胆识,那他就不应该只在幕后做高人。”
缡子嘴唇动了几下后还是冒出一句话来:“伯伯是在暗暗地替我爸助一臂之力。我爸越来越信不过组织部的那些人了,说他们考察干部从前是百分之九十看能力,百分之十看关系,现在是百分九十看关系,百分之十看能力。让伯伯到党校看门和到纪委开车,就是我爸和我伯伯商量出来的绝招。”
孔太平知道只能到此为止了。他看了看手表便向缡子告辞。
缡子看着孔太平走到门口时,突然说:“汤有林去你那儿当县委书记,你可得将月纺盯紧点!”
孔太平笑一笑说:“你要是见过我老婆,就不会有这种担心。”
缡子说:“在汤有林面前这种事情的变数太大了,我是跟着爸爸去财政厅玩,才认识汤有林的,当时并不在意,没想到他出手就送我一枚价值八万多元人民币的南非钻石胸针。不知汤有林对你说过没有,他最喜欢与朋友、同事、熟人和上司的女人偷情。他的论据很科学,这种偷情身体内的荷尔蒙会猛增,快感特别高。”
孔太平心里打了一个寒噤。这种感觉让他在返回省城的路上很不好受。
与王科长他们会合后,孔太平照样有时一个人往外跑,有时也让王科长跟着跑。跑了几天孔太平有些累,他正想和安如娜联系,安如娜将电话先打过来了。安如娜说,省委组织部已于下午五点将汤有林任职的批复电传下去了,任谁也无法通过后门来改变这个事实了。因此安如娜约了在省城的十几个青干班学员到一起聚聚,一为孔太平接风,二为汤有林提前送行。安如娜刚讲完,汤有林也打来电话,要孔太平一定去。汤有林说孔太平在省城里熟人不多,一定要多找机会与这帮同学接近,将他们套牢,这对孔太平日后的事业是大有帮助的。
孔太平将汤有林要到县里当书记的消息转告给萧县长后,便到饭店门外等安如娜的车。进到约好的酒店,孔太平发现孙萍也来了。他和所有青干班的同学握过手后,刚坐下来,就有人大声说,汤有林如今也是一方诸侯了,应该赶紧在正宫之外再续几个偏宫。哄笑一阵,安如娜便叫上酒上菜。大家一致要求孔太平以后要好生与汤有林配合,一起弄出一个青干班学员的示范县。几瓶马爹利喝下去后,好几个人就开始屡数省里几个要害部门的头头,无一例外地有着县委书记的经历。他们说这话时并不是羡慕,而是提醒汤有林,此去基层,必须想尽办法使自己能在三五年内得到提拔,这一点才是下基层的关键。如果三五年还没有提拔,就得赶紧想办法往省城调,否则就得在基层陷一辈子。孙萍和安如娜躲在一边悄悄地说着与孙萍怀孕的事有关的话题。见孔太平孤单地坐在那里,安如娜便担心地劝他,要主动与这帮人交流情感建立关系。
孙萍要安如娜放心,她说:“孔太平这人是内秀,什么事情都会无师自通。”
孔太平瞅了一眼孙萍的大肚子,憨憨地说:“只要有必要,就是生孩子的事我也学得会。”
两个女人差一点将牙齿笑掉。又过了半个小时,安如娜见汤有林他们在私下里安排进一步的活动,就主动提议散席。汤有林与孔太平握手时,要他回到县里先替自己造点舆论。孔太平贴着他的耳朵,问要不要将县里的美女先统计一下,录个名单备用。汤有林眼睛里洋溢着笑意要孔太平别操心这事,各人的眼光不一样,是否美女得亲自去欣赏。汤有林还要孔太平回去后,替他找一套县志,旧版的和新编的都要,从中了解一下当地民风民情。汤有林他们走后,孔太平和孙萍上了安如娜的车,说是先送孙萍回家再送孔太平去饭店,等到孙萍下车后,两个人便直奔安如娜的家。
一路上安如娜神秘地笑着,像是有什么高兴的事等在家里。
安如娜屋里几乎没有变化。安如娜让孔太平洗澡时,孔太平还能在老地方找到安如娜给自己买的那些衣服。两个人一躺进浴缸,安如娜就伸手从浴缸旁边的小桌上取过一杯红葡萄酒,自己呷一口,又让孔太平呷一口。等到孔太平通体被热水泡得又烧又热时,安如娜又从小桌上拿来一颗药塞进孔太平的嘴里,然后又嘴对嘴地喂了一口酒,让孔太平将药吞下去。孔太平问时安如娜笑着说,一会儿他就知道,这是什么药。洗完澡躺到久违的德国席梦思上,孔太平不断地让自己去想发生在这间屋子里的那些动人心魄的时光。安如娜将自己的身子喷过香水后,躺在孔太平身边什么也不做,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孔太平正觉得安如娜有些奇怪,突然感到胸膛里的血在往下身涌,肉体内有种东西像鹿头山上的泥石流那样汹涌奔腾着。就在他躺在那里不知所措时,安如娜拧亮了房间的顶灯惊喜地叫了起来。孔太平这时已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刚将安如娜扑倒在身下,大门外有人将门铃按响了。安如娜在孔太平的身下抖了一下,她迅速地地推开孔太平,一个鲤鱼打挺跳到床前,一边穿衣服一边叫孔太平想办法躲起来。安如娜穿好衣服出了卧室。孔太平心里像揣着一团熊熊的炭火,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安如娜在楼下叫了一声:“哥哥,这么晚你还来看我呀!”
一个男人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说:“是不是单身贵族当惯了,不欢迎别人来打扰!”
楼下的说话声,让孔太平实在难以自控,他壮着胆,悄悄地溜到楼梯口,蹲在那里将安如娜的哥哥好好打量了一番。孔太平没想到安如娜的哥哥长得一表人才,快五十岁的人,还像三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一样精神。兄妹俩在楼下说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家常话,虽然只断断续续地听到的一些话,孔太平还是能听得出来,安如娜的哥哥要安如娜主动回老家去将丈夫接过来,早点要个孩子,不要再生一些非分之想。孔太平非常希望安如娜的哥哥能说说青干班的事,他正在努力地听着,安如娜的哥哥忽然提出来要上楼看看。孔太平连忙转身钻进卧室的大衣柜里。躲了半天终于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孔太平不由自主地将心提到嗓子眼上。脚步声停在衣柜外面,随着灯光猛地透进来,衣柜被打开了。孔太平正要叫声完了,安如娜在他面前吃吃地笑起来,并说她哥哥走了。惊魂未定的孔太平被安如娜重新拥到床上时,身上已经冷得像一块生铁。任凭他们如何努力也没有丝毫效果。
孔太平有些失望地说:“要不你将刚才那药再让我吃一颗。”
安如娜比孔太平还失望:“那药是我从哥哥那里偷来的,要不他怎么会半夜里跑来查我的房。他也看得像宝贝一样,我只敢偷一颗。”
孔太平觉得非常没意思,他没有继续往下问。这时安如娜趴在他身上哭了起来,说是自己先前还动过离婚后与孔太平结婚的念头,看来是老天不让他们到一起。孔太平被这话吓了一跳,他可是从没有想过要与月纺离婚的。为了不使两个人呆在一起难受,孔太平提出自己还是回饭店去睡。这一次安如娜没有挽留他。
一回到饭店,孔太平便与春到联系上了。孔太平将自己吃过药的情况告诉春到,并问她这是什么药。春到告诉孔太平,这种药刚刚开始在省城最有本事的男人中流行,是从美国走私进来的,只有洋名,还没有中国名。每一粒要价在四百元以上。春到说省城里的小姐们只要接待一个吃了这种药的男人,第二天就得闭门谢客全身心地休息。
这天夜里,萧县长在电话里指示孔太平,要他代表自己先行宴请汤有林一次。萧县长规定这顿饭的标准不能超过三百元。孔太平琢磨着,这样的标谁只能去春到酒店。萧县长在电话里情不自禁地叹息说,孔太平的消息若是早到一个小时就好了,一切的结局就会大不一样。
23
九月初九不仅是重阳节,而且是那些心情不错的人登高的日子。
汤有林到任之前的那几天,县里的中层干部一拨拨地跑来与孔太平套近乎,打听汤有林家的住址和电话。其中一些人是在段人庆那里碰了壁后转过来的。孔太平觉得这事是瞒不住的,所以逢人都说实话。孔太平从那些人嘴里得知,段人庆为了给汤有林家找个合适的小保姆,五天之内跑了三趟省城,前后带去七个十五六岁的乡下女孩,直到江小寒终于满意才罢休。孔太平对段人庆的这些手段极为心烦。
九月初九这天上午,县里各部办委局乡镇的一把手跟着萧县长,浩浩荡荡地在最靠近省城的那条县界界河边接着汤有林。孔太平在一旁看着两个人握手的样子,立即预感到萧县长要对汤有林下软刀子了。果然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刚松开,萧县长就出其不意地说:“今天的日子不同凡响,是毛主席的逝世纪念日,毛主席可是中国最大的一把手。”萧县长说话的声音很大,跟在他身后的那些部办委局和乡镇的一把手们,听到他的话时一个个全都毛骨悚然。县公安局长和教委主任站在孔太平身边小声议论,萧县长这是在向汤有林施杀威棍,还起着警告县里的干部不要与汤有林靠得太近的作用。汤有林没有立即回答,他依次与每一个人握过手后,这才说:“萧县长,你高寿呀?”汤有林的话一出口,围绕着他的几十号人顿时静下来。大家正等着听萧县长的回答,不料孔太平从中间冒出来。孔太平说:“汤书记,你这样说话不妥。萧县长虽然比你大十几岁,可也没有到让人称为高寿的时候。”听完孔太平的话,汤有林马上笑吟吟地冲着萧县长说了声对不起。相比高寿的说法,汤有林让县招待所的人将准备好的饭菜拿来到街上去卖,更让萧县长难堪。送汤有林来县里上任的人太多,招待所院内的空地都快被各式各样的小汽车占满了。县招待所此前按萧县长的吩咐准备了三十桌饭菜,只要是汤有林的客人,全部按每人八十元的标准免费安排就餐。没料到汤有林一发话,那些送行的人连茶都没喝就走了。孔太平私下劝过汤有林,不要让招待所的人上街卖饭菜,那样会将萧县长逼上墙头的。汤有林对自己初来县里的形象十分在意,他一点也不顾及萧县长的面子,也不听孔太平的劝告,执意要招待所的人将那些准备作宴席的饭菜全都拿到街上去卖。汤有林说,萧县长大把花着县里的钱为自己接风,明显是想在舆论上让自己处于被动位置,他绝对不会看见陷阱了还要硬着头皮往里跳。招待所的饭菜还没卖完,汤有林又与萧县长较量上了。这一次是在下午的县委扩大会议上,萧县长突然拿出一份一年多来十几个犯错误干部的名单,要在会上表决对他们的处分。汤有林从萧县长手里拿过那份名单,看也不看就塞进皮包里,然后宣布从当天起,在他同部办委局和乡镇的主要干部见过面之前,县委暂时不讨论对干部的惩处与升迁。
这一天天气很好,孔太平过得一点也不轻松。
县委扩大会议散会后,孔太平正想回家,汤有林从围着他说话的人群中伸出头来大声说:“孔书记,你回家去让月纺准备几个菜,今晚我上你家吃饭!”孔太平嘴里应着,心里却在骂汤有林这招太阴了,明摆着是在告诉萧县长自己与他的关系非同一般。骂归骂,孔太平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先应承下来。一进家门孔太平就接到萧县长打来的电话。萧县长说孔太平当众驳斥汤有林关于高寿的谬论十分正确,在青干班读过半年书,就是不一样,这种话段人庆就是哭也哭不出来。萧县长有意将与段人庆比较的话重复说了一遍。放下电话,孔太平想到萧县长从来没有对自己这样客气过便忍不住大笑起来。月纺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孔太平说自己又明白一个道理,只要有能力有智慧,上面的头头越有矛盾,像自己这样的下级越会受到头头们的青睐。
月纺没有接着孔太平的话往下说,她看了孔太平一眼后便退回到厨房继续忙着做菜。孔太平正在那里发呆,月纺在厨房里叫起来,说是田细佰下午来过一趟。孔太平连忙进到厨房。月纺说,田细佰来后见孔太平不在家,便什么事也没提,喝完茶就执意走了。孔太平以为舅舅来是为了田毛毛的病,月纺否定了孔太平的猜测。月纺问过田细佰,最近一阵田毛毛的身体和情绪好多了,偶尔还能下地帮家里干活。说完田细佰的事后,孔太平问月纺,银行系统里是否有三四十岁的单身男人,可以介绍给田毛毛。月纺要孔太平别尽想吃天鹅肉的好事,银行里六十岁的看门老头也能找上个十八岁的黄花姑娘。
月纺的话让孔太平想到区师傅身边也需要一个女人,区师傅的条件肯定比银行的看门老头要好。让田毛毛嫁给区师傅的念头一出现,孔太平便久久不能平静。他不想被月纺发现自己情绪上的变化,一个人躲到卧室里。孔太平重新将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清理了好几遍。他发觉自己还没有做这种事的力量和勇气。
还没等到天黑汤有林就来家里,一起来的还有段人庆。段人庆的样子特别高兴,一进门就说说笑笑地闹个不停。月纺小声问孔太平这是怎么回事,见孔太平不知道,月纺就笑话段人庆。
月纺说:“若是换了外人,还以为你当了县委书记!”
段人庆笑得更厉害了,他说:“汤书记能屈就县官,我当然要高兴,因为这是包括我段人庆在内的全县人民走向幸福生活的新开端。”
月纺在一旁连连叫着救命,她说:“我怎么肉麻麻到心里去了!”
汤有林看着月纺,却对孔太平说:“真是一床被子不睡两样的人,你太太的性子也像你一样憨得可爱。”
孔太平不想同汤有林说这些,他说:“这话我不同意,如果汤书记是屈就,那不就等于说我们这些人就活该在基层受罪了?当然,汤书记从省城来,各方面的起点要高出基层许多,这种优势还是存在的。”
汤有林笑着指出,孔太平如此说话很像汤炎。紧接着他再次将话题引到月纺身上:“我听说,月纺曾经有过一口喝下一瓶五粮液的壮举。真有这事吗?”
月纺以为是孔太平透露的,她冲着孔太平说:“哪有你这样当丈夫的,将老婆的事在外面乱说。”
汤有林不待孔太平开口抢先说:“我们俩一间屋里睡了半年,比有些夫妻在一起的时间还多,说点悄悄话也是免不了的事。”
月纺还想说话,孔太平想起缡子提醒过的,就使个眼色,让她开始上菜。见月纺走了,汤有林也使个眼色让段人庆离开。段人庆像只听话的猫,借口说是有个电话忘了打,拿着手机走出书房。剩下两个人时,孔太平问汤有林,说好一个人来,怎么将段人庆叫上了。汤有林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要孔太平从现在起要宽容地看待他的某些决定。孔太平以为汤有林是在提醒自己注意他们之间的上下级关系,他认真地告诉汤有林,自己不会用青干班里同过学的经历作为资本。汤有林不同意孔太平的话,他认为同学关系本来就是非常有用的资本,用不着去否认它。汤有林告诉孔太平,自己这几天想了很多。他将来县里的第一顿饭安排在孔太平家里吃,除了告诉别人自己与孔太平的关系非比寻常,还希望孔太平能对自己的某些决定宽容一些。
说到这里,孔太平开始明白了,他问汤有林:“你是不是已经对段人庆许了愿?”
汤有林点点头。
孔太平一听说汤有林答应让段人庆当副县长,脸色就变得不大自然:“你刚在会上讲暂时冻结干部的升迁,马上又在私下里许愿封官。这一招可不是青干班教会的。”
“我知道你的想法。”汤有林说,“我再重复一遍先前许诺过的话,段人庆能当副县长,你就能当副书记。”
听到这话后,孔太平心里并没有好受了许多。毕竟他与汤有林是所谓“黄埔”的同期同学,让自己的命运在这样的条件下受其摆布怎么也爽不起来。孔太平站起来,从书柜里拿出一套县志交给汤有林,说是自己完成了领导交给的第一项任务。汤有林将县志拿在手上掂了掂后说,过去,有两种官是注定要名垂青史的,一是皇帝,一是县官。吃饭时,孔太平极力让自己保持着兴奋状态。月纺做的菜大受汤有林欢迎,加上段人庆豁出性命与汤有林喝酒,场面上的气氛挺不错的。汤有林在向段人庆举杯回敬时说,自己一向住在省城里,除中秋和过年,再也没有别的农历节气,多亏段人庆出主意,让自己选择九月初九作为上任的日子。汤有林说这话时,孔太平正一只手搁在月纺的大腿上,另一只手举着酒杯,感谢她为自己的客人做了一大桌好菜。听到汤有林感谢段人庆的话,孔太平将举到嘴边的酒杯放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一下跑得精光。月纺在桌子下面捉住他的手狠狠地捏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格外温柔地说,她是老婆应该由她来敬老公的酒。汤有林和段人庆在一边叫着要他俩喝交杯酒,孔太平只好站起来,挽着月纺的手将杯里的酒喝了下去。放下酒杯,月纺借故说汤凉了,要重新热一下,进了厨房后,又喊孔太平去帮忙。
月纺说:“你是不是担心汤有林的许诺不会算数?”
“你当然听不出来。”孔太平摇着头将段人庆出主意让汤有林九月初九到任的话复述一遍。“汤有林目的是敲段人庆这个山来震我这个虎。他这样说是有意告诉我,如果我不跟紧他,他还有段人庆可以用。”
“我不相信段人庆会真心帮汤有林,说不定这是萧县长在使苦肉计。”月纺不以为然。从厨房里出来,她对汤有林说:“九是极数,从古到今只有皇帝才能用,要是没有皇帝的命,说不定就会遭殃的。”
月纺的话将汤有林说愣了。
见段人庆有些尴尬,孔太平就将话岔开,当面替汤有林出主意:但凡新领导来,头三个月内一定要有一个形象工程。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必须紧锣密鼓地搞一个名牌工程。有了这两项工程作保证,从第三年开始就得下大力气搞舆论工程。孔太平说完后,月纺又在一旁补充,说这在文学上叫做三部曲,理论上叫三段式,军事上叫三三制,日常生活中叫好事不过三。夫妻二人的话,说得汤有林忘了刚才的不快,连连击节叫好。吃完饭,段人庆又要月纺找出扑克牌来,四个人围在一起玩一种叫做定七的牌式。段人庆执意要带彩,两个小时下来,段人庆一个人就让汤有林赢了五百元。散场时,大家一齐将汤有林赢的钱塞进他的口袋,并说这是汤有林从省城带来的好运,不能拒绝。
汤有林拿上孔太平送给他的几本县志笑嘻嘻地走后,孔太平一看时间,都半夜十二点了。孔太平不让月纺收拾屋子,两个人站在莲蓬头下面一起洗了洗就上床。自从孔太平阳痿后,夫妻俩在床上时间反而比从前多,虽然没有性爱,却有两个人都关心的话题。孔太平今天的兴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他将憋了多时的话告诉月纺,说自己打听到有一种美国春药可以治自己的病。刚开始月纺还很高兴地追问哪儿能买到这种药,没想到好生生地只说了几句她就哭起来。孔太平问她怎么了。月纺伤心地说了两遍,孔太平才听清。月纺说,若是想有人替孔太平到美国去将这种药走私回来,他一定要当上副书记,最低也要当个常委。孔太平想着自己三年后才三十八岁,月纺三十五岁,夫妻俩应该是如狼似虎的时节,就对月纺说,汤有林能当县委书记,他也能当。听到这话后,月纺才破涕为笑。
月纺正在分析统战部里有谁与在美国的华侨有联系,汤有林忽然打来电话,问县里是不是有个汤河村,村里的人是不是主要姓汤。孔太平以为汤有林是想寻祖,就告诉他汤河村的人全姓田,从来没有一个姓汤的。汤有林听了好像挺高兴,便约孔太平明天同自己一道到汤河村看看。
半夜里,孔太平醒来时突然想起一件事:自己忘了告诉汤有林,田毛毛就住在汤河村,明天去汤河村时万一碰上田毛毛可就糟了。孔太平一个人继续想着,到最后他才认定,让汤有林碰上田毛毛可能是一件好事。
第二天上午,汤有林果然亲自开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来接孔太平。坐在车里聊起来孔太平才知道,昨晚汤有林回去后,一直在读那几本县志。汤有林在大学里是学考古的,他知道凡是叫汤河的地方,过去一定有过温泉。汤有林说,如果有温泉就好办了,一方面可以开发旅游业,另一方面还可以搞冬季养殖。孔太平听汤有林将省内几个利用自然温泉的优势将经济搞得很活的地方的情况介绍了一番后,忍不住将自己计划在全县发展高山环保蔬菜基地的想法说了出来。汤有林一高兴就说同学之间的默契就是比别人多。汤有林不熟悉县里的路,桑塔纳在一个急拐弯处险些撞上一头牛。孔太平提醒他,县里不比省城,在省城自己开车是时髦,在县里当领导最好别开车。县里的事太多,由别人开车自己可以边观察边想问题。孔太平将曾经给洪塔山开车的司机小袁向汤有林介绍了一番。汤有林一点也没多心,当时就接受了孔太平的建议。
桑塔纳停在鹿头镇养殖场外面,孔太平小心翼翼地不去惊动田细佰,进了养殖场后,他让洪塔山派人去叫汤河村的书记和村长。汤有林在养殖场里转了一圈后明显对那些甲鱼苗发生了兴趣,他问孔太平和洪塔山,有没有关于甲鱼产品的新想法。洪塔山想不出来。孔太平也想不出来,他说甲鱼这东西是中国人的传统饮食文化,要是能出新早就有人让它出新了。汤有林有几分得意地笑起来,他说美国人养牛养羊基本不让它们过冬,当年就宰了卖。这样不仅免去许多花费,肉制品还特别地嫩,好吃。孔太平连省外都很少去,汤有林一说美国的事,他就有些傻眼,嘴里却不肯服输。他说,中国人也有吃乳猪乳牛乳羊的习惯。
汤有林一拍大腿说:“这一次你又与我想到一起了。”
孔太平不知道汤有林这话指的是什么。洪塔山反应快,他马上说:“汤书记是不是有秘方,我们可以作为专利买下来。”
汤有林欲言又止:“从现在起,你们这儿的甲鱼苗一只也不许卖,有可能的话,还要多从别处买些甲鱼苗回来,一起放进冷水池里养着,别让它长大。等我将县里的工作理出头绪后,你们再来找我。”
汤有林记着孔太平的话,他让洪塔山将小袁叫来,开着桑塔纳在养殖场院内转了几圈。汤有林对小袁的车技很满意,当即要他将手里的事都放下,从今天起就给自己开车。
这时候田村长远远地跑过,孔太平大声问怎么村支书没来。田村长站到他面前气喘喘地说村支书到省城卖茶叶去了,三五天后才能回来。田村长有五十多岁,对汤河村的情况了如指掌。听过介绍后,他马上告诉汤有林,如果汤河村历史上有过温泉,一定在美女显羞那儿。汤有林一下子没听明白,孔太平要田村长仔细解释一下。田村长笑着说,还是到现场去,一看就明白了。田村长说着就带着他们往养殖场外面走。半路上碰到田细陌的几个邻居,田村长大声对他们说,新来的县委书记要看美女显羞。邻居中有见过世面的,马上接着话说,要看美女显羞上城里找小姐去。田村长一点阻止的意思也没有,他要那几个邻居带信让田细佰来一下。
“田细佰不是你舅舅吗?”汤有林疑惑地小声问:“怎么不事先给我提个醒?”
孔太平见汤有林有点慌乱,故意说:“我没怕你怕什么?你不了解我舅舅,要是他知道田毛毛是因为你出事的,他第一个会宰了我!”
说着话他们就到了田细佰家的棉花地旁。田村长向四周一指,要汤有林细细看看这地势像什么。从不远处一座大山上延伸出来的两道浑圆的山岗,紧紧夹着以这块棉花地为中心的一大片土地。孔太平小时候住在舅舅家时就听人说过这道风景,他对汤有林说,先前养殖场那儿是一口水塘。汤有林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将刚才的紧张放松下来笑着说,当年给这地方起名的老百姓太有想象力了。
跟在他们身后的洪塔山说:“难怪我养成的甲鱼尽是公的,没有母的。”
汤有林一高兴就开起玩笑来,他问孔太平:“当年搞大包干时,是不是你运用职权将美女显羞分给了田细佰?”
“那时候我才刚刚脱下开裆裤哩!”孔太平有意逗汤有林开心。
汤有林果然将最后一点不爽丢到一边,同孔太平一道说起各自记忆中关于那个时节的事。说了一阵,两个人正在感慨当时的人怎么就那样浪漫,以为改革一来,天下的人都会过上好日子。洪塔山一声不吭地丢下他们走开了。孔太平发现舅舅正顺着田埂走过来后,情不自禁地朝汤有林努努嘴。
汤有林一看,丝毫没有犹豫就迎上前去,响亮地叫着:“田大叔,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孔太平赶紧跟在汤有林的后面介绍说:“汤书记现在是我们县的县委书记,他今天来是想了解汤河村历史上有没有过温泉。”
田细佰不怀好意地看着汤有林,过了一阵才回头对孔太平说:“小时候我就给你讲过,从前这儿有座温泉,后来县里来了一个贪官,不仅将温泉霸为己有,而且还带着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温泉里做些伤风败俗的事,天上神仙发现后就用雷将温泉炸没了。”
汤有林马上说:“田大叔放心,我和孔太平都不是那种贪官,开发温泉是为老百姓造福。”
孔太平将话题岔开:“我记得这块地长的棉花总比别处的收成好,而且冬天还不积雪。”
田细佰说:“谁说这块地冬天不积雪?五四年冬天下大雪时,这儿的雪过了三天才化。”
“五四年冬天可是一连下了二十多天的雪呀!我的老家在洪湖,老人们说,那一年地上的雪厚得与窗台平齐。为了找吃的,过冬的野鸭也顾不上怕人,一群群地往屋里钻。”汤有林格外兴奋,他跺了跺脚后当场表态,“这底下肯定有温泉,孔书记,这事就交给你了,过几天你去省城请一台钻机来这儿打井钻探。就这样,我们走吧!”
田村长好心好意地说:“要不上田细佰家坐坐,孔书记的表妹可是汤河村的村花!”
孔太平一生气,狠狠地瞪了田村长一眼。孔太平跟上汤有林正要走,田细佰将他叫住。田细佰小声告诉孔太平,最近村里村外的人都在风传,说是孔太平在青干班读书时犯了错误,县里变相将他撤职了。孔太平要田细佰放心,自己若是哪一天不当这乡官了,也不会是犯错误,充其量是自己不想干了。田细佰一听马上要孔太平就算是别人不想让他干了,也要想办法干下去。田细佰说,现在的干部一个比一个刁钻自私,若不是自己的外甥还当着干部,他就没有什么人可以相信了。田细佰还说别的地方他不知道,至少在汤河村大多数人都是一直说着孔太平的好话。
刚将田细佰安抚住,孔太平就听见小袁一边往这边跑,一边急促地叫着自己。孔太平闻讯赶到养殖场门口,只见田毛毛站在那辆桑塔纳旁边,汤有林不知去了哪儿。孔太平拦住小袁,独自走到田毛毛身边。
孔太平正要问话,田毛毛先说:“这车是汤有林的吧,我在电视里看见他来当县委书记了。”
孔太平说:“你别乱猜。”
田毛毛说:“我闻到这车上有汤有林的气味。”
孔太平说:“你越说越不像话了。快回去吧,当初你们都是自愿的,现在也要自愿才行。要不汤有林会被吓着再也不敢见你了!”
孔太平将田毛毛送回家里,转回来时,桑塔纳仍旧停在那儿。孔太平一上车,洪塔山就说,这一次田毛毛好像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孔太平厉声打断洪塔山的话,说洪塔山若想推卸责任,自己就叫黄所长再次将他抓起来。汤有林也说洪塔山做的事,他都听说了,那真是既对不起田毛毛,更对不起孔太平。汤有林还说,只有孔太平能如此宽容,所以洪塔山这辈子都要好生感谢孔太平。洪塔山听后立即表态中午好好安排一顿饭,替汤有林接风。下了车后,洪塔山到镇里最好的一家餐馆里亲自点了一桌菜。然后又将段人庆、赵卫东和李妙玉等镇里的干部尽数请来。洪塔山点的菜没有一个让汤有林满意。汤有林介绍说,有一年他到省内最穷的一个乡里搞调查,那个乡的干部弄菜时真会动脑筋,每一道菜都花不了多少钱,但是样样都让人吃过后总也忘不了。其中用甲鱼苗做的那道菜简直就神了。汤有林没有说那道菜是怎么做的,只说自己一到养殖场就想到那道菜,他坚信,只要将自己吃过的那道菜再发展一下,不仅鹿头镇养殖场的甲鱼苗会大幅度升值,县财政的总收入也会增长好几个百分点。汤有林的话音刚落,李妙玉便带头鼓起掌来。孔太平将目光睃过去,他看到李妙玉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动人的光泽。
孔太平将所有能够出风头的机会全让给了汤有林,直到吃完饭回到车上后他才问:“给你做那道神仙菜的乡干部后来怎么样了?”
汤有林反问一句:“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样哩?”
孔太平说:“起码他们会很快离开那个最穷的乡政府。”
汤有林说:“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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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日子越过越急,就像风摧黄叶一样,稍不留神便满天飘零。曾经被萧县长搞得如火如荼的美化小城镇的活动,被汤有林强令停了下来。为此萧县长与汤有林在常委会上几乎翻了脸。孔太平还不能参加常委会,只能同别人一样听着那些小道上传来的消息。
转眼间汤有林到任整一个月了。这中间怀孕的孙萍挺着大肚子亲自带着几个记者之类的人来了一趟,汤有林破例让孔太平与县委宣传部的人一起参加接待。孙萍他们只在县里呆了五天,就写出一篇长篇通讯,发在省报的头版。内容相同的电视专题报道也在省电视台播了出来。孔太平开始还以为这种破例是因与孙萍的同学关系,后来才知道汤有林只是通过他从洪塔山那里拿出五万元人民币,作为广告费付给省报和省电视台。汤有林不肯动用从省里带下来的那些钱,但他答应以后再找机会拨一笔款到养殖场。洪塔山付钱时多给了两万,一万给汤有林,一万给孔太平。给孔太平的一万是月纺收下的,给汤有林的一万是谁收下的孔太平没有多问。无论是写的文字还是拍的电视,内容都在说汤有林下车伊始,就确定以开发环保蔬菜以及地下温泉等环保资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充分体现了汤有林作为走向新世纪的基层领导人的风貌。
送走孙萍他们,孔太平又被汤有林派到省城去联系钻探队。
除了这两件事,孔太平的工作还像当初一样,主要放在环保蔬菜基地的建设上。这天,孔太平从鹿头山上下来,一进县城就听说汤有林到地委开会去了。孔太平想找缡子打听有没有关于自己任职的消息,可缡子不知去了哪儿。傍晚时分孔太平正想再给缡子打call机,县政府办公室的人打电话过来,要孔太平马上到萧县长办公室去一趟。
孔太平见萧县长这么晚还没下班以为真的有要紧的事,去了后才知道,萧县长只是心里不爽要找人出出气。萧县长一开口就说,孔太平将与汤有林的同学关系太当回事了,其实汤有林心里并没有真心对待他。萧县长将地委刚刚发来的一份传真递过来,孔太平只看了一眼脑子里就轰地胀得老大:他没想到地委真让段人庆当了副县长。孔太平还没喘过气来,萧县长又将段人庆写给他的信给孔太平看。段人庆写的那些文字非常明白地表示,虽然汤有林给了自己一些好处,那只是一种拉拢,不可能改变自己对萧县长的感恩之情。紧接着萧县长直截了当地指出,全县十三个乡镇的党委书记中,有十二个人每天都在向他汇报汤有林行踪,只有孔太平躲着他,十天半月里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孔太平并不吃萧县长这一套,他口气平和地反驳,从青干班回来后,不管是萧县长还是新来的汤书记,都没将他当回事,放在鹿头山上,像是修行的和尚,他不可能像村民组长那样将每天种了多少棵菜,开了多少亩荒地的事往上报。萧县长这一次极有耐心地听着孔太平将话说完,然后才点明说,汤有林已经在县内到处说开,孔太平是他的智囊团成员。
孔太平正要辩解,萧县长将桌子一拍,大声质问:“你的那个形象工程、名牌工程和舆论工程理论,为什么半年前不说,非要献给汤有林?”
孔太平不敢与萧县长较量嗓门,不过说出来的话还是极有分量:“你从没有信任过我,我凭什么要为你拼死卖命!再说,我拉来的项目款,你只给三万,什么意思?是我没给你说?”
萧县长更生气了,嘴里带出一串脏话:“我早就知道,你孔太平从来就是最不与我同心同德的那些人中的代表。”
吼了几声后,萧县长突然平静下来,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只药瓶。一声不吭地递给孔太平。孔太平心里还窝着火,他气呼呼地问萧县长,瓶子里装的是不是氰化钾。萧县长虽然还板着脸,眼角里却流露出和解的笑意。萧县长说孔太平太没见过事,装氰化钾用不着如此大的瓶子。孔太平按照萧县长的吩咐拧开瓶盖,发现满满一瓶全是安如娜给过自己的那种美国药。萧县长说,这药先前没有中国名字,最近一阵才有人将它叫做伟哥。听说这瓶伟哥是萧县长花了几百美元专门托人从美国买回的,孔太平心里一热,脸上随之红了。萧县长告诉他,月纺有一次在家里独自喝醉了酒,然后给他爱人打电话,糊里糊涂地将自己丈夫的毛病说了出来。萧县长要孔太平放心,他爱人事后已经同月纺说了,越是自己男人的短处越是不能对别人说。
慢慢地萧县长的话变得推心置腹起来。萧县长说汤有林到县里来屁股还没坐热,就急于利用报纸电视宣传自己,明显是没有政治经验的表现。萧县长不知从哪里听说,汤有林在青干班时被党校的老师捉了奸。萧县长没有点出孙萍的名字,只说女方的男朋友是汤有林的老熟人。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就是不讲义气和感情。萧县长说这话时,孔太平想到安如娜和区师傅当初不让自己透露汤有林来县里任职的消息实在是太正确了,就凭萧县长对汤有林仅有的了解,便足以让其任职的事成为泡沫。接下来萧县长又说,汤有林到处宣扬与孔太平的特殊关系,明里说要将孔太平提拔副书记,暗地里四处活动,只让孔太平当县委常委并且等到过年以后再下文件。这个消息萧县长一个星期前就听说了,为了不误孔太平的前程,他特意去了一趟地区,地委这才决定近几天就将让孔太平担任县委常委的文件发下来。萧县长知道孔太平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话,也知道孔太平肯定在上面也有一定的特殊关系,他要孔太平马上就往省里和地区打电话问,如果自己没说真话,他就当面抽自己的耳光。萧县长说完就出了办公室。
孔太平想了想后,还是给安如娜打了电话。安如娜有些不相信萧县长说的那些话,她让孔太平过十分钟再将电话打过去。十分钟后,孔太平再打电话时,听到安如娜在那边将汤有林好生骂了一顿。安如娜说孔太平得到的消息有一半是真实的,县里送上的报告只说让孔太平进常委。安如娜最后说,这件事不只有汤有林的因素,区书记可能也在其中起某种作用。
放下电话,孔太平将萧县长请回办公室。他没有说自己打电话的结果,而是问:“萧县长,从前你是不喜欢我的,怎么现在想起来要帮我?”
萧县长一点也不含糊地说:“我帮你的结果是帮自己,当然,这样做还可以向段人庆敲几下警钟,让他不要死心塌地跟上了汤有林。”
萧县长的话让孔太平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他答应萧县长以后只要汤有林有事,一定会及时通报。临走时,孔太平手拿药瓶对萧县长说:“我没有美元还你的这份人情。”
萧县长将手一挥说:“什么美元日元,你全会有的。”
毕竟当常委也是升职了,孔太平想一想还是觉得高兴。走在回家路上,孔太平将一颗药塞进嘴里,慢慢地走了近二十分钟,进屋后抱起月纺就往房里跑。月纺好久没有这样的经历了,她以为孔太平的毛病好了,一时间高兴得恨不能将孔太平吃下去。孔太平和月纺迫不及待地拥到一起。山也动,海也摇。一开始月纺还不停地说着情话。一会儿她就不敢说话了,紧紧地咬着嘴唇,生怕一不小心叫出声来。憋了一阵,月纺伸手扯过一床毛毯,刚刚将两个人蒙住,她就尖声叫着,一遍遍地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月纺才知道孔太平是被伟哥激起来的。月纺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快活地说,只有美国才会为自己的人民发明这样贴心贴肝的好药,中国的好药全都藏在宫廷里,这就难怪大家都有腐败之心。孔太平撩开蒙在头上的毛毯,喘着气埋怨月纺不该将家里的事往外说。月纺弄清楚药的来历后,上来抱着他的头,一连说了几个对不起,还说自己以后再不做这样的傻事。
孔太平觉得不能在这个话题上说得太多,他突然一笑,将自己终于要当常委的事告诉了月纺。月纺听了先是笑个不停,随后竟扑倒在孔太平怀里大哭一场。
第二天晚上,孔太平正和月纺商量不按说明书上的提醒,缩短间隔时间,再次尝尝久违的美味,汤有林忽然打来电话要孔太平马上到他的住处去一趟。一想到汤有林刚从地委回来就给自己打电话,孔太平就觉得一定有好事。他丢下月纺去了县招待所。汤有林临时住在一个不算太好的房间。萧县长曾建议汤有林住进死去的姜书记用过的那套最好的房间。汤有林只在里面住了一夜,便在孔太平的提醒下搬了出来。孔太平敲门进去时,李妙玉正在向汤有林告别。孔太平和李妙玉对了一下眼光,什么也没有说。
孔太平在李妙玉坐过的沙发上坐下来。汤有林将地委召开的县委书记会议精神简单地向孔太平说了一遍。孔太平只对区书记在会上表扬汤有林痛下决心,放弃所谓美化小城镇建设,将有限资金用在发展生产上的话产生了一些兴趣。
汤有林像是有意趁孔太平不大注意时突然问:“你什么时候见过区书记的?”
孔太平一怔:“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级别的领导。”
汤有林说:“区书记怎么点名引用你的话?你说我们现在让段人庆当副县长,就像是你孔太平非得用洪塔山一样。”
孔太平记得这话是前次自己与区师傅通电话时说过的,他明白区书记一定是从区师傅那里得知的,他不动声色地说:“这话我对好多人说过,就是没机会对区书记说。”
汤有林说:“我可是没有听你说。”
孔太平说:“你想听我发牢骚,以后有的是机会。”
汤有林说:“恐怕没机会了,地委马上就有批复下来,让你进常委班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一直坚持让你当副书记,区书记就是不同意。甚至还批评我想搞小团体。不过我还是听得出来,区书记对你心有偏爱。”
孔太平不知汤有林所说的意思有多深多浅,便故意打岔说:“若是你能保持与缡子的关系,并与江小寒离婚,区书记更会偏爱你。”
汤有林像是心有余悸:“有时候我还真的担心,自己在区书记心里的形象,就像洪塔山在你心里一样。区书记非常老练,他能让我这样用段人庆,就一定能够同样亲自用我这个人。”
孔太平一边说汤有林怎么一下对自己失去信心,一边转移话题,说起萧县长与自己谈话的经过。汤有林对段人庆给萧县长写效忠信的事非常不屑,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同样是段人庆写的信。孔太平看了一遍,里面的文字竟与写给萧县长的信里的文字一模一样。
汤有林说:“我知道你不大放心段人庆,我还是想跟以往一样对你说实话,你与段人庆不一样,你是我手里的一张王牌,我不会轻易打出来,段人庆是一条狗,我得用他来看门,所以表面上他与我更亲近一些。”
孔太平被汤有林的话说得心里热乎乎的,他索性将萧县长说的话和盘托了出来。见汤有林对萧县长知道自己与孙萍的关系一点也不担心,孔太平有些奇怪。汤有林说,这种事现在遍地都是,萧县长本人在县里也没有干净过,他料定萧县长就是想下手整自己的黑材料,也不会在这方面下功夫。
“不过萧县长这人总是一大块心病。”汤有林说着就叹了一口气。他继续说:“县里的工作不做不知道,做起来真的比机关里累几十倍。你知道,我从未在床上向女人示过弱。可是现在用不了十分钟,就不行了。”
孔太平心里有了兴趣:“你也太有本事了,你又将谁弄上床了?”
汤有林一点也不隐瞒:“李妙玉呗!”
孔太平暗暗吃了一惊。为了不让汤有林发觉,孔太平赶紧找了一个话题说:“若是这样,你可以弄些伟哥吃吃!”
汤有林说:“若是在财政厅,只要我一暗示,不管什么东西都会有人马上送来。可这是在县里呀!”
孔太平说:“也不见得。萧县长刚才就送了一瓶给我。”
汤有林一听立即来了精神。他说:“你的身体这么棒,要那东西干吗,都给我好了!”
见孔太平一下子愣住了,汤有林不高兴起来:“怎么样!舍不得了?”
孔太平一咬牙说:“没事,我这就去给你拿来。”
汤有林这才转怒为喜,他要孔太平快去快回,李妙玉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孔太平一进家门,还在床上等着的月纺就问他汤有林说些什么了。孔太平不好对月纺说实话,只能推说自己是回来找个材料,一会儿还要去继续与汤有林谈工作。孔太平借口找材料,一找就找到放药的抽屉里,那瓶伟哥却不见了。孔太平随口问了一句,月纺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晃了晃。孔太平一见月纺将那瓶伟哥握在手里,不仅在心里暗暗叫苦。无计可施之际,孔太平只好叫月纺给自己泡怀茶。趁着月纺到客厅里泡茶,孔太平赶紧将她放在床头柜的那瓶伟哥拿到手,一边出门一边叫月纺别泡茶了。
街上的行人很少,孔太平放慢脚步,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拐过一个街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孔太平刚一回头,还没来得及完全看清楚,月纺就扑上来,一只手揪住他,另一只手迅速从他的口袋里掏出那瓶伟哥。
月纺挥着药瓶大声嚷道:“难怪这么晚你还要出来,原来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孔太平压低嗓门说:“你小点声好吗?”
月纺将声调降了一些,但还是够大的:“你知道这是羞事,为什么还要去干!”
不远处的几个人开始围过来,孔太平急起来:“你也不想想,就算我是去搞女人,犯得带上一整瓶药吗!”
孔太平将月纺拉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对她说了这事的起始经过。月纺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相信汤有林会是这种人。孔太平发了半天的誓,总算让月纺有些将信将疑了。月纺害怕因为这一瓶药影响孔太平同汤有林的关系,进而影响孔太平的前程,嘴里说孔太平可以将伟哥送给汤有林,她相信孔太平的病用不了多久就能好起来,行动上却不肯将握在手心里的药瓶还给孔太平。为了彻底消除月纺的疑心,孔太平让她也去招待所。到了汤有林的住处,孔太平将走廊上的路灯关了。月纺站在暗处,亲眼看着他上前敲开汤有林的门,将一整瓶伟哥交到从门后探出头来的汤有林手里。汤有林很高兴地叫孔太平快回家休息,别的话以后再说。
孔太平以为这下没事了。出了招待所,走了一阵,见月纺还是用一张冷脸对着自己。
孔太平问了几声,月纺才说:“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今天干脆打开窗户说亮话。你的身体落得这样的下场,到底是什么原因?只要你说实话,我可以既往不咎。”
孔太平壮着胆,用月纺先前分析原因时说过的话来搪塞。
月纺一听立即厉声说:“别以为你做事高明,别人不知道。你说清楚,当初在青干班读书时,李妙玉为什么一次次地单独去看你?我让你躲到鹿头山上养病,李妙玉为什么要单独留在山上陪你?”
月纺不由孔太平分说,一把把地流着眼泪,从自己喝酒吐血时开始,历数自己为孔太平的事业付出的种种代价。说到激动处,月纺拉着孔太平要回去找汤有林评理。孔太平见拦不住,就答应同月纺一起回招待所。眼见着就要到汤有林的住处了,孔太平拉住月纺,劝她还是不要去,因为李妙玉这会儿可能正在与汤有林上床。
月纺挣了几下没挣脱,她说:“你是不是吃醋了?”
孔太平心里一火,就说:“只要不怕撞见那种事会倒霉,你尽管去好了。我是不会去了!”
月纺一个人上了三楼后,转眼间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拉着孔太平就走。到了没人的地方,她才说:“李妙玉真胆大,敢在汤有林的床上乱喊乱叫。”
到这时,月纺才意识到自己差一点上了段人庆他们的当。月纺说,这个消息是段人庆的爱人打电话告诉她的,她曾想过可能是陷阱,所以才憋了这么久没做声。孔太平也不深究,只是提醒她,自己现在是树大招风,往后关于自己的传闻会一天比一天多,希望她在听到对自己不利的消息时,多问几个为什么。
闹了一阵后,月纺对孔太平反而更亲热了。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真正遗憾的是灵丹妙药的得而复失。月纺像在安慰自己,说是等孔太平当上常委了,有机会发个话,别说伟哥,就是天哥地哥也会有人送上门来。话没说完,便倒在孔太平的怀里伤心落泪起来。
隔了一天,孔太平又要上鹿头山。上山之前他到镇委会里坐了坐,李妙玉假惺惺地说她要再上山去看孔太平,孔太平心里有数,知道她不会上山。结果正如所料,他在山上呆了三天也没有见到李妙玉的人影。倒是娥媚从那边家里来过两次。一次是给他送石鸡汤,一次是来取装石鸡汤的砂罐。娥媚说,这一次熬汤的石鸡不是从狩猎者那儿缴获的,是章见淮亲自操枪打死的。孔太平有些不相信像章见淮这样的人竟然也会破戒。娥媚不无得意地告诉孔太平,只要她开口吩咐,章见淮没有不做的事。在孔太平的眼里,娥媚离去的背影,很像香港人拍摄的那些武打片中,刁蛮得让人怜爱的女孩。
从第四天开始,最先种下的红甘蓝开始收获了。
孔太平同基地的那些民工一道,上上下下地跑了两天才将那些红甘蓝从山上搬到山下的卡车上。因为是第一次出货,县里决定搞一个仪式。萧县长说这个项目是自己最先提议的,坚持要亲自出席。汤有林不知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说好要来最终却不见人影。
仪式结束后,孔太平跟车到了省城最大的蔬菜交易市场。没想到那些菜贩子根本就不管环保不环保,将价钱压得与在省城旁边的那些菜地里种出的红甘蓝一个样。孔太平当然不肯出手。几句话不对茬,十几个正在边喝啤酒边打扑克的菜贩子,就扑过来将孔太平和同行的民工一齐放倒在地。民工们没见过世面,只提醒那些人,说孔太平是他们的书记。那些人一听反而下手更重。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打死这个当干部的!”几只拳头大小的土豆飞起来,其中一只砸在孔太平的额头上。孔太平伸手一摸,见手掌上有血,顿时就急眼了,他冲着手下的民工大喊一声:“大家忍着痛,逮住一个往死里打,出了人命由我负责!”孔太平的话一出口,民工们就开始拼命了。转眼间几个菜贩子就被民工们用铁钳子一样的大手掐在脖子上只有翻白眼的份。为首的人慌了,赶忙朝孔太平说软话。打赢这一架后,卖起菜来方便多了。孔太平抽空到附近的一家医院将头上包扎了一下。这天晚上,蔬菜交易市场内的那台电视机里,突然出现萧县长在鹿头山下送他们出来卖菜的新闻。孔太平让民工们大声地叫喊,弄得那些菜贩子都跑过来看。看完后菜贩子们一致说,现在的头头,清一色只想替自己造势,不管下面的人如何受罪。卖到第三天,一车红甘蓝已所剩无几了。孔太平心里并不高兴:一车菜都这么难卖,等到环保蔬菜基地建成后,那可是成百上千车的菜,到那时上哪儿卖去哩。一想到自己有可能长期成为菜贩子,孔太平就会胆战心惊。为此他与萧县长和汤有林分别通了电话。萧县长一点也不着急,他说这出戏的导演已经换人了,看汤有林怎么办吧。而汤有林面对这些事时,比萧县长还轻松。大气都没有出一声,就叫孔太平先安心将这车菜卖完,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孔太平原先不打算与安如娜联系,在蔬菜市场几天泡下来自己的形象已经完全没有了,他不想让安如娜面对一个如此窝囊的情人。到了这一步,他只好不顾这些了。孔太平打了三次电话才将安如娜请到蔬菜交易市场。一见到孔太平沦落成如此模样,不等孔太平开口,安如娜就主动给哥哥打电话,要他来看看青干班最好的学员是如何为改变穷困乡村拼命地工作。安如娜的哥哥正在开一个他不能缺席的会议,不能来,他让安如娜转告孔太平,对孔太平的安排主要卡在地委区书记那儿,区书记不知为什么对孔太平格外挑剔,好像非要孔太平是个十全十美的人才行。安如娜不依不饶地与哥哥纠缠了半天,回过头来她要孔太平将手机打开。刚好间隔半个小时,孔太平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地委马副秘书长。马副秘书长让孔太平明天上午赶到地委,区书记要亲自找他谈话。
安如娜开着白色雪铁龙轿车走后,那些欺行霸市的菜贩子围过来。他们认为孔太平既然与如此富丽的女人熟识早就应该发财了。孔太平告诉他们发财的办法容易想,可他做的工作是让县里所有的农民兄弟都发财。菜贩子们开始佩服起孔太平,说孔太平是他们见过的干部中最好的。
天又黑了时,孔太平心里忽地茫然起来。与在青干班读书时完全不同,城市里流动的那些暗香只在很远的地方打着旋,无法靠近这满是烂菜酸臭味的地方。孔太平正坐在卖剩下的那堆红甘蓝旁边发愣,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同他搭话。说了一阵蔬菜行情,中年男人转而问孔太平是哪里的人。旁边的民工连忙插嘴将孔太平的身分说了个一清二楚。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继续问孔太平,在别人只顾贪图享受时,他为什么要干这样的傻事。孔太平心里正烦,他学着蔬菜市场里的菜贩子们常说的话,告诉那人,如果他不想买菜最好走远点,别影响他做生意。中年男人在别处转了转后,消失在市场内一个个巨大的菜堆中间。这时,一个菜贩子踱过来,说是又有一辆挺高级的轿车进了蔬菜市场。卖菜的人虽然有好几百,只有孔太平是干部,所以菜贩子认定坐那种车的人只可能是来找孔太平的。孔太平站起来一看,果然有一辆挺漂亮的轿车停在菜场门口。孔太平正要过去看看,轿车上的刹车灯闪了闪,然后非常轻盈地走开了。
第二天早上,剩下的红甘蓝总算卖完了。孔太平迫不及待地带上民工们开着卡车往回走。到了地委门口,他让民工们坐在卡车里,自己下车到传达室里交涉。传达室的人见孔太平一身脏臭,不仅不相信区书记会找孔太平谈话,就连孔太平让他们打电话到地委办公室去问一问的话也不相信。孔太平很生气,好在他随身带着电话号码本,他用手机拨通地委办公室的电话。不到五分钟,马副秘书长就亲自跑到传达室。马副秘书长将传达室的人不轻不重地数落一顿,然后让孔太平带上那几个民工跟着自己去碧云宾馆。孔太平以为区书记在碧云宾馆开会,去了以后才知道马副秘书长是代表区书记请孔太平他们吃饭。孔太平他们跟着马副秘书长走进一间包房。马副秘书长无限感慨地说,难怪区书记点名要自己亲自接待孔太平,以他们这副样子,换了任何人领路,都会被保安挡在门外。马副秘书长告诉孔太平区书记这人有时很怪,特别是考察干部时,不喜欢按正常步骤去做,经常做出一些让手下的人瞠目结舌的决定。关于孔太平,马副秘书长说,就他的了解,区书记也是从非正规途径进行考察的,从区书记破例请孔太平吃饭就能看出,区书记正在欣赏孔太平。吃完饭,马副秘书长就叫孔太平离开宾馆回县里去。
孔太平疑惑地问:“与区书记的谈话取消了?”
马副秘书长不解地反问:“区书记说他已经与你谈过话了?”
孔太平说:“我连区书记的影子都没见过,怎么谈话!”
马副秘书长说:“区书记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你回去好好想想,说不定就能记起来。”
回家的路上,那些民工念念不忘中午的那顿美餐,都说自己这一回算是开了眼界,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宣传孔太平,要让全县的农民都知道,只有孔太平才是县里最好最棒的干部。孔太平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在哪儿见过区书记。回家后,他连澡都顾不上洗,坐在沙发上继续想了一通后,这才认定那个趁着夜色戴着墨镜与自己说话的人,有可能就是区书记。
这事刚平息下来,汤有林就跑到孔太平家里,亲自将一份刚刚电传过来的地委文件给孔太平看。文件上说得很清楚,孔太平是县里的专职常委。汤有林要孔太平别太在意自己先前的许诺没有兑现,实在是官场上的事太复杂了,自己一个人的意志力有限。汤有林要孔太平参加明天上午的常委会,并在会上提名让副镇长老柯当鹿头镇镇长。
汤有林说:“如果别的常委反对,你一定要竭尽全力与他们争论,这样我就可以出面说话了。”
孔太平正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没有发现汤有林话语之中另一番意思。他如实地说:“老柯这人当镇长太老实了点,年纪也有些大。不过,假如一定要赵卫东当镇长,让老柯与他配合倒也是个策略。”
夜里,孔太平接到包括萧县长和段人庆在内的几十个祝贺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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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饭后,孔太平在往常委们开会的小会议室方向走时,碰到了段人庆。段人庆冲着孔太平酸酸地叫了声:“孔常委!”孔太平听着别扭,半天不想答应。
常委会正式开始之前,汤有林让孔太平将这次到省城卖菜的情况说一说。孔太平说完后,萧县长带头夸奖孔太平,说孔太平做事扎实而不乏胆量。接下来的人基本上都在附和萧县长的话。汤有林等大家都说过后才开口。汤有林对萧县长的说法不以为然,他认为不管是孔太平还是别的什么人,这样做是无能的表现。作为县里的主要干部费了那么多的周折,花了那么多的时间,才卖出一车红甘蓝,如果有一百车、一千车红甘蓝要卖,县里能派出那么多的干部吗?
就因为这句话,孔太平参加的第一次常委会临时增加了关于环保蔬菜基地的菜怎么卖的议题。最后萧县长不怀好意地同意了汤有林的意见,所有的菜暂且不卖,全部留到明年春夏之交蔬菜青黄不接的时候一起推出去。
眼看就要形成决议,孔太平急忙开口说:“这样不行。”
话音刚落,萧县长便板着脸说孔太平应该知道常委会的规矩,凡事首先说话的是书记,其次是兼任副书记的县长,然后是分管组织政法和分管工业农业的两个副书记,再往后是组织部长和宣传部长,最后才轮到专职常委。萧县长说完后,汤有林挥挥手,示意让孔太平说下去。汤有林说孔太平头一回参加常委会,就像头一回上门的女婿一样,心情有些激动,可以破例让他先说。孔太平便力陈囤积环保蔬菜然后一起卖的不可行性,他说万一到时候菜卖不出去,大量投资收不回来,新的债务又将由农民们负担。孔太平自己觉得很沉重的话,汤有林听后反而笑起来。他要孔太平放心,自己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他有十足的把握到时候将全部蔬菜卖个好价钱。孔太平原先担心汤有林没经验,会被萧县长的圈套套住,见汤有林将话说到这一步,孔太平自然不好再坚持了。
接下来汤有林便开始谈全县今冬明春的工作安排。在汤有林的计划里,鹿头山环保蔬菜基地要在头一场雪下来之前迅速达到一千亩,给全县做示范,过完年再在县内所有行政村里铺开。汤有林要求每个村里至少要拿出一百亩熟地,用来种环保蔬菜。销售时则统一用鹿头山环保蔬菜基地的名义。为了保证如期完成任务,必须从汤河村向鹿头山移民五十户。在发展环保蔬菜的同时,还要将鹿头镇养殖场的面积扩大五倍,同时附设一个养蛇场和养鸡场。汤有林说,这件事自己会前已征求过萧县长的意见,本来他还没有想到由汤河村移民,是萧县长提醒了他,既然下一步养殖场还要扩建,还要在汤河村找温泉,从汤河村移民就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孔太平一听要从汤河村移民上鹿头山,心里不禁格外紧张。五八年县里在鹿头河与鹿尾河交汇的地方修水库,包括田细佰在内的不少人因此极不情愿地搬来汤河村,熬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现在又要他们搬迁,简直就是抄他们的家。汤有林说完后,萧县长紧接着将汤有林的计划称赞了一番,并要全体常委在这个问题上与汤有林保持一致,齐心协力地完成这项名牌工程。萧县长将名牌工程这话强调了两次。孔太平情知萧县长这么说是有其目的的,虽然汤有林已经表示过同意,孔太平还是强烈地要求这项工作应该留待去汤河村开过现场会后再决定。刚刚当上常委的孔太平,只负责县里农业产业的开发工作,这事正好归他管。在他的竭力反对下,汤有林和萧县长最终还是同意了孔太平的意见。
这事确定下来后,汤有林宣布休息十五分钟。孔太平赶紧往就近的厕所里跑,他一个人在里面蹲了半天,却不见其他人进来。出来后才发现,其余的人都结伴去了别处的厕所。常委会复会后,议题变成了纯粹的人事安排。先讨论的是鹿头镇书记人选。按照程序,组织部长首先提出经过考察的候选人。组织部长将赵卫东作为候选人报出来。同先前讨论工作时的气氛完全不同,组织部长刚一说完,就有两个人表示反对,并且反对得很坚决。孔太平暗地里将汤有林和萧县长的脸色打量了一番,心里就明白,赵卫东当书记基本上是木板上钉钉还卷了脚的事了。果然说到最后,萧县长发言表示不同意那些反对赵卫东的意见,因为这些意见的每一条都可以让赵卫东双开除一次。萧县长说现在社会上的什么传言都有,那些说赵卫东不好的人,在外面的传言比赵卫东还多,如果将传言当真,县里就选不出一个合格的干部。萧县长虽然将话说得很满,对赵卫东的讨论仍旧延续了一个小时,好在最终那些看上去反对得很坚决的常委们改了主意。赵卫东被安排好后,他腾出来的职位就成了下一个焦点。汤有林一挥手拦住正要宣读考核书的组织部长。
汤有林说:“鹿头镇的事,孔太平最有发言权。”
孔太平下意识地看了汤有林一眼,他说:“我觉得副镇长老柯可以接替赵卫东升迁后的空缺。”
孔太平话音未落,萧县长就将手里的茶杯用力往桌上一放,用冷言冷语大声地说:“我真不理解,孔太平一当常委怎么就没水平了,居然看上了老柯这种当副手都很吃力的人。”
萧县长的话很刺人,孔太平有些受不了,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老柯与我共事多年,我从未听别人说过他的坏话,他联系的两个村,虽然工作上没有什么新花样,但是年年都在踏踏实实地进步。”
“老柯的水平太低。每一次听他汇报工作,从未见他将几句话说清楚。”一个常委说。
“当镇长只要会干工作就行,不比当宣传部长,非要能说会道。”孔太平说。
“孔太平,你还是上过青干班的,怎么就没有一点现代意识,广东那边早将选干部当作选美一样来做了。老柯这人是不行,犟起来简直比牛还难调理。”又有一个常委说。
孔太平不服气,就忘了自己是在替汤有林说话,而将这些都当成自己的事了。他说:“依我看老柯的脾气不算太坏,起码从前在鹿头镇比不上我和赵卫东,在县里比不上萧县长和死去的姜书记。”
正当孔太平遭到大家一致围攻时,汤有林出乎意料地说:“我也不同意孔太平的意见,老柯确实不行,我们就不要为他争论了。我的意见是,这个镇长让李妙玉来当。”
听到汤有林的话,孔太平一下子傻眼了。这一次汤有林根本不让大家讨论,用手指着让常委们表态同意。汤有林最后才让萧县长表态。汤有林让萧县长表态时,一反先前咄咄逼人的模样,非常谦虚地问萧县长:“李妙玉是不是有能力担起这副担子,你是老县长应该比别人清楚。”
萧县长平静中透出无奈地说:“七个常委,六个同意,我再说就没意义了。”
孔太平在一旁憋得难受,他实在忍不住又跳出来说:“我还没有表态哩,谁说我同意了。让李妙玉当镇长,我不同意。”
孔太平的话说了也是白说的。让李妙玉当镇长的事就这样决定了下来。随后,孔太平足足有半个小时无法让自己的思绪解脱出来。
常委会一直开到半夜,总共为二十几个人重新安排了职位。会议临近散了时孔太平才发现一个秘密:那些去同一座厕所的常委,在一些敏感的人事安排上总是相互配合得非常默契。孔太平算了一个账:重新安排的二十几个人当中,符合汤有林的意愿的人不到三分之一,有近二分之一的人明显是萧县长旗下的,剩下的人则与其余的常委关系密切。会上看不见汤有林有什么不高兴。
散会后,汤有林将孔太平叫到招待所,一进门他就大发雷霆,点着名说,萧县长如果再这样弄下去,用不了半年就得与他摊牌。孔太平自然得将自己的不快放到一边,先用好言相劝一番。汤有林平静下来后仍不甘休。
从卫生间撒完尿出来,汤有林还在说:“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像撒尿一样让萧县长自己钻进化粪池。今天的会上你与我配合得太好了,特别是最后你还要坚持那无效的反对,简直是神来之笔。”
孔太平说:“如果换别人,我一定会认为这是在有意耍我。”
汤有林说:“凡是斗争总需某种策略。我若是将底牌先亮出来,说不定你会有心理负担。从会上的表现来看,让你多锻炼一阵再进入县里的核心机构的想法是对的。”
孔太平由衷地说:“要当好常委,我确实还要学很多东西。”
汤有林说:“这种事说简单也简单,等到你跟着我打赢了与萧县长的这一仗后,你就什么都会了。”
接照常委会的布置,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孔太平主持召开了一个各乡镇负责人会议,全面落实各个地方的环保蔬菜种植面积。虽然主要讲话人是汤有林,正面的事都是孔太平在干。会上各地报上来的计划面积有近万亩,因为时间紧急,孔太平和政府那边分管此事的段人庆一个跑鹿头河,一个跑鹿尾河。上窜下跳忙了半个月,大会作宣传,小会作动员,骨干会上打蛮,人前人后挨了老百姓的许多骂,最终种下去的环保蔬菜有五千亩。汤有林和萧县长在常委会上说孔太平当上常委的第一枪打得很响。
冬季到来之前,孔太平有些习惯性头晕。忙完环保蔬菜的事,孔太平的老毛病又犯了。放在以往坚持一下就会没事,可月纺一定要将它与在省城卖菜时,被菜贩子用土豆砸伤的事联系起来。在月纺的逼迫下,孔太平以脑震荡的名义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做了许多从未做过的检查,同时接受了县里多数部办委局以及乡镇一把手们的探视。这一次总算有了一个明确的诊断,医院里组织包括妇产科在内的所有副主任以上的医师,经过精心会诊,最终结论是孔太平的身体具有某些只有冬眠动物才有的特性,一到秋天就会自动储存能量,准备过冬,医生们建议孔太平应比普通人提早一个季节开始进补。从医院里出来,月纺将这几天收到的礼品与礼金一一说了个清楚。让孔太平惊奇的是,统战部一位副部长居然送了一百美元。孔太平将萧县长曾经说过的话好好品味几遍后,情不自禁地拿起那张绿钞票对着窗口细看起来。
就在这时,缡子突然在外面叫:“孔太平住这儿吗?”
孔太平连忙让月纺开门将缡子领进屋里。问了几遍,缡子也不说自己前一阵去了哪儿,现在又是从哪里来的。缡子将月纺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月纺的腰,忍不住说:“孔太平,你要是没有当上常委,怎么对不起这样好的老婆!”听到这话,月纺自然免不了要将缡子的美丽夸奖一番。缡子则感叹等到自己生孩子了,可能没有月纺这样好的身材。
孔太平像是早就等不及了,不待缡子坐下来,就开口问区书记究竟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为什么县里报上去的副书记不批,只肯让自己当专职常委。缡子说,这是区师傅的意见,区师傅觉得还没将孔太平看透,因此有意让他在这些利益问题上再表现一下。缡子还说,孔太平在省城卖菜时,区书记的确去看过他。不过区书记对孔太平通过省委组织部的人来说项还有微辞。孔太平怕缡子在这件事上说得太多,从而引起月纺的怀疑,不待缡子说完,就主动说起汤有林为提拔李妙玉故意玩了自己一把,以及月纺如何发现汤有林与李妙玉偷情的经过。缡子一听果然柳眉倒竖,说自己不将汤有林弄得蜕掉三层皮,就不是她爸的女儿。
正在说话,临街的马路上传来汤有林的说话声。缡子和孔太平站到窗后,只见汤有林正冲着一帮人指手画脚。孔太平解释说,自从汤有林取消了美化小城镇活动后,萧县长暗地里让那些临街的单位将只做了半截子的美化工程全撤下来,弄得大街上倒处是破破烂烂的。所以汤有林一有空就上街来逮住那些单位的头头臭骂。缡子隔着玻璃将汤有林看了一阵,忍不住说,汤有林这人做起事来还挺有骑士风度。孔太平想起汤有林无缘无故地就将段人庆给的回扣全扔给了自己,以及毫不顾忌地与孙萍幽会,他正要附和,忽然觉得缡子的话里有种对过去经历的留恋。
孔太平马上提醒道:“如果汤有林真倒霉了,你可别后悔!更不能因此恨我!”
缡子扬了扬眉梢说:“你也真能想!”
说着话,汤有林在窗外消失了。孔太平想起一件事:“你伯伯怎么就不想再成个家?”
缡子说:“昨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聊过,可他说这辈子不想再给哪个女人送终!”
月纺马上插嘴说:“区师傅的话不能这样理解。他只说不想再给女人送终,并没有说不想再娶了。缡子你想想,区师傅要是娶个年轻一点的女人,还会由他来给女人送终吗?”
听月纺这一说,缡子恍然大悟,她笑着说:“难得伯伯春心不老。”
孔太平像是突然有了勇气,一下子就将先前想过多次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我有个表妹,像你一样曾经被人害过。去年春节团拜会你爸爸说,我们有这么好的老百姓,如果改革还不成功那真是天理难容,就是指她一家。她现在的处境很不好,得有个真正靠得住的男人好好呵护。我想了好久,只有区师傅最合适。”
缡子说:“我伯伯只是个男人,别当他是救世主,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接受。”
孔太平知道缡子说这话的意思。他说:“我就不相信,像你和田毛毛这样的女孩子真的就没有人看得上眼了?”
眼见着缡子愣住了,孔太平连说几声对不起。月纺也在一旁责怪孔太平一向挺会说话,怎么缡子一来,嘴巴就发臭。缡子愣一愣就没事了,她开玩笑说,自己要将全部仇恨集中到汤有林身上。孔太平也跟着笑,笑完之后,就叫缡子不妨到汤河村去看看田毛毛,反正只是见识一下,什么责任也没有,然后还可以上鹿头山玩玩。缡子觉得孔太平的提议不错,就答应了。回过头来,孔太平要月纺也一起去,顺便陪陪缡子。月纺不敢马上答应,银行里请假很不容易,搞不好半年奖金就没了。月纺打电话向方行长请假时,没有细想就将缡子说了出来。方行长一听月纺要陪区书记的女儿,便满口应允下来,还要月纺回来时带上缡子到银行里坐坐。
月纺将家里的事安排好后,孔太平让办公室派来的北京吉普已经等在门外。缡子一见孔太平仍旧只能坐北京吉普,便要替他打抱不平。孔太平拦住她,说县财政已经拨了八万元人民币,自己再筹几万就可以买台富康了。这是县里的规矩,新上任的副县级干部都是如此。
北京吉普开到汤河村时,村里还像往日一样安宁。田细佰一家正在忙着将收获后的棉花往家门口搬,孔太平一行人突然出现,喜得舅妈老远就叫着月纺的名字。因为干活,田毛毛一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团红晕。孔太平见缡子将田毛毛着实看了几眼后,有些喜欢田毛毛了,就放心地与舅舅说起话来。
田细佰挺高兴地说,孔太平当常委的事在村里反响很大,大家都觉得孔太平是县里最好的干部,早该进县里的领导班子。田细佰还说,从前孔太平权力有限,有些好的想法不能让它实现,现在权力大了,应该能够多为老百姓做些好事。孔太平心里一热,忍不住将汤有林和萧县长在常委会上提出来,要将这儿的农民迁走,扩建养殖场的情况小声告诉了田细佰。田细佰当即就叫起来,说这种作法太荒唐了,农民的命弄得连王八都不如。孔太平赶紧将田细佰按住,不让他再发作,并且反复告诫,这事目前被自己硬顶着没有形成决议,一切都要等到开过现场会以后才能作决定。孔太平要田细佰私下与相好的人串联一下,事先作个预备,等到开现场会那天再派几个口才好的人作代表,当面与汤有林和萧县长交涉。孔太平再三嘱咐,要田细佰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这些情况是从自己这儿得到的。田细佰虽然不喜孔太平这种鬼鬼祟祟的作法,却也无可奈何。
离开汤河村后,孔太平到派出所找黄所长借了一支收缴的猎枪,让司机将北京吉普径直开到鹿头山下,然后就带着月纺和缡子往山上爬。离环保蔬菜基地还有几百米时,孔太平闻到一股气味,他精神一振,说月纺和缡子与鹿头山有缘,上来就碰见麂子了。说着他就从肩上取下猎枪,平端着钻进小路旁的林子里。风一阵阵地吹着,空气中芬芳越来越重,孔太平盯着一棵正在逆风而动的小树,就在他将手指压到扳机上时,一个女人惊叫了一声,跟着一团软软的肉身从背后重重地将他扑倒。孔太平手中的猎枪一下子走火后,压在背上的肉身不仅不怕反而吃吃地笑起来。孔太平扭头见是娥媚,便生气地问她搞什么鬼名堂。娥媚笑得更妩媚了。她说只怪自己不小心,本来想吓唬他一下,不料脚下一滑,倒将自己先吓着了。这时,章见淮从小树后面走出来。章见淮也笑,说是娥媚淘气,非要与孔太平开这个玩笑。娥媚见孔太平还板着脸,就说谁叫孔太平太想在女人面前出风头,连她搽的面霜都闻不出来,硬要说是麂子的气味。经娥媚如此一说,孔太平才不好意思地冲着章见淮笑起来。
孔太平和娥媚从林子里钻出来时,月纺和缡子正在那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说起刚才的误会,大家笑了半天,月纺有些嗔怪孔太平,说一开始她就怀疑那不是麂子身上的麝香味,而像是几年前她经常用、但现在不用了的永芳面霜。月纺这一说,大家笑得更起劲了。正在说笑,山上的民工大声吆喝起来,问谁在打枪。娥媚大声回应说没他们的事。民工听了反而更来劲,不停地追问娥媚是不是在林子里遭人非礼了。直到孔太平冲着山上吆喝一声,民工们这才一哄而散。孔太平将四个人一一作了介绍。娥媚不等与章见淮商量,马上就要月纺和缡子住到她家里去。三个女人顺着防火道往山那边走时,环保蔬菜基地的民工们眼睛全直了,要不是有人认出月纺是孔太平的妻子,真不知他们会说出什么样的邪话来。
缡子和月纺在娥媚家玩得很快活,说是只住一个晚上,结果住了两天。走的时候她们还有些不舍。下山后,吉普车已在先前分手的地方等着。一见面司机就说,从省里请来的钻探队昨天下午提前到了,因为找不着负责接待的孔太平,汤有林有些生气。司机还说昨天区书记到县里来了,像是了解什么情况,只吃了一顿午饭和一顿晚饭就走了。到了鹿头镇,孔太平让司机先将缡子和月纺送回县里。
孔太平走进镇委大院时,汤有林和李妙玉正站在一株月季花前说笑着。
见到孔太平,汤有林立即将眉头皱得老高:“这两天去哪里了,不在家等着接钻探队!”
“区书记来都不用我接,钻探队算什么!”孔太平觉得这话没说好,马上补充一句:“他们是有合同在身的,只要派个人将他们领到汤河村就可以了。”
汤有林说:“这些东西用不着你来教。汤河村有个皇亲国戚,亲自带人闹事,不准钻探队的人架机器,只有你去才能处理。”
孔太平正要说话,汤有林挥挥手堵住他的嘴:“常委会的情况你舅舅怎么知道?他一口咬定我们是来开现场会的!”
李妙玉接着汤有林的话,将上午他们一行人送钻探队到汤河村时,被当地的农民拦在半路上,那些人像是早有准备,拿着请愿书上来就说,不同意县里在汤河村扩建养殖场并让他们搬迁到鹿头山上去。那些人很准确地说出县里计划让他们搬迁的户数,一点不像是道听途说,肯定有人已经向他通了风报了信。孔太平一眼认出请愿书是舅舅的手笔,他将它看了几遍,一边在心里叫苦,一边在心里权衡。
好在孔太平意识到这种泄密的事现在非常普遍,再加上田细佰也不可能将自己的外甥出卖给别人,便咬紧牙关说:“常委有七个,你应该去问问别人。”
李妙玉也说:“孔常委不是这种人。我觉得应该是萧县长让赵卫东透露这些风声才对。”
孔太平放开了说:“这话也不是没道理。当一把手的嫌二把手碍事,这是很正常的。但在萧县长眼里,你汤书记却是他的对手,这也是很正常的。在你们之间,我算什么?我将这事告诉舅舅了,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汤有林终于消了气,他要孔太平先去将那些堵着路不让机器进场的人弄走,现场会和养殖场扩建的事以后再说。孔太平一看形势也只能这样,便答应下来。到了汤河村附近,孔太平要汤有林先到洪塔山那儿歇着,同农民打交道的麻烦事由他去做。汤有林不肯,说是要向孔太平学两招。孔太平心里明白,汤有林还是怀疑是自己泄的密。汤有林的样子让孔太平不得不利用田毛毛。他提醒汤有林,如果田毛毛来了,出了问题可就不好办了。汤有林不听,说哪有那么巧的事,汤河村又不是只有一家人,非碰上她不可。孔太平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一步看一步。
一过养殖场门口,就看见两台拖钻机的卡车停在那里,钻探队的工人三个一堆地坐在地上耐心地用扑克牌玩“斗地主”。钻探队的头头走过来正与孔太平说话时,洪塔山闻讯从养殖场里跑出来,非要拉汤有林他们进去坐坐。洪塔山说在鹿头镇就是发生天大的事,孔太平一个人也能摆平。汤有林不但不听,反而叫洪塔山以后少拍孔太平的马屁。
相隔不远的地方,田细佰和一大群人堵在通往汤河村的路口上,
孔太平像给暗号一样,天远地远地就叫起来:“你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有人从人堆里站起来,大声地说:“孔常委,你不要明知故问,我们也不是傻瓜!”
孔太平说:“有什么要求你们可以提出来,政府是你们的政府,组织是你们的组织,什么话都好商量,不要动不动就搞对抗。”
又有一个人站起来说:“我们没有要求,我们在这儿少说也过了半辈子,从来就没有想过向别人提出要求。”
孔太平说:“钻探队只是来找温泉的,不管怎么说,也应该让他们先将机器架起来开始工作。”
孔太平正说话,汤有林在身后咳了一声。孔太平扭头一看,田毛毛正远远地顺着一道田埂走过来。孔太平赶紧让李妙玉上前去找个借口将田毛毛拦住,又叫汤有林回到养殖场休息一下,这儿的事就由他来处理。汤有林点头走后,李妙玉也迎着田毛毛上去了。趁此机会,孔太平将田细佰叫到一边,说他们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没找准情报,便到处瞎开枪。田细佰说,他刚刚找了几个人在一起说话,赵卫东和李妙玉就带人来宣布要征用村里的土地,大家心里一急,加上看见汤有林和段人庆都来了,以为这就是现场会,心里一慌便顾不上细想,等到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只好索性借题发挥。孔太平将田细佰责怪几句,说自己以后再也不敢这样帮他们了。孔太平要田细佰叫那些人赶快撤回去,别再将他弄得里外都不像人。田细佰将孔太平看了好几眼,然后才对那些守在路口上的农民说,现在没事了,大家可以先回家去。田细佰也没有说更多的话,他说县里让孔太平负责这些事,他要乡邻们就像相信他一样相信孔太平。孔太平不像别的干部,只想贪功,不顾百姓疾苦,孔太平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农民的事。田细佰还说,他可以替孔太平作担保,万一将来大家因为这些事吃了亏,找不着孔太平就来找他。听着田细佰这般说话,孔太平心里的滋味很不好受。
堵在路口上的农民一走,钻探队马上卸下机器,开始进场。
李妙玉也不再在田埂上堵田毛毛了。几个人在养殖场里聚齐了后,李妙玉要孔太平猜自己是如何拦住田毛毛的。孔太平不想猜,李妙玉只好主动说,她一直在做工作,要田毛毛答应当镇里的计划生育协管员。汤有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说李妙玉也真敢想,让一个还没谈过恋爱的女孩子去干这种事。孔太平看了汤有林一眼,然后一语双关地说,田毛毛的事,镇里和县里都应该管一管。汤有林说他记得自己曾经弄了一笔钱让县里修了一座水文站,有机会他要去那座水文站看看,如果确实像别处的水文站那样幽静,就将田毛毛安排进去。孔太平明白汤有林是想将田毛毛放到一个不可能经常跑出来麻烦他的地方。虽然汤有林这种想法的目的不好,然而真能进水文站,对田毛毛来说就算很不错了。
孔太平正在想心思,李妙玉突然冲着洪塔山的脸唾了一口痰。见大家都在那里望着他们,李妙玉笑吟吟地说,自己不小心将痰吐错地方了。洪塔山不等别人问,主动说自己不小心将手放错地方了。洪塔山这一说,大家几个人突然大笑起来。笑完后,汤有林起身要走。
出了门,几个人拉开距离各自说着想说的话。孔太平离李妙玉最近,他故意问:“那次你说上山去看我,为什么不去,另有新欢了?”
李妙玉不软不硬地说:“跟你相好的女人那么多,干吗还要在乎我呀。这事瞒得住月纺但瞒不住我。没有几个陪练的,你能有那样好的功夫!”
两个人并肩走着,直到快要上车时,孔太平才说了句:“你我虽然只做了一场露水夫妻,可还是有真情的。”
李妙玉说:“我知道,我不会坏你的事。”
天黑之后,孔太平回到家里,缡子和月纺都不在,他将电话打到月纺的娘家,没想到儿子也不在。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孔太平觉得自己今天体内的消耗特别大,便早早地上床睡了。月纺带着儿子回家时已是半夜了。孔太平惊醒后才想起,方行长的确说过请缡子到银行坐一坐的话。方行长还将汤有林也叫去了。饭后,汤有林不仅和缡子跳了好几曲舞,也和月纺跳了两曲,月纺说,汤有林这人的确是个哄女人的天才。孔太平一听马上将月纺撵到卫生间里,非要她将身上的气味洗干净。月纺洗完澡爬上床时眼神里那迷人的笑意带着几分忧郁,孔太平知道月纺心里的一汪春水被那几支舞曲撩动了。孔太平心里也很不好受,为了转移月纺的注意力,他将自己已经心中有数的,发生在汤河村里的事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并要月纺想些点子帮帮自己时,月纺果然平静下来,一心一意地为孔太平出主意。夫妻二人商量了好久,最后月纺得到的结论与孔太平早就想好的办法基本上一模一样:汤有林虽然对农村的事不熟,但有李妙玉的提醒就足够应付了,不用孔太平操太多的心。既然汤有林想在萧县长面前见招接招,见式应式,孔太平不妨后退一步,隔山观虎斗,说不定会拣个大便宜。孔太平与月纺的想法不尽相同的地方在于:孔太平打算在事情发展到关键之际,自己还可以暗中使一把力,使其彻底地变成水与火那样绝不相容。
孔太平一想到这会导致汤有林的养殖场扩建计划的实现,就不无忧虑地说:“说不定汤有林的名牌工程完成之日,就是舅舅他们受难之时。”
月纺有些烦孔太平如此婆婆妈妈,她说:“既然你认准了让农民上山种环保蔬菜是县里经济发展的一大出路,就算到时候将那些人搬到山上去住,也是为他们谋幸福的好事。”
孔太平再也没有别的想法了,他也觉得自己必须这样想。
26
平地竖起来的钢铁钻杆,一根接一根地钻进地层深处。同时也像钢钉一样深深地扎在田细佰他们的心上。田细佰自从对乡邻们说了那一番话后,反倒对孔太平放心不下了。他一连三次跑到县里,找孔太平探听虚实。孔太平只见过田细佰一次。他要田细佰相信自己的外甥不会做让大家吃亏的事。孔太平说这话时,实际上已经为自己留了后路。后两次田细佰来时,孔太平虽然手上有事,但也不是丢不开的那种。他让月纺出面多少有点回避的意思。月纺对田细佰说,他这样做就是不相信孔太平。按照孔太平吩咐的,月纺有意作了一些寓意,她说其实种菜比种棉花划算,县城周围的农民为什么那样富,就是因为他们是种菜的。田细佰可能听出月纺话里的意思,反过来问月纺,她在银行里工作,收入比别人多,为什么还如此贪财。田细佰几乎用警告的语气劝月纺,不要像有些领导的老婆,因为太贪财了,到头来害了自己的丈夫。就在田细佰反复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来回奔波时,赵卫东和李妙玉已经悄悄地拟定出一个需要搬迁的五十户人家名单。由于田细佰家所处的位置,赵卫东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办法可以使田细佰家不必搬迁。赵卫东为这事找过孔太平几次,哪怕赵卫东主动提出来可以在搬迁的费用上多付一些,孔太平也还是一言不发。
有关这些工作的现场会,是由孔太平负责筹备的,汤有林催了几次,孔太平总能找到借口往后拖。这天早上,孔太平一上班就有人叫他到汤有林办公室去一趟。孔太平以为还是这事,不料他刚进门汤有林就递过来一张八万元的批条。
汤有林说:“加上先前财政给的八万元,你可以买台桑塔纳了。这样下次缡子来时,可以让她过得更舒服些。”
孔太平说:“是不是缡子说了什么?”
汤有林说:“她说我欺负你,从前在镇里当书记坐破吉普,现在当了常委还是坐破吉普。”
孔太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为买车的事孔太平找过安如娜,安如娜说这是小钱,答应年前叫地区财政局帮忙解决。“我知道县财政的赤字这一阵又增加了不少,买车的钱我可以自己想办法。”
汤有林说:“我也知道安如娜会帮你,不过钱多总不会咬手的。你也该向别的常委学着点,在财政局单独立个账本,自己要的钱自己花。再说这笔钱是我从省里带下来的,一直没用,要不是缡子发了话,我还不会动它。”
孔太平谢过汤有林后,见气氛不错,他就说起汤河村五十户搬迁人家的事:“县里好多年没有做这项工作了,大家心里都没准备,真的动起来,不仅县里和镇里的工作压力大,就是农民本身也会吃不消。如果只是解决环保蔬菜基地的用工问题,不如采取招合同工的方式。”
没等孔太平谈到养殖场扩建问题上,汤有林就打断他的话,并将县经委早上送来的一份关于县办企业百分之九十以上亏损,将近三千名工人,平均一年没有领到工资的报告,放到他面前。汤有林说:“你在常委这个位子上呆的时间不长,缺少全盘考虑的观念。招一个工人,县里就多一份负担,就要负责他们一生。不比农民,放到哪里都会想办法自己活下来,不需要替他们操太多的心。现在需要操心的事有那么多,能不用扛到肩上的事,就要尽量想办法不扛上肩。否则的话,这辈子也别想有一点点个人生活。至于你舅舅一家,我的意见是,真要搬迁时,还得让他们带个头,一旦田毛毛有了工作,再找个人嫁出去,几年后将两个老人从山上接来县城,一切问题不就全解决了。”
孔太平说:“我也曾这样想过,只怕他们不会按我们的设想来。”
汤有林说:“我再教你一招,如果他硬是要成为阻力,你就去对他说,因为他们,自己的常委职务快要保不住了。”
孔太平说:“这种主意也只有你能教我。”
两个人相对一笑后,汤有林突然问:“你对缡子的印象如何?”
孔太平如实地说:“人还不错,就是那种高干子女的骄横让人难以接受。”
汤有林大笑起来:“要是你能将她弄上床,就会发现她比做小姐的还好摆弄。”
孔太平由衷地说:“你真是个高人!”
离开汤有林的办公室,孔太平绕道去了一趟财政局,按照汤有林教的办法顺利地为自己立了一个账本。他刚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小袁就不声不响地溜了进来。小袁告诉孔太平他托自己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区书记突然来县里,是因为汤有林和萧县长的矛盾最近有激化的迹象,区书记来将他俩各打了五十大板。小袁刚说完,段人庆在门口晃了一下。孔太平赶紧大声地要小袁帮忙出主意,到底是买台富康,还是买台桑塔纳。小袁会意地说富康只适合私人用,像孔太平这样做领导的人还是桑塔纳气派一些。确信段人庆走远后,小袁叹息孔太平当常委还不如段人庆当副县长潇洒。
也许是小袁的话刺激了自己,本来县委车队还有闲着没车开的司机,孔太平执意不肯要,非要将小许从鹿头镇里调上来,做自己的专职司机。小许按照孔太平的意思,从省城开回一台红色桑塔纳。孔太平瞅着崭新的车身,笑眯眯地让小许开车带上他一家三口在县里转转。车到鹿头山下时,小许拍了一下方向盘没来由地一个人笑起来。月纺问时,小许说,两年前他在这条路上不知为洪塔山的那台桑塔纳怄了多少气。孔太平记起当时的情景,就问小许现在的感觉如何。小许刚说好极了,月纺就告诉他,等到哪天他为孔太平开4.0的奥迪感觉会更好。小许说,只要孔太平不嫌弃,自己还想在不久的将来为孔太平开防弹车。孔太平在一旁只管同儿子一道逗笑。
元旦那天别人都在放假休息,常委们躲到鹿头镇养殖场开了一整天会。半天研究人事,半天开现场办公会。孔太平越来越感觉到,在县里当常委最难也最辛苦的工作,就是这种常委们一个不敢少一个不能多,大家面对面,看似近在咫尺,内心却南辕北辙的会议。同以往的常委会不一样,好像是为了让那些在会场之外某个地方等得心焦的人早点安下心来欢度节日,这一次破例先议人事安排后议工作计划。会上的人事安排却出乎孔太平意料之外,总的格局完全变了:汤有林提名的人只勉强占到四分之一,其余四分之三全是萧县长提名的人。孔太平后来算了一下账,这次常委会所产生的结果,直接导致萧县长提名的人,在县内重要岗位上所占的比例与汤有林提名的人处在二比一的状态。
中午过后,天上下起了雨。孔太平不敢在这种时候去田细佰家,正想找人下两盘象棋,汤有林拉上他非要到外面去走一走。孔太平以为他是因为上午在会上输给了萧县长,心里不爽,就开玩笑说,这种点点滴滴近似黄昏的时候应该找个善解人意的女孩来陪他。汤有林第一次对这类话没有兴趣,他将想跟上来的洪塔山撵开,顺着田野上的小路,往不远处的汤河村小学走去。因为下雨,田野上几乎见不着人。小路从一片树林旁经过时,孔太平发现树林里有两个男女打着一把伞头挨头地坐在一起。孔太平觉得女的有几分像田毛毛,想一想又觉得不可能便将这个念头丢开了。一路上,汤有林用手指着大片的良田熟地,恨不得立刻就将它们变成养蛇养鸽子和养甲鱼的地方。说着话汤有林问孔太平,明不明白他为何要将现场会改成现场办公会。孔太平心里清楚汤有林对自己筹备了两个月、现场会还没个眉目很不满,由于现场办公会是汤有林亲手抓的,自己再也无计可施了。孔太平明白汤有林很清楚自己会想到这些,便将自己实在不想让舅舅他们搬迁的想法如实说了出来。汤有林也没有再追究,只是说他太重乡土情感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半掩着的大门,孔太平正说学校里不会有人,教育站的何站长就带着镇完小的杨校长迎上来。汤有林问他们元旦放假了还猫在学校干什么。何站长解释说,他们想对全镇的教师进行一次素质测试,就找了这个不惹人注意的地方出考题。何站长领着汤有林和孔太平将破旧的校舍看了一遍,回到操场上,汤有林说这种破房子养养飞禽走兽还差不多,作学校太危险了。何站长趁机将全镇学校现有的危房情况说了一遍,并希望汤有林能给点钱扶持一下。汤有林笑一笑,说他已经将这事放在心里了,如果不能完全解决,最少也要解决一部分。
何站长和杨校长回屋后,汤有林突然对孔太平说:“我有个想法,就将这所小学改成养鸡场。怎么样,下午开会时,你出面提议一下!”
孔太平大惊失色地说:“汤书记,这件事连玩笑都是不能开的,你可不能当真。”
汤有林平静地笑着:“上午的会你又不是没参加,老萧串通几个常委都将我逼上梁山了,我哪有心思在这种时候开玩笑。”
孔太平说:“这种事万万做不得,只要做了肯定会身败名裂。”
汤有林意味深长地说:“不是有人正等着看我如何身败名裂吗?帮我一下,就当我自投罗网好了。”
孔太平猛然明白汤有林一定是在对萧县长下圈套,他盯着不远处的养殖场,不敢看汤有林,嘴里说:“我觉得你和萧县长之间还没有到决一死战的地步!”
汤有林铁青着脸说:“你以为老萧会当面邀请我进行决斗!再拖下去说不定连你都要跟着他的屁股后面跑。”
孔太平不好再劝了,他说:“你真的有把握,撤了学校办养鸡场,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如果你有绝对把握,我还有个主意:让赵卫东在下午的会上将这个方案提出来,诱使萧县长上钩。”
汤有林阴阴一笑说:“就这样定了。你给我将赵卫东叫来。也不能总是等着别人上门挑战,我也得主动下一回战书。”
孔太平打电话将赵卫东叫来后,自己先走开了。下午的现场办公室还在养殖场的客室里举行,开会之前大家站在养殖场的塔棚里,看了看四周的地形。因为钻塔的阻挡,汤河村的农民没有发现自己的头顶上一下站起了这么多的人。会议一开始,先由李妙玉将有关情况介绍一番。接着由赵卫东详细地报告了扩建养殖场和新建养蛇场和养鸡场计划。赵卫东按汤有林的要求,请求常委会同意将汤河村小学改建成养鸡场,现在的学生和老师全部并入镇完全小学。孔太平本想冷眼看看接下来的戏怎么演,哪知赵卫东一说完,萧县长就带头表态完全支持有关的各项计划。另有几个在研究人事时与萧县长配合得很好的常委,也跟着萧县长说,既然是县里的名牌工程,就应该有如此的魄力。在孔太平看来应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就这样三言两语就通过了。
散会时,所有人都很面带笑容,孔太平虽然也高兴,一想到汤有林和萧县长四目相对时,那种不言而喻的杀机,两条腿便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小许注意到这个细节,有意将车开得很慢。红色桑塔纳缓缓地接近县城时,孔太平终于平静地叹了一口气。
小许像是猜出孔太平的心思,他将方向盘打了一把,并顺势扭过头来说:“孔书记,我看你每次开完常委会后都觉得很累。”
孔太平说:“七个常委我排最后,书记县长又在暗地里张弓搭箭,就算我不介入,也得防着他们瞄错了目标。”
小许说:“依我看,你得找几个贴心的人跟着做事才行,虽然财政局长公安局长理所当然是一二把手的人,可鹿头镇是你的根据地,别看赵卫东现在紧跟着萧县长,其实他心里虚得很,只要有机会,稍一使劲他就跟过来了。”
孔太平觉得小许说的还真是那回事,因为大家都在竞争常委一职,县里所有重要岗位上的人过去没有一个是自己的朋友,现在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心腹,如果自己再不将赵卫东拉到自己这一边来,以后的工作真是难以开展。孔太平不再说话,直到下车时才冲着小许笑了笑,并让他开车去接赵卫东来家里。
孔太平让月纺准备点下酒的菜,并在书房里摆一张小桌子。月纺不明白孔太平为何如此高规格地款待赵卫东。孔太平说女人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就不如男人了。
赵卫东一来,孔太平就将他请到书房里,并将两个人面前的酒杯全倒上酒:“我知道你今晚很忙,一会儿还要去萧县长那儿,就不来那些客套了。”
赵卫东举着酒怀惊奇地看着孔太平,孔太平也看着赵卫东,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说了声:“感情深一口吞。”
一杯酒喝干了后,孔太平说:“你喝的这酒不是酒,而是救你赵卫东命的药!”
赵卫东不以为然地说:“我一没患绝症,二没犯党纪国法,哪来的命要别人救!”
孔太平将酒杯重新斟满后才说:“如果你犯了这两项,我才不会请你喝酒。我是看着你将好生生的脖子往别人系在梁的绳子里送。我问你,下午的会上,是谁让你提议将汤河村小学改作养鸡场的。是汤有林先同你说的,然后你又请示了萧县长,对不对?实话说,这件事汤有林一开始就同我说过,我是反对的。反对的理由我想你也明白,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敢壮着胆子去捅教育这个马蜂窝。我以为这事会在办公会上遭到否决,哪怕多几个人反对我也不会找你来喝酒了。因为无人反对,我才知道这事有些不妙。你也不是刚当领导。去年,那些老师为了一点工资,就将鹿头镇闹得天翻地覆。而将学校腾出来做养鸡场是何等了不得的大事,不用说做,就是挂在嘴上说说,开开玩笑,也会让人胆战心惊。更让我感到不妙的是,汤有林与萧县长在这件事上出奇的一致,简直是一唱一和。上午的常委会你当然不能参加,我可以告诉你,当时的气氛,换了任何一种会议,我都要躲到一边去,免得别人的牙齿喷出来射我的眼睛。”
孔太平见赵卫东的脸色有些紧张,就拿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你不要太紧张,厉害的话我还没说出来哩!我再告诉你,萧县长除了开始在人事问题上与汤有林对着干以外,肯定还有你我不知道的动作。汤有林当然也不是善良之辈,要不然区书记就不会专程跑来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本来嘛,姜书记死后,由萧县长接任是顺理成章的事。哪想到从地底下冒出一个汤有林,硬是将他用筷子夹到嘴边的一快肉抢走了。这就像我离开鹿头镇后,李妙玉或老柯老阎想抢走属于你的位置一样。萧县长哪里甘心就范,但他毕竟年纪不小了,时间对他不利,不可能长期与汤有林暗中较劲。不只是萧县长觉得时间紧迫,汤有林的时间也不充裕。你不知道,汤有林有一个三年之内离开这儿的计划,最好的途径当然是升职了。按照汤有林的三年计划,不仅一个月就是一个星期也不敢浪费。眼看着萧县长在一旁不时为自己的计划设置障碍,汤有林当然也会着急。作对手的两个人同时着急后,如果碰上各自认为是能够痛下杀手的机会,肯定都想通过这事决一个你死我活。你赵卫东就是这样不知深浅地被他们利用了。”
说着话时,赵卫东已不知不觉地喝下了三杯酒。孔太平将第四杯酒给他斟上后,继续说:“按说你不应该这样不省事,从前我们共事时,一有矛盾出现,你的表现都很精明。我想你一定是被有些人的许诺弄昏了头。我再告诉你,汤有林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如果他敢于在这种非常时刻,提出来将学校改作养鸡场,下一步、下两步甚至下三步的棋如何走,他肯定早就想好了。萧县长也一样,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县长,光是经验就可以与汤有林大战三百回合。萧县长敢接招,说明他也盘算好了将来进退的道路。这时候敢在教育问题上下刀子,无异于向对方下战书。只有你,两边的人都在将你当枪使,你还以为自己是他们的宝贝。说句不好听的话,真到那个时候,他们一人一掌就会将你推下万丈悬崖。不管谁赢谁输,最终的烂包袱只有你赵卫东一个人背。”
赵卫东喝了那么多的酒,脸色俨然像产后大出血的女人。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没有想到。主要怪段人庆,萧县长叫他做我的工作,他就一直缠着我不放。要我跟着萧县长走,不要三心二意。”
孔太平不等赵卫东将话说完就呸了一声:“段人庆是三岁男孩的鸡巴,硬不了几分钟——亏得你整天将他挂在嘴上。”
赵卫东说:“当时我想他也是为我好。”
孔太平说:“他要是真为你好,你可以将我现在说的话拿去试试,看看他会将自己的心肝掏出多少来给你看。”
赵卫东这时恨不得对天发誓了。他说:“若不是你提醒,到时候说不定真的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你是我的老领导,教教我,现在该怎么办?”
孔太平说:“你也别惊慌!回去后,先将萧县长、段人庆还有汤有林是如何同你说的,写个东西给我。真到了那种时候,我会出面替你主持公道。”
赵卫东放下酒杯说:“不用回家了,就在你家里写。”
赵卫东趴在写字台上写字时,孔太平在他身后美美地喝了一杯酒,然后近乎自语地说:“现在这种时候当领导犯不了大是大非的错误,犯错误的都是那些能化腐朽为神奇的事情。只要稍稍多个心眼就会想到,以萧县长在政治上的老辣,为何要将自己的脖子往死扣里送?谁不知道发展教育是我们的基本国策,千年大计。我们在萧县长手下干了这么多年,谁见过他犯这种错误?所以,萧县长这是在走一步险棋。我估计,他多半会输得连裤衩都没得穿的。萧县长的助手不行。过去,萧县长一直在帮段人庆来对付我孔太平。看上去段人庆在很多地方比我顺利,只要换一个角度去认识:段人庆必须在萧县长的帮助下才能同我竞争,那正好说明我的实力强过段人庆许多。其实萧县长也就是那两下子,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和年轻人斗,简直就是自取灭亡。不过,我觉得汤有林的心也太狠了,想什么办法不行,为什么要用汤河村小学做赌场来赌自己的前途!”
赵卫东一边写一边不停地点头,并说共事这多年,头一次感到自己与孔太平相差不止一个档次。还说往后只要萧县长他们有什么动作,他一定尽早告诉孔太平。孔太平也表示只要能帮赵卫东,自己肯定会尽心尽力。赵卫东写完要写的后,又对孔太平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孔太平见赵卫东将萧县长许诺,只要自己当县委书记,肯定让赵卫东当常委这样的话都写出来了,立刻彻底放下心来。孔太平见时间不早了,就叫赵卫东先去见萧县长。赵卫东不好意思地说,孔太平真是料准了,下午开会之前,萧县长就安排好了晚上九点上他家去开个秘密会。
赵卫东想起一件事,走到门口了又转回来。他说:“钻井队的陈技术员与田毛毛的关系有些特别。”
“是别人瞎猜吧?”孔太平说。
听赵卫东说他在鹿头河边碰见田毛毛与陈技术员一起坐在沙滩上,孔太平猛地想起自己在去汤河村小学的路上碰到的那一对男女心里突然有些不踏实。月纺劝他,田毛毛也老大不小了,与男人相处应该知道如何对付,如果总为这事操心,那他一辈子也别想轻松过日子。月纺的话说得孔太平更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汤有林就打电话来,约孔太平明天傍晚在省城里见面,有重要事情要做。
孔太平正要放电话,汤有林也提起田毛毛。
汤有林要孔太平立即去汤河村,将钻探队的陈技术员撵走。孔太平下意识地追问这样做的理由。汤有林毫不含糊地说孔太平这是在装傻,如果他不知道陈技术员与田毛毛的事,那他就不是当常委的坯子。汤有林几乎是用警告的口吻提醒孔太平,田毛毛目前的情况是不能谈恋爱的,如果再出问题田毛毛就没救了。汤有林说陈技术员这类人只是在慰藉乡下的寂寞,不会对田毛毛动真情的。
田毛毛的事发展到这一步,月纺先急起来。倒不是怕在缡子和区师傅面前不好交待,关键是田毛毛能不能再承受一次心理与生理上的打击。万一承受不了,到时候不仅会将汤有林扯出来,就是孔太平也会怏及的。
孔太平听了月纺的话,当即叫小许开上车送自己去汤河村。
快到汤河村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小许正在夸新桑塔纳的车灯亮得特别舒服时,路边的小河河堤上出现一对手拉着手的人影。孔太平将那人影紧盯着看了看,果然是田毛毛与钻探队的陈技术员。孔太平心里一冒火,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他让小许掉转车头,先去镇派出所。黄所长正同几个同事一道吃饭。听孔太平一说,黄所长猛地将桌子一拍,吩咐坐在对面的两个年轻警察马上去将这个任务完成了。不到二十分钟,那个陈技术员就被带回来了。孔太平隔着一层玻璃看了看,陈技术员长得与钻探队其他的人大不一样,白白净净地一副读书人的样子。他有些不相信汤有林的话,但又没有别的办法。
孔太平一个人赶到钻探队时,钻探队的头头不在。几个工人还笑嘻嘻地指着紧挨着田细佰家的房子,说了一句荤话。孔太平知道那是屏儿的家。屏儿的男人到南边打工去了,家里只有她和一个三岁的女儿。他心里一沉,忍不住将钻探队的人全都骂作畜牲。骂了几句,钻探队的头头从黑暗中钻出来,见到众人时露出一脸的讪笑。孔太平将他叫到一旁告诉他陈技术员被抓的经过。钻探队的头头顿时冲着孔太平直发牢骚,说鹿头镇太不开放了,难怪经济总也发展不起来。孔太平懒得与其理论,要他明天一早就将陈技术员送走,这样自己可以出面将那家伙保出来。钻探队的头头叫起来,说这眼井能不能打出温泉,关键就在这几天,别人都可以走,唯独陈技术员不能走。他还说,陈技术员人挺好,如果不是长年在野外工作,老婆在家红杏出墙离了婚,田毛毛还没有这个机会。孔太平不听这些,逼着钻探队的头头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处理完这件事,孔太平顺着田埂漫步走进汤河村。村子里非常安静。路过屏儿家时,屋里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小声歌唱,孔太平忍不住绕了几步,他发现屏儿家卧室的窗户不知为何没有关上。身体发育得非常好的屏儿正一丝不挂地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身子。因为长年不歇地劳动,屏儿的皮肤染着一种迷人的太阳红。太阳红从孔太平的眼睛里钻进来,在心里唤出一种久违的热乎乎的感觉。他有些羡慕眼前这个快乐的女人。不管是李妙玉还是安如娜,包括春到,她们从来不会因为与自己做爱获得高潮而高兴地歌唱。孔太平将那只窗户看了好久,他不想再去看田细佰了。
回到家里,孔太平发现屋里多了一套真皮沙发,他问月纺:“又有谁想要我在常委会上帮忙说话?”
听说是赵卫东送来的,孔太平说:“这样的东西不好再收了,太打眼。”
月纺说:“我知道这点,因为是赵卫东表示效忠的物件,我才没有拒绝。”
第二天早上,在去省城的路上,孔太平接到黄所长电话,说是陈技术员已经上了开往省城的长途客车。到了省城,在约好的酒店见到了汤有林。汤有林说,他请了几个挺有意思的人来吃饭,有些开支必须两个人出面才不会被人当作把柄。孔太平不相信为了这点小事汤有林会将自己从几百里之外叫过来。汤有林请来的人全是团省委的。吃完饭,汤有林还塞给他们每人一个两千元人民币的大红包。团省委的人不肯接,说汤有林先前在财政厅时对他们就很照顾,这个人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给汤有林。从喝第一杯酒开始,孔太平就在琢磨,汤有林如此隆重地请这些人到底意义何在。直到酒喝完,那些人走得不见踪影了,孔太平还没想出个名堂。汤有林看出孔太平的心思,他故意诡秘地说,自己想通过他们弄个新长征突击手当当。孔太平哪会相信这种鬼话。因为有一个客人没来,汤有林将多出的一个红包塞给孔太平,让孔太平自己想办法在省城里花掉。
看着小袁开车载着汤有林扬长而去,孔太平也让小许将自己送到安如娜的住处附近。小许比从前老到了许多,不用多说一个字,就会意地自己找地方休息去了。
这天晚上孔太平虽然在安如娜家里过夜,心里并不痛快。安如娜用女人拒绝男人时用得最多的理由,不使孔太平碰她一下。孔太平原打算半夜里悄悄地撩开安如娜的睡衣看看她身上到底长了多长的体毛,上床之前安如娜非要他大口大口地喝下一杯牛奶。喝完后孔太平感到嘴里有股药味,便问安如娜是怎么回事。安如娜开玩笑说现在的奶牛也会感冒发烧,也会吃青霉素,那药味当然就进到牛奶里了。安如娜将他一推,要他别乱想,他顺势将头一歪便睡死过去。等到他醒来时,安如娜已经准备好了早点。吃完早点,孔太平又问早上的牛奶与昨晚的牛奶味道为什么不一样。安如娜说牛奶的品牌不一样,味道当然就不一样了。安如娜不让孔太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她要孔太平回去时顺便去一趟地区财政局,将自己通过地区财政局转拨给他的二十万元专款带回去。不管安如娜怎么说,孔太平还是怀疑昨晚的牛奶里有安眠药。他有些相信汤有林说的,安如娜也许真是个返祖的女人。
孔太平迫不及待地给小许打了call机,要他马上来接自己。在等车的空隙里,孔太平将话题引到汤有林昨天请来喝酒的团省委的那些人身上。安如娜算得上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她也搞不清汤有林的目的。安如娜甚至还不屑地劝孔太平,什么破团委,从来就没有做过正经事,不要在他们身上花费精力。
红色桑塔纳一会儿就到了。孔太平走时还像往常一样用力地吻着安如娜,在心里他已经觉得那对嘴唇的滋味已大不如从前了。刚上车小许就告诉孔太平,月纺昨天晚上从汤河村打来电话,田毛毛又出事了。小许说他当时没法与孔太平联系,只好说孔太平陪客时喝醉了叫不醒。孔太平马上将电话打回去。月纺告诉孔太平,昨天下午到晚上,田毛毛的情况简直吓死人。田毛毛知道那个技术员走了后,竟然找了一根绳子要殉情。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叫镇医院的白院长亲自来给她打了一针安定。早上醒来情况已经好多了,只是人比从前呆了许多。
田毛毛的事弄得孔太平很不高兴,车过长江后,小许见他还不笑,就说了一个在省城里正流行的一个顺口溜: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高兴不如高潮。孔太平听后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随后问小许是从哪儿听说的。小许也不想隐瞒,老老实实地说,昨天晚上他在酒吧碰到一个长着两只酒窝的小姐。孔太平觉得那个小姐一定是春到。
27
元旦假期一过完,有一阵子没露面的洪塔山便向孔太平告急,说是到现在也没弄清汤有林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再不想办法,别说甲鱼苗,就是成熟的甲鱼也没人要了。孔太平想不出什么办法,便转而问洪塔山,那次转到邓松账上的钱都弄回来了没有。洪塔山回答说,不仅本钱收回来了,邓松还付了利息。孔太平放下心来,说邓松是一个可以长期交往的客户。
这时,缡子突然打来电话。缡子从区书记那里得知,汤有林与萧县长之间的矛盾渐趋公开化了,她认为这是对汤有林实施报复的大好时机,特意向孔太平提个醒。孔太平嗯了几声后,反过来暗示缡子,田毛毛的事怎么样了。缡子说过元旦时她向区师傅提起过,区师傅好像有些心动。孔太平要缡子趁热打铁,抓紧时间将这事搞定。区师傅年纪大了,好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做侄女的得替他好好珍惜。孔太平与缡子的话还没说完,有人敲门报信,说是汤有林带着太太江小寒给大家拜年来了。缡子在那边听说后不肯放下电话,逼着要孔太平说江小寒长得漂不漂亮。孔太平要缡子不要吃这种醋,少妇是少妇,少女是少女,各是各的风韵,各是各的美丽,所以全世界搞选美时全都规定只让没结婚的女孩参加,如果让结了婚的少妇参加,评委就没办法统一评分了。
孔太平刚刚放下电话汤有林就带着江小寒进来了。孔太平忙说,全县四十万人中,只有他荣幸地率先与江小寒相识。说着就将洪塔山作了一番介绍。寒暄一阵,洪塔山急不可耐地告诉汤有林,养殖场的甲鱼他都按要求留着一个也没动。汤有林要洪塔山回去弄十斤甲鱼苗,中午以前送到他家,晚上再到孔太平家吃饭。见孔太平不明白,汤有林笑着说,自己单身一人在这儿,老婆来了不上同学家还能去哪儿。孔太平问到时候准备多少双筷子。汤有林伸出两个指头。
剩下一个人时,孔太平将机要科送来的传阅文件翻了一下。文件内容基本相同。要么是加强税收征管,增加财政收入,要么是通报什么地方的工人在铁路上卧轨,什么地方的离休干部集体上访。孔太平飞快地在这些文件上画一个圈,再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时候走廊上开始热闹起来,形形色色的人按自己的需要在各个分管的常委门前排起了长队。孔太平看着自己门前冷冷清清的样子,觉得挺没意思,便叫小许开车送自己去汤河村。
出县城没多久,忽然看见区师傅正在路边用脚踢着一辆捷达轿车的轮胎。孔太平没等小许将车刹死,就打开车门跳下去。问起来才知道区师傅在送地区纪委的人到邻县去办一个大案,为了确保不出意外,他们故意绕道不走捷径。孔太平想起地委党校的同学董乡长和陶乡长,忍不住问他们卷进这个案子里没有。区师傅不肯说,扭头将孔太平的车夸了几句。孔太平连忙说自己买车没有花县财政的一分钱。区师傅说当了常委,坐台桑塔纳也是应该的。说了几句话,那些停车上厕所的人都回来了。
区师傅走后,小许告诉孔太平,萧县长的车刚从这儿经过,去了鹿尾镇。孔太平想着自己正好没事,不如跟着去看看。红色桑塔纳高速跑了一阵,便远远地跟上了萧县长的车子。快到鹿尾镇时,萧县长的车子拐弯驶上一条修得很好的机耕路。小许说萧县长一定是去鹿尾河水文站。翻过一座小山,一座小巧玲珑的水文站出现在孔太平眼前。孔太平正在惊叹县里竟然有如此幽雅的好地方,一个少妇领着段人庆和赵卫东从屋里跑出来,欢天喜地地接着萧县长。
孔太平赶紧打开车门跳到地上,叫了一声:“萧县长!”
萧县长回过头来,不高兴地:“你怎么盯起我的梢来了?”
“当然是有急事向你汇报,不然我怎么会有这种胆量!”孔太平使了个眼色后萧县长会意地跟着他走到一边。孔太平将自己被汤有林叫到省城陪团省委的人吃饭的事说了一遍,又说:“我对这事百思不解,以汤有林现在的地位干吗要巴结那些无职无权的团干部。”
萧县长认真地想了想才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汤有林这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共青团的干部现在看起来没用,三五年过后,说不定就会摊上一个肥缺。”
说了一阵话后,萧县长将那个让人惊艳的少妇叫过来,向孔太平介绍说这就是水文站的谷云站长。孔太平心里明白谷云与萧县长的关系,嘴里故意开着玩笑,说谷云应该好好谢谢他,没有他就没有这座比皇帝的行宫还美丽的水文站。谷云笑眯眯地将孔太平请进屋里坐了一会。孔太平觉得在这所房子不要说女人叫床,就是杀猪杀牛也不会有人听见。喝了几口茶,孔太平见赵卫东在悄悄地向自己使眼色,便会意地站起来,冲着萧县长说,自己要看看鹿尾镇的环保蔬菜。萧县长马上说他约段人庆和赵卫东来这儿也是这个目的。
鹿尾镇的环保蔬菜种在离水文站不到一里路的地方,海拔不到一百五十米,比鹿头山上的环保蔬菜基地海拔低了一千多米。孔太平一见地头有几个种棉花用的营养钵,忍不住说棉花地里农药的残留很重,种不出环保蔬菜。见萧县长没有理睬,孔太平知趣地不再做声了。
不远处,几个正在收获大白菜的农民冲着他们叫了一声,扔下手中的工具围过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县里让我们种环保蔬菜时,说好负责收购,怎么到现在也不见有人过问这些事!”
萧县长不慌不忙地随口编着话说:“我今天来就是了解收获情况的,回去以后便作安排。”
那些农民挺好打发,一听萧县长说得这么好,马上兴高采烈地回去忙自己的去了。
赵卫东站在一旁忍不住说:“一下子种了这么多环保蔬菜,若是卖不出去,农民是不会答应的。”
萧县长像没有听见,他看了看像小山一样堆在地里的大白菜,扭过头冲着县城方向冷笑起来。
转了一圈,孔太平知道自己得走了。上了自己的车,按原计划去了一趟汤河村。钻探队的钻机还在轰轰地转着,那头头不甚满意地说技术员走了,这井是不是打歪了也不知道。孔太平告诉他合同里规定死了,如果打不出温泉,只有工钱,奖金一分也没有。头头冷冷地看了孔太平一眼,转过身从地上扛起一根三十米长的钻杆,几个工人见了要过来帮他,头头吼了一声,吓退那几个手下。紧接着又吼了一声,那根胳膊粗的钻杆冲天竖了起来。一个工人笑起来,说头头是在展示雄性魅力。孔太平一回头,只见屏儿在不远处含情脉脉地往这边望。
孔太平往田细佰家走时有意绕到屏儿的面前。屏儿从自家菜地里抬起头来,客气地叫了声孔书记,然后才问:“要是打出了温泉,政府会给我们修一个女澡池吗?”
孔太平说:“只要有男澡池就会有女澡池。”
屏儿羞涩地瞟了孔太平一眼,低下头不再说话了。孔太平有些发愣,他不知道这个面相不漂亮的女人为何如此让自己心动。他假装回头看钻井架,目光一次次落在与青油油的白菜融合得很深的屏儿身上。当孔太平又一次回头时,屏儿再次抬起头说,田细佰一家一早就锁上门,到邻县的乌云山上的大庙里烧香去了。孔太平听了吃惊不小,从这儿到乌云山有两百多里的路要走,一来一去得整三天,不是遇到没有办法的灾难,一般的人很难下这样的决心。依然顺着小路向前走。田细佰家的大门果然紧锁,孔太平在门槛上小坐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汤有林给的那个红包,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后,从门缝里塞进去。
孔太平在外面忙了一圈,到家时太阳已经不太明亮了。厨房里除了月纺以外还有一个女人,孔太平以为是月纺叫同事来帮忙。若不是月纺跑出来要孔太平进去打个招呼,他绝对想不到那个女人会是江小寒。江小寒用一只老大的砂罐煨着什么汤,一股香味非常诱人。江小寒拦着不让孔太平看,说是汤有林有话在先,这汤得由他来剪彩。下班时间刚过,萧县长就带着政府那边的正副县长一齐拥进屋里。还没等孔太平明白过来,人大政协的主任副主任、主席副主席又来了好几位。接下来是常委和书记们,还有工商局局长和洪塔山。孔太平数了几次才数清,除去自己和月纺外整整二十人,刚好是汤有林早上在办公室对他伸出两个指头的十倍。好在天下的银行附近都会有当地最好的餐馆,月纺见势不妙,赶紧跑去叫了一些菜,还借了一张桌子。
汤有林果然是将孔太平家当作自己的家,大家刚坐定,他就宣布,这顿饭的东道主不是孔太平。说着就叫江小寒开席。
见到菜之前,江小寒先给大家上了三道茶。第一道是用紫砂茶杯品武夷山的岩茶。在座的人有一半去过武夷山,对江小寒所要求大家做到的望闻漱品饮几道程序有些不以为然,只是碍着汤有林的面子,才没做声。岩茶之后江小寒上了一小杯清清的白水,去掉大家嘴里先前的岩茶味。随后是菊花茶。段人庆他们对菊花茶没兴趣,私下里挺喜欢江小寒带来的专门喝菊花茶的那套白得像牛奶做成的细瓷茶杯。又喝了一遍白水后,再上来的是玻璃杯装着的绿茶。因为这儿也是绿茶产区,大家心里更不以为然。汤有林见换上来的绿茶半天没人动,便笑着举起茶杯在空中晃了一下。突然间,一道激光样的东西在屋子里绚丽地闪了一下。政协和人大常委会中几个年龄较大的人情不自禁地哟了一声。
就在大家相互探询时,汤有林咬文嚼字地提醒一句说:“此绿茶非彼绿茶。”
大家细细地看过各自的茶杯,只觉得漂在杯子里的茶叶的芽尖像是数过的,每个杯子里都是十来片。孔太平怕汤有林的面子上过不去,拿起茶杯尝了一口。一股异常舒润的滋味让他在愣了愣后,马上喝了第二口。这一次孔太平再也忍不住脱口叫了起来。
“这茶太妙了!”
孔太平一叫,别的人纷纷端起茶杯,试过的都跟着说从来没有喝过如此清香清甜的绿茶。就连萧县长也不停地称奇,将紧锁着的眉头舒开三分。汤有林这时才将谜底端出来,说这种茶叫冬茶,是大别山主峰附近的一个茶场开发出来的最新产品,它的每一片芽尖都是冬天里扒开茶树上的积雪,一点点地掐下来,连带着上面沾的雪花放在锅里一起炒制的。汤有林的话音未落,满屋的人便惊叫着一齐说,能想到这一点的,真是个有心人。汤有林也叹息说,如果不是在财政厅做事,自己也不会有缘碰上如此奇妙的冬茶。
段人庆就像盯着漂亮女人一样盯着杯子里的冬茶说:“这样的冬茶我们也可以开发出来!”
汤有林摇摇头说:“得到这种茶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老天爷必须在冬天下雪之前,给我们一个小阳春,让茶树冒点新芽才行。”
大家一边议论一边将自己杯子里的冬茶不舍地喝干了。
到这一步,江小寒不再上白水让大家涮口了。她和月纺一道将刚刚煨好的汤端上来。孔太平看着碗里漂着的完好无损的甲鱼苗,惊讶得不知如何说好。汤有林叫大家先尝尝然后才说这汤的名字。孔太平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后,抬起头来看着萧县长没有做声。只见萧县长先用嘴唇试了试,又用舌尖舔了舔,这才喝了一小口。紧接着喝了第二口。两口汤下去后,萧县长先前剩下的七分不展的眉头全扬起来,他一拍桌子,伸出指尖指着汤有林说:“绝了!真是绝了!这汤足以作为贡品了!”萧县长一开口,其余二十来人跟着快乐地叫起来。等到大家都说过话后,洪塔山才说,自己是专门做这个生意的,世上的甲鱼产品他全尝过了,用甲鱼苗做汤,而且如此色香味俱佳,实在是天下第一遭。汤有林将江小寒叫出来,让她将这汤介绍一番。
江小寒说:“这汤名叫迷你汤。”
众人一听齐声叫了一声好。
萧县长还补充一句:“真是形会意也会。”
江小寒笑的时间比说的时间多,她说这是汤有林在外面吃饭吃多了,总也见不着新花样后,自己琢磨出来的。还说汤有林对什么事都喜欢琢磨,并且时常能有与众不同的发现。见众人都在聆听,萧县长点名叫洪塔山回答,既然他刚吹牛,说天下用甲鱼做的汤和菜他都尝过,那就当面评价一下这汤为何与众不同。洪塔山也不客气了,站起来就说,既然有乳猪乳羊乳狗,用甲鱼苗做汤做菜当然也会有人想过。问题是甲鱼苗肚子里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怎么拿出来,肠肚还好说,甲鱼苗虽小,苦胆却不小。硬是开膛剖肚取出来吧,那样的甲鱼苗一见火,就会变成一锅杂碎,甲鱼苗也就不成其为甲鱼苗了。能将甲鱼苗弄得如些干净,而且还不伤它的筋骨,就冲着这一条,这汤的味道不出奇也不行。
洪塔山说得正带劲时,赵卫东敲门进来冲着大家高声说:“我是来报喜的,半个小时前,汤河村钻出温泉来了!”
萧县长一听马上说:“孔太平,你家里有好酒没有,如果没有打个电话叫我家的人送几瓶过来。我们县有温泉了,这可是大好事,也是汤书记新来乍到就领导有方的结果,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孔太平也不含糊,他说:“三个月前我不敢吹牛,现在不同了。”他转身进到里屋,拎了四瓶茅台酒出来,接着说,“反正在座的同仁都是副县级以上,像工商局长和洪塔山,得到的实惠可能比副县级还多,我也用不着隐瞒了。”
孔太平正要打开酒瓶,外面又有人敲门。
月纺刚将门打开一条缝就叫起来:“你们怎么来了?”
大门洞开后,章见淮和娥媚站在门外。孔太平连忙迎上去。章见淮见屋里人多,执意不肯进门。他将一只塑料壶递给孔太平,说是冬至过了十天,还不见孔太平上鹿头山去拿酒,他怕孔太平太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上山,趁着娥媚下山来买过冬的衣服,顺便带来了。孔太平手拿酒壶,看着章见淮和娥媚来了又去,好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关了门,孔太平将酒壶放在墙角。汤有林见了,上前拎起来将它放在桌上,要大家看这是什么好东西。听说章见淮送来的酒是豹鞭泡的,一屋的男人全都兴奋起来。几个人同时大声叫着月纺,要她给大家换上大杯。
趁着大家抢着喝豹鞭泡的药酒,赵卫东朝孔太平使了一个眼色,二人假装喝茶进到里屋。赵卫东小声告诉孔太平,萧县长刚刚在水文站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参加秘密会议的除了孔太平见到的段人庆、谷云以外,还有随后赶到的四个乡镇的一把手,常委中分管政法的钱副书记和组织部的关部长。大家商定,趁着年关要来了,县里各个战线经济情况普遍吃紧之际,将汤河村小学改养鸡场、汤河村五十户农民搬迁和环保蔬菜收购的事一同闹起来,而且要闹得越大越好,让汤有林首尾难顾。会上有人还提议同时从经济和女色问题上对汤有林进行揭发。萧县长没有同意,说这种事往往是扯起萝卜带出泥,一龙搅浑九条江,搞不好整个班子都会跟着玩完。
孔太平弄清大致情况后,不动声色地回去同萧县长他们一道闹酒。
转眼间十斤药酒就被喝光了。多数人眼睛都红了,闹着要到汤河村去看温泉。不等汤有林吩咐,大家就开始给自己的司机打电话。一会儿工夫,银行宿舍外面的马路上来了十几辆小车。汤有林也有些不能自已了,拉上孔太平亲自开车跟着去了。
没过多久,十几台小车车灯就将深夜的汤河村照得一片通明。井架上的钻杆还没取出来,一大股温泉便迫不及待地顺着钻杆四周的缝隙里冒出来,热腾腾的水气将汤河村的人全都熏醉了。老老少少的男人们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泡在刚刚形成的一片水洼里。女人们则用老大的水桶装起温泉水挑到一片树林里,躲在树影后面大呼小叫地将温泉水一瓢瓢浇在自己的身上。汤河村的人与温泉嬉闹的情景让汤有林和萧县长他们有些望而却步。
大家正相互观望,不知谁说了声:“算了,不看了,不就是热水吗!”
有几个人半真半假地附和:“还不如找个地方洗桑拿去!”
萧县长和段人庆对了一下眼色后,同汤有林打了一声招呼,转身回到车上。萧县长一带头,其余想走的人就没有顾忌了。
汤有林没有急着走,他让孔太平将洪塔山和工商局长叫到养殖场客房里,吩咐他们从明天一早开始,用三天的时间,将今天吃的迷你汤申请专利并进行商标注册。汤有林只给他们三天时间办理这事,并且在任务完成之前不得向包括萧县长在内的任何人透露消息。从第四天开始,洪塔山的精力就要全部放在加工迷你汤的工艺设备购制与安装上,这个时间也只有三天。在此时间里,由工商局长牵头负责,县电视台的人作配合,拍一个广告拿到省城的电视台上播放。最多半个月时间,他要看到产品出现在省城的市场上。几个人在一起将一些具体的事商量得很仔细。迷你汤的价钱基本上定在每罐二百元左右,为了促进它的广告效应,卖汤时一定要配上三小包江小寒上汤之前为大家泡过的三种茶。当然最后那道冬茶太珍贵,只能换成平常的绿茶。眼看该说的事都说清楚了,孔太平又建议,做广告时不仅要说甲鱼苗是野生的,而且最好在鹿头山上找一处水潭,将家养的甲鱼苗临时放进去。再请宣传部的笔杆子写篇文章发表出去,就说是狩猎的人无意中发现的。汤有林听了连连叫好,并说这事由他来安排,请宣传部长亲自执笔编写。
说完这些,汤有林让别人先走,单独留下孔太平。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事情,汤有林突然问:“吃饭时赵卫东突然跑来干什么?”
孔太平坚决地摇摇头说:“就是报信,没有别的意思。”
孔太平不想将萧县长他们秘密开会的情况告诉汤有林,他怕汤有林被吓往了,临时变阵,暂时不与萧县长较量,使自己失去渔翁得利的良机。
汤有林冷笑着说:“这种事谁也别想瞒我。你还是说实话吧!”
孔太平发现汤有林也认起真来,便随口撒了一个谎:“说了你也别生气,赵卫东发现你和李妙玉关系不一般。”见汤有林等着下文,孔太平只好继续编故事。“我也是喝酒时才知道的,赵卫东说,如果你和李妙玉的关系是真的,那可是太没水平了。县内最有风韵的女人是鹿尾镇水文站的谷云。同谷云比起来,李妙玉简直是只落汤鸡。”汤有林的注意力开始转移。“我也同意赵卫东的看法,没有见过谷云的人,真的不知女人会美丽到何种程度。”
汤有林说:“谷云难道比月纺还漂亮?”
孔太平顺着他的话说:“有机会你去看看就知道。”
汤有林一抬腿说:“还等什么机会,你这就带我去!我除了是县委书记外,还是水文站的投资人哩!”
汤有林硬拉着孔太平上了自己的车。顺着鹿头河走了一阵后,拐过一处岔路口,就看见鹿尾河了。到了这一步,孔太平索性告诉汤有林,谷云虽然是个小女人,但她是萧县长的情人。在谷云面前,汤有林还是手下留情为好,不要将萧县长惹急了,萧县长就算不是地头蛇,只是一条丧家犬,也不好将其硬往墙头上逼。汤有林开玩笑说,万一出事,也只能怪他不该让自己喝那么多的药酒,因为豹鞭这东西从来就不吃素。按孔太平的指引汤有林顺着那条机耕路将车开到水文站门口,然后让孔太平先下车在路边等着自己。孔太平刚刚下车,汤有林就迫不及待地按响了喇叭。不到两分钟,谷云就披着衣服开门出来。
车灯照耀下的谷云,见到汤有林时非常吃惊。
孔太平在黑暗的深处听不见汤有林同谷云说了些什么。谷云还在犹豫之际,汤有林就伸手将她扯进车里。山里的夜风非常刺骨,孔太平有点扛不住冻,他顺着机耕路慢慢地来回跑着。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心里却在拼命地嘀咕:汤有林与谷云这支插曲,萧县长瞄准汤有林的火力就会更猛。他一想到不管是汤有林和萧县长在这场争斗中全倒了,还是只倒萧县长一人时的局面,心脏就狂跳不已。那声音很像在青干班读书时,由保龄球馆听来的十四磅大球补中一只不肯倒下的瓶子后,由撞击和幸运共同组成的猛烈而有节制的欢呼。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汤有林开着车回来了。谷云下车后还将自己的手递给坐在车内的汤有林。
这一次孔太平清楚地听见谷云说:“汤书记,你可要常来呀!”
汤有林也清楚地说:“下次来我可是要进屋的!”
谷云的身影消失后,孔太平连忙钻进车里,嘴里哆嗦着说,汤有林再不回来,他就要冻死了。汤有林高兴地说孔太平的眼力大有长进,谷云的确不错,是他在县里见过的女人中最好的。下次再来,他要将孔太平送给自己的伟哥带上。一路上,汤有林不停地说,谷云是半个处女,这样的女人对男人似懂非懂,相处起来更有味道。
28
上班后孔太平接到通知,原定第二天召开的汤河村村民大会因故推迟。孔太平不知道因的是什么故,便到汤有林办公室去了一趟。汤有林告诉他,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想让萧县长他们再煎熬几天。孔太平说汤有林没有必要这样做,既然战书都下了,再拖下去就没意思了。汤有林不着急,他说自己还想耗耗他们的粮草。
隔了一天,孔太平带着几个有关的人到汤河村将钻探队的账结清了。没事时,他到田细佰家去了一趟。进门后,田细佰和田毛毛都不理他。孔太平知道他们还在为陈技术员的事生自己的气。好在舅妈还像往常一样,挺客气地待他。问起他们去乌云山烧香拜菩萨的情况,舅妈高兴地说,田毛毛抽了一个上上签,签文说,明年开春之前,田毛毛不仅有大喜,还会遇到贵人。舅妈以为抽一次签是碰运气,随后又抽了二次,每一次,那上上签就像长了腿长了眼睛一样非要往面前跳。这时,田细佰在外屋重重地咳了几声。舅妈有些不耐烦,大着嗓门喳喳巴巴地冲着外屋说:“你是做舅舅的,有什么话不好说给外甥听,非要装得像是得了肺病!”不等孔太平问,舅妈就说:“那天你丢只红包在屋里,你舅舅非要认为那是搞不正之风得来的,要我退给你。”孔太平笑着说,他这个做外甥的永远不会将脏钱往自家怀里放。
孔太平刚从田细佰家出来,县委办公室的机要秘书就通知他,地委有给他的紧急传真。孔太平有些等不及,让机要秘书将传真内容在电话里读了一遍。听完后好半天,孔太平都不觉得这是真的,直到赶回县里,亲眼看过传真后,这才相信地委是真的抽调他去地区纪委帮助工作。
通知上明确要求孔太平不能带手机,一旦向专案组报到后就不许对外联系。
孔太平有些失望地按照通知要求,于第二天上午赶到驻扎在邻县一处宾馆,向地区纪委专案组报过到后才知道,自己要参与调查处理的正是前次区师傅听说的那个邻县大案,而且自己在地委党校的同学——董乡长和陶乡长全都卷进这个案子。孔太平先前也知道这一带民风ず罚历史上曾是强盗土匪窝子,后来又成了起义暴动的中心。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和平日子过了几十年,竟然还会出现县长雇杀手谋害县委书记,结果将县文化馆长错杀了的事。一开始县长并没有对县委书记动杀机,县长安排手下的人极为秘密地将县内国库里的粮食卖掉了百分之九十,将空下来的麻袋里装进只能做猪饲料的秕糠,然后嫁祸到县委书记头上。县长没有想到手下的人会不小心将这事透露出去,被县委书记得知。县长只好图穷匕见。专案组此前已经将情况大致弄清楚了,之所以没有结案,是因为向县委书记报信的陶乡长现在只想出家做和尚,不肯再理尘俗之事。专案组组长将让陶乡长回心转意的任务交给孔太平时,特别对他说,区书记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陶乡长,像陶乡长这样颇有正气的干部,如果真的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会在全区乃至全省产生很不好的影响。孔太平如果将陶乡长的工作做通了,无异于是替区书记分忧解难。陶乡长此时已退隐归家,那个垸子里全是陶姓的人。孔太平坐着区师傅的车去了三次,别说与陶乡长见面,就连从哪扇门进去才是陶乡长的家也没搞清楚。
这天孔太平和区师傅再次空手回到专案组住处,刚进屋,专案组长就告诉孔太平,他们县里出了大事,不少农民像是在搞暴动,区书记要他赶紧回去处理一下。由于专案组有专门纪律,在本案结案之前任何人是不能单独行动的,专案组又派不出别的人,组长只好叫区师傅陪着孔太平一起回去,等孔太平将县里的事处理完后再一起回来。
孔太平刚将东西收拾好,来接他的小许就到了。一上车,孔太平就迫不及待地问小许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许对有些内幕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前天下午,汤有林和萧县长去汤河村,宣布养殖场扩建、学校改养鸡场和农民搬迁等三项计划,当时农民的反应并不太激烈,哪知过了一夜事情就闹大了。昨天晚上几百个农民将鹿头镇镇委大院包围了,在家的六个常委全被围在里面。黄所长带人解救时,与农民发生了冲突。农民们用自己做的土炸弹去炸黄所长,大概是太紧张,反而扔到自己人头上,当场炸伤五个人。
听小许说清了初步情况后,孔太平拿起车载电话反复拨打汤有林的手机。每打一次电脑小姐就说该手机不在服务区或是已经关机。孔太平不相信发生如此紧张的事情,汤有林不将手机开着。孔太平耐心地拨打着,终于等来了汤有林的回应声。
孔太平赶紧叫了一声:“汤书记,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能亲自处理吗?”
一听到孔太平的声音,汤有林就在那边骂起来:“他妈的老虎打盹被老鼠咬了一口。前天夜里李妙玉向我汇报,说是老萧的人正在汤河村秘密活动,动员农民起来闹事。也怪我一时大意小瞧了老萧,我将什么都想到了,自己带上其余常委到鹿头镇坐镇,农民想将我们困起来就让他们困好了,留下破绽一方面让老萧在外面做秀,另一方面也让老萧自己去舔自己拉的屎。哪想到老萧将汽油浇到火上以后,倒来了个飞蛾扑火的动作,学着我将自己送进农民的包围圈里。现在我们都出不去了,外面的事只能指望你了。你最好想办法将我先弄出去,我现在倒真有些担心,怕将事情搞砸了。”
孔太平正在答应,汤有林在那边着急地说了最后一句话。汤有林说他的手机没电池了,电线也叫农民掐断了,他要孔太平越早将他弄出去越好。孔太平还没来得及说上话,耳机里就只剩下空空的电磁环绕声。
进了县境,孔太平才知道情况远比小许和汤有林所说的要严重。小许开车去接孔太平时,路上还是畅通无阻,刚好掉过车头的工夫,沿途就有许多农民将环保蔬菜堆在公路上切断了交通。学校也纷纷停课,并派出教师代表要与县委主要负责人对话。孔太平心里有数,不用细想就明白,那些闹得最凶的乡镇,其一把手都与萧县长关系密切。情况最严重的还是鹿头镇,几百个愤怒的农民将镇委大院里的电话和水电全掐断了。
因为孔太平在县里口碑不错,稍费一些口舌,那些在公路上设置路障的农民就放他进了县城。孔太平刚在县委办公大楼前露面,正在请愿的汤河村小学教师就将他围起来,几个情绪激动的女教师,还没说上几句话,便一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区师傅有些看不下去,正要伸手去扶她们,孔太平使个眼色叫他别动。回过头来,孔太平叫站在身后的小许,到附近去找找,只要发现鹿头镇教育站的人,不管是谁都将他抓过来。小许去了不一会,就将何站长找来了。孔太平一点也不理会何站长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压低声音严厉警告这种时候千万不要站错队。说完这话孔太平就带着区师傅往办公室方向走去。挡在正面一直不肯放他们走的几个教师,像是得到被孔太平甩到身后的何站长的信号,极不情愿地闪开了一条路。
一进办公室,孔太平就接到马副秘书长的电话,马副秘书长说区书记下了命令,要他先将被围困的县委领导解救出来,以便恢复县里的领导指挥秩序,同时还要求孔太平每隔两个小时就亲自向地委汇报一次各方面的处理情况。
此时此刻,孔太平内心非常激动,他觉得这一事件的发展对自己来说,比先前设想的要好许多,甚至可以说是天赐良机。当汤有林决定与萧县长摊牌时,孔太平只是想假如萧县长败下阵来,空出来的位置使自己有了可以竞争的机会。现在的情形大大出乎孔太平的意料,县里的主要领导全被困在鹿头镇不能动弹,只有自己在闹事农民的包围圈外,只要自己独自将这场风波平息下去,不管是地委还是省委,会更加对自己另眼相看的。加上区书记那种不拘一格选人才的风格,自己完全有可能破例接替萧县长。
想到这里,孔太平毫不含糊地告诉马副秘书长,要想解救汤有林和萧县长他们必须先将阻塞的道路打通。他要马副秘书长转告区书记,地委如果相信他,就多给一些自主处理这场突发事件的权力。
同马副秘书长说完话后,孔太平随手打了一个电话给县医院院长,要他火速派出一辆救护车去将汤河村受伤的农民接来县医院好生治疗。这之后他才转身让办公室主任起草一份文件,说明鹿头镇的有关领导当初将汤河村小学校舍改建为养鸡场,是因为它与正在扩建的养殖场、养蛇场和养鸡场相距太近,对孩子们的成长不利。其动机是好的,有些问题没有考虑周全只是工作上的失误,责任由县镇两级党政机关共同承担。经过反复斟酌,孔太平还是将汤河村小学并入鹿头镇完全小学的内容写进文件里。孔太平有一种预感,萧县长在这件事上还留着一招没使出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留下破绽,让汤有林和萧县长继续较量下去。文件的最后还着重强调,县委一向重视教育事业,绝对不允许此类事情再次发生。孔太平让何站长将这份文件分发到每一位教师手里。何站长就在孔太平的眼皮底下,一边发文件,一边连拉带扯,将那些请愿的教师弄走了。
紧接着,孔太平让办公室主任立即将县直机关各部办委局在家的正副头头,以及四大家没有被困的副县级干部迅速召集到一起。与此同时,孔太平还下令给部办委局所有副职以上的干部,每人打印一份免职文件,然后放在会议室的座位前。那些接到通知匆匆赶来的干部,坐在椅子上,瞅着面前只要一盖上大印就会生效的半成品文件,一个个绷着脸一声也不吭。
站在他们面前,被激情推动的孔太平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豪气,他用不可违抗的语气:“我们县正在经历一段非常时期,各位有责任也有义务为政府为组织分担这份艰难。人大县委县政府要求你们,有老婆的通知老婆,没老婆的通知父母,将家里的银行存款单送来,部办委局的副职,每人不得少于两万,正职每人不得少于三万,副县级以上的人一律八万。县里要用它作为抵押,向银行申请贷款,给种植环保蔬菜的农民发保证金。谁个不交,当场免职。”
孔太平一点时间也不耽误,一说完就当众拿出手机给月纺打电话,要她在半个小时以内将那八万元私房钱送来。月纺有些不解,刚刚追问几句,孔太平就大发雷霆,吼叫着告诉月纺,如果二十分钟之内她还不将存款单送来,他们夫妻间就恩断义绝。月纺在那边吓得连连劝孔太平不要发疯,她马上就将存款单送过来。打完电话后,孔太平指着放在每个人面前那些文件说,只要谁说一个不字,他就要亲自将县委的大印盖在上面。在场的人明知那么多环保蔬菜肯定无法卖出去,保证金白送给农民后,押在银行的存款单就不知是谁的了。面对杀气腾腾的孔太平,这么多人竟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限定的二十分钟还没到,月纺就将八万元的存单送来了。两个小时后,交上来的存款单总额就到了五百多万元。孔太平让人将这些存款单分成四份,交给早已被叫来等在一边的四大银行的头头,让他们按一比一的比例给予贷款。
有了五百多万贷款后,孔太平又通知各乡镇,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告诉每个种有环保蔬菜的农民,县里三天之内就会给每亩环保蔬菜发五百元的保证金,已经收获的环保蔬菜先请农民们放在家里暂时保管,到时候县里会来集中收购的。孔太平怕那些只听萧县长的乡镇一把手继续暗中捣鬼,不仅专门派了一些信得过的干部带上现金,顺着县内几条主要公路到现场去做工作。自己还坐车到闹得最凶的鹿尾镇,亲手将保证金发下去,并看着那些农民将环保蔬菜从公路上搬开。
从孔太平赶回县里到公路恢复畅通,总共只花费了五个小时。孔太平喘了一口气并喝下回到县里的第一口水后,然后才向地委作了第一次汇报。
接电话的是马副秘书长,但是旁边的一个叫骂声压过了马副秘书长的声音。
“孔太平,你这个混球!竟敢不听老子的命令!你能像神仙一样一个人挽救一个县!”
孔太平知道骂人的人是区书记,他看了一眼一直跟在身边的区师傅,压住自己心里的火气,继续汇报下一步要采取的行动。马副秘书长问他是否需要武警部队的支援,孔太平一口回绝了。孔太平这时已经想好了如何去鹿头镇解围,可对马副秘书长只说是到了鹿头镇后再相机行事。
随后,孔太平作了第三和第四项安排:限令组织部和县妇联在下班之前,集中一千名女干部或能说会道的女职工。同时交通局必须调集二十部大客车,随时准备将这些女干部送到鹿头镇。眼看自己的安排全都顺利地贯彻执行下去了,孔太平仍不敢松气,他亲自找到萧县长的爱人,要她出面劝劝县里那些主要领导家的女人,配合一下自己的紧急安排。因为被困的人没有想到时间会闹得这样长,只顾拼命往外打电话向各自关系密切的领导汇报情况,早早就将手机电池用光了,萧县长的爱人已有几个小时无法与萧县长联系。孔太平一说,她便满口答应下来。
区师傅在孔太平身边呆了六个多小时,这时候他再也忍不住问孔太平:“北方有句古话,女人和骡子是上不了阵的,你一下子招来这么多女人,想使什么怪招?”
孔太平好不容易笑了一下:“你们北方人应该比南方人更熟悉以柔克刚的方法呀!”
区师傅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弯。这时,萧县长的爱人领着一群平时在县里最风光的女人拥到县委办公室门口,叽叽喳喳地问孔太平下一步还要她们做什么。段人庆的爱人最激动,也最着急,害怕汤河村的农民失去理智,急着要去鹿头镇。孔太平一边向她们保证被困在鹿头镇的各位领导不会出大问题,一边要她们从现在起就开始想一些道理,到时候说给闹事的农民听。那些女人半天没弄明白自己将要担当的角色。
区师傅却明白了。等到那些女人出去到大楼外面等车后,区师傅不无赞赏地对孔太平说:“你对农民的心理把握得真透。在有身分有架子的城里女人面前,农民总也去不掉又爱又怕的心理障碍。真有上千个城里女人拥上去,将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男人的胳膊一挽,再硬的身子骨头也会酥软,谁要是不跟着城里的女人走,那才真是怪人!”
孔太平喘口气说:“我没有你想得多,我只是觉得女人性子柔,说话动听,由她们同去劝说农民,不会发生大的冲突。”
二人正说笑,小许大惊失色地从门口进来,冲着孔太平说:“你舅妈被炸伤了,而且是被炸伤的五个人中伤势最重的。”
孔太平也吃惊不小,他说:“你有没有搞错?”
小许说:“怎么会哩,我亲眼看到田毛毛趴在你舅妈身上哭个不停。”
孔太平阴着脸往门口走,小许一看连忙抢到前面去准备好车子送孔太平和区师傅去县医院。院长已经从小许嘴里知道其中内情,孔太平去的时候,全医院最好的医生正集中在舅妈的病床前会诊。孔太平在病房外站了半个小时,院长才出来见他。院长不说自己的诊断,他只告诉孔太平,所有的参与治疗的医生都说,他舅妈活下来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一。孔太平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也不敢将实情告诉田毛毛和田细佰。他叫来月纺,让她二十四小时守在医院里,一有意外马上告诉自己。
离开医院时,孔太平将区师傅向田细佰作了介绍。
区师傅在与田细佰握手时动作有些发僵。
天黑之前,孔太平先于那二十辆大客车从县城出发了。
一进鹿头镇就听见几个商贩在小街上冲着汤河村的农民说:“别老围着,大门口只有派出所的几个警察,一冲就进去了。你们若是将那些土皇帝全撵走了,没有人收那些苛捐杂税,回头上我们这里买东西,一辈子给你们七折的优惠。”
孔太平冷不防走到那几个商贩的身后,说了句:“别人撵得走,孔太平可是撵不走的!”商贩们回头一看,顿时就变了脸色。孔太平狠狠地说:“老子现在没空,等老子有空了再来收拾你们。”越往前走农民越多,好不容易到了镇委会和镇政府大院门口,一群壮实的农民拦着不让他进去。孔太平说了许多道理都没用,不得已了他才说:“你们既然信得过我舅舅,就应该信得过我!”
人群刚松动了一些,孔太平赶紧拉着区师傅挤过去。见到孔太平,汤有林和萧县长都很高兴。孔太平将自己回来后所处理的几个事一一作了汇报。听说堵塞公路的农民已经撤了卡,上街请愿的教师也都回学校去了,现在又有一千名女干部女职工来做汤河村农民的工作,请农民们先回家去协商解决问题,在场的老柯老阎和两个常委随口叫了一声好。汤有林和萧县长却好久不肯做声。
孔太平猜不出他们是在暗自权衡这事该如何收场,还是在后悔自己闹来闹去到头来却成就了别人,只好主动说:“因为情况特殊,无法与领导联系,只好擅自作主,如果有不妥当的地方,等这事完全了结后,我会向常委会作检查的。”
看见别人都不做声,憋得两脸发青的段人庆忍不住开口说:“地委有指示,让你优先将县里的主要领导解救出来,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来,是不是指导思想有问题?”
孔太平也不同他争议,依然说:“我能力有限,只考虑到眼前最紧急的事情,没有太深奥的政治头脑。”
段人庆看了萧县长一眼还想说话时,萧县长终于嗯了一声。他说:“看来我们提拔孔太平当常委的决定太对了。”
萧县长说话的味道很不对,让人听着难受。
一直站在孔太平身后的区师傅有些忍无可忍地说了句:“这世界也真怪,有人蹲在大街上拉完屎后起身就走了,别人看着过意不去,便拿来锄头刮,再用扫帚扫,最后用清水冲洗,将一切弄干净了,拉屎的人怎么会有意见?”
一直没有做声的汤有林终于开口了:“你是什么人,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见汤有林很不高兴,孔太平忙说:“区师傅也是专案组的,我们那里有纪律,外出时必须两个人在一起。”
孔太平没有说出区师傅的其它身分,好在专案组几个字有足够的影响力,汤有林想计较也只能闷在心里。院子外面突然响起萧县长爱人的声音。萧县长的爱人大声嚷着要黄所长将院门打开,她要亲眼看到萧县长才放心。屋里的男人还没走到门口,萧县长的爱人就带着一群家属闯进来。大家见面后,段人庆的爱人忍不住流下两行眼泪,并且说早知当县长这样危险,不如不当。另有两个女人在一旁拉着自己的丈夫说,多亏孔太平没有困住,在外面做的决断也很得人心,不然的话说不定还有人要扔炸弹。这时候,送人来的大客车全到了,四周尽是女人说话的声音。孔太平大声叫萧县长的爱人带着其余的家属同外面的九百多位女干部女职工会合,先将汤河村的农民劝回家去。萧县长的爱人带着家属们走后,孔太平将区师傅先前说的话复述给大家,惹得汤有林和萧县长终于笑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堵在大门外的那些农民基本上被从县里来的女人们两个夹一个,连拉带扯地带走了。只剩下那些要搬迁人家的女人。黄所长这时轻松了许多,他冲着孔太平说:“美人计只能对付男人,对女人得有美男计。”孔太平还没来得及说话,别在腰间的手机响了。月纺在电话里哭着告诉孔太平,舅妈终于没有把握住那百分之一,十分钟之前被医院的人送进了太平间。孔太平咬着牙要月纺替舅舅他们拿主意,按乡下的风俗赶紧将舅妈的遗体运回来。收了手机以后,孔太平忍不住哭了一阵。汤有林他们也觉得挺难过,围着他不停地劝慰。孔太平想着舅妈一向对自己的种种关怀,哭得最厉害时,他挣着要冲到门口去,揍那些还赖在院门口不走的女人一顿。赵卫东见了,先行几步跑到大门口,替孔太平将那些女人臭骂一顿,说她们全是不讲道理的泼妇,将好生生的邻居害死了。那些女人听说出了人命,一个个吓得恨不能生出八条腿才能逃得快。
舅妈的遗体回到了汤河村时,黄所长已查清楚炸死人的炸弹是哪些人做的,哪些人扔的。他带着手下的警察将那些人尽数抓起来,并按照孔太平的吩咐关在田细佰家的牛栏里。田细佰和田毛毛一直呆坐在那里。伤心不已的月纺和孔太平总是当众泪流不止。舅妈入土后,月纺要回银行上班,临行前她哭着跪在田细佰的面前,要田细佰带个头,响应搬迁的号召,舅妈死了,田毛毛总要出嫁,剩下田细佰一个人,到时候不管他搬到哪儿,她和孔太平都会将其接到县城的家里,当作亲生父亲奉养起来。孔太平拦了几次没拦住,月纺继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这项工作也是孔太平当常委后的第一项政绩,如果砸了,那些对孔太平当常委本来就不满的人就有许多话好说了,那样的话,孔太平往后的前途就会非常渺茫。月纺哭着走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田细佰终于开口要孔太平发话让黄所长将那些扔炸弹的人放了。反正舅妈人已死了,扔炸弹的人也不是有意的,就别追究什么罪过了。田细佰还说现在惟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田毛毛,孔太平若是不能给她找个好工作,就早点给她找个好婆家。这个家里积了太多的痛苦,就是想呆也呆不下去了。不过田细佰不肯跟孔太平去县里,他不想死后让乡邻们指着坟头骂他。田细佰最后说,只要孔太平能像这几天那样为老百姓多做好事,到时候他会带头搬家的。
田细佰的话让孔太平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当场答应了田细佰的所有要求。
半夜时分,孔太平回到家里,他正匆匆忙忙地赶着洗澡换衣服,马副秘书长代表地委打来电话。马副秘书长说区书记充分肯定了他在县内出现突发事件时的优良表现,特别是作为县里的主要领导干部,能带头将自家的存款拿出来,交给银行作为抵押,更是难能可贵。马副秘书长当然不知道那八万元正是在青干班读书弄到的那笔回扣。马副秘书长最后还通知他必须连夜赶回专案组。孔太平有些不理解。马副秘书长听出他的语气不大对,就委婉地告诉他,不要辜负区书记对他的特殊爱护。孔太平听出这话意味深长,回专案组的路上,他与区师傅讨论了好久。最后他接受了区师傅的说法。区师傅说,也许区书记发现汤有林和萧县长之间的矛盾太深太尖锐,为了不让自己着意培养成的干部卷进这种丑陋的纷争,让其回避一下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回到专案组的第三天,孔太平和区师傅将陶乡长找着了。陶乡长已经剃光了头发,只差没有披上袈裟。经历过县里的那些事情后,孔太平的底气足了许多。他二话没说,上去照着陶乡长的脸就是一耳光。陶乡长愣在那里不知发生什么事时,孔太平再次左右开弓给了他几耳光。垸里陶乡长的亲弟弟堂哥哥们见状一齐拥了上来。孔太平索性揪住陶乡长的耳朵,将他亮相一样对着众人。
孔太平说:“当男人就是阳痿了也要挺着胸做人,好好地放着乡长不做,放着还没有脱贫脱困的乡亲不管,上丢下双亲,下抛弃儿女,中间让好生生的妻子守活寡,这样的人还叫人吗?”
也是因为陶乡长这阵子一个人想出了头绪,他红着眼圈说:“我是担心县里看不下去的东西太多了,用不多久就会弄得现有的一切都会分崩离析,自己尽了力,却愧对走到哪儿都认识的父老乡亲。”
孔太平说:“既然这样想,就更不应该有出家的念头。你不是说过我有憨福吗,我们一起憨一回,说不定明天就能见到新天地。”
由于有陶乡长出面,整个案子很快水落石出了。包括县长和董乡长在内一共有二十六个局级以上的干部在过年之前被正式逮捕。在由双规向逮捕转换的过程中,董乡长要求孔太平来审问自己。董乡长一点也没有刁难孔太平,每次问话都非常配合。惟一出格的是董乡长认定上不了青干班是他决定与别人同流合污的契机:眼看着同龄人一个个上了青干班,然后就飞黄腾达,让他觉得前面的路被人挖断了。再不来点阴谋诡计,找条捷径,自己就没机会了。孔太平在董乡长面前也没有将自己当成主审官,有空还劝董乡长几句,他以段人庆为例,说明不用上青干班也是有前途的。董乡长笑话孔太平,说难怪地委将他抽调过来帮助纪委的人办案,要不是他在政治上还很幼稚,这种事也轮不到他头上,在纪委工作的人百分之九十九患有自虐症。
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中,董乡长告诉孔太平,段人庆这一次彻底搞砸了。段人庆伙同萧县长在环保蔬菜的收购问题和汤河村的农民搬迁等问题上所闹之事被孔太平摆平后,他们又利用汤河村小学改成养鸡场的事大做文章。私下里动员县里的教师到省里上访,还将这事捅到一家大的电视台。结果那个专门进行热点新闻访谈的节目组真的派了一帮人下来,将现场素材录了好几盘磁带。哪想到汤有林表面上不声不响,暗地里却留了一个大大的陷阱。关键时刻,汤有林从团省委请来一帮人,在离汤河村小学不远的地方奠基建一所希望小学。那个访谈节目的人的确有正义感,一见萧县长明摆着是想借刀杀人,便恼火地补拍了一些镜头,然后剪辑成一个对萧县长和段人庆极为不利的节目,一回北京就播了出来。惹得省委骂地委,地委又骂县委。到头来所有的账全算在萧县长和段人庆的头上。
听到这些消息后,孔太平只是短暂地高兴一阵,接着就暗自悲哀起来。询问结束后,孔太平有意在区师傅面前大发牢骚,说是自己只知道按上级指示拼命工作,对县里的事竟然一无所知,甚至不如董乡长这种被看管起来的人消息灵通。孔太平担心赵卫东会受到牵连,他要区师傅破例让自己用他的车载电话同县里联系一下,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区师傅劝他不如当面将这些话向专案组组长说说,组长是纪委的人,这种事也归纪委处理。如果赵卫东确实如孔太平说的那样好,这样做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孔太平按区师傅说的,同组长说过这事。过了一个星期,组长就回话说,赵卫东没事了。组长同时还说,经过汤有林出面力保,段人庆也没事了。孔太平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起萧县长曾经笼络自己用以制约段人庆的策略,他觉得汤有林力保段人庆的目的是冲着自己来的。
最终让董乡长闭上嘴不再发牢骚的一件事是,虽然陶乡长曾闹着要出家,区书记还是力排众议将他提拔为县里的纪委书记。董乡长听到这个消息后,长吁短叹了整三天,然后将一根牙刷缠上布条插进自己的喉咙里自杀了。
专案组解散那天,孔太平有意多喝了几杯酒,然后趁着酒意将区师傅拉到自己屋里,要区师傅说清楚与区书记的关系。区师傅在回答之前反问孔太平从什么时候发现这个问题的。听孔太平说是在地委党校学习时的最后几天,区师傅点点头,说孔太平基本上是个诚实的人,然后告诉孔太平,区书记是他的亲弟弟。孔太平不无后悔地说,自己发现区师傅与区书记的关系后,做起来挺为难,有时候还忍不住想在他面前表现一下,譬如在青干班读书时得到的那点回扣,本来可以直接交到哪个纪委就了事,可他非要画蛇添足。孔太平的话说得区师傅在大笑后,忍不住说了实话,孔太平之所以能上青干班,主要是自己在区书记面前建议的。区书记经常不满地委组织部推荐的干部人选,让自己在地委党校当门卫,就是区书记想通过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另外建立一个考察和发现人才的渠道。孔太平没有再在区师傅面前提缡子。他直截了当地对区师傅说,他想将那个受尽了苦难的田毛毛介绍给自己最信得过的区师傅,只有区师傅才有博大的胸怀去关心和呵护这种虽然遭人冷眼,心底却柔弱善良的女子。孔太平非常郑重地说,自己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区师傅是区书记的哥哥。区师傅也郑重地说,他会考虑每个自己信任的人提出的任何建议。
孔太平一回到县里就先去了汤河村。田细佰他们全搬走了,原先的垸子已被推土机夷为平地,四周的大片良田已被挖成千疮百孔。孔太平没敢走得太近,隔着一段距离,能看见汤河村希望小学几个大字被写在一处建房工地上。赵卫东闻讯赶来告诉孔太平:汤有林发明的那个迷你汤真的搞成了,头一个月就卖出两万多罐,养殖场新招了一百多名工人,日夜加班还忙不过来,估计年三十和初一都放不成假。汤有林将卖迷你汤得到的几百万元钱,一个子不留地全部还了银行的贷款,不仅将干部们的存款单全都取了回来,还付给他们一笔比银行利息高得多的风险利息,所以今年过年干部们会更轻松更快乐。赵卫东说这些话时,脸上始终不忘挂着一副谄媚的神情。孔太平想知道汤有林的情况,见赵卫东基本上不知道,他便打道回县城。
此去专案组已有一个月,孔太平去见汤有林时很谦虚地将在专案组工作的情况汇报了一遍。汤有林听得很仔细,等到孔太平将要说的话全说完后,他才出其不意地说,孔太平说的全是废话,自己只是一个县委书记管不了这些只该地委领导操心的事。孔太平本想问问自己回来后工作如何安排,一见气氛不对,赶紧起身告辞。
回家后,孔太平一个人呆在书房里怄了半天气,他明白汤有林虽然将萧县长制服了,可在处理这场事变时,最出风头的却是自己。汤有林正是在这一点上对自己不满。想了好久,孔太平决定去省城找安如娜要点钱回。年关越来越近,县里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如果能在这方面帮汤有林一把,起码可以暂时缓解汤有林心里对自己的怨气。
憋在专案组的这段时间里,孔太平的收获之一就是可以强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忘记一切有必要忘记的东西。尽管一见面安如娜就说她丈夫像是想通了,答应过了年就往省里调,还准备要她生个孩子,孔太平还是与她相处得很愉快,并从她那里得知:省委和地委一致决定,让萧县长到地区政协当专职常委。而他自己则因为最近一段的出色表现,极有可能出任代理县长。孔太平的胃口比从前大了许多,他没有因为这一件事而兴高采烈。
孔太平认真地对安如娜说:“你得给我一百万,否则汤有林不仅不让我当代理县长,这个年他也不会让我过好。”
安如娜不解地说:“这是不可能的吧?”
孔太平说:“如果你不相信,你就别给这一百万。”
孔太平在省城呆着等安如娜的回复。第三天晚上,安如娜突然来饭店找孔太平。她将一份拨款通知书放到孔太平的枕头上,然后叹着气说:“你的预感是对的。汤有林这一阵子正在四处活动,不希望让你代理县长。”
孔太平极委屈地说:“我从没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汤有林干吗还要和我过不去!”
安如娜说:“有个与汤有林特别相好的人告诉我,汤有林现在有些后悔当初小瞧了你!”
孔太平诚恳地说:“安如娜,就凭我们的这种关系,我才对你说实话。请你不要担心,我和汤有林同学一场,我不会做任何伤害汤有林的事。如果将来我和他之间真的出现问题,责任只可能出在他的身上。”
安如娜也同样诚恳地说:“有你这句话垫底,以后我就更放心了。”
与安如娜分手后,孔太平专程到田毛毛曾住过的安济医院看望正在那里养病的萧县长。孔太平进去时,萧县长正瞪着电视机对同房的一个年纪相仿的男人说:“来了来了,下一条广告就是的。”孔太平刚一坐下,电视屏幕上就出现了鹿头山的景色。接着镜头一推,闪着腰肢的娥媚出现在屏幕上,再往下娥媚的眼睛化成了一潭清水,屏幕上的潭水越来越清,几道涟漪一闪,圆圆的鹅卵石上游出几只甲鱼苗。萧县长又说:“这全是假的,那些甲鱼苗是人工喂养的,鹿头山上有野羊,有麂子,也有石鸡,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甲鱼。这种东西只能骗没有见过自然的城里人。”那个男人说:“城里人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好骗,不管怎么说,这条广告里包括了过去从未出现过的东西,用甲鱼苗煨汤,怎么说也是很大的创新。”萧县长见话不投机,才扭头不怀好意地问孔太平是不是因为年关来了,到省里来上贡。
29
往年过年县城到处是鞭炮气味,今年过年不同,满街飘的全是迷你汤的味道。从省城和其它地方来拖货的卡车年三十晚上都在县城的街道上轰隆隆地跑着。来要货的人无一例外地说,他们那里好多人都在等着这迷你汤作拜年礼品。从洪塔山那里正常出来的货每罐只要二百几十元。腊月二十九那天,通过各种关系弄出来,然后上了地摊的迷你汤每罐竟卖出了四百元的价格。孔太平一回县里就碰上卖迷你汤的高潮,他和汤有林一道到养殖场转一圈后,汤有林指示洪塔山,将迷你汤按每人三罐的限额,卖给县里那些因工厂停工停产无钱过年而跑到县委和县政府门口静坐的工人,让他们上街摆摊小赚三五百,图个吉利。汤有林还从自己在财政局的账户上拿出五十万,加上各个常委学他的样子总共拿出来的二十万,作为一项温暖人心工程,一个工厂一个工厂地当众发给那些下岗的工人。腊月二十七,孔太平从安如娜那儿要来的一百万也到账了,汤有林一高兴便指示财政局将它全花掉。弄得县里出现多少年来从未有过的喜庆景象。
大年初一,汤有林在电视上发表讲话,说有人说今年春节是近几年来过得最舒心的一个春节,他要告诉大家,等开春后环保蔬菜大上市,明年的年会过得更加舒心。
夜里孔太平带着月纺和儿子上汤有林家拜年。尽管事先打电话约了,汤有林仍然不在,只有江小寒带着孩子守在家里。江小寒说汤有林到鹿尾镇去了,他在那里新发现一处泉水,比鹿头山这边的泉水更适合做迷你汤。孔太平听说泉水就在水文站附近,差一点笑出声来。月纺察觉后赶紧岔开话题,问汤有林是不是还在亲自清洗甲鱼苗肚子里面的脏东西。听说还是这样,月纺就感叹,汤有林现在贵为县委书记,完全用不着为这样的小事劳心费力。
江小寒说:“这也是汤有林在青干班学会的,做事要留一手,防着后路被人断了。”
这时候汤有林敲门进来了,一见屋里的气氛他就问:“你们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
孔太平说:“坏话倒没有说,坏事却没少做。我们想让江小寒将做迷你汤的关键工艺说出来。”
江小寒接过汤有林脱下来的大衣,皱着眉头要他赶快去卫生间,将身上的甲鱼味洗掉。汤有林却不着急,站在屋子中央要孔太平猜测一下。
孔太平故意憨憨地说:“也就是像漂黄鳝泥鳅一样,在清水里养上三五天,脏东西就全拉出来了。”
月纺盯了孔太平一眼说:“难得见到你这么大着胆子吹牛!你说的这种办法谁不知道!前一阵你不在家,汤书记特意让洪塔山他们试过了,结果做出来的汤,简直比加了黄连的中药还难喝。”
汤有林笑着对孔太平说:“等到我要离开这儿时,我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你的。”
孔太平说:“这是汤书记的专利,你若要钱,我可买不起。”
从汤有林家出来后,孔太平和月纺绕到萧县长家,敲了半天门也没听到屋里有动静,门口的地上,一点鞭炮屑也没有,才知道萧县长一家根本就没有在这个家里过年。一想到去年过年来拜年时,站在门口,踩着几寸厚的鞭炮屑的情景,两个人心里竟然有点落寞。往回走时,夫妻俩小声地将官场上的残酷议论了半天。
刚进门,就接到缡子的电话。缡子问孔太平是不是也按老习惯,初三初四给舅舅拜年。孔太平说他家不同,因为自己十二岁以后就一直跟着舅舅过,舅舅是他的半个父亲,所以他总是初二就给舅舅拜年。问准后,缡子要带着区师傅赶过来,她说区师傅已经同意上田家看看。
初二一大早,拜年的人就将孔太平和月纺闹起来。不到九点钟先后来了二十几拨,留下的红包装满了抽屉。整十点钟时,汤有林在门外叫了一声:“拜年# 笨滋平和月纺慌忙跑到门口,一边将汤有林一家三口接进屋里,一边点了一挂五百响的鞭炮。
坐下后,汤有林问孔太平:“今年县里的干部拜年时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孔太平一时答不上来。汤有林告诉他:“这句话是——萧县长到更年期了!”汤有林又问孔太平知不知道这话的出处。孔太平还是答不上来。汤有林说:“这话是区书记说的,区书记的原话是,老萧这人也应该到更年期了!”
江小寒说:“这是医学院女生最爱说的一句话,不知区书记怎么学会的。”
月纺瞟了两个男人一眼说:“凡是男人爱听的话,都是从女人嘴里传出来的。”
说说笑笑之后,汤有林当着两个女人的面告诉孔太平,萧县长退到二线的事已成定局,他准备初八一上班就报请地委让孔太平先到政府那边去代理县长,然后再按程序顺理成章地任县长兼副书记。汤有林说,他在这儿没有什么奢侈的想法,只希望孔太平往后还像现在这样与自己多默契配合,下一步将环保蔬菜的市场大门打开,那样自己可以功成身退,回省城去好好陪陪老婆孩子。孔太平心里早就有数了,知道汤有林一定是被区书记逼得没办法了才肯如此就范,他沉着地说,自己既没有当县长的思想准备,也没有当县长的经验,上一次县里出事时,他一时冲动,逼着干部们拿出自家的存款给银行作抵押,若不是汤有林发明的迷你汤卖得这样火,今年这年还不知上哪儿去过。汤有林听后笑眯眯地表示,其实自己对环保蔬菜如何拓展市场早已胸有成竹,他不会再让孔太平像当初那样亲自去卖红甘蓝了。汤有林说到得意时,又提起请团省委的人吃饭的事,他说孔太平只要多动一下脑筋就会联想到希望工程和希望小学。
汤有林春风得意的样子,让孔太平免不了心生醋意。趁月纺与江小寒说话时,孔太平小声告诉汤有林,缡子马上就要来家里拜年。汤有林一听心里就乱了方寸,不顾两个女人的话还没说完,强行带着一家人匆匆走了。
汤有林走后不到十分钟,缡子和区师傅就到了。问了几句各自过年的情况,缡子怕雪下得太大路上不方便,就催着出发。小许早在银行值班室里等着,一叫就到。红色桑塔纳将他们送到鹿头山下时,上山的路已经被雪埋住了。区师傅头一个跳下车,也不问孔太平什么,寻着路就往山上爬。爬到半山上,月纺见区师傅一点不显累,便感叹说只有去相亲的男人才会如此劲头十足。
县里为田细佰他们新建成的家与环保蔬菜基地紧挨着。孔太平领着一群人走进田细佰的新家时,田细佰正闷坐在火塘边看着田毛毛默默地包着饺子。见来了拜年客人,田毛毛连忙进厨房做了几碗吃的东西端上来。缡子一见每只碗里都摆着六只鸡蛋外加糍粑挂面,吓得不敢动筷子。区师傅倒是动了动筷子,不过还没动嘴就放了下来。孔太平却很坦然,边吃边劝他们吃多少算多少,剩余的就放在碗里。月纺也说不要紧,哪怕是先前最困难的时候,给拜年客吃的东西也是这么多。不过大家心里有数,只吃碗里的挂面,腊肉和鸡蛋一点也不动。所以别看每逢客来碗里都堆得像山一样,其实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总共也就那么几只鸡蛋和几块腊肉。月纺的话让孔太平想起小时候在田细佰家碰到的事:那年年后,一个从北方初来的工作组干部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在田细佰家吃饭时,竟将碗里的东西吃光了。干部走后,舅妈端着空碗大哭了几场,因为那六只鸡蛋和几块腊肉都是点着数从隔壁人家借来的。隔壁人家的女人听说后,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因为他们家也只有这么一点东西款待拜年的亲戚。听了孔太平的话,缡子直发笑。区师傅在旁边咳了一声,她一扭头才发现另外四个都在那里抹眼泪。
缡子不敢做声了,低下头只顾吃碗里的东西。吃着吃着她突然惊叫起来。孔太平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抹干眼泪问原由。
缡子傻傻地盯着那只空空的碗,好半天才说:“这么多的东西是我吃下去的吗?”
众人明白过来后,全都破涕为笑。
田细佰忍不住说:“这姑娘虽然是城里长大的,性子却与我家毛毛一个样。”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融洽起来。月纺和缡子趁机将田毛毛拉到里屋小声说话。
剩下三个男人时,田细佰不紧不慢地说:“听山下来拜年的人说,萧县长好像要被撤职了?”
孔太平点点头说:“萧县长犯了一些错误。”
田细佰说:“可我觉得萧县长为人比汤有林好。”
区师傅问:“你有什么根据吗?”
“这要什么根据,看看电视里两个人的面相就一目了然!人心有七根筋连着七窍,心里有动静脸上就有反应。”说着,田细佰就将区师傅打量一番,“你是个好人,喜欢做善事。”
这时候,月纺出现在里屋门口,她说:“舅舅,你进来一下,田毛毛有话对你说。”
田细佰进了屋以后,月纺和缡子都出来了。
孔太平还没来得及问月纺,缡子在旁边先对区师傅说:“田毛毛答应了。”
一会儿田细佰和田毛毛都出来了。田细佰刚在火塘边坐下又站起来,一个人走到屋外的雪地里。大家赶紧问田毛毛,田细佰同意了没有。
田毛毛动了动,看不清是摇头还是点头:“他只是听着,一个字也没有说。”
屋里沉默了一阵,忽然听见章见淮在后面的山坡上喊:“谁家的烟囱着火啦,有发财的机会也不要一个人全占了,大家一起细水长流才行!”
田毛毛一吸鼻子,马上说:“是我家的!”
孔太平一听赶紧找出梯子搭在屋檐下。区师傅伸手扒开他,抢着爬上屋顶,抓起瓦上的积雪直往烟囱里塞。月纺仰着脸边看边说,区师傅这样子比孔太平当年上她家相亲时的表现还要好。大家笑了几场,等烟囱不再冒火星时,区师傅也从梯子上下来了。最高兴的却是章见淮,一见到缡子和月纺,便不由分说拉上她们就往山那边走。章见淮说,娥媚过年太寂寞了,一天到晚都在念叨你们。缡子和月纺哪里挣得过来,孔太平见了索性叫大家都上章见淮家去吃野味喝药酒。
翻过山梁,章见淮便大声叫着娥媚,要她出来迎接客人。娥媚穿着一件玫瑰红的羊毛衫在雪地里跑着。孔太平从未见娥媚这样兴奋过,他觉得自己心里也燃起一团火。趁着女人们在一起闹时,章见淮很主观地对孔太平说,从他的脸色就能看出药酒的效果不错。章见淮还叹息说,豹鞭这东西就是好,可惜鹿头山再也不会有豹子了。章见淮家的火塘上早就用吊罐煨着野山羊肉,男人刚一坐下,娥媚就将酒端上来了。然后同缡子、月纺到一边去说女人们爱说的那些话。那声音时大时小,孔太平听见她们曾经提起过田毛毛和区师傅的事,其中娥媚说的一句特别清楚。娥媚说,男人年纪大些才知道心疼女人,还不会在外面做惹女人生气的事。
不知不觉中天黑了。区师傅到门外去了一趟,回屋后他提醒大家现在想走已经来不及了。章见淮又从梁上取下一块肉扔到吊锅里,他说:“今晚不睡了,就当又是年三十守岁。”女人们很高兴,天越黑她们越要到外面去闹,除了对着山谷唱歌,还要大声叫喊。天越来越黑,几个男人已经喝下了两斤药酒。醉眼惺忪的孔太平瞅着娥媚在火光中闪动的身影,忍不住有点分神。就在这时候,田细佰冷不防地大声嚎啕起来。田细佰哭得很伤心,像是要将所有的眼泪都流出来。由于他一句话也不说,大家不知道怎么劝他。正在为难之际,区师傅也跟着惊天动地地大声哭了。区师傅不像田细佰不说话,区师傅边哭边诉,将自己的老伴从前如何贤惠,儿子和女儿如何可爱,他们死时却如何悲惨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惹得一屋的人都陪着他们流起眼泪来。
哭到后来,区师傅为自己斟上满满一杯酒,举到田细佰面前大声说:“我们都不为死人哭了,要哭也为活人哭。我知道,你现在最放心不下的是田毛毛。你将她交给我好了,我不会有一点对田毛毛不好的。”
田细佰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后,也替自己斟上酒。他对区师傅说:“你不说这话我也能放心,上一次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是个好人。这一次再看你,我更放心了。除了我,只有你才会对田毛毛真好!”
两个人将各自杯里的酒喝干后,大家认为区师傅与田毛毛的事就这样定了,便凑在一起喝了一杯团圆酒。慢慢地就到了下半夜,先是月纺她们累了,几个人一起倒在娥媚的床上睡着了。随后孔太平也撑不住,手里拿着酒杯趴在桌上人事不省。也不知过了多久,孔太平感到有人在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睁开眼睛认出是娥媚。娥媚小声说,火塘的火快熄了,她要孔太平到外面去扛一只大一些的松树蔸子进来。孔太平出门向柴屋走去时,那只大黑狗从黑暗中蹿出来将他吓了一大跳。孔太平从柴屋里扛回一只百来斤重的松树蔸子放到火塘上。屋里冒起一股松脂的清香,一股火苗紧跟着蹿起老高。娥媚又回到床上去了。
孔太平独自守着雪夜时,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有一种苦涩。
天亮后,田细佰要大家都去他家吃饺子。
吃完饺子后,田细佰平静地对区师傅说:“从今天起我的女儿就托付给你了,虽然今天的日子不大好,可也不差。毛毛她妈走了,你也带着田毛毛走得远远的吧!我在这里还有点心愿没了,等心愿了了,我也会走的。”
田细佰说过后,点起一挂两万响的鞭炮给田毛毛送行。
孔太平和月纺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快速。区师傅和缡子带着田毛毛走后,月纺怔了半天,然后才问孔太平:“区师傅拣了个大便宜,怎么还像是不高兴?”
孔太平要月纺别乱想:“区师傅年纪大,不像没经历的年轻人那样喜得合不拢嘴。”
正月初六,年假没过完,常委们就开始开会研究每年例行的三级干部大会。别的事都好定,关键是由谁来替代萧县长的位置,在汤有林做工作报告时主持大会。议论了好久,最终还是决定这事完全听地委的。地委也不知怎么搞的,一直不肯答复。最后还是马副秘书长私下告诉汤有林,区书记不表态其实就是看汤有林的态度。汤有林这才开口要孔太平出来代理萧县长主持大会。孔太平当然不会答应。僵持到后来,主持大会的人居然成了段人庆。这件事成了三级干部大会上最让人感兴趣的小道消息。不过,会上被人议论最多的还是环保蔬菜问题。只有鹿头镇因为赵卫东的阻止没有就这个问题做动作,其它代表团不仅有动作,还要分别将分管这项工作的孔太平叫到各代表团去质询。惹得汤有林将各乡镇的一把手召集到一起发了一通脾气,威胁说谁管不住自己的手下,他就要将谁就地免职,这才将风波平息下去。
孔太平琢磨着几个常委都在盯着萧县长留下来的空缺,这时候应该学着先前汤有林与萧县长闹矛盾时,区书记将自己调开那样,一边回避一边做点事,这样才能上得领导欣赏,下得民心。三级干部大会一散,孔太平主动提出来,那么多的环保蔬菜堆在农民家里总不是回事,不如自己再上省城当一回菜贩子。
他在省城一口气呆了十天,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孔太平知道必须有个通晓省城各处行情的人替自己作代理。这一想就想到了邓松。两人见面只谈一次就达成了交易。作为代理销售县里所有的环保蔬菜的交换条件,县里保证每个月以批发价格卖给邓松一千罐迷你汤。合同草签后,邓松当即将一只装满现金的皮包送给了孔太平。汤有林对孔太平的作法表面上表现得很满意。孔太平也不怕肉麻,继续卑谦地说自己的这些长进完全是受汤有林的影响的结果。汤有林好像悟出来,孔太平这样做完全是出于韬光养晦的需要,不管他说得如何好听,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得意了。
虽然落得清闲,孔太平在省城也没有太多的地方可去。
安如娜的丈夫真的从县里调上来了,并且在过年的那几天里就让安如娜怀上孕。
实在没事时,孔太平让小许开车送自己去过两趟地区。第一次去时,田毛毛除了上街买菜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呆在家里看电视。第二次去时,田毛毛已经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了。每天早晚田毛毛都要跟着区师傅一道到住处旁边的一座小山上散步,两个人不时地拉拉手,日子过得好像很不错。孔太平同区师傅谈过自己为什么要出来卖菜的事,区师傅说,如果他是真心这样做,那就说明他在政治上成熟了。所有这些不太重要的事情中,孔太平比较满意的一件事是,有一次邓松恰好带着春到来与自己谈事情,谈完事情之后,邓松说他有急事要处理,将春到交给孔太平。邓松走后,春到告诉孔太平,邓松已经付过钱,他想怎么样,自己都会陪到底。孔太平想到省城里许多年轻人都疯狂地爱着足球,就要春到陪自己去看一场球。孔太平看了两个小时没有看出名堂,倒是春到一下子上了瘾,春到说,往后要是有他妈的男人太欺负人了,她就来球场冲着成千上万的男人瞎喊乱骂,出出恶气。孔太平觉得像春到这种做小姐的女孩子,不管是用什么理由来看足球,都是对中国足球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一份贡献。
十天之后孔太平回县里住了几天,随后又准备到省城住上十天。住到第二个十天的第八天时,马副秘书长打电话找他,说是区书记要找他谈话。后来的结果令孔太平很满意:地委决定让孔太平担任县委副书记、副县长并代理县长。惟一让孔太平感到不满足的是,区书记临时被省委叫去了,与他谈话的只是地委的一个副书记。孔太平在离开地委之前,有意拐了一弯,专门到组织部的厕所去方便。
地委组织部厕所的隔板上添了不少新内容。孔太平边看边笑,然后掏出笔将“春到春不到”一句前面添上“谁说”二字,又在“太平太不平”一句前面添上“莫道”二字。
离开地委,孔太平上区师傅家去了一趟。区师傅正在与田毛毛收拾行李,准备回北方老家看看。区师傅对孔太平说,他已经完成区书记交给自己的任务,今后不再管这些闲事了。孔太平真的有点着急,连连说那可不行。
孔太平回到县里的当天晚上,汤有林就召集常委们开会,宣布地委对孔太平的任命。散会后,汤有林将孔太平单独留下来,谈了一次心。汤有林说这是区书记向他布置的任务。孔太平差不多像是发誓一样地说,他不会学萧县长,也不可能学萧县长。两个人坐在一起,说着说着就说起青干班。不过他们既没有说孙萍和安如娜,也没有谈那二百几十万财政拨款和与财政拨款有关的二十几万回扣。谈的都是课堂上汤炎等老师宣讲的内容。
汤有林最后说:“当时不觉得,现在回头一想,那半年的学习真让我受益匪浅。”
孔太平也说:“是呀,我也是越来越发现,从青干班回来后,自己的思想觉悟有了质的飞跃。”
隔了几天,常委又开会研究人事问题。汤有林提议让段人庆当常务副县长并分管财政。见孔太平带头表示同意,汤有林就谦虚地将财政局长人选的提名权优先给了孔太平。孔太平说出赵卫东的名字时,汤有林也同意了。鹿头镇书记一职的空缺自然由李妙玉递补。汤有林再次将李妙玉空出来的镇长由谁代理的提名权交给孔太平。虽然大家都没想到孔太平会将洪塔山推出来,但是他的理由挺站得住脚:现在的养殖场其利润已经不只占鹿头镇财政收入的半壁江山,就是拿到县财政局的算盘上扒一扒,也能占上一个有分量的百分比,这样的人不让他参加行政管理是说不过去的。这一次汤有林多说了几句话,汤有林说他相信孔太平这样做是出于公心,因为洪塔山这个曾经给孔太平那亲如父亲的舅舅家造成极大的灾难。
会议进入中场休息时,汤有林一个人站在会议外的空地上不知给谁打电话。这种事一天不知要发生多少次,孔太平也没在意。上完厕所他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眼看复会的时间到了,还不见汤有林进来。孔太平觉得有些不对头,他让别的常委继续在屋里等,自己出门一路找到那间专门辟给汤有林的休息室。孔太平敲门进去时,汤有林正捂住自己的脸趴在沙发上低声哭泣。孔太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了两声。汤有林呜咽着告诉他,孙萍因为突发流产引发大出血,死在省城的安济医院。孔太平的脸色顿时白得像一张纸,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孙萍好生生的说死就死了。孔太平非常吃力地将汤有林劝回到常委开会的地方,自己却忍不住跑到一边,给安如娜打电话。安如娜竟然还不知道,乍一听说忍不住也哭了。孔太平千叮咛万嘱咐,让安如娜一定要定期去专门的妇产科作检查,预产期一到不管胎儿想不想出来,干脆做手术实行剖腹产,做剖腹产比自然分娩还安全。
开完常委会回到家里,孔太平像汇报一样将常委会各人的说法向月纺复述了一遍。月纺对孔太平提议让洪塔山当镇长非常想不通,月纺说当初洪塔山害了田毛毛,孔太平放过他一马了,就已经是他一辈子还不清的恩德。孔太平说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合适的人来与汤有林提议的李妙玉抗衡,为了长远的利益,也只能现在忍忍痛。
睡到半夜,月纺突然将孔太平弄醒,她说:“我有一种预感,如果舅舅知道是你提名让洪塔山当镇长,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孔太平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他说:“你没有与舅舅共同生活过,没法完全了解他。舅舅这人心里非常善,不会特意与谁过不去的。”
孔太平伸手在月纺光洁的身子上抚摸了好久,心里忽然不胜伤感。他发现自己竟深深地怀念着从前的日子。那时,只要有一点细小的喜事,夫妻就会彻夜狂欢。现在,当初渴望得到的东西几乎都得到了,他们却不知该如何庆祝。
30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种在鹿头河和鹿尾河两岸的环保蔬菜开始进入收获季节。虽然每天都有几辆卡车载着环保蔬菜往省城跑,反馈回来的信息却一天比一天差。担任承销商的邓松也沉不住气了,只要一与孔太平联系,便拼命说着让人泄气的话。最让孔太平担心的是,那些只拿到五百元保证金的农民又在蠢蠢欲动。孔太平每次与汤有林商量这些事时,汤有林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急了后,他才心不在焉地反问孔太平,那些按照一般方法种的蔬菜开始长虫没有。汤有林耐心里等到别处的菜都在长虫后,这才将自己早就想好的办法告诉孔太平。孔太平觉得汤有林的办法太离经叛道了,仔细一想,在这种节骨眼上也没有别的办法比它更好了,就同意按汤有林的办法将邓松叫来。
邓松与孔太平的观念不一样,听完汤有林的话,他拍案叫绝地说:“光是这样的创意,也能卖个大价钱。”
汤有林说:“这个主意我可以出,但不能做。”
邓松马上说:“这个自然,反正自己是生意人,背点黑锅也不要紧。”
汤有林和孔太平商量好,让段人庆在县里出面与邓松配合。段人庆同先前相比已经脱胎换骨判若两人,接到任务后二话没说,亲自找了几个老实听话、又急着要钱花的农民。说好包吃包住,完成任务后按每个人每天一百元发工钱。
邓松带着这些农民以及几棵事先配好农药药量,不会致人死亡的白菜乘车去省城时,被孔太平正好碰上。孔太平认出来,其中一个农民是田细佰的远房侄儿,叫田春茂。
三天之后,省城所有的新闻媒体都在显要的位置上刊出一条消息:几个外地人因食物中毒住进医院,经过检查,确诊为所食用的蔬菜中含有残留的农药。在这之前,汤有林和孔太平督促各乡镇将刚刚收获的几十车环保蔬菜准时送到省城的各个菜场。结果环保蔬菜卖得异常的好。汤有林还通过一个青干班的同学,将市民们在几个著名的菜场里抢购环保蔬菜的新闻,在省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反复滚动播出。第一批环保蔬菜卖完后,田春茂他们也出院了,县里按事先的约定一共付每人六百元钱,因为田春茂对邓松说过自己与孔太平是亲戚,邓松要他对别人说自己还有些不舒服,额外多给他一百元钱。孔太平听说后,忍不住笑起来,说现在哪里还有老实人。
鹿头山的环保蔬菜卖出名后,省城的一些大单位的食堂不时打电话要菜。这天省委办公厅的一个副秘书长亲自给汤有林打电话,说是中央要在省里开一个重要会议,让汤有林准备两车高质量的环保蔬菜送去。汤有林知道这事马虎不得,不能用鹿头河与鹿尾河两岸种的菜充数,就是鹿头山的环保蔬菜也要精心挑一挑。他将县里的事托付给孔太平,自己带着刚当镇长的洪塔山亲自上鹿头山督阵。
汤有林走后不久,李妙玉就打电话来报信:那个叫田春茂的农民从省城回来,情况一直不对,昨天晚上病情突然加重,住进了镇医院。田春茂太穷,最近又搬家上了鹿头山,连一分钱都拿不出来,医院没法抢救。孔太平一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责怪李妙玉连这点事都处理不了,要闹到县里来,他要李妙玉以镇里的名义担保,让医院先动手救人。放下电话不到半个小时,白院长又打电话报急。白院长说,田春茂的病情很危急,他已经写好了内容完全相反的两封遗书,就等县里的领导去与他当面谈一些后事,然后才决定在哪封遗书上签名。孔太平这才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当他撂下手里的事赶到鹿头镇医院时,田春茂已经不行了。孔太平将两封遗书分别看过,他十分窝火田春茂的讹诈,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田春茂在第一封遗书中申明,自己的死因是去省城卖茶叶时,误吃了受农药污染的快餐饭菜导致的,与所有的人无关,并劝别人一定要买鹿头山的环保蔬菜,鹿头山的环保蔬菜就是不用水洗,一片片地撕下来当水果吃也不会有任何问题。第二封遗书则如实地从段人庆找到他说起,孔太平读起来,每一个字都是一场噩梦。为了让田春茂在第一封遗书上签字,孔太平忍着一肚子气当即叫李妙玉到财政所找丁所长,拿出八万元钱当面交给田春茂的家人,作为田春茂死后一次性对其家人补助的生活费。田春茂挺感激,将自己的名签在第一封遗书上。没过多久,田春茂就死在医院里。田春茂的家人很孝顺,非常听田春茂的话,一点也没有闹事。
处理完田春茂的后事,孔太平不放心其余几个同田春茂一起去省城的人,他索性沿着两条河一家家地探望。每见到一个人,孔太平就先问他早上吃了几碗饭,中午吃了几碗饭。那些人差不多全说一样的话:自从轻轻地中过毒后,好像不吃食的猪用木梓树皮煮水洗了肠胃,现在每顿饭至少要吃三大碗。说着田春茂的死,那些人都觉得田春茂一定先前就有病。
中午过后,孔太平从鹿尾镇水文站门前经过时,见谷云正拿着水文记录本对着河水发愣,便下车走上前去。孔太平的叫声让谷云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文记录本差点掉进河里。谷云伸手去捡时,孔太平发现她的脸色有些惨白,心里顿时掠过一个念头:谷云一定刚刚做过人工流产。孔太平看了她一眼,要她不用害羞,汤有林和她的暧昧关系,自己早就一清二楚,如果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告诉自己。谷云的脸更白了,片刻后她终于说了实话:一个月前谷云为汤有林流产了一个男孩,就在她休息的时候,他又开始对山上一个叫娥媚的女人动坏心思。
孔太平一听就说:“你错怪了,汤有林对娥媚动心思,绝对是在认识你之前。”
谷云不听孔太平的,她说:“我才不管什么之前之后。我知道汤有林故意让农民吃含有农药的菜。我已经同萧县长联系上了。我要让汤有林吃不了兜着走。”
孔太平心里暗暗叫苦,这事如果真的被揭穿了,自己就得和汤有林一块儿完蛋。他努力安抚谷云:“汤有林对你真的不错,前几天他还同我说,要在下一次常委会上提名让你当县科委副主任。”
谷云说:“我不是李妙玉,我不喜欢官场上的东西,我只想要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劝了半天不见效果,孔太平不想再徒劳了,出了水文站,他让小许开车回去,自己徒步顺着小路往鹿头山上爬。小许不知孔太平为什么要这样做。孔太平铁青着脸的样子让他不敢多问。孔太平走得很急,他想早点见到汤有林,一起商量个办法,将谷云稳住。
山上很寂静,不时有些小动物从孔太平面前窜来窜去。走了近两个小时山路从半山上平滑地拐进一道谷底。一股绵绵不断的清风扑面而来,有些喘气的孔太平情不自禁地张开嘴猛吸了几口,焦急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下来。孔太平从没到过这一带,周围的景色看起来却挺眼熟。山路越来越深地钻进谷底,孔太平终于记起,自己是在迷你汤的电视广告上见过这儿。他继续向前走时,一缕阳光从山顶斜着锐利地插进山谷,树林里弥漫着颤动不已的水色。随着一种清脆的滴泉声,林缝里现出一片白云与白雪一样的影子。他恍惚了一下,白云与白雪的影子也恍惚了一下。
“别过来!”蹲在一处潭水里的娥媚惊慌不已。
“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循着娥媚的叫声,孔太平发现自己竟站在娥媚的胴体面前。
孔太平忘了自己如此急着上山来的目的,轻轻走到潭水边。青色的玄武岩像一尊完整的男性裸体将不算太多也不算太深的清水搂得十分紧密,水中游动着一群甲鱼苗像是这种背景里涌起来的情绪。潭水不深,娥媚的半个身子露出了水面,胸前有一对这座山上惟一想要吐蕊的花蕾。孔太平也算是见过一些好女人的男人了,面对娥媚,他还是惊讶不已,像是头一次发现世上还有女人。孔太平用目光打扫着娥媚的身子,他对上面的那些新艳的划痕很不理解。娥媚说这是汤有林干的,汤有林不知用什么打死了她家的大黑狗,然后抱住了她,将她放在草地上,说什么也不肯放开她。逼得她不得不叫章见淮,才将汤有林吓跑。娥媚觉得自己的身子被汤有林弄脏了,一个人躲到这里来洗澡。
“我以为你又在拍电视广告哩!”
孔太平终于伸出了手,就在与娥媚的肌肤相碰的那一瞬间,娥媚小声哭了起来。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我!我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总是你们这些领导的人!趁现在我还对你有好感,你快来吧,过了现在说不定我也会叫老章!”
娥媚的身子呻吟着从水中升起来,然后像玉一样平铺在地上。孔太平小声呢喃着:“我这身体怎么会伤着你娥媚哩,我只是崇拜娥媚你的身子,向往娥媚你的肉体,我知道这辈子就是你想将它送给我,我也得不到。因为没有这个福分,所以我才特别的想你。你原谅我吧!让我抱抱你,搂搂你,你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女人,你不能不给我机会!”娥媚的呻吟在孔太平的呢喃中越来越悠扬。太阳照在孔太平后脑上,一股暖流从尾椎开始向上升起来,他突然感到身子里某个堵塞的地方一下通畅了。他猛烈地将自己完全投入到娥媚的身子里。娥媚放开嗓门叫起来,那种叫声足以让孔太平的灵魂以一种不复归的念头飘上九重大山。
孔太平趴在娥媚的胸脯上说了很多遍,谢谢她又让自己成了一个男人。
娥媚闭着眼睛让他一个人先走,别让章见淮看见。
离开娥媚,孔太平飞快地爬上山梁。独自坐在石头上,恍恍惚惚地竟不知自己经历过的女人中有哪一个是真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山腰上传来章见淮的怒吼声:“到底是哪个狗日的杂种干的,老子饶不了他。”孔太平断定那是章见淮从娥媚那里得知了什么,便站起来心慌意乱地翻过山梁。顺着防火道走了一阵,孔太平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章见淮既然知道汤有林曾经侵犯过娥媚,一定会重点怀疑他。以章见淮的脾气,在这山上为汤有林安排一场意外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如果章见淮真的在山上给汤有林制造出意外,田春茂的死因对谷云来说也就没有意义了。
想到这里,孔太平开始慢慢地往回走,在离山顶还有几十米距离时,章见淮手提猎枪匆匆地从他刚刚坐过的石头后面窜出来。孔太平正怦怦地心跳,章见淮站在高处问看到有谁从这儿经过没有。孔太平摇摇头说除了风什么也没有见到过。孔太平继续往山梁上爬,直到离章见淮很近了,他才问发生什么事了。孔太平的话问得章见淮的脸色像铁一样青。他壮着胆子继续问章见淮,有什么话尽管对自己说,自己是县长,会尽一切可能替他撑腰。章见淮这才说,他不需要人撑腰,只要找出害娥媚的男人,他知道怎么对付。章见淮说娥媚是光着身子从水潭边走回家里的,她要章见淮别追究那个男人是谁,因为她有一半自愿才导致发生这事。一听娥媚没有说出自己来,孔太平更踏实了,他装着为难地说,一个小时前,汤有林一个人到山这边来了,自己上山来正是想找他回去。章见淮手里的猎枪抖了一下,他要孔太平别费心找了,回头自己找着了替他送回去。
孔太平说了声谢谢,转身再往山下走时,章见淮站在山梁上冲着天空狠狠地放了一枪。
一到环保蔬菜基地孔太平迎面碰见洪塔山。洪塔山惊喜地迎上来告诉孔太平,田细佰刚刚为田春茂的死将汤有林和自己臭骂一顿,这会儿汤有林不知道到什么地方怄气去了。孔太平要洪塔山跟着自己一道去田细佰家,洪塔山迟疑着不敢动步。孔太平不高兴地说洪塔山活该一辈子挨人骂。洪塔山没有还嘴,只是叫孔太平最好暂时也不要去田细佰那儿。孔太平问洪塔山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洪塔山支吾几下,还是说了实话。那些从山下搬上来的人,越来越爱围着田细佰发牢骚,总说是上了田细佰的当。洪塔山他们上山时,正好碰上那些人又在围着田细佰发火,有几个年轻点的女人,还冲着田细佰吐了几口痰。差一点将田细佰气晕了。孔太平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嘴上却骂洪塔山,说这一切的变故,全怪洪塔山一开始种下了坏秧子。到了这样的时候,洪塔山就是想与孔太平一起去田细佰家,孔太平也不会让他去。孔太平没好气地吩咐洪塔山就是到天边去也要将汤有林找回来。
洪塔山灰溜溜地去找汤有林后,孔太平绕过地上堆成小山的树蔸,走到正蹲在自家门口冲着天上的晚霞发愣的田细佰面前,叫了一声:“舅舅!”
田细佰回头看了他一眼,马上用右手捂住自己的脸,嘴里直说:“外甥儿,你怎么做得出来那样丢人的事,我这张老脸让你羞死了!”
孔太平说:“舅舅,你也不要这样脆弱,我这个县长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田细佰说:“我知道,你一个人害不死田春茂,你是入了伙的,对吧!”
孔太平说:“你不要这样说,我们哪会成心害人哩!”
田细佰说:“是不是你让洪塔山当镇长的?”
孔太平说:“我没有这个权力,是常委们一齐确定的。”
田细佰说:“有人告诉我了,是你在会上提名的。你说说为什么要畜牲当人的家?”
孔太平说:“洪塔山的情况特殊,他人不好,但是个经济人才!”
田细佰说:“混账东西!镇关西的肉铺开得挺好,西门庆的药店也开得不错,你怎么不将他们都请回来当我们的领导!”
田细佰挥起手臂几乎要揍孔太平。那手高高扬起后,久久落不下来。孔太平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是汤有林和洪塔山。洪塔山抢上来,将孔太平拉到一边。
汤有林没有动手,站在一边说:“孔太平是一县之长,就是当舅舅的也不能随便打随便骂了。”
“你们两个来得正好!这杯酒里我放了老鼠药。”田细佰从里屋端出一杯酒放到孔太平面前,“我的这个外甥十几岁就失去父母,好多年归我教养。原先我以为他能光宗耀祖,现在却怕他给我那早死的妹妹和妹夫的坟头上抹黑。第一次你洪塔山害他那青梅竹马的亲表妹时,他不主持正义,是因为那时镇里太困难,那些难处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的,所以我原谅了他。到了第二次,你汤有林害他亲表妹,他还是不主持正义,我想那是他第一次没对我说实话,是初犯,我还是原谅了他。第三次,他亲表妹好不容易谈上恋爱,他却玩借刀杀人的把戏,将对方撵走,然后将亲表妹送给一个六十岁的北方侉子,为自己的前途开路,我也想原谅他。毕竟女孩已经不成模样了,不跟这样的人过日子,还有谁肯要她!而且他的确为田毛毛选了一个好人。万万不该的是,在他当了县长后,将你洪塔山提拔为镇长——不过这也让我明白了,你们三个人是一路的货色。而且这个孔太平比你们更坏。你们只害过他亲表妹一次,可每次别人害亲表妹时,他都要抓紧时间往伤口上撒盐!”田细佰又拿起那杯酒,“今天我不管你们的事,我只管我家里的事。过年后我琢磨了一个月,我得为民除害,不然的话,等到他爬到最高的位置上以后,害的人就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千两千,一万两万。太平,来吧,我叫你一声外甥,你叫我一声舅舅,然后将这杯酒喝下去,就算是为县里的老百姓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你这是误解我,舅舅!我不是那种黑透心的人。”
孔太平站在屋子当中,委屈地叫起来。
洪塔山想上前夺过田细佰手中的酒杯,汤有林拦着不让他行动。
“酒里不会有药!再说街上卖的老鼠药全是假货。”汤有林说。
“太平,这杯酒总得有个人喝下去,你不喝就是我的!”田细佰又在催促。
“这真是奇事,天下的人哪个不是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出人头地,你这个舅舅却要当县长的外甥死!”汤有林又说。
孔太平看了汤有林一眼,一伸手拿过酒杯就往嘴里倒。
就在酒水即将漾出时,田细佰突然将酒杯夺了回去,不等孔太平再有反应,一仰脖子,将杯子里的酒全倒进嘴里!
汤有林在一边笑起来:“这也是章见淮配的豹鞭酒吧!”
田细佰将眼睛一瞪,脸上那些愤怒的肌肉再也无法松弛了。
孔太平见势不妙,赶紧上前扶住他。
“太平,我要见你舅妈去了。你还行,敢接这杯酒,就说明你还有一点良心。我这一去也好向你父母作个交待了。”田细佰用一只还听使唤的手指碰了碰孔太平的脸,吃力地说着。
章见淮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他伸手在田细佰的胸口上摸了摸,长叹一声后,回头叫孔太平赶紧准备烧往生钱,送田细佰上路。孔太平哪里肯听这个,他朝章见淮瞪了一眼,转身抱起一张竹床翻过来放在地上,再铺上一床棉被子,然后同汤有林一道合力将田细佰放进被窝里。就在洪塔山找了两根竹杠要往竹床上捆时,田细佰用尽力气叫了三声:“太平!太平!太平!”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捆好竹杠,被洪塔山喊来的几个民工抬上竹床刚走到门外,田细佰就落气了。
汤有林这时才真傻了。他反复向孔太平解释,自己在省城里也见过几次如此威胁别人的人,结果全是一场闹剧。孔太平心如止水,反过来劝汤有林别计较这些,他本来就没有错。山路很陡,尽管那些民工一个个都是年轻力壮,可还是走不快,眼看着田细佰的气息越来越弱了,孔太平忍不住掉了几次眼泪。一行人走到山腰最陡的地方时,有一阵没有见着人影的章见淮从路旁的树林里钻出来,叫了一声小心。在最前边领路的孔太平定神一看,峭陡的小路上有一层细小的砂石。章见淮从路旁的松树扳下一支松枝,弯下腰匆匆地将那些砂石扫到小路的两边,并说这样的路是最要命的,搞不好脚下一滑,人就掉到山沟里去了。说完这些,章见淮又说,孔太平他们这样吃大锅饭不行,得有人在前面走,先到医院里去让医生作好准备。章见淮的话提醒了孔太平。他将章见淮的眼神看了一下,扭头要汤有林和洪塔山按照章见淮说的,先行下山,让镇医院的白院长作好抢救病人的准备。汤有林觉得有理,也就没有谦让,不仅自己要走,还朝洪塔山使了个眼色,让他也跟着自己走。洪塔山像没有看见,只顾用手指去试田细佰的鼻息。
汤有林走后不久,章见淮将路上的砂石清扫干净了。一行再次上路,没走多远就听到下边不远的地方,有人隐隐地叫了一声。孔太平看着章见淮问他是不是听到有人在叫。章见淮坚决地摇着头说,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又走了一阵,前面出现一座崖头。孔太平小心翼翼地从崖头走过时,发现路边的一棵檀树极像是被人做过树弓。孔太平留意听着四周的动静,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到了山下停车的地方才发现,小袁的车还在那里没动窝。从鹿尾镇那边绕过来的小许也在,他们都没有见到先行下山的汤有林。孔太平心里有数,他不动声色地要洪塔山留下来,陪着小袁继续等汤有林。自己则带人坐上小许的车直奔镇医院。
孔太平和送田细佰下山的那些民工握手道别时,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章见淮突然不见了。
到了镇医院,只有白院长在。白院长二话没说便亲自上手术台,忙了近一个小时白院长才说一句话:如果能熬过危险期,田细佰的命就有救。孔太平心里多少有些踏实后,不由得惦记起汤有林。他让小许开车回鹿头山,接一下汤有林。
小许开车走后不到半个小时,汤有林就被洪塔山带人抬到镇医院。
白院长少不了又要忙碌一阵。
按白院长后来的说法,汤有林的情况比田细佰的情况严重。就在孔太平发现那棵檀树可以做树弓的地崖头上,汤有林被什么东西从背后猛烈击打了一下,然后掉下崖头,将腰椎的第三和第四椎骨摔断了。虽然白院长说这辈子汤有林恐怕只能如此过下去了。孔太平还是要白院长想办法与省里联系,将汤有林火速转到安济医院去治疗。
孔太平同白院长说完话后,就碰到刚从汤有林出事的现场勘查回来的黄所长。不等黄所长汇报,孔太平就批评他是吃饱了没事干,上天不养走山路不摔跤的人,有这种工夫不如去好好查查镇里那些至今未破的耕牛被盗案。黄所长不肯罢休,他已经找到证据表明那棵击倒汤有林的檀树是有人故意设置的树弓。孔太平提醒黄所长,派出所曾有明文规定,为了对付那些偷猎者,章见淮可以在鹿头山上设置一定数量的树弓。见黄所长不做声了,孔太平又问,如果调他到县公安局当副局长他愿不愿干,问之后孔太平又说,有些人就是怪,宁可在下面当正职也不肯到上面去当副职。黄所长回答说,这件事他可以考虑。
病房里进出的人很多,孔太平一直找不到机会与汤有林私下说几句话。孔太平在田细佰的病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再去汤有林那里时,汤有林一个人正瞪着眼睛冲着天花板苦笑。孔太平上前握着那还能动的手,要汤有林千万不要失去信心,积极配合白院长他们好好地治疗。安慰的话还没说完,脚上全是露水的段人庆便闯了进来。说了几句话后,孔太平要段人庆亲自去将谷云接来,专门负责料理汤有林。段人庆见汤有林的眼色有默认的意思,只好转身去了。
趁着病房出现短暂的安静,汤有林悲伤地说:“还是老同学最了解我。”
孔太平说:“只要你想念的女人,我都可以将她们叫来做陪伴。”
汤有林说:“有两个人叫不来。”
孔太平想了想说:“当然,我也不会让月纺来。另一个是谁?”
汤有林叹口气说:“你猜错了。我从来没有在月纺面前动过什么心思。我是说你叫不来江小寒,她昨天出发去美国了。另一个是娥媚。这么多年来,只有她让我失手了。我知道你也喜欢她,千万别学我,去冒这个险。”
孔太平连连点头说:“你是师傅,我听你的。”
汤有林有些感动地说:“你我同学一场,好多事我都没有瞒你,你也没有出卖我,一般地说当干部的做到这个份上就可以打一百分了。我再问一句,你想不想知道迷你汤的秘方?”
孔太平说:“当然想。不过我想你会将秘方告诉段人庆。段人庆那样捣鬼,你还让他当常务副县长,他一定有过人之处。”
汤有林说:“用你们这儿的俗话说,段人庆在我眼里其实连鸡巴都不如。当时我还想着自己只在这里干三年,不能放着一件好使的工具不用。假若必须在这里干八年十年,我早就将他一脚踢开了。对你说实话吧,刚来那一阵,段人庆没少在我面前说你的坏话,弄得我都有些相信了。不然的话,让你当常委,让你当代理县长,都不会拖那么久。说句真心话,眼见着县里的事就要都归你管了,我劝你还是用一用段人庆。从前他在你面前是一只虎,现在他已经变成一只狼了,再过一阵他就是你的一条狗。”
孔太平说:“真有那样的机会,我肯定按你的意见办。”
中午过后,白院长就将转院的事联系好了。下午三点左右,专程护送汤有林的医生和救护车都准备好了。
临上车时,洪塔山匆匆跑来,提醒孔太平:“汤书记这一走,我们又不知道他那秘方,迷你汤就得停产了。”孔太平不让洪塔山为这事去为难汤有林。洪塔山急得在一边直跳脚,“少了迷你汤的收入,县里和镇里又会拿不出钱来发工资。”
“你有进步了,知道为别人的事着急了。”孔太平说,“不过你还不老练,这时候最急的不应该是你,而是汤书记。汤书记只是摔断腰椎,思维仍原封未动。他很清楚,县财政一旦没钱,他在省城住院的医疗费就没人替他支出。”
眼见着救护车就要开动了,孔太平上到车里再次握了握汤有林的手,并说自己要替舅舅守灵,不能亲自送他,只能等一阵再去了。
没想到汤有林捉住他的手不肯放下。他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你这种憨憨的样子。告诉你吧,做迷你汤的秘方其实非常简单:先将甲鱼苗放进菜油里泡上一个小时,捞起来后再放在热水里泡十分钟,接着又将它放进十度左右的冷水中泡十分钟,等它要冬眠了,又重新放进热水里。甲鱼虽然是冷血动物,毕竟有血有肉,这样反复几次,就算不会感冒,也会上吐下泄。甲鱼苗那么小,经过几吐几泄,苦胆汁也就排光了。”
孔太平将汤有林说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他越想越觉得汤有林身上确有过人之处。
孔太平将汤有林送到镇子另一头。从救护车上一下来,他就钻进路边树林狠狠地撒了一泡尿。整理完裤子正要往回走时,忽然发现四周开着各种各样的花儿。一阵风吹来,憋得太久的尿特别臊。孔太平有些不喜欢这种经由自己的身心而产生的异味。他想到,小时候自己跟着舅舅在这一带玩耍,尽管遍地里野着拉屎撒尿,却一点也不影响轻风摇动树林和草丛后,遍地焕发出的芳香。长大后,自己仍旧吃的是五谷杂粮,仍旧是那副肠胃与唇齿,却活生生地变化出一种腐朽来。眼前的每一种花儿都是那样美妙绝伦。孔太平像是才发现这个天地间的秘密。他一样样地轮流冲着它们发愣,不知什么时候记起来,自己还从没有为哪个女人献过哪怕是一束那种最不起眼的花儿。孔太平本来是想趁着这种念头好好地看看这些熟悉的花儿,低头之后却发现,许许多多的蚂蚁正在向自己尿液撒过的地方聚集。顿时间,孔太平就失去了继续去看花儿的心情。他情不自禁地对自己说,如果这样年轻就患上糖尿病,好吃的不能吃,好玩的不能玩,那才叫真惨。
又起了一阵风。
一只轻飘飘的树叶,做出很勇猛的样子,直挺挺地对着孔太平扑过来。
(此系作者的《日异》长篇三部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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