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好过，冯素云就闲不住，她毕竟才六十来岁，可儿子李志仁却不让母亲过问豆腐坊的事情。李志仁是个孝子，说母亲那时侍候他的爷爷奶奶，盘养他长大，吃了多大的苦，现在应该享享福了。冯素云帮不上儿子儿媳的忙，就找了些布料纳鞋垫。不过，冯素云不会把纳好的鞋垫摆在外面卖了，她是在打发日子呢。只是，纳着纳着，她就会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情来。那时要是真的不让她纳鞋垫卖，一家人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往下过呢。这时，她的脑壳里面就会跳出一个人，赶也赶不走，她知道要不是他，她不但不能纳鞋垫卖，只怕还要挂块牌子丢人现眼的。那个时候整个的社会都在发疯，塘坪的许多人都挂过牌子的，有的人脸上还被涂上了墨，脑壳还被剃了阴阳头呢。
心里想着事情，就没有心思纳鞋垫了。冯素云突然想去鸡鸣山关公庙看看。这样想的时候，冯素云自己也不由得吓了一跳，怎么突然想到要去关公庙呢。那是让她心跳，让她脸红，让她一辈子不可忘记的地方啊。
从楼梯口往上看，二楼静悄悄的，孙子正在二楼自己的书房里复习功课。自从去年邓金香她爸不让女儿跟杰生来往，两个年轻人就真地没有往来了。杰生寒暑假回来，就在自己的书房里不出来了，他说他得认真读书，认真复习功课，要考名牌大学。邓金香也不来找杰生了，前不久听说她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考的是北京一所大学，邓如田在乡菜馆请了一天客，流水席，乡菜馆外面的鞭炮纸屑有三寸厚。看来，两个年轻人的初恋就那样结束了。冯素云心里不怎么舒服的，是邓如田说的那些话不中听。怎么说过去两家关系是不错的嘛，如今有钱了，财大气粗了，就瞧不上人了啊。
外面，八月的太阳从街口划过，已经下午了。冯素云走出门，不由自主地就往上坪的街口走去。
上坪的街口有一条小路通往鸡鸣山。八月的太阳其实还是很晒人的。刚刚走上那条小路，冯素云就有些气喘吁吁了。
鸡鸣山上有一座关公庙，关公庙里有三座殿堂，前面的那座大的殿堂供奉着一尊关公的神像。也不知千年前的关公跟大西南山区的这座山这座镇子有什么联系，居然在这里给他塑像膜拜。塘坪的人们很是相信关公的，不论年节，不论男人们放排下洞庭湖，或是进山伐木材，都是要来关公庙烧香的。冯素云儿时曾经见过那尊关公神像，高约一丈有余，红脸美髯，神采奕奕。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一些年轻人把那尊关公神像用绳子捆着脖子拖出庙堂烧掉了，当时他们还准备把庙堂也烧掉的，只因为庙堂全是用青石和红砖修成，没法烧，才罢手。直到前几年，塘坪的人们才又自发地凑钱请了一个雕匠师傅重新雕了一尊关公像，只是，一些老人说，新雕的这尊关公像远远赶不上原来的那尊雕像。镇里领导换了一届又一届，他们都想为塘坪办点好事、实事，上次镇里领导把那个姓吴的请来，就是想把关公庙重新弄一弄，再在鸡鸣山顶修一座状元碑，把鸡鸣山开发成休闲旅游的地方。这样一来把塘坪的经济也带动起来了，没有想到却差点受骗了。
不知不觉，冯素云已经来到了关公庙前，她的心不由得又突突地跳起来。虽然，就那么一次，可她就再也忘不了那个人，许多的时候，她甚至在梦中还重复着那一次呢。
那是在她二十岁的时候，是在五月初五的那天下午。冯素云上午去娘家拜端午，她的娘家就在鸡鸣山后面的村子里。那时她才结婚半年，按说男人也是要跟她一块去娘家拜端午的，可男人放木排下洞庭湖了，没有回来。
上午去娘家的时候，天空还是万里无云，吃过中午饭，天上就飘起了云朵。冯素云原本是想在娘家住一个晚上的，女儿回娘家，父母也希望女儿住一个晚上，可冯素云是个孝顺儿媳，她想着婆婆这些日子身体不是很好，就回来了。走到关公庙的时候，突然就下起大雨来。没有地方躲雨，她只得往关公庙里跑。那时的关公庙已经没有了关公神像，关公庙里空空荡荡，关公庙外面的小路也是荒草萋萋。冯素云跑得急了，不小心崴了脚，就站不起来了，好不容易才爬到关公庙，已经被淋成个落汤鸡一样了。冯素云那个急啊，崴的这只脚疼得要命，怎么走回家呀，眼泪就抑止不住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大门外又跑进一个人来，是个男人，这个男人也没有带雨具，也淋得像个落汤鸡了。
那个男人进了庙，就看见了坐在地上的冯素云，怔了怔，惊问道：“小冯你怎么了？”
这个男人冯素云也认得，他是塘坪镇（那时叫公社）的民政委员，名叫伍世才，那时塘坪镇的人们都叫他伍民政。全镇那些遭受天灾人祸，人多劳少，家庭困难，日子没法过的人家，都在他的调查了解之列，他把这些人家的情况反映到县里去，县民政局再发放救灾物资或是困难补助下来。塘坪的人说伍民政年纪轻轻，做的却是善事好事。
冯素云说：“刚才往庙里跑的时候，把脚崴了。”这样说的时候，眼泪又出来了。
伍民政稍稍犹豫了一下，就走过来，蹲在她的面前，说：“让我看看。”过后又问道，“去娘家呢，还是回塘坪？”
“从娘家来，回塘坪。”
冯素云原本是不想让他看的，荒山野岭，孤男寡女的。可是，那只脚疼得不得了啊。
伍民政小心地把裤脚挽了上去，他看见那只脚踝已经红肿了，说：“我给你揉一揉，雨停了，我就背你回去。”
冯素云的心跳得特别的厉害，脸也红到了耳根，不知道怎么的，她的身子有些发软，过后就靠到他的怀里去了。
伍民政揉得很专心，只是，她听到他的喘息声却越来越粗了，她还发现，他的脸也红了，她真地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说：“我怕。”
伍民政说：“不好好揉揉，你的脚踝还会肿的。”
她就不做声了，泪水却出来了，她不知道自已怎么会哭了呢。
伍民政见状，说：“那我现在就背你回去吧。”
冯素云说：“我自己走。”可是，她站了几下却没有站起来。
伍民政蹲在她的面前，双手搂住她，就把她背在自己背上去了。
雨下得小了些，可是，走过那一段长长的山坡路，两人还是被淋得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了。刚刚走下山坡，冯素云就不要他背了，她说：“我自己走。”
伍民政似乎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说：“我看着你回家之后，我再从那边的小路回去。”
连冯素云自己也被吓住了。就在他放下她的时候，她猛地回过头来，双手抱住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长长的热吻。这是伍民政没有想到的，他的脸除了红，还有一种沉醉的笑。
后来，冯素云再没有去过关公庙，只是在关公庙发生的事情却让她不可忘怀，她甚至怀疑自己的儿子是不是那个伍民政的。许多年之后，她还问过伍民政。不过那时的伍民政已经不是伍民政了，他已经是伍副书记了。问这个话的时候当然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关公庙发生的一切也只是她和他心里的秘密。
她说：“有一个话我多久就要对你说的。”
“什么话你说吧。”伍副书记看着她，眼睛一动不动，像是欣赏一朵开得正艳的花儿。
“我家志仁是你的。”
伍副书记先是怔了一下，过后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你家男人不在了，老的老，小的小，有困难，可你不能用这样的手段来讹诈我。”
冯素云的眼泪就出来了，说：“不过我不怪你，是我自己愿意的。”
“你这话让我都有些云里雾里了。”伍副书记眼睛还是盯着她不松开，他好像对她说的这个话并不怎么理会。
“那次，在关公庙。”
伍副书记肯定也是记得那次的，扑地一声就笑了：“亲亲嘴就让你怀上了？”顿了顿，又说道，“那天，你被雨一淋，更加漂亮了，要是没有一定的定力，真的是要出事的。”
冯素云却是红着脸说：“那阵我家男人放木排下洞庭湖去了，半个月才回来，可我却怀上志仁了。”冯素云过后勾着头喃喃道，“除了你和我家男人，我跟谁都没有亲过嘴。”
伍副书记笑着说：“要知道你会这样，当时我就该那样了。”这样说过，转过身，就走了。
冯素云站在那里，只觉得耳热心跳，现在想一想，他当时要那样，自己会拒绝他吗，那么，当时自己就躺在他的怀里，他为什么不那样呢？
关公庙里有香烟缭绕。听儿子说，自从关公庙有了关公神像，香火就又旺盛起来了。冯素云来关公庙却不是进香来的，她就想来这里看一看。说起来，那个伍世才还算个好干部，好男人，他在塘坪工作二十多年，从一般干部一直当到党委书记，给塘坪做了许多的好事，为他们这些困难人家也解决了不少的困难。可除了那次在关公庙里不期而遇，连她家的门槛他都没有跨过呢。
什么声响从庙堂里面的小殿堂传出来。冯素云知道里面还有两座小殿堂，一座小殿堂供奉有一尊观音菩萨；一座小殿堂里供奉着送子娘娘的神像。一些结了婚之后一年两年还没怀上孩子的女人就急了，会来送子娘娘这里烧一炷香，许一个心愿。
冯素云走过去，她想里面一定又是哪个女人在求送子娘娘吧。
跨过门槛，眼前的情景却让她吓呆了，送子娘娘的神像前躺着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女人已经昏迷不醒。冯素云壮着胆子来到女人面前。她更加的惊呆了，躺在地上的居然是邓如田的女儿邓金香。冯素云来到金香面前，大声叫喊道：“金香你怎么了？”
邓金香还是没有醒过来，冯素云那个急啊，心想她一定是病了，得把她弄回去才行，不然会出事的。她把邓金香扶起来，背起她，急匆匆地往山下跑去。
冯素云毕竟是六十岁的老人，才跑了一段路，就气喘吁吁了。可是，她还是坚持着往山下跑。这个时候，冯素云想了很多。实在说，要她什么都不想，是不可能的。她首先想到的是邓如田说的那些话。不让你家女儿跟我孙子相好，也就罢了，怎么说出那样的话来，不过就是有钱吗，有钱有什么用，有钱能让你女儿不在关公庙里生病吗。后来，她又想到自己和刘大妹的遭遇和苦处，两人是同一根藤上的苦瓜哩。不对邓如田看，也要对刘大妹看，救金香，那是跟刘大妹的情义。
突然，背上的金香一声哭泣，金香醒过来了。冯素云说：“金香别哭，奶奶这就背你去医院。得的什么病啊，怎么就昏倒在关公庙里了啊。”
金香还是哭泣不止，她要下来自己走。冯素云没让。再累也不能让她自己走的，病情加重了怎么办？
金香并没有让老人背她到医院去，她让老人把她背到镇派出所去了。这时，冯素云才知道金香在关公庙遭遇不测，她被一个蒙面人强奸了。冯素云吃惊道：“有这样的事情吗？”可是，看到金香一身的灰尘，披头散发的样子，她又不得不相信了。
派出所维平安所长听到金香的哭诉，十分吃惊：“这还了得。大白天居然敢在脸上蒙一块布强奸女人。该吃枪子儿呀。”过后问金香，“你一个人跑到关公庙去做什么，要去也要邀个伴去啊。”
金香哭着说：“我爸不让我跟杰生在一块了，我邀谁去。”金香过后说，“我想给关公许个愿，让杰生明年也考到我的那所大学去。”
冯素云站在一旁听到金香这样说，眼泪不由地就流淌下来了。
金香这时却哭得更加的厉害了：“我就这样被毁了啊，我没脸面见人了啊。”
几个人说话的当儿，邓如田和他的女人孙小敏匆匆赶了来，孙小敏看见女儿就扑了过去，抱着女儿哭泣不止。
邓如田却是有些不怎么在乎：“要见什么人，大不了出国去。”过后对维平安道，“维所长，这样的事情可是发生在你的地盘上的，保一方平安，是写在你们派出所大门上的。你看着办吧。你要是没把握破这个案子，我就拿钱从外面请人来破。”
维平安的脸面先是涨得通红，后来就变成了青色，说：“你这是说的什么屁话。我一定会把这个强奸犯揪出来的。”
冯素云从派出所回来的时候，李志仁和刘红卉正在跟李杰生说着什么。看见奶奶回来，李杰生着急地问奶奶：“奶奶，金香她还好吗？”
冯素云问道：“你们都知道了？”
“妈你背着金香从街上过，谁不问一声金香怎么了。我听说之后觉得奇怪，妈你到关公庙去做什么啊？”
这时杰生站起身，说是要去看金香。李志仁对母亲说：“刚才杰生听说金香被人害了，就要去看望金香，我和他妈拦着他的。你说说，金香到底怎么回事？”
冯素云说：“女孩子被人害了，有什么好不好的，金香哭，金香的母亲也哭，只有邓如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是维所长破不了案他就拿钱请人抓那个强奸犯。”顿了顿，冯素云叹了一口气说，“金香这孩子，她说她到关公庙是给我们家杰生许愿呢，她要杰生明年也考到她考上的那所大学去。”
李杰生站起身，就跑出去了。李志仁要拦儿子，冯素云说：“别拦他，让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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