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巫之爱·一个天才的通信-一个天才的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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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天才的通信》1930年2月由上海光华书局初版。为新世纪文艺丛书。

    原目:《编者序》、《一个天才的通信》。

    现据光华书局初版编入。

    编者序

    从今天起,这书上的“天才”死去了。

    这一本书上面的文字,原是一塌胡涂,没有秩序段落也没有结构故事,譬如画,既不是线也不是色,却只是一些点,一些点儿当然不会成为佳作,也不消说了。然而死者似乎这样想过:在认识这死的“天才”的人读来,是可以从一种胡言谵语中找出一些东西的。因为这上面没有别的好处,却不缺少一个害热病的死前一月来近于疯狂的人心的陈列。世界上总还有好奇而又胆大的人,看一本书并不就想在这一本书上得一批有用知识与趣味滋补,这样人,可以配说是作者本书的献纳人。

    死者是终于照到他自己预定那办法,用碎镜的锋刃把腕脉一断,流了一床的血死去了,这消息并在此作一报告。

    六月末日

    《编者序》为作者所作,系结集出版时所加。①作兴,索性、干脆。

    一个天才的通信

    一

    先生,我答应你的事我必定做到。我想起我自己说过这话,所以此时坐在桌边了。我应当这样坐三点钟或者再久一点,这事情必定可以办完。我心里是很不自在,而且坐到这里也显出非常狼狈。这是早上,时间应当是八点,或者七点多,如今天气不同,当真太容易天亮了。我看到日头白白的照到对窗的红墙上,看到蚁虫飞,听到麻雀叫,鸡叫,车的喇叭叫。这时车在街上跑,大概是送学生上学了。我又想起绑票的事,据说这时也有绑票匪坐车到处跑的。今天天气必定是很热,我坐在这里虽然有风,到下午一定是大家全得出汗的。我说“大家”你们或者还不明白吧,我是说我同我妈,妹,哥哥,四个人的事。四个人都得流汗,昨天就是这样过了。到六月可不知还应当如何吃亏。这有什么办法呢,天气热,房子小,虽然承你们好意告给我社里可以让我作一个通信员,随便写什么,只要不批评政府,都得为我设法把两块钱一千字算数。而且不把空处除掉,不把标点除掉,一总算钱。我无时无刻不觉得你们对我的好意,家中人谈到这个事时是同样并不悭吝过从心上发出的感谢的。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作兴①你们一个月登载我三万字,许可我从支单上拿六十块钱,但我有什么方法可以搬一个家或者把生活整理一下呢。我们是四个人呀。并且是四个都有病的人。这个人咳完了那一个人又咳。夜里是仿佛警备什么总有一个人失眠的。今天那作哥哥的买菜不成,因为眼睛发肿,睡倒了。做母亲的倒在床上看书。但我不必回头也知道这个上年纪了的好人是在打算别的事情的。我从十天前起每早上晚上总得流一次鼻血。这血你是知道的,我在许多事上都提及,是长病,太衰弱了时,太穷了时,有这些纠缠到身上心上,血就很有理由的流了。如今自己不是无理由流血的。我的妈,见到这个事情了。要瞒也瞒不去。她因为这样也就很有理由来忧愁了。我尽这上年纪的人忧愁,也不说话,也不找话去安慰那可怜的心。我知道我的行为是无用处的。她看透了人事,一个有过五十多岁的人,三十年来把人生的灾难全接到手上过,她并不是可以用好话哄哄的小孩子了!就是小孩子,我那个妹,我告她,二哥的病并不要紧,过一阵什么书店想起了二哥,为寄一点钱来,二哥的病马上就好了。她也不会相信!我看到许多回数这小孩子就无理由的哭。

    她只借故说心中不爽快。小孩子,哭是应当的。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没有委屈,凭空哭,常常用流眼泪过日子,是为什么事?她看到上年纪的咳嗽,看到一面还把棉花塞到鼻孔里一面就在写文章的哥哥,走到另一个房间去,又见到一个躺到床上的大哥,她不哭哭怎么能把日子混过。若是我能够哭我也将成天学这个人了。我没有眼泪,也没有哭的需要。我是在这里硬起脊梁生活的一个人,一切要我,许多事非我对付不行,要想哭,也像把这空暇失去了。我并不觉得我这一家情形可怜可哀,有时倒只感到好笑。天气这样热了,不客气的逼着我们一家了,我自己是到了夜里把汗衣同袜子洗好,晒干以前无法出门的情形。咳嗽呀,流血呀,哭着嚷不爽快呀,一家还是活下来。另一面还有朋友们来问我借一点小款,虽然互相苦着脸摇头分手,心中抱歉万分,说不定这朋友还生着不必生的气走去。我想到的是我将用什么方法来使我这血莫再流下去。单是莫让这血给家中人见到,也就很好了。我是无权利在自己的病上增加家中其余几个人苦恼的。我愿意别的方面更损失一点东西,只要这血不再从鼻孔中淌出。神前是可用贿赂请求的,我愿意许愿,这愿心无论如何我总得设法了销。我并不在任何时逃避了灾难,可是为其余的人着想,虽然我应当接受穷,却想推辞这病了。到没有办法的情形下了,或者我真只有逃去一个办法。我不先来想象我走去以后这一家人的纷乱,仍然不能把这逃走勇气提起。自杀也不行。我是还应当把命运扔给我的一切,紧紧拿在手上,过着未来许多日子的。我还应当看许多世界上的事情。我还应当把流血与类乎流血的事苦恼到家中几个人,同时也望到家中人的病废情形度一些岁月。

    有时,得到什么地方来信,或送一点钱来,家中人全有了生气,我也有向家中人扯谎的方便了,就说,“过一阵,总有书铺来问稿子的事吧。”“过一阵,我们也总能够得到一点钱做路费回到乡下去住吧。”日子过去了。都做不到。小至如每一月对付得上海的房租伙食过去,也像是做不到。虽然说你们社里就答应了我三万字的通信,只要有文章,通融一点,不加挑选的把六十块钱的支单附还,可是这三万字我如何能够写完?把我的鼻血滴到这纸上,一滴血是不能使你们承认的一个字的。血一流去,我的力,我的其他全完了。虽然你们那么慷慨的说过不拘写什么全行,但我若是成天写流鼻血,咳嗽,眼睛痛,流汗,麻雀叫,你们看来是要慷慨也不行的。读你们杂志的人有多数是盼望大名人来一点小巧讽刺文章,开开心,有少数是愿意我写一点《雨后》之类小说。你们不希望知道我的生活的一切,他们更不希望知道这个。凡是花钱买杂志的人一概是不能把钱花到无聊文章上面的,我写这些的影响是使许多有道德的生活健康思想清楚的年青人生气。他们是有理由对我所写的文章生气而对编者加以一种责难的,因为他们似乎觉得若果人的生活是如此,这平凡病痛的自曝是不可容忍的丑事。我说到我自己仿佛就侮辱了他们,说到自己的情形仿佛更侮辱了社会全体,与整个艺术。

    就是这样通信,里面没有革命故事,没有恋爱故事,甚至于连供人摹仿抄袭的假天才议论也没有,我明白,这无论如何是将增加一些对艺术过于热心了的人愤怒的。在另一时我把文学同生活放在一块,就有人因正义与尊严,在言谈上指摘过我的文章,虽然这些人是吃点心过日子的人,所有的议论不是胡说八道也总不缺少广东茶点气味,一个有眼睛的人决不至于上当相信,不说也可以了。(总之他们是天才,我是从不曾想到与天才为难的事过,我对于他们也没有那些感想,没有牢骚。)我没有对你们说谎的必需,这时我实在也不曾想到其他人的议论的。

    我知道有些人吃过东西不说话是不行的,我如今是又近于为他们找说话机会了。我一面这样写下我自己的目下情形,一面是并不忘记你们所允许我两块钱一千字那个大数目的。这时使我这可笑的一家人获救,只是二十来块钱的事。我如今是不能在这时来特别看重我这身体的,当然将在今天胡胡涂涂写一万字。失去了你们拿这通信为杂志向外宣传的机会,我只好先在此告罪了。不过假使删去一些不顺眼的地方,可以使你们方便一点,你们就这样做好了,不必你们怎样解释,我也不至于说话的。在我能改业以前,我正计算如何就能同你们把这生意做成很愉快的方法,虽说一切尽我,实在我还是一切尽你们。你不要,退回来,我也无办法。纵退下次也还得把文章寄给你们编辑先生过目,五年来的经验我已把一个作者的义务全学到了。在另一地方我还应当由人把题目写出,再来如题奋笔这就是另一些人笑我的原因了。这笑是合理的。我自己也有时为这个好笑。我总想找出一个机会告给那些读过我小说而感到欢喜的人,明白我是在什么一种情形下把小说写成。倘若说我有权利使他们欢喜,自然我也有权利使这些人明白书店方面,对我“客气”到了什么地步。我感谢你们,由你们趣味命题,写成了快要到二十本小说,而这些小说居然有人爱读。我自然不去想假若纯粹由我自己意见去创作给人的又是些什么,我是不敢作这遐想的。在过去,凡是我自己的成分稍多一点的,你们就不要,试问,不要,我还有勇气写下去吗?我勇气纵不缺少,我不能让我家中人饿死,我自己又不能作别的事找钱,竟早像是为你们看得分分明明了。——我不写下去了,我得小心防止我鼻孔的血流到这纸上。

    你们的编者读者,或者就有人可以把我这前面一句话当成笑话。因为这近于滑稽。这真是滑稽。一面流血,一面我仍然还得伏在这桌边写下去。我没有想到我应当写什么,你们又并不如其他杂志的编者那么命出题目,倒使我为难。我似乎只有写我这时节的感想。我为了这滑稽的生活的延长,莫名其妙的过了六年,其他完全不曾学到,倒把对于你们应当要好的客气学到了。你们向我称赞说“很有天才,”我不能不客客气气疑心这话是完全在写广告的话。你们说我是“作家,”依我看,这名义上的利益倒是在你们的杂志。一个像样的刊物自然是要大作家或天才的,所以你们就随随便便把我也放在里面了。天才显然于我没有用处,其他名分也不能使我超凡人圣。我要的是你们答应我那个数目,莫脱空。所以我这时在这通讯上面,是扮着所谓小丑却不红脸的。虽然“精彩堂皇”是每一个读者所等待的东西,不过若公开的把一个小丑装扮到台上时,总仍然有那种无聊人鼓掌,从我这通讯上得到另外一样趣味。大约你们也就想到这里了。先生,你试想想,我将对于我这通讯感到什么意味?我将感谢那些不吝惜精力的读者还应卑视那些闲谈?我们都是呆子!没有文字,我们生活到这世界上,或者真有那所谓“精彩”出现吧。如今是人人全靠在文字上找到灵魂的依据,许多人是把生活趋就文字,不是用文字解释生活了。我在此仿佛是靠给人欢喜而写作的一个人。我觉得我与读者都是呆东西,只有你们与愚蠢相反。我们都以为自己隐瞒得好便是全人,所以小丑的自己摧残看来都很好笑。用文字装饰了自己,把人格涂了一层金,那类人我们便称为领袖,只这一点人类的呆也就十足的出现了。

    我为什么不去照那“完人”做着一切的事?想到这里我头昏了。我得睡。今早血又流得太多了。我不想它这样流,又没法制止。我合当好好躺到床上去,比我做工的时间还久,才有复元的希望。今天二十八,这一个月是三十一天,到了三十一晚上我想或者在写这通信以外还可以写两个短篇小说。先生,这小说,我同其他文笔一样,是永远保留那挑选权利给你们的,请你们到时去看,用得着,一块钱一千字也行,用不着请求你晚一点退还。你们是全都知道我的弱点,故意与我为难我也无办法的,稿退不退还在你。我这样不知制止的写作,是为什么?我并不能在此等事业上发财。虽知道有些老板是因此已发了财的,我可又不能为他人发财着想而努力。

    我想应当使上年纪的人快乐一点,使我这家中几个人过一天安定日子。我同你们说,凡是我的书全印行了,定价也不贱,销路也不坏,但我除了在每一本书上零星得一百来块钱外什么也不知道,我总成天陷到无办法情形中,一面把文章写成一面还得拿一件穿不着的衣服去当,才能有钱把文章从邮局挂号寄去,大致是没有一个人肯信的。我也并不想要一个人对于我这生活不成样子引为难受,只愿意一切远处年青人,想象凡是广告上说的是作家,全都成天享福,出入赌场跳舞场,一到礼拜又赴会入席,间或还谈谈女作家作为生活消遣,这些才真是上海作家的生活!我的话若还需要补充,我还得设法到那些地方去一趟,不然我是说不出那详细情节的。

    我的世界是灰尘。……单是灰尘,便把我一家的肺结核病培养得很好了。我将用什么方法把灰尘与其他同我离开?我的工作只使我与疾病接近,与幸福分手。在我身边一切都无聊,我从不发现过一样使我倾心的东西。我脾气坏时除了打量如何更使自己受苦以外不作其他妄想。想起明天要给某处某处账项了,把笔提起,又同时记起“入选”的事,于是便写成一些为人所称道的文章了。我从不愿再把我印成书的东西再看一遍。就是这通讯,前面后面,将留着怎样矛盾的端倪,或者是不可免的事,落在我眼前的就是一串通俗的平常的字句。这时仿佛是有点着恼了,为了那上年纪的人的咳嗽,顽固的继续,似乎喉是被谁所扼,脸也发了赤。小妹把茶碗拿到另一房间去,茶杯掉到地上,从此只余一个茶盘了。眼睛发肿的那个哥哥低低的带着惋惜调子叹着气。鼻血滴到衣上的已成黑点了。这就是我的家庭琐事。这日子还不知将延长到何时为止。我一面在此等环境中呆下,一面还得抽出若干时间来感谢那使我活下的你们。我这话不是对你们生气。我没有理由生气。只能这样活,我就这样活下来了。就是这样毫无生气的活着,大概是不至于还搅着了谁一个向前的路吧。我从不敢在别人生活上加以讪诮,在目下,我心中最尊敬的,自然还是你们有权力可以支配稿件的先生们。

    我头痛得不成样子,大约是血太流多了。说这个话不是要你们怜悯,不过你们觉得这是我向你们诉苦,而感到一种慷慨,我是无法来推辞这好意的。应告你们的是难得你们的同情,我这头还是要痛,血也还是要流,家中人也还是倒在床上不能起身。天气是已经像六月了。我想象在另一地方,总应当有不少作家,坐到电扇旁边看报谈天,或者一面吃冰果子一面在等候灵感。

    我是一面头痛一面还在这里写字的。这里所有的是产生一块钱两块钱一千字的一支笔,与那不值价的头脑,单是流点汗算什么事。我不能因为头痛就放手的。应当睡也不许睡。家中人的疾病何尝不是应当请一个医生来看看的事?我这时向谁去说这是“应当?”没有文章寄去,谁能有这种胆量先尽我拿三十五十稿费没有?我可以凭信用或其他向谁告贷一个钱没有?若有三百块钱就可以把我的一家从苦楚中救出,我从什么地方可以凭空写出三十万字文章?我是真也应当这样设法把家中病人处置一下的,其他应当的事还更多,这时只是头痛是我所有的财产。要我再写下去我看到的是一把壶,这壶若是可当一点钱,我已早拿到了当铺估价了。我用手抹头手上就是汗。走动时则地板轧轧作响。远处是有法国兵吹喇叭。整个的无聊。艺术离别人若是一丈远近,这时与我大约相去十丈了。

    先生,可是我不忘记你的大方的嘱咐。你告我是可以一块到两块钱一千字,且告我在月底将这通讯付排。你的话,说得那样诚恳,我如何好意思卸责。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利。只有你们是使我可以生活的,我怎么好意思借头痛把工作放下。你说的,有人也欢喜读我的文章,这事是不是真我可不能过问。我并不是为他们欢喜而写的,却是为你们的要不要而写的。这当然是真话。你们不是很有理由把我的稿费还缩少到五毛钱一千字吗?你们自然是太对我要好了。我并不是不明白。先生,我说我是太明白一切了,所以我说的话反而暖昧,有时还容易得到误解。似乎我是在此一面涌着悲愤一面发着狂呓。若果你们在广告上说我疯狂,对于书籍的销路可以得到一点影响,你们就这样办去,我既然不能否认我非得你们的稿费不行,自然也不能否认我是疯狂的。凡是于你们方面有利益的事,我想凡是中国此时的穷作者,都得无条件承认。我不敢承认的只是我的“天才,”然而当一个出版人同买书人谈到我“天才”时,他在那里计划赚钱的事,我仍然只好不作一声默然走去。

    我这时用拳打我自己的头。这不高明的头脑,别的一事不能作,只能写点既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己的事情,是引起了我的愤恨的。我想到你说的两块钱一千字的通讯,无论如何我将写足一万字。停了又写,写了又停,字还不到一半,我仍然还不放手。我又看看周围一切,发现了新的事情了。我的家中人在谈话了。那上年纪人笑了,因为妹无意中在衣袋里发现了一张一块钱的钞票。她们欢喜到比得宝物还欢喜。人穷了就是这样小气。我告给你们这小气处,大约是有些人也很想知道,以便拿来作嘲笑我这一家生活的张本的。我看过那票子,是中国银行的东西,我的欢喜并不比家中老幼为小。我是变成于金钱更小气了的一个人,连自己也是莫明其妙,忽然非常悭吝了。一块钱!那怕是五角,也总不坏!我常常因为图省俭到处都是走路去的。我的哥更俭得可笑可怜,他从虹口到法租界,也走路。在另一时这个人却有名的豪放,作一张画得一百块钱不能留到第二天,但是,这是过去了,别人是只能见到他那小气的。未来是使我们一家全知道得靠我写一块钱一千字的通讯,而这通讯的一千字至少还得流五十滴血,作着用血换钱的交易,全家那么小气,不为无因了。连做梦,我是也很少梦到身边有四十块钱的积蓄那样的事,这样的我在什么地方可以看出天才,真为那些对我怀了好感的人奇怪!天才应当这样子吗?谁也恐怕不能轻于承认!很对不起,我疑心到天才只是值两块钱一千字的人一个题目罢了。

    ……

    耽搁了一天。头痛到不能支持,所以睡了。天气热,睡到床上流汗。听那有年纪的继续的作咳,我想爬起到一个书店去借一点钱买一瓶药,也做不到。我不会把等候我的稿件付排这一件事忘却。我又勉强起来写了。但一个字却写不出。我就是糊糊涂涂地把日子度过一天了。

    今天又是早上了。我不见到墙上的日头,因为没有日头。感谢天,这样知趣,也让我一家人稍稍能吐一口气。我同时还得感谢隔壁的一个木匠,若不是他那么用力的捶打板壁,我不会头脑发胀,也不会就想起这未完工的通讯了。

    我说什么呢?天气好了一点。咳嗽的躺到床上迷了。眼睛肿的人还不醒。我的妹上学去了。我坐到这桌边。今天是二十八。这“天才”想起过三天以后的房租,莫可奈何的叹着气。我是没有方法可以把日子挽留的。日子来了,恐慌也来了,饥饿也来了,而病,却并不匆促想离开这一家。夜里听到咳嗽的人喉中发喘。曾悄悄爬起来披衣走到凉台上去看天色。满天全是星,胡同上灯光白白的照着成方格三合土的地面,一些小虫绕了灯来去飞。在那种时候我像悟了一点什么。我一时并不进房。我伏到石栏杆上揣想另一个窗里另一人家的事。大致世界上人是有十分之九入梦了。这时在什么地方总还应当有一些人做着事情。我不知工厂中夜班是如何忙碌,但我想得到总还有些小房子里的学徒在一旁打盹一旁做事的。譬如铜匠,成衣人,印刷工人,他们大致是虽同我一样无从上床得到好睡,却忙碌到连想想自己是怎样一种生活也缺少空暇的。

    这些东西,身上是那么肮脏,走近人身边总就有一种极难闻的气味,半月不洗一次脸,手上全是油腻同铁锈,头脑又是那么蠢到无以复加,不单是不能说一句精致的话,连一句平常话也呐呐说不出口,这也可以算做人吗?见了这些人我是不能不生气的。就是想想,我也不能制止我这愤恨。一样的用血同肉做成的身体,为什么就蠢到这种样子了?……可是,我是不能再想了,我返到房中睡了。睡不着,我就听在另一房中我母亲的艰难呼吸,这声音完全像扯炉。我似乎是经过一点钟才睡去。

    今天好了。天气不热。我说过这话两次了,大约还要说几次。一个天才的唠叨当然不是坏事。实际呢,你是告过我,“不拘什么都行,”我才这样把这通讯续下,到你们够用的字数为止。天气不好就得腐烂发臭,生蛆,全是可厌的事情,你们不止不愿意见,还不愿意提。可是我不想天气怎么行?我的一个兄弟这时正在湖北响枪炮的地方,他在革命,帮他们打仗,他学得是那一门手艺,会管理机关枪。这时说不定他就在那里腐烂自己腐烂别人。他来信说是无聊。我是说,无聊也就这样下去吧,武装同志!在这里的我,不也正是作着腐烂自己同别人灵魂的事业么?除了疾病找得了些什么?我在春夏秋冬四季用得着一天的日子做自己要做的事没有?我能用春天或秋天好好的笑过一阵没有?我仿佛嗅得出我已经腐烂了的灵魂的气味,我说的话便等于作恶心与打嗝。我这时是在同谁作战?谁是我的敌人?生活打着我的右颊,我又用手拍打我自己的左脸,我就为这意义把这通讯写下来了。天气热了,我得流汗做事,哥哥得流汗作画,母亲得流汗咳嗽,我的妹得流汗到织袜学校去实习。我大约还得等待自己的妹把第一双袜子打成才能换脚上的袜下水。我这样说你们若认为与天才的话有所冲突,你们还是勾掉吧,不过无论如何我一面力避与你们所谓“政府抵触,”一面我是要想到“腐烂”“发臭”“生蛆”那些事上的。

    ……

    又是一天,昨天写上那一点点就算了。昨天因为没有米了,没有烧饭的炭了,走到四马路一个主顾处去拿一点钱。信是四天以前送去,说过请他让我拿捌十块钱,像做好事,这个钱许我月底得到。办事人说不行。经理有话,说其他有人一个钱还不拿,这大约也应当是事实。据说这经理是只拿三十块钱月薪的,三十块这个数目还不够他打发汽车夫。经理是这样一种阔人,不消说认为不能拿钱给我是有理由了。所谓别人不拿钱的别人者,莫不身充教授院长,把我与教授院长同科,即饿死,也像应当的事了。告他们说这可不行,今天没有钱,就得挨饿,无论如何容忍,我也办不到空了肚子来等候同情的。并且挨饿的还不止我一个人。家中人虽病,还不成仙,饭是要吃的。这样那样说了还是不行。我呆站在那卖书地方有一点钟到一点半钟。看到人来买书,还有买我那些书的,他们从皮包里把钱掏出,这钱随即到了书店的柜台上去。大约因为我衣服穿得比这些十六块钱一月的人还不体面的原故,买书人还以为我是本店徒弟,要我取书目给他们看。这些呆子!他们以为做一个上等人是穿几件好看衣裳的事情。他们还以为来到这些地方花三块五块钱,买一包为油墨所脏污的字纸,拿回寄宿舍去一读,就变了满肚知识,从此可以穿衣吃饭,到老无忧。舍得花钱的多读几本书的说不定还时时刻刻皆得到一种自足。所谓精神充实,所谓头脑健康,就算不是呆到无以复加的谎话。一些人买书,一些人赚钱,另一些人在旁边肚中空虚,所谓新文学运动扩张,意思就是把这关系更显明的继续维持而已。到后我自然是走出书店大门了。空手而来还得空手而去。我走出了大门就坐到那门前石磴上,像一个买小书的人的姿势坐下来望街。为什么这样办我也不明白,不过我并不是故意。凡是于书店有妨害的事我决不作,我不能尽他们叫一个警察把我当癫子赶走的。可是,我那时不坐下不行。从法租界走到望平街,我已经走倦了。我还在书铺站了一点钟。昨天又还流血。我只有在那门前稍稍休息。先生,我在那里是见到不止一个百个年青人到这里来买书!他们至少也有十分之九的人见到过我。但他们不打量这里颓然坐到近于街旁的石磴上的一个人,就是你们所时时不吝惜齿牙称许的天才!有些人望我一眼,有些人望了我一眼还望第二眼,我不敢对他们笑,因为这个时候笑或哭都有让人疑我为发疯理由,把我拉到衙门去拘留的。大致我应当也坐了一点钟。先生,这个话是很可以相信的,我坐过一点钟,坐到使书店中人看来不好意思,一面怕妨碍了他们的营业,有一个熟人出来了。他告我这事情明天再来看看或者有结果,他们以为我是同他们生气,所以坐到大门前不走。这真怪事,我再不走可不行了。我走四马路过东新桥,路上有些地方已有灯放黄光,夜了。还不能走到家我的鼻子又破了。

    今天是三十了。天气是使一家人又得流汗的天气。昨晚上幸得同住胡先生借了一块七毛钱。今早上,那上年纪的好人,悄悄的把所有头上的押发同妹的戒子,要娘姨拿去当了十块钱,直到把钱拿回时我才注意到母亲头上已换了那玉簪。那好人还安慰我说这总又可对付一阵,只要对付得下,或者仍然有救。这个话要老人来说,可想而知我这几天来的颓唐,怎样给了一家人的悒郁。先生,我虽然对一切不高兴,今天还是坐到现在写你答应我的两块钱一千字的通讯!有钱吃饭了,钱多一点我们还得吃一点药,这自然于我一家人是极其相宜。我得像你们所说的“刻苦努力”,成为“大家。”“大家”对我没有用处是极显明的事,只是我想如果我的文章写得再好一点时,销路不坏,你们不愿意我饿死,出于良心做好事的机会将多一点。先生,我说这些话时我是自己看了又看,看不出我有一丝一厘牢骚的。我心很平静。我不是生气的时候。我说的完全是实在的话。我的野心建筑在生活的必需上面,在过去另外许多事上你们都可以看得出。我把我想到的话都说到,这是因为你告过我“不拘什么都行,”才有这样大胆。一个天才,据说大胆是不可少的事,但我的大胆给我的教训是各处碰壁,许多地方先是要天才帮忙,到后感到难于对付,所以完全拒绝了。我如今只是大胆的照你们吩咐行事。你看,这里不是已经将近有一万字的地位了么?凡是名人他不会有一个字表示自己无用,他们对于如何防备落人把柄处,比如何真实从事于艺术还用心。我这一万字,却说了什么话!我就是那么生活下来的一个人。我的思想,我的脾气,以及我对于艺术的见解就只是如此如此。“一个天才,”你们居然这样慷慨在每一次信上每一次介绍上都那么说,如果天才还得另外做一些平常人不能做的事,譬如向你们用韵语恭维,颂祝你们健康一类事,大致这天才也不会摇头推辞的。

    先生,虽然你答应过我,数这通讯的字数是空格也可以在内,这里已经是一万字了,但我得再写点,作为“补水。”我不是说笑话,这虽不是你们的利益,我仍然不好意思不多写一点。横顺在你们看来,我的文章是那么容易生产,那么不知节制,多写并不像难事。多写了鼻子又得流血是真事,可是不流血就拿钱,也像太不成话了。我是很明白有些人你们就看到他流血也不能把两块钱一千字这样大价钱给他的。我说我今日还得到那个书店去,或者还得站一点钟,坐一点钟。在这通信发表以前,我是有权利可以坐到那书铺门前看街的,因为谁也不知道是谁,书铺中人则大家见到这样子还正好笑。到这通讯一发表,我恐怕不能再到那地方去了。他们可以赶我,或叫巡捕抓我。他们乘此更一钱不给,我无法同谁争持。

    今天似乎格外热,你们想,我老远走去,到了那里,很可怜同他们说一些好话,请他们打一个电话同那身在大洋行里办事的经理说说,回头就站到那地方候信,再过一会,消息渺然,无法了,我就坐到那书铺门前阶石上仰望过路人的上身,或俛视在水泥道上走动的人,车,马的脚。这天才的行为我想当然可以给一些上等人开心。为了不甚相信,为了好奇,为了自己太与此等生活离远,必定有些人来买你们杂志以后还走到上海四马路去看热闹在人丛中去发现这一类事。先生,我是不是因这些还应故意到马路上去闲荡一礼拜?夜里听到咳嗽的咳嗽,呻唤的呻唤,我无权利安睡一个时刻。我是家长,无从偷懒。夜里既不能睡,这是可不济了。我一面想到这生意是难得的一次,疏忽了以后生活即成为一大问题,笔一提起可仍然又放下了。我的头为“流血”“失眠”“着急”等等闹空了。悄然的死去在我应当是一种幸福。我不厌世,不至于为一切所加于我头上的小小不幸作童养媳受屈以后的自杀。我一切看得分明。我愿意死了,只是疲倦。眼倦了,口倦了,手也倦了。思想更倦于集中某一件事。先生,你可以告我,如何于你们社里有利益,我试来照办,因为独你能答应给我那么通融,出大的价钱却买不挑选的稿子。

    先生,天气热,窗外有太阳,麻雀就在太阳下叫得很热闹,我这时在奇怪这些东西为什么有这吵闹天才!又有小孩子哭,又有打锣吹号的过身。至于我家中人呢,这时我的妈正伏在床上呕血,妹躲到一旁流泪,我泰然坦然坐这里补足我这通讯的字数。我家中的事我并不看得是另一世界的事,这个也很平常。另一时,我或者也会为我这镇定而大大的惊讶,但我若是同时能记起你们告我月底就要文章而另一意义是文章一来就可以得钱,就不至于觉得我性情可怪了。我这时不放下笔去照料一下我那妈,恐怕是不行,所以第一次通信到此不得不结束了。

    先生,我心上抱了歉来向你说我只能寄这点却要二十块钱。承不承认自然还是在你,我决不能与你为难,这是晓得的。我一时是不会死的,家中人也自然还可以延一些时间。夏天接着春天而来,秋天又在那里等候交代,日子推迁,总不能把我变成两样的人。我将永远把感谢存在心上,对你们作编辑作老板的人说那各式各样为你们所欢喜听的话。只要有人愿意要我的通讯。我或者一面用左手抵自己流血的鼻孔,一面用右手能写出很闲适萧散的通讯。先生,许不许可我在这里顺便提一提今天是五月三十,为英国人在中国地方杀死许多中国人的一天?我是知道中国的当家人已同别人讲了和,对于英国感到愤恨只应当是共产党,而纪念也是共产党一种人的事。可是我不过顺便提一提罢了,我是很明白在中国杀死一万人也不能算数的,中国原来不只是四万万人。

    二

    先生,你的信我读了。我谢谢你,言语的大量比稿费多到五倍,这个当然也是难得。你们告诉我上一次那通信只能作八千字算数,我不争持。这是小事情。我那里应当为这些小事情生气?完成一个天才是“奇变,”这应当对的。可是,我的奇变是些什么?你们意思是我这样还不行,顶好是尽我家中人死去一个,或者眼睛有病就索性瞎去,这奇变就成就我了。我不要这天才的完成!并没有人敢担保因此一来我的稿费可以提高到三块钱一千字的事,我是不能尽这奇变来到的。就是有担保,我也还得打量。

    你们既然说第一次通信很好,我就这样同你们作几次生意吧。这几日来我头脑糊涂,想不出什么好事。我只想如果这“奇变”把我也放在内里,譬如说,要死吧,一家人全死,我看这个事于我是一种幸福于你们也不为损失的。你们不要信别人的话以为我的通信太容易写了,就觉得不减少稿费可不成事体。我自然是一块钱一千字也得答应你们,一家没有钱如何能生活,只是我并不敢胡乱写下的。我制定了写三万,所以今天又来动手写。

    你们说,愿意我鼻上的病早好。可以告你们,请放心,血今天是不流了。若这个病再不客气的流下去,这所谓“奇变,”真会轮到我头上来的。若是死者是我,请想想,这事情如何结局。我不能先死这事是不必解释的。若一定是这样办这将成为一个出版家方面的累赘。我家中还有病人,到那时虽然并不是谁就应当帮忙的一人,但这好歹是累赘。有些好事口滑的人,也可以说着“这是出版家老板们用刻苦的办法逼死了作者”这样谣言吧。谣言虽是谣言,倘若没有那生植谣言的根基,大家是可以痛快的睡觉赚钱的。你们愿我病好这应是真心!我谢谢你们。我也感谢天,他并不把我引到完全绝望的路上去。我一面消极的无法振作,另一面总仍然是想要立志怎样救救这一家。虽然一年长病,也仍然还找得出理由活到这世界上一小地方!倘若我们这一家是住到中国一个内地极不开化的乡下,无意中被天灾人祸死去一个两个,自然除奇怪命运以外没有话可说。如今我是住到租界上。租界上是凡为中国的国粹如像赌博,吃烟,……我说这个干吗,是我错了。你们嘱咐过我我又忘记了。说一点别的是合理的。别的也没有可说,但既然是论字计数,仍然来说我今天的情形吧。我不流血却头痛。痛得不成事体。我怕这就是一般人说的那脑脊髓炎。这时,一摇动,一起身走路,头就像炸裂。这东西我疑心它终有一天是要炸裂的。家里人并无一个知道我为什么不起床。我睡到比平常任何日子还晏才爬起,起来就又坐到这桌边来。坐到桌边做什么?先生,你七号要第二次通信的稿件付排,要一万字,我这时就在这里很可笑的作着你所差遣的事,一面头痛难堪一面仍然为那一万字的完成而愉快。我为什么不欢欢喜喜的来写这通讯?这时最适当的事不消说要一个医生来看看,花点钱,把衣解开,给医生听听肺,还拿一次脉,试试温度,真有脑炎征象了,再多花一点钱打一针。你们听到我这病大致也将有这一种提议。这真是一种很客气的提议。我没有钱,却做不到这事了。这至少要十块钱,还得我自己到医院去挂号,等候一点两点钟。若是这医生懂事,看得出我的情形,随随便便说一阵,又随随便便为我配一点吃来无益的药水,倒是好事。若果不马虎,一定要把我一身的病指出,且照着通常医生口吻,说出那吓人的话,不是要住院就是要静养一年半载,而且药方一开,一小瓶就是十块八块,药方一开不吃就像更加危险,我这本来无害于事的病,倒恐因此一来完全糟了。把负债同负病的两事尽我选择其一时,为了方便起见,我是只能加一点病不能再加一点债的。

    因为头痛,我的思想感情更不行了。我仿佛同任何人皆不能成一完全的友谊。我又找不出一个真实的敌人。眼前一切的事都使我厌恶,却从不恶声对人对物加以申斥。到街上去时,我坐到公共汽车上,我看到满车的人皆觉无聊。在那些地方,你们是知道的,很有不少生长得好看,穿衣服称身,脸上充满了欢喜的年青人物,看到这些年青人物,我就在心上生气。我听人大声说话也有不愉快在心。我见人吵闹或笑骂都感到烦憎。似乎从谁处听说过疯狂有沉静的一种,我应当是属于这一型的。我这脾气并不是从头痛时起,却是很有了一些日子的。为追溯这来源,这应当说是出于天赋。似乎从我只能模糊记忆那孩童时,我对于逃学的习惯养成,就是基于那疯狂的因子的。到后是讨厌家中同学校,作了预备兵之一名了。再到后,还是不能在生活的轨道上作我那六块七毛钱的事,耐心等候如一般人的发财升官,我转到屈原远游所到的沅州地方作收屠宰税的小职员了。收税又错了账,无法继续,再到后我又转入到作一个师部的书记了。……一直到如今,我还是对眼前的一切全无好感。生活的转变的机缘,就全是我这以身体太坏为解释而发的疯狂做成的。我讨厌一切事情,却无力堂堂正正的把反抗旗帜举起。我觉得革命是必需的事,但革命家同革命文学家都使我头加痛。我不欢喜同人应酬,可是每一个到我这里来的人,不拘是收衣柜租钱的人也行,我总得同他谈一阵天,而且在谈论到什么时我就从不见出勉强。我决计把生活转变了,今天可还是在此写你们所要的通信。先生,在我无法解释我自己心行不能一致的纠纷时,我只能把你们所随便说的“天才”承认了,一个天才他应当与其他人完全两样,我无论如何是同我另一时也完全两样的。在我的生活是求不出结论的。你们若还相信任何人生活都有一目的,那我这目的,是把我举起与生活分手,与世界绝缘。要是极幼稚的话也有供人讨论的一时,我可以告你们,我想到的只是杀一些人,这想象若是有了力量来帮助,我不能对我的胡涂加以惑疑的。然而人人是都有理由活到世界上的,我只不承认人人在有理由活下以外还有更好理由成天胡闹。所谓实行家就完全是一群无耻东西,成了伙去作着某一事,无耻与无用都是这些人格适当的赞语。那借了死去了的人与死去了的教训作着所谓大骗子的人们,他们是脸上充满了愚而虚伪的光辉,成天各处跑动的。先生,这些我不是说做官的人,你若一定要疑到我是说他们,你就执行你的权力把它删去吧。读文章的人是读半面就觉得好,全体看清就得失望的,删去这通信一半也并不算过失,你处处不应当把你的权力忘去,这才是一个好编辑。

    先生,我头实在不行了。真要炸了。我实在愿意抄一点什么来补足这通讯字数。我的技能与其说是长于写作,不如说是长于抄录的。自然那些做文学论编讲义的人的功夫我一样也不能做,可是写字我是行的。一个有过六年司书生经验的人,你试去想想,应当是那一种耐心同那一种温驯?抄我没有可抄录的事,我睡下了。你们放心吧,这通讯决不是到此为止的。通讯的长短完全是你们,七号要稿付排,我不能因为头痛耽误你们杂志的出版!今天我且把这个放下吧。我是并不愿意休息,完全出于无可奈何,这是有请读者明白必要的。

    可是我怎么能好好的睡一点两点钟呢?这是白天。街上车夫全在流汗,无价值的奔跑,近于呆愚的劳动。我想到这一些。同时,为对窗的吵闹生了大大的气。所谓对窗其人者,说是博士。这个似乎名片上也印得有一列长衔,但我明明白白知道他是在法国做过几年华工归国的人物。做工原是可尊敬的事,但认真的一个工人,一回国来就很雅致的印起博士的长衔来,且居然就挟了大的黑色牛皮提包到处上大学校去教课,作为绅士之一员,另一面,却把一“细君”留在家中,用大的高的声音与客人调笑,客人的模样又是“博士,”这就怪了。听到那些白脸长身衣冠如时的模范人物,同心协力联合大唱毛毛雨之类小女孩子所唱的歌时,我连在房中坐下的勇气也失去了。天气热是真的,不过另一种热是我所不能抵当的事,我只得出去。

    我到了街上了。我坐到那没有太阳所晒的路旁旧木桶上,望望街景。我仿佛是非常狼狈。我的头在作怪,非长久的坐下来沉默下来简直无办法。过路人好奇的似乎全对我注了意。我感谢他们,这些人中总不乏觉得我是很可同情的人物。我想若果我能把帽子除下,翻转摆到面前,必定还有世界上所谓善人之流,不要我写诗,不要我写小说,也不要我写通讯,会慨然把钱扔给我一个两个的。小孩子见我这情形,虽然还不曾把帽子取下,已就因为好奇不愿意走路了。他们围在我身边站了两个,见到我掏手巾拭脸,就以为是要取粉笔在地面写字了,好意的告我这里不许写那些求人怜悯的字。我望到这两个小孩子好笑。我那里会这样做蠢事?纵当真要写什么,警察也不至说什么吧,我成天在这里附近徘徊,警察是已经与我认识得了。这时使我记起那些专在大路旁写字告哀的人物,这种人物似乎特别多,大致他们之中也就不缺少“天才。”先生,你觉得这街景的描画有详细的必要没有?你全事尽我,我就将不说什么了。我虽坐了两点钟,过路人不下一千两千,公共汽车以及其他载人载物车辆来往不绝,卖东西的全在一种沉闷下度着这初夏的午后。这地方这些种种只是整个的无聊。一切生命是在不知顾惜的情形下浪费。一切东西都因为热有瞌睡的趋势。虽然有麻雀在我坐的地方对面电线上打架吵嘴,看来南征北伐也并不比这个还认真,我仍然是不欢喜这些胡闹。我坐下,就把日子打发走了。我看到太阳从街中爬到对面墙上,我站起了预备走回家去。到了家我只听咳嗽,因为自己情形也显得十分颓唐,竟不敢到我妈的房中去看看。先生,感谢你的惦念,那个老人并不再呕血了!咳虽咳,血是不呕了。那眼睛痛的人还不能起床,他没有其他害目疾的人那种暴躁,我一回来见到他坐在床上,闭目不语,一个小的狭的瘦脸,一把瘦骨,脸色苍白得如一个蜡做的脸,如不是他那如扯小炉的呼吸,我几几乎以为这人是坐化了。我不作声,就坐到我的特有那张椅子上,看这个人在闭目养神的苦脸。我自己,却也是那么憔悴无生气。我找不出一点可以使我兴奋的事情做做。我因为在街上坐了半天,转来头似乎好一点了,望到桌上的笔,就又拿在手上。我也应当写一点大议论才是!一个天才,他不能就永靠这名义吃饭,事情是易明白的。我当然要做一点小说送到别处去,照到你们作编辑人的意思,用可笑的轻松文字,写一写我往年在军队中服务当差的故事,署上我自己的名,附加上一种希望不大的按语,寄到我所熟习的地方去,我就静静的一面玩弄着日子一面等你们高兴时给我点钱。有了文章虽一时不会得钱,我还可以自慰慰人,也还可以向债家扯点无害于事的谎,要米钱,要报钱,人来了,气势汹汹无法抵当了,我可以不红脸的说“这是平常的事,照例是他们要忘记日子,不然那稿费早应送来了。”我这样说时我会觉得完全不是儿戏,真以为连向债户抱歉也不必的。先生,照你们意思,一个有天才的人写一万两万字是极容易的事,不许懒,就不至于挨饿。我大致应该说是太懒了。我如今就一个字写不下去。我起了若干的头,却没有供我下笔的东西。我将说我亲眼看见杀过一千人,大部分是用大的锋快的刀子砍头,小部分是用枪打脑壳把脑髓倾出为度,又有一些是花样翻新,破肚开膛把心肝取出示众。许多人是没有学过屠户,居然能把一个人处治得如老屠户杀猪一样顺手。还有用刺刀死的逃兵,用火烧的土匪。但是我说这些准什么事?在另一些地方,不是成天还这样不断的热闹着么?这应当是可以夸口的事么?除了住南京,住上海租界,不是全都成天可以看杀人么?我说战争吧,这也是罔诞。大家从新的战争中过了日子多年,说这个只是无聊。我说饥荒,报纸上头号字载得是陕西甘肃每日饿死人两千,可是同一张新闻上特号字登载百龄机效果,背面则“开会行礼如仪,”天下太平。先生,凡事可以使你们吃惊的,如今是全不容易引人惊讶了。我们都一同生长到这顶精彩的时代中,我们单是“看”就可以过这一生。一切事千变万化,一切事仍然全无差别,不头昏已就见出好汉。我今天得一个朋友从杭州来信,他说是他在为一个日报馆作着五毛钱一千字的文章,成天写,大约每月写到五六万字则一个人房钱饭钱就不难找到着落了。这个人他并不是天才,但他能够写得出这样多,无论如何是可以佩服的事。我是不行了,没有可写的东西。我纵有,自己的,我是头痛,流鼻血,……鼻血流就得头痛。我说我自己的鼻子,说我哥哥的眼睛,说我其他家中人的咳嗽流泪,说来说去,与世无关,等于笑话。能够使读者找到笑话,这天才的通信意义就已完成了么?这缺陷的完成!

    到近来,我的生活,就只是四堵墙。一个坐在四堵墙中央的人,久而久之是会到说自己也说不分明的一日的。我就每一天生点小气,走到街上坐一点钟,回来胡胡涂涂写一千字通讯,稍久因为头中空虚,吃一杯茶,再到咳嗽的人身边去,扯一阵谎,同时就仿佛把自己也谎过,再回头来苦笑,天色夜了。天才的培养是这样子做成,在我以前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想到的。先生,我这时只差一件事不做,我在这俨然绝路上还不曾当真吃过安神水之类。我成天看到申报社会新闻栏,总见到什么年青人,因无办法而背了人吃下过量的安神药水的事,这人真谨慎,同时总还不忘记留一封信,给他家中人。看到那些信,我就觉得这些人还如此恋恋于生,实在是无须乎开这种大玩笑于生路上的。我若是有一天也这样作呢?我决不留一个字。纵写好了我也将烧去。就因为与人无关我才死,在死后还替这人那人设想,以及作自己羞耻的遮掩,在我是不作的。为了什么就这样决然向死的门迈进一步,还想告人,这人死来真是太费事了。我若自杀是连悲哀也不至于的。我不愿同你们在一块活到这世界上,我就死了。先生,把我这个当笑话也是可以的,到一时,或者我将为否认我这“天才”,来作一种唯平凡人才能做的自杀而死的事情。我讨厌什么人也居然在世界上有声有色的活着,我也许就自杀。我爱了谁,唯恐我将来心会转一方向,为了这未来的恐怖,我也有理由自杀。如今是周围四堵墙,自杀的想象无可攀援,我看到咳嗽,眼睛痛,流泪,我心软如海绵,我要活了。我说这些话时我算定是没有一个人能懂我的。我自己也懂不了我自己许多。因为是你们说的将任我写些什么也不管,我的心,成为一匹马,跑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是很平常的事。这时我写完一句就得伏在桌上一分钟,我是这样衰惫而又这样可笑的劳作。我这时想起我家乡的河,还有那个用着焚化字纸的塔。从塔上摔到水里,淹下去了,睡到河底石头上了,大的团鱼爬过我的身边来,我们纠缠在一块了——这是我的心。

    身边的东西我都讨厌;那些血点,滴到地板上,成了黑色。那些纸,塞满了抽屉,没有一张写过一全页。那些信,说到钱,只使我同时记起我的许多债务。那些肮脏而又凌乱的笔尖铅笔墨水瓶,使我想起我生活的无望。门前走过一辆车,我的心就为这车带去一部分。我听到敲钟,我就觉得那钟的打击每一下皆落在我的心上。我无时无刻不像需要睡眠,我半月来却不曾得到一次好睡。天气热了,天气热了,唉,天气热了!我实在不能支持了。我只想把头伏到桌子上。虽然明天我得将这通讯完成,我仍然睡一会。我反对我自己结果,就是我讨厌那鼻血还得流一阵。先生,它一定要流,有了孔罅的地方,机会一来是不会放过的。这实在不能尽它放肆了,血太多了在我是讨厌的事,在别人则是好笑的事。把血流到这种事上,我已并不比一只鸡为有价值可言了。我休息一会,还得好好的有秩序的来写一件两件近于逗人打哈哈的故事,这第三次通信你们才有采纳的可能。我心里像有些污血在涌,需要呕去,我睡下稍待再说。

    ……

    我睡过了,且把饭吃过了,又坐在这里了。坐到这里听隔壁搕拳,拳拳中夹以四川腔的女人音。这就是天才的生活。坐到了桌边,还没有动手,得到了信。这是喜事。信从远处来,很客气的也称了我一句“天才,”到后来,说到文章了,他们盼望我寄三万或四万字的文章,照一块钱一千字抽版税先支。我还以为只有在上海方面的人聪明,谁知远在福建地方开书店,也居然知道这种条件为与己无损的条件。一千字一元,四万字就先可以拿四十块了,这真是一个吓人的数目。我应当好好的把这交易谈妥当我才能够活下去,这又是一个很可感谢的招呼。但是,先生,我不干。我这样直截了当的回了他们的信。我没有说出不干的理由。四十块钱给了另一个人或者还可以救活一个作者的性命,在给他们赚钱以外还同时作了一件功德。我如可能用第二个月预许的稿费对付目下的一切?我没有这耐心,没有这美德,也缺少这勇敢。过了一点钟,我把这来信扯了,同时又把自己写的信也扯了。另外写了复信,说,“先生,你们印书,用得着我的稿件,谢谢您。如果这稿件是必需的帮忙,那先请帮我一个忙,把钱寄一百块来,在六月十号左右我寄三万多一点字来,我得了钱你们得了版权,这交易应当说是痛快的交易吧。”这信我要人即刻就发,省得我再过一阵又生悔。同他们做这些事完全是要我的兴趣,我若能在这事情上再思索一些时间,说不定我将写一封复信去骂这些人的。信既已发去,我这时就又像在等候远处来钱打发日子的人了。我想意外的事也许他们竟会给我寄一点钱来,那么我将在字数上增加五千,表示这感谢,同时还得把挑剔的权利也给这有钱的人。是的,好歹我得忍耐,得客客气气的把这生意弄好,别人已经称我为天才了,我实在无理由再在价钱上有所争持。

    我走到一个相熟的地方去,朋友说,你瘦了,怎么啦?我笑。朋友说,你脸上发黑,怎么啦?我说没有什么,说没有什么以后仍然是笑。到后我说我每天得流一次鼻血,大约流了有十天,这话倒使朋友发笑了。因为除了我自己,是没有一人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就悄然回家了,告人说这血是全不顾忌的只是流,流过了多年,以后还得流,别人不大愿意相信。我是并非要你们信以为真来在这通信上写这些话的。这时我就一面在用棉花抵塞一面写这通信,说出来自然有人以为这是一件近乎可笑的事。

    我的母亲,那成天以咳嗽过日子的好人,近来一到下午就发烧。我有什么办法!我是连安慰的话也用尽了的一个人。凡是我过去说的不能兑现的幸福太多了。如今人在发烧,意思若仍把一点好话来作一种治疗,是绝对不发生效验的事情了。听到那咳嗽声音,我只想把耳孔用棉花塞好。我又生气。我像在等候什么地方从天而下的一点钱,我当真是在等候的,有了钱,或者就有办法了。但是,这钱决不会凭空飞来。应该给我钱的地方既皆无望,与我已无生意的书铺,自然更无关系了。他们在我这方面并无责任,也正像其余路人对我一样,我同任何一个人去说,告他们,若果我先能借一点钱,来把我一家人调理一下,到后来愿意把文章用极低的价钱补数,他们也没有承应这恩惠的必需。先生,我想到你所说的“奇变”了,一点不差,这奇变在我一家是非实现不行的。直到这时我还能从容不迫的一面拭汗一面写这通信,假若家中忽然有一个人死去,我或者仍然将不动声色把事情作好的。好像这话我说过一次了。我这时对于我的镇定有了新的认识,我的心不至于为灾难当前而摇动,这不摇动的创作的心,另一时,你们高兴,真又可以说是一种佳话!你们佩服我的天才,自己呢,为这漠然坦然的心情却大大诧异。就因为你们有理无理皆常常把我文章退回,因为你们的做事认真,因为你们的不儿戏,不通融以为凡不合你们条件的全不是佳作,所以我就被训练得如此规矩柔顺了,我应当在这事上感到耻辱也不感了。

    我也想过了,既然办法一定要依样,文章写来非得合乎体裁顾全格调不为功,我何妨拿一本时下有销路的书来照抄。这样作去我断定是不会为人发现的,如今的人读书读过这一派的书籍时另一派的即无过问的兴味,我只要稍稍聪明,加以改窜就行了。先生,买这稿件的他们,是只过问名字以及书名,其余不再注意的。你们不消说是比他们为高明,因为我在任何处取不到的自由,却在你们社里这一方面得到了。然而我把一种改本送给你们时,你们保得不因为这名字而弃去么?

    一个人说,我这通信,完全是一种平面的图案的东西,从这一直一横的反复里可以看出喜剧的意味。这话是说对了的。若果我同时还告这些人,说我写这通信时一面在行为上近于野蛮的自挝,对于自己的灵魂痛加殴打,不知道他们还可以得些什么意味。

    今天想尽了方法还不能把我妈送到医院去看看,我算了一阵,看看有几个人我可以向他开口借一点钱,算来算去竟没有一个人。我若把这事去当一件正经事说,别人很可以有理由把它当笑话听。除非我这时有一部两部稿子,走到几个熟地方去或者还可以设一点法。我这时可是一样没有。我不敢想象这样拖延下去半月以后家中将成些什么光景。大家以愁脸相对是今天的事,到明天,恐怕还有比这更难看的样子。那眼睛有病的哥,虽然眼睛还不曾好,因为省钱,自己走到菜市去买小菜,回到家来,手为一车夫的拉手触伤,肿大了,本来脾气极好忽然也容易无端生起气来了。我那妹,因为晚上同母亲在一个床上睡眠,日来忽然不能吃饭,脸色苍白,间数分钟就咳嗽,也似乎非到医院看看不可了。我除了还是低头在这桌案边把这通信补完,我能作些什么有济于这一家的事?这时有一百元,这一家就有了生气,虽病者心上涌痰,亦俨然可忽告痊愈。一百元,这数目,在这世界上,真是多吓人的一个数目,也是多可笑的一个数目!我在前年的一种日记上,我就是对这样一个数目抱着可惊的顽固想望而不能得到的人,谁知直到今年此日还在同样情形下把这一个数目看得如此慎重!先生,我在此还起了一个不可恕的野心,我竟想就是这样在十天中写成我一部自序,我就可以得到有两个一百元的款项把我的生活整顿一下……我并不要其他我不应当得到的幸福,我也不逃避我分内的灾难……只要我可以在我生存中找出一种意义,不含糊的刻苦生活是我所应当接受的赏赐。……无论什么人的命运,不是单得到疾病贫穷无聊而已的命运。……我写这些写了三行,这里每一行是将近三十个字,每一页字是七百到八百,十万字是三千行或一百三十页,眼前我对那所期望的数目,距离是如何远近,我应当明白了。我这时,告你们说我头又痛了,这与康健相悖的一种病痛,这过失只是我流血过多,以及守到这桌边时间过多。先生,这当然无妨于事。我也不过当笑话说说而已。我知道明天我就应当把这个通信寄给你们,误了期,我就把生活的依据丧失了。我在此努力,成绩不在纸上也在头上,头是还得难受的,我一面休息一面还是继续不辍的写下,看看已到了十一页,我心里很欢喜。我也不对照一下在这一万字上究竟说过了几件事情,“这是通信”,“值两块钱一千字”,“每一月可以写三千”,我就记到这些把它写下来了。到今天来写了三个向人借钱的信,这些人全是在社会上有声威的人,我总觉得只要一个熟人知道我这时在什么情形下打滚,能够答应我一笔钱,我这通信的第三次,或者就有许多精彩的不凡的描画,透明如冰如玉的理知,以及通脱不稽的诙谐了。我这时所有只是一片模糊,这模糊使我吓怕,我是在模糊中作着那种极愚蠢的想望,以为或者总有一个大胆的人能借我三百块钱,让我可以拿这一笔钱还一些账整顿一下自己的。这信即刻又发了。

    让我算一算数:福建是一百二,这人三百,那人三百,另外那人又三百;合共是一千了。我有一千块钱的空空洞洞希望在心上,目下作着这一千块钱的梦既不算罪过,我还将告给那病人说至少有一半是有把握的数目。我的母亲只是对我苦笑,我把这谎扯给自己受用,母亲却从这些事上见出我的愚与天真混合。她要我莫急发信,但我同她说时这信已由我的哥丢到西门路邮筒里了。

    我想起信上我所说的怪可怜的软弱如蜡的话,觉得十分伤心。我的信是那么写得明白,我的心正如摆在纸上,但是天知道,这个信,不正同我另一时为一个女人所写的信一样,看来只多加一种笑话的原料!我在把信发去以后一点钟,就在大悔自己的呆性格所遗下的笑话种子为如何多了。我想我将用方法否认这一件事,若果他们之中一人,因为体面的原故,又不大好意思使我失望,用着善人态度给我三十五十时,我无论如何将拿这个钱丢到大门外去。我们一家饿死病死是不必靠什么来赈救的,这样活并不是我所期待的活的办法。我无论如何是又做了错事了,我打我自己的头,诅我自己。先生,我这时是只有诅我自己一个办法的!天气热,我坐到这里半天,一面流汗一面想我写一些什么,人是疲倦到口中也发臭了。我这时太容易生气了,我的妹,一进房,望到那天真无滓的脸,我就想骂她。我的哥哥那眼睛这时也使我生气,他说什么我总不理,虽然是好好的同他说话,请他到我妈那房中坐一坐,但我的神气,几乎是在喊这个人滚蛋。先生,我的哥哥他是好人,绝对的好人,他因为家中没有了钱也像极容易发怒,但他望到我,他悄然无声溜出了大门,走到街头看过路车马去了。我看到那全身为病所苦的小身材人后影,想起我同他到奉天一带流浪情形,就哭了。

    先生,你们若是有我那么一个哥哥,你在他面前恐怕也只有流泪的一件事可做。他那沉默,他那性格,全是这一世纪不能发现第二个使人哀悯的模型。他在我这里等待一点点船费,有了钱,他又将只身到东北雪里沙里去滚了。他为什么不到南方军队中呆下,一定得到东北冰冷荒凉地方赌自己的命运,这就是这人使人流泪的性格了。说到这人,我也只好说到这里为止了,因为我再说这个人好一点你们不能相信。天啊,为我保佑这个人,我们这残缺的一家,是不能把这残缺的人先失去的!

    这时是天快要夜了。太阳照到墙上。太阳是如往日一般照到墙上。照到墙上的太阳是寂寞的。麻雀在屋角飞,衕堂口卖馄饨的用力打梆,木匠还在隔院钉板壁,……天一夜,这些东西都显得很寂寞!我走到凉台上去看了一下,想到我写的信可以在明天这时送到,明天这时别人就在这信上找着发笑的东西,我心凉了一阵。

    先生,我过一礼拜再写我那第三次通信。这时我应当放手了。我支持不来了。我喉咙今天也极不爽快,捏抓皆无用处。……我骂我自己胡涂,实在胡涂,这通信是极不通顺,你们看来决不能从这上面了解我这时这疲倦的心的。先生,我过一阵再写第三次通信,你以为这样不行,还是你点题,我执笔。为了这生意与杂志永久,我如其他作家一样愿意由你命题。

    身上发热,我想吃一点冰,冰没有来,鼻血又先出来了。先生,这无用的血!但是,在这纸上是不曾有红的点滴的,血到这纸上,成为另外一种东西了。

    三

    先生,你说照到第二次通信可不行,我明白了,我改。我是先就申明了没有人要明白我生活的实事的。没有人要知道疾病同血同泪,而我这通信在任何方法上总以给人快乐为第一义。先生,你们意思我是想透了,我那样写着长长的通信,虽然一半是在那种情形下只能做到这样事,但我先就想到琐碎是可以把我这“天才”成一种可笑的夸张,才好好写下去的。我写“日头”一连写三次,写“流汗”则每一页皆不缺少,这原来是我一种技术。我正要别人从我这唠唠叨叨中发现我是怎样的无聊,来承受这“天才”称呼而写两块钱一千字的通信一个人!你们说,凡是看过通讯的人都笑,这就对了。我是分明知道有些人的口除了吃点心说谎以外,就须要笑的,我不悭吝这方便,我写下这些那些,他们乐了,我的责任是尽了。“此后应当转了方向”,你们说的话,我照办,我就转方向。凡是可以增加你们销路的事我无时无刻不想到。我当然在得钱以外把帮助你们杂志发展为一目的,在这目的上我继续下去努力,至于价钱,先生,我说你们真太天真了,一切我并无争持意思。其他比这个还多十倍的数目,也从不愿多说一句费话,我那里会在这个事上不愉快的道理?虽然我是好像完全要你们稿费才能维持生活,不过你不能这样轻易给钱,我也不想来勉强你。你的意思是一个钱不把呢,明明白白的说,告给我明白了就够了。你也不必多费周折又说什么等一会儿啰,慢一点啰,赶不及啰,这完全不必。我们已经各人在日常生活应对下把生命糟蹋得太过分了,何必还在这些小事上来浪费?若果你们以为我是有意无意骂了你们时,我是可以赌咒盟心的。我有这样意思天会打我。你不信天却信党,我也可以在国旗前发誓。先生,因为你们的误会,我这时不客气的来请你们再读一遍我那通信。凡是我认为表示诚心归伏愿受调遣的地方,我都已经用墨线点出,你们不妨详细看看,或者会有“揎髯大笑准予入伙”的一日。我不想入伙,不过愿意把人家许我的拿到而已。

    这十天来我告你们我做了些什么事,这可以吗?这不行,我就另外说。我打量在每一张纸上写一个事情,这事情或者是我所想到的,或者是我经过的,又或者……总而言之我就写下来吧。你们实在不承认这通信,那这一次就算最后一次。我可以并到这里说明白的,是我这时并无一个钱,我也将来痛痛快快的写这通信。你不能把这个作数,那拉倒,我不要了。我要这几个钱并不真能够使我永久不至于挨饿,眼前的事也不是你们的钱就能应付过去。我觉得这天才不做也行。或者这出我的一时性情,但无论如何,这时节,我是睁了眼睛清清楚楚说话的。我不胡涂,不故意,只是老老实实的说。你们能够把这个行市买我的通信,我们以后再把这生意继续;若再打圈子做事,你把这天才给别人,我不干了。我知道目下天才是很多的,除了我你不会找不到人。先生,我话就是这样说,一切说尽了,我因为能够这样痛快,今天我似乎特别欢喜。家中情形一切如昔,仍然不能禁止我高兴。我的血我将尽它流,在生一天我将为这一家人奋斗一天。我将在我的精力中找出一种结局。我不能使家中人就此消灭,如雪就日,也不能使我长日昏昏如醉。我要勇敢如壮士,向生活肉搏,掏骨抉肉是不可免的事。

    说到这些话,应当是兴奋时候,但是我疲倦了,我得睡,因为昨晚上我守了我病危的母亲半夜。我这时写我恍恍惚惚的通信,虽像说得再斩金截铁没有,仍然人是非倒到床上一会儿不行了。唉,这通信!

    我睡了一会儿。天气太热了,简直不行,人一睡就流汗。先生,我先写了些什么我是这时不负责的。我这时仍然是头晕眼花。我要好好的来整顿自己,我各处向人借钱,就为整顿自己同家中而起。钱呢,一个没有得到,他们写信回说比我还穷。话也应是真的。就是假话,因为应付一些来得突然的请求,每一个绅士不是都有说几句谎话的天分么?我自然不怨人天,只笑自己。还未使我完全绝望的是有了两处答应只要我一有文章就可以得钱。价钱不会在通信以上,我仍然也慨然答应下来了,我如今是同人做生意,别人是这样同我定货,我自然不能说我是在做生意以外还有什么。你们若以为这是笑话,我就在此来特别再说一句;我实在是同你们在此做生意,因为想到各处全是做生意,所以我才说,没有钱,我将不干了。

    今天我不流血,就只头晕。我妈还是发烧,这老年人一到下午全身像燃,近日越加瘦得不像样子。我妹从织袜学校转来又到朋友处去学英文,大约因为从朋友处谈到她家天才哥哥的事,哭过来了,回家就睡,吃饭也不起床。我那哥,他眼睛好了,因为在家中呆不惯只成天走。我这几日来不出门,因为是无衣可穿。我的衣在一礼拜前就当了,当不掉就只是那一件单衫。若是一定我得出门,则我那哥就把他那一件不曾当去的衣脱下,尽我穿出去,事毕归来再脱。我的情形到了这种样子,我却反而没有牢骚,不生悲愤,因为我知道这也全是空事。如何能把我这一家援起,只是靠我来振作好好的写六万字小说。写不出也得缓缓的写好,文章写成就好了。我的文章没有不是在这样无可奈何情形下逼成的,并没有灵感,也没有其他高尚动机。“高尚,”这两个字只是那些上海新海派文人的事,他们平素既仪态娴雅,喝咖啡吃点心之余吮笔作文,自是佳作。……不说他们好了,他们是他们,我是无这说话的必需的。

    先生,你说我做了什么不妨随时写下,使人读来感到真实。我写吧,这时我曾喝了一口茶,茶放得太久,成黑色,有点苦,我想吐去不能。我的朋友来,告我无论如何在最近得把房租送清,他苦了脸摇头走去,我就想,真想不到他也被人称为大家,也这样糟糕!

    我再写下吧,木匠还在敲打地板。我听到小工在那新房顶上一面安瓦一面唱歌。我是赤膊在桌边写这通信,我的桌上全是灰尘。见到灰尘,我就想我自己也总是一天成为灰尘的。我不高兴了。我打了一面镜子,值一块八角钱,我把镜子打碎以后,捡了一块有刃的留到抽屉中,我意思是预备将来作为割我的脉管自杀时用。没有办法到不得不自杀时,我是再不同谁商量借钱这一类事,要干就干的。我桌上全是各处皆卖不去的别的朋友的稿件,望到这些稿件我就笑。隔壁有人唱《黛玉葬花》,欢喜听戏的人无论如何比欢喜读书的人多,所以我桌上这些稿子就盖上灰尘一层了。我真想把这些东西完全烧去,烧去了或者将来还反而有人对这些不曾过目的文章加以惋惜。我桌上有红骨刀一把,为裁书用的,物为一个书铺老板所赠。还有杯一个,为另一“天才”朋友所赠。还有壶一,到先施公司买得,似乎是二块四毛的定价。还有……我若真能这样写下,这一万字是无问题可在今天写完的。我又想,我应当写一点别的才是事。我写我欢喜谁恨谁,大约许多人都愿意知道。我若说出我听过别人说的新鲜故事,这故事属于近人,包含了无耻的整个,有些人可以直乐得打哈哈,又有一些人就正可藉此把我大大攻击。我是曾经被人抬举,到后因不请这些抬举过我的人吃点心,所以有一些人因羞成怒近来总不忘记我的。这些不要脸的人,他们还非常高兴,吃完东西就批评,批评完了又吃东西。……不说这些了,有口福的上海的文人,说他也不至于使他们少吃一块点心!

    家中人聚在一起了,各无言语。我就心想,我可不可以说我最近就可以得一笔钱?我想了一阵,看到他们也像在想事情。我的哥他只会谈乡下的事。他一定要到东北去,真是去找苦。我想让这个人去同上海白相人队里滚几年,他或者可以成一个名人。他一定是能在事业上有一种成就的!我有这种信心,总觉得这人并不是劣的。但这个眼睛鼻子,耳朵,口完全有病的人,他只想一些古怪的事情,想到荒漠中去奔波,想航海,想成医生,还有,他想他弟弟成“名人。”真是一肚子呆心事,我一见了他就要哭。我说见了这人就想哭,是第二次了,若是我有机会提到他一百次,我仍然不至于变更我的意见。

    我若是做了一个官,这个人不知欢喜到成什么样子。他将成天去同人说,也许还将拿了我的什么东西到处去报告,这人我把他无法。先生,你们让我再说一点点就不说了,这是我的哥哥。我有理由把我这可怜的哥哥介绍给读者,你们若真有人敢冒险能同我这哥哥熟识,你们都得相信人类是可爱的东西了。我妈也是好人,但她昨天因为挂念到我不吃饭,劝她吃也不肯吃,这好人我又把她无办法。在不久时间内这些人都得死,才是奇怪的事!人是全都得死的。没有死以前先老,我如今也好像老了。先生,天才的老去是笑话吗,我故意这样同你们说,我想从你们回答中找到真理。你们的话是真理,这是我承认的,别人也不能反对。我流血了,吓,怪事,流得这样多。有多久不流,这一次应当是要多多流它一阵的。这时我头不晕。血发热,使人沉闷,把血一流,人清爽了。我是不吃药的。这理由是无钱;也因为穷人就大胆了。我是愿意看看我究竟要成什么样子的。若是可以看到我自己的腐烂,原是有趣味的事。我妈说,有趣味的事是小孩子过年,这个老年人还有童心,她说这个话时是同时提起“人到发烧就快了”的。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能生翅膀,也就不能凭空得一点钱,治理这个人的病。

    我想我还是要死才好,不然无法应付一切。天才一到尽头,他走的路还是常人的路。万一因为我死了,大家看不过意,把我妈一笔钱,让我这一家人反因我的死多活一阵,这事才真是好事!这样人应当有的。总有买我书的人也愿出一点钱的。用我死来捐款,无聊的事,真可以给上海文人许多谈笑资料。上海文人才真多天才!他们有人说他们什么人的文章流丽可以作中学教本用,这广告气味扑鼻的批评似乎是赞美他的朋友。好文章只是做中学教本用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批评家真只有成天用点心塞口。事实呢,成天不至于,一个礼拜三次是有机会的了。这些人真是有福气!

    先生,我似乎说完了。说到这些自然是真到无话可说的情形了。我又在生气。我以为生气或者是一个“天才”不可缺少的脾气。朋友朱湘也爱生气,但他对一切有自信,我对一切无自信。他因为身体不好爱生气,就发愤读书。我身体坏,我就恨自己,却又不能设法把这坏身体整顿。我该的账太多,也是容易生气的一种理由。流血不止我又生气。一切都像要彻底尽兴。我却只想做一个梦,在梦里把一切过去推翻。我这时就想推翻凡是我在这通信上说的一切话。我不负责,在言语同行为上都不负责。不负责。决不。无论如何不是这样我就可以做个新人了。先生,你们是万想不到我如何羡慕那从起码一点做起的新人!我活下来没有一天对当前生活看出好意,没有一天不觉得我做错了人,应需要来一个相反的纠正。日子从从容容走去了,我也就在日子中把自己毁了。我于眼前只是讨厌,这话下面我可加一万的数字的符号。天气热,流汗,我得在同样流汗情形中做与从前截然两样的人。我若把所有的账完全忘记或完全还清,我再不同人论文章的行市,再不写这个通信,就是新人了。

    先生,我一面是想好歹得把我们的交易维持下去的办法,一面我要做新人,一样不干,或者死。我高兴活你们不许我活,我倒有点为难,因为一时改图不易。我高兴死你们可无法干涉我的。我这时就想死。大家说许多日子不吃肉了,自己不吃肉是自己知道的事,许多人这时是在吸我的血,我装马虎!我望到我自己是这样瘦,简直像有过半月不吃饭的样子。我还是来写这通信。先生,我说这些不是牢骚。我说的全是真话,写通信虽不费神,是只有使我消瘦的。你们是肥了。你们赚了钱,这当不是必须抵赖的事。你们是应当肥胖的。……奇怪,今天我听到猪叫,据说大猪有三百斤一只。苗里猪是黑的,江浙也是黑猪。江浙人会做官,又会革命,湖南人一革命就死,江浙人革命就做委员。过细想来也不是怪事,浙江人是聪明一点,血是有,可不流,至少每一个人都能找到不流血的方法,所以浙江人全是伟人,做大官,有钱,缺乏羞耻。无耻不算是贫,别的富有就够了。我想到奇怪的是我到杭州,看到庙宇特别多。湖南人完完全全是十足呆子,请一百人辩护,也仍然是十全十足呆子而已。(勾掉它呀。)天应当落雨,落了雨,或者我隔壁的那些人就将出去玩,或者坐下来安安静静打牌了。雨不落,如今天气太热,他们像为天气所苦,吵得太凶了。我是不能恨这些人的。不知节制自己,这些人天真处是还很可以佩服的。一些吃饭的人!说是饭桶,他是桶,还有桶的含德。这些人只是“吃饭的人”。该死的一队,天不落雨我的气运是无转机的。

    湖南人是呆子。不肯承认,如XXX(你们猜这是谁?)更是大呆子。将来共产党专政,你瞧吧,也将仍然是浙江人坐朝登基。总之,人聪明而已,湖南人不及,广东人也不及的。我这个话本是笑话,并非真事,我们不是近来又听到吴佩孚有起来消息了么?吴佩孚并不是浙江人,应是大家也明白的。至于为什么因缘这人就又将出山,那是不须追问的事了。先生,这几行你把它除去吧,这是笑话。为了许多原因我不知为什么总爱把所说的话当成笑话。我不是已经说过,我这鼻子的病也就等于笑话了么?我想转湖南去,又怕他们杀我,近来杀人又不要多少理由,碰到高兴,碰到不高兴,我都有危险。至于为什么一定有人要杀我,我是很明白的,事情很多,总而言之则是我不同他们合伙。他们也可以把我当土匪,共产党,逃兵——给我任何一个很好的名目杀掉。人心太杂,欢喜杀戮,也不止湖南人一省是这样子,所以许多人住租界。我不在租界就得活巴巴饿死,还不必他们动手!你们知道不知道这几年来湖南人的牺牲?这数目总是万以上再加一个数目。这全是中学教育以上程度的汉子。杀死你!要杀完才对,不然过三年又有变化,建设登基都不成。若果XX人真完全聪明呢,他们应当在提案上加一件杀湖南人的提议。

    ……

    我娘说:“我快完了,你想想法把我送回去,省得累你。”

    我说:“在路上坏了怎么样?”

    那老人就笑,说:“在路上也总比在这里方便一点。”

    她想若果在路上坏了,就水葬,省事省钱,完全为我打算。我不做声,望到这老年人眼睛是湿的。我不能说明天我就有钱了。我又不能到书铺去放赖。我向别人借钱无一处有好希望。想起这为我而作的可怜打算,我全身发寒。我居然想照这打算行事了。若果有路费,尽这几个人转身,我就这样办。我也恐怕他们见我将来情形,一切更不方便。我说,九妹,你不妨哭一哭,热闹一点。她不哭。我又说,一定得哭,将来你流泪的机会多,这时可以无限制的练习,我不笑你!我当真不笑她的,看她哭哭倒觉得这一家有一个小孩子,知道哭,能够流泪,是难得的事。于是她真哭了,她望到我,指我鼻子,鼻子浴着鼻中淌出的血,一个有冤屈的鼻子!正这样一家人在一个房中谈话哭笑,来客了。

    来就住在我这里,是我留他住下的。很平常的事。把我那哥哥的小行军床搬到前面去,我就伴客在我床上睡。来客以为我是阔人,至少是能够帮忙设法略尽地主之谊的方便人。他没有料到我是在从从容容同家中人谈论到葬身问题的。我一面同客谈话,一面就想我若是告这客人明后天就得死,这客人将格外开心的打哈哈了。人与人不相通原是如此,他是可以原谅的。我原谅了他,同他谈四年来他所住到的地方的一切,这些完全与我无关,到这种情形下我却反而把家中人忘记了。我只望到这为冰雪中风沙所吹的大而宽的脸盘出神。他来上海的意思我明白了。他也想成“天才,”且竟像是羡慕我在此种种消灾纳福,所以把原有的收入不薄的教职弃去,奔来找机会了,这呆子,我心想,这汉子身体健壮,或者真可以来此苦十年,为新书业作一蜂子。我听到他把意思说完,对他只有笑。我说,好吧,大家来刻苦,找出一种生存的意义,只要有耐心,这事是容易做到的。我们第一步是冬天且把饭吃过再说。说到吃饭,问他饿不饿,我哥哥把我叫下楼去了,问“米。”我说“有。”我就穿衣。我预备到四马路去讨钱。我动身了,朋友以为我事忙,以为我到别处去赴席。我走了,走到四马路。用各样言语全不济事,到后是用沉默得到五块钱的。我本来还想坐到那书铺门前一阵,因为家中等米下锅,我才赶忙回家。这生活同人说来真是高雅。我同客谈到近于这样的事是在上海作“天才”的必须经验时,朋友摇头,因此朋友就说将来或者到日本国去的话了。他是从苦难中出身的人,可是我知道他想不到一个天才在对付生活上也应具何等手腕。天下太平,天落雨了。天气转凉,我妈不至于气喘,我不至于流血,一切人不至于长日流汗,真是好事情。夜里我同那来客谈做人方法,我像极懂做人,却不会做人。我脾气是不惯与人同床,但这脾气不为人所知,我就与人同床了。

    一夜做梦梦到打死人,逃到山上去,似乎先逃到井里,仰天望到天空的星,且知道有人在井口下窥,开言道:“井中有人么?”我答应说:“没有。”那人又道:“我要稿子。你若是XX先生么?在井中写得有什么文章,就想法把它抛上来吧。”那人还在井边等候,大约不回话是不行了。我说:“在井中四围是冷湿的岩,脚下是泥同水,望到井口一片天,那里能有稿子?”那人又厉声说道:“为什么不做诗?在这样情形下不做诗还做什么?我知道你这天才是偷懒!”我生了气,不做声。那编辑先生却不再说话,也像生了气,走去了。

    我又梦到是五个人请我吃饭,全是我认识的批评家,不知为什么原故,他们说要打我,我吓醒了。

    我又梦到鲁迅做寿,有许多人都不远千里而来,穿一色拜寿衣裳,成天磕头,膝上全绑得有护膝。他们拜完了寿就听那老头儿说笑话演讲,大家觉得比吃寿面还好。大家说文艺复兴了,唱文艺复兴的歌,领班的是姓林的人。我到那里看热闹,我心想,莫非有人认识我,我应当好好躲藏起来才是事。我就躲到一个肥人身后从肥人胳膊下望去,很有趣。寿堂仿佛又是北新书局,那穿制服做招待员陪席的就是北新书局那些作家,到后来听人喊我的名字我吓跑了。

    我又梦到涨了水,淹死了四个创造社的人,同时有三个活创造社的人,坐了船到处喊“到四川路吃咖啡去!到四川路吃咖啡去!”不知不觉我也走去了。路上有水,我是赤了脚走到那里去的。他们坐船自然先到,我上楼去时就见到那三个人坐到那偏僻地方玩纸牌,我忽然想起我没有带钱在身上,就又醒了。

    ……

    夜长梦多是实事。先生我是当真做过些梦的。做过这些好梦也无济于事,我一醒来仍然得想起自己这一家。

    我总想不出办法把我家中有病的人好好处治一下。今天又落雨,木匠不做工,唱毛毛雨的博士在教学生的法文了,我心中还是发闷发愁。我是在追寻“真理”的,这真理是用什么方法我可以从别人手中把我所应得到的报酬得到(?)这真理无从发明,过五天我就得死了。我说我死没有恐吓你们意思,这并非你们应牵连的事。我想起在四川小河里船上时我对于生死的感觉,我那时还不到十七岁,因为军队移防,坐船过川东,到一个忘了名字的地方,天夜了,日头沉了,船傍到泥滩,我望到起了雾的水面发愁,就想跳下水去。在那时若我真下了呆劲,则十年来许多事全与我无关,不必说还与你们在今日作编辑的人做生意了。我另外一些时节也总想到死的,都不能做到,正如写文章一样,我并不曾认真写过一本书。这不认真又仿佛是抖气,太不值钱,我所以没有这认真趣味了。我这时是又有点悔当时不勇敢跳到长潭里去的。这时过细想想,我不能决心,还是有所爱。我憎目前却爱远处,所以我想得到许多不必想的事。先生,这些话若你看得懂,那你真是聪明人了。我自己是不大懂的,因为我想到什么说什么。我这时又想到肥大汉子,肥得要不得,大约吃点心过多的人都是这样。

    我到了那与我有生意的书铺,说要钱,不得,可不行。“怎么样不行?”那办事人虽不说话,神气就是这样子。我望望这个人,我就仿佛软弱了,但想哭。我说:“凡是应得的我就要,别的无话。”他仍然不作声,神气却像在说:“一个钱也不行别无可答。”我真软下来了。我就坐到那书店门前看小报,我记起旧约上的约珥——以西结——保罗……管他是谁,好像有这样一个人,失了意,被人欺侮了,坐到沙里用手抓发的情形。我不抓发,只看报。报上说日来打仗用军费六千四百万,经手人自己向银行家报告的,这像做大生意,股本大自然无害于事。看了两份小报,街上走路人的泥溅到我脸上,一个天才他就是那么全不动火的站起身来走回家去。住在我家里的那客人他是不会想到做天才得有这些耐心的。我回来也不同谁说及,也不言不笑,把抽屉拉开了,我望见镜片。先生,放心,这里还不到字数,我不至于自杀的。虽充满了无聊,我还是坐到这里把我生活思想的片断巨细无遗抄下。我一面还在同客人说笑,一面是打量到这通信应当如何用我本身的行为来作一结束。

    街上想必是仍然同样人多。我就是死了,也仍然大家快乐的过着日子。我妈她说还是回去好,要我设法。我答应这法就设。我真去设法吗?没有的事。我若有勇气,先生,我绝对做我这时想做的事情。买一瓶毒药,大家一喝全了事。我说这个大话也说尽了。我因为说厌倦了这话,才闻到我身上汗衣的不良气味,该死的,这也无办法。十年前我就是这个样子,汗衣只一件,到洗时,衣不干,不能下楼吃饭,就不吃。如今已成“天才”多日了,倒并无多大变化。这使我明白他们在我面前掩鼻的理由了。“倘若干净呢,不是天才也无妨。”哈,我这个人!我能够这样取笑别人么?

    我一面写字一面打盹。我不能放弃一分钟。我在此是写“天才”的通信!木匠打起来,我又不能安静了。天底下的事都互相牵绊,我恨这些人吵了我,这些人可不知道,别人总也有恨我的,我也不知道。朋友不说话,但不走。我想睡,他一定要我说了以后才会出去的,我偏又不说。我担心别人疑我是故意疏慢。待人是应当好一点的,这是义务,无所取偿,总之是应当好一点。我是不能做坏人的,又不愿做好人,连时时刻刻自己也加以仇视,这样的我说是不愿有人来,这也不为过分吧。连家中人都想杀死,再不能于友人有所应对,这聪明的友人也总不至于不欢吧。然而假使这时朋友知道了我的心情,他仍然得不满意,因为他可以从行动上察出我对客人的厌倦,却不能察出我这无聊的心。北京路有旧马达卖,有钱,买一马达装到船上去,我去船上讨生活,是可以逃避一切负重与一切绊纽的。看报上有马戏玩,玩马戏的人大约很快乐,不至于像我这样为难了。

    我又想,为什么不故意来同家人大吵一架,再乘此跑出或者因这一股气就跳到黄浦江去。我是并不放过这吵架的机会的,可是一家人在患难中总嚷不起来。越穷,家中人越和气,似乎都相信互相勉励就可以支持这局面转到光明。我抖气索性同家中人更好一点,同客人也更亲密一点,把日子打发走了。

    天气热,人要流汗,我就想到流汗。天气转凉,有雨落,见到雨,我也就想雨。许多时候的雨都可以慢慢想起,想起心里又极不耐烦。我只能不想,谈话,劳作,笑,流血。流鼻血时我的的确确只能把棉花抵鼻孔,不想其他事的。先生,你们觉得这是对不对?我以为我不是成天睡就成天做事,这应当对。我的客他是曾经成天做事过来的,如今只成天睡。说这个才真无聊,我实在不想说下去了。

    ……

    我妈晕到妹身上两次,我不悲哀,这人可以死得了。我哥对我很可怜,似乎见到我这未完的通信。我想告他,这是两块钱一千字的事,写这样比写别的还是一样拿钱,也一样得费神,一样无聊,他耳朵好像只愿意听别人夸奖他弟弟是“天才,”除此以外他觉得应当有一点钱,此外不闻不问了。这有德行的人,真也只有饿死!

    我仍然坐到那大路上去的,我看车子。我人又不发疯,我对这眼前事着什么急?我回去,见到妹眼睛红肿,很美,这人命运不及别的女孩子的好,作了这一家的人!

    ……

    在灯下我做了呆事了,第三次才有血出来。并不甚痛。这里只写到十二页为止,若明早上我还能拿笔,必定还写一点今夜的事。先生,告别了,这时他们在唱可怜的秋香,世界上的事真怪,他们唱到第三次还有精神继续唱下!我好像是在做梦,听到我哥来敲门,只装已睡熟了,这好人还要我安安静静的睡一晚!明天那住在我这里的客,回来时会吃一惊,你们看到这里也会吃一惊。但是,先生,一切完了,一个平常的结局。灯芯一捻,熄了。

    本篇发表于1929年6月10日,7月10日,《红黑》第6~7期。署名甲辰。其中“二”在第7期上发表时篇名为《寄给某编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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