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河的五月是要涨水的，就像三月的时候鸡鸣山必定要被艳山红染得火红一般。五月怡河涨水的时候，还是有很多人去河边拾柴禾的，虽说现如今烧柴火的人家已经很少，大家烧的是蜂窝煤，一些有钱人家还烧上液化气了，只是，到了五月，谁要是一声喊：“怡河涨端午水了。”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往河滩上跑去，许多人手里还拿着拾柴火的长钩。这是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再说了，河里流下来的，不要钱，拾回家有什么不好呢，把多长时间不用了的灶门打开，烧这些拾来的柴草煮饭，直到把柴草烧完，才又重新烧蜂窝煤。也有一些年轻人，拾了柴火也不扛回家，送人。他们仅仅只是体验那种用长钩子打捞柴火的过程。
那天清晨，伍环秀也下了河。她站在河滩上，跟她的前辈冯素云和刘大妹一样，当然也就成了河滩上的风景了。这个时候，她的身边是不会站着人的，那不是要跟她抢柴火嘛。人们远远地站在河滩上，上游的人们还会有意把手里的长钩伸到河中间去，把那些在河间漂流的柴火勾过来，自己却不捞起，让它漂流下去，伍环秀连长钩都不用了，伸手就把柴火捞起来，往河滩上送。河滩上站着她的女儿珍珍，珍珍已经六岁了，懂事了，母亲捞到柴火，她就会伸出小手帮着母亲把柴火往岸上拖。
只有唢呐口是个例外，他不捞柴禾，他只唱歌，即便是柴火从他的身边流过，他也不会伸手捞上来。他说，对着汹涌澎湃的怡河唱歌，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当然，他是要站在伍环秀捞柴火的那一片河滩上唱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还是在给伍环秀唱歌哩。
已经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这天，人们发现天空突然就开朗起来，怡河那边的山顶上有一抹蛋黄，太阳要出来了。伍环秀准备上岸了，她要去邓如田的乡菜馆做活儿呢。
她一只手拿着那根长长的钩子，一只手还拖着一截刚刚捞上来的柴枝，头没抬，嘴里喊：“珍珍，快来帮妈妈拖一把。”
珍珍没有答应妈妈，伍环秀面前也没有出现女儿的身影。伍环秀抬起头来，女儿不见了，女儿到哪里去了呢？伍环秀心里不由得一紧，丢掉手里的长钩和那截柴枝，大声地叫喊起来。
这时，伍环秀突然看见河水中有一片红色一闪，就被湍急的河水冲下河滩去了。伍环秀差点昏倒过去，自己的女儿就是穿的红色的裙子啊，她什么时候被洪水冲下河滩去了啊。下河捞柴火的人们大都已经回家了，没回家的人也都上岸去了。
“刘诗文，我家珍珍被洪水冲走了。”伍环秀带着哭腔焦急地大叫。
唢呐口记得，伍环秀嫁到塘坪来，这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只怔了那么一刹那，拔腿就往下游跑去。
他终于看见那一片红色了，只是，那片红色正往湍急的河中间漂流，唢呐口几次跳下河，还是没敢往那湍急的河水中间游去。
河滩上是伍环秀撕心裂肺的哭喊，怡河里却是洪水汹涌澎湃的吼声。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唢呐口的身旁闪过，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洪水之中，紧接着，那个身影就被汹涌的大浪淹没了。这时，河滩上已经聚集了许多的人，大家都焦急地盯着湍急的河水。
伍环秀嚎哭着向着河滩的下游奔跑，河滩上的人们也都跟着她往河滩下游奔跑。跑得最快的是唢呐口，他没有爬上岸来，湍急的河水推着他，他比谁都跑得快了。
河滩的下面，就是沅江，这时的沅江已经变成了一汪宽阔的黄色，怡河在它的面前，就是一根细小的绳子了。
人们那个急啊，伍环秀那个急啊，唢呐口那个急啊，那个人影再不把珍珍捞上来，两人被冲入沅江，就会同归于尽的。
这时，那个人影终于露出了半个脑袋，过后，他的双手就把那一点红色高高地举了起来。几个胆大的男人一齐扑下河去，就在怡河汇入沅江的交汇处，终于把两人救了上来。
人们终于看清楚了，冒着生命危险在洪水中救起珍珍的是钱桂花的儿子邹成兴。邹成兴的家住在乡菜馆的隔壁。邹成兴的母亲也是个寡妇，她结过两次婚，邹成兴的父亲把她娶到家里来之前她已经结过一次婚了，因为不生孩子，她的男人就不要她了。邹成兴他爸那次放木排下洞庭湖，回来的时候在青龙滩上面的村子里住了一晚。排工们都这样，放木排下洞庭湖的时候大家都充满着一股的豪气，头顶日头，脚踏波浪。回来的时候却是要走路的，走到哪里天黑了，就住一个晚上，不讲究吃，也不讲究住，人们说放排佬就是讨米的人。那天邹成兴他爸住的这家人家就是钱桂花的娘家。钱桂花刚刚跟男人离婚回到娘家，一副茫茫然的样子。钱桂花的父母当然没有一副好脸色，怎么说让人家把女儿退回娘家来，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这天晚上邹成兴的父亲终于知道了钱桂花的处境，说：“你要愿意，就跟我去。我不嫌弃你不能生孩子的。”
钱桂花就那样跟着邹成兴的父亲来到塘坪。果然，邹成兴的父亲怎么在床上使劲，钱桂花的肚子就是大不起来。就在两人都绝望了的时候，钱桂花的肚子却又大起来了。只是，邹成兴的父亲并没有看见邹成兴，就在他快要出生的时候，邹成兴的父亲却出事了。五月怡河涨水的时候，一根大木头从上游漂下来，因为在河中间，洪水太急，别人都不敢去拾，他却跳下了河，快要接近那根木头的时候，后面的洪流却裹挟着一棵大树冲下来，大树的枝桠把他给卷了进去，再也没有露出头来。
邹成兴是个背爹生，不过邹成兴还真的争气。从小就喜欢读书，成绩也格外地好。人们说，钱桂花苦是苦了点，想想儿子日后有个好的前程，苦也就有所值了。钱桂花节衣缩食，咬紧牙关把儿子送到大学毕业。邹成兴大学毕业之后在深圳一家大型企业打了两年工，据说工资也不低，但他还是回来了。他说母亲一年一年老了，他要回来照顾母亲。邹成兴回来之后没有找工作，他要考公务员，不求有多少工资，有个稳定的工作就行。第一年，他在全县报考公务员的笔试中进入了前十名。就连塘坪镇的书记镇长都说邹成兴没问题了，进入前十名，了不得的啊，面试也就走走过场而已。可是，就是这走走过场的一环，把邹成兴给刷下来了。塘坪的人们都有些替邹成兴抱不平，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啊，怎么面试就被刷下来了呢。塘坪的人们也希望塘坪能有个在外面做干部的角色，说不定，几年之后还会弄个什么职务的。
于是，就有人议论是不是邹成兴没有送礼啊。现如今这风气就这个样，该打点还得打点啊。可是，要邹成兴送，还真难，他没钱送的。邹成兴倒是不怎么在乎，说明年再考吧。明年再要考不上，就算了，找个事情做吧。“我妈为了我，吃的苦不少啊，我得挣钱让我妈享享福才是。”
邹成兴从洪水中救珍珍的事七传八传，不多一会儿就传到镇政府去了。那天下午，镇党委书记刘宏明从县里开会回来，听到这样的话，似乎有些激动，说是要到邹成兴家里去一下，站起身就走了。
邹成兴的家离镇政府其实不远，也就百来米的样子。刘宏明从乡菜馆门前经过的时候，邓如田正送一群食客出来，满脸醉红，眉宇间透着得意，看见刘宏明匆匆走来，迎着他道：“刘书记来得好，乡菜馆今天弄了些新鲜野味，我们喝两杯。”
刘宏明说：“现在没空，等会儿再说吧。”说着就进了旁边的那栋破旧的木屋。
邓如田原来以为刘书记要到上坪去有事，没有料到他却进了隔壁钱桂花的屋，眉头皱了皱，就退了回来。
钱桂花这大半辈子靠着在自家的门前摆一个小槟榔摊子讨吃，送儿子读书也是靠着卖槟榔一分一分挣的钱呢。有时，她去家里煮饭，别人在槟榔摊子上拿了包槟榔，把钱往摊子上一放就走了，孤儿寡母，照顾都来不及，谁还拿了她的槟榔不给钱啊。刘宏明发现槟榔摊子上没人，家里也没人，只得大声喊道：“邹成兴。”
钱桂花从灶房走出来，见是镇党委书记，问道：“刘书记找我家成兴有事？”
“看看邹成兴啊。”
钱桂花说：“我家成兴在楼上看书呢，再过两个月，又要考公务员了。”过后就大声喊，“成兴，快下来，刘书记找你有事呢。”
一会儿，邹成兴就从二楼下来了。刘宏明老远就把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说：“不错，塘坪镇出英雄了。”
邹成兴不知道刘书记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看着他，等他的下文。刘宏明说：“你冒着生命危险把落水的孩子救上岸，不是英雄是什么，镇政府要召开大会表扬你，还要给你重奖。”过后，刘宏明还问了问邹成兴的复习情况，给邹成兴打气说：“这次你要是考了全县前十名，县里不录取你，我找县委书记去。”看来这个做镇党委书记的也有些看不下去了，要助邹成兴一臂之力了。
果然，第三天镇政府就召开了表彰大会，镇长伍权把一朵大红花戴在邹成兴的胸口，刘宏明把一个三千元的大红包亲自交给邹成兴。刘宏明还要伍环秀把女儿珍珍抱了来。伍环秀抱着珍珍一直哭泣不止，过后把珍珍递给邹成兴，说：“往后，珍珍就叫你亲叔吧。”
表彰大会开过，塘坪的人们都对邹成兴刮目相看了，有人说，八月邹成兴再考公务员，就不会被刷下来了。
邹成兴成为塘坪的英雄，可是把另一个人给打入地狱去了，这个人就是唢呐口。当时唢呐口要是跳进洪水中把珍珍救上来，英雄就不是邹成兴而是他唢呐口了。可是，唢呐口当时犹豫了那么一刹那，就与英雄擦肩而过。没有当成英雄也就罢了，伍环秀不再理睬他了。早晨她去河边洗衣服，要是唢呐口站在旁边唱歌，她就会端着盆子到别的地方洗去了；白天他要是站在乡菜馆的大门前唱，伍环秀还会说：“吵死了。”
这让唢呐口十分的纠结，却又说不出口。怎么说这次不能怪别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啊。连唱歌的心思都没有了。
那天，唢呐口去李志仁的豆腐坊买豆腐，李志仁问什么时候喝他的喜酒：“跟伍环秀的进展不错的吧？”
唢呐口说：“鬼打起，被邹成兴又给搅黄了。”
李志仁笑说：“邹成兴把伍环秀抢走了？”
唢呐口说：“刘书记把他那么一吹，八月考公务员那是板上钉钉，成了。他能要伍环秀？伍环秀比他还大一岁呢。”
“那你怎么说是他黄了你的好事？”
唢呐口十分的沮丧：“伍环秀看不上我了。”
李志仁说：“不是我说你，你说她能看上你吗，是我我也看不上你的。”顿了顿，李志仁又道，“珍珍是伍环秀的心肝宝贝，你当时要是跳下河把珍珍救上来，不用说，当天夜里伍环秀就会自己往你的被子里钻。要是跳下河没有把珍珍救上来，伍环秀也会答应你求婚，你尽力了啊，这样的男人不嫁，她嫁谁去。可是，在那样的时刻，你却是那样的表现。”
唢呐口豆腐也不买了，蹲在李志仁的豆腐坊，抱着脑袋只是叹息。
冯素云一旁说：“别蹲在这里哀声叹气了，你年轻，日后的路还长得很，记住婶婶一句话，要让女人觉得你是个依靠，跟了你安全，就有女人自己找上门来，也不用你天天站在人家门前唱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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