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巫之爱·一个天才的通信-沉从文甲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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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甲集》1930年6月由神州国光社初版。

    原目:《冬的空间》、《第四》、《夜》、《自杀的故事》、《牛》、《会明》、《我的教育》。

    《会明》见第9卷,《短篇选》。

    其余诸篇据神州国光社初版编入。

    冬的空间

    A

    一

    ……心情到近来,软柔得如蜡,差不多在任何事情上皆不缺少融解的机会。

    十一月了。冬天已到了我的住处。我看到了冬天,感觉到冬天,如今我还意识到,要用我这手抓住了这冬天给我的忧郁。

    我或者会如一匹叶子,离了所在的枯枝。我的灵魂,——倘若灵魂还是我的一种产业,我还有权利可以放弃或保留,我将尽这风吹我到一个生地方去,落到人家屋顶,或是飘到小池小井里,我一点不留恋我的过去。我告给他们,我是活厌了,有风,我将尽他吹,我将因掉在一个举目无亲的世界里,因此死去,不再要人料理,也不料理别人,没有一个人肯相信我这话的真实。我如今不再向旁人说到这些愚蠢的言语了,我将怎么来挥霍我这日子,是我自己的事。

    想起我自己是很蠢得可笑的。我总缺少使自己看得完全一点那种机会。我总嫌知道别人太少而别人知道我则更少五倍。我就只在一种憧憬的完全上系着我的哀乐。我要明白我自己,明白了,我似乎就能从此超生。心情的软弱,既全因为一切所谓彼岸的达到,明白了谁也无可援手,我就应当暗哑,诚实的做人,迈步的走上我的人生大道,但是——一个完全无用的东西!一个在任何辩解上也是懦弱无力的小器,还从种种机会上,尽别人称为有恒性的男子,无耻极了。

    ——我的心,你使我蒙羞的机会这样多,你的所得是些什么?

    冬的空间二

    “二哥,夜了!”是女孩子的声音。在向房中近身处的一个伏在窗边小桌上做事的男子喊着。

    “你开灯。”男子仍然还是伏在桌上头也不回。“玖,莫看了,开灯!”

    那个女子,捏着悬在床前的电灯开关按了两次,灯还没有光明。于是含着小小嗔怒的神气,用爱娇的声音说话,“讨厌的灯,这样夜,电还不来。——你写什么?”

    “我写文章,”那人拍的把一枝捏在手上的骨杆笔放下了。“今天守到这桌边一整天,还只是五张。头脑乱极了。现在另外写点感想那类东西了。心中不很愉快。”

    “吃了饭再写,我们出去看看。”

    “快吃饭了么?”

    “是的,有人在食堂中闹了。我们出去好不?”

    虽这样说着,那说话的女子似乎也仍然毫不以黄昏的景色为意,还是坐在床边看书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听到打第七次的下课钟声音,听到楼梯上有人忙乱的走动的声音,听到楼下食堂有人吵闹的声音,两人才各把工作放下,望到面前的小窗。看到窗外所残留的黄昏光景,那男子,用着很沉郁的调子说道:

    “我们又过了一天了,玖。”接着且轻轻叹息,像是对这日子的消逝加以惋惜。

    “快过年了。”女子说过年的话,表示日子过去也似乎仍然可以讴歌。

    “是的,到过年,我们还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去。”

    “仍然……”

    “到这里行吗,我这工课教半年别人就早厌了。我很明白,别人不需要我,我们能放赖到这地方么?”因为这时说的这些话像是极不相宜,所以那个玖就另外说一种话。

    “今天是礼拜三,明天我有法文。”

    “有法文,你好好念你的书吧。我近来常常总感觉到缺少生存的气概,不知为什么,心软弱极了。往常见你因为很小的事就哭,一点不能节制自己的眼泪,还以为是女人,身体不怎么好,又任性,所以这样。你那性格我是在先总能原谅到后就会生气的,因为你如果懂得二哥生活的烦恼,如果还可怜二哥,就不应当常常无理由流眼泪。但我自己到近来,也成为女孩子了。一点不值价,眼前一切皆像在欺侮到我。”

    “你莫多写字。妈就告过你很多次数了,医生又告过你。”

    “那里是多?文章做了一天还是昨晚上那五张,照抄了一次。我这头脑一点也没有用了。往天写短篇,把神略凝,就看得一切清清楚楚,从从容容的写下,像最近小说月报的会明同菜园,全是那样子写成。虽改了又改,人总不胡涂。写成后倒到床上疲倦像死人,正好像与商务印书馆送我那篇文章的十六块钱报酬不相称,不过总是把心中的东西写出了。如今写不出,脑中塞满了一切杂乱的东西,不知道要怎么办。”

    “你放两天莫写好点。你又懂劝我莫在生气时节念书,你自己一点也不讲究这些。”

    “我能够讲究么?不写怎么了?快过年了。这里的薪水昨天算是反欠五十七块钱,真应当感谢他们,许可你学费也欠账。我们还答应为妈买药,并寄点钱给那可怜的老人家过年。我还应当退红黑的二百五十块钱。还应当退冰季的二十块钱。还应当把XX的八十块书钱送人。一啪拉写十五万字也不够。现在还应当在礼拜天就写成五万,好去同X先生说,他告我说过中华或者还可想一个法。两百块钱我们也仍然不能搬家。账真不是有方法还清楚的事。我们在缝衣店方面,也欠下好几块钱的账了。”

    说着,听着这样的话与他二哥并立在窗前的玖,无可回答,把电灯开关一按,灯明了。全房中为新的光明充满,窗外的黄昏景致不能再见到了,二哥暂时不再说话,在灯光下看那自己所写的半张日记。

    名叫玖的为一年约十六岁,有着俏丽身材,以及苍白秀美脸庞的女孩子。身穿浅蓝鹅绒的小袖旗袍,披灰色毛呢的方格大衣,因为先一时才一个人从课堂下课回来,房中又清冷异常,所以在房中也没有把大衣脱去。这女孩的头发留得很长,披到脑后非常平顺。神态凝静,仿佛有着一颗与年龄不相称的成年人的心。但长眉下一双微向上飞的眼睛,清明无邪的眼珠,却凝聚着一种爱娇,口辅微微开阖,从神情上所凝结成淡淡的忧愁痕迹即刻也就失去了。

    被这美丽女孩子称为二哥的男子A,年纪大约有二十七岁。是一个贫血人的白色瘦脸两颊略略下陷颜色憔悴的年青人。眉眼如女人却缺少光辉,口略向内收敛,平常人的鼻子与平常人的额角,若在一些大学生中站着,很难为人认识这是一个据说有着异样天才头脑的人物。这男子,身穿藏青色细哔叽长绒袍,身材很小,房之中有一大藤椅,当一坐到那有大的靠背的藤椅中时,人就沉到椅的中间去,有他人从外面走来,从背后望也就不会再发现得出这人的去处了。

    男子A是这江滨私立XX大学的文学教授,女人为本校的英文系一年级旁听生。因一个熟人的原故,所以在本年秋季学期的开始,兄妹二人就一同到这地方来,同一些不认识的各地方生长的男女学生在一块生活,消磨这长的日子了。住处男的是在XX大学的教职员寄宿舍,女的则在女生宿舍中;现在的房间是这二哥的房间。因为房间是一些伶便聪明同事所选剩的一个坏房间,一些器具,一个床,两个又小又旧的白木写字桌,加上两扇旧糊的门窗,房中的情调任何时节总显得异常窘人。主人又正是一个不会使这房子成为体面的那种无美感人物,一些书,胡乱的无秩序的陈列在架上,一些学生文卷同各处年青朋友寄来商量的稿件,堆满了一桌,地下全是报纸同零碎字纸,素壁四堵,毫无装饰,一些很少用处的白磁金花的茶杯就占据在一个白木茶几上,如对主人行为加以嘲笑的原因张着口不动。

    因为灯光一明,女人看到桌上的情形了。

    “二哥,你不要理这些事,人既身体很坏,管这些闲事做什么。”

    “不管怎么行?我是来教书的。”

    “你上讲堂教书好了,为什么把精神耗费到另外一些事上。”

    “我想或者还有相信我主张的人。有一个就很好了。我告他们试来开始努力,我要使他们对于工作发生兴味。”

    玖就笑,说:“你发现了‘天才’没有?”

    “我不许他们自信是天才,所以我看谁蠢一点就相信谁如何有希望。”

    “但是在宿舍,我听到有人说到你的工课了。她们以为全是很可笑的话。她们都说,晓得那个人说什么怪议论,胡乱极了,自己也好像是不分明在说明某种意思。”

    男子就笑了。他想议论应当是这样的,一点不奇怪,因为到堂上去时,在甬道中或者廊下,来来去去总是见到许多不缺少俨然极聪明的脸嘴,女人原是更多心窍玲珑的人,见到这萎靡男子,用着她们年青女人的本分,容易生轻视心也是当然了。他想明白她是怎样的女人,就问玖:

    “那是谁?”

    “不是你班上的,是四川人。”

    “四川人就完全是有出息的人,女人是不消说了,我以后倒很想看清楚一下这些女人的脸目,因为不大注意过她们,失敬了。”

    女孩子笑着,摇着那小小的头:“二哥,是高身材的女人;那不是美人。”这样说,仿佛是以为二哥纵看也不会吃亏,倒不如莫看为好。其实他虽说是倒要看看清楚这些女人的脸,却是并无必需知道这些女人的脸柔软粗糙意思。到了认真在一个女学生面前时,就是在本班上过课,他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来欣赏她们的美处了。

    因为听到有女人在背后批评过这一类话,虽然心中仍旧还是坦然泰然,但对于自己教书的失败是又得到一种证明了。以他想,则像这样子每月拿这点点钱,除了上课改卷子,与同学们谈谈白话,还得尽这些陌生的人认识,且毫无责任的加以背后的嘲笑,是太大的一种损失了。他想不到教书就只是得到这些无聊,并且想不到嘲笑他的还是那并不美观的女人。

    有人在房门外叩门,进来了,是校役问吃饭的时间。当那校役把门带上走下楼去以后,女孩玖在灯下轻轻的温习着法文的生字,男子为一个可笑的孩气的思想所缠扰,在一张纸上用笔写着:“女人全是了不得的人物,那怕生长得极丑也很少悲感的机会,”但这人在心上却用血写着:“我将使你们女人中最美丽的女人爱我。”

    三

    夜中很冷。因为天气的温度下降,各处皆显得沉静,宿舍各处很早的就毫无声息了。

    女孩玖在七点钟后就回到女生宿舍从一个女同学温习英文去了,俨然作着生存中勇士的他,坐在那张小小的写字桌前,一个人就咀嚼着自己的寂寞,反复的埋在沉思里。

    ……什么事情使我软弱到这样子?我为什么就不能拿别的事上得来的羡慕引起自己的骄傲,很顽固的活到这世界上作一个人?我要做什么事,为什么不去勇敢的走我所能走的路径,到前面去发现自己的命运?

    ……我这书可以不教了,为了一些苦痛,我将牺牲了事业,也很应当。我文章也不必做了,倘若因为任性的原故,没有人再要我教书。我不活,不为母亲或幼妹活到这世界上,只要有机会,使我到羞愤失望死去的理由,我就应当死!

    ……我当肯定我的生存。活着,无可奈何,各以其因缘终不免有一种纠纷到身上来,我无论如何当正面去接受,去证实,去流血流泪。

    ……我逃避一切,世故的小聪明,以为所作所为总不至于是在危险地方散步,于生活不至于发生急剧的变故。我就因这原故还在另一时节不知羞耻的恇怯无用活到这世界上轻轻的呼喊“寂寞寂寞”。真是一点羞耻也不知道的不可恕的东西!

    ……不妨重新来做一个人。我找出一些机会来使一些人也来为我难过。不拘是憎恨,是愤怒,以及嫉妒与羡慕,在我总仍然比之于今日为多有所得。

    ……我应当使自己也觉得出自己是一个活人,凡是活人分内的幸福同忧患皆有我的一份。

    想着,皆是一些气壮神旺的话,不过只须另外又想想“是别人的事!”心情于是更软弱了。一个能够在生活意义上加以分析的人,一生就只能分析,别的属于实际相去就更远了。“要我的一份”,能够说这个话是对的,但是若能详细看看,所谓分内的“一份”,不就已经得到了多日了么?作着那“我一定要”的任性样子,实则任何方法皆无法使生活的向前,这不轻易迈步的顽固精神,就正是自己所以为利益的精神。许多无用的人都那样对于生存抱有一种厌恶,且常常负疚发誓,否认自己,说是“明天”便应重新在做人的意义上另作一个估价,但是,这明天,就永远还是明天。终于日子悠悠的从容过去了。任日子悠悠过去,连向生活的正面作一度正视也缺少气概的男子,是面前纵有着所谓幸福的门,也仍然不能迈步撞进!

    气候是冬天了,凡是春天夏天皆已缺少气概去做人的人,冬天的来临只增多生活萧条的方便。看看一切,木叶脱了枝,水面每早上皆结了薄冰,冷风使一切人皆缩颈如乌龟,已到了虫类冬蛰入土的节候,一个人所适宜的只是每天喝一点酒,找着那陶然微醺的机会,或围炉取暖,与朋友谈谈岁暮天寒儿童异地的回忆,使情感渐渐温暖,融解于生活调子中。既不能照到这样去享受冬天,又不能奋力使无聊的生活得一转向机会,只尽使野心扩张,在生活外作荒唐遐想,更毫无目的向自己痛加挝责,真是一个不知世故无用处的年青男子!

    冬天使这男子心情萎靡,也使这男子双手红肿,缺少补充一个火炉的一点点钱,住处是大窗向北,校中书记也弃之不顾的一个最坏最小的房间,任何时节房中总似乎比较外面还寒冷侵人,他于是用厚的棉被垫到籐椅上,包裹了身体,坐在桌边灯下做事,且时时揉搓已经为三天来江风吹红发肿的手背。

    他想起一些对他生活大有帮助的熟人,以及近日所欠的一些已经近于对不起人的旧债,望到桌上的那支三年来兄妹二人皆依靠它生活的粗大象牙笔杆,同那个脐形玻璃墨水瓶,又想着其他欲痴呆终无从痴呆的种种失败,叹着长气,眼睛凝着泪,颓然向椅后一仰,用那红肿的手背擦着眼睛哭了。

    稍过一会听到有人进了房,轻轻的脚步,照着往日深怕吵闹哥哥工作的乖巧态度,站到椅背后,没有注意也知道这是玖。

    “二哥,你怎么?”

    仍然还是不作声。

    在平常,女孩子玖因为体质的孱弱,非常容易哭,虽离开了妈在哥哥身边,为小小事情也得把眼睛哭肿。这哥哥,为了这事是常常感到十分窘迫,非用尽了所有对女人的温情,说着若干欢喜的话语,不能使这孩子心平气和的。朋友中有谈及这类事时,他总说写一万字文章是容易事,哄孩子真是一件伟大的工作。女孩玖的哭是使这哥哥成为母性,时时刻刻皆得具备对孩子的理解与同情,倒把自己孩子脾气失去了。但今天晚上是哥哥在哭泣,意外的惊诧给了这女孩,很难于处置的望着她的二哥。

    他应当在这最亲近的最能用女人的同情待他的妹面前,任意的流泪,把所有挤压在心上的,流在血管里的,使自己中毒的一些郁结泄尽,但当女孩玖进到房中来站到椅后,毫无声息,稍稍过了一些时间,那男子不敢再任性,把头掉回,望到妹子却笑了。这时女孩玖眼中也凝了泪,因为见到哥哥的注意,勉强的装着微笑,即刻借故走到书架边去取书。

    “玖,不许难过,我是故意这样子。”

    女孩不做声,为着“故意”这种字言,也故意找架上的书。于是男子A反说,用同小孩子说笑话故事的神气。

    “我往常小时也顶欢喜哭,凡是受小小冤屈,或者被人殴打,天生的柔弱又无法报仇,就可以哭一整天。到稍大,在警备队做正兵,仍然是常常有机会哭。到沅州屠宰局时,收屠税同一个屠户争持,也哭过。再后人越大,经过可哭的事情越多,我反不会流眼泪了。我在北京那样穷困,白天到头发胡同京师图书馆烤火看书,晚上用棉絮包脚坐到桌边为晨报社写文章,可不曾哭过。到后写信给郁达夫,这好人,他来我住处,邀我到北京西单牌楼四如春吃饭,又送我三块钱,我拿这钱到手上时虽异常伤心,也不能哭。到后来上海,流鼻血到江小姐看了晕去,也不哭。但今天可想试来哭哭了。我真是在学你行为了,想不到真很方便,一哭,什么也完了。”

    “什么也不会完!”虽然这样答应着,且回头强笑,女孩玖的神气,却很惨。

    男子A站起身来捏着了女孩的右手。

    “怎么?不许这样子,使二哥为你难过!你这手也冻了。你应当把手放到衣口袋里去,不要到球场去打球了。你看,我手也肿了,去年不肿,房中有壁炉,今年到这地方来可不行了。明天我到会计处去再借十块钱去上海买手套。”

    “我不要手套,你应当拿点钱把呢裤子取回来,这薄呢太不成样子。”

    “怕什么,不会落雪的,今天这样冷,明天又会天晴。”

    “这时北京或者结冰了,在北海溜冰真是一件快活事情。我们许多同学全会溜冰,听说一双冰鞋要二十块钱,燕京学校冰场男女通宵溜冰,真有趣味。”女孩玖似乎全是乖巧懂事想用言语挽救自己同二哥心境的下沉,才夸奖住厌了的北京。

    “你欢喜仍然到北京去?”

    “我不拘什么地方全欢喜。”

    “我也好像是不拘什么地方全不欢喜。这里我还不到半年,又厌了。我想我到年底过青岛去,那里学校开学就不再回来,不能开学我到北京去。”

    “你不是说北京住六年也厌了么?”

    “北京住六年还没有住这里三个月厌烦。这里人太多了,我不欢喜那些年青男女。”

    “那你到青岛不也是……”

    “我一定过青岛,我不怕他们。你暂住留到这里,若是要学费缴不出,就到蔡先生家去住,她不会使你为难。”

    “我也愿意过青岛去。”

    “那就同时去,他们答应为我预备有住处,地方总还不坏。那里是海,你最欢喜看海的,又爱爬山,去了那里身体也会好点。”

    “我这几天总不大睡得好。”

    “你更加瘦了。一天吃那点点饭,见了你吃饭就使我生气。小孩子闹气,不相信二哥的话,使妈担心,使二哥也担心。”

    “你也瘦了许多。”

    到这时,男子A就摸了摸女孩玖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脸,“我老了,像已经有了四十岁,一切皆缺少兴味。近来人真堕落了,什么也不做。”说着,到桌边,见到一堆本班大学生的文卷,摇摇头。“我到堂上曾生着气说他们一点不能刻苦。我自己是连享福也厌倦了的,刻苦更与我离远了。”

    女孩玖这时正翻出一本书,就另外问他哥哥:“二哥,黄先生说XX那本戏剧要上演,她自己演戏,冯先生也演戏,就是演这个脚本。”

    她就把戏本一页一页的翻着,又接着说道:“这里又是自杀,前天看那个也说自杀,戏里面难道除了自杀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么?”

    这男子A这时已躺在床上,听到说自杀,就说:“他们能够自杀,是为强干,不是为衰弱,因为XX是现在这世界上年纪虽老心却年青的作家,他看清楚了一切,在攻击一切,一点不妥协。那自杀不是那个洛凯士的最后一幕么?他把那人写得多好。如果我是那个人,我一定也那样自杀的。”

    “他们要你演那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去演自杀给他们看,拍手,喊好,那是再无聊没有的蠢事了。我是就因为不愿给那些讨厌的人看我的扮演,所以许多事都不去做,并且好像真要自杀也不敢了。”

    “依我想,尽他们坐在下面的人看,是无味得很的。”

    “可是你是年青小孩子,应当事事发生兴味。”

    “凡是人多,我对什么也不欢喜。我只欢喜一个人到好地方去玩。我愿意到外国无一个熟人的地方去做舞女。我愿意去做看护。我愿意去当兵。——只是这地方读书我觉得无聊。”

    “你同二哥一样脾气,想那些分外的事,以为那就是完全。二哥自己是现在明白了,真是呆子!先以为只要能够在大学校上一天课就好了,现在到这里教书还无趣味。先以为每一个月有三十块钱,我就将好好的活下去,现在十个三十的数目也仍然不够。事业同金钱都不是使人生活向前的东西。名誉也没有用处。玖,还是好好把法文念好,我们有机会就到法国去,不然你也可以点书,或把你二哥的文章成法文。在五年以内就要做到,不然二哥……”

    “我欢喜去法国。”

    “你才说什么都不欢喜,又说法国是欢喜的地方。”

    “是这样想,到法国去,全是生人,全是生地方,一切习惯好坏一点不明白,一切规矩礼节都很新,一切——二哥,那地方不知道有梨子没有?”

    “你是想吃梨子了。”

    “那里,我一点也不!”

    男子A从床上起来,跑到楼下消费社去买梨。梨来了,说是那里那里辩着的天真的玖,在二哥面前已习惯了虽到失败还不承认的脾气,见到梨一放在桌上,就不再客气,把削梨刀拿在手中了。

    于是两人吃着梨。一面吃梨一面对于梨子说着种种话语。

    “北京人宁愿意吃一个大柿,可不吃这大鸭梨。”

    “这里值一毛钱一个,六年前在北京两铜元就可以买到。”

    “我们那宿舍密司李,听到她说,哎呀,天津梨真好!我告她,这梨在北京本地方可不大吃,北京还有白梨同蜜梨,才算好梨子。她不相信。”

    “远了点就贵,贵了点就好,一定的道理。现在我们吃天津梨也像很不错了。”

    “我是成天吃这种梨的,也成天想吃白梨。”

    四个梨子各人吃去两个。

    把梨吃过又谈了些别的话,女孩玖,拿去了一本戏剧,三本其他书籍,又要返到自己宿舍去了,要二哥送她。

    他们下了楼,不久就走到校中大坪了。时为月晦,坪中依约可辨途径,有湿雾下降,远地灯光所照及处皆是淡烟一抹。沟外小屋镇静如在睡眠中的小牛,绕校园树木皆如在打盹情形中的工人,白天挖泥,夜晚还忘记归家,微微的在寒气中摇动。天静风微,兄妹二人并排走过浸满了湿雾的空阔黑暗的广场。

    把人送到篱笆边,纤长的人影已为宿舍房间露出的灯光所映照,分明的卧在地下,男子独自返身从原路回去了,走了数步,女孩玖轻轻的喊道:

    “二哥,二哥,我告你,你莫要忘记医生说的话……”

    男子A没有作声,匆匆的向广场走去,把身体陷灭到乳白的薄雾里。

    镇上火车站很凄凉的敲着一段废铁轨做成的警钟,最末次由上海来的火车已快到了。

    四

    回到房中的男子A,翻了会所写的日记,看看不知是谁上年来就挂到壁上,因为记起日子来方便的缘故就没有为听差扯去的一张日历,礼拜二是二十五,忽然又想起了月底的事情,故不久就又伏在那小小肮脏桌上继续写着文章了。

    B

    一

    大广坪上全是白霜。仿佛真是在昨夜就写到这广坪四周,在水沟内做挖掘污泥工作的工人,大清早就把工作疲倦到自己身体,已有许多人在担土掘泥了。打霜天比平时特别寒冷,太阳也似乎因畏避这早寒的原故还没有完全露出地平线上,在用工作使本身得到温暖的工人们,以及一个初从床上新棉絮中爬起,痴立在寒气中哆嗦的校役,口中皆出白气,像新加过燃料以后的汽管口端。广场一角正有几个特别早起的学生在练习篮球,广场中央有两匹不知谁家饭馆喂养的狗,仿佛所谓诗人那么很寂寞的在那碎白如盐的枯草地上散步。

    有大霜太阳是必须出的。

    知道天气情形,而在那里悠悠的唱着赞美这爽朗冬晴天气的歌的,在广坪周围树上有一些雀儿,在广场一端白屋中,有一个年纪青青的女子。

    女生宿舍黄字四十号,二楼的东向一角,阳台上搁有一钵垂长缨花大如碗的菊花,在寒气的迫胁中,与房中一女人的清朗柔软歌声中,如有所感,大的花朵向着早晨的光明相迎微笑。

    女人唱:

    春天是我们的,春天是我们的,

    看呀,你也年青,我也年青。

    听呀,请你试规规矩矩听听:

    一颗流星,向太空无极长陨,

    一点泪,滴到你的衣襟。

    相信我,这热情,这花,这爱,

    这俄顷,一分,一秒,一刹那,

    你应当融解,你应当融解。

    还有那……

    唱到这里时,在同房另一床上,有一个女人,用着同样的柔曼的声音唱道:

    是啊,应当融解,应当融解,

    我们的硝酸,硫酸,盐酸,

    还有那——

    还有那近视眼小胡子的今韵古韵,

    还有那尚书的今文古文,

    多极了啦,数不清,说不清!

    我的天哪,你要我怎么同你拼命!

    在先唱歌的就笑了,喊:“嗨,玉丫头,你就醒了?早哪。你诗才不坏,我看你还是做诗吧。”

    把工课编诗的就说:“是呀,我明天就做诗人去,赋诗赏菊,梦里好同陶靖节划拳照杯。我们的菊花近来开得太好了,见了我真有点诗兴。虽然只一钵,开花三朵,要做诗,大约也可以写一本诗吧。可是主任说:不及格,留学一年。我难道还应当在这里做一年诗人么?”

    “是做情人不是做诗人。要懂诗。”

    “那么还是不懂诗好一点,我是A教授在他班上说的‘偷懒的人’,让工课麻烦一点还好,若是像XX让恋爱麻烦,成天想躲避那蠢笨的脸嘴,也成天读那更加三倍蠢笨的信,不如选五个学分的物理,三个学分的化学,又来一个古代诗的分类,又来一个……”

    “聪明人说呆话,你装什么道学,你的事我清楚极了。”

    “你清楚极了,佩服佩服,你那么清楚我的事,你自己?你唱些什么?”

    “我是‘口上有诗心中无思’:生活作证。”

    “‘口上有诗,’多说得好听!可惜我不是(阿)……错了错了,打嘴打嘴。不过,五小姐,你这口上有诗,这句话以我照化学的公式分析分析,好像不是应当向我说的,也不是你口中说得出的,这字面是‘男性的梦呓’,你说!”

    “我说啊!我说你口上有青酸,除非……才能融解与中和。”

    “青酸,有毒,也不是你向我说的,让我想想:是了是了,‘口上有诗’,真是大作家的精粹言语!可惜诗是有——你也有我也有,……错了错了,打嘴打嘴,我口上是不会有诗的。要美人才不缺诗趣。五,我真恨我为什么是女子,你那可爱的小小唇上的诗,就不能拜读。”

    “我说你口上有青酸,身上也有。”

    “或者是有一点儿的,就因为不能拜读那一首‘诗’。”

    唱歌的女人不愿意再说什么话了,把一双柔软手臂从湖色的绸被中伸出,向空虚攫拿。又顾自又唱歌道:

    消融消融,融入伊柔波似的心胸!

    那名玉的女人嘲弄似的也唱道:

    做梦做梦,我的梦!

    我睁大了别的人所称赞我的流星的美丽眼睛,

    看你逃去方向的脚踪。

    那在前唱歌的又忍不住要说话了,她说:

    “诗人,要寻找牧童的脚踪,你找羊的脚踪吧。”

    “五小姐,我佩服你!我记到旧约上好像说过:一个有恋爱在心上燃烧的人,他一切行为皆是诗。你瞧你这样善于比拟,顶不会疑心别人的我也不免当真要疑心了。”

    “世界上有一个顶不会疑心别人的玉丫头,居然也就要疑心,奇怪得很!不过旧约我在慕贞读过三年零六个月,没有这句话。你记错了,那是一本名叫XX之爱一书上的话语!”

    “好记忆,一百分,你说你不看那些书,你倒记得到那些书,‘天才’的女郎,无怪乎逗人怜爱!我若是男子,我一天得写两封信给你。”

    “不是男子也未尝不可以写,写好了,请我转去,我这人很高兴为你服务。放心我去同小羊说,小羊是又乖巧又天真的人,她也愿意有一个像你这样的……”

    “我拧你的嘴!五,你坏,我是纵明白你嘴上美丽有诗,也要拧的,小心呀!”

    “正是!一切都得‘小心’,不只是拧嘴唇,别人听得出,玉丫头!”

    “应当要让别人听得到,你不是这个意思么?”

    五小姐忽然把被盖一掀,坐了起来:“起来,不许懒惰,要做事去!”

    随着就拥着一件大衣下床了,短大衣下面露出细长的一双白腿,如霜如雪。

    二

    在盥洗间,各处是长的头发同白的腿臂,各处是小小的嘴唇与光亮的眼睛,一个屋子里充塞了脂粉腻香,大的白磁盆里浮满着肥皂白的泡沫,年青人一面洗脸一面与同宿舍中的女子谈着这一天关于工课的话语,或者还继续在床上的谈话,说着旁人纵听到也不分明那意义所在的笑谑。

    这时节,大广坪已有许多年青男子站在早晨的太阳下念书,挖泥工人也已经为工作所温暖发热流汗了。

    女人玉与五在一排洗脸,从外面来了女孩玖,穿着男子式的米色细羊毛短绒衣,拿了手巾同牙刷,见无空处,就傍了玉的身边,等候机会。玉抬了头,见到玖了。

    “玖小姐,你早!”

    “不早,太阳在我床上半天了。”

    五把手正擦满了一脸肥皂沫,也抬起那可笑的脸来,向玖招呼:

    “住处好么?”

    “好极了,晚上清静得很,天亮了,不是太阳晒到床上还不会醒。因为很舒服,见了太阳也还是不忍起床,所以才这样晏。”

    “我恐怕你还不曾醒,所以不敢过你房中吵你。”

    “我很醒了一会。这里早上空气真好。今天打了霜,更加冷,但是太阳美极了。”

    “若是十二三,在房中看月出也有趣味。”

    玉这时已把脸洗毕让出了位置,且为女孩玖倒水。

    “谢谢你,玉小姐,我自己会倒。”她把壶抢在手上,不让玉做事。

    玉把壶给了玖后,就捏着玖细羊毛绒衣的肩膊,很亲爱的说:

    “这点点衣不怕着凉么?”

    “很暖和,我在北京住了一阵,过了两个冬天,到这里来一点不难过。”

    “可是你手肿了。”

    “那是到坪里打球风吹红的。”

    “谁给你做的这好看衣服?母亲么?”

    “一个朋友,二哥相熟的女人。”

    女孩玖无意的说着这样话语,毫不为意认为还必须在这话上解释女人是有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因此这话使玉同五皆有所误会,心中皆如失去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正把头低到水中的五,接着就羡企似的说道:

    “玖姑娘,你真是有幸福的孩子。”

    这时的玖已把从热水中起出拧着的大白牛肚手巾覆到脸上,就不作答,心中好笑。

    玉说:

    “A先生待玖姑娘真好,使人羡慕。”

    玖仍然笑,搓着毛巾,想起昨晚上同二哥说的同往青岛的话了,就问两人:

    “放了假,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玉说过XX,五说留到这里,且接着说若果留到这里能同玖在一处,真近于幸福的话。但玖却告她们,说不定明年又得离开这地方到别处去。两人皆诧异了,其中五的平素以美自骄的意识尤其近于发现了一种损失。她稍稍沉郁了一点,说:

    “为什么原故?”

    “说是身体不很好,脾气也坏得很,所以改一个地方。他性情是那样,就因为脾气不好,所以我母亲才回到乡下去养病,不然本来是说到这里找一个房子住的。若是我母亲到这地方,那就有趣味多了。”

    “玖小姐舍得母亲么?”

    “没有法子,二哥也是舍不得母亲的。我们在一处住不能活下去,所以母亲回到乡下去。还说明年想法回去看看,我二哥也有十年不到过乡下了,可是又说过青岛,我不明白究竟是到什么地方去。”

    听到女孩玖说的话,两人就都不做声了,各人在心中有所思索。玖因为记起青岛有海水,风景很美,就又自言自语说道:

    “我真奇怪海水,深得底都好像没有。”

    玉想走,五说:“小姐,你又忘了你的东西,你的心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因为不愿意再说什么话,女生玉仍然不理走回房间去了。走到廊下时还听到五的声音,“小羊是天真快乐的,放心吧。”然而说着这话语时节的五,已经不是早上唱歌时节五的快乐,从语气中也可以听出是无可奈何聊以自解的意思。

    三

    第一班淞沪火车像平常日子一样,在三等车里带来了一车蠢人,就是身上肮脏,言语朴陋,成天各以其方便做事,用工作使身体疲倦,晚上又从工头处得三毛五毛的报酬回家去睡觉的下等男女。另外是在二等头等车厢里,载来了一批有学问,皮肤柔滑,身穿上等细软材料衣服,懂许多平常人不能明白的事情,随随便便谈一点什么就可以在签名簿上画一个到字,于月底向会计处领取薪水的大学教授。这些教授到了车站,下了车,随意又坐到一辆人力车上去,即刻有一个同工人差不多肮脏不体面的汉子拖着车把就跑,于是不到十分钟后,车夫还没有出校门十步,这些教授就站在讲堂上用粉笔写那些问题,同一群年青人谈着完全与“天气”“工人”“车夫”无关系值四元一点钟的话来了。学生呢,为学分原故耐耐烦烦听着的也总有人,很有心得那种样子忙忙的写着记录的也有人,把心思想到工课以外,或者是一封信,一首诗,一块钱与一件蠢事,也仍然总不缺少这种人,但是课堂外面太阳底下的薄霜慢慢融解又慢慢的化作白烟的事,是没有人想到那美的。挖泥的人跌到沟水里去,爬起时全身浆着墨绿色肮脏东西,也是没有人想到那寂寞的。天空蓝到像海,一个人向天空想到海,心也近于像海一样的寥阔,无边无际,这更不是年青学生有分的事了。学生们全到课堂上做转贩一个上等人的知识去了,只留下两个小饭馆中送早面到宿舍收碗回去的邋遢孩子,在广坪中让太阳炙着破棉袄绽肉的肩背,对于天气以及天底下的情形出神,其中一个在回头发现了曾偷过鸡头的狗也在那里很悠暇神气散步时,很不平似的拾起石子奋力向狗身上掷去,被石子打中臀部的狗,一面嗥着逃走一面回头望着打它的仇人,似乎从那扁脸小鼻子上认清楚了是合兴馆的伙计,同时也记起了偷东西吃那一回事,于是不再做声,窜过干沟,跑到枯根株还未拔采的棉田里去了。

    四

    在上海方面,装满了整船的丝绸,茶叶,桐油,鸡蛋等等向海洋浮去的大舶,皆乘早潮满江时节出口,船皆傍江边南岸行驶,大而短笨常常画着一面旗式一个狮子一颗星的烟筒,冒着淡淡的青烟,间或还发着比山中老虎嗓子还沉闷的短促声音,从一里外的XX学校大坪中看来,是仿佛这船是在岸旁或竟是在岸旁旱地上慢慢的行动,且如大声呼喊船上人也当能听到。其实船在江中行驶,去岸尚数十丈,若在江边散步,就可知道船去江边已经如何相远了。

    青年A无课、又不欲作其他事情,大清早就在江边玩。看江上潮涨潮落,目送全身以钢铁作成俨然是蓄藏着无尽的生命之力,顽固的转着转着轮叶向大洋浮去的轮舶,望着那庞然巨物过去后,尾部机轮所激起的大浪,涌到江边堤脚,作生气样子,以及被这余浪所摇撼,如为一双大手所挝过因而发昏东歪西倒的小舟,心中总若有所失,非常寂寞。大的船,悍然毅然勇敢的向不可知的海洋走去,靠一点人类经验,风涛暗礁皆无所避,终于把责任尽过,再休息到一个新的日光下面,船真是可佩服的东西!所谓巨大的人,所谓将向人生大道走去的人,不将也应当如此悍然毅然竭尽生命之力,用着顽固的不变的姿式,一切无所恇怯的活着下来么?

    见着大船的过去,以及小舟的摇摆,青年A站在那石堤上,目送着汤汤而去的铁体钢心的怪物,就心想:这真是一个人生最好的对照,这些浮在水面的东西!人是浮在比水面还轻柔的一种生活上头,因为缺少力,我的心,就只能在别人生活巨浪后面摇荡如醉。我从没有去自试向我所欲达到的方向驶去的气力,也缺少这近于吓人的雄心,因为心的柔软,到近来,就索性连平凡的欲望也没有了。

    他于是在堤上追跑着,似乎只要能追及那船,就可以请托这船上人带他到所要到的一个地方去。但是这船毫不留恋的走远了。他跑了一会才不再跑,喘着气,用着神气颓唐的眼睛,望着在太阳下所照的一切世界。柔软无用的人!新的日子原是就可以带他到一个新的天地去,但他只凝神到空虚,这空虚是连幻象也缺少的一片茫然漠然的蔚蓝。

    过了一会,自言自语说:

    “我有我的方向,应当载满一船劳苦与眼泪,卸到我那彼岸的货仓!”

    他走回去看下课了没有,在学校长廊下见到了玖同另外一女人站在那里品评一钵菊花。

    “玖,你上课又下课了?”

    “接到又有。你难道已经到过江边了么?”

    “我玩过了一点钟。”

    这时另外有一个女生走过身来问A的考试问题。那同女孩玖在一起的约莫有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就轻轻问玖,“这是你哥哥?”女孩玖也轻轻答应,且悄悄的笑,因为见到与二哥说话的正是校中顶不美观的一个女人。好像有许多话还说不完,到后是无话可说了,就又向玖说话。接着嘡嘡嘡上课钟又打着了,许多穿衣服体面的学生好像很为自己一件衣服合式满意,腰梁骨笔直的竟向各人课堂走去,许多女生也同男子一样的很匆匆的从廊下走去,并且有全身是粉笔灰的教授夹杂在学生中,凭了那好酒好肉培养而成的绅士神气,如鸡群之鹤矫矫独立,与A认识的总同他略略点头,或者说一句很平常的应酬话。男子A同玖离开时,那与玖在一个班上读英文的女人,回头望了A一眼。

    “真是怕人的世界,这样多年青人!”这样想着一面低了头向长廊东端走去的男子A,为了天气,为了在这好天气下所见到的一些年青人,心上觉得异常寂寞。因为在众人中,许多人皆能为一些很愚蠢的知识所醉,成天上课,吃饭,厌倦了也不妨发点小小牢骚,间或到毛厕去用小铅笔之类,写一点近于泄怨的幼稚可怜的话语,就居然可以神气泰然的活到这世界上,处处见出愚蠢也处处见出这些年青人的生气郁勃。自己却无时无事不在一种极偏心的天秤上,称量自己生活,就觉得年青人的天真烂熳完全无分,想抓到一个在基本心情上同类的人竟无从找寻,孤立的而仍勉强的混到这些人中间,生存的时代与世界皆有错误样子。但是刚走到长廊东端,又给两个女人拦住了,男子A神气略显得窘迫,用忧愁的眼睛望到这两个女人,想明白是有些什么事必须到这些地方来商量。

    女人是早晨在床上唱歌的玉同五,两个因上堂的XX教授请了假,这时来找A问关于考试的事。女人五说:

    “没有什么事,想向先生借一本书,我们买书不到。”

    玉也说:“我只能抄点笔记,怎么办?我也没有。”

    “不能够请托一个人去买这样书么?”

    “是买不出。已经买过了,卖完了。”

    “那到我房里拿去,可是过两天也得退我,因为同学太多,让大家看看。”

    他们于是到了A的房间,说着“真糟真糟”一类话,把桌上杂乱的书一面整理一面微笑着的男子A行为,使二女人见到感觉得出一种温情的动摇。游目检察一房的所有,唯一的女孩玖的一个十二寸半身小影发现到书架上层。五把相拿在手上,“先生A,玖姑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听着这话的A作着微笑,女子玉却因见到这情形也用另一意义微笑着。五又说:

    “这真美,像画上的人。”

    “像一匹小羊。柔和天真到这样子,不是像羊么?”玉意别有所指把话重复的说着,尽五白眼也作为不知,到后就走到书架边低头找书,取出了一本皮面金花的小小圣经,“A先生,你是教徒?”

    已经把书整理过后,倚身到桌边,以背向窗的男子A说:“天国的门不是为我这种人开的,要有德行同有钱的人,才应当受洗。我是把圣经当成文法书看的,这东西不坏。”

    因为看到女子玉把圣经翻着,念着第一页上面用蓝墨水写上的话语,男子A又说道:

    “这是一个女人送我的。我住北京时病到医院,医院照例什么都没有,就只放一本大字圣经,我就成天吃黄色药水,看约伯记历代志过日子。有一天,又躲到床上看圣经,读雅歌,这女人是教会的什么长,来各处病房安慰病人,到了我房里,看我正在很吃力的把一本圣经搁在枕边翻,女人就取到手上看,见到我在圣经上批的对于译文方言解释,就大喜欢,用中国话问我是什么会里的教友。我告他不是,这女人看了我两眼,抿抿嘴走了。但第二天又来,我们就是朋友了,她因此就送我这样一个小字本精致东西。到去年,我同我妹去一个教会的办事处找过她,圣诞节且送过玖妹一件很值钱的羊毛短衫。”

    两个女人听到说及短衫,心中皆略略感受小压迫。但男子A接着又说:

    “这女人初看很怕人,似乎真像小物件上小学校的女管理先生,一副冰冷脸孔,竟与她的事业完全不相称。但熟了以后,才明白年龄同宗旨皆不能拘管她的天真童心,一个四十岁的人,吃宗教饭也有了二十年,却看我的小说,很有趣,以为在暑假中当译一些心中所欢喜的给她的国内朋友看。真是了不得的人,若不是因为玖妹身体不济,我将送她到这老女人处学XX去了。”

    女生五在早上不忘记洗盥间的谈话,这时无意中听到这话,血管子里的血畅快了许多,望到A的瘦脸,复望到桌上的许多稿纸:“A先生,你又在做什么文章了呢?”这样说着就到玉身边用手暗拧了玉的肩部一下,“密司X,你的诗怎么不拿来给A先生看。”

    玉说:“我是赏菊的诗,学究气免不了,看了也头痛。我记到你好像有一本山歌是看牛看羊人唱的,不是有这样一本书,你告过我,还要我写一个封面题字么?”

    男子A不知道这话是一种属于私隐的嘲谑,就说:“既然写得有这样多山歌,想必一定有不少好作品,若果作家高兴,我倒非常想有福气看看。”

    一种与聪明完全相反的话,使两个女人皆失去了拘束大笑不止。

    五

    把两个年青女人打发走后,一个人站在自己房中书架旁,手翻着那册刚为女生玉看过的小小圣经,心上发生一点极暧昧的动摇,又旋即为另一种懂世故的理智批驳着,摇头做出很凄凉的苦笑。这日的事在日记本上,他应当加上这样一点旁人不会明白的话:

    她们以为我是先生,居然敢在我面前不红脸的走来走去,说笑话,真是胆量不小的女子!

    一切有福气的女子,也正与其他一切有福气的男子一样,又聪明,又乖巧,大概总应当逗一些人怜爱崇拜吧。

    这泪中微笑的心情,是女孩玖也不会了解她的哥哥的。

    两个女人皆俨然各有所得的回到住处,一面各在自己写字桌上翻看新借的书,一面各人在心上想起一些年青女子所仿佛能理解的荒唐事情。像平时作论文一样,年青人,有着一颗聪明善感的七窍玲珑心,看书一遍即可按照堂上题目写成一篇有条有理的论文,如今是这两个女人用一些印象作为根据,在心上另外作着一种通畅清顺醒目悦心文章的。

    六

    一个钟表里面机械之一那样脚色,大鼻头为早风刮得通红,站到教务处门前看一只衰弱苍蝇在窗上爬生大趣味。办事人则坐在大办事房柚木写字台旁边,低头烂脸填写一种极麻烦琐碎的表册,不三分钟又抬头看看壁上的挂钟。下课时间到了,就在房里喊一声“打钟!”于是人在外面用着元气十足的声音答应“嘛!”于是那陈列在大礼堂附近,用木架悬高,成天为那红鼻子校役拉着振子敲打,即刻发着嘡嘡的又如因为被北风所吹,害小伤风,因而声音略哑的校钟声音响了。于是一群年青人很奋勇的悯无所畏的大踏步从课堂中跑出。于是教授们很和气的到会计股同主任谈天去了。

    每一堂工课,皆不缺少一种学生头痛。每一堂工课,一些作教授的,皆总有些对于自己工课感到无聊或非常得意的人。时光为教务处壁上的钟摆一分一秒所啄去,到后是教授与办事人轮到休息,照例的午饭时间已到,绕学校附近各小饭馆的大司务,同提竹篮送饭,见狗就想拾石子掷去,一见纸烟上小画片就捏在手心当宝物的江北孩子,以及馆子里打杂的伙计小二,倒忙起来了。教授们拿很大的一种数目,选一本书诵读给年青人听,大司务为三五毛钱的原故,手执大锅铲,在灶边一点不节制气力的炒菜。年青人真是一副率真,每天一早起来就知道洗脸刷牙齿,肚子空了晓得先吃一点早面,上课就笔记照抄,上毛厕就在板壁上写一点近于发泄的言语,读英文又很勤快的认生字,到午了时,一窝蜂皆来到饭馆了,于是吵闹着,欢呼着,用着对于这一顿饭“催促”或“讴歌”任何一种理由,毫不受教育所拘束,使所有供给大学生吃饭的地方皆成为有生气的地方。又间或就在饭馆动起武来,破皮流血,气概不凡,从精神上看来,完全看不出学生为国文系治音韵学的大学生。

    大广坪四围沟边就只剩下一些黑色污泥,成小堆,为太阳所晒,放出微臭的气味,在下风远处走过的学生们,皆用手掩鼻匆匆过去。一些为手捏处放光的铁铲铁锄,大的竹箕,古意盎然的缺口土窑水壶,散漫的卧到沟中,沟上烂泥处蹲得有一个看守家伙的粗蠢汉子,口咬短烟管一支,让大暖的太阳熬炙肩背,引为幸福。

    远处兵营一大队新兵,正分班蹲在地下,吃带黑色发过霉劣米煮成的饭。

    到了下午没有工课的就在大广坪中踢球,毫不悭吝气力,当圆的球无意中落到沟外时,挖泥人总欢欢喜喜的代为把球掷回来。

    仍然到了夜间,仍然是一些很有希望的生命力极强的年青人,从课堂涌出,转到笑语嘈杂金铁齐鸣的食堂。工人皆背了锄头筲箕回家,兵营中吹起喇叭,声音融和在暮色中,柔软而悲哀。淡白的日头沉到地平线下去。没有一个人对这各样情形加以综合生出空漠感想。

    开回上海的火车,把聪明人同蠢人仍然带回去了。

    七

    仍然是灯下,男子A同女孩玖,在一个房中做事。

    “二哥,你说写穷人,从反面写也行,我如今试来写正面。”

    那二哥似乎并不注意到这话,所以女孩玖又说:

    “二哥,你也仍然正面写过了,你XX不是完完全全的写?”

    男子A说:“什么正面?”

    “穷人,贫苦的,被忽视与轻视的,肮脏愚蠢的人。”

    “只看你写的态度,同你文字上的技术,只要写得好,反正无关系。文章太坏,有好主张同好思想也是不行的。文字完全,把极平常的人物也能写得感动人,这完全是艺术。”

    “那我不写了,”接着,女孩玖就抓起自己面前一张写了将近两千字的稿件想扯碎。在没有扯碎以前为男子A所抢去了,就轻轻嚷着,“不行呵,不行呵,我不许你看,写得太坏,不许看!”

    “这脾气是不对的,玖。我说过一百次,文章写了不许扯,写成了也得给二哥看,你又这样发脾气!”

    “为什么我把写得不好的文章留下来给人看?”

    “别人还有勇气印,你连给二哥看的勇气也缺少,这是正当脾气么?”

    “退我呵!我不欢喜这样!你不退我我就不管。”

    “不要你管,”男子A就一面把那创作稿件就灯下看着,一面笑。

    女孩玖又说:“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笑我,以后我不写了!”

    孩子气重的女孩玖站到一旁放赖,男子A把文章看完了,站起身把文章递还给她,“你写得好,并不坏,就写这穷人如何无望无助的到江边去,以为她在晚上做的梦会实现。她在江边等候梦中的放光耀目东西,但是只见到来来去去的船只。她就数这船只的数目,一,二,三,二十,三十七,一直数到她生活上从没有经过手的数目上去,到后就把这数目记到心上,回家……你有天才,很细心,听二哥的话写成就送到小说月报去。”

    女孩玖一面看着自己文章一面听男子A说话,最后咬了一下嘴唇,说:“二哥你说怪话,你笑我,好歹我不写了。”

    男子A就仍然把自己的文章接写下去,一面摆头表示女孩玖的话不应当这样说。

    过一会,有人在房外叩门。男子A漫声的答应,说:“请。”门外的人仍然不推门,又叩了两下,男子A第二次又说“请。”还是在门外剥剥的叩着,男子A稍稍生了点气,站起身来拉门。门开了,一个女子,点点头,害羞样子微笑,怯怯的走进来,见了女孩玖在此,仿佛放了心,也不再顾及男子A了,就同玖去说话。

    “她们找你开女同学会,快去!”

    女孩玖说:“我不去,先就同玉小姐说过了。”

    “不行,玉小姐说不行,要全体,有要紧事商量。”

    “我不会商量什么,玉小姐知道我!我说明白了,怎么又要我去!”

    “我不知道,是她要我来的。”

    “我请你说说,我要做点事,到我哥哥这里,不能到会。”

    男子A就从旁说:“玖,去去也好,你应当习惯这些事情。”

    “我不高兴去。”

    大家无话再说,来的一个女子也好像找不出话可说了,就望这房中的一切,望了一会,又怯怯的望到男子A,忽然说:“你不去,那我要走了。”

    女孩玖说:“密司朱请你同玉小姐说,对不起。”

    那女子点点头,向女孩玖不自然的笑笑,又向男子A笑笑,走去了。

    男子A把门掩上。

    “玖,这是你同学同班上课的么?”

    “是的。人老实极了,为班上长得顶好看的女子。”

    “我倒不觉得这女人有什么好处。”

    “久看看就会发现。清秀得很,这人工课都好。”

    “女人照例工课都好。”

    因为这话是近于说“也不过工课好罢了”的意思,女孩玖稍稍不平了,便说:

    “这人思想也不坏,我看到过她书架上有许多新书,社会科学,国际问题,新艺术理论,……比同学都多。”

    男子A想到另外什么事上去似的,不再说话,仍然坐到桌边了。坐了一会,一个字也不再写,温习到一些为女孩玖所不了解的事情,到后忽然说:“我们到江边玩去,怕不怕冷?”

    女孩玖说外面一点也不冷,于是两人不久就出了学校到江边去了。

    江面全是薄雾。

    江里帆船在雾中,隐约闪着小小的红风灯。正涨晚潮,微浪啮堤,正因为这细碎声音,一切空间反觉得异常寂静。

    循薄明的长堤石道上走去,走到男子A日间追大船处,男子A想起日间的事,不动了。

    “二哥,你倦了?”

    男子A摇头不语。

    C

    一

    女孩玖很早的起身,邀约朱到球场习网球,玩了一会,又邀同伴到她二哥房中去取书。用着稍稍不安静的心情陪了玖到教员宿舍去是朱这个人。到宿舍了,女孩玖也习惯用手叩门三下,没有答应,又看看天气,已经是二哥起床以后的时间,就轻轻的推门。门开了,房中空气极坏,电灯还放黄光,男子A躺到床上,衣也不脱,皮鞋也不脱,被盖还未曾完全拉开就随意的搭到身上,房子中地下无数碎纸,显然是主人夜来睡得极晚。

    女孩玖与那同伴女子皆涡住了,女孩玖轻轻的走到床边去,很忧愁的望到男子A憔悴的脸,长的发,以及一只搁在被外瘦小的右手。

    “二哥,二哥,……”

    男子A似乎并没有酣睡,一听到女孩玖的声音就惊醒了,爬起身来睁着充满了血的一双失眠的眼睛,望着妹子勉强的笑,且一面说着“真太晏了晏了晏了”的话,作一种在妹子前面自责的神气,想将昨晚上的一切遮掩过去。但女孩玖摇摇头,把脸背过去了。男子A明白玖要做什么了,就说:

    “玖,忘记你是大人了么?”

    女孩玖,听到男子A的话,且记起在房中还有朱,是没有正式介绍给二哥的客,就回头装着笑脸,勉强对男子A笑:“二哥,你为什么又这样子?”

    男子A也装着笑脸:“不是通夜不睡,是起得太早了,到后又倦得很,所以成这样子了。”说到这里男子A已望见电灯,还有光,没有熄灭,就赶紧把机关拍的一按,且如往常情形,一面捡拾桌上的稿件一面说话。“写得很有头绪,做文章真是天气早好一点,不为旁人吵闹,清清静静,……”

    女孩玖心里就想:“你完全说谎,对于我同客人。显然是在夜间过度疲倦了这身体,所以到这个时候来说谎!”但是她却说:“二哥你真勇敢。”

    “我们的文章在下礼拜成就了,我以为这篇写得很好,你看了也一定欢喜。”

    “好是一定的。你是不是还要我题几个字?”

    “自然的事!你为我写章草好点,不要钟体,你写钟体不大好,因为汉隶太无根据。”

    “可是笔真不行,我得借笔来!”

    “好,你借一枝好笔来,并且随意画一个封面画。”

    他们俩在客人面前互相谎着,且都用着笑脸,又皆明明白白这谎话背后所蕴藏的眼泪。女孩玖且正式把女生朱介绍给这说谎话的二哥了,男子A望到朱,很勉强的点头,且更勉强的找出一些话语来同那女人接谈。他问到女生朱同乡,又问到朱选的课程,以及从XX转学以来对于这新学校同旧学校的趣味差别,竟像非常想明白这些事情那样关心。女孩玖则从旁代为解释,好像男子A要在女生朱生活上写一篇小说的原因,所以同时把自己对于朱的长处也说及。她说到朱的工课,说到思想,说到人,其实这些话昨晚上在堤边就像已经全说过了,如今又来在朱本人前面重复一次。

    本是怀了稍稍不大安定的心来到这房里的朱,到此见到这兄妹二人情形,话更不能多说了。她用着聪明的眼睛看望对她说话的人,拘束的不自然的回答着,又在女孩玖的赞美言语上,做出害羞的笑,她也有一些说谎的精神,就是一面觉得男子A近于可怜,然而她说的却是“非常欢喜看A先生作的山鬼。”她在对谈上也找出了许多近于客气的言语,可是主人的笑她看得很清楚,那是一种与叹息并不两样的东西。她知道第一次谈话最相宜的还是赞美,所以赞美了男子A文章,还同时赞美到女孩玖的美丽和天真。她本想说“做文章身体太坏是不行的,应当为一些人爱惜自己一点,”但她仿佛为了大家“安宁”起见,却只说出一些平常客气的话。

    预备铃摇过了,女孩玖同客人已把书拿走上课去了。男子A坐到自己床边,想着昨晚上的工作,想着这时上课去了的有着柔软的心的妹子,又想着这使女孩玖同客人皆似乎极其难过的情形,工作结果只是一些什么意义。

    二

    吃过午饭以后。

    “你哭了!”

    “那里有这事。睡不好,眼睛就这样子。”

    男子A不再说什么,只想着一切。因为不愿意使女孩玖伤心,就说别的话。

    “玖,为什么大清早就引客人到我这里来?”

    “我以为你早起来了。”

    “人家看到我们房里这样子真会笑话。”

    “那里,她们才不会为这些事笑你!”

    “你不是说四川人就说过我吗?”

    “但是我听到那四川人她们常常说到你,可见得并不是很讨厌了。”

    “我倒以为单为这些原因明年也不再教书了,我不愿意让女人说到我。我倒并不想要这些女人欢喜我。一些年青的人,天真烂熳的吃饭上课,莫以为我爱做文章说得可怜,只想一个女人援手,就以为我在她们面前也会感到可怜!”

    女孩玖笑了,不做声,然而又轻轻的像不让二哥听到一样,说:“人家崇拜你那有什么办法?”

    “我才不希罕这种东西!若果是靠到这些意义,就有理由安分知足活下去,那我不写文章也够了。我是还担心那些女人以为我平常很随便,就以为是想要使她们看出我的可怜,因而在我面前更加矜持小心起来的。”

    女孩玖仍然笑,摇头,表示意思是:“我猜不会有,这些女同学全老实极了。”

    但女孩玖并没有老老实实把另外一时节女生朱同她谈到的近于老老实实的话,告给男子A过。她只另外谈到工课,谈到试验,谈到在试验时一些学生与教授故意麻烦的情形,也不再说到女人,也不敢再问到昨夜究竟为什么写了一夜文章。

    这时第二十一教室,正坐满了一室年青男女,看着讲台上讲比较文学教授抄引的作品。那教授引的是男子A文章的一段,抄满了一黑板,一面抄一面又回头说,“不要把标点加错,”大家就笑。这是一句话,在凡是这教授所担任的工课上面,遇到抄引笔记时,他总不忘记这一种责任内的嘱咐,为了重视笔记起见这人有时还观察学生的笔记册,因此学生中有人就在笔记册上也写上那一句话,好让教授见到的。

    把黑板写满,应当是教授说话的时节了,这就凭了一点在另一时节所知道男子A的种种,解释这文章以何因缘写成,以及内容的揉和情感与理智表现的美处。

    在讲堂下最末排坐的是十个女人,玉,五,朱三人成一线坐在角上,正如其他同学一样很随意的领会到先生的分析。到后听到讲“天才”一定是有,且把如何生活就算天才的话期望到同学,学生全笑了。第二次又返身面向黑板写字时,玉就同五说话。

    玉说:“听这个讲不如找小羊来谈天还有趣味,她讲这一课比大教授高明多了。”

    五说:“小羊应当也来听听这一课,好多有一个机会去谈笑话。”

    玉又说:“她今天好像哭过一会,我上午在第七教室见到她,问她为什么不愉快,不做声,微微的笑着,走开了。”

    五又说:“你应当安慰她,她是你的——”

    “你要我打你了?”

    “你自然有权利这样做,因为假若你是……”

    坐在一旁的朱听到这两人说的话心中匿笑,装着一点不注意的神气抄录笔记。先是不懂所说“小羊”是谁,到后清楚了,她同时还明白“小羊”哭泣的原故,下了堂,就走到黄字宿舍去找那所谓“小羊”。

    三

    玖尚没有回宿舍。宿舍中只有另外一个同学,正在翻着XXX那本书。朱走进房去。

    “珑小姐,她不在这里么?”

    “好像是上课去了。”

    “我下堂没有课,她下堂也没有。”

    “那是到她哥哥那里去了。”朱想走,同房的珑于是又说,“这孩子不知为什么原故,今天哭了一会。”朱答着“哦”字,仿佛这事情完全不是自己关心的事,很匆促的走下楼梯,到了楼梯却碰到女孩玖。她们暂时皆站在楼梯口边。

    “我到你房里找你,不见你。”

    “什么事?”

    “同你玩玩去,我引你到好地方去。”

    “愿不愿到江边去看看船去?”

    朱正望到这女孩玖的微肿的眼睛难过,一时不遽回答。

    玖就又说:“欢喜去就等我一会儿,我换件衣,我二哥也在外边等我。”

    朱稍稍凝神,想了一会,本是预备邀玖去玩玩,以为可以安慰这女孩,现在反像是被玖所邀,故忽然说不去了。她说,“我不去,”也不再在奇突的话上加以“我记起了”或是“我几几乎忘了”那类话语解释,说过不去,并且即刻就走了。女孩玖一点不曾注意,匆匆的跑上楼去换衣。女子朱走出屋外,就见到男子A站立在路上,军人风度的姿式把两只手插到衣袋里,忧郁的向她招呼,这女人脸略红,点点头,从男子A身边走过去时,柔驯得像一匹小猫。

    男子A望到这女人在大广坪中走着的背影,完全没有想到这是最先抱着“怜悯别人”的心而来,到后却又抱着“缺少别人怜悯”的心而去,一个非常寂寞的女子。

    女子朱一个人返到自己住处,同房一女人正在念李商隐《锦瑟》诗,见到了朱,就询问她李义山诗是不是平素欢喜的诗。女子朱正为一种心上小小纠纷所苦,就很奇突的说:“我什么都不爱。”说过后,坐到自己床边,一事不作,痴了半天。

    四

    天气已经到了将近深冬,虽然是大日头成天从东方跃起又从西方坠下,在日光下还有人晒杂粮,打赤膊作工也很平常的事,但那只是一些无教养愚蠢顽强的下等人的行为,在XX学校,办事的地方,全在那里安置预备过冬的煤炉了。肮脏汉子三三两两扛了竹梯,铁筒,铁炉到了教务处又到事务处,满校各处跑,大钉锤随意的敲打,从讲堂外边过身时也大声说话,若不是为安置这铁炉的原故,这样放肆的行为,恐怕罚一个月薪水还不容易使教务长快活。这些做工的人因为安置炉子,并且也居然有机会躺在会客室沙发上歇憩了。并且一出去,也居然同学生一起涌到吃饭地方坐下了。不过年青人虽然同到这些汉子在一处吃饭,却都明白这些是无知识无身份的人,都懂到顾全身分,也不再用同他们说什么话,也不问问今年煤炉比去年煤炉价钱如何不同,也不必知道这些人每一天做工有多少钱收入,他们因为是读书的子弟,吃饭以前上四堂工课,吃饭以后又得上四堂工课,他们就只记到工课的内容,或单记着工课的名称,以及担任这一课的教授脸孔。他们还有间或还在僻静处写写标语的人在内,这些上等人,全都明白身分这样东西有怎样用处!

    因为听说新装了煤炉且新升了火的会客室,很暖和宜人,下了课后,许多学生皆在会客室中围炉取暖,与同学谈天,仿佛对于因为有了这炉子,这一天就过得特别舒畅。其中有人轻轻的唱歌。有人打呵欠,很愿意就在那炉子旁边睡一中觉。有人先尚发牢骚想到第四阶级,因此一来也成为自由党了。

    另外有两个男子,在会客室的一角,辩论到目下流行的“艺术问题”,各人凭记忆在一些看过一遍两遍的新书上,各举出了一些连自己也不很分明的例,又说诗,是情绪,是情感,是节奏,又说艺术方面,是革命,是下层的呼喊,是力,其实到后是说到两人皆有点找不出头绪,不知道应当如何来解释了,所以不得不结束了。两个年青人皆各看了一本《女神》,一本《呐喊》,订得有《小说月报》同《语丝》、《北新》,又另外看过五六本翻译的书籍,又听过名人演讲,又能标点不错,又能做点小说。这两个很有作为的青年谈到很激烈时,几几乎真快要决裂动武,若非两人皆想到主义以外的学谊,恐怕两个天才皆炸裂了。把话变换方向,两人就说到一个女同学身上去,同在一条战线了,是一同皆觉得女生五生长得不坏,有理由使人想起时心跳,他们于是各尽所知推测到这女人的未来情人。

    这时节,男子A同女孩玖,正在车站上遇到了五,五在车站送一个人,因此同这兄妹二人同时回返校中。会客室窗外是路,来去人皆可以望到,年青人照例是一见到女人就有感想,且能在一个女人一言一事上造作出若干谣言若干幻想,就感觉到全身松快。男子A同女孩玖等三人走过那路边时,是已经为一个英文系二年级,头发很长,西装整齐,单是那样子送进当铺也可作一个艺术家的估价的大学生见到,这已经很像个艺术家样子的人,正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外面天气,忽然见到五同A在一起从外面走来,心里一跳,就呱的一声,正说到五的两个同时就向窗外一瞧,居然就毫不对于自己所见加以考虑,便认为应当要用一个平常男子所有的妒嫉了,各人骂了一句野话,就凭空猜想了一些谣言,且为这自己所幻想的事情烦恼着,于是就无条件认为社会非革命不可。两人故意走出去,因为可以试试五看她还有所畏惧没有,在大廊下他们遇及了,女生五仍然傍到这兄妹二人,男子A一点也不明白自己有这样两个敌人,他只在这两个大约读过一本莎氏比亚戏剧因而就有骄傲颜色的大学生脸上加以小小注意,除佩服这种年青人耳大头圆相貌是很有福气的气貌以外,别的全不留意走过身了。

    这两个宝贝这一来像很受了侮辱,居然不再到会客室去取暖,走到一个空课堂去了。到了那课堂拾起地下碎粉笔头来,用英文各写了一句骂女生五的话语,才算稍稍气平。

    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原就全是这种样子,女生五是毫不为那两个同系的学生设想,就走进了男子A住处的。然而A,又毫不为五设想,谈话总像一个在讲堂上的教授,完全不体会到对面女人是如何愿意有了解那心上蕴蓄的人。但正因为这无拘束,随便谈了许多话,且更无拘束的是女孩玖,用着最天真的态度待人,女生五到后仍旧是俨然若有所得的回到宿舍去了。

    五

    日子,另一世界这时或者正糟塌到战争上去,或者正糟塌到酒食上去,或者谋杀,或者啼喊,或者肉体的陈列,或者竹木的殴打,一切虽不同,夜却一般又来到了。

    天夜了,在兵营里的兵士,还成队的在操坪里唱歌,正如这白昼的埋葬,须要这世界上顶可怜的愚蠢人类唱着喊着,夜之神才能够凄然的抓一把黑暗洒在地面。

    D

    一

    过了十天。天气变了。日里大风从北面吹来,使着有力的呆气,尽吹到晚还不止。大广坪中正如有无数有脚东西在上面跑过,枯草皆在风中发抖。傍晚时大广坪除了间或见到一二小馆子送饭人低了头走过以外,一个人也没有了。到了黑夜,傍学校各人行道电灯皆很凄凉的放散黄色的暗淡光辉,风在广坪,在屋角,各处散步,在各处有窗户处皆如用力的推过,一二从廊下走过或从广坪一端走过的人,皆缩颈躬背,惟恐被风揪去的样子畏缩走去。

    男子A因为心上燃烧到烦恼的火,煎迫得厉害,想起女孩玖的被盖太薄,恐晚上天气寒冷失眠,便把自己所用的羊毛绒毯送到女生宿舍去。到了那个地方却见到朱,朱正在同女孩玖谈话,见了A来很不自然的笑着,这还是十天前那是微笑从A身边走过的最初一次。因为本来只要稍稍有意见面,只要一到玖这里就决定可以见到A了,但朱是为了一种很心乱的纠纷反而有意常常避开了A的。她知道A常常在玖处,所以玖处也不敢来了。她知道玉五两人是有一种关系同玖比自己与玖还要好的,因为怕玖同玉五提及,所以与玖上课也不讲话了。她因为今晚上风大,以为决不会遇到A,才来到玖处谈话。

    无意中仍然在一处了,女子朱没有话说就想走。

    男子A说:“我妨碍你们了,很对不起。我是要做事去了,我还是先走,你们可以多谈谈话。”

    女孩玖也说:“不要走,你应当再玩玩,回头我又送你回去。”

    女子朱不得不坐下了,男子A虽说要走,却一时也不能走。女孩玖问他关于新妇女问题假使写戏剧应当如何表现,想请他代为解释,并把一个解决方法见告。这件事正是男子A来此以前朱同玖讨论的问题,男子A想了一会,摇摇头笑。

    “怎么样?告我们一点。把你意见告给我们。我们正议论到,不懂方法,应当如何描写,如何把全局延展成为一个完善的剧本。”

    男子A说:“密司朱意见以为怎么样?”

    “我是没有意见的。我以为”她说的好像是本身,“悲剧不一定是写人类流血的事,这个不知道是不是,请A先生指示。我以为男子在工作上当顽固,女子在意识上也不妨顽固。若是有一颗顽固的心,又在事业欲望上处处碰壁,她当能在新的道德观念内做一个新人,然而自己又处处看出勉强,这心的冲突,是悲剧。”

    女孩玖说:“这话我一点不懂。”

    “你小孩子要懂这个做什么?”男子A说着,又换语气同朱说,“你说得对极了。悲剧不是死亡,不是流血,有时并且流泪也不是悲剧。悲剧应当微笑,处处皆是无可奈何的微笑。”

    女孩玖同女子朱皆当真在微笑了,但女孩玖仍然不懂这些事,她于是读起剧本上的话来。这时因为听到这一边有人说话,五同玉借故过到这房里来了。玉问女孩玖是讨论到什么,那样热闹。

    大家仿佛毫无拘束的谈到新妇女的话,在男子A议论中三个女人皆在心上各有所会,很小心的避开这言语锋刃,用一个微笑或另外一个动作遮掩到自己的感情。到后与女孩玖同房的那女生也从别的寝室回来了,这是一个相貌极其平常的女人,沉默娴静,坐在自己床边听这些人谈话,说到自己仿佛能理会得到的话时,也在那缺少机心的脸上漾着微笑的痕迹。

    男子A忽然想起自己到这里无聊了。他要走。他用,“要做事去”一个不可靠的理由离开了女孩玖寝室,走下楼到了大广坪,穿广坪走去。风极大,路旁电灯幽默如磷火。男子A因为想从近处走过这黑暗无人的广坪,所以从草上走过。坪中五步外皆不见人,走到前面,却分明有人从前面窜过去,受了惊骇样子,且飞奔的向校外走去了。前面是球门的木柱所在,隐隐约约看得出有白粉笔写上的字句,男子A心里清楚了,觉得一个年青人能看清楚了自己方向,只要是自己所选定,不拘写标语,散传单,喊叫,总是属于可佩服一流的青年。因为觉得这年青人也有认识的必要,所以就装作神气泰然的走到学校门边传达处,作为看有无信件的神气等候着,看看这敢在十点钟以前写标语的,究竟是怎么一个人物。很等了一会,果然有一个人从校外扬扬长长的来了,若果男子A还能记得到同五在一块从车站回到那一次,到长廊下时曾有两个年青英文系的学生迎面走过,还在心中暗暗佩服这年青人品貌过的事,那就会记得到这是其中一个青年了。但男子A只认识得到这是一个英文系学生,且曾看见过他用英文与一个同学说话,如今见到还敢写标语,就认为这一定是个有思想的人物了,他就预备以后同这个人认识。那男子却没有料到男子A是想同他认识,且料不到有人疑心他是刚才用粉笔写过什么的脚色,堂堂的回到宿舍去了。

    二

    女子朱一人从黄字寝室回到自己寝室时,也得横逾广坪的。因为是大风,孩子脾气的玖,一定要送她到大坪中心,两人才分手各回寝室。这任性的提议自然不为朱所答应。到后是从五处借来一电筒,披上玖的一件大衣,一个人从大坪里走去了。照规矩一个女人胆小便不会嫌路远,应当遵平常径赛的跑道走去,因为傍跑道有一些灯。但同样是因为风大的原故,且手上有电筒,无所畏惧,所以到后也如男子A所取的途经横穿大坪。球门木柱上的粉笔书无意中也见到了,用电筒一照,歪歪斜斜一行字,这样写着:

    教授A同本系五姑娘是情人,(皆)打倒。

    大约皆字应当为“该”字,聪明的大学生错了。看到这样标语的朱,人痴了。这类标语正像是为她一人而写的一样,她稍稍迟疑了一会,匆匆的走了。但走了几步又返了身,把所有木柱上的字擦去,才废然回到宿舍。心中一面想起这些男子或就是在另一时写过许多信给自己的无聊男子,一面又不忘记到那话语,且想起过去五玉称女孩玖为小羊,又如何对小羊要好的情形来了,心中十分难过。写过这标语的大学生,正神气清爽的在宿舍中得意,以为第二天大家见到时如何口呼同志,料不到这文字除朱看来有另一意义似乎用血写在心上外,这粉笔字当时就擦去了。

    三

    “一切年青人的事皆无分贪图了,只有工作是我自己本分上的东西。”

    男子A这样想着,坐到自己房中正想开始来写一个短篇,就以年青人,苦于政治烦闷,因而很勇敢悲壮的,在半夜里到各处写标语一件事作为主题,刚刚写下一句“晚来风大,”门外有人敲门了。

    “请!”随了请字进来一个同事,大学二年级英文教授,年三十一岁,扁脸短鼻头,因为新西服的原因把脊梁骨挺直,走路非常有西洋人风度的一个XX省人。是大约为慕名那一类情形,因此常常来到男子A住处谈话了。照例男子A与同事学生,皆无差别的待遇,一来就床上坐,有东西就吃。没有东西时热水也不为客照料,话则毫无拘束的随意谈去,所以来的人纵非常拘谨,到过三两次也就仿佛极熟了。这英文教授是每次来时总先说一句“在著作么”似戏谑又似敬仰的话语的,答应说“没有,”那就坐下了。答应说“做一点小事,”那就说“不要太做长久,我来换换你的方向。”怎么样换换方向?是得A来听听这教授很精彩的自白,如何读书,如何教书,又如何也常常用英文写文章,只是不大好,说时且露着一点对于“博士”一类人英文程度的不平,对于名人的不信任,这样那样而已。虽然也常常觉到无聊,但有时又觉得在烦恼中得此“有志气”的人谈谈也是好事,所以这人就常常有机会来了。

    人如今是进来了,破了往例,不问“在著作么”这一句话。

    “先前你灯是熄了的,到什么地方去了?”

    “到女生宿舍才回来。”

    “你们著作家是……”他意思是用着敏感的正确的头脑,要说“女生总欢喜你们”但又立刻觉得这话不大好,所以不讲下去了。

    稍过了一会,这教授又换了一个方向,用着全然外行而又不服气的神气说道:

    “你到了这里,我们学校可以给了你不少小说材料!”

    男子A笑,心中想:“自然我就是找材料来的。”

    照例男子A与同事谈话时节,有许多机会是得受窘的。譬如做文章,他们总欢喜很客气的谈到一点外行意见,同时还不忘记供给一个故事的胚胎,如谁人爱谁,又如何爱,谁又被抢,到后闻抢劫的匪徒拜了把子,再不然则说“我的生活直可写一本名著,奇怪而且伟大”,他们就以为这是一个作家需要的好材料!学生们写文章呢,大体也是这样子,用五百字或一千字,写一个故事,非常吃力的写成,自己看来就常常感动得很,于是很规矩的抄出,缴卷了。整个的天真,使人完全无办法,分辩解释皆简直全无用处。遇到这情形,男子A就只能点头认可,微笑,或者说“很对很对,”于是同事中觉得这年青教授还有趣味,本来先虽是很看不起写小说的人,到后也就不什么讨厌了。这英文教授,是很相信每一次谈话总对于一个作家有大影响的,所以且常常当笑话那样子说,“不要把我写成书上的人物!”听过这样话的男子A,仍然只能作苦笑。

    这时英文教授在房中走动了,皮鞋橐橐地响,似乎不能忘记先前的话,就又问男子A:

    “我们校里女生有不有天才?”

    “我不知道。女人照例是聪明,当然不缺少很优秀的女子。”

    “当然,(点头科)不然,(摇头科)我的意思是作家也应配作家,才能相得益彰。你说是不是?”

    为这雅谑,男子A无话可说了,从这话听来才明白平常自己常常到女生宿舍,已经就很为这些有知识的大学教授注意了。他心想,同这些人说话是很难的,讽刺他又不懂,不做声则他就以为是心虚默认,且更不妨造作一些谣言,流传到学生中去,想到这里稍稍觉得一些东西可怜了,因此男子A说:

    “我也是这样想过了,一则找材料,二则找女人,就来到这地方了。”

    教授一点不觉得这是反话,就很关切的轻言细语问男子A:

    “是谁?告给我。”

    “当然要告你,再过一会吧,我还要有许多事请你帮忙,你大概高兴?”

    “自然效劳。有什么问题我总可以解决。不过你得防备XX先生,人坏极了,各处造谣言,一个礼拜上八点钟课,总有二十四点钟批评别人的事。这人真是个不敢领教的人。”

    对于XX先生的切齿,显然是曾在一些男女事上吃过XX的亏了,男子A猜想一定是这人曾经爱上谁个女人,所以这样高兴谈到女生的天才。他于是问英文教授:

    “你说天才,你班上有没有这个女子?”

    这汉子不做声,就望到男子A呆笑。

    男子A又问:“告给我,是谁,你一定是发现多日了,两年来的你当然比我多知道许多。”

    仍然是呆笑,因为愉快得意,脸也更其扁圆了。

    男子A不再询问时,这汉子却轻轻的说道:

    “他们都是说XXX全校第一名。”

    这汉子,原来是心上有伤的人,虽天生一个应当本分一点的脸孔,却蕴蓄了一颗不能自甘平凡的心,毫无问题是爱到学生XXX了。男子A因为想起了一切男子的无用处,所以听到这亟于找寻哀诉机会,又浅薄又可笑的行为,心里也很难过,不能再嘲笑他,又不愿意再问到他了,就不说话。

    “她又选有你的课,多幸福!”这教授于是又这样说了一句。

    男子A只能望到这大学教授作苦笑。因为这无理的可怜的妒心完全不必有,自己就是成天成夜在为一个女人害相思,也决没有想到这学校中任何一个女子来的。但待要同这种蠢人解释,说是请同事放心,来此认真说只是生活,既不是想从同事领教找寻创作材料,也不是想同女生中什么人恋爱,这话是万万不会为这教授相信也很分明了。到后他就敬了英文教授一支香烟,代表了他的同情。烟雾的圈在那越看越扁的脸上,作一种轻轻的摸抚,旋即散开了,教授夸奖到烟好时,男子A在他那脸上看出人类悲剧的一个最好范本。

    因为不忘记吸烟时节那扁脸,男子A一个人独自伏身在桌上,心的边缘像为一种忧郁所啮食,先前预备写下的文章也不能再写了。想到写标语年青人的行为的悲壮,想到扁脸人又愚蠢又庸俗的爱恋的煎迫,男子A到十二点时还没有脱衣睡眠。但是另一个小房间里的扁脸教授,已在新制棉絮里,梦到一拳把同他抢女人的男子A打倒,跪到XXX前读求爱的英文诗了。

    四

    黄字宿舍女生五,在烛光下写了一封长信,写成了,没有发去的勇气。

    E

    一

    女生朱觉得非常寂寞。特别是同女孩玖要好了。然而与女孩玖在一处见到男子A时,总即刻借故有事走去。间或也问到过玖是不是欢喜五,玖的答语多是小孩子的话语,一点不注意到这些,所以同时也说到二哥性情是并不欢喜同女人来往的性情,听到这话的朱总若有所失,沉默很久。

    有一天,在男子A班上,讲中国新兴文学方向与进展,因为引到标语文学,男子A说到另外一些写标语的人的心情,在用一种比譬的解释,说是欢喜在厕屋一类地方很不节制的写上什么的脚色,若果艺术一点,是可以成为诗人的,说到这个时大家全笑了。其中有曾在那厕墙板上用铅笔写过几字的人物,脸上泛着微红。男子A又说及如何的对于那类人敬服,坐在学生席上的女生朱没有做声,也随了众人微笑,下堂时,遇到玖,就说:“A先生还不知道别人写标语骂过他同五小姐。”

    女孩玖说:“是谁?”

    “不知道谁,半个月前的事。”

    “说什么?”

    “说A先生同五是一对……”

    “好笑极了,二哥,自己一点也不知道。”

    “恐怕谁也不会知道,因为我当时看到就擦去了。”

    “我要告给五小姐去。”

    “嗨,不行。莫告她,这是不能随便说的事情。”

    “那你同我又说了!”

    “你真是小孩子。”

    朱走了,玖到她二哥住处去。男子A正在批改一个卷子,桌上还堆有许多卷子没有看过。

    “二哥,我听人说有人写标语骂你。”

    “那算什么事。这是大学生的长处。”但是,改了一些别的人的稿子,就又问玖:“听谁说?”

    “是朱。”

    “在什么地方?”

    “不明白,她好像说是十几天前,见到了这文字,是用粉笔写的,把你同五写在一处,说是一对。”

    “这是极不通的谣言,恐怕还是近于像由女人造作的。”

    “女生那里有这种兴味。”

    “五知道没有?”

    “好像不知道,朱同五并不好。她并且不许我告五。”

    男子A就笑了。他想:“一定的,女人的心,不是浅薄,是太敏感了。”稍过,就说:“玖,朱还另外问过你什么话没有?”

    玖说没有。玖因为怕妨碍她二哥事情,告过了这话就走去了。男子A想必定是玖说了一些很天真的话,并且估计这话在五同玉同另外许多同学皆说及的。因为似乎是一种足把自己位置到可歌唱处的好地方去,男子A对这些女人是感到一点愉快的。但是假若这学校真有那种天真烂漫的大学生,凭了小小的聪明,在上课以外还要散布一些谣言,使这谣言在一切人心中,作一种荒谬的发展,嘲笑和妒嫉的继续,在男子A方面仍然是一种不可忍受的痛苦。

    好像无论如何,纵写下的标语仅仅是朱一人见到,只要是居然有人感到这需要,把一些很觉可笑的话语,写到大众可以看到的地方去,也就可知一定是还有不少其他年青人,在心中蕴蓄这谣言的种子多日了。为了这件事,是不是应当筹付所谓对待方法,或者当真的就去爱,尽一些人成天就书也不再念的去“不平”,或者离开这地方,让一些年青人也有些女人可以倾心,得到心跳红脸的机会。这些就是方法了。用这样方法那样方法皆可以变更自己这时的地位,也同时能变更一切人心上的位置。但他两样事皆没有作,他以为若果五有这欲望,那将给五培养这欲望的好机会,若完全没有,那就将给朱也有些机会做别的事。

    一本五的卷子被翻出来了,一页一页的检察,除了聪明的痕迹外露,一点没有其他什么隐衷。他把卷子抛开了,在心上自言自语说:“这是不会的,我不能尽这谣言滋长,将在一件事上使这女人永远站到她那毫无机心的态度上做人!我得让一些常常在身边的人知道我并没有为谁倾心,也没有为谁痛苦。我是不能在你们这些年青人面前有可怜理由的。我若是有一天自杀,也只是厌恶一切,不高兴同许多人活在一个世界上,凭这理由我也许自杀。到了我真活得不愿意时,我是正为有什么人在爱我这一类原因,我或者跳到江水中淹死吧。但使我厌世的女子,在这个学校是还没有!”

    但是这谣言如何使其不再盘据到某种人心中,男子A是不是去想那解决方法的。

    二

    只是一个原因,男子A欢喜在一些人事上分析,这结果是虽然一件可以泰然坦然处之的事仍不能完全放下。在学校的小球场男子A见到了朱,朱很窘的神气,想走去又不能够,似乎很可怜。

    “朱小姐,我听到玖说及你告她的一件事。”

    女子朱红脸说不出话来,把眼睛向地下望。

    “当真是有这事么?”

    “我没有理由造谣。是半月前的事。”

    “他们真太可怜了,我真觉得他们可怜得很,再有一个月我离开这里,大约大家全快活了。”

    “若是走,全快活……自然有人很快活!我想是这样。”

    男子A笑,女生朱就觉得男子A的话与自己所说的话,皆可以使自己心变软弱,到不能不哭地步,不再说什么话,点点头,飞跑到球场另一端女同学群里去了。男子A忽然觉得当真有亟于离开这地方的需要了。就为了自己一点自私,似乎以早早离开这个地方好点,因为一切必然的进展,完全把自己陷于不能自拔的情形中,平素把一颗心拘于自己工作上,拘于自我的悲哀欣赏上,一旦在这些男女事情中还得来负下一些不必负荷的义务,生活是更多烦恼了。

    但到这来的男子A,这样天气还是无法在住处安置一个炉子,写成了的一部小说是已经被人家用一种很客气的理由退回了,把她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第二次失望也得到了。现在各学校皆只有一个月就得放假,书业既极其萧条,相熟的地方无从拿一点钱,换一学校又不相宜,若是仍然搬到上海去住,则用什么来对付房钱同伙食?上海不是北京,一住下来可以半年不名一钱,北京既不能凭空飞去,租界上那里找得到生活?并且不大明白自己性情使他来到这里教书的人,还会以为年青人毫无恒心,见异思迁,把固有的业放下又去流荡各处敲诈,为不可救药。自己生活虽不一定当在完全处努力,不过把这误解的方便给人,也仍然是一种痛苦。还有,穷使他在过去成为许多人不欢喜的人,如今是仍因为穷无法在生活上认真了。

    看了一会在球上发生兴味的年青人的行为,又看了一会以看球为乐事的旁观者陶然自得的种种平凡的脸,男子A感到心上积孽的烦累,觉得用他人作榜样这幸福是永远不能达到了,就一个人回到住处,在平常拿来写字用的小桌边坐下了。

    因为不许这心上的东西扩张,看一本古子书寄托到自己这颗无没落的灵魂。

    三

    这些人一吃了饭全到玖处。在玖同五同玉面前,女生朱极其不自然。做人的义务是这个女人比其他诸人为多的。她多知道了一些事,就为这些事情把如量的烦恼得到了。玖见到朱的沉默,只以为是心中有别的事,就说:

    “朱小姐,你这样子像观音了,听说观音是又和气又忧愁的。”

    “我忧愁什么?你小孩子说的话不当数。”

    五会心的笑,似乎知道这沉默理由。然而以为朱只是因为别一个男子心上有所纠纷罢了,就率真的问朱:

    “是不是为了一个人?”

    朱作为不曾听到这话的意思掉头同玉说话。她说:

    “玉小姐,你看完人心没有?”

    “人心那里会看得完?”玖是这样搀着嘴。

    “我是说莫泊桑那本小说。”

    玉说:“看得一半了,还好。”

    “你看完了或者会以为更好。但那上面的女子是太过了。那恐怕是法国女人。”

    “你意思是中国女人应当怎么样?”

    “中国女人我并不是说我很懂。不过中国一般女人是——”

    玖正把一个木匣给五玩,木匣开时作大声,众人全惊了一下。

    玖说:“这匣子奇怪得很,它只差不会说话。”

    “小孩子,”朱轻轻的说,把匣子抢到手上看。“若是会说话,你会更欢喜它了。”

    五说:“会说话,它就可以说‘我讨厌你,恨你,’你不相信就问它。”

    女子朱脸上显出可怜的神气,把匣子交给了玖:“正是!有口了,就聪明得很,会说许多话。佩服极了。好极了。可爱极了。”

    女生玉望到这说奇怪话的两个人憨笑,也说道:

    “口不是说话的东西,记得到没有?”

    玖说:“那是吃梨吃糖的东西了。”

    另外三个人听到这话皆觉得好笑。玖因为说到糖记起了二哥在前天到上海去询问稿件时买回的糖,从床下箱中取出那个纸盒来请大家吃糖。把糖拿到手上最先的是玉。女生五说道:

    “玉,你口为什么又吃糖?”

    玉不做声,把一块赭色咖啡糖掷到口中慢慢嚼着。到后是五也照样把糖吃过一块了,想第二次再取,玉才忽然想起一件事的神气,把五的手拖住不放,说:

    “我是说你的口不是吃糖用的,让你吃过一次,还不节制这分外的好处,不行的啊!”

    “好利害的嘴!真会骂人!但是糖我还是要吃。”

    “偏偏不许吃!”

    于是抢着,各用着女人任性的样子闹着,到后是气力大一点的玉把装糖的盒子抢去了,站到房之中间,无可奈何的是五。玉揶揄五道:

    “五,你的口赋闲了,应当赋闲!”

    五不答不睬,想心上的事样子,轻轻的叹着气。

    玖却说:“这里还有一个更好的东西,”她把抽屉里剩下的一种香糖给了五。“试试这个,吃过了你满口会香!”

    女孩玖并且把这香糖也分给了站在一旁微笑的朱,朱摇头拒绝了,用“不能再吃”作为理由,意思却是“这糖只有五一个人有分能吃。”玉也拒绝吃香糖,说是“那个并不是人人有分的东西。”

    五就一人吃香糖,神气很自然,说:“我吃了看你们怎么样!”

    玖一点不觉得这些女人为什么说话行事必须这样难于理解。她当真是一个小孩子,在这些情形中,仿佛不能了解这些女人很快乐健康生活,到了二哥面前,谈谈故事时,二哥因为这话所生的摇动,这孩子也没有见到。

    四

    四个人不到一会就走到上课去了,与女孩玖同住一房特因为有朱等来此才走出到外面花圃的那女人,回到房中,看着满地包糖花纸,摇摇头,就拿起一册放到女孩玖写字桌上男子A所作的XX小说来看。她很懂这些女子同玖能要好的原因,她虽与玖同房,却反而没有什么话说了。

    这人是数学系二年级学生。一个看来也不讨厌也不使人特别欢喜的女子。年纪是二十一岁。看样子是规矩中人。男子A间或来女孩玖房中时,这女人总是很少说话,沉默的坐在自己位子上,看看书,或假装看书,听玖同她二哥说话,男子A一点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这女人这时看了两页书,心中仿佛非常烦乱,不能自持,放下书,伏在自己的字桌上来写信了。到听打下堂钟为止,把信写成了,又把信藏到衣箱里去。

    到了晚上。男子A同玖把饭吃过后。

    “玖,你认得这是谁写的字?”

    男子A把一个信封给玖看。女孩玖看了一会,就摇头。“认不出,又好像是熟人的笔,非常熟,就说不分明是谁。”

    “你看是像朱的?”

    “不,朱的字体很写得长,我看得出。”

    “像不像玉的?”

    “也不像。”

    “像五的?”

    “更加不像。”玖肯定的回答了她哥哥的询问,又把那信封拿到手上反复的看,“二哥,为什么得这个信?写些什么话,让我看看好不好。”

    “不送你看。这奇怪极了!上一次我接到了一封也是很怪的信,里面只说一句话,说得很怪,在一张纸上写上:‘你真是有幸福的人!’我先以为是一些学生做的事,很平常,把它扯了。今天又得一个信,字迹似乎同前次的一样,写的话是女人口气,你说怪不怪。”

    “写些什么?”

    “写得很可笑。但这个人我觉得是很可怜的。这人以为我当真是有幸福的人,并引了我写在XXXX上的两句诗。一定是女人,信上就是不说是女人,也可以看得出是一个女子的口吻。”

    “也许是男学生胡闹,开这样玩笑。”

    “上面又并不是玩笑,我猜想是……”

    “我看朱——”

    “可是你说不是朱的字。并且我决定也不是朱写的,因为语气近于同我并不很熟的一个人。”

    女孩玖在心中揣想一切同学,想了半天,想到另外一些事了。到后忽然说道:

    “二哥,你实在是有幸福的人,别人说得不错!”

    女孩玖的笑话,使男子A沉默了许久。

    晚上到后落细雨了,男子A把玖送回宿舍,过玉五房中说了一会话,吃糖,说女人在新的世纪里应当如何多明白认识自己那一类话,雨大了,借伞回去,说是不必送回,明天自己来取,那是女生五的话。

    女孩玖回到自己房里去时,见到同宿舍的同学女人正把脸伏在枕上,像是在哭。

    “什么事?人是不很愉快么?”

    这女人见到女孩玖问她,就摇头,且作苦笑,稍过一阵,就聊以排遣的样子唱起上一天所学的一支洗衣人歌来了。

    同样的是这冬天晚上细雨霏微里,被饭馆主人用懒惰的一种原因打了一拳又踢了一脚的送饭江北小孩,拭着眼泪提了饭篮正从广坪走到女生宿舍楼下,很寂寞的捡拾女生们把饭吃过放到楼梯下的碗盏,把碗碟相磕发大声音。为女生服务的妇人,以为是狗来了,开了门就想把手上的木槌掷去,见到是送饭孩子,就说:

    “多福,我差一点把你当狗打了。”

    孩子什么也不说,不管当狗当人,只望到栏干上一顶红纸做成的高帽子出神,因为这帽子是在日里学校比球时学生们戴到头上的东西,这时却戴到上楼梯的栏干的木头上了。

    F

    一

    女孩玖在男子A的房中低低的哭泣。男子A一脸是血,静静的躺在床上。满地是血染。桌上一条用为擦手的毛巾,也全染成红色了。

    窗外落雪了,小鹅毛片样子正在落,从窗上望去,望得见两个相叠的红色屋顶,上面匀匀的铺着薄雪,把屋顶渐渐的变成了白色。

    房中还无火炉,故清冷异常。男子A是从早上流过许多鼻血以后还不曾起过床的。

    “玖,什么时候了?”男子A幽幽的涩塞的声音问,见女孩玖不作声,就叹气,说,“什么这样子?我不是说过我们应当好好的活下来么?”

    玖用那因为流泪已略显得红肿的眼睛望到男子A,男子A就又说道:

    “怎么这样子?眼睛又肿了!别人笑你!二哥这点点血是不会死的。纵要死,也不是哭的事。我算是尽过我的本分了,天使我到这种情形,应当想想哭以外的法子!前几天不是同二哥说到要做男性的女子么?如今是时候了。如今还是应当努力,譬如二哥,不工作,怎么办?工作结果虽仍然像这样子,没办法了就流点血,但是我们总算活过一段了。”

    女孩玖仍然不做声,不哭了,坐到平时二哥做事处桌边,只痴痴的望到窗外的飞雪,为男子A的病心中难过,热的泪还是沿了脸上流下,滴到前襟。直到男子A想把身体竖起,恐怕又得流血了,才很轻的说:“你不要起来,再摇动是不行的!”

    男子A就仍然躺下了,问:“雪还在落么?”

    “落得很大。”

    “你穿这点点衣,冷不冷呢?”

    “很好过。”

    “很好过,可是不许为我这件事哭泣!”

    女孩玖就把脸背了男子A:“这样流,怎么办?”

    “我这点血毫不要紧,你不能随便哭!你这时节没有在你二哥面前流泪的权利,因为你知道我病。你自己转到宿舍去看看书好了,你或者就坐到这里看书。我明天一好就又可以写更好的文章了。我记到每一个集子我总有一篇文章是流过鼻血以后写成的。流过血一次,我就又有精神了,或者明天,或者后天,一定可好。他们既然说文章要篇数多,才能照得行市算钱,我就写许多短篇出来,同他们再做一次生意,让这些人刻薄一次。有了钱,我们可以办一个炉子,买点药,把你衣服赎出当铺,还了这里伙食账,病也不怕了。”

    “但是这时节怎么办?我想可以到上海去向蔡小姐借一点钱来,你还是到医院去。”

    “医院有什么用处?我这样子你以为我可以坐三十分钟汽车么?”

    “请江边的医院医生来也好。”

    “莫做这呆事情。医生这东西不是为我们这种人预备的!你让我静静的躺一天,不要为我担心,你要玩就同五她们玩去,你昨天不是说朱要你到她那里去吃从家乡带来的菜么?仍然还是去好。”

    “我不想玩。”

    “那就在这里看书。把我告你那本书念过再玩,你应当照到我说的话,书念完了做点记录,你不能又借故不做。”

    “我不欢喜那书。我现在来为妈写信好了。”

    “好,就写信也好,只不许哭。你要校役把地下血点洗去,把手巾也搓洗一下,这时不流了,我自己很明白。”

    女孩玖就走到门边去叫了两声用人,返身到桌边预备写信。男子A又嘱咐:

    “不许说身体不好,不许说又流了血,应当说一切很好,知道么!”

    女孩玖点头,把一张信纸开始写着“近来我同二哥身体很好……”一面把不能制止的眼泪滴到纸上。过了一会,男子A问:“好了么?”女孩玖说:“好了,你不要看,我念给你听。”她就对那仅仅写过一句话的一张信纸,读着许多使男子A听来愉快的话。

    二

    在扁脸教授的房中,照料宿舍的长头校役正把白铁壶中的沸水倒进热水瓶。

    扁脸汉子说:

    “A先生在住处么?”

    “在。”

    “有女学生么?”

    “没有,你家,他病了,从鼻孔中流血,今天爬不起来了,你家。”

    “哈,有这会事?怎么不请医生看?”

    “今天是礼拜,校医到上海去了。”

    “病了没有人来看他吗?”

    “就是那个小姐,他的妹妹吧,你家。”

    “别的传染病?”

    “不是,是老病。”

    “鼻子破了吃三个蜗牛会好。”

    校役把水瓶灌满了,所以不说蜗牛应当如何吃,只说“先生还要水不要水?”扁脸教授于是仍然说“把蜗牛三个敲汁生吃,治百病。”校役出门不久,这教授就到男子A的房中了,最先就问血是不是还在流,还不让男子A抽出回答的机会,就又把蜗牛的方法告给了男子A,一种天真的热情见出这人的肝胆。男子A倦怠不能支持,卧到床上,不作声,然而点头,意思表示感谢也表示一切领教了,对于这方法将来是总得试试,就因为这丹方新奇,说来也很动听。

    扁脸教授在房中各处望了一会:“A先生,人病了,寂寞不寂寞?”

    男子A说:“并不寂寞。”男子A这意思是“纵寂寞也是当然。”但扁脸教授却以为这样话极中肯了,他得到一个方便把一个女人的名姓提出了,他问男子A,有学生来看过没有。

    告他没有谁了,就又露出不大相信得过的伟人神气,“我好像听到XXX在你房中说话,”这样说时且悻悻的笑,把一个俗物的脸更夸张的摆在A眼前。

    男子A望到扁脸教授,心里想:“你这呆子,凭什么理由总得来我这里谈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女人?”可是男子A也并没有说出口来,沉默的态度倒给了扁脸教授一种同样的领会,以为男子A同自己一样对于XXX这个名字也能悦耳适心,故第二次这女人名字提出时,且附以由自己感觉到的猜想,说是“有人造谣言说XXX同你很好”这样荒谬绝伦的话,男子A分分明明看得出这谣言就只是这俗物的谣言,所以说:

    “既然有了谣言,将来或者就特意来把这谣言证实一下,也是很有趣味的事。”

    “可是我不相信,因为这属于不可能。”

    “你怎么不相信?是可能的。”男子A看不过这人的样子,所以故意说出这话来窘这扁脸教授,“本来是谣言,但我这人的趣味是不避谣言,却常常把生活跌到谣言里去,以为这至少也可以使一些造谣的人又开心又不舒服。”

    “你这个人这样可真不得了,太浪漫了!”

    “本来不浪漫!”

    “但是谣言算不得什么,我们生存有一个更大目的,不是与谣言这东西反抗的。你这样一来不是太浪漫了么?”

    “本来是严肃的!”男子A几乎是在嚷了,因为很奇怪某一种人耳朵对于言语的解释特别。

    但扁脸人还是说教授样子以为不能浪漫。“太浪漫了就要病,我听说,你流了许多血,可了不得。”

    男子A忽然又觉得同这种人说话为无聊了,就把脸掉到另一面去,对墙装睡。

    扁脸教授似乎为怜恤天才的原因,叹息了两声,轻轻把门带上走去了,男子A想到这俗物又单纯又狡猾的心事,哭笑皆非。可是想不到是这人回到他自己房里时,就告给校丁即刻应当为A教授找寻蜗牛的话。他似乎想从这些事情上尽一个朋友的义务,使男子很明白XXX是有了一个爱人,而这爱人自己虽间或是造点谣言,是不许谣言从另外口中发生,也不许谁证实这谣言的。男人A在流血衰惫中静静的体会到面前活跃的一切人行为心情,但在另一空间的人事男子A完全没有猜中。

    三

    女孩玖到了自己宿舍,一双美丽的眼睛显得略肿。对于玖的注意,是近于与玖同房女人的义务,已经有许多日子了。那女人每见到女孩玖一时非常天真的笑闹,一时又很可怜的样子坐到自己座位上,半天不做事,总觉得有一点不安。本来不欢喜同其他女人说话的性格,在与同房的女孩玖是应当把脾气稍稍改正了一点的。但因为女孩玖还是另外一个人的妹子,那女人,为了一种隐匿在心中深处的罪孽,虽同在一个房间住下,同玖也不能说多少话语了。

    这时这女人见到玖眼睛是哭过的眼睛,就在心上猜想这红肿因缘。

    另一个女子来邀玖到XXX去开XX会,本来是先两天答应了的期约,现女孩玖却说不愿意同去,因为身体不好。那来邀玖的女人走了,同房的女人得了说话的机会,“是不是有病。”

    玖不做声,想了一会。到后才说:

    “我哥哥鼻子坏了,血流了许多。”

    同房女人听到这个话,脸色白了一点,好像是这鼻血同女孩玖的眼睛,皆由于自己所作荒唐事所成,神气很不安定,到后破了例,一个人披了大衣,走到江边去了。玩了一点钟才回来,全身是雪,回来时,见玖同朱正把头聚在一处念书,心中若有所失,第二次复又离开宿舍到图书馆去。看了一些宗教神学的书籍,一些在图书馆看杂志的男子同学,皆估计这女人是一个努力读书的好女子,她自己则一点不曾注意到书上的文字内容指示的是些什么东西。

    到晚上,因为玖的原因,朱同玖曾到过男子A房中坐了一会。晚来雪更大了。然而天气转比白天暖和了许多,所以到病人处谈了一会以后,朱仍然伴女孩玖回宿舍,两个人毫无顾忌的谈到男子A的病中情形。年青的玖,忽然说到他二哥接到的信那件事了,她说:“不知是谁,写这样信给哥哥。”

    朱说:“那容易明白之至,决对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朱的意思指的是玉同五。

    女孩玖摇头否认:“不是的,决不是。”

    朱说:“这人倒聪明!是应当明白的了!人家那样热情,不是……”

    女孩玖好像想起了一个人,把话岔开了,她说:“落雪了,朱小姐,我们做罗汉,罗汉是不要热情的。”

    朱说:“若是要融,还是缺不了热。”

    “融了就完了,有什么用处?”

    “你只晓得雪。”

    “难道你说的不是雪吗?”

    朱点头复摇头:“玖,今夜雪太大了,我不去了,好不好?”

    “好极了,我们明天可以在坪里堆一个大雪人,每天可以见到。”

    与玖同房的那女人又想披了大衣有出去的样子,为朱见到了。“这时还有事么?”对于朱这样询问只用一个使人不愉快的摇头作回答。这女人走到另外一个宿舍去,一直到熄灯时才回来,回来时衣也不脱,就把被盖搭到身上睡了。这是同谁在抖气,做这样任性的事情,女孩玖同女生朱虽同在一个房间,完全没有明白,就是这女人自己,也仿佛是说不分明的。

    四

    一夜的雪把世界全变了。这雪真似乎是特给了许多人堆雪偶像的方便而落,到第二天早上,平地已有雪六寸厚了,天色还晦暗不明,有要把雪再添六寸的神气。酿雪天照例无风,天空全是厚的灰色云,落了雪地气特觉暖和多了。从上海开来的八点钟火车到站时,三等车中仍然是一些肮脏的蠢人同一些兵士下车。蠢人各以其方向,到了站,把车票递给一个查票员后,就把肩膊缩拢,从积雪的小路上走去了。兵士们穿起庞大臃肿与身体不相称的军服,用大的竹杠,抬取由火车运来的军米,吵吵闹闹的在雪中走着。穷学生也夹杂到这些人中,穿薄薄的夹衫,飘飘然如学道之士,从上海赶回学校。

    二等车只有三个体面人,穿厚而柔软的皮袍,外加毛呢大氅,挟大皮包,从家中吃了白木耳之类清补的早点,赶到学校来上课。这些上等人下车了,一群车夫皆围拢来找生意。

    教授之一是哲学家,对雪生了诗意,于是说:“好雪呵!好雪呵!自然之神秘美丽使人赞美佩服!”

    另一教中国诗的就吟柳子厚“千山鸟飞绝”的五绝诗。

    又另一经济学教授,就提议踏雪走去,以为一面是欣赏美景,一面也实行平民生活。

    虽车夫如何谦卑客气的请坐上去,说是雪深路滑很不好走,终于没有坐车,三个体面人就在一切穷人蠢人所走的雪路上走去了。

    因为好雪,雪的美,给了许多人以新鲜的喜悦,壮观的感动。守在车站边以为星期一生意一定不坏的车夫,完全失败了,无一个人坐车,大家皆失望得很,火车且即刻又开回上海去了,就觉得非常寂寞,相对无聊的笑,且互相用一种下等人的野话嘲谑。

    雪一落,于是各处皆有雪的偶像产生了。在车站边小屋子中住下的路工,把大的铁铲铲取站上路轨旁的积雪,在车站旁堆起大雪人来了。学校外小馆子送饭小孩子,把路上的雪扫除的结果,也在饭馆前堆起雪人来了。军营中兵士,把营部操坪的雪铲成一堆,也砌成一个雪人了。XX学校的广坪,则有了三个白雪作成的偶像。学校中雪人也比其他地方的稍稍不同,就是纵然这东西不过积雪所成,全身的装束也俨然体面许多。学校的雪的偶像,在坪中三个以外,又有几个为女生作成的,女生宿舍附近的园里,女生五同女孩玖等一共七个女人就合作堆了一个极美观的雪像。五同朱用刀削刮雪人衣服同肩部,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的玉却这样长那样短的指挥。把雪人作成就以后,因为没有眼睛,不活泼,女孩玖就回到自己房中找出了两粒黑色圆纽扣,陷到那雪人的眼眶里去。

    雪人精神极了,大家皆拍手笑,且邀约站成一字,排排向雪人行礼。站在一旁的玉,看了雪人一会,却故意装成惊讶的样子,同女孩玖说话。

    “玖小姐,怎么把扣子放到眼睛里去?应当换一种东西才对。”

    “只有扣子像眼睛!”女生甲说。

    “还有更像眼睛的东西。”

    女孩玖就说:“玉小姐,你说换什么?”

    “换糖好一点。”

    “糖要融。”女生乙说。

    “难道雪就不融么?眼睛应当是柔软的,是甜的,不应当像纽扣那样子无味木强,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玖是对于玉的奇巧提议完全赞同的,正想当真去取糖,五却说道:

    “玖小姐不要听诗人的话!诗人只会口上赞美同铺张,总是不动手。……你要甜眼睛你自己去要,怎么指挥玖?”

    玉说:“玖小姐,你还是去取糖来,莫听她的话。”

    女孩玖当真就跑上楼去了,取来了糖,很有兴味的把那两粒纽扣挖出,除了嵌两粒糖到雪人眼眶内里,其余还给大家吃。女孩玖完全是个小孩子,见雪人已成就,欢喜极了,就把糖分给众人,说:

    “你们大家吃眼睛吧,味道不坏!”

    虽然禁止过玖取糖的女生五,见到糖,也仍然不反对放到口中了。

    大家笑着吃糖时,与女孩玖同宿舍的那女人,正独自在楼上晒台间看到下面。

    五

    望到屋顶斜面一片白,男子A心情拘挛着,为这眩目的东西所摇摆,想出去看雪。加了一件夹衣,戴了帽子刚要想出宿舍下楼梯,扁脸教授却从后面追来,很亲洽的把手搭到男子A肩上。

    “老A你这血我晓得不要紧,鼻血不是病。看雪去么?我两人去看。外面坪里好极了。文学大家应当不缺少赏雪雅兴。应当有诗。听人说有学生在造偶像。”

    男子A站在楼梯边却不动了。

    “我不是这些人的偶像,我何必下楼去。”心这样打量时就停顿在楼口边了。

    “怎么?不是预备要下去看看么?”

    “我还有事情,”男子A就回头走,一面说,“我不想去看偶像,”一面返回自己房中,嘭的把门关上,下锁了。

    这扁脸教授就一个人下了楼梯,口中吹哨子唱歌,毫不以男子A行为觉得奇异。他走到学生们所堆砌的一个雪人面前时,看到有学生用雪砌成的皮匠两个大字,就纵声的笑,以为这雪人不是一个皮匠,简直是一个教授,因为肌肤轮廓皆是一个上等人模型。可是完全想不到堆砌偶像这些人,也完全是把一个日常所见到的上等人作为偶像胚子的,但略有嘲弄的意思,却把一个社会上极下等的不尊贵的名义给了这偶像了。

    在大的雪偶像前面,用着佩服的神气,对这东西加以敬异的,很有一些人。这些人,就是所谓生命力外溢时时不能制止自己的胡闹,成天踢踢球或说点笑话就可过日子的大学生了。另外也还有人在心上想着“过三天我看你还能如何伟大”的不平神气,对这三个雪人看望的。还有人抱了“太阳一出雪就消融”的乐观与悲观心情,所谓今古君子之流,在那里步章太炎原韵,或仿十四行体,做咏偶像诗的。但是机会使各处雪人到了下午皆更夸张的把身体放大,因为天上的雪又在落了。

    男子A第二次鼻血是在吃午饭的时候。这时外面雪正大,大广坪里还有许多的年青人堆雪人玩,互相在雪中追逐,捏雪团对掷,使送饭的小孩子发生大的兴味,忘记了篮里汤菜已经冰冷。

    因为出血,正在一旁吃饭一旁说到女生堆雪人故事的女孩玖着了忙,把碗放下了。她照到她二哥说的话到楼下去取雪来止血,把雪用盆装来了,男子A的血便滴在这白雪中。一面把雪敷到鼻部同头部,一面躺到床上去,被上也全是血污了。女孩玖不知所措的在房中各处转。

    “玖,不要紧。你吃饭吧。冷了是不行的!”

    女孩玖没有做声,摇摇头。

    “你吃饭,听我的话!不听二哥的话我可要生气了。我们不能同时有病,还不明白么?”

    女孩玖又点点头,刚把碗拿到手上,见到血把男子A手染红了,又放下碗来照料男子A。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自己吃饭!你不吃饭我当真要生气了!”

    女孩玖仍然拿了碗,背了男子A,装作吃饭的姿势,大的泪落在碗里,到后把一个为母亲赠作十六岁生日的碗,掉在地板上打碎了。

    男子A不再说话,因为两面鼻孔皆堵塞了棉花,血仍然在鼻腔里涌,到后是从口中喷出血来了,血喷到面前盆里,所有一盆白雪皆成了红色。

    六

    下午三点在XX小医院里住下的男子A,躺到床上毫无生气。女孩玖坐在床边照到男子A意思给一个书店主人写信。信成了,轻轻念着:

    XX先生:我的病又发了,毫无办法,如你所知道的一样。现在住到XX院里,自然是不会即刻就到危笃。但人一病倒,书是教不成了。请你告给我一个消息,是我那一本书究竟要不要?若是要,你就即刻为我送点钱来。我的情形你明明白白,学校方面是一个薪水也没有剩余,所有希望只在你书铺一方面。

    (署名)

    念完了信的女孩玖,把信放在膝头上。

    “二哥,是这样子写么?”

    男子A在那瘦黄的脸上漾着可怜的微笑。声音极低的说:

    “玖,你写得好极了。”

    “那里!我不明白像不像你口气?”

    “你比我写得还好。我是一为这些人写信就得生气的。你坐五点钟车把信自己拿去,送到他经理处,若是不在家也就回来了,不要太晏,天晚了很麻烦。”

    “我想一定要找他拿钱来,不然我到蔡先生处住一晚,明天总有结果。”

    “住到上海也好,不过实在没有钱,就到蔡家借点钱也好,我恐怕他们近来也很不方便。”

    “我去看看再说。我赶得及就回来,赶不及就不回来,你在这里总不怕什么吧。”

    “一点不要紧,你去吧,车差不多会快来了。”

    女孩玖就走出房到待诊室看了钟,还差二十分,又走回病房来。

    “二哥,若是见到XXX得了钱,我一定回来。”

    “你回来这里也关门了,不如到蔡先生处住一晚也好。你放心,我自己晓得这时血不会再流了。”

    来了一些年青男学生,女孩玖不再说什么话,披了大衣出了病院到车站去了。

    年青人来看男子A的病,其中一个学生甲,用着近于好奇的神气,说:

    “听A先生流了吓人的血,这时好了吧。”

    男子A点头苦笑。心里想想:这是吓人的事,倒想不到。复次年青人中又有一个乙说话了,他说:

    “这是火气。”

    男子A仍然只有点头苦笑。见到这情形,就有另外一个懂事一点的学生丙,用现在中国所有批评家神气,在同学乙言语上加以指正。

    “鹭鸶,什么火气水气,说这样无常识的话!”

    “怎么不是火气?血属金,——”

    “博士高雅,博士高雅,什么血属金,念你妈的灵光经!”

    那被同学取绰号名为鹭鸶的,很不服气样子,也不问地方,大约是天真烂漫习惯了,说话非所长,就想捏拳头打。

    学生丙躲到男子A床边去,似乎求救。

    学生丁,一个小脸小鼻大麻子的人,说:“怎么打起来了?要打就出去,这是医院,是A先生病室,这样放肆真应记大过一次。”

    还有戊己不说话,只是笑,且摇头,仿佛意思是说“真不敢当”。

    男子A见到这情形,觉得年青人真是很痛快的活到这世界上,使人羡慕不已,然而也很受窘了,见戊不说话,就问戊: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

    “从江边。因为在路上听到有同学说到A先生今天因为鼻血流得太多搬到了这里,所以邀来看看。”

    “今天雪真大!”

    “是的,大极了。江边很美。”

    “你们真舒服。”男子A说着就叹了一口气。

    丁就向丙说道:“A先生说你真舒服,团头团脸,有官像,听到么?”

    丙说:“听到了,你的恋爱要我讲给A先生听没有?”

    甲说:“只管讲!”

    乙说:“老甲,你的事我清清楚楚,我明天还得到同乡会集议席上报告,不要以为自己干净得很!”

    大家随意在病人床前说着笑话,且似乎是这些话是正为男子A是教授的原故,才处处还加以剪裁来说的。本来再玩一会或者就当真会听到许多据说极其动人的恋爱故事了。但学校的大钟一响,年青人皆记起吃夜饭这一件事,觉得有应当赶到食堂争夺一个好位置的必要,所以一窝蜂走了。

    甲乙丙丁离开病人时,就同时说道:

    “A先生,我们明天又来看你!”

    男子A很忧愁的说:“好,你们明天又来看我!”这些人就走了。人走了后,男子A心想:一些有福气的人。……学文学,自然会要产生无量数伟大作品。……还有先生咧,教英文,大约恋爱之类,还会用英文写情书。……毕业了,也去教书。……一些宝贝。因为家里有钱,或者从更苦的阶级里爬到这里念书,穿新衣,开会,吃茶点或写报告,快活了。……有理由天真烂漫活到这世界上的人很多?……不过任如何为这些人着想也很无聊,因为这些年青人,到食堂把座位占据到后,也就正在男子A病上作一种猜想,甲乙丙虽各有所持,总而言之则以为男子A是为女人而病,大家皆以为这猜想绝不会错。幸好蒸鱼到了桌上以后,大家意见才能统一,异口同声说是近来食堂蒸鱼味道总是太淡,再不注意真得另外换一个馆子包饭才好,把男子A开释,继续谈鱼肉的事了。

    七

    在XX书店编辑处的会客室里,女孩玖站到那堆满了书像堆店一样的地方,等候经理的回来。经理为别的事出门了。一个平时很风流自赏的小编辑客客气气的把女孩玖让进这会客室,拿烟拿茶,非常恭敬。但女孩玖没有下车时见到车站上电灯已经就放了光,这时还不见经理回来,一面挂牵到病院里的哥哥,一面肚中有点饥饿,对于书店那小编辑的殷勤一点不能领情。那编辑问了许多话,见女孩玖不理会,抖气到另一房间吃晚饭去了,女孩玖就一个人在这会客室中,很无聊的等候着。小编辑把饭吃过,似乎仍然不能忘记会客室的人,又走过来了,虚伪谦恭的询问女孩玖是不是吃过了饭。女孩玖只是摇头,也不答应什么,且样子十分轻视这男子,小编辑觉得在女孩玖前面失了尊严,心里很难受,就说:

    “X先生今天不一定会回来,因为往天总不到这时就回来了。”

    女孩玖听到这话,想了一想,好像等候到这地方,同这讨厌的男子谈这样那样也无聊,就把男子A给这经理的信封上,写了几个字,告给这人说是明天一早九点仍来等候回信,把信交给那编辑,离开这会客室了。

    把女孩玖送出门外,痴痴的看到女孩玖背影的风流自赏小编辑,回到编辑室,把没有封口的信取出一看,知道是男子A的信,且猜想女孩玖一定是男子A的妹子了,颓然坐下,先本还想写情诗的勇气完全没有了。

    出了XX编辑所的女孩玖,想到既然明早还得来此等候回信,返校是办不到的事了,就搭了公共汽车到蔡家去。

    到了蔡家,约有七点半钟样子。

    那男主人是男子A的朋友,女主人则另一时曾教过女孩玖的半年英文。是一对从大学毕业以后就住在这里靠翻译书籍为生活的夫妇。男子如今正有事情出去了,只女主人在家中楼上,一人吃晚饭。见到玖来欢迎极了。房中有炉子,非常暖和,就忙为女孩玖脱衣,一面问吃饭了没有。女孩玖说还没有吃饭,即刻就同在一桌吃饭了。姨娘下楼去取碗筷时,两人就谈话。

    “学校也落雪么?”

    “大得很,比这里好像还大。”

    “冷不冷?”

    “不冷,落了雪就不冷了?”

    “炉子?”

    “还没有升。”

    “怎么还不升炉子?”

    “钱又用光了。”

    “怎么一个人来?”

    “二哥病倒了,流血不成样子,现在住在医院里,所以我下午五点钟来取点钱。”

    “呀,又病了!”

    “流得血多,到后没有办法了,才到医院去。”

    “得钱没有?”

    “没有。人不在家,明天再去。”

    “我这里拿三十去,昨天我们才得一点钱。”

    “那我现在就要回去,因为我告给了二哥,一得钱就来,我还要到院里去看看。”

    “这个时候怎么好去,到这里住明天再去!”

    “不,若是蔡先生这边可以拿点钱,我现在就回去好一点。”

    “那怎么行?车恐怕赶不及了!”

    “赶得及!”

    “赶得及也莫去,天气冷,病了也得你二哥担心。”

    “不,我应当就走。”

    “吃过饭好点,天气这样冷!”

    “不,我回去吃。”

    “我看还是明天去好点。”

    “我心里慌得很,要走。”

    姨娘把碗取来了,听到说要走的话,就留客:“玖小姐不要走,又在落雪了,夜里怎么一个人坐车?”

    “我就得走!”

    也不问女主人怎么样,站起身来取大氅,女主人知道女孩玖的脾气,且明白男子A性情,就不再说什么了,从箱中把钱取出,把三张十块的票子给女孩玖,自己只留下几张一元的钞票。

    “那你们又怎么办?难道不要用了么?”

    “我们还有零的,你拿去好了。”

    “我拿二十就有了。”

    “全拿去!明天我可以去为你到XX书店找经理,把图章留在这里好点。若得钱我就要夕士送来,或者我自己来,就到看你哥哥。”

    “好极了。不过我还是拿二十去。”

    “拿三十去好,小玖子怎么这样奇怪,二哥病难道不要钱用么?若是XX取不到钱,夕士或者还可到别处拿点,不要着急!”

    “那明天如是XX得了钱,你来我学校玩玩也好。我们那里天气也并不很冷。”

    “好,得了钱我就来,车是九点XX分,人少一点么?”

    “这几天车上全很清静,你来我那里吃早饭好了,有鱼,是广东味道,也有辣子,自己买的。”

    “好得很,我来吃鱼。”

    两个人下了楼,开了门,望到弄堂的雪了,站在门边的女主人,捏着女孩玖的手不放,说:

    “雪这样深,真是好事情!”

    “是的,还在落,明天会有一尺深!”

    “再落真可以做罗汉了。”

    “我们已经堆了一个,还是用糖做的眼睛,他们说眼睛应当是甜的。”

    “什么人说这种话?”

    “是女同学。顶会说怪话的一个女人。”

    “同学还好没有?”

    “全是很好的,大家成天上课玩,有什么不好。”

    “你们雪人大不大?”

    “不大,很有趣,你明天可以来看,我们那地方是顶方便作这东西的。大家都不怕冷,大家动手做。”

    “玖,那你还是明天去好一点,明天同我两个人一块儿去,你为我引路,不然我找不到你们,又不知道医院在什么地方。”

    女孩玖站到雪中想了一会,忽然听到一个人家的挂钟响了八点,记起二哥这时候还大约在病院中没有睡眠,觉得无论如何要走了,就说,“我要去了,我希望明天蔡先生到我校中来,若是十点半钟的车,我就到车站等候。”

    女孩玖到街口等了廿分钟的公共汽车,到XX换电车往车站,赶到火车站时是八点三十五分钟,到学校时是九点三刻左右。

    八

    女孩玖回到学校时,因为时间太晏,不能再过病院去了,就回到宿舍去。

    女生五同玉听到女孩玖已经返这宿舍,就过玖的房中来,探听男子A的情形。玖告她们是才从上海方面回来的,因为谈到上海才记起自己午饭同晚饭完全没有吃过,问玉同五有没有可以充饥的东西,玉为玖就在火酒炉子里煮了些西米粥,五给了玖三个橘子。

    XX学校熄灯时候,正是上海方面蔡姓夫妇被租界上中西巡捕把房屋包围搜索的时候。一些书籍,同两夫妇,姨娘,皆被横蛮无理的捕探带进了租界捕房,把人拘留在极其肮脏的一个地下室中,暂时也不讯问。女孩玖,却正同五玉等说到蔡家女人的思想如何新颖,夫妇如何二人到这上海地方与生活作苦战,且告给她们,明天这很可爱敬的女主人就会到这里看我们同我们所堆的雪人。几个女人都觉得这样女人真不可不认识,嘱咐了玖无论如何得留到这里吃午饭,五同玉就回去睡了。

    女孩玖没有即刻睡眠的需要,虽然累了一天,来去坐了半天车,这时才来吃东西,但想起二哥平常时节,这个时候却正是低下了头在灯下用发冻的手捏了笔写那三元一千字小说的时候,如今纵是躺在医院里,还不知是不是还在流血,纵不流血了,也总还是没有睡觉,以为在最后一班火车或者没有玖这个人,因为想起二哥的病,仿佛非常伤心起来了,就在桌边对到一支小小蜡烛流泪。

    同房另外那女人,本来已早上床睡觉了,这时却悄悄的爬了起来,披了衣,走到女孩玖身后,把手放在玖肩上。

    “玖小姐,你不要这样子,可以睡了。”

    女孩玖头并不回,却说:

    “密司X,真对不起。我没有什么,因为刚才吃东西太饱才暂时不睡的。”

    “你才从上海回来么?”

    “是的,九点的车,因为忙到想回来,不然是在上海朋友家里住的。”

    “听说——A先生病了住到医院?”

    “是的,鼻子流血,到午时又特别凶,所以到后只好到那里去了。”

    “为什么要流血?”

    “是老病,身体太坏,做事情太多,就得流。”

    “这里难道工课也忙么?”

    “不是工课是自己写文章。”

    那女人好像是在想一种事情暂时沉默,女孩玖就站起身来,这时那女人把女孩玖的手握住了,稍稍用力的捏着,显得极其亲爱。那女人说:

    “你手都肿了,怎么手套又不戴?”

    玖听到这话略显得忸怩,微笑的说:

    “没有手套。”

    “我明天为你打一双,我剩得有很多细毛绳子,你欢喜什么颜色?”

    “我明天去买,方便点。”

    “我一天可以成一只,也蛮方便!”

    玖不知道如何说话,就不做声了。

    桌上的一枝蜡烛,摇摇的枣子大一点光辉,照出两人并肩的大影子在墙上,那女人见到这影子,心里似乎极其快乐,又依着体质的关系,对于所憧憬的一种东西发愁。

    因为一定要见到玖睡下才肯上床,所以一面看玖解衣一面仍然同玖说话。谈到病人的病,玖就说:

    “依我说是迁到上海住方便得多,因为这里并不好。”

    “是一定要到上海去住么?”

    “我是这样想,不过我们眼前办不到,书卖不去。”

    “难道A先生那么多书全不能拿版税?”

    “卖的卖去,拿版税的也拿到不少,现在是要新书才行的。”

    “这边学校欠薪么?”

    “那里,一到这来就用了两百。我们太用钱多了,是这样脾气,很难说。”

    “玖小姐,那你母亲在那里?”

    “在乡下小地方,七月去的。”

    “母亲人总好极了?”

    “母亲是好人,有病,若不因为病是不愿意转去的。”

    “挂牵母亲么?”

    “母亲若是知道二哥这样子,还不知道如何着急咧。”

    ……

    九

    “听到你妹妹说你流鼻血,好了吗?”

    “好了,谢谢你的惦念。玖妹得你给那手套,说不尽的感谢。”

    “那里,一点点很方便的事!玖小姐真好,大家全那样欢喜她。”

    “小孩子一点事不懂,我希望同房的同学代为照扶,有时候,好像还很顽皮,要打一两下手心才行吧。”

    “那里,她很乖巧的。”

    玖来了,如平常神气,进门时用跳的姿式,见到了二哥在房里,就又把那手套给二哥看。“这是她送我的,暖和极了。”

    “玖,你是第三次同我说到这事了。”

    “我还要第四次说到。二哥,你也应当有这样一双,不然手冻得不体面,上讲堂,用这样一只手抓粉笔写字,真有人笑。”

    “那你为我打一双。”

    “请密司X打,不知高兴没有?”

    “好极了,我试量量尺寸。”把手拿着了,“这样小就行了,真小,真好笑,……”

    绒手套即刻就起了,代为把手套拉宽笼到手上去,姐妹样子的亲热,玖却站在一旁看。

    玖的话:“合式得很!二哥,你不觉得合式么?”

    男子A笑:“真是定作的,谢谢,谢谢,手可不再怕冷了。”这样说,且把新的手套放在颊边荡着,“玖,来,试试,我手热极了。密司X,不信你也试试,我手热极了。全得这一双手套!”

    “怎么,你手套上又是血!”

    “那里,先有的吧。”

    “那里,身上也是!”

    “哎呀,可了不得,玖你赶快下楼去抓一把雪来。”

    “我去我去,密司X,你帮我看到二哥,我去找医生。”

    “你快去,你快来,我会手术,你快去……”

    各处全是血。

    “怎么还不来?!”

    “是的,你安静一点。”

    “你摸我手,热得像火。(把手捏紧)你怎么也这样热。你怎么红脸。你的脸红得奇怪。你让我摸摸,呀,也热得烫手。可了不得,害病的是你!”

    女生X于是仿佛自己是躺在床上,男子A却坐到桌边充看护了。医生没有来,玖先来了。玖说:“二哥,你说搬,东西已经齐全了。”

    到火车站边送行,车开了,车叫了,人去了,一切完了。

    女生X梦里醒来时,正是一只海舶乘晚潮下落出口的当儿,只听到宏大而短的汽笛,时时的叫着,天还没有大亮。

    记得有一首短歌,是给梦的歌,说:

    梦,你要骗我也尽管照你的意思做去,

    只是不要太匆匆忙忙。

    想起似乎有谁这样用忧郁的笔写到纸上的小诗,女人X惘然的望到返荡微光的窗纸,不知何处有鸡叫了。

    G

    一

    女孩玖大清早就起身到医院去。同房的人,一句话不说。睡在床上打量一切。听到女孩玖在楼下面锐声的喊女生五同女生玉看雪人,又听到女生五走到晒台边去同女孩玖说话,且听到五说:“玖,这样大雪,路上全满了,你那鞋子怎么行?快上来把我套鞋穿上。”不知玖说些什么,就听到女生五笑着赶下楼去了。她猜想,这一定是玉争到把套鞋给玖的事,想爬起床来看看,忽然又想起昨晚上可羞的梦,索性把袖蒙头睡下了。

    女孩玖走到离学校已半里远近的医院,见到两个年青看护女人正在那小园里扫雪,也似乎要预备堆雪人样子,就问一个昨天曾见到过的看护:

    “密司周,我哥哥醒了没有?”

    男子A的住室是第七号,是对到这小小花园的一间,那看护正要说话,里面男子A就在按铃了。玖随了看护的身后,到了男子A住室。

    “玖,是你么?”

    “你醒了!”

    “我醒了,听到有女人说话,我就猜到是你来了,所以按铃。”

    “睡得好么?”

    “很好,晚上吃了药,睡得极舒服。你是昨晚上回来的么?”

    “是晚上九点钟车,赶到这里快十点,所以不能来看你了。昨天碰不到那老板,不得钱。”但是女孩玖一面这样说时一面却取出那三十块钱来,交把男子A。

    男子A还不悟玖的意思,只说是那书铺只送这点点钱,所以玖不高兴,就安慰玖,说:“这点点也好了,感谢那老板,居然肯送我三十块,听说许多人卖了半年稿子还拿不到一个钱。我们得这个,可以对付目下,也算罢了。”

    “不是那书铺的!是蔡先生的。她今天要来看你,说是还可到XX书铺为我们问问那信的结果,若得钱就一起拿来。她要我留图章,我说不带图章,她说他认得那老板,不用图章也总可以。我昨天拿信到那里等候了一点钟,还不见回来,所以到蔡先生处去,她留我住,留我吃饭,说到你病,要钱,她就说XX昨天才从一个书铺拿了三十块来,还没有用,就取送我。我得了钱,恐怕你念到我,所以饭也懒吃,就回来了。”

    “看到蔡XX没有?”

    “他有事去了,恐怕是开会去。”

    “他有什么会可开?”

    “他不是XX么,我以为——”

    “你小孩子知道什么,莫乱说。”因为那看护正在房中整理东西,所以男子A就警戒了女孩玖一下,然后就说:“玖,早上吃了东西没有?”

    女孩玖笑了。“昨天我饭也不吃过,还是回到校里五小姐为我煮粥吃的。今早是一起床就跑来的。”

    看护出去了,男子A想了一会,忽然说:“她们知道我病没有?”

    “知道。”

    “知道怎么不来看先生的病。”

    “你当真要她们来么?我就……”

    “不,我是说笑话的。”男子A知道玖的脾气,止着了玖在这件事说话,又转问玖:

    “还落雪么?”

    “不。早就不落了。我们堆的那雪人,胖了许多,有趣味得很。”

    “太阳一出这东西就完了。”

    “不容易!我听五说过。浇一点水在上面,凝成冰,就不容易融了。”

    “你开一下窗户。”

    “不怕冷么?”

    “不要紧。”

    女孩玖到窗边去,用手推那窗子。左右上下全无办法了,就使小脾气自言自语说道:“在那里,在那里,怪事!欺生的东西!”

    看护从房外进来,拿了盥洗器具,放到床边小凳上,就含笑的把窗轻轻一推。窗开了,冷的风从外面吹来,看护想把布幔拉下。

    “让风吹,不要紧的事!”

    “不怕么?”

    “我还要到雪地去,怕什么风?”

    看护出去拿牛奶去了,男子A勉强的把身体竖起,洗脸,漱口,听到火车站方面敲打废铁轨声音。

    “玖,你说蔡先生什么时候来?”

    “十点来,方便吃早饭。到时我将到车站去接她。”

    “我也去。”

    “你怎么能去?”

    “我今天要转学校里去,这里我那里能住得惯?”

    “什么意思?这钱不是够住几天么?”

    “那里,——我不愿意住,我要做事,玖,你难道不明白么?”

    “可是怎么能走动?他们不会放你出去。”

    “把我留到这里不过是为他们要钱的原故。两天已经去了八块,昨天打针施手术又是十块,还得赏一点钱给他们,这是规矩。三十块钱已经快完了,不回学校去,别人恐使我们下不去。”

    “今天蔡先生会有办法!”

    “他万一拿不到钱,有什么办法?”

    “到学校同校长去说说。”

    “你记不到他们对于你学费的催促情形么?”

    “不过多住两天才行,没有钱也总可以欠到一下,他们知道你是教书的,不会脱空!”

    “但是快到十二月了,我们的希望,还是在我的这一只手上!”

    女孩玖不敢说一定莫出去的话了,就改口说:“蔡先生来我们商量看。”

    牛奶由看护送来了,看护见到男子A问女孩玖想不想吃一杯牛奶,女孩玖点头又摇头,就说,“我再去拿一杯来,”当真拿牛奶去了。男子A独自喝着牛奶,望到窗外廊下为雪所映照的强光,想到远处以外什么人样子,玖也觉到二哥的神情,就说:

    “二哥,这雪若是在北京,会将到明年三月才能融了。”

    “我想到妈去年在雪里为我流血害病的事。”

    “但是妈现在不见到,人是快乐的。”

    男子A恐玖哭,改口说:“玖,你们雪人我要去看像谁。”

    看护为玖把一杯热牛奶拿来了,玖就拿糖放到牛奶里面,男子A望到玖这方糖,想起有人说眼睛应当甜软的话了,问女孩玖:

    “玖,你糖吃完了没有?”

    玖不听到,因为这话问得很轻,以为是说牛奶,就回答说:

    “二哥,这病院真方便,好像一个旅馆。”

    “那我们是住到这里来赏雪了。”

    望到妹子呷牛奶的孩子神气,且听到二哥的话以后憨笑的神气,使男子A心中酿着淡淡的悲哀。

    二

    女孩玖一人在车站旁月台上等候第三次到站的火车。在雪里,虽使孩子心情活泼,到处皆为一种新鲜的光明与圆满,然而当七个车厢为一个小车头拖到了站,看到许多人下车,看到火车又掉头从另一岔道开走到前面与向南的车箱衔接,却不见蔡先生这人,所以在失望中心里有点难过。火车稍停一会就开走了,所有上车下车的人皆离开这月台了,摇旗人也走了,脚夫也走了,就只剩女孩玖一人站到那已为许多人踹踏得稀烂的雪地里好一会。

    她到后又想安慰自己,以为或者是到XX书局事情耽误了几分钟,赶车不上,所以到十二点才能来了,又想或者是因为吃饭的原故,所以下午才来了,一面想一面沿铁轨向东行,再过去两百步转弯走四十步,病院的大门便到了。见了男子A,这孩子,似乎非常失望的样子,说:

    “等候了半天,还不见下车,车又开走了。我想她必定有事情,不然她在平时从不对于时间马虎的。”

    男子A则说:“或者不会来。”

    “怎么不会来?我到十二点第四次车又去接她。……二哥,莫非下错了站,到XX就下了!”

    “玖,我知道你,又想一个人走到XX去玩。不要去,还是上课吧,今天不是有法文么?不许耽搁,应当就去,你不能因为我有病就成天玩!”

    “恐怕她来了找不到我。”

    “第二趟车来你再去接好了,这时上课去。”

    “我去我去。”

    女孩玖走出病院不久,又回到男子A房中来了。没有等二哥说话,就告说:“今天先生缺席。”

    “你难道就到过学校了么?”

    “我到外面碰到我同房的那个人,她告我的。”

    “那女人倒雅兴不浅,一个人到处走。”

    “她昨晚上说要送我一双手套。”

    “怎么别人又要送你东西?”

    “那我怎么知道。”

    “你应当也要送你同学的东西。”

    “我请他们吃过你买的那糖!”

    “糖!他们全是吃糖的!”

    女孩玖不懂这话意思所在,不再作声,男子A便在那苍白的脸上,荡着忧郁的微笑。

    女孩玖怎么会在车站边碰到同宿舍的女生X,真好像是一件奇怪事情。火车既开去不久,大雪天要玩也各处可玩,这女人却一人跑到车站是为什么事?并且当时见到玖了,就红脸,女孩玖也不注意。问到“有法文么?”答说“先生告假。”又问到“为什么一个人来玩?”答说“因为……”又转口。“玖小姐,你是不是就要回学校去?”女孩玖却不作声,向病院方面跑了。若果这孩子懂事一点,就可以看得出那一人的心事,是怎样愿意借一个故同玖在一起到病院去,又在一起回学校。但是玖却一点不疑心旁人,只顾走到病院告二哥不上课的消息去了。

    那女人见到玖在雪地里放步跑去,从路旁新雪上踏过,留下狭长的脚印,就痴立不动,数到这脚印的数目,惘然如有所失。到后走到江边去,寂寞的站到堤上的高阜处,对汤汤江水出神。天色深浅不一的灰色。各处一望白,泊到江中不动的船只也有白点白线。且望得到五桅船有人烧火船上出烟。

    女人X想起许多别一人不明白的心事,就觉得自己软弱得不能支持,但从另一端长堤路上走来了四个女同学,女生X怕人疑心,取小路转学校了。另外四个女生到了刚才女生X站处,望到那雪中脚迹,就说笑话。甲说:

    “莫非是预备投江的同学,见我们来才走!”

    乙更出新意,在这话上加以纠正和补充。“她一面是怕水冷,一面只舍不得学分,所以才回了头。我敢打赌说这个女人我们一转学校,可以到图书馆找到她。”

    丙不服,丁也不服,同说绝对没有这样事情,于是这四个年青有福气的女人,就约下了一点东道,她们都认得女生X,是穿绛色衣服长脸窄眉的女子,她们到后当真到校中图书馆找她。丙丁认输了,因为一进阅书室,这人就为众人发现了。

    她看的是妇女的故事,一个美国女人的,那著书上就告给他们女子如何去做人,举了四百多例,有十个是中国的新例,可是她却并没有知道在这时另一些女人就正在她身上赌下东道的那么一会事。四个聪明女子把甲乙的猜想证实,欢欢喜喜到消费社去了,女生X取了一本杂志到手上,仍然随意乱翻,心中很觉凄凉。

    三

    在租界的特别犯待审室里,蔡某夫妇各占据一条长凳,分吃着用一块钱向便衣买来的一个梭形面包,时间为被捉来的第二天十点半。

    不许说话,两人就也无多话可说。昨夜来就如此关到这地方,到今早还是如此。两人只拥在一块稍稍迷了一阵,喉中为悲愤所隘,到天快明女人已经冷醒了,开了眼睛,望到屋顶上一个靠近天花板还另外用铁丝保护的小小电灯,记起被捉的一切纠纷了,轻轻的问男子,“这些蠢猪狗!把我们捉到这里来是什么事?”男子说,“我疑心是被诬告。”女子又说,“这决不是诬告,显然是有意义的事,我看到过有许多年青人在别的室里。”男子略显得愤怒了,“这是狗的事!我看他们怎么样。”“我们XX呢?”“不会知道的,决不会!”

    坐堂了,正默默吃到面包的夫妇两人,皆被带上楼,进到一个巡捕长之类的小办公室去问讯。问过了姓名,籍贯,年岁,职业等项后,又把男子带出隔离,先问女子一些话。话问之后,女子走出,男子又到里面去了。仍然那外国人用法语问了一些话,由翻译说明,男子某的答话,则记录到一个簿子上,令巡捕把人带回到待审室去。男子某不动,用英语质问被捕究竟,那警探长之类法国人,估计了一下,翻开簿子,在另一条上,也用英语朗朗的念着:

    “蔡某某,夫妇二人,住……从XX来,翻过……平时行动尚无危险处,惟所译之过激思想书籍,实为有系统的介绍,显然……”

    男子某稍显得轻蔑那堂上人神气,说:“就只是这样一个可笑的原因么?”

    那西人笑了一下,点点头,把身稍稍站起,表示这对英帝国语言说得如此流利的男子客气,男子某无话可说,由一个巡捕带回住室,回到住室却不见到自己的女人,问那汉子,那汉子不作一声,訇的把小铁门带上了。

    蔡某夫妇分开坐在地下室,听到捕房的屋顶大钟响十二下,许多黑色的人脚一一从小窗前过去时,正是女孩玖第二次从火车站失望回到病院。坐到男子A床边小椅的时候。

    男子A问女孩玖:“没有来么?”

    “车上全是一些蠢人。”

    “他们必定有人请他们吃酒,所以忘记你到车站上去接的事了。”

    “我想下午我仍然到上海去一趟,看看那个钱。”

    “不要去,恐怕下午他们会来。”

    “我等候一点的车又去接他们。”

    “你欢喜踹雪,就去吧。我实在想出去了,这样好雪我可住不下这病院。”

    “一出去又流怎么样?”

    看护拿饭来了,女孩玖也一份。在吃饭时,玖又说:“这真是个好旅馆。”

    四

    因为等候下午一点的车,女孩玖在车站上遇到了正想过上海去的女生朱。“玖小姐,到这地方等谁?”

    “一个朋友,答应早上来,一直候了三次,还接不到,很奇怪的事。”

    “A先生有课么?”

    “那里,哥哥病了,在东边那个医院里。”

    女生朱稍稍惊讶:“怎么,害病?”

    “鼻子的旧毛病,血流得不成样子了,到了病院,打了针,血才止。”

    “我去看看。”

    “你不是到上海去么?”

    “再下一趟去也不要紧。”

    “那我们等候一下那个人,这是个很好的女人,是我的先生。”

    “是你的先生,是女人!在什么地方念书?”

    “不念书,同到她男子住到上海,翻书过日子。”

    “呵是有丈夫的人!”

    女孩玖不注意到女生朱先一句话的微带惊诧,所以也不注意到这一句话的语气可笑。火车站在这时一个短衣工人打了一阵响板,火车再有五分钟就到了。

    “朱,你到上海做什么?”

    “想买点书,还正想买A先生的《废屋》那本小说,因为听许多人说过,没有见到。”

    “我要二哥送你一本。前一会正从书店拿了十本来,预备有谁要就送谁,不要花钱买好了。二哥说他的书全是不行的,没有一本完全的著作,因为全是为自己写的,不是为别人写的。”

    “那是他的谦虚。”

    “朱,你欢喜看小说?”

    “是的,你呢?”

    “我看翻译,中国的不看,二哥的更不去看,所以别人说到二哥的文章,我一点不懂。”

    “那是因为有好哥哥原故。”

    “是我懒惰。”

    “是你幸福。”

    “我尊敬别人有学问,我太不中用了。”

    “你将来也一定会成为……”

    有另外一个女人,从轨道上过来,要朱援手才能上站台。朱就去拖那同学。拖上来了,朱问那女人,“你到上海去么?”

    “是的,我们同在一路了。”

    “不,我不想去了,有点事。”

    “什么事?”

    “我不想去。……车来了,快去买票吧。”

    那女人买票去了,女生朱同女孩玖,就站在一起,望到那小胖子女人的匆忙背影好笑。

    车来了,下来了一些人,上去了一些人,五分钟后又开走了。

    两个人没有把客接到,就到病院去看男子A。

    坐了半小时,要走了,又坐了半小时。在男子A处女生朱说话极少。临走时,因为女孩玖同在一起,到路上,女生朱问玖,“有谁到过这里没有”,玖摇头,女生朱正握了玖的手走着,就把手更握得紧了一点。

    他们俩返校中时,到女孩玖房中去取那本名叫废屋的小说,女孩玖且在那上面写了一行字。女生朱把书拿走后,与玖同房的女生X,问玖“是不是下了课回来,”玖却说,“刚与朱到医院才返身。”

    女生X说:“朱这人真长得好看,使人欢喜。”

    玖不懂X的意思,就笑,老老实实承认了这个话。因玖的缺少机心,说过带了一点嫉心的话的X,到后反而觉得心中更凄凉了。

    五

    在病院中的男子A,当女孩玖同女生朱离开房中以后,心中想到前一些日子朱说到五的情事,又从自己体会上,玩味到女生玉的种种。

    血的贫弱使这男子头脑异常清明。他觉到自己到这地方来别人感到的意义也觉到自己到这地方来的意义。工作的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他是非常清楚的。至于人事,在每一个日子的递变下,将如何进展,他像不愿意去了解了。但日子去假期只三个礼拜,下星期即将预备考试,结束这半年工课。人事应当怎样来作一结束,他不能不想想了。

    他想了一点钟。

    想了又想,叹叹气,一切毫无结果,按照一个贫血人的脾气,用一些空梦使自己灵魂俨然轻举一阵,到后来,则一个小小问题,一件顶平常的事,把它分量压重到这病的灵魂上面,倏然坠下,希望便粉碎了。

    男子A就在一些希望的碎片上,以及使希望构成的一些人的纠纷中,把下午度过。

    六

    女生宿舍用糖作眼睛的雪人,不知被谁把头打碎了,最先发现的是一同参预过这工作的女生甲,时间是晚上六点钟样子。这消息到后为女生五知道了,到玖房中同玖说,她猜得出这个人,她意思指的是朱。

    玖因为雪人是自己费得气力顶多,所以特别生气了,说:“你以为是谁?”

    五却说:“我知道是她,是女同学。”

    “若是我知道这个人,我一定要当面骂她无耻,因为一个人她没有权利做这件蠢事。”

    “不过许多人做的事是不问权利的。”

    “你告我这人是谁?”

    “当然是只有一个人。”

    “是玉么?”

    “怎么是她?”

    “那是……,是……,是……”

    “通通不是,我猜这是我们的熟人,怎么不想到就是——”

    伏在另一桌上读书的女生X很不安定的样子,站起了身。把书一推,显然是要说话的神气。但玖这时却说,“是朱么?”女生五却说“除了她没有其他的人,”女生X颓然坐下了。女孩玖因为已见到了女生X要说话的样子了,就转口同X说话。

    女孩玖说:“X,你瞧,有人把我们雪人的头也打碎了,这真岂有此理!”

    那女生X作苦笑,“雪人的头那是不要紧的事,另外做一个吧。”

    “说得好容易!这样大冷天气,几个人作了半天,手都肿红了,还有那眼睛那,那糖做的眼睛——哈,必定是这个人想吃糖的原故,才做这件事!五小姐,你以为不是这原故么?”

    五说:“自然是为糖的原故。”

    玖说:“五,那我们两个人去问她,问她凭甚理由不先来讨一点糖吃,就贪图那两个眼睛。”

    玖说到这里笑了,五也笑,就是女生X也不自然的在笑。

    女孩玖到后邀五到朱宿舍去时,五以为天气冷,只适宜于在房中说点笑话,不适宜于吵嘴,所以不去。玖则孩子脾气,非问明白不可,所以一个人就走到朱住处去了。

    女生朱正灯下用小刀裁那本《废屋》看,见玖来,欢喜极了。玖很生气的样子,问朱道:“朱,我们雪人被人悄悄儿打了!”

    朱“呀”的一惊,因这一惊孩子脾气的玖也看得出这事朱是无分了,就告给朱以种种事,却没有说及五会疑心过她,只说自己还以为若果是熟人胡闹,一定就只有朱才有这胆气。

    朱说:“我恐怕有胆气也没有功夫,我一回来看这本书,刚才把饭吃过,又开始来看。我正看这书上你的影子,很有趣味,还看到A先生说他自己小时候顽皮的事情。”

    “可是我们倒应当明白一下,现在是谁在顽皮把雪人打碎的!”

    “我想这一定是男子作的事,男子是照例有理由做这些下作事的。上一次我说的那柱上写的字,除了男子谁个女人会那样写。”

    玖心想:“倒像是仇人,五说你你又说五,”想起这些时女孩玖好笑。

    朱也正想到五,问玖:“五知道了这事情没有?”

    玖不能再隐就说:“五还以为是你做的事,所以我来问你!”

    女生朱听说五有这种猜疑,心中很难受,问玖:“玖,我问你,他们有人说A先生在爱五,你不相信么?”

    玖说:“这件事我怎相信?”

    “那么就是五在爱A先生。”

    “或者是那样,我仍然也不很清楚。好像他们都欢喜同哥哥说话。”

    “都?什么都?五同玉两个罢了,另外还有谁么?”

    “好像……”玖只这样说,就用微笑作收束,因为她要说的是“好像你也并不讨厌我二哥,”但忽然明白这个话不能说出,所以笑了。

    女生朱似乎也悟出了自己说话的不检处了,也干笑。在干笑中她注意到玖的神气。女孩玖,过了一会,问朱是不是欢喜郁达夫的书,因为看到了朱的书架上有一本达夫代表作。朱告玖的话都是另外一个关于下雪的故事,因为男子A的《废屋》一书上,有好几次是用雪地作为背景的东西,玖虽非常明白那雪地的乡村,可是无一点趣味,所以仍然答非所问,又说到另一件事上去了。

    女孩玖被女生朱留到住处同睡。熄灯后,还没有听到玖回宿舍的声音,女生五在隔房问女孩玖是不是已经上了床。女生X虽听到这话,也不代为答应一声。到后五同玉说话了,说到关于女孩玖同朱日益亲密的事,女生X听得到一些,就把这点话语合揉在另外一些见闻中,断定了朱同玖的关系,是为什么原故如此亲密,这理由,不消说是还有男子A在中间了。

    这夜里,一个住在校外饭馆里,被赌博所欺骗的中年厨子,忽然悄悄的走到江边用绳子自缢到船埠铁柱上,死去了。

    H

    一

    天一亮,饭馆中人就起身了,不见了厨子,各处寻找没有发现。同时有车站中人到江边去看江潮涨落,发现了这雪地里的尸身,腰间的油腻围裙,以及宽盘的脸,估计像是一个饭馆中掌管锅铲的人物,所以即刻到学校来报告。饭馆中老板同到送饭的江北小子去看,看明白是大师傅,吓慌了,踉踉跄跄奔回铺子,把已经开过的铺板门重行关上,已经淘好的米放在一旁,到镇上禀报去了。

    到了应当吃粥时,许多年青人仍然如往日一样,走到馆子里去吃大师傅两只肮脏肥手搅成的粥。粥吃不成,倒知道了出了人命,一传十,十传百,这新闻即刻就普遍及学校了。凡是听到这消息的,本来无意到江边去散步,因为事情新奇,也邀约去看,所以男女学生皆谈到这件事情,住在X字宿舍里的女孩玖同朱,还正在分吃一碗面,听到隔壁有女生到过江边来的说到这件事,吓了一跳,以为是同学自杀。到后又听到说是厨子,放心了,因为女孩玖说八点钟那蔡女士会来,就一同出了校门向江边走去。随即就忘记了。

    在去车站的路上,她们碰到了女生X。

    “X到车站玩去。”朱说的话非常自然,略无其他意思。

    怀了成见的女生X侧立在大路一边,做着很难看的神气:“你们是想去看死人吧,好兴致!”

    女孩玖诧异了:“怎么,死人死到车站么?”

    女生X似乎也为女孩玖的话诧异了:“难道不知道这件事么?”

    女生朱说:“我们是预备到车站去接玖小姐一个朋友。你是看过死人来了,怎么样?是兴隆居饭馆里厨子么?”

    “我……一些聪明人全在那里看热闹!”

    “去,密司X,同我们到车站玩玩,今天出太阳,多暖和!”

    本来怕见朱同玖的X,听到朱的话,又不能不随到这两人走了。

    她们一起在车站等候第一趟车,见到许多同学从江边回来,皆各人用着一个从戏场出来的神气,讨论着这件事情。又有些还坚持一个谬见,以为这人死得岂有此理,因为这类人大体是纵感觉到要自杀,单用着天气寒冷一个理由,也会把这牺牲精神失去的。又有些女子,则又很满意见到了这样一回事情,本来天生一颗容易感动的心,若果是死者为同学死的理由又是恋爱,那她就无论如何也要同情了。又有在学校会做情诗的学生,都觉得这题目只给了做旧诗的人一个好机会,新诗可无处下笔,所以就放弃了这个不愉快的故事,同朋友另外批评人生去了。一个学校有六百人,大约到江边去看看这个死者的当有一半以上,其中还有职员,口中含烟,数目不计。

    还有兵营中的兵士,就是成天吃小米饭,挨打,到屋外空地上拉屎,到雪里做工的那类蠢东西,刚刚挨过打的,也仍然到江边去用着“怎么会死”那种天真烂漫的眼光看了一会,且在那胖的印象上,与同伴作点嘲笑,全身发松回到营里去报告这事。

    女孩玖问X:“究竟是什么原因,大家皆仿佛这样高兴!”

    女生X说:“我是并不因为要看这死人到江边的。”

    女生朱不做声,就望到这些从江边走回的女生心中好笑,心里想这真是一件奇怪事情,上一次校长陪拉拉博士来演讲,听讲的人就没有这样多。其实则这个一点也不奇怪。年青的人,会欢喜新鲜事情发生,就是那么点点理由,也就够使全个学校得到一个爽心的刺激了。

    也有因为赶早车过上海,车没有来,所以抽空跑到江边去看看这大师傅新奇的死法的,回时就在那月台上同人谈论各样死的姿式。

    火车到后,下来了一些,候车的争先上车,机关车头一掉,四十分钟这消息就被带到上海各报馆里排字间去了。下车的人仍然没有女孩玖所要等候的人,车走了,玖看看天又看看回身的列车,无望了。

    “人又不来,奇怪的事!”

    “你们有课么?我可要走了。”女生朱说了想走。

    本来无课的女生X,也作成走路的姿式,从月台向低处轨道跃下。

    女孩玖说:“朱,不能陪我到医院去看看我二哥么?”

    朱摇头说不去,似乎是因为X的原故,心有所怯,故愿意转学校去。

    “你没有工课!”

    “我旁听有课。”

    女孩玖就向女生X说:“X,你可不可以同我去那里看看我哥哥,回头又一块儿回来。”

    女生X低头不能答应,玖就说:“X有课我知道,还是朱你同我去。”

    朱还是因为X的原故没有答应。见X没有走的意思,就先走了。女生X见到朱已走,自己不好意思不走了,就沿铁路向南走,玖不作声,看到这两个女人从烂雪路上走去,心中以为朱是不愿意同她到病院去。走了三十步,快转弯了,女生朱忽然又回头喊女孩玖。

    “玖,小孩子,莫生我的气,我要有事情!”

    玖不做声,朱又借故跑回车站,一面跑一面说:“我知道你生了我的气,我知道你生了我的气——”

    走到玖身边,把玖拉住,就向病院方面走去,仿佛完全只是一个不得已的理由,就因为不愿意使女孩玖难过,才委屈的随了这女孩玖的意思,勉强的做一次奉陪的人。女孩玖回头望X时,朱也就回头,且问X:“高不高兴一起去?你不去,玖小姐会生气!”

    但女生X站到那雪地里,摇摇头作了一个苦笑,拒绝了。她想起随了这两个人来到车站,仍然一个人回去,第二次的笑了。第二次笑时只有自己知道,因为并肩行去的玖同朱,很快的就转入一个红墙后面,不再见到人了。

    二

    十点钟车来了两个拜访男子A的客人,两个人一前一后皆到了XX大学的传达处,放了一个名片。知道了人是住在去校不远的XX病院后,那其中一人就到病院里去了,其一个则另外说可会女孩玖。到病院的男子,是XX书店的小编辑,就是在前天下午为女孩玖所窘的那人。在女生会客室见到了玖的是男子A友人之一,这人特意前来报告蔡某夫妇被捕的事情。XX书店的小编辑,到了病院,见到了男子A,最先很客气的把书店经理给男子A的稿费一百元从皮夹中掬出,数点了一下,送给男子A,且戏子样子说话,从“久仰大名熟读著作”起始到“听说贵体违和”为止,说了一篇文法不错的客气话以后,就说到前一天女孩玖到书店的事来,言中表示对男子A无限羡慕。到后就呈上新著一本,说是请求赐教,把话说完,还不走,其用意是很难索解了。

    男子A间或就在一些杂志上见到过这新诗人的名字同诗题,如今却想不到这就是据说新中国的新诗人,且把新诗也献上了。因为这人好像还得谈谈“文坛”的问题,如其他拜访的年青人一样,或者还得来一点褒奖才能痛痛快快打发回去,所以男子A就同这人说到一切近日上海刊物与出版业情形。这编辑非常愿意把话延长,则意外的事或将在机会上发生,方不辜负今天老远坐火车来的原意,所以说了这样又是那样,总似乎非常关心这些事情,一回去就将写文学史那种样子。当这编辑兼诗人自己发挥主张,洋洋洒洒像做文章的谈到一切,且述及其自己同生活奋斗的经过时,男子A就唯唯否否,答应着这编辑,一面心中打算一百块钱将如何支配到朋友同自己债务的偿还上去。

    不久女孩玖同另一客人来到病院中了,玖先进房,见到玖用跳跃急促的姿式跑进房来,正想说话又忽然凝住了喉咙不再说话,这编辑以为是女孩玖在他面前害了羞,就心惊肉跳,感动到全身是诗。

    男子A见了女孩玖,就告她:

    “玖,他们送我钱来了。”

    玖不做声,望望二哥又复望望那XX书店的俗物脸嘴。

    男子A还以为是玖因有人在此的原故不说话,故又说道:

    “你说蔡先生会为我们拿来,她还不来,我们或者还得为她送去才行!”

    女孩玖几几乎是呻吟的样子在喉中噢了一声,走出到房外同客人说话去了。

    “玖,你怎么又走?你得今天到上海去为我还蔡先生的钱,还得买一点药来,不要走!”

    女孩玖即刻又进房来了,后面跟了朋友周君。那小编辑站起来了,男子A在朋友周走到床边来握手之后,不得不为周介绍,“那是XX,诗人,那是周,周XX,”这样一介绍,那编辑就想把那诗手伸出来准备捏,但周却无心做这件事,坐到床边一张藤椅上了。

    “见到蔡夫妇么?”

    这男子就望到玖,稍稍迟疑了一阵,才含含糊糊的答应了一句话。

    男子A又问:“你是不是蔡告你才知道我这病?”那男子仍然还是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句。

    因为在先本意来告A,商量关于蔡夫妇二人的事应如何对付,到这里时先见到玖,一谈到A的病,所以同玖商量却只能把这消息再隐瞒一天两天为好了。男子周不能把话只维持在朋友蔡夫妇生活上面,所以看到了床边一本新书,还以为什么好书,就随手拿起翻了一页。他不知道所谓诗人就是身边的先来的客人,问A:

    “是谁的诗?这东西也拿来印。”

    男子A说:“周,诗人就是面前的人,这本诗应当是一本好诗,应当多看看再说话!”

    那诗人编辑听到周的话稍稍在脸上发了点烧,但疑心周即是编大文月刊的有名批评家,就在男子A说过话后说道:“这拙集倒想请教,不知周先生是不是高兴看看?”

    男子周说:“失敬了,想不到今天在这里见到诗人。”

    那编辑听到批评家称他为诗人,全身皆热了,就很谦卑的问及一切文坛事情,且随意批评一下新诗,虽极谦虚的说这是一种胡诌,然而为了表明这胡诌也仍然是有思想有头脑的东西,所以他很矜持的说了一回后,又在各人作品上作一个小小估价,又骄傲又可怜的情形在周面前裸露无遗。

    男子周只点点头,笑,女孩玖站在床头,也很好笑。

    到后大家全无话说了。玖就问周,什么时候大文第十期出版,有些什么文章在上面。男子周知道玖的意思所在,所以告玖月刊文章以外,就同玖来讨论杂志最近的种种问题来,消磨这一个崭新的日子。

    那编辑若非另外又来了扁脸教授,一开口就说病人不应当时时刻刻有客的话,他不至于即刻就站起身要走了。既站起了身,还没有想走的意思忽然又很冒失的问男子A“这里看护是男子还是女人”那样新奇的话,男子A不敢再同这诗人说话,就任他走去了。

    诗人走了,出了病院,就像一个失恋的男子一样,自己明知道对女孩玖是无望了,就想象周如何在女孩玖面前献媚的情形,觉得非常可恨,恨不得有机会雇人打他一顿,但还没有走到车站,他的思想又改了方向,凭记忆想起大文月刊的通信处详细地址,以为明天即应当寄一本诗给这个有声望的名人,期望到那有名的批评了。

    男子周临走时,男子A托他,为蔡带三十块钱回去,另外又还蔡二十。正正想来到这里同A借钱供给蔡夫妇狱中费用的呢,完全把上海方面的隐瞒不说,拿了钱,看看表,只差二十分火车就要到站,嘱咐到A安心再在这院里住三五天再出院,就要走了。

    “不坐坐么?我明天就要出了这个地方,我明天要到上海去。”

    女孩玖听到这个,就大声的很惊诧的样子说:“绝对不能到上海去!”

    “玖,那你去吧。我们应当要安置一个炉子,还得买一点吃的东西!你去为我买吧,只看你自己会不会做这些事。”

    “我完全会,你只不要即刻出院,我一切去办!医生告过你说血分太坏,缺少凝结成分的胶质。还有,一出去,就——”

    男子周不让他们说话到最后,就浑乱了这谈话,一面说要走要走,一面向女孩玖示了一个意,再同A握握手,很丈夫气的走了。女孩玖送了周出到门外,很忧愁的说:

    “我怕瞒不了他!”

    “不行,他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因为知道这个消息,耽搁了他晚上一晚安静的睡眠。”

    “我怕他要问我!”

    “你不要一个人再在他这房里陪他了。你当借故说学校有事情非做不可,就返到学校里去,也不要为这个事担心失眠。这个是可以水落石出的事!一点不要紧,你就照到我的计划去做,隐瞒两天,到他可以抵抗身体上的衰弱时,我们再告给他就无害于事了。”

    女孩玖当真即刻就离了二哥的病院,一个人很寂寞的返校中去了。下午一天没有见到二哥,男子A,尚以为一定是又在学校因为想起病人的事情在泣,眼睛哭肿了,既不敢到堂上听课,也不敢到病院中来。女孩玖的哭是当真的,因为想起二哥,也想起平素教过英文的蔡夫妇,为巡捕捉去,在狱里床也没有的情形,所以心上就软弱得很,不得不哭了。

    三

    到了晚上玖没有吃多少饭。因为五同玉的不了解,以为眼泪的多同食量的少皆为二哥的病,又因为不愿意为同楼的五与玉不了解的安慰,所以仍然走到女生朱处去读书。

    “玖,你又哭,这真是不对的!你又说要学做一个大人,你看大人有成天流点泪的义务么?”

    “是的,我忍了,我也骂我自己,这是不对的事。”

    “我也明白是你心上的软弱。”

    “只有你同二哥能明白我这个不可治的病。”

    “应当要克服到自己,并且把身体训练得坚强一点,才能做人。”

    “朱。你不知道,今天的事是我有理由哭一会儿的。”

    “什么事?”

    “我明天后天会告你。”

    “为什么又要几天以后才能知道?”

    “我答应了别人。”

    “答应了谁,哭也得瞒一天两天吗?”

    “不是哭,是因为隐瞒那件事,我才哭!”

    “是家中有信来么?”

    “不是。”

    “是哥哥病得很坏么?”

    “也不是。”

    “是没有钱用了么?”

    “今天XX还才打发人送一百块钱来。”

    “那是为什么?”

    女孩玖就含泪微笑,掉了头看一本书,改口问朱,文法的前置词变化的各式,应当在什么例子找到最好的例。

    女生朱,不便强玖,就要玖最先是把这件事告给她,因为她自信在一切事上,不致误解了玖,使玖感到难过。玖就点头答应了。

    女孩玖到朱宿舍的事,与玖同房的女生X是明明白白的。不知如何这人却无端恨起朱来,以为玖的哭与A的病全是为朱,因为玖那柔软可怜样子,女生X,在夜里,一个人睡在床上,在朱的印象上,作下了许多增加灵魂罪恶的奇梦。女生朱也同时梦到X,不过是梦到X因为性格的阴郁,不高兴再活,跑到江边淹坏了自己身体,到后是如日间大师傅一样,陈列在石堤上大路旁,成千的大学生,皆去看过一次,这样与人无关系的自杀而已。

    四

    可是玖所要隐瞒的事,到底失败了。男子A在下午七点时候,从一个看护讨来了新从上海带来的一张小报,在灯下消遣,却无意中发现了蔡某夫妇被捕的新闻。先是以为今天上午与蔡夫妇时常见面的周,到这里来时还不曾提起这件事,可想而知是谣言,完全不能凭信了。到后却过细一想,想起了今天玖的神气,以及玖下半天不来的原因,又想起周来时问到蔡夫妇二人事情生活时的含浑,隐隐约约明白今天周是先同玖商量好了的骗局,一切只是为病人撒下的大谎,心中便了然一切了。

    男子A当时想出院回到自己宿舍去,因为想起同时在狱中忍受苦寒的朋友蔡夫妇,觉得还仍然住在这病院,尽看护当老祖宗服侍,真是一件近于无耻的事情,所以一定要回宿舍了。

    但院中规矩,无论如何得经医生签字才能出院,如今则医生已坐了他的自备汽车到上海去,虽然心乱得很也仍然得住下了。

    男子A在夜里,到半夜还不能睡眠,完全出于女孩玖意料以外。

    五

    男子A留下了一个字条,告给看护稍稍到外面去玩玩就回,大清早悄悄的离开了医院,回到学校了。

    到了女孩玖宿舍时,却不见女孩玖,心中稍为吃惊。女生X正在梳理头发,想到一切自己无分的机缘,忽然见叩门进来的正是A,像是A已把心事看透,脸绯红了,一句话说不出口。

    男子A一点没有注意这女子的神色有何不同。因为要明白玖的去处,是不到了上海还是早起过别处去有事,就问X:

    “X小姐,我想问问你,我玖妹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

    这女人心中为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所塞,心中有许多话不能说得出来,只能对A做出一种似憨笑似羞怯的样子,很可怜的望到A。

    男子A仍然没有注意到这情形,因为见到询问无结果,就想走,预备到五处问问,因为女孩玖有时是到五的桌上念书的。但待到男子A要出去时,女生X似乎知道了男子A一定要到隔壁去,所以又低低的呻了一声,待男子A回头,这女人就轻轻的说道:

    “她们是不知道玖小姐到什么地方去的。”

    这话意思好像是“你要知道还是只有我明白,”又好像是因此一说A就不会再到五的房中去说话。果然男子A就下楼去,听到橐橐皮鞋的下楼梯声音,女生X心上好像损失了很多贵重东西。不可追悔,使自己生存的勇气荡然无余,倒在床上两手蒙了脸痛哭了。

    “为什么我不要他坐下,即刻为他把那孩子玖从朱处找回来?为什么不问问他病,且告他……”

    凡是使这女人想起的,全是一种不可追悔的过失,而这过失的成就又是完全由于自己的软弱,女生X看明白了这一点,就更其伤心了。

    但所谓不可追悔的事情,第二次却给了女生X的方便。男子A因为恐怕女孩玖回时听X说自己从病院回来找她,以为有什么大事,且告给她要若是到病院找寻不到就是往上海去了,所以第二次又转到楼上来写一个字条。到了房里,女生X正是为自己柔弱痛切的流泪的时候,听到A的脚步,听到A走到玖的写字台边取笔写字,不知为什么原故,先前所许的大愿,方以为无论如何要做到的,又无勇气提出了。

    男子A把那字条写成,望到女生X伏在床上的优美姿式,心中以为这女人先一刻尚好好的在看书,这时就居然装睡,一个女人的做作,使A记起许多女人给他的恶劣印象,怀着稍稍不快的反感,又走去了。

    到了楼下,想起女孩玖所说的雪人,就绕到花圃里去看。女生五正一个人在那里用小铲把雪堆到雪人头上去,像很费事的神气,见到了A从楼上下来,心中一惊,对男子A用惑疑的眼光望着。男子A说:

    “五小姐,你不怕冷!”

    “怕冷吗?(做了一个微笑,孩子气的否认。)我听玖小姐说A先生病倒在医院里,好了吧。”

    “人的病绝对自然会好。”

    “是的,绝对——也不——”

    男子A见到五的说话神气,记起了从前朱所说的木柱上字句,心中稍稍有点摇动了:“我听说这雪人眼睛是用糖做的,怎么又另外做头?”

    女生五不抬头,把铁铲在雪人头上打了一下:“他们把它头打破了。”

    “幸好打破的是头。”

    “那么打破身上就好么?”

    “或者这样有趣味一点。”

    女生五若有所会心,斜昵了男子A一会,灵魂觅途逃遁了,把话支开到另一事上去了。她问A,“见到了玖没有。”告她没有见到,五就说“玖一定是在朱处住,因为朱这人欢喜玖,玖也欢喜朱。”说到这个话时,不消说一个女人的心情,从男子A方面领略得十分清楚的。男子A听到这个话,心想女人的聪明,总是在这些事情上面给人知道,就觉得好笑。

    稍过了一会,男子A忽然感到无聊,就走了。女生五望到A所走的方向,把一个堆到已具眉目的雪人头,一铲打碎,把铁铲一掷,惘然若有所失回到宿舍。

    玉正在写一个家信,见到五的样子,放了笔:“小姐,为什么做那难看的样子?”

    “因为是不会写情书。”这样说着嘲讽了玉一句。一肚闷气还说不出口,就又走到玖房中去找一本书。一面找书一面喊玉,“玉小姐,你那情书不必写了,做点别的有用事情吧。”

    女生X以为是五有意伤了她,更觉得伤心了,但五即刻又匆匆忙忙走回房里去了。本来是无事不谈的五同玉,虽然像生了气那样一点不节制到自己的言语,但一回到房中,说了其他一些话,两人就又大笑起来了。两人的笑声使女生X听及,更以为女生五所说的话就只是专为自己而发,而纵声的笑,那理由也只是讥诮到这一面呆处的暴露。女生X想到另外一种事,不流泪了,样子忽然一变,一面拭泪一面坐在桌边写了些什么,写好又扯碎了,就痴痴的望到窗外荒田的雪。

    上课钟一响,这女人看了看贴在墙上的功课表,取了一本书,下楼上课去了。

    六

    在雨操场男子A遇到了玖同朱正从宿舍出来。

    “呀,二哥,怎么出来了?”

    “怎么出来,不让他们见到,就溜出来了。玖,你来,我问你,昨天周同你说了些什么话?”

    “说……”

    “你瞒我!蔡先生夫妇被捉了,难道周不知道么?”

    玖听到这话,心里酸楚不能忍耐了,眼睛有点红了,就拔步跑到操场中间去了。男子A因为朱在身边,就问朱:“玖昨天是不是到你宿舍住。”

    朱点头,又非常温柔的告给A,说及女孩玖昨夜晚就哭过的事情。女孩玖站到远处招手喊朱,朱点点头,也跑了。因为看神气来显然女孩玖很明白这事情究竟,所以男子A就赶到了大坪中心,拉着了眼睛潮红的玖,询问她在昨天周来时怎么样同她谈到了蔡的事。

    “他只说人已经提去了,就只为几本书的原故。因为恐怕你睡不好,又流血,所以不告你。另外不说什么了,——他还说,你还他的钱正好用,因为要三十块钱才能从里面借两条棉絮拥身,不然再有几天会冷死了。”

    听到玖的话以后的男子A,反而显得沉默了。迟疑了一会,就告玖,即刻为他到医院去算账,并且嘱咐玖说是有要紧事病人非过上海不可,所以走了。玖点点头,拉了朱同走,朱好像不很愿意,但又因为玖的原故不得不陪去,三个人一齐匆匆忙忙的走出校门。预备到课堂去的女生X,与几个人当面碰了头,女生X只作着似笑非笑的样子为男子A点点头,站到一边,让三人过身走去了。

    在路上,男子A想起先一时在玖房中见到女生X情形,同玖说:

    “玖,你那同房同学真怪,一点不和气,一个样子并不很坏的人,倒有一个那么不同伴的脾气,怪极了。”

    女生朱说:“这女人好像是有痴病,功课好,身体也好,可是我同她说话,总常常是答非所问,还仿佛是不理我的神气,我倒不明白有什么事得罪了这个人。”

    女孩玖说:“她常常半夜里做事情,又常常哭好像一个疯子。”

    A说:“这人是有病,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使我一见到她总觉得可怜。”

    玖说:“那种人二哥你以为适宜于做什么?”

    “适宜于同你住在一个房间里。”

    “这是说她爱哭我也爱哭吗?”

    “不是,是说你们可以互相参考。”

    “二哥,我不同你说笑话。我以为那种人适宜于做诗,你说,是不是?”

    “许多人都说诗是血泪两种东西拼合的,大概要做诗人,也做得去了。”

    “A先生,这时火车不来,怎么到上海去?”朱因为看到江边的一只轮船驶过,所以想起火车。

    男子A似乎不大注意到这一句话,女孩玖就代为回答:“到吴淞去坐汽车。”

    男子A因为看到天气太好,就要玖送他到吴淞去,问玖愿不愿意。玖只欢喜走雪路,朱没有拒绝的理由,三个人就走同吴淞去了。

    在路上,男子A稍稍走到后面一点,望到与玖并肩行去女生朱苗条的后身,想起与玖同房那女人的矫揉做作,间接像是把男子A的自我尊严损失了许多,这时却又像在朱的身上找回这东西了。

    七

    男子A在XX会里的办事处,晤到了周。

    初初见到A的周,显着惊讶的神气,问A为什么就出了医院来上海。

    A像有点生气了:“周,你为什么这件事也瞒我?”

    “不是瞒你!你那样子知道了这事有什么用处。”

    “我也知道我是没有用处的人,如今这里是还剩得有点钱,你看,怎么用就怎样处置吧。”

    “医院呢?”

    “还有三十,差不多够了。”

    “你应当转到医院住几天,你脸上颜色不行得很!”

    “我怎么能再住到那里?我问你,他们可不可以去看看?”

    “只能打发书店里小孩子去,因为恐怕是另外有种事情发生。娘姨听说已经放回来了,我只见过一面,问了他一回情形,要他仍然住在家里,不要乱走,我们这时也以莫去蔡家为好。”

    “你把钱怎么送去。”

    “钱是托小孩子送到一个安南巡捕三黑手上,他为转送,另外把了他五块。听说得了钱,把棉被也得到了,就睡到那凳上。还算好,两个人不受一点虐待,也不挨打,比真六君便宜多了。”

    “你不好好防备一下行么?”

    “我不会,在XX刊物做过文章,同你在新月上做文章一样,就得了一个稳健的证明,法租界同公共租界皆不足害怕了。”

    “你们杂志好像许多地方就查禁过。”

    “其实那上面的诗,就有些是发表到XX月报上面的诗。现在是许多向前激进的东西,反而要赖到一种近于政府公报一类的刊物上面发表宣传了。因为凡是这些编辑只看姓名,这看姓名的方法可又与别的编辑两样:别的刊物编辑采用作品,把凡是小有名的人稿件提出尽行刊登,名字不大熟习则内容照例就糟,所以弃掉了。革命报则是完全相反,看作品,凡是名字很生疏,他就看一段两段,倘若你写得的诗前两段中了编辑先生的意,你的名字又无色彩,生疏得很,此后就不必多看,也就用红笔写登载本刊第……期的字样留下了。现在我们还得感谢那些编辑,尽一个粗糙的思想在那正宗的刊物上活动,中国情形仍然还是很可乐观!”

    “但是蔡,他们怎么又……”

    “那是钱,顶简单一个理由!那些巡捕同本地流氓,知道我住到这里,敲索过四十块钱,这些狗,就知道我是好人,同我认了交亲,不会到我这里来麻烦了。”

    “可是他们的事我们应当怎么?”

    “应当吗,我又许了钱。再有八十块钱可以悄悄的销案放了。”

    “难道这是巡捕的职务么?”

    “中国人聪明,很懂到小费对于一个仆人的意义,所以一进捕房久一点,多懂事,又多学过规矩,一个租界捕房中的探捕,每月的正项同别项收入,合并算来总比一个大学教授为好。若是没有这些好处,那里还会有许多新从山东天津搭海船来到的年青巡捕,窜到捕房去学做那种一板一眼的站岗人?”说到这里周声音也粗糙了,像一只生气的狼,耸着肩,捏紧了拳头,“这些是狗,是使你生气也感觉到多余的狗,凡是狗,只要有东西给他,那尾巴并不是专为西洋人开心而摇的!”

    “你说要八十块钱,我这里有五十全拿去,若不够,我就到医院去再坐几天,把那应当送的三十块钱抽出来花用,再商量别的方法。”

    正因为说到侦探一类由租界当局豢养的东西,引起周的愤怒,周就用他那平素为大哥的态度,盛气凌人的说道:

    “你这计划真只是同你玖妹讨论的小孩子话。你自己还是回去,不要你担心。你可以不要到这里,不然身体又坏了。快一点回去,也省得医院里看护受处罚,你是住病院,不是住旅馆,应当要受一点拘束,不能任性!也不要让玖为难,事情不应当这样做,一个病人,好好养息,事情不是干着一点急就可以了事。我们两个一起走,我到XX去商量,你自己转去好了。”

    被周强送上火车以后的男子A,从车窗孔望到月台上搓手的周,低了头叹了一口气走去了,就明白这完全是周为自己担心的原故,心中觉得颇凄凉不乐。但是这男子周,是有另外感想在心上,因为他听到一个谣言,说许多青年在租界内被捕的,几几乎全有被警备司令部引渡的消息,因此虽然有钱有时也无办法,想起蔡夫妇的未来,这男子却无把握了。

    八

    男子A仍然返到医院住下,因为坐了两趟火车,一下车时头发晕,也想不起早上已经要女孩玖告过医院结账的事了。到了病院才知道所有东西完全还在院里,看护妇一见了男子A就埋怨不已,医生生气样子走来按了按脉搏,又试验了一下温度,猫儿脸样子摇头不已。

    “怎么?”

    “不行呀,这样子可不行!再坐一趟车这血还得流出,不相信我的话我也没有法子了。”

    “我头有点晕。”

    “是的,这是一定的,你还不止头晕,心也衰弱得很。为什么一定要到上海去玩一趟?”

    “我实在不是玩!”

    医生像是不承认自己说那句抱怨话了,就说:“不必说了,我的先生,来一点药吃吧。”一个人就走到外面药架上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到一个小玻璃杯内,再倒了一些好像白兰地酒一类东西,杯中药便发小小泡沫,送到男子A嘴边吃了。看到把药吃过以后的医生,也用着一个不大体面的医生做事完功的神气,眼睛瞪瞪,对看护做了一个干燥无味的微笑,离了病人,换衣去了。

    九

    当黄昏时女孩玖同女生五女生玉女生朱一起皆到病院看男子A。正谈到女人蔡被捕的事,几个年青富于同情心的女人皆觉得非常心里难过。到后又说到热天如何可以江边游泳,忽然听到有人到病院门前说淹了一个学生的话,大家皆一惊,站起身了。原来是病院的一个厨子,才从江边得到这消息,就赶回来报告,这时正被一些看护同一些办事人包围到那厨子询问情形。

    只听到谁问:“是什么时候?”

    “是刚才的事。”

    “是什么人?”又有谁这样问。

    “是学生!”

    “是什么学校的学生?”

    “是XX的女学生。”

    几个女人正在房中听到这个话,哎呀叫了一声,一窝蜂跑出到院子中来了。

    女生玉到那报信人身边去:

    “是XX女学生么?”

    “是的,有许多人在看,听说抬到学校去了。”

    女孩玖赶即回到房中,告男子A,声音也打着抖。

    “二哥,学校有女同学投了江,真吓人!”

    “是女同学么?”

    “那人说是的。”

    这时五同朱也进来了,就同声说道:

    “真是不得了的事情,投江的事!”

    玉也进房了,说:

    “我们转去,看看是谁,就去!”

    大家都觉得应当赶到学校去看看,但几个人一出病院,看到有十多人从江边大路绕向病院来了抬了一个人来了,走到前面一点的就嘶声的说可以救还可以救的乱喊,女孩玖等让到一边,死人就抬进了医院,看护们忙着乱跑乱叫,到后是把人安置到一个空房间里,驻院的辅助医生匆匆忙忙从人丛里拿了一些瓶罐挤进了房,又挤出去找到了一个电炉,第二次奋勇的挤进去。医生且帮助了看护把所有人皆赶出房外,才赶紧脱解了女人所有全身的衣服,做着一切应做的事。

    在男子A的房中,女孩玖等皆全身发抖,一句话说不出口。女生玉为人强壮好事,就一个人走到人丛里去,乘到另外一个看护拿了东西进房时,就一挤也进到那病房里去了。但不到一会这女人像癫子一样又走出来回到男子A房中了。

    “哎呀!哎呀!不得了,不得了,是密司X!是密司X!”

    “呀,是X吗?”三个女人皆同时如一条弹簧惊起。

    “是你们楼上那个X吗?”男子A也大惊了,还以为是另外一个X。

    但女生玉却答应:“是的,我看到她的脸,我看到她的衣服,是她!是她!”玉说到这里就哭了。

    一房中人皆觉得为一个炸雷所打击,大家第二次又喑哑了。

    女孩玖哭了。

    女生五同朱也哭了。

    在男子A的心中,忽然悟到了什么,把手肘一撑,一个搁在床边小茶几上的茶杯跌到地上了。

    这时大约学校方面已经得了信,赶来许多人看热闹,一个院子塞满了人,喧嚷不已,且争想要到房中去看看究竟这女人是谁。医生满脑是汗,从窗上伸出一个头来,极力节制到自己的愤怒,说:

    “先生们,请你们把闲杂人赶出去,我才好做事!”

    于是看热闹的人一哄皆出去了。但是学生还是越来越多,稍过了一会,医生第二次又从窗口伸出头来了,很忧愁的说道:

    “先生们,先生们,如果你们还想你同学,能够有希望再来活到这个世界上,同你们一样呼吸吵闹,请你们暂且出去,不然实在不行!”

    于是有几个人记起了是吃晚饭的时候,不能再耽搁了,就大声喊道:“全体出去,全体出去,不出去是龟子!”大约因为谁也不愿意被这一句话侮辱,谁也不能牺牲一顿晚饭,所以像散戏一样全体络绎退出去了。

    因为听到院子中转成清静,男子A从床上爬起,披了衣走到院子中观看,才知道医院大门已关,所有看热闹人皆回校吃晚饭去了,就走到那投水人房间窗下去听了一会,只听到里面医生气喘的声音,以及骨节转动的声音。男子A仍然回到了房中,望到四人还在抽咽,皆没有眼泪了。

    女生朱坐到一旁望灯,玉同五也望到灯,玖则还在拭泪,大家皆觉得非常凄凉,说不出一句话来。男子A就说:

    “不要这样子,玖!有救,医生还在努力,大概稍过一会就会活了。”

    女孩玖愀然作苦笑:“二哥,她前天还说帮我打手套!”

    女生玉就说:“不知道这女人为什么原故要这样死去。”

    女生五说:“我看到她那性格,就疑心过她。”

    女生朱好像独独非常清楚这件事情的因缘,就对到男子A苦脸的笑。

    病院外有人拍门,门开了,一些吃饱了晚饭的大学生,听到这件事,兴致很好的随了校中办事人来到医院,又把病房包围了。

    到后来就有学生因为想喝一杯茶的原因,到男子A房里来看先生的病,因为见到有许多女子在房中,就借故说了半天的话,四个女人方记起也应当吃饭去了,所以告辞。男子A告她们可以开出很好的饭菜来,本来玉五是无可无不可的人,玖是自家的,朱则同玖仿佛一人,所以饭本可以到医院吃,到后却见到那男学生还没有走去的意思,倒是玖不愿意,所以四个人就走了。

    男子A告玖,仍然到朱处去住好一点,这话给那在房痴坐不走的男子,保留在记忆中,第二天就把它在学校里造起一种浅薄谣言来了。

    十

    在病院中的女生X,经过医生用人工呼吸法救治了许多时候,到八点时人已经醒来,到八点半则已完全清醒了。这女人第一件事就是要医院派人送她回学校宿舍,当然这事是做不到的事。医生因认为这时候非到医院安静的睡眠一晚,不易恢复心上的疲劳,且认为在这时候接见任何人皆不相宜,就嘱咐门房任何人皆不能见病人。到后就为这女人打了两针,又给了些温牛奶同一粒药片就尽其睡眠了。

    那帮同施手术的女看护,到九点时来男子A房中换热水袋。

    男子A问她:“人活了么?”

    “好了。”看护轻轻的说着,语音很觉沉郁。

    “为什么事知道么?”

    “为什么事谁知道?一个女人,要这样子任性,总不外恋爱一件事罢了。”

    “你看到许多女人是这样自杀么?”

    那看护,一面做事一面摇头,到后又似乎以为摇头是错了,就又懒洋洋的说道:“这大约是有先例的事,女子就只会这样做人,虽说平时很聪明,到了这些事当然仍旧是愚蠢了。”

    男子A似乎很觉得害羞,为看护的话把男子骄傲打倒,不能再说其他的话了。当这看护带门走出时,就心想:若果你这看护能勇敢的爱,又因我误解了你更勇敢的去自杀,我将毫无留恋的陪到她死去,还是毫不关心的尽其自然?

    在睡以前,男子A也曾追究到过这自杀者的心情,以及使她自杀的各样因缘。他在那另外一时节所得的信上,仿佛看到了女人X的悲哀所在,但在平时常常见到这女人,就从没有可以证实那猜想的事情,所以到后还自嘲神经敏感,近于病态,不得不好好睡了。

    十一

    女生X很早的由一个看护陪到了自己宿舍,把箱子中几封信取出来,擦了自来火,一封一封点燃烧掉了。整理了一下所有东西,把一封退学的信交到门房,又即刻同看护回到医院去了。

    十二

    在病院的院子里,从学校返身的女子X,遇到了早起的男子A。两眼相对望了一会,女生X似乎想要说一句什么话的神气,又似乎是等候男子A说一句什么话的神气,游移了小小时间,到后却惨然一笑回到自己所住的病室去了。男子A觉得心中全结了冰,不能再在这院子里发痴,就走到江边,看到有几个学生在堤边一个地方指指点点,看那地方雪地践踏得稀烂,晓得那一定就是昨夜这悲剧发生的地点。

    他以为这女人若是恋爱自杀,必定是想到一个极完全的年青男子。他居然就这样起了一种空想:“我是不会有这种女人来爱了!”并且记起了刚才在病院所见到的女生X,一个柔弱得如一朵百合的身体,心中非常悲哀起来。

    本篇收入《沈从文甲集》以前未见发表。

    第四

    前年在北京时,我曾在一个作客的筵席上,遇到一个哓舌的人。这个人那时正从山西过北京,一个又体面又可爱的人物,在XX人最粗糙的比喻上,说那人单是拿他的脸,或者一张口,或者身上任何一部分,放到当铺中去,也很容易质到一笔大数目款项,原是不为虚誉的。吃过了饭,我们坐在东兴楼那北房老炕上,随意喝茶吸烟,又一同欣赏壁上所挂的齐白石山水画,这朋友就谈了许多画家与作品,谈得使在座的人皆不欢而散,因为一切话皆说得非常中肯,非常有趣味,本来即刻应当回府的我,也不能不为他那俊辩雄谈所影响,脱身不得,到后外面可落起雨来了。

    今年八月间在上海,又无意中在一个朋友处遇到这个人,因为是旧识,虽仅仅是那么一面,但这朋友竟非常痛快,一定要我跟到他过杭州,看浙江伟人所提倡的国术比赛。我告他说去杭州未尝不可,但我决不花钱看他们比武。他笑了,他说,我们难道当真去看比武么?在北京天桥丢三个铜子到圈子里,看一次摔角,还有人搬板凳请坐,我早看够了。我只是邀你去那里谈谈天,我们一面玩一面谈话,我可以说几个很好的故事给你听,你一定能够把这故事写下来,成为一个小说。我想了一会,看到这朋友又诚实又孩气的脸,虽然那时正在为一种债务所逼,非赶急整理一些文章不可,到后就仍然答应他了。我们是十一号的八点快车动身的,到了西湖就住到内湖的新新旅馆三楼。从上海北站一上车,这朋友就谈话,过松江就说鲈鱼,到长安就说潮,下了车站就又谈各地方关于检查的差别,跳上人力车又说各地方的车子的性质,落了旅馆又说天津南京苏州广州各处旅馆的故事。总而言之这人的口若非常有一点东西来塞住它的时候,他的话是永远不会停止的。他即或吃到一口汤或一口香蕉,那仍然也不至于妨碍他谈话的方便。我是在许多人事上皆发现过“天才”的,但在谈话上,只遇到这样一个奇怪的人。

    到了西湖,正是杭州人赶中秋节的时候,据说赔了钱的那个博览会快要开幕,从上海方面来的人较多,湖上也忽然显得比七月间活动了。我同那个朋友,就按定了我们在车上时所说定的计划,白天爬山晚上坐船,另外一些时间,就用在湖上公园一带来去,看那些坐船游湖的人。

    我们先已经说定了的,到一个好地方,必须留连休息时,就听这朋友说一个故事,我就用铅笔把大体记下,方便在回到上海时删改。在朋友的健谈中我总是飕飕的在我那记事册下画上一些符号,我还常常利用一种小小的停顿,抽出一点时间,来为一个游人的俏脸或知客僧的圆头,作一种很诙谐的速写。存记到在净慈寺的后殿,朋友曾说了一个近于鬼魔的故事,在烟霞洞旁他说的是两个轿夫的故事,在虎跑他告我另一朋友投水被人救起以后的情形,……差不多所有好地方这朋友皆说了一个好故事,所以本来应当即回到上海去的我,到后也承认且留到西湖度过一个中秋的提议了。

    朋友是一个哓舌的好人,可是这哓舌的方向和嗜好,却在三天内为我看明白了。以一个那样年青那样体面的人物,谈了三天话,尚不说到男女恋爱的故事,这个是我从来没有遇到的。有些人是一见面说过三句话,就会把话的方向引到男女关系上面来;还有些人除了说恋爱就没有话可说。我这个朋友,那么适宜于与女人纠缠的性格,倒像本身是有一种隐疾,灵魂也同时有一种隐疾,才不能在男女事上感生兴味了。因为我觉得有一点不平,有一点“岂有此理”的疑问,所以有一天,我们到玉泉看鱼时,坐到那大水池边,掷大饼给鱼吃时,我就问他,为什么从不听到一个女人的故事在他嘴边逗留。朋友就笑了。过了一会儿,朋友不说话。

    到后他说:“你看这鱼!”

    我以为他在作一种遁词了,就道:“我不是问鱼,是问女人。”

    “正是女人!女人就像这里的鱼,一尾一尾排列这水池里,作各样颜色,在各种颜色中若我们喜欢那一种,掷一点面饼,就过来了。有面饼,又当鱼是需要面饼的时候,我们只嫌鱼太多,不容易选择,难道会有失败的事么?”

    “鱼恐怕不大同女人!”

    “有什么两样?我倒欢喜听听你这个大作家的妙论!若一定要我说出它的不同处,我只好说女人比鱼还容易捉到手,养鱼要许多的活水,对付一个女人,却并不需要许多爱情。”

    “这个话或者是对,我就无条件承认了吧。只请你把故事说下去,且告给我你的故事中的女人怎么样;我要听的是‘实在的现状’而不是那‘抽象的批评’。我实在愿意尊敬你是一个对女人的英雄,因为你并不缺少英雄必具的身分。”

    “好,你这样会说,我当然要告给你一点。”

    “莫说一点,说全部。”

    “可是你错了,全部是有时间限制我们的,你瞧,这时已经四点半了,我这对于女人的故事说五天也不会说完!”

    “那你就说一个最动人的关系,我来记录。”

    “你得相信我这故事的真实。”

    “我完全相信。”

    我开始把那一本记事册搁在阑干上,静候我这漂亮朋友的开口。

    下面这个故事就是玉泉鱼池旁所说的,因为到后把故事编号,所以就列到第四。有些话不是一个人口语所常用的话,那只是我的记录的失败;有些话稍稍粗野了一点,那是我保留那朋友一点原形。这故事我应当担负那不良的批评,而让好的奖誉归给那个一切体面的朋友。

    他说——

    我不欢喜谈女人,那是你所知道的。但一个最好的猎户,决不是成天到大街上同人说打虎故事的打虎匠。一个好厨子只会炒菜。一个象棋圣手或者是一个哑叭。这是什么原故?他们都不需说话。我懂女人,何必要拿这个话各处去说?即或是我的特长,是天赋,是可骄傲的技能,我也只能运用这技能,取到我分内应当得到的幸福,所以我从不同谁提起,也从无兴味说到这些事情。

    我若果把这个说及与人有一点益处,也不会吝惜不说。一个厨子是可以告人怎么样在火候以及作料上注意的,我这话比炒菜复杂得多,所以说也无大效果。

    不是说瞎话,我是天生就一种理解女子的心,凭了这天赋到任何地方总不至于吃女子的亏的。并且我觉得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坏人,没有一个生长得体面的人不懂爱情。一个娼妓,一个船上的摇船娘,也是一样的能够为男子牺牲,为情欲奋斗,比起所谓大家闺秀一样贞静可爱的。倘若我们还相信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心,女人的心是在好机会下永远有向善倾向的。女人的坏处全是男子的责任。男子的自私,以及不称职,才使女子成为社会上诅咒的东西。你瞧,近来一些男子,一些拿了笔在白纸上写字做故事的文豪,谁一个提到女人,忘记了凭空加上一些诬蔑的言语?所有的诗人,在他的作品的意识上,谁一个把女人当人?我们看到他们那种对女人的赞美,那谬误的虚谀,同时也自然就看到他们的失恋忧愁或自杀了。他们把女人当神,凡是一切神所没有的奇迹皆要求女子的供给,凡是神生气的事皆不许女人生气,正因在某一层阶级中有这一类男子,或做诗或不做诗,所以女子也完全变成可怕的怪物了。

    我不是对女子缺少尊敬,我不过比别人明白一点,女子在什么时候用得着尊敬,以及女子所能给我们男子的幸福的阔度是到什么尺寸为止。我把女人当成一个神,却从不要求她所缺少的东西。我对于女人有一种刻骨镂心的嗜好,但我的嗜好是合理的,不使女子为难的。许多人都说女人会说谎,这些蠢东西,不知道他的要求如何奢,如何不合理,女子既然没有那些出于男子口中的种种,她不说点谎怎么把事情做得完全?

    我听到许多男子皆说到“相思”或“单恋”这样一个怪名称,说是一种使人见寒作热的病,一种使人感到生存消沉得利害的病。真是奇怪的事。为什么有这样使医生也束手的病?不过是无用处的男子汉,在他无用的本分上,取出一个要人怜悯的口号罢了。天下大概是真有一种男子,就是纵见到一个放荡的妓女,在他面前用最猥亵的样子告他怎么样可以用她,这男子也仍然还是要害相思病的。正像天生有一种人有这样一种病根,那是一匹阉割过的雄鸡,是除了喊叫而不能够做其他事的一种人。我是永远不害这样病的,我只要爱定了谁,无论如何她总不会在我手下滑过。

    我并不比别人有值得女人倾心的社会地位,并不比别的人钱多,我样子也并不是完全中各种妇人意的体面,让我再说一句野话吧,我气力也并不比起许多人为强壮!同一个女人相爱完全不是需要这些的。妇人中有欢喜水牛的怪嗜好妇人,可是多数却全不在乎此。一切的夸张,常常只是一个笑话,对这夸张感到完全的妇人真是少而又少!我还从没有见到一个妇人选择男子,是照到男子们所猜想的标准下手的。大多数的女人需要男子,她们是同吃饭完全一样,只在方便中有什么就吃什么的。在吃饭时节,我们是还没有听到谁因为菜饭太坏,打过碗盏的事,事情也总有欢喜丢碗碎碟子的人,那是必定有一种原因;或者是娇养惯了的小姐,或者是吃饱了伤食,或者是害别的病受了影响,所以脾气就坏了。但是,就像这些人,饿一阵,她也仍然很随便的下箸了。我所知道的,是妇人对别的事或者不通融,对男子是一点不生问题的。

    为什么我们常常听到把一个美妇人比作冷如冰雪?那其实却是男子的过失,男子的蠢同男子的自私,美妇人才常常为一类最坏的男子所独占,而且能够贞静自处。任何一个美貌的女人,是都很愿意(或者说不拒绝)有几个在身心方面能供给一切愉快的男子作为情人的,全是男子太不懂事,太无耻,还有的就是男子太像一只阉割过的公鸡;徒有金色炫目的毛羽,徒能扮戏,使女人感到快乐而不受拘束,总办不到,所以许多本来天生就一个放荡性格的女子,在这种社会上也变成圣洁的妇人了。女人在恋爱方面需要的原是洒脱,一个已经懂到数一百小制钱不会错误的女人,就明白在男女关系上应当作一种打算,若果是在情欲的悦乐账上支下过多痛苦的息金,那她们自然是不干的。但是如这事情是一件洒脱不过的事情,她们就找不出理由拒绝同你恋爱了。我们所夸奖的女子的长德都是不得已的委屈,所以我们不要太把能够保持这长德的人加以不相称的敬视或畏视,若是爱了她,你只要把“我是最洒脱不过的人”这一种意义表示得明白,她的贞娴自固的门栏,是会完全摧毁在你那一个态度上的。

    我先是说到妇人是饮食一样的需要男子了,就是那样子,我们就来注意一下烹调,注意一下对方味道的嗜好,以及胃口的强弱。自然我们随时皆不能缺少处事恰当的聪明,我们要一种艺术或者技术,我们不能缺少自信同自卑,不能缺少勇敢又更不可缺少软弱,总而言之凡是字典上所有的种种名词的解释,我们皆能够运用和理解,才是一个最好的情人。要耐烦、耐烦、耐烦,且得拿这一方面长处给那女人知道,到后纵是圣玛利亚也会对你含笑。你得把你当作一种蔬菜送给那女人,且必需尽她知道这菜蔬是她的蔬菜,那原因只是差不多所有女人都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厨子,有顽固的自信,以为若果这一样菜由自己意思煎炒,不怕她的手段怎么不高明,由她自己吃时总仍然心满意足,或者还觉得这蔬菜的适口,与到胃里以后的容易消化。你若要爱一个妇人,就用这种方法,使她明白你是她一碗由她意思炒成的菜,她因为不好意思,就也得挟你一筷子。

    女人都差不多,倘若吃你的原因只是“不好意思不吃”,你就让她有第二个“非吃不可”的机会,到后是她就“非你不吃”了。许多男子是因为好像不愿意自己在女人勉强情形下被吃,所以永远不会得到女人的爱情的。所有害相思病,发狂,跳河,抹脖子,全都是那类不懂女人的男子做的事,这些人幸好是死的死去,发狂的发狂,都不会再麻烦女人了,不然若是尽他们永远在妇女们身边,女人真不知要怎么样受冤受屈。因为这样事许多男子都怪女人,这些尚未完全发狂的男子,不消说全是一些呆子呆心事,因为他们只知道用他们从老辈传下来一套对付女子的方法,时代既然不同,他们找不到爱情,就把发狂的机会找到了。他们也可以说不是想真心要同一个女子要好的人,因为无一处不是有许多非常多情的女子。这些男子只有一个方法,是使女人变成可诅的东西,这些男子自己就发癫狂苦恼,过着出乎上帝意想不到的坏生活。

    有人说,女子的心像城门,关得严极了,到了那里大气力是无用处的,捶打终无办法,所以费尽了气力的男子才发疯变癫子,做出吓人的事。凡是门,有不开的么?不过人心上的门那里是“打”开的东西?若果这里用得着“气力”,那门也是一种不必要的东西了。门是“拍”开的。凡门无有不可设法开,就是下了锁,也仍然是一种容易方便事情。轻轻的拍,用你口轻轻的采取各样方法去拍,凡是女子全身都无有不柔软如奶如酥,难道心子这东西会特别硬朗,抵抗得过既会接吻又能说谎的男子的口。

    (这里我催促了他一次,我要他把故事说及,少来一点议论。)是的,我莫说我对于男女的感想好了。好在年青男子永远是蠢得很的一种东西,受最完全的教育,得过教育部的褒奖,得过学位,也仍然不会了解女人。女人则又永远是女人,永远是那样子容易同男子要好,只要你欢喜,只要你觉得她什么地方生长得好看,中了你的意,你那言语行为放在一个恰当的表示上,她检察了一下,看看是有利益而不受拘束的事了,就会很慷慨的将你所注意的给你的。或者她也能够用那个本来只适宜于擦抹胭脂吃零碎与接吻的口,同你说话,告你她是爱你一点或全部。要紧的是无论如何你得相信她所说的话毫不虚伪。一个女子是永远不说谎话的,除非你处处行为上总明明白白表示不相信她的样子,又或者你原本是一个欢喜听谎话的人,她觉到毫无办法时节,才会按照你的兴味制造一点谎话。现代女子是只因为自己的利益的拥护,才像这样子很可笑的活到世界上的。她们哭泣,赌咒,欢喜穿柔软衣裳,擦粉,做怪样子,这些专属于一个戏子的技巧,妇女总不可缺少,都是为了男子的病态的防卫。男子们多数是阉寺的性的本能的缺乏,所以才多凭空的惑疑,凭空的嫉妒,又不知羞耻,对于每一个女人的性格皆得包含了命妇的端庄同娼妓的淫荡,并且总以为女人只是一样东西,一种与古董中的六朝造像或玩具中的小钟,才把这些弱点培养在所有妇女的情绪上,终无法用教育或其他方法,使女子更像一个与人相近的女子。

    我奇怪世界上不懂女人的男子数量的吓人。他们中还有许多在那里毫不害羞的扮戏,充一个悲剧中的角色,而到结果又总是用喜剧收场。他们以为学问是帮助了解女人的一种东西,所以也常常用着他们的学问,谈新妇女的一切,又稀乱八糟写一点文章,或写点诗,这些男子就算是尽了他们做男子的责任了。他们爱女人,也就只是在一些机会上,给那所爱慕的女人一点麻烦,还不让女人有一个考虑的机会,或者说还不让女人有一个印象,他们先就在那里准备失恋发疯了。一个女人欢喜一个男子,这中意的情绪的孕育,除了在一个时间的必须距离外,还有的是应当培植到男子的行为上,到后来,才会到两方面恣肆的任性的一同来做一些孩气事情。但是我们所见到的年青人,就永远只知道一个打门的方法,永远用同样一把钥匙开那女人心上的门,女人也看新书,看新的诗集,明白体裁同标点,明白新的诗人形容女人的典故,就好像只是拍门的永远是那一把钥匙,所以不得不特意来制造一把锁,好尽年青人不完全失望的。他们到近来是居然有人在这方面成功了,但是爱情转到这些人还只是扮戏。他们那种不健康的身心,离开了情欲的饱餍到玩弄风情,他们本来都不配恋爱,因为他们的了解建设在一个虚空抽象的倾心上。只有唱戏扮皇帝,才是可以由那些本来无皇帝福分的人上台,如今的知识阶级恋爱,不过是无数既不热闹又很勉强凑成的戏文罢了。他们是太监扮的皇帝,是假的英雄,他们连唱带演,也玩弄许多名词,使两方面互相心跳脸红,互相哭喊狂笑,到后就用一个至上的“精神恋爱”结束了一切惭愧,弥补了一切不可找寻的损失。

    (到这里我是又催过他的。)

    好好,我就不说废话吧。故事中的废话太多,即或是怎样切题,你们总不大欢喜。不过若果是同女人恋爱,就是说当我们把一个“故事”归还给“事实”时,差不多所有女人,皆需要一种废话敷衍的。若果你们懂“心上空间”这一个名词的意义,你会相信这所谓心上空间,是只有男子的废话可以作成的。“多情的鸟绝不是哑鸟”,做一个情人应当学到若干悦耳的叫声,废话说得适当,恐怕将来所有的中国女人慢慢的就都不再会流眼泪,要眼泪也不容易像现在那么随处可得了。因为有些女子最先感到男子的温柔,是常常在一堆废话中检寻出一个最合乎她趣味的话,把它保持到永久的。

    我说那故事,莫再耽搁时间了。可是不谈我的故事以前我得先告你一点我的心情。

    我是不晓得什么叫失恋的。我要的我总得到。这个话说来不是使我自觉骄傲的意思。我不把这个夸张放大到熟人前面,因为说谎只是虚荣的维持,我是用不着这“恋爱天才”绰号的。我只是使你明白我身心的强健。

    我的脾气是爱上了谁一个女人,我总能在一个最短速度内,使女人明白我在爱她,到后又使她知道我的需要,再到后是她就把我那需要给我的。我听不得谁说到某一美丽女人在极坏相极俗气丈夫身边安静过日子的事情,这些贞操我看得出是一种冤屈,同时感到一种莫可名言的悲愤,觉得痛苦了,我就非得去爱那个女人不可。我这孩气的也可以说是侠气的行为,只像是向俗见作一个报仇的行为,且像是为女人施舍的一种行为,这里我是很有过一些牺牲的。听到这女人生活得不合理,我就找出一个机会来,把我这鲜明年青的身体,慷慨赠给这女人,使她从我身体上得到一种神秘的启示,用我的温柔,作一种钥匙,启开了这女人蔽锢的心上的门,要她有一种年青的欲望的火,要她觉悟到过去一切的不合理,从新的获得上,发现那老公牛占有她是一种耻羞,一种切齿的冤仇。

    事情是在XX的那年,我在担任一个汞砂场的技师职务。有一天,到去市约四十里一个地方去找寻一个朋友,坐了那地方最不体面的长途公共汽车去。在路上我就遇到一个妇人,一个使我这人也大惊讶的美丽妇人。那个优美的在浅紫色绸衣包裹下面画出的苗条柔软的曲线,我承认这是一个天工自己满意的工作。那眼睛同眉毛的配置,那鼻子,都无可批评。这个人正像有心事样子坐在我的前排,我心里奇怪这地方会有这种妇人。从衣服及头发上看,我难于估计准确这女人的身分。我想这应当是我的灾难来了,我又应当在公司的职务上另外找出一个尽责的理由了,就存心看到妇人从什么地方下车,若果中途下车,我就随到下去,问问她是在什么地方住身,是做些什么事情的人。我平时是不容易对女人感到多少纠纷的,既觉到可爱,我就不能放弃这机会了。

    但是一直到了最后一站,这人才下车,我就想做一点呆事,跟到这妇人走一会,且莫到朋友处去访朋友。但最坏的气运因为我自己作成,没有到朋友处来时恐怕找不到朋友的住处,先一日曾写了一个信通知给朋友,这时朋友却正在停车处等候,一见我从车门处跃下,那在他身旁的朋友的长女,望到了我,就走拢来抓着我了。因为这小孩子一闹,因为携了小孩子走到朋友身边去,同朋友握手,再回头找寻,女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去了。抱了小小怅惘的心情随了朋友到他的隐居,同朋友夫妻两人谈到一些留在国外熟人的生活,看看就夜了。因为我照例不欢喜谈女人,所以我那朋友夫妇尊重我的意见,也不提到这小市镇的关于妇女的话。我也不破例,去把车上所见质问我那朋友夫妻。不过在吃晚饭时节,那在车站上迎接我的朋友的长女君子,忽然向她妈说道:

    “妈妈,我今天在车站接叔父,又看到那穿紫衣的女子,美极了。”

    “你又见她吗?你为什么不喊她?”

    “我因为接叔父,所以忘记了。那真是画上的美人。”

    君子只是六岁的一个小孩子,提到这美女人时居然也不缺少欣羡。

    我就问朋友,所说的女人是什么人。

    朋友原本是认为我对女人无兴味的,就说:“XX若是你觉得这女人还美,我就为你想一个法介绍给你,好使我们君子也得常常见到。君子是见一次总说一次这女人的。”朋友这话显然是立于一个玩笑的意义上,因为他一点也不了解我,他虽然相信我一切使女人见爱的资格不缺少,他总以为我是一个快乐健康的人,说简单点他是把我当成一个孤高独身的男子款待,在说话行事各方面,对我是总不缺少一种含蓄的怜悯成分的。为了这个对手,我可不愿多说话了。

    但是,稍过了会,朋友的妻,像是明白我一点,就告给我关于那女子的许多事。我从君子母亲方面才知道那美妇人是一个牧师的夫人,因为君子间或由她母亲带到XX的教堂去玩,所以认识了这妇人。君子母亲另外所知道的只是这妇人在XX女校毕业,去年才嫁给XX的牧师,牧师比女人年长十五岁。听到这些话后我心上有些为朋友夫妇料想不到的变化。在我面前又像来横列一个仇人,我幻想这牧师是一个最坏最卑劣的人物,我估计他们的婚姻完全成立在一种欺骗上,我不相信这女人心上没有一种反动。机会给我一个牺牲自己的时间到了,我到后陪了君子母女两人到教堂花园看白鹤,牧师不在家,那紫衣美妇人出来招待我们,我有意在那花园里逗留了许久。

    我自然就同这牧师夫人认识了,我自然非常懂事在一种初初晤面下,把一个最好最完全的印象给了她。回到朋友家中时节,我与那妇人最后的点头,最后的一瞥,我相信自己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业,在路上君子的母亲问我,这女人是不是很可爱,我说我将把自己来放到一个危险局面下玩一玩,君子母亲懂我的意思,她对我的了解比她丈夫为多,就笑说一切皆欢喜帮忙。

    回到朋友家的书房中,躺到特意为我布置的一个小床上,想一切突然而来的事情,想未来,想这时那妇人的情形,全身发烧,可是我仍然用自足的意思克服了这心的驰骋。我明白我应当安安静静在这个小书房睡一晚,把精神留给在明天。心急是只能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情来把问题弄糟的,女人最害怕的就是男子性急。一个聪明的男子,他的聪明只在怎么把意识的速度,维持到事实所批准的情形方面。他明白遐想的无用,他就不应当在孤独的时候去猜想那两人以上关系,因为这猜想照例是非常容易把自己安置到一个与事实相左的谬误情形上去的。

    第二天我携了君子去,见到牧师也见到了那牧师夫人,我只同牧师谈了半天话。我同那个靠叫卖圣雅各养得健壮如一匹大袋鼠的人谈神学与宗教学,我同他说中国各派教会事业的变迁,我同他谈洗礼与教会中慈善事业的各样问题,到后还同这袋鼠谈到圣经。幸得是我,才能有这样多废话可说。不消说在牧师方面,在一个长时间的散步中,我就取得了我所需要的。我让这骗子爱我,让他把我的可敬重处告给那个太太,第二天我就做了这点事情。

    第三天,又是同君子母女两人去的。朋友这太太当真履行了她的约言,当我同到那叫卖圣雅各名分的人物继续讨论一切重要问题时,君子的母亲就同那太太讨论我同牧师。

    事情的锐变使我自己也吃惊不小,还只第六天,这个美丽妇人,就仍穿了她那件紫衣,一个人留在我朋友那小书房中,同我谈爱情了。

    一切由她明了了的所需要的我自然不能吝惜。我将我所有的全部给了她,尽她在一种崭新的享受中,用情欲与温柔有意义的消磨了这初夏的日子。

    我在我朋友家住了半个月,这妇人就到过那里五次。我回到XX,妇人又到过七次。我的行为使我那个朋友吃惊,这好人,他倒奇怪,一个学自然科学的人,倒以为我是凭了好的命运成就的事。他仍然得使用一个好朋友的嘲弄,说我在幸运下赌赢了一注财富,在这些事上我当然是用不着分辩的,因为直到如今他还是对我的“科学方法”加以惑疑。

    你是很明白的,两个年青人的恋爱,先是大多数维持在一个恣肆的行为上面,到不久,这游戏就转到了严肃的情形中了。我们的接近,因为距离发生问题了。我不能把朋友的家作为一个晤面的根据地,又因他种关系,要我搬到XX去也办不到。而且我们同时皆不满意现状,我们皆得再进一步,费一点气力,抱一点决心,牺牲一些必须牺牲的幸福,才能达到完全。

    本来对妇人只抱了复仇性格的我,在同那妇人以前所遇到的女子,我是照例只同她们在一个恣纵中过一些日子,到后又仍然因为别的事情终于分手了的。我照例同到女人要好,慢慢的看出她的弱点,慢慢的明白了她的个性,在什么生活下就非常幸福,我就总费了些气力,把这人转给一个最恰当的丈夫方面去,我尽他们在要好中把我慢慢疏忽,我尽他们成为一对佳偶,这样人是很有几个的,可怜我这时不能为你说及。但是,自从我一同到这牧师太太恋爱以后,我就觉得我应当结婚,而且结婚的女人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了。我真正为了那不可当的温柔,以及不可当的热情投了降,把一点理性完全失去,要作那使袋鼠祷告上帝处罚我的事了。

    我们不顾一切,计划到离开XX的生活,甚至于把必须的向社会的辩诉也准备好了。

    但是这是一件事实,不是一个驾空的故事,我们仍然因为一些使人不相信的新事分手了。为一个比见面更突然的事所打击,她因为到我住处往返来去的长途汽车上,翻了车,一车的人皆连同那一辆汽车摔在路旁,小河里面,这意外事情的发生,只去我们离开XX两天以前,我在第二天见到当地报上所载的消息,计算时间正是她坐回家的一辆车。我赶忙坐了车到XX镇朋友家去。一见到君子母亲,我就知道她也早已知道了这件事。那朋友,还料不到我们的情热,料不到我在两天后就准备要带了那牧师女人逃走,仍然是那科学家样子冷静,而说出玄学家的话语。他说:“你的气运触了礁石,昨晚应当做了一个恶梦。”我不理他,就问他太太知不知道是住在什么医院。君子母亲说听他们说到是住在家里,伤处不大,正想等你来一同去看看。

    我们不久就到了那教堂旁牧师的家里,在门前小廊下遇见了那牧师,好像是镇夜没有睡眠,心绪非常芜杂的样子,坐在那小椅子上调一碗粥。

    自从我同到那女人要好以后,我是只到过他家四次,如今已经有十七天不见到了这博学牧师的。他看到我来了,所以非常激动,他一点也不明白我同他太太在他背后作的事情。他还以为是我看了报或到朋友家听到君子母亲谈到,才邀来看他同病人的。君子母亲问了他一句话,他即刻就引我们到那妇人的住房去。他进了房,很忧愁的走到妇人床边去,温柔的喊妇人一个奇怪的名字,像是父亲称呼最小的儿女一样神气,告正闭了眼迷着的妇人,有朋友来看望。妇人像是知道来的是我,没有把眼睛即刻睁开,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明白这叹息上面所隐藏的意义。我知道那丈夫的温柔使我难过以外,也使这妇人有一种惭愧。到后把眼睛开了,在那薄媚的脸上保留着惨惨的微笑,我们都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听到那袋鼠牧师,说了许多废话,他说到当他听到翻车的时候如何惊惶,到后知道了她在车里又如何着急,到后把人用汽车送来又如何忙乱,他且在这些叙述中,不忘记告我们他对于医药的知识与看护的知识。一个牧师天生就是口舌叫卖的脚色,但我还没有遇到第二个牧师有这个人的博识,且把这知识有条有理的倾泻给人听。当牧师说到一切时,躺在床上用绷带束了头部同臂膊的受伤人,她只是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望到半秃顶的丈夫。她的皮肤为倾跌所擦伤,她的心为那丈夫也擦伤了。我看到这情形,我想说出几句话,就全没有相宜的话。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软弱,我不能救济我自己,我看明白有些地方我不及那袋鼠,我懂到女人在某一种情形下会生出一种牺牲自己的心情,因这个突变的事情,我将在一个失败的局面下过日子了。我有些地方,只有承认我那朋友的不科学见解,命运的手抓着我时,尽人事的摆脱,终归无效,我就只好屈服了。

    回到朋友家时我感到消沉。我看出我的失败。虽然仍旧不忘记尽人事的种种必需办法。

    (到这里我曾问到他的理论。)

    理论是不适用了。理论的失败在事实的特殊。我听到这丈夫是一个医生,我就得承认我们的逃亡是只好当成一个将来的可笑故事讲讲了。我那时恨我不是学医的人,因为除了我是一个好医生,我没有方法可以把自己在这个时候战胜那牧师了。我是在任何事情上不忘记“时间与空间”的一个人,在恋爱的成败上我尤其明白这时空的影响。这时她病倒在自己家中,这家中即或是仇人的家,服侍她的即或是她平时所认为仇人的人,因为时间使她的心上勾出了空间,她将在一些反省上看出自己的过失。她将为一些柔情体贴所征服,觉到生活的均衡为适用,而把冒险的热情消磨在回想里。要想她仍然如往日一样,同我在一种昏瞀情形中背了那丈夫逃走,或者离婚,这妇人有考虑的必要,而且这考虑结果,她将按照一个妇人的本能,愿意在平安中保持现状,不愿意向新的生活作一件冒险的投资了。

    当夜我住在朋友那小书房中,为了恐怖自己为自己的幻象所苦恼,我同朋友谈了许多另外一些关于学问上的问题。我避开女人的事情不提,仍然像平常许多时节的我了。到后我仍然好好的睡了,因为我需要一个更明澈的头脑,预备在明天再到那牧师家中去看看,或者新的日子能够给我一个新的希望,我不承认我的惨败不可收拾。

    第二天我一个人到牧师家中,还是早上,仍然在那病室中,听那个牧师谈关于女人晚上发烧的事。那太太,静静的,柔弱的,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间或把眼光同我作一次短短接触,那眼光中充满了的异常的忧愁。牧师到后很机警的把我拉到外边,向我说,“她发烧,她昨夜说了许多梦话,全是很可怜的一些言语。你来得正好,我希望你陪到她坐坐,谈点话,解解她的闷,我到XX有一点事去。我无论如何要下午才能回来。我这个提议你一定不会拒绝。”把这个话说完,我们对望了好一会。这是互相人格的了解的对视,不是嗔恨,缺少恶意,我从我的对手眼睛里,望得出一种悲悯博大的精神,我明白他所听到的梦话一定有我在内,我明白这个人虽明白了这事也仍然是毫无芥蒂,且即想在这个错误上加以一种最妥当的补救方法。他理解我而且信任我,他很费了一些思索才会说出这样话来。他一定已经同妇人说了什么话,将给我一个机会同妇人商量处置的方法,他且告给了我下午才会返身,是明明白白说到有许多话许多事情是可以在他没有回家以前办好的。我懂到这个人的意思,平时哓舌的技能,一切皆在一个奇怪的敌人面前失去了。

    我想他既然这样了解我,我也不能再在他面前有所掩饰了,就一句话不说,同他紧紧的握了一下手,这牧师,用他慈悲而又羡慕的眼光望了我一眼,抹抹那秃头,走出去了。

    我等了一会,才走到女人房中去。

    “X,XX先生走了,要我留到这里陪你。”我说过了这话,就坐在床旁一张椅子上望到女人的脸。

    妇人想了一阵,像是对于我这句话加以一种精密的分析,又像是在另外一件事上作一种遐想,到后才轻轻的说,“你过来一点。”我坐近了一点,把一只手放在那女人嘴边,女人吻了我那手一下,低声的问我,“XX同你说了些什么话?”

    “他告我你晚上发烧,说梦话说得很多。他似乎完全明白了我们的事情。他好像一夜都没有睡觉。我不知道他怎么样虐待了你。”

    女人说:“他虐待我吗?是的,这真是虐待!他知道我们要逃走,他是并没有说什么重话的。他并不向我说过一句使我伤心的话。他只说人太年青了,总免不了常常要做一点任性的事情。他说年青人永远不会懂老年人。他说我的自由并不因为嫁了他而失掉,但应当明白的做一切负责的事情。他说你是一个好情人,他毫无干涉我们接近的意思,他只愿意我们不要以为他是一个顽固的老年人,对于他抱一种误解的责难,就够了。……他对于我就是这种虐待。”女人说过后,就哭了。

    我也被这老东西的话虐待了。我的聪明,我的机智,我的种种做人的进取的美德,为这个精巧的谎话所骗,完全摧毁无余,想拥护那个三日前的主张,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了。

    我们逃走的计划,自然是办不到了。我因为这突然的转变,我感到应当牺牲的是我自己了。

    我终于在这个牧师回家以前,返到朋友家中,稍稍坐了一会,就转XX去了。

    (我说,那你就这样输给那牧师了么?)

    我输了。只输过这样一回。因为这次的事情,使我的性格也大变了。我懂女人,越懂女人也越不能把自己跌在一件恋爱上,所以现在真就成为“素人”了。

    那女人我到后是仍然见到的,她还来找过我一次。可是我感到一点伤心,我好像只是用一种热情来把女人的身体得到,那无限温柔的心,还仍然是那牧师的。我对于那牧师,在我心上增加了一种惭愧。我没有理由再到那里去了。这人第一面似乎就明白我同他谈话,就只是为得同他年青的美丽的妻亲近。他早就看得出我的目的。他早知道他的妻会同我做出一点不检的事。如今听到要逃走了,仍然毫不激动,只以为应当看清楚周围有非逃不可的时候,再来计划到这与社会习惯相违的行为。他知道怎样采取了最聪明的方法,使我们毫不因为这发现感到难堪。这成精的人,这有道行有魔力的男子,在他面前他使我自己看出自己的愚蠢,我一个人终于逃走了。

    当朋友把故事谈到最后时,我笑了。因为我不相信这故事的发展与结束。我说:

    “一个那么长于理论的人,在这件事上,是还缺少一个必需失败的充分理由的。”

    “要明白理由么?我先前不是说过,我总是把我所爱的女人,为她选上一个与她最相宜的男子这件事么?我是一个好情人,却并不是一个好丈夫,我不能在恋爱上扮小丑,就只是这一个理由,那女人我就再也不见面了。”

    “难道就这样结束么?”

    “你以为应当怎么样结束呢?”

    ……

    到后我们出去时,走到山门边,买桂花栗子,朋友正弯下腰去捶栗子,见有一个年青女人正想下轿,后面一个轿子上的中年男子,像是那女人的父亲,就用北方话说:“天气夜了,不要看那些鱼。”两顶藤轿就从山门外走过,向岳坟路上,消失在那几株老栗树后了。那时天气的确已经快要断黑,天上的霞已经作深紫色,朋友忽然像有了心事,问我是不是常常为一种天气把自己的性格变化,我说这变化是有的,但只是暂时,不是永远。他却说,他是与我不同的。因为我那时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他也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我们就没有再说什么话。

    回到旅馆朋友说明天想返上海。因为什么意思我是不明白的,当时我曾用笑话说:“是不是仍然还得过XX去作那牧师座上的嘉宾?”朋友点点头,接着就狂笑了许久。

    早上看时报,看到XX通讯,想起那正是朋友所说故事发生的那县份,我生发一种莫可名言的兴味,过细看了一下内容。上面说:

    ……XX牧师,被十七夜的窑市变兵戕杀后,已有三名变兵被七营捉获解省。

    当时把那报纸剪下,想到去问问一个与那朋友常常通信的熟人,问了许多人皆说听说是在唐山煤矿公司总务科做事。我正想把这剪下的报纸寄去,朋友却正从北平来信告我,最近已经同一个协和医学院的女生订婚了,这独身的计划的变更,是完全在玉泉谈那故事以后望到天上红霞所生的新的生活态度。看了那个信,我把它连同那一片剪下的报纸一起丢到火炉里,望到它燃过后作浅蓝色火焰,许久未熄,我心上像完全为什么所蚀空的模样,仿佛成为一个悲剧的中心人物,痴了许久。

    本篇收入《沈从文甲集》以前未见发表。

    夜

    大约是一九一九那年,我那时正在湖南边境一个小市镇上住身。那里去贵州不很远。那地方名字是榆市,通常又多喊作榆树湾。那地方的一切情形,风景同生活,我是在我写的许多小说里都提到过的。就是近来一篇取名叫做“我的教育”那样回想的文字,那背景,也就是与那榆树湾相距约四十里一个比邻的市镇的。我在两个镇上皆住了一些日子,学到许多人事的乖巧。所不同的是我在槐化时节,我的名分是一个正兵,编在补充营,每日的事情提要记录出来,是擦枪,看杀人,炖狗肉吃;这三件事。但住到榆树湾,我高升了。我已经从值六块钱一个月的兵士名位上,被那个就只会拷取口供的军法长,拔擢我到司令部做司书生,薪水加到九块三毛钱一月,名册上写得是上士,名义上我已经是师爷了。感谢这大人,把我从擦枪过闲日子的生活中,换到与副官处几个吃闲饭的副官一处坐到方桌旁边吃饭,又给了我许多机会让我写字作画,且使我养成了呆坐在桌子旁永不厌倦的脾气。若详细的追究我这生活的转变机缘,怎么样我就成为今日的我,那一段作司书生的生活是值得作一度深沉的回想的。就是那个军法长,那个不缺少可爱敬处的无赖,那个只知道用苦刑拷取无罪的平民招供,刽子手的伙伴,对于我的帮助,也是应当永远刻在我的心上的。我会从一个兵士被人青眼擢升为书记,一面自然是我那时太欢喜写字,为他知道了,一面还是另外有一个原因。把这原因提及,使我自己也常常对于那军法长失去了感谢的私心了。

    那原因是正当那个时候,我们的军队扎驻到那小乡镇上,大家都把“看杀人”同“杀人”当成生活中的一种至上的怿悦,忽然在XX的民政长兼靖国联二军总司令的张某,用二军名义命令我们的队伍,限定日期把枪械表同名册造去,以便在辰州的军事会议时提出,不然将来便不能为政府承认这是正式军队。随了命令来的是许多张用桂花纸画成的极大极复杂的表式,完全是我们清乡署秘书长书记官所不见到过的东西。似乎把所有部中有知识人物聚在一处,对于这上级官署新颁的表式也感到束手了,束手的事情不是部中缺少明白这表用处的人物(虽然是那样稀糟的部队,里面从高级军事学校出身的人物是并不缺少的),为难的只是麻烦。似乎从民五讨袁成军以来,就从没有遇到过那种讲究认真的上司。夜名册虽是每月皆得造就一份,连同领结赍去,才能把应得的饷项领到,但上面的人数与枪数,照例就是极其敷衍不落实际的。这次可真出奇了,枪支表上的举例,是连式样号码出产地与子弹一切详数皆得登载的。命令到时去下游军事会议的日期只两个月,所以无论如何一切表册皆得在四十天造齐送去,将来才不至于剿匪的军队本身变成土匪。我们部队平时报告上去虽是三团,实际上恐怕人数不会到一千六百,而枪支实数又不会过一千。一千支枪的数目并不多,可是这表册将怎么见人?并且既然一切都那么详细,若不是把部队一一抽调来点验,就是派人到防地周围近百里内检察。调防是做不到的事,到后就决定派人到各防地去填造这表册,困难就发生了。造表的事是属于参谋与司书合作,参谋是很不少的,因为各处得同时派人,书记的人材可不够了。把所有部中书记分派出去后,部中还得要人办事,我忽然被军法长想起,所以我就成为那清乡司令部的师爷了。

    我作了司书的第三天,司令官忽然要驻槐化部队同榆市部队换防,清乡公署也移过榆市。这突然的变故是大约与下游派来的点验委员有关系的。榆市的一切完全与槐化同样,所不同的是镇上多了一个邮政代办局同一个小福音堂。我们仍然驻到一个祠堂的戏楼上,把床靠墙接连的铺好,把办公桌皆放到戏楼窗边。

    初作司书是不寂寞的。每天坐到白木桌子旁边,用桂花纸印红格的公文纸临灵飞经,有命令时写命令,把事作完,就又拿了司令官画有虎字的原稿上草字临摹一通。不高兴时把笔抛了,我就看上司们下棋。秘书处是同参副各处在一个楼上的,因此我又得了听这些上司说话的方便。他们都不吝惜对我的夸奖,一个成天到传达处烤火的我,得到这些人的奖励,不消说我在职务上,到后就成为一个最能尽职的好司书了。

    榆市也有场,逢四九是热闹日子。虽然作了司书,我是仍然在逢场时节,被提拔我那个同乡法官,用一种鼓励,要我拿了钱到场头上去买狗肉回来炖的。当时我没有明白他那鼓励的背面是含有自私的意义,我总是仍然极其高兴的把狗肉买来,拿到大厨房去把狗肉的皮烧焦,再拿到小溪里去刮,又拿到厨房里砍,加作料为那法官炖好,供这个上等人的贪腹。我的趣味在别的习惯上也仍然保留了许多,就是说我的坏处并不因为作了司书就完全去掉。我还是常常到连上去吃饭,间或同兵士到乡下人家喝一杯酒,或者到溪边看女人捶衣。除非正在写一件顶要紧的公文,我总得抽空去看看,看到底有人割心肝没有。割心肝的事我是一共看到过十一次的,还看到一个人把胆取出用细碎的银子从小管子里灌进去,据说银末到胆内以后就化了,这胆比熊胆有用,它的用处是治心气痛一类妇人阔人的怪病。不过,我看割心胆是要看那些火夫把心肝怎么样下锅炒吃的。全只是听到另外人说过一句说,说是心子在锅里还是活的东西,跳得很高很利害,其实看到后才知道这话一点不可靠。这些蠢东西,活到世界上时,如果心子是一种活动东西,就不至于尽人把大刀在颈脖上尽力的砍了,既然全是那样容易死去,从不曾设法去砍别的人,心子不会在锅里跳跃,也是自然的事了。但年纪很小的当时的我,所有幻梦以及研究兴味,是总不能离开我生活的周围另有发展的,我曾听到一个传达先生说他吃过一个妇人炒舌头的故事,他说到这个时完全不是儿戏。他告我一个朋友怎么样同他相好的妇人反了目,这妇人怎么样先同他要好后又同一个锡匠要好,妇人想那锡匠把朋友谋害,锡匠不答应,到后这话从锡匠方面漏出了,朋友就走到妇人处去,如何把妇人的舌头勾出,割下携回来下酒,正当那个时候传达走到了那里,朋友就说:请吃一杯。但这传达不喝酒却吃了一筷子菜。到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妇人的舌头,呕了半个月还觉得心里不爽快。吃人并不算是稀奇事,虽然这些事到现在一同到城市中人说及时,总好像很容易生出一种野蛮民族的联想,城市中人就那样容易感动,而且那样可怜的浅陋,以及对中国情形的疏忽。其实那不过是吃的方法不同罢了。我是到了现在,还是不缺少机会看到某一种人被吃的,所以我能够毫无兴奋的神气,来同到一些人说及关于我所见到的一切野蛮荒唐故事。

    我的司书作了二十天以后,有一个营里因为所造的表册不对,还得派一个人去那里另外抄写一份。因为那个营部设立在距镇上约有二十五山里远近的一个冷僻岩上,第一次去过的那书记,为那讨厌的山路吓怕了,很聪明的同我打了商量要我替他做这件不讨好事情。他知道那营长是我一个亲戚,我没有不愿意去玩玩的道理,就在参谋长面前举荐了我。他对上司说出我应当去做这件事的好几种理由,且在那理由中说出只有我才能够胜任的荒唐话语。这似乎又像实在的话。因为他说只有我懂枪,才不至于再把那些应有的注解忘掉,此外还有就是我应当在这时候出一两趟差,做点事,才不至于为其他书记处同事看轻。这真又是一个会说话的骗子,他的话中煽起了我许多虚荣和欲望,直到后来我还为这同事用言语相激,做了许多对于目下性格有关系的呆事。

    我那时写字是一点不高明的,当然不会比一个做了多年的书记师爷在行,但说到造表册,对于这新的表上填上检验的结果,把种种名称填到表上去,我的确是比那些长了胡子的师爷多懂一些的。当时我还能用我在小学校认到的英文字母以及拼音方法,在表上填明白那些枪的出产地厂名与名称。

    既然这件事轮到了我,当天即刻就得动身。我仍然是穿的那件棉布长大军服上路的。我什么也不必携带,实在说我什么也没有可以携带的东西。我只把一条洗脸用的毛巾扎到皮带上。我把那在XX营里领来的洋磁碗带走,这碗是每一个兵士皆有一个的,用一根红绳子穿起来挂在腰边,吃饭喝水全就是它。

    时间是烧夜火的时候,镇上到别一个地赶场的人都回来了,因为有同伴正要过XX去,我不得不即刻同到他们动身。同伴是四个人,四个有枪的兵士。因为这四个人正是今天来到这里领饷回去的兵士,有了四个人上路,使我放心了许多,虽听说去XX的路上有一个高山,有豹子常常在山中石洞里发吼,也毫不放在心上了。四个人中有一个是班长,这人是很可佩服的。

    天气是一个阴郁沉闷的南方二月天气。我们五个人走出街口时,已经就看到有人吃晚饭了。可是天气坏到出人意料,我们先还以为走十五里才会断黑,就点了火把走黑路,但是还刚走到距离榆市十里的十里桥,天就全黑了。我们到那桥旁一个卖糍粑的人家里烤了一会火,吃了点茶,吃了点东西,把火把同马灯点燃,仍然走路。

    在那地方山道中走夜路,手中熊熊的火把毕毕剥剥爆着大的声音,从大而危险的石旁搽身过去,从深涧石梁上过去,从流水潺湲的溪涧里过去,因为人多,一路上我是毫不寂寞的。我把我自己放到这四个年青人中间,前面两个后面也是两个。我感觉到一种美,使我忘了长途的疲倦。这美的感觉是到如今还不完全消失的。那山路是常常变化的,有时爬上了岭脊,两面皆下陷无底,忽然又蜿蜒下降,入一个夹谷,在前面十丈仿佛即已到了尽头。随处是高耸的石壁同大而幽僻的树林。从一些废油坊同废院落外面绕过时,望到这些工程伟大的长围墙,使人想起数年前这主人的光荣,总不能不把火把向那黑暗的冷落的空地照照。一切皆是这样不可形容的怕人的出奇的情景,但在这些情景下,几个在军营中滚着日子的年青人,心粗气壮,平时大量的吃酒吃肉,这时沉默的或大声歌唱的走路,从这些人行为上使我心上的畏惧毫无长成机会,我就反而为那动人的美所醉了。

    在XX的山路,我不明白是用何种方法计算那长度的。我们这二十五里好像走了一个上半夜还没有得到。我把我们要到的目的地问过了那个什长,他没有说明究竟还有多远,他就只把应走过的地方名字一一数给我听。从他那语气上我才明白我们走了半夜还没有走过三分之二的路程,所以慢慢的也就不免有点疲倦了。

    走到一个溪边,溪水涨过了跳石,汹汹的流,加之因为是夜间,不知道这水究竟有多深,为难了。若是在白天,就是再大的水,我们也可以想法渡过这横断的溪河。凡是镇筸人很少不会泅水的兵士。可是现在是有四支枪在身边的,还有四百块洋钱,同各人身上的子弹带,天气又是不适于同水抖气的天气,所以就不得不想另外一种办法了。这地方照例是缺少船只的,另外的办法当然不是从渡船着想。我们经过了一种商议,就沿河走。那熟习道路一点的班长主张向下游,因为从下游可以有机会找到一只小船。有三个兵士皆主张从溪上游走去,以为或者可以发现一个窄一点的地方有一个桥,纵缺少这种好气运,上游一点必定还有那类日夜碾米的水碾子,可以从碾坝上走过去。并且到了实在无办法的情形中时,我们还可以到碾坊里去过一夜,不至于彷徨到这河边让风吹,不消说这意思是就先有了在这乡下住一夜的意思了。说到水碾子,使我想起了八九岁时在碾房过夜的情形,同时我们又正听到一种仿佛距离很近至多不过在半里以内的奇怪声音,这声音是只有水碾子同油坊两种地方才会有的,所以我也倾向了多数,说是大家从上游走去是好办法了。那班长见到坚持自己主张没有效果,所以就用着“尽你们干”那种放弃责任的神气,答应了这提议,大家一起向上游走去了。

    我们就沿了溪旁的小路走去。从上游直溯,我们究竟将走到一个什么地方,是谁也不很明白的。我们都不是本地生长的人,其中最熟悉地理的还只有什长一人,但他也是只来回走过十次左右的正路,其他路径全然是茫然的。可是我们全是年青人,全都相信这地方不会有土匪三十五十来抢枪的事,全都不怕鬼怪或猛兽,所以大家一任性,就毫不想到恐怕那类事情了。从溪的上游走去时,我相信是我们曾经有过很多的机会,可以从溪的南端越过到北岸的,倘若我们必须这样作时,至多我们只会把水湿到大腿的。但我们好像觉得越走越与我们所听到的那种声音距离较近,我们已经走了两个钟头或三个钟头不遇到一个活人以及一间有灯光的房子,夜行的空洞寥阔心情,太需要一点温暖以及一个休息的地方,同需要一个生人说两句话了,就都没有下水的意思,那什长也不说一句话,独自在前面把一个火明在黑暗的空间里摇着尽火星爆着,像烟火中的李逵发疯,走了又走,我们的不可免的恐慌忽然为一个同伴发现了,我们所有的火把,所剩的已经不能再走三里路了。我们五个人在这样坏天气下,是决不能靠一盏提灯走路的。我们因为先前太不知道节制照路的火把,到这时候困难可发生了。没有火,在XX时,像这样夜里摸十里八里黑路,是寻常的事,可是那道路可不比这地方。这时我们所走的是我生活经验中最坷坎的路,一面是溪流,一面是荒山,路既高低不平,最难防备的还是那路旁的空陷处,多到不可思议。这空陷是陡然而来的,是一不小心就把人吃了的。小的较浅的或者尚无妨碍,有些大而深的里面全是积水,在我前面一个兵士有一次若非得我的援手,跌到那窟窿去是不是还爬得出来我可不知道了。

    因为照路的火把所余有限,几个人对于路的恶劣,感到诅咒骂出野话了。几个人皆抱怨自己的主张错误,有点后悔任性的失策了。但在最前面引路的什长,却一句话不说,他只沉默的扬起火把向溪的上流走去,间或前面有了麻烦,才说一声“弟兄小心。”什么事使这什长勇敢向前呢?因为我们要知道的那声音更近了。

    随了这有毅力的什长又走了约一里路样子。溪流向左转,使我们更失望的是转出了左边山角,我们明白这声音是一个水车的声音,而声音所在的地方毫无灯光。若果水车处有碾房在,既然水车还在转动,则碾房中决不会全无灯光的。我们既已转了山角,水车声音距离我们已经不到半里路,我们赶到了那水车处一看才看出是一个接水灌山田的庞大竹子水车,完全不是碾房推动石碾的木叶水车。这打击使我们五个人皆骂了一句娘。我们是被这东西所骗了。看情形使我们明白附近不会有一个人家。我们先前能够前进,完全是为得有希望的声音所鼓励,我们各人皆悬揣到在那声音下面的各样趣味。我们的同伴,一个在任何时节总不忘记谈到女人的小黑脸青年,先还做着无涯的好梦,同我们谈及他在某一个碾房里所经过的一种奇遇。但是,到了这里,一切都完了。再想前进谁都缺少这种勇气了。退回原路则又仿佛不是几个年青人想到的事。我是虽想到也不好意思说出的。我们的火把恐怕向后转走到原地方也不能够支持的。我们除了一种神迹发现,简直几个人非在这溪边过夜不行。

    这情景,若果先前我所赞美的不是虚词,则在这时节我也应当找到一种最恰当的恶骂机会了。因为我们用尽了方法,想找寻一点可以当作火把照路的都没有得到。那水车,看那样子在平时溪水干涸时节,一定是已经不再转动,悬在空中,那一半竹杆编排成就的身体,是可以拉下来当作最好的引路火把的。只要拉下那东西一根肋条,照三里路也是很平常的事。但这个时候,这东西在溪流中慢慢的转动,全身已为溪水所湿透,发出大而可恶的声音,似乎把我们骗了还在那水中嘲笑我们这一群年青人是呆子。

    还是什长可爱(这什长到近来是早已腐烂了的,愿他安静,不要为我这个故事扰乱了他的被世界遗忘的灵魂!),什长见到我们的同伴想用枪托去筑那水车的基础,大声的制止了这愚蠢孩气的行为的继续。他告我们,谁同他爬到山顶上去看看,或者看得出一个村落的方位。他说这是我们唯一的一种希望,若是没有结果,我们就准备在这河边过夜了。什长的话使我们生了新的勇气,五个人皆愿意到山顶上去看。五个年青人,只有我们年青人才做得出这种事情!我们要爬的山是一个红石的荒山,我们既决定了到山顶上去看看,就开始从那水车所灌引的田塍上爬过去。那山田里已灌满水,水且从低处溢出仍流到河中去了,我们明白这水车若不是因为涨水的原故,也不至于使我们受骗的,因为水车接水的枧还没有搁上,水道也没有理好所以水就溢出了。

    山顶是好像并不很低的,不过因为我们几个人完全为这唯一的新的希望所支配,也顾不得什么,四个还各背上一支枪,到后仍然爬到顶上了。到了山顶以后各处一望,望了许久,山后的灌木林后面远处,被我看出一点火光了。我们大家注意到这相去一里以外的小小火光。我们看了一会,证明了这决不是磷火一类骗人东西后,取上山时相反的路径,不顾一切向火光处走去。前面一点小小光明使我们忘了一切危险,我们随从什长越过了许多阻碍,越过了许多有水的湿地,又从一些灌木林里奔过去,居然下了那山到一个小坡阜上,把火光认清楚了。这时什长忽然机警起来,恐怕前面等候我们的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危险,变更了我们前进的计划,他要我们在后面二十密达距离,莫用火把,只把提灯的火捻得很小,能够照路,跟在他的后面,他独自上前去作一个寻路的人。他且把枪支同子弹带给了我,要我背上。又走了一阵,已经走近那火光,看得出是一栋孤孤单单的房子了,我们各把枪实了弹,各取十密达距离蹲伏守在各处,什长拿了火把高高的举着,使火把散开,加强了燃力,一直向那小屋里跑去。

    我们在任何情形下本来皆缺少吓怕的情绪,经过了许多的危险,且常常像这样子在深夜包围一个匪巢,这种情形并不是第一次了。但到了这时,各人的心仍然好像是绷紧了,若果我们看到什长的火把一灭,或者听到一声喊,或者一种突起的呼声,最先开枪的必定是我。因为我在那时节忽然想起了施公案一类故事,以为在那里一定是一群强悍凶狠的人物,且想起我们营里不久日子才捉到那匪头被镇上人破腹取心的事,以为这屋里若是一群土匪开会决议报仇方法,我们什长这一去,不到一会就应当破腔取心作醒酒汤了。我这样思想时并不是怎么害怕的,我的同伴当然也不怎么害怕,我们各人有一支单筒盖板枪,有一百六十粒子弹,在任何情形下都很有把握可以凭这点东西换他们二十条性命。不过时间与空间放到那地方那种情形下面,使我们各人皆有理由为这寂静的沉闷攻袭,心上感到冰冷,几几乎要放声长嗥。

    我只有到那种情形中才能有异常清醒的头脑。我好像能在那一分一秒上看尽了世界一切。我手捏着冷而潮湿的枪,蹲在一株桐油树的后面,眼睛望着什长的火把。我听到离我很远的几个同伴兵士的出气。

    看看待到什长要走近那人家时,同伴之一,低声说,师爷,你预备,不要心慌!我也就说,我是从不心慌的,我有过四次的经验了。

    我们看到什长走近那人家了。

    我们看到什长在拍门了。

    我们听到什长在同人说话以及一只小狗的吠声了。

    一切完了,一切预期的危险完全没有,我们反而似乎失望了。因为听到拍门,就明白是可以不必开枪的生意,到后又听到小狗的吠声,更明白是平安无事了。一个匪巢是不会把大门严闭一直让人到他的门外拍打的,一个匪窝更不会喂养一只小小的无用处的狗,这就是我们对于从经验得来的知识。我们用了这知识,证明了先前戒备的多余,各人皆在一种又羞愧又欢喜的情形下把身体站直,同时什长在那里喊我们了。

    我们自然再也用不着什么惑疑,就向那灯光处跑去。走近了一点,我们看见什长正同一个老年憔悴的男子站在那大门前,我们欢喜得要骂娘了。

    老年人看了我们几个同伴一眼,很忧愁的样子,把我们让进大门,进了大门又走在我们前面引路。那小狗项上挂了一个铃铛,在我们脚边嗅闻一会,好像明白了我们是好人,也跟了它的主人跑着引路去了。我们进了大门又走过一个大而宽的土坪,我心里还有点不甚高兴,因为看那老东西似乎对于我们的来很有不欢喜的神气。我一面仍然不忘记人肉包子迷魂汤一类故事上的危险事情,独自走在最后一点,以为若果是前面的人一落了陷阱,我即刻就向后转。我没有进门以前一切虚实也看过了,在退路上我已经留下一种记号,默数着脚步,自以为谨慎到可夸奖的程度了。但是,进了屋,还有出人意料的事!这目睹的种种使我惭愧,我所担心到的老者家中,原来就只是一栋三开间的房子,正中一间挂字画,点了一盏灯,一个桌子上摆了一本大书,一个茶壶。左边像是卧房了,有一扇门半掩着,右边是灶屋,有一个大水缸,放到门边,正屋的那盏青油灯的暗淡的黄色灯光,照到那厨房水缸上,映出凄凉的微弱的光线。老人家中的简单同干净,忽然又使我疑心我们今晚上所遇到的是神仙了。因为听到窗外遗在地下的火把残余的爆声,我赶忙走出去看,想用脚踹熄,我走出时一个兵士也同我一块出来,我们两个人就走到那好像卧房的一边窗下望了一下,只望见里面像是有一个床铺,又像是有一个人睡在床上,听到什长在那里喊我们,我们才匆忙踹熄了火把的余烬,返到屋里来了。老年人把灯拿到灶屋,引我们到烧火间,告我们可以自己烧火热水。

    问到了这里地方,我们才知我们今晚上所走的路已去正路十里,再有两三里且到另外一个名叫金狗寨地方了。他就告我们且住到一夜,到明天再走,因为夜里纵有火把同引路人也是常常容易走到一个岔路上去的。他问我们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吃得晚饭,知道我们这时还需要吃一点东西时,就拿了灯,引我们到灶屋里去,指点我们那个灶屋靠后一点地上,可以烧一点干柴根取暖,且告我们若是要睡觉,就到正屋后面仓上拉下一点稻草来垫到地上。他又回到房里去取了两升米同十几个鸡蛋来,要我们自己办一点饭吃,因为他自己有点不便。又指点了油罐盐罐,且用木叉把挂到堂屋外边廊檐下的两尾干鱼取下来,同一些辣子,要我们自己照到所欢喜的口味做好。因为取干鱼我为他掌灯,回到堂屋时我就把灯放下,察看了一下这人所看的是种什么书,我这行为完全只是出于好奇,不知为什么我当时总觉得在他脸上看出一种非凡的光彩。我明白他的书是一本《庄子》,知道了神仙决不去看《庄子》,但我总仍然以为这个人是一个稀奇古怪的人物。我当时也不把这个话去同他谈及,也不把这心事同我那几个伙伴说明,只是在那老人面前,表示出很懂得他很尊敬他的意思,一句话都不说,以为他一定在这个时候会像黄石公向张良说的“孺子可教”一类话来。我把英雄的梦转到神仙的梦,这梦是始终不曾为四个同伴知道的。

    老人虽说一切要我们自己动手,但他仍然是拿这样取那样帮助我们做这一餐夜饭的。我们把饭办好,坐在灶间那火堆边小板凳上吃饭时,老人就坐在火边低头像是想心事。什长问了他许多话,可是老人所答的在我听来,总似乎明白他是另外有一种隐秘。我的观察人的趣味,是从更小一个时节就养成习惯了的,看得出也听得出这人说话时的闪烁恍惚,我猜他不是一个神仙也一定是一个隐者。我因此对他更显得诚实一点,这诚实只是使我不能多向他说一句话,探听他究竟为什么住在这穷乡里。最可气的是什长,在路上一切布置,似乎都是一个有作为的聪明人,到这时,却对于这穷乡中隐士一点不生出一种合理的疑心,一点不想在那老人神情上,以及家中情调上,加以一种无害于事的探究,问明白为什么在此住家的理由。可是我自己为什么又不问问呢?我自己为什么不来同这有年纪的人谈一点学问呢?我为什么不自炫于这伟人怪人前面,让他看出我是一个可救度的孩子呢?我是在那一顿很舒畅的晚饭上,也就在心上起了许多争持的。大概我的性格,对于一个人格的倾心,像恋爱中的情人一样;使我聪明的是心窍的明朗,使我愚蠢的是口齿的胡涂。正因为这性格的生成,我不知吃了多少女人的亏,以及失去多少好朋友。可是,在当时,我是又常常为这性格不惜加以自赞,因为我又觉得我所敬仰的神,是只有用我的愚讷才能与他接近,用我这沉默才能同他握手的。这一个谬误的主张另一时用到恋爱一件事情上时,我就作成了许多做呆子的机会。

    不过我还有另外一点顽皮的合乎身分的对于这老人的厌恶,因为他把我们款待到厨房时,他是俨然对于我们存一种戒心,好好把他自己那个房间扣了一把铜锁的。

    当时我们把饭吃过,大约已经是半夜的时候了,因为缺少铺盖,新稻草使人身体发烧,我们即或相信这老年人所说的话语,告我们这地方如何荒僻,决不会发生意外事情,但按照我们规矩,他们四个是不能同时把子弹带解下躺放在席子上睡觉的。什长是一个受过严格练训的军人,就提议说大家应当莫想到做梦一类事情,应当一同围到火堆边过一个夜。我是没有反对理由的,自然答应了。其余三人也答应了。老人见到我们说要在火边过夜了,就又走到他卧房去取了一棕口袋风干栗子同一箩红薯,他像是也愿意同我们坐一会儿的样子并不去睡。什长说,老人家可以睡去,我们不应当吵闹你。老年人就摇头,惨惨的笑,说是你们不来我也不睡的,你们到了这里,我倒很好过,好像不是我陪你们,是你们陪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无一个人懂到的。

    六个人围到火边坐下,一面吃栗子一面说话,说了一阵,我忽然想出了一个计策了,我提议每一个人讲一个本身所经过的故事,轮流讲下去,消磨这长夜。我这提议是为老年人而发的,我想这样一来他必定就能明白不是肉眼,我又能明白他是怎么样一种人物了,所以我且声明若果是大家高兴作时,我可以起头说我家中人一个奇异故事当作引子,以后再大家依秩序继续说去。几个兵士当然没有什么不答应,我见到老年人也笑了一下,我就开始说了我祖父年青时杀长毛的一个故事。

    我的故事不消说是随随便便说的,是不完全而又不可靠的,我只依稀把父亲在我很小时节学到的故事,无头无尾的说了一阵。因为说到的是我祖父如何同一个高身材长毛杀仗,祖父敌不过,从水里逃了去,那长毛看到祖父踹水脚,水只齐腰深,就扑到水中去擒祖父,但是这长毛一点不明水性,一下水就陷灭到水里去了,祖父看到,回身来把长毛头发揪着不放,将长毛淹到水里十来次,长毛吃水已够,到后就把人拖上岸来,割了头,悬挂在马鞍上,回营报功,因此就得了云南昭通镇。我所说的故事,一面是在几个兵士面前使他们明白我祖父的英雄,一面是注意使这隐者知道我是将门之后,不把我看成像兵士一类的平常人物。小小的虚荣还使我在另外一些事上像一个呆子,是我到如今还免不了的。

    我的故事说过了,因为那是引子,不算数,第一个又轮到我,我就又说了一个鬼怪的事情,一个我所见到闹假妖的故事,把它修正成为真的故事那样说了一阵。大家是全不见到过鬼也不怕鬼的一些人,但一听到我说在客店中遇到的僵尸,仍然像是为故事造成幻影在心上扩大,故事一毕大家纵声的笑了。

    我注意到在火旁的老人的神气,老年人听到我说这个时,也微微的笑了一下,我以为这是这隐者同我要好的一种证据,又以为是这隐士了解了我的假处,所以使我稍稍感到一点羞愧。我作为全不注意到他的神气!就催促在我下手的一个兵士快说。

    我的同伴,就是那个最爱谈到女人的黑小胖子,坐在我的下手,就说了一个关于他自己同一个苗女恋爱的故事。这故事是一个喜剧的起始,而得到一个悲惨的结局的。他说他在沙罗寨曾认识一个黑而美丽的妇人,每夜总邀了一个同伴去那家人的屋后山上树林里相会,妇人有一个丈夫作巫师。这样事自然得瞒到那成天头缠红布手执牛角的丈夫,因为那地方规矩,是作丈夫的若不能用酒肉款待妻子的情人,他就一定预备了一把刀或一根矛子,作为款待他仇人的东西。有一天晚上,又照了约定的时间去会这妇人,因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事又非办不可,又怕那妇人盼望,就请求那同伴先去告给妇人一下,这一面把事情一作过即刻就跑去,到了那里,凭藉月光,看到妇人同朋友在一株大树下搂在一处,像没有知道他会来,心中非常气忿。走拢去一看,才吓慌了,原来两个人皆为一个矛子扎透了胸脯,矛尖深深的固定在树上,两人皆死了。他不由得惊喊了一声。那个凶手,那个头缠红布同鬼魔常在一块的怪物,藏在林里阴惨的笑了。像一个鸱枭,用那诅人的口,向他说:“狗,回到你的营里去,告给他们,你那懂风情的伙伴,我给他一矛子永远把他同妇人连在一块了。这是他应当得的一种待遇。”他先是为那奇突的事情所恐怖,到后是为这暗中的嘲弄所愤怒,且明白那伙计是在一种误会中代替了自己遭了这苗人的毒手,他就想跑进深树林去找寻这个东西。但是,进去时,已经不知那鬼在什么地方去了。他走回营去报告时,这人家已起了火,火焰烛天,这火就是那巫师放的,他完全明白!

    兵士这故事说得极其动人,其次是轮到一个脸上有一点不雅观记号的兵士说了。这人是大冈寨的人,那里为四川贵州湖北湖南四省交界的地方,高山四合,常常出虎。他就说了一个关于虎的故事。那故事就同他脸上的记号有一点关系。他说他十八岁时一个大冷天,在一家族长处剥桐子,到了半夜要回家睡觉,得走一个长垅过身,垅旁是溪涧。时间是冬天落雪过后,溪中水是早干了。那天有朦胧月亮,所以一个人洒洒脱脱的沿了那小溪涧旁的窄路回家。出门时,因为月亮,景致很美,心中想到的不免是一些年青人快乐的事情,譬如在白天打斑鸠同山鸡一类合乎天气的行为。一面走路一面想到明天的种种,忽然一个花尾在溪涧草里一动,他的心也就一动。溪涧两旁是长满了茅草,草旁又压得有雪,所以本来很窄的溪涧显得更窄了。因为正想到山鸡,就心想莫非当真这山鸡见到月亮,被走路的声音一惊,想逃走么?年青人欢喜生事,对这起花的曳在雪里的尾巴生了大趣味,不知不觉也跳下了溪涧进去了。那尾越走越快,追的也几几乎忘了形跟着上前,但一到前面,溪涧一放宽,看看手可伸及时,忽然听到一声短吼,那东西跃上了坎,一个小牛一样大的老虎呈现在面前。人吓得向后一仰,脸便为一个水杨树枯桩所刮伤了。老虎是很大量的走去了,回到家里一脸的血。问及是什么事,才晓得遇了老虎。

    第三,是家在地地村渔船上长的人,他学了一个打鱼的故事。故事是一条大蛇,在他网里,这蛇大到吓人,当得到这蛇时是在夜间,所以众人还以为是大鱼。到后见到是蛇,大家皆想弃网,但这时的说故事人就拿了砍鱼刀在那东西头上连砍三下,蛇就死了。

    第四是什长了,什长说的故事只是最近遇到的一件事情。他告我们一个荒唐的冒险,因为上两月他被人捉到洞里去,到后仍然想法离开那地方了。他说他所靠的只是一点自信。这人是非常能够自信,又能稳重的处置一切的。

    到后来,轮到主人了。我们都愿意主人说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好故事。尤其是我,先相信了这老年人心上有一种秘密,先相信他是一个不平凡的人物,我真亟愿从他口中,探听出一点真相。我只要明白一点点,必定就能从这一点点线索上知道全体。我当时一面是这样见老尊贤,一面又是那么自己相信聪敏识人,全是太年青了。

    老年人因为大家的催促,就想了一会,摇摇头,说:故事没有,快天亮了,我们多加一点火,可以放一点到灶肚里去预备热水洗脸。我对于这话是反对的,我特别热心听他的故事,我要他无论如何说一个给我们见识见识。他望了我一会,就要我再说一个。我那时真胡涂可笑极了,我以为这是这神仙奇人的试验的第一次所以毫不躇蹰答应了。我接着就学了一个本地方在大街上拿刀互砍的故事。老年人听到这个时,似乎很有趣味,就笑了一笑,说:故事不坏,再来一个。我不消说就又来了一个。因为越看那人越是有根基的人,所以待到后来,我说的故事也仿佛更有精彩了。我还相信他试我的最后,他纵不开口,虽一定对世界抱一种悲观,而对我总可以独把亲切的友谊建设到一个无言的启示中。

    可是,说来说去天已亮了,荒鸡在远处喊了,我把故事说完时,几个听故事的同伴已无心再谈故事,大家皆需要打盹了。我独显得精神十足,极恳切的要求老人家的话语。我要多知道他是怎么就成了他的过去。这老年人望了火堆一会,望到四个兵士皆低头无语,就说:“我到我房里去看看,你若一定要故事,你随了我来。”我当真跟到他走去,他开了锁,我欢喜极了。我以为他一定是有许多宝物在房中,并且一定还得传授我什么秘法同到兵书,因为我从他的神气上看得出他那种不高兴人间世的样子,我就觉得这真正隐者的态度可以原谅,恭恭敬敬的跟到他后面,进到那小房里。

    可是我失望极了。房中除了一些大小干果坛罐,就只是一铺大床。这里床上分分明明的是躺着一个死妇人。一个黄得黄脸像蜡,又瘦又小,干瘪如一个烤白薯在风中吹过一个月的样子的死人。

    我说:“这是怎么,你家死了人!”

    他一点不失却见时态度,用他那忧郁的眼色对我望着,口中只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我说:“这究竟是什么要紧事,我不明白!”

    “这是我的故事,这是我的一个妻,一个老同伴,我们因为一种愿心一同搬到这孤村中来,住了十六年,如今我这个人,恰恰在昨天将近晚饭的时候死去了。若不是你们来我就得伴他睡一夜。……我自己也快死了,我故事是没有,我就有这些事情,天亮了,你们自己烧火热水去,我要到后面去挖一个坑,既然是不高兴再到这世界上多吃一粒饭做一件事,我还得挖一个长坑,使她安安静静的睡到地下等我。……”

    我惊讶得说话不得,想到老年人昨天的神气,以及把门倒锁的种种类乎悭吝的行为,这时才明白这一家发生了这样大事,老年人却一点不声张的陪我们谈了一夜闲话,为了老年人的冷静我有点害怕了。

    当我把水烧热,嗾醒那几个倒在火堆边睡觉的同伴兵士洗脸时,我听到一个锄头在屋左边空地掘土的声音,无力的,迟钝的,一下两下的用铁锹咬着湿的地面。

    天已经亮了。

    本篇收入《沈从文甲集》以前未见发表。这是作者以《夜》为篇名的作品之一。

    自杀的故事

    一九四○年的达芝先生,常常同朋友们欢喜讨论到死的事情。这脾气的养成,是很需要一些解释的事了。一个信托公司的会计,人肥,平时又绝对小心(不做标金生意,不做大条,不买卖九六,不谈七长);总而言是一个稳稳当当的人物。每到月终则自己签好一张知单,写上月薪的数目,送到经理桌子上去,再签一个字,拿下来,取了钱,放到皮包,匀出二十块,回家时就把其余一百八十送把人才贤惠的太太保管,这样一个人物,要他厌世自杀那自然是很不容易了。自己既少自杀的理由,又爱讨论死,那最好的解释,就是要消遣,方便的原故,所以常常谈到死了。

    这个人据说是曾在年青时节,亲眼见过用刀砍头一千人,用枪打死四百人,用其他方法开腔破腹取胆割肝一类事情又五百人,所以纵然每天与同事们谈到死的问题,也好像这故事绝对不至于重复,仍然非常动听的。他告给朋友,一个用刺刀扎胸脯的人将死时如何好笑,一个不懂规矩的乡下老被杀时又如何好笑,一个把大腿砍下的人仍然是如何好笑,说到这些时,他自然自己不会发笑,但听到这个故事的人却不得不发笑了。听他故事的人就是在公司里的同事,营业部,地产部,国际汇兑部,这里那里所有的同事。全是我们所尊敬的社会上有学问的人物,从欧洲大陆,从日本,从国内各大学,受过完完全全的教育,学过商法或高等数学,穿衣服很体面,同外国人能够自由谈话,办事一点也不苟且的有职业人!这些人照例的办办事,按月领薪水,按收入租房子住,平常办公以外,休息时节,就各以报纸作根据,对于政治胡乱下一点批评,对于女人又加以一点意见,为一种小事情共同打着哈哈,再此外就是听达芝先生说死亡了。

    提到死亡时,这些上等人也常常有把上海报纸上社会新闻栏所见的自杀一栏消息提出,作为大家谈论中心的。到这时节达芝先生可不及一个学统计的同事了。这同事能够把每年的每月每天的自杀作成很好的统计,什么日子适宜于自杀,什么时间有谋杀或自杀,那个人却知道得非常清楚。不过其余的同事,既不是讲学,又不是算账,要明白那枯燥无味的数目字有什么用处?所以达芝先生的故事,就仍然可以继续学下去了。

    有这样一天,达芝先生到一个朋友买办家去喝酒吃饭。坐过席,散席了,大家吸烟,我们是不必哓舌,也知道照老规矩这些有身分的人身体大多数是很胖,而买办家的沙发又照例是柔软和舒服的。达芝先生用一个胖子的体裁,拉斜躺到那客厅中柔软大椅子以后,是开口的时候了。

    有一个同席吃酒的商人,就向达芝先生领教。他说:

    “大爷,你顶会说我们这些人欢喜听的故事了,但你只是说别人的故事。你是不是也可以告一个你自己的故事?”

    许多肥大的巴掌一拍,达芝先生估量了一下那问话的人,团头团脸,从那色气上看,却看得出这人是在交易所一类地方失意人的样子,就说:

    “老板,你是不是要知道我死后的经验?若果是这样,对不起,我不能把这个事情见告。”他这样子一说就讽刺到了那投机商人的末路。

    一九四○年是中国商人也懂到了讽刺,比十年前大学生艺术了一点的,于是那胖子红脸了,分辩说是“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想到自杀。”

    许多肥的巴掌又拍了一通,达芝先生承认自己也想过这事了。

    下面是那故事。

    他说:我是想到过自杀的,且几几乎也真去自杀的人!十年前我是上海XX学校一个商科学生。我家里情形并不坏,每年除了分三期汇六百块钱给我以外,还另外有四十块钱医药费。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分?那是因为家里有钱的一个顶可笑的理由罢了。那一笔费用是要我按到节候买一点鱼油参茸丸之类吃吃的,我是不是当真把这款子用到补剂上,那看看我这时身体就可以明白了。我这时还并不十分结实,这就可知当时那一笔钱是消耗在另外事情上去了。

    一个大学生,用钱的方法还会有许多种么?一个一九二八年左右的大学生,若是还有一点儿钱,还有一点儿头脑,不消说,是并不落伍在时代后面的。我也就是这样把这钱用得很恰当,制了很体面的几身衣服,很好的鞋帽,因为这体面装饰,我人自然也不见得什么不体面了。

    那个时节的中国XX一隅,论到学校保守方面,恐怕是只有我那学校的。为什么以我这样的人当时进到那个学校,现在想起来也似乎很奇怪了。不过比我还标致的似乎还有人,那理由,或者就是那学校的工课好了。我如今的本领你们都得承认是我到那学校学来的,就是“保守”,当时觉得不大合式,如今上了年纪,在这有秩序的生活上,也觉得应当感谢那学校给我的好影响了。

    保守,这意义要我来说,就是我那学校对于男女事情,稍稍给了我们一点“限制”。这对于一个人自然是很有用处的事,因为当时风气是使一些懂事的教育家,全明白限制是最贤明的措置。当时其他的不限制,本来使他们上年纪一点的人摇头的事也太多了,据说有些那学校是专靠到“不限制”得到很多的优秀青年的欢迎,学生特别增加的。不过限制是虽然限制,我们学校的人数仍然到一千以上,这数目,自然并不是一个颇小的数目了。并且一个聪明一点的学生,对于校规这样东西,正如同一个社会上的聪明人对于国家法律,只要明白,就不会被那东西拘束的,我当时,自然就是一个不大受拘束的学生了。

    我到那学校,第一年,可不行,我的工课使我常常连好好的打一个领结的空暇也没有。我得学许多必修工课,先得把这些工课名目完全弄清楚才行,这个不是笑话,有些人是永远也不会一目了然这些名称的。法学通论,史学常识,文字学,伦理学,商法,英文,高等代数,妈妈伯伯,你瞧,到这时要背诵这些名称也不能记得完全了。一个大学生你想想多苦,你在任何时候皆不需要的也得记到,把名称记清楚了还得研究内容,有月考、有季考,这意义就是说一个大学生好歹要经过这些好像不很合理的训练,能够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到这些东西上面,逢考时,做出很好的答案,就是好学生,一百分;若是你不愿意这样照规矩生活,要毕业就难了。一九二八年左右“大学毕业”这意义是很深的。当时教育家也好像很有些聪明人,明白这个不实在了,但是他若果是聪明,就只有更注重秩序一个办法去了,因为大学这意义,在当时是指的养成社会上合用的一种东西,那个时候中国很有些优秀的军人,常常打一点仗,且用很好的名义使青年人勇敢的去牺牲,那是需要大学生的。租界上外国人的投资日益加多,需要许多中国人帮他们办点事情,这个也是大学生的出路。教会事业的发展,聪明的美国商人,虽花了很多的钱在中国内地各处办了大学,培养那种“对美国表同情”的人物,谋货物的畅销,但另外仍然还需要大学生,懂物质文明,这又是中国那时大学发达的理由。不过我这些得近于空话了,我得说我在学校怎么样就要自杀。

    先是说第一年的情形了,第二年其实也仍然是一个样子。不是学校限制我们,也不是工课限制我们,若果是学校限制得我们,那我早就转学了。工课这东西,凡是上过大学念三两年书的人,是全能明白它最先虽能妨碍打领结,妨碍谈天,妨碍睡觉,但稍稍久了一点就晓得工课的严格,还反而增加我们一种偷懒机会,说到工课,我倒得佩服懂教育的那一类上等人了,因为一个二十岁以上的人,若果不为一点点工课把头脑消磨,这充满了生命随时皆可以炸裂的头脑,在兴奋中是可以一跃而进到一个最高的天才发展的。可是许多很聪明的年青人,就因为在工课上就得到完全的喜悦,满足了自己愿欲,天赋的长处却完全埋没了。但是学校不限制,工课也不限制,是为什么原故使所有同学很像老实规矩?什么理由也没有,就只是十年前的一九二八年左右,男子同女子全是一种秀才同小姐改造的东西。革命的敷衍,在政治上是日见其糟,思想革命的不彻底,加以在十年前作大学生的男女,全是生长在十九世纪的中国家庭里,培养得无法使其健康,因此大学生总是那样子,男子拥护到君子的美德与名士的恶德,女子则具命妇的庄严同婢妾的放荡。各人皆妥协到两重道德下做人,做人的权利同义务也总是纠纷不清,譬如处世立身,则男女皆学君子命妇,一到恋爱则就需要风流名士同多情才女了,若一个人真顾全到身分,恋爱就永远不会同他接近。光明的恋爱,这样是不适于一九二八年的。因为这样情形,学生们故事很少也是自然的道理了。就因为那时的男女是那样子的男女,我仍然得了方便,就是用我的长处使一个同学欢喜我了。这事情的发生是我转人三年级的第一个月。也是那一年XX学校女学生才格外多。女人为什么会同我好,那是简单极了。我是一个在平时很风流自赏的学生,更好的事是那时节中国新文学运动才有十年,若果我有意做一个诗人或文人,我就随随便便看几本诗集或几本小说,稍有所会心就勇敢的自己动手来写,一有机会我就是文坛以内的人物了。那时若果有人想做诗人,他是绝对不至于失望的。你们知道我现在不是天才,我自己也更清清楚楚,但是我那时认识那女人,是为一点很有诗意的行为成功的。不消说女人太容易感动也是一个原因了。同一个女人要好不是认识就了事,还有许多手续,我既然那时是每月平均有五六十元的一个学生,我自然按照那时节一个爱人的方法款待那女子了。衣服穿得特别整齐一点的我,一有机会同她在一处,我就说一点谎话,把我自己的为人装饰得更完全,间或又在一件什么事上装点痴;反衬出她的聪明,间或又送一点东西给她;这东西其实不拘什么都好,因为你送女人东西总没有会送错,不过为小心起见,却总看到她欢喜的送去。到后,我就做起文章来了,文章自然是不行,因为我实在一点没有天才,一个中国普通商科大学生,他好像纵有理由应当多知道许多工课以外的事,却实在没有机会知道课外的事了。但是我的文章是不会失败的,成功了。我说过女人是容易感动的东西!

    因为我才说到过,十年前的男女全是不缺少一颗容易感动的心,许多诗人在那时用白纸写上“爱呵,烧呵,”那一类天真烂漫的话语,许多年青人花钱把这集子买来,拿到手上一读,就感动到流泪。既然是熟人,我那文章她没有理由不心跳红脸了。把文章写成时,因为上面夸张一点的描画,本来我先也没有真正对于她到爱的顶点,但看看自己的文章,却也因自己文章感动到哭了。我于是就采取了那时代男子的方法,把文章在一个会面时节递给了她,她也照到那时节女子的规矩,把脸一红,文章随随便便的看过,不做声走了。但是我知道她会一个人悄悄的到宿舍床上去看的。我因为等候她的回信,心中难过得很,就走到河边去。到了河边,我就想,若果是她不爱我,我应不应当跳到水里去?我那时就想起那女人的种种来了。我又稍稍有点悔恨自己文章上分量太过的话语了。但是既然把信给了她,我纵然不一定当真就跳到水里去淹死自己,也应当很悲愁的神气转去,像一个失恋人的样子,喝一点酒,做两首诗,或者故意把一个忧郁的样子给那女子见到,使她从表面上看到我的心中。

    我就是那么作的,也完全是按照那时节的一切章法,我就胜利了。那女人——我那时虽知道她并不很美,惭愧得很,我曾喊她作神仙——那神仙可怜我了,归我了。我还得说说因为她归我的原故,那时同学的男子起了怎样骚扰才是。我既然照规矩用那时代所许可的方法把女人得到,另外一些男子,也就按照那一时代的精神,比我更浅薄的在隐僻方便地方,写一点极下流可笑的东西,因为不能“爱”便“恨”,表示所谓失恋,在诗人则有情诗,在普通大学生,则只是那些东西了。

    我仍然还应当说照那时规矩的话,就是我对于这些谣言同诬蔑也居然生了气。他们还写打倒那一类文字,我不能不拿去告我们的女神了。记到不知是星期六还是星期日的一天,我们全没有课,我见了她,就告她说在我们关系中间有一些阴谋,一些无耻的破坏,我方以为因此一来我们应当更加好一点,就给一些无聊人一个气屈的机会。但是她可不同我的意见一致。这个聪明人,她当时没有什么话说,到晚上,我得到她一个信,信上说的全是使我证实江边遐想的话。她就为那些恐吓,同我疏远了。她信上说告我众人的愤怒是可怕的东西,而恋爱也应当节制在人家的许可情形下。完全一个女子口吻!我也完全一个一九二八式的男子情绪,悲哀了。

    你们都大概知道恋爱是在打击中才能向前的。得到她的信,我就想,这样子可决对不行,我一定要爱,不然我跳水,完成我这生命的意义。我那时正如一般浅薄年青人一样,欢喜读维特烦恼,也很想自己作一个维特。其实是年青人什么都想,什么也没有想得很深。我反抗,也要女人反抗,就又为她写信,要同她结婚。这也不是奇怪的事,我当时已经同她那样子熟习;而在那时代,大学生,从一些美国输入的电影片上,得来的知识,是随时随地可以求婚的。在那时节其实还有大学教授做出更发笑的行为,大家全不以为值得惊讶。

    信去了,我在后面写着:“若不好好答复我,我将自杀了。”发了信,我又才觉得谎话只可以放在口上说,才无证据可寻,信上写得太凶,结果恐将给人一个发笑的机会了。但是信发了,我当真似乎就只有在失望中去寻方便跳水或吃安眠药片了。以我猜想则又以为女人是曾常常听到过失恋自杀的事,或者吓怕,会答应我也未可知。不过到后来似乎还是我的不实在为女人所看透,她晓得我不会自杀,她同时怕别人笑话,答复了我的信,信上却说一切难于照办,很对不起。

    我是不是当真就去自杀?我就想,想了一天,又去信,以为说得清楚了许多,看看这一次结果。结果又失败了,她骂我骗他,想用死吓她,真是下流。我的尊严完全为这女人毁了。我当真同情维特起来了。为什么我单同情这个故事上的人?是因为我只看到这一本书。我先一天想死,第二天,还是想死。到了三天我总仍然是不爽快,就因为被女人所看透,没有比这个事情再失体面。

    一个那么平凡的女人使我想到死,这事是我现在觉得可笑的。但是当时我年青,一个年青人在许多事情上总不免要任性的,我真常常走到江边去了。看看江边的水,汤汤的流,天气是十月,江水发冷,好像就在告人“若果要跳下去必得多加两件衣服,不然真不容易对付”那样子。一面想到死,一面还想到水冷,可想而知这死只像是为别的人却不是为自己本身了。

    在我想去想来找不出必须要死,也找不出一定得活的道理时,一个早上江边却发现一个男子的自杀事情。全学校得到这信息,皆到江边去看。那时候大学生,一点娱乐也没有,自然是只好把这件事当成一件新奇有趣味的消息了。我因为没有上课,在寝室里睡,知道这事比较得迟。听到有人自杀,我心中就一跳,因为学校中居然有这种勇敢的人,能够任性走到极端,做出亲手把自己生命撕毁的大事情。我不知为什么,却爬起来也走江边去了。在路上碰到许多人,皆是看过这样热闹的事回来的,每人皆像很满意的看到了一件奇事,每人皆非常有兴味的谈到死者方法的离奇。其实是一点也不离奇,用带子,勒自己颈,倒睡死去,那平常极了。我看到了那比我勇敢的死者,且同时在那里看到我那个女神,也正同到几个女同学在看,用手掩鼻,自自然然,一点也不奇怪的神气,看了一会,走去了。我当时有点胡涂了,就赶过去,站在她面前。我说,“怎么样?”

    我的意思是“假若我也是这样子,那将怎么样?”谁知这女人倒以为我是问她这陌生男子死得如何,她就客客气气的答应我道:

    “达芝先生,这人真很奇怪,就是这样子也会死!”

    听到这个话的我一句话不能说,心里像安置了一块小冰。我心想,为女人死真好笑,我此后只有好好的活下权利可得,女人这东西,因为全是那么稳重又全是那么懂事,只应当安置到心上一小角落了。我且怕到一个人死后在水中捞起搁到岸旁,给五百年青人在那种天朗气清的清早欣赏的事,虽常常觉得为虚荣的原因,一死就使人感到伟大,但我宁愿平凡一点活到世界上了。

    我没有自杀,只说是那自杀的人给了我一种启示也行。

    到这里你们可以知道我这自杀的故事了。

    把故事说完,肥的巴掌又拍了一阵。

    达芝先生却想到现在的太太,心中好笑。故事的成立,他倒不是为得领受这一类生意人的拍掌,不过是增加他对于后来结婚的事,生出一点感想罢了。恋爱是生理上一种剧烈游戏,却常常有危险发生,结婚则是使一个安分守己的男子更其安分守己。达芝先生是自己看得出自己属于后者一流,所以说到恋爱总是对于自己过去加以无哀怜的指摘,把为妇人死当成一个胡闹的结局的。

    一九四○年的那个学校女子究竟到了怎么样子,达芝先生是没有说明白的。大概女人是进步得很多,男人也有了进步,因为都有了进步,他们已经敢在众人前面自由握手了。

    十八年十二月

    本篇收入《沈从文甲集》以前未见发表。

    牛

    有这样事情发生,就是桑溪荡里住,绰号大牛伯的那个人,前一天居然在荞麦田里,同他的耕牛为一点小事生气,用木榔槌打了那耕牛后脚一下。这耕牛在平时是仿佛他那儿子一样,纵是骂,也如骂亲生儿女,在骂中还不少爱抚的。但是脾气一来不能节制自己,随意敲了一下,不平常的事因此就发生了。当时这主人还不觉得,第二天,再想放牛去耕那块工作未完事的荞麦田,牛不能像平时很大方的那么走出栏外了。牛后脚有了毛病,就因为昨天大牛伯主人那么不知轻重在气头下一榔槌的结果。

    大牛伯见牛不济事,有点手脚不灵便了,牵了牛系在大坪里木桩上,蹲到牛身下去,扳了那牛脚看。他这样很温和的检察那小牛,那牛仿佛也明白了大牛伯心中已认了错,记起过去两人的感情了,就回头望到主人,眼中凝了泪,非常可怜的似乎想同大牛伯说一句有主奴体裁的话,这话意思是,“老爷,我不冤你,平素你待我很好,你打了我把我脚打坏,是昨天的事,如今我们讲和了。”

    可是到这意思为大牛伯看出时,他很狡猾的用着习惯的表情,闭了一下左眼。他不再摩抚那只牛脚了。他站起来在牛的后臀上打了一拳,拍拍手说:

    “坏东西,我明白你。你会撒娇,好聪明!从什么地方学来的,打一下就装走不动路?你必定是听过什么故事,以为这样当家人就可怜你了,好聪明!我看你眼睛,就知道你越长心越坏了。平时做事就不肯好好的做事,吃东西也仿佛不肯随便,这脾气是我都没有的脾气!”

    说过很多聪明主人的话语了,他就走到牛头前去,当面对牛,用手指那牛头:

    “你不好好的听我管教,我还要打你这里一下,在右边。这里,左边也得打一下。小孩不上学,老师有这规矩打了手心,还要向孔夫子拜,向老师拜,不许哭。你要哭吗?坏东西呀!你不知道这几天天气正好吗?你不明白五天前天上落的雨是为天上可怜我们,知道我们应当种荞麦了,为我们润湿土地好省你的气力吗?……”

    大牛伯,一面教训他的牛,一面看天气。天气太好了,就仍然扛了翻犁,牵了那被教训过一顿据说是撒娇偷懒的牛,到田中去做事。牛虽然是有意同他主人讲和,当家也似乎看清楚了这一点,但实在是因为天气太好,不做事可不行,所以到后那牛就仍然瘸着在平田中拖犁,翻着那为雨润湿的土地了。大牛伯虽然是像管教小学生那么管束到他那小牛,仍然在它背上加了犁的轭,但是人在后面,看到牛一瘸一拐的一句话不说的向前奔时,心中到底不能节制自己的悲悯,觉得自己做事有点任性,不该那么一下了。他也像做父亲的所有心情,做错了事表面不服输,但心中就竟过意不去,于是比平时更多用了一些力,与牛合作,让大的汗水从太阳角流到脸上,也比平时少骂那牛许多——在平时,这牛是常常因为觑望了别处风景或过路人,转身稍迟,大牛伯就创作出无数希奇古怪的名词辱骂过它的。照例天下事是这样,要求人了解,再没有比“沉默”这一件事为合式了。有些人总以为天生了人的口,就是为说话用,有心事,说话给人听,人就了解了。其实如果口是为说话才用得着一种东西,那么大牛小鸟全有口,大的口已经有那么大,说“大话”也够了,为什么又不能数一二三四呢?并且说“小话”,小鸟也赶不上人,这些事在牛伯的见解下是不会错的。

    我说的在沉默中他们才能互相了解,这是一定的,如今的大牛伯同他的小牛,友谊就成立在这无言中。这时那牛一句话不说,也不呻唤,也不嚷痛,也不说“请老爷赏一点药或补几个药钱”(如果是人他必定有这样正当的于自己有利益的要求的)。这牛并且还不说到“我要报仇,非报仇不可,”那样恐吓主人的话语,就是态度也缺少这切齿的不平。它只是仍然照老规矩做事,用力拖犁,使土块翻起。它嗅着新土的清香气息。它的努力在另一些方法上使主人感到了,它因为努力喘着气,因为脚跟痛苦走时没有平时灵便。但它一个字不说,它“喘气”却不“叹气”。到后大牛伯的心完全软了。他懂得它一切,了解它,不必靠那只供聪明人装饰自己的言语。

    不过大牛伯心一软,话也说不出了。他如说,“朋友,是我错,”也许那牛还疑心这是谎话,这谎话一则是想用言语把过错除去,一则是谎它再发狠做事。人与人是常常有这样事情的,并不止牛可以这样多疑。他若说,“已经打过了,也无办法,我是主人,虽然是我的任性,也多半是你的服从职务不十分尽力,我们如今两抵,以后好好生活吧。”这样说,牛若听得懂他的话,牛是也不甘心的。因为它是常常自信已尽过了所能尽的力,一点不敢怠惰,至于报酬,又并不争论,主人假若是有人心,是就不至于挨一榔槌的。并且用家伙殴打,用言语抚慰,这样事别的不能证明,只恰恰证明了人类做老爷主子的不老实罢了。他们会说话。他们先是用说话把工作骗到别个身上了,到后又因为会说话,才在开口以先随意虐待了为他们作工的东西,最后的防线是说话,用言语装饰自己的道德仁慈,又用言语作惠,虽惠不费。如今的牛是正因为主人一句话不说,不引咎自责,不辩解,也不假托这事是吃醉了酒以后发生的不幸,明白了主人心情的。有些人是常常用“醉酒”这样字言作过一切岂有此理坏事的。他只是一句话不说,仍然同牛在田中来回的走,仍然嘘嘘的督促到它转弯,仍然用鞭打背。但他昨天所作的事使他羞惭,特别的用力推了犁,又特别表示在他那照例的鞭子上。他不说这罪过是谁想明白这责任,他只是处处看出了它的痛苦,而同时又看到天气。“我本来愿意让你休息,全是因为下半年的生活才不能不做事,”这种情形是他不说话中被他的牛看出了的,若是要他来说,它就反而很有理由生一种疑心,疑惑这话不甚忠实了。这大约因为太多人的说话照例是不能忠实,所以听话的人才能作这样想法的。

    他同它仍然做了半天事,他没有提到过如它所意思想说“讲和”的话,但他们到后真是讲和了。

    犁了一块田,他同那牛停顿在一个地方,释了牛背上的轭,他才说话。

    他说:“我这人老了,人老了就要做蠢事。我想你玩半天,养息一会,就能好。”

    他就让牛在有水草的沟边去玩,吃草饮水,自己坐到犁上想事情。他的的确确是打量他的牛明天就会全好了的。他还没有把荞麦下田,就计算到新荞麦上市的价钱。他又计算到别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说起来全都近于很平常的。他打火镰吸烟,吸烟看天,天蓝得怕人,高深无底,白云散布四方,大日炙人背上如春天。这时是九月,去真的春天还远。

    那只牛,在水边,立了一会,水很清冷,草是枯草,它脚有苦痛,工作疲倦了。这忠厚动物,它到后躺在斜坡下坪中睡了。它被太阳晒着,非常舒服的做了梦。梦到主人穿新衣,它自己则角上缠红布,两个大步的从迎春的砦里走出,预备回家。这是一只牛所能做的最光荣的好梦,因为这梦,不消说它就把一切过去的事全忘了,把脚上的痛处也忘了。

    正午,山上砦子有鸡叫了,大牛伯牵他的牛回家。

    回家时,它看到他主人似乎很忧愁,明白是它走路的跛足所致。它曾小心的守着老规矩好好走路,它希望它的脚快好,就是让凶恶不讲道理的兽医揉搓一阵也很愿意。

    他呢,的确是有点忧愁了,就因为那牛休息时,侧身睡到草坪里,他看到它那一只被木榔槌所敲打过的腿时时缩着,似乎不是一天两日自然会好的事,又看到犁同那牛与合作所犁过的田,新翻起的土壤如开花,于是为一种不敢十分去猜想的未来事吓呆了,“万一……?”那么,荞麦价不与自己相干了,一切皆将不与自己相干了。

    他在回家到路上,看到小牛的步法,想到的事完全是麦价以外的事。究竟这事是些什么?他是不能肯定的。总而言之,万一就这样了,那么,他同他的事业就全完了。这就像赌输了钱一样,同天打赌,好的命运属于天,人无分,输了,一切也应当完了。假若这样说吧,就是这牛因为这脚无意中被一榔槌,从此跛了,医不好了,除了做菜或作牛肉干,切成三斤五斤一块,用棕绳挂到灶头去熏,要用时再从灶头取下切细加辣子炒吃,没有别的意义,那末,大牛伯也死得了。

    把牛系到院中木桩旁,到箩筐里去取红薯拌饭煮时的大牛伯,心上的阴影还是先前一样。

    到后,抓了残食洒在院中喂鸡,望到那牛又睡下去把那后脚缩短,大牛伯心上阴影更厚了。

    吃过了早饭,他就到两里外场集上去找甲长,甲长是本地方小官,也是本地方牛医。甲长如许多有名医生一样,显出非常忙迫而实在又无什么事的样子。他们是老早很熟了的。

    他先说话,他说:“甲长,我牛脚出了毛病。”

    甲长说:“这是脚癀,拿点药去一擦就好。”

    他说:“不是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近来患脚癀的极多,今天有两个桑溪人的牛都有脚癀。”

    “不是癀,是伤了的。”

    “我有伤药。”这甲长意思是大凡是脚只有一种伤,就是碰了石,他的伤药也就是为这一种伤所配合的。

    大牛伯到后才说这是他用木榔槌打了一下的结果。

    他这样接着说:

    “……我恐怕那么一下太重了,今天早上这东西就对我哭,好像要我让它放工一天。你说怎样办得到?天雨是为方便我们落的。天上出日头,也是方便我们,不在这几天耕完,我们还有什么时候?我仍然扯了它去。一个上半天我用的力气还比它多,可是它不行了,睡到草坪内,样子就很苦。它像怕我要丢了它,看到我不作声,神气忧愁,我明白这大眼睛所想说的话,以及所有的心事。”

    甲长答应同他到村里去看看那牛,到将要出门,别处送命令来了,说县里有军队过境,召集甲长会议,即刻就到会。

    这甲长一面用一个乡绅的派头骂娘,一面换青泰西缎马褂,喊人备马,喊人为衙门人办点心,忙得不亦乐乎,大牛伯叹了一口气,一人回家了。

    回到家来他望到那牛,那牛也望到他,两个真正讲了和,两个似乎都知道这脚不是一天可好的事了,在自己认错,大牛伯又小心的扳了一回牛脚,看那伤处,用了一些在五月初五挖来的平时给人揉跌打损伤的草药,敷在牛脚上去,用布片包好,牛像很懂事,规规矩矩尽主人处理,又规规矩矩回牛棚栏里去睡。

    晚上听到牛龁草声音,大牛伯拿了灯到照过好几次,这牛明白主人是因为它的原故晚睡的,每遇到大牛伯把一个圆大的头同一盏桐油灯从棚栏边伸进时,总睁大了眼睛望它主人。

    他从不问它“好了吗?”或“吃亏么?”那一类话,它也不告他“这不要紧,”或“我请你放心”那类话,他们的互相了解不在言语,而他们却是真真很了解的。

    这夜里牛也有很多心事,它是明白他们的关系的。他用它帮助,所以同它生活,但一到了他看出不能用到它的时候,它就将让另外一种人牵去了。它还不很清楚牵去了以后将做什么用途,不过间或听到主人的愤怒中说“发瘟的,”“作牺牲的,”“到屠户手上去,”这一类很奇怪的名字时,总隐隐约约看得出只要一与主人离开,所得的痛苦就不止是诅骂同鞭打了。为了这不可知的未来,它如许多蠢人一样,对这问题也很想了一些时间,譬若逃走离开那屠户,或用角触那凶人同他拼命,又或者……它只不会许愿,因为许愿是人才懂这个事,并且凡是许愿求天保佑,多说在灾难过去幸福临门时,杀一只牛或杀猪杀羊,至少必须一只鸡,假如人没有东西可许(如这一只牛,却什么也没有是它自己的,只除了不值价的从身上取出的精力),那么天也不会保佑这类人的。

    这牛迷迷胡胡时就又做梦,梦到它能拖了三具犁飞跑,犁所到处土皆翻起如波浪,主人则站在耕过的田里,膝以下皆为松土所掩,张口大笑。当到这可怜的牛做着这样的好梦时,那大牛伯是也在做着同样的梦的。他只梦到用四床大晒谷簟铺在坪里,晒簟上新荞堆高如小山,抓了一把褐色荞子向太阳下照,荞子在手上皆放乌金光泽。那荞就是今年的收成,放在坪里过斛上仓,竹筹码还是从甲长处借来的,一大捆丢到地下,哗的响了一声。而那参预这收成的功臣,——那只小牛,就披了红站在身边,他于是向它说话,他说话的神气如对多年老友。他就说,“朋友,今年我们好了。我们可以把这围墙打一新的了;我们可以换一换那腰门了;我们可以把坪坝栽一点葡萄了;我们……”他全是用“我们”的字言,是仿佛这一家的兴起,那牛也有分,或者是光荣,或者是实用。他于是俨然望到那牛仍然如平时样子,水旺旺的眼睛中写得有字,说是“完全同意。”

    好梦是生活的仇敌,是神给人的一种嘲弄,所以到大牛伯醒来,他比起没有做梦的平时更多不平。他第一先明白了荞麦还不上仓,其次就记起那用眼睛说“完全同意”的牛是还在栏中受苦了,天还不曾亮,就又点了灯到栏中去探望那“伙计”。他如做梦一样,喊那牛做伙计,问它上了药是不是好了一点。牛不做声,因为它不能说它正做了什么梦。它很悲惨的看到主人,且记起了平常日子的规矩,想站起身来,跟到主人出栏。

    它站起走了两步,他看它还是那样瘸跛,哺的把灯吹熄,叹了一口气,走向房里躺在床上了。

    他们都在各自流泪。他们都看出梦中的情形是无希望的神迹了,对于生存,有一种悲痛在心。

    到了平时下田的早上,大牛伯却在官路上走,因为打听得十里远近的得虎营有师傅会治牛病,特意换了一件衣,用红纸封了两百钱,预备走到那营砦去请牛医为家中伙计看病。到了那里被狗吓了一阵,师傅又不凑巧,出去了,问明白了不久会回来,他想这没有办法,就坐到那砦子外面大青树下等。在那大青树下就望到别人翻过的田,八十亩,一百亩,全在眼前炫耀,等了半天,师傅才回家,会了面,问到情形,这师傅也一口咬定是牛癀。

    大牛伯说:“不是,我是明白我那一下分量稍重了点,或打断了筋。”

    “那是伤转癀,拿这药去就行。”

    大牛伯心想,癀药我家还少?要走十里路来讨这东西!把嘴一瘪,做了一个可笑的表情。

    说也奇怪,先是说得十分认真了,决不能因这点点事走十里路。到后大牛伯忽然想透了,明白是包封太轻了,答应了包好另酬制钱一串,这医生心活动,就不久同大牛伯在官路上奔走,取道回桑溪了。

    这名医与大城中名医并不两样,到了家,先喝酒取暖,吃点心饭,饭用过以后,剔完牙齿,又吃一会烟,才要主人把牛牵到坪中来,把衣袖卷到肘上,拿了针,由帮手把牛脚扳举,才略微用手按了按伤处,看看牛的舌头同耳朵。因为要说话,他就照例对于主人的冒失,加以一种责难。说是这东西打狠了是不行的。又对主人随便把治人伤药敷用到牛脚上认为是一种将来不可大意的事情。到后是在牛脚上扎了两针把一些药用口嚼烂敷到针所扎处。包了杉木皮,说是过三天包好的话,嘱帮手拿了预许的一串白铜制钱扛到肩上,游方僧那么摇摇摆摆走了。

    把师傅送走,站到门外边,一个卖片糖的本乡人从那门前大路下过身,看到了大牛伯在坎上门前站,就关照说:

    “大牛伯,大牛伯,今天场上有好牛肉,知道了没有?”

    “见鬼!”他这样轻轻的答应了那关照他的卖糖人,走进大门訇的把门关了。

    他愿意信仰那师傅,所以想起师傅索取那制钱时一点不勉强的就把钱给了那人。但望到从官路上匆匆走去的那师傅背影尤其是那在帮手肩上的制钱一串,他有点对于这师傅惑疑,且像自己是又做错了事,不下于打那小牛一榔槌了,就懊悔起来。他以为就是这么一针也值一串二百钱,一顿点心,这显然是一种欺骗,为天所不许的欺骗,自己是上当了。那时就正有点生气,到后又为卖糖人喊到“牛肉”更不高兴了,走进门见到那牛睡在坪里,就大声辱骂,“明天杀了你吃,看你脚会好不好!”

    那牛正因为被师傅扎了几针,敷了药,那只脚疼痛不过,见寒见热,听到主人这样气愤愤的骂它,睁了眼见到主人样子,心里很难过,又想哭。大牛伯见到这牛,才觉得自己仍然做错了事,不该说这话了,就坐到院坪中石碌碡上,一句话不说,以背对太阳,尽太阳炙背。天气正是适宜于耕田的天气,他想同谁去借牛把其余的几亩土地翻松一下,好落种,想不出当这样时节谁家有可借的牛。

    过了一会他不能节制自己,又骂出怪话来了,他向那牛说:

    “就是三只脚,你也要做事!”

    它有什么可说呢?它并不是故意。它从不知道牛有理由可以在当忙的日子中休息,而这休息还是借故。天气这样好,它何尝不欢喜到田里去玩。它何尝不想为主人多尽一点力,直到了那粮食满屋满仓“完全同意”的日子。就是如今脚不行了,它何尝又说过“我不做”“我要休息”一类话。主人的生气它也能原谅,因为这生气,不比其他人的无理由胡闹。可是它有什么可说呢?它能说“我明天就好”一类话吗?它能说“我们这时就去”一类话吗?它既没有说过“我要休息”,当然也不必来说“我可以不休息”了。

    它一切尽主人,这是它始终一贯的性格。这时节主人如果是把犁扛出,它仍然会跟了主人下田,开始做工,无一点不快的神气,无一点不耐烦。

    可是说过好歹要工作的主人,到后又来摩它的耳朵,摩它的眼,摩它的脸颊了,主人并不是成心想诅咒它入地狱,他正因为不愿意它同他分手,把它交给一个屠户,才有这样生气发怒的时候!它的所以始终不说一句话,也就是它能理解它的主人,它明白主人在它身上所做的梦。它明白它的责任。它还料得到,再过三天脚还不能复元,主人脾气忽然转成暴躁非凡,也是应当的事。

    当大牛伯走到屋里去找取镰刀削犁把上小拴时,它曾悄悄的独自在院里绕了圈走动,试试可不可以如平常样子。可怜的东西,它原是同世界上有些人类一样,不惯于在好天气下休息赋闲的。只是这一点,大牛伯却缺少理解这伙计的心,他并没有想到它还为这怠工事情难过,因为做主人的照例不能体会到做工的人畜。

    大牛伯削了一些木栓,在大坪中生气似的敲打了一阵犁头,想了想纵然伙计三天会好也不能尽这三天空闲,因为好的天气是不比印子钱,可以用息金借来的,并且许愿也不容易得到好天气,所以心上活动了一阵,就走到别处去借牛。他估定了有三处可以说话,有一处最为可靠,有了牛他在夜间也得把那田马上耕好。

    他就到了第一个有牛的熟人处去,向主人开口。

    “老八,把你牛借我两三天,我送你两斗麦子。”

    主人说:“伯伯,你帮我想法借借牛吧,我正要找你去,我愿意出四斗麦子。”

    “怎么货?你牛不是好好的么?”

    “有癀,……”

    “有癀?”

    “请牛医看过了。”

    主人知道牛伯的牛很健壮,平素又料理得极好,就反问他为什么事缺少牛用。没有把牛借到的牛伯,自然仍得一五一十的把伙计如何被自己一榔槌的故事学学,他在叙述这故事中不缺少自怨自艾的神气,可是用“追悔”是补不来“过失”的,他到没有话可说,就转到第二家去。

    见到主人,主人先开口问他是不是把田已经耕完。他告主人牛生了病,不能做事。主人说:

    “老汉子,你谎我。耕完了就借我用用,你那小黄是用木榔槌在背脊骨上打一百下也不会害病的。”

    “打一百下?是呀,若是我在它背脊骨上打一百下,它仍然会为我好好做事。”

    “打一千下?是呀也挨得下,我算定你是槌不坏牛的。”

    “打一千下?是呀,……”

    “打两千下也不至于。”

    “打两千下,是呀,……”

    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因为他们在这闲话上随意能够提出一种大数目,且在这数目上得到一点仿佛是近于“银钱”“大麦的斛数”那种意味。他到后,就告给了主人,还只打“一下”,牛就不能行动自然了。主人还不相信,他才再来解释打的地方不是背脊,却是后脚湾。本意是来借牛,结果还是说一阵空话了事。主人的牛虽不病可是无空闲,也正在各处设法借牛乘天气好赶天气。

    迨到第三处熟人家就是牛伯以为最可靠的一家去时,天色已夜了,主人不在家,下了田还没回来,问那家的女人,才明白主人花了一斛麦子借了一只牛,连同家中一只牛在田中翻土,到晚还不能即回。

    转到家中,牛伯把伙计的脚检察,又想解开药包看看,若不是因为小牛有主张,表示不要看的意思,日来的药金又恐怕等于白费了。

    各处皆无牛可借,自己的牛又实在不能作事,这汉子无法了,到夜里还走到附近庄子里去请帮工,用人力拖犁,说了很长的时候,才把人工约定。工人答应了明天天一亮就下田,一共雇妥两个人,加上自己,三个人的气力虽仍然不及一只牛;但总可以乘天气把土翻好了。牛伯高高兴兴的回了家,喝了一小葫芦水酒,规规矩矩用着一个虽吃酒却不闹事的醉人体裁横睡到床上,根据了田已可以下种一个理由,就胡胡涂涂做了一晚发财的梦。半夜那伙计睡不着,以为主人必定还是会忽然把一个大头同灯盏从栅栏外伸进来,谁知到天亮了以后有人喊主人名字了主人还不曾醒。

    三个人用两个人在前一个人在后耕了半天田,小牛却站在田塍上吃草眺望好景致。它那情形正像小孩子因牙痛不上学的情形,望到其他学生背书,费大力气,自己才明白做学生真不容易。不过往日轮到它头上作的事,只要伤处一复元,也仍然是免不了的一件事。

    在几个人合作耕田时,牛伯在后面推犁,见到伙计站在太阳下的寂寞,是曾说过“朋友你也来一角吧”那样话语的,若果这不是笑话,它绝不会推辞这个提议,但主人因为想起昨天放在医生的手背上那一串放光的制钱,所以不能不尽小牛玩了。

    不过单是一事不作,任意的玩,吃草,喝水,睡卧,毫无拘束在日光下享福,这小牛还是心里很难受的。因为两个工人在拉犁时,就一面谈到杀牛卖肉的事情,他们竟完全不为站在面前的小牛设想。他们说跛脚牛如何只适宜于吃肉的理由,又说牛皮制靴做皮箱的话。这些坏人且口口声声说只有小牛肚可以下酒,小牛肉风干以后容易煨烂,小牛皮做的抱兜佩带舒服。这些人口中说的话,是无心还是有意,在小牛听来是分不清楚的。它有点讨厌他们,尤其是其中一个年青一点的人,竟说“它的病莫非是假装”那些坏话,有破坏主人对牛友谊的阴谋,虽然主人不会为这话所动,可是这人坏处是无疑了。

    到了晚上,大家回家了,当主人用灯照到它时,这牛就仍然在它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上,解释了自己的意思,它像是在诉说,“老爷,我明天好了,把那花钱雇来的两个工人打发去了吧。我听不惯他们的讥诮和侮辱。我愿意多花点气力把田地赶出,你放心,我一定不让好天气带来的好运气分给了一切人,你却独独无分。”

    主人是懂这样意思的,因为他不久就对牛说话了,他说:

    “朋友,是的,你会很快的就好了的,医生说你至多三天就好。下田还是我们两个作配手好,我们赶快把那点地皮翻好,就下种。因为你的脚不方便,我请他们来帮忙,你瞧,我花了钱还只耕得一点点。他们那里有你的气力?他们做工的人,近来脾气全为一些人放纵坏了,一点旧道德也不用了,他们人做的事情当不到你牛一半,却问我要钱用,要酒喝,且有理由到别处去说,‘我今天为桑溪大牛伯把我当牛耕了一天田,因为吃饭的原故我不得不做事,可是现在腰也发疼了,只差比牛少挨一鞭子。’这话是免不了要说的,我是没有办法才要他们来帮忙的。”

    它想说:“我愿意我明天就会好,因为我不欢喜那向你要钱要酒饭的汉子。他们的心术似乎都不很好。”主人不等它说先就很懂了,主人离开栅栏时就肯定而又大声说道:“我恨他们,一天花了我许多钱,还说小牛皮做抱兜相宜,真是土匪强盗!”

    小牛居然很自然的同主人在一块未完事的田中翻土了,是四天以后的事,好天气还像是单因为牛伯一个人幸福的原故而保留到桑溪。他们大约再有两天就可以完事了。牛伯因为体恤到伙计的病脚不敢悭吝自己气力,小牛也因为顾虑到主人的原故,特别用力气只向前奔,他们一天所耕的田比用工人两倍还多。

    于是乎,回到了家中,两位又有理由做那快乐幸福的梦了,牛伯为自己的梦也惊讶了,因为他梦到牛栏里有四只牛,有两只是花牛,生长得似乎比伙计更其体面,第二天一早起来他就走到栏边去看,且大声的告给“伙计”,说:

    “朋友,你应当有伴才是事,我们到十二月再看。”

    伙计想十二月还有些日子就点点头:“好,十二月吧。”

    到了十二月,荡里所有的牛全被衙门征发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去了,大牛伯只有成天到保正家去探信一件事可做。顺眼无意中望到弃在自己屋角的木榔槌,就后悔为什么不重重的一下把那畜生的脚打断。

    本篇发表于1929年9月10日《新月》第2卷第6、7期合刊。署名沈从文。

    我的教育

    一

    这是我住在一个地名槐化的小镇上的回想。我住在一个祠堂戏台的左厢楼上,一共是七十个人。

    墙上全是膏药,就知道这地方也驻过军队。军队与膏药有分不开的理由,这不是普通人所明白的。我们的队伍里,是有很多朋友也仿佛非常爱在背上腿上贴一膏药,到另一时又把这膏药贴到墙壁上的。他们——尤其是有年纪一点的伙夫,常常挨打,或搬重东西跌磕了脚,闪扭了腰,所以膏药在他们更是少不了的东西了。

    我们每两人共一床棉被,垫的是草,上面有盖的,下面有垫的,不湿不冷,有吃有喝,到这里来自然是很舒服的生活了,所以大家都觉得很满意,因为一切东西是团上供给的,铺板是新的,草是干净的,棉被是从人家乡下人自己床上取来的。

    排长早晚各训话三次,他是早把这个体面的训话背熟了多日,当到司令检阅时也不至于出笑话的。排长训话有三点,说是应当记清:一,不许到外面调戏别人妇女,二,不许随便拿人东西,三,不许打架闹事。我早就把这个记熟了。至于他们,我不敢说,我是明白有些人的嗜好的。

    二

    整理了一天的住处,用稻草熏,楼上的霉气居然没有了。

    今天有人在墙罅里捡得三块钱,用红纸包好,不知谁人所放,得了钱不报告上去,被知道了,缴了钱,还按捺到阶前打了三十板。这人很该打,得了横财他就想隐瞒。排长说,这钱应当大家公分,是天所赐。钱少,不便分摊,所以晚上买了猪肉大家吃。被打的那人他抖气躺到床上不吃,很好笑,你不吃,也仍然是挨打了。照理他应当抖气吃得比别人更多。

    军人讲服从,不服从就打,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精义。

    有许多人是因为聪明,不容易使排长生气的。其实那有什么奇怪,常常同排长喝点酒,排长还好意思打人骂人吗?

    因为熏房有恶气味,就邀人出到街上去看。我不知道凭什么理由我们会驻扎到这地方来。这里街只是一条,不是逢场日子连买汤圆也买不出。街上太肮脏了,打豆腐的铺子,臭水流满了一街,起白色泡沫,起黑色泡沫,许多肮脏灰色鸭子,就在这些泡沫里插进了它的淡红色长嘴,咂东西吃。全街只有一个药铺,两家南货铺。他们插国旗是欢迎我们的,国旗的马虎同中国任何地方一个样子。我们来清乡,先贴了半个月告示,再经过团上派人打锣通知,大家是知道清乡对他们有益了,所以才把国旗挂出。

    我今天到街上时看到一个吹唢呐的人。他坐到太阳下,晒太阳取暖,吹他的唢呐,小孩子许多围到看。他的唢呐吹得不坏,很有功夫,我以为是讨钱的,觉得我有慷慨的必需了,丢了点钱,大家笑了。原来是他在那里引小孩子们,并不要钱。不要钱了我看比我平常有耐心去做的事还久。这地方小孩子都很瘦,好像有病,也是平常的事,我看到许多地方小孩子全都不甚肥壮。

    街上冷静了,幸好,打听得出有酒喝,逢场或者好一点。我们想吃肉是非等到逢场不行的。昨天吃的是二十里外来的肉。

    三

    排长头一天说,军人要早起,我就起得很早。

    今天点名,凡是不起床的全都罚跪,一共跪了十九个,一排跪到那大殿廊下,一直到九点钟,太阳照到这些的阔肩背,很可笑。排长看到了这一群矮子也笑。跪够了到吃饭时大家又吃饭。

    我们大约还要一些日子才下操,因为还没有命令。既不下操,又起得早,怎么办?打霜了,很像十月天气,穿了我们的新棉军服,到后山去玩,是很好的事。到了后山才知道这地方不错,地方人家少,田亩多,无怪乎有匪,不过我们还是不见土匪的,大约他们听说开来的军队很多,枪上刺刀放光,吓怕了,藏到深山中去了。我想过一阵我们会排队到各处打土匪的,那自然是有很趣味的一件事,碰不到匪,总可以碰到团总,团总是专为办军队招待才要的。

    到溪边,见到有一个人钓鱼,问他一天钓多少,他笑。又问他,才明白他是没有事做钓鱼玩的,因为一天鱼不上钓也是常有的事。快到冬天了,鱼不上钓。想不到是这乡里还有这种潇洒的人。我也就想钓鱼。

    早上这地方空气新鲜。

    回到营里,吃过早饭,无事做了,班长说,天气好,我们擦枪。大家就把枪从架上取下,下机柄,旋螺丝钉,拿了枪筒,穿过系有布片的绳子,拖来拖去,我的枪是因为我担心那来复线会为我拖融,所以只擦机柄同刺刀的。我们这半年来打枪的机会实在比擦枪机会还少。我们所领来的枪械好像只是为擦得发亮一件事。

    在太阳下擦枪是很好的,秋天的太阳越来越可爱了。

    有些人还在太阳下翻虱,倦了就睡,全很随便。

    因为擦枪,有人就问排长:“大人,什么时候我们去打土匪?”排长笑,他说:“好像近来这地方是没有土匪。”

    如果是没有土匪,驻到这地方过一个冬天,可真使人骂娘了。我们是预备来实习在XX所学的“散开”,“卧下”,“预备放”,“冲锋”,种种事情的。没有土匪同什么人去实习这件事?

    四

    今天逢场。想不到这地方也会这样热闹。

    我们有肉吃,用开差时从军需处领下的洋磁小碗,舀汤喝,我们全到了张口大笑的时代了。

    早上有训话,告我们不许拿人家东西不把钱,不听命令,查出了,打五百。训话一毕大家都到街上玩去了,各人都小心到五百的一个数目,很守规矩。记到这训话轻轻的骂娘的也有人,但这些人我相信都不忘记“五百”那数目,不敢生事,不过,见到东西,要买了,他们总只要一半价钱,因为“五百”,摇头不答应,到后送同样价钱却得了一倍东西,这个事情责任可不在兵士了。

    场上各样东西全有买卖,布匹,牛羊肉,油盐杂货,嘉湖细点,红绒绳子,假宝石镯,全都不缺少。又有卖狗肉的,成腿卖,价钱比XX贱许多。我们各人买了二十文冰糖含到口中,走到各处看热闹。

    这地方鸡种极好,兵士们都买鸡喂养,作斗鸡,又买母鸡,预备生蛋孵雏。

    逢场药铺生意也忙了,我站到那药铺门前看了半天,捡药的人真不少。这铺子一见我们站到门前,就问我要膏药不要,有新摊的奉送。他以为凡是兵士腿上全应贴一张膏药,一点不明白什么人才用得着那方块东西。

    在场上随意走去,也很看了一些年青女人,奶子肿高,长眉毛白脸,看了使人舒服。

    好像也有人乘到逢场摆赌的,因为恐怕司令部官长在那里,所以不敢去看。到夜里,才知道桌子是由副官处包办抽税,一张三串,一共是得钱四十余串补充营摊分了九串,钱不多,分下来不成数目,仍然不分,留到下场买肉吃。

    五

    不逢场,街上是不值得来去了。

    在厢楼上白天睡觉的人很多。

    我不出门,就到戏台前去同人数木雕浮刻故事,到后借司务长的笔画了一张赵子龙单骑救主的画,仿到那木雕,很有神气,我把它贴到墙上,被他们见了,大家都请我画一张。我对这件事自然从不推辞,一张包片糖的粗草纸,我也能够画出一张张飞的脸。

    这祠堂里他们都说有鬼。他们又说鬼是怎样多,照规矩在某处某处都有,不过这些人没有话说,所以找出这些来说说罢了。我们中间是没有一个人怕鬼的,许多人吃过人肝人心,当菜炒加辣子下酒,我虽然只有资格知道这一件事,不能下箸,但我们这样的人那里还有怕鬼的闲心?但因为火夫同吹喇叭的号兵爱听故事,所以大家常常谈鬼。

    住到这祠堂里几天来我们的事可以列表记下:一,点名(不到则罚跪),二,吃饭(菜蔬以辣椒为主体),三,擦枪,唱军歌,四,各处地方去玩,撞一点小小乱子(譬如打别人的狗一阵,撵别人的鸡一阵)。这日子将过下去有多久,我们中间是无一个人明白的。我们来到这里究竟还要做些什么事,也无一个人明白的。因为我想明白这事,就同到几个人去问军法长,军法长也不知道。他说:“我知道什么是清乡呢?我只会审案,用大板子追取口供。”这军法长是我们顶熟的人了,他就只能告我们这一点事情。

    因为每天的给养是由团上送来,由副官处发下,所以到了这里有一件难得的事,就是不必像在XX时每天晚上得听到司务长算伙食账的吵闹。司务长无伙食账可算,所以乘成天醉到楼梯边,曾有兵士用脚在他肩部踢过一下,第二天也不曾被处罚,真算是一件奇怪的事。

    六

    我们的司令部设在后殿,无事兵士不到里面去。今天不知为什么有六个人被派往里面去。我因为同军法长是熟人,就跟了进去,到了里面,才知道团上送土匪来了,要审问了,所以派人进来站堂。

    送土匪是已为我们知道了的,土匪送来时先押到卫舍,大家就争去看土匪,究竟是什么样子。看过后可失望极了,平常人一样,光头,蓝布衣裤。两脚只有一只左脚有草鞋,左脸上大约是被捉时受了一棒,略略发肿,他们把他两手反捆,又把绳端捆在卫舍屋柱上。那人低了头坐在板凳上,一语不发,有人用手捺他他也不动,只稍稍避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事。

    不久就坐堂审案了,先是看团上禀帖,问年岁姓名,军法坐当中,戴墨晶眼镜,威武堂堂,旁边坐得有一个录事,低头录供,问了一阵,莫名其妙那军法就生气了,喊“不招就打!”于是那犯人就爬到阶下,高呼青天大人救命。于是在喊声中就被擒着打了一百板,打过了,军法官也稍稍气平了。

    军法说:“他们说你是土匪,不招我打死你。”

    那人说:“冤枉,他们害我。”

    军法说:“为什么他们不害我?”

    那人说:“大老爷明见,真是冤枉。”

    军法说:“冤枉冤枉,我看你就是个贼相,不招就又为我打!”

    那人就磕头,说:“救命,大人!我实在是好人。是团上害我。”

    军法看禀帖,想了一会,又喝兵士把人拖下阶去打了一百。

    到后退堂,把人押下到新作的牢里去,那牢就在我住处的楼下。这汉子一共被打了五百,到底是乡下人,元气十足,受得苦楚,还不承认。我想明天必定要杀了他,因为团上说他是土匪,既然地方有势力的人也恨他,就应当杀了。我们是来为他们地方清乡的,不杀人自然不成事体。大家全谈到这个人可以杀了,对于这人又像全无仇恨,且如果说到仇恨时,我清楚有许多人是愿意把上司也杀了的。只觉得是土匪就该死,还有人讨论到谁是顶好的刽子手的事了,这其中自然不免阿其所私,因为刽子手可以得到一些赏号。

    兵士中许多人都觉得明天要杀人,是有趣味的一件事,他们生活太平凡单调了。要刺激,除了杀头,没有算是可以使这些很强的一群人兴奋的事了。

    晚上到卫舍时,看到有人在劈大竹子,劈了又用刀削,说是副官要他们预备毛竹板子,才能对付得下,这地方土匪极其狡猾,用平常打兵士的板子是对付不下那些东西的。是的,一点不错,这地方人都似乎很强壮,并不比我们兵士体格瘦弱,要他们招出一些他们不知是犯罪的事,不重重的打怎么行。他们有时被打还不喊,蛮子!

    七

    我又看到审案,一切情形同昨日一样,所不同的只是打的数目。时间是早上,板子的确是新东西了,喊堂时,一个兵士哗的把一束毛竹板子丢到地下,真很有些吓人。犯人只再加三百,就招了。他照到军法意思说了一些军法所要明白的话,当天录了供,取了指模,又把他丢到牢里。我们以为今天会要杀人了,都仿佛有一种欢喜。

    不杀人,在戏楼上无意思之至,就到山后玩了半天。

    今天兵士也有被打军棍的,是因为他们打了架。他们一天什么事也不能作,打架实在也是免不了的事情。不过平常打打闹闹,不要到动刺刀流血的情形,也不什么要紧,这些人是打了架明天也会好的,军人中脾气是这个样子。到因为两人打架被罚相对立正一点钟,两人就都抱怨自己的粗卤了。

    不过因打架到革除也有的,我晚上就梦到我自己被革,先梦到同XX打了一架,队官就把我们革除了。

    八

    我到修械处玩了半天,看他们做事,帮到他们扯风炉。

    他们那些人,全是黑脸黑手,好像永远找不到一个方便日子去用肥皂擦到脸上颈上的。他们那里一共是六个小孩子,同到在一处做事,另外一个主任,管理到他们工作的勤惰。孩子们做事是有生气的,都很忙,看不出那些小鬼,臂膊细小如甘蔗,却能够挥大铁锤在砧上打铁。他们用,用锯,用钻孔器,全是极其伶巧。他们又会磨刀。他们一面说笑话一面还做各样事情,好像对于这工作非常满意,且有过十年以上那种习惯。

    修械处方面,使我们对他们也觉得羡慕的是他们那好主任,主任每天用大煨缸煨狗肉牛肉,人人有分,我们新兵营里的人可没有这种福气。营长同队官是也很能喝一杯的,可是不请客。

    他们约了我下次吃狗肉,我答应了。

    我们今天又擦枪。

    下半天从修械处出来,走到街头,看到有兵士从石门方面押解人头来部,每一个脚色肩挑人头两个,用草绳作结,结成十字兜,把人头兜着,似乎很重,人头一共是三担。为看人头就跟到这些人头担子回营,才知道这是驻石门剿匪砍来的。这是不是匪头,那是我们不明白的事了。

    这东西放在副官处,围拢来看的人极多。到后副官说,应当挂到场头上去,明天逢场示众,使大家知道我们军队已在为他们剿了匪,因此我又跟到他们去看,直到看他们把人头挂到焚字纸塔上姿式端正以后,才回大营。

    九

    又到场期,精神也振作起来了。

    大清早就约了几个不曾看到昨天人头的兵士去欣赏那奇怪东西。走到那里时,已有一些兵士在那里看。人头挂得很高,还有人攀上塔去用手拨那死人眼睛,因此到后有一个人头就跌到地上了。见了人头大众争到用手来提,且争把人头抛到别人身边引为乐事。我因为好奇就踢了这人头一脚,自己的脚尖也踢疼了。

    今天半日时,那关闭在牢里的土匪被牵出到街头当路大桥上杀了,把头砍下,流了一坪血,我们是跟到那些护围的兵士身后跑到了刑场,看到一个刽子手用刀在那汉子颈项上一砍,嘛的一声,又看到人倒下地以后再用刀割头的一切情形的。大家还不算觉得顶无趣味,是这汉子虽不唱歌不骂人,却还硬硬朗朗的一直走到地。到了地,有人问他“有话没有?”他就结结巴巴说“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他只说这样一句话,即刻就把颈项伸长受刑了。

    如我能够想得出这些人为什么懂得到在临刑时说一两句话,表示这不示弱于人的男子光荣气概,又为什么懂得到跪在地下后必须伸长颈项,给刽子手一种方便砍那一刀,我将不至于第二次去看那种事了。

    这人被杀大概也不什么很痛苦,因为他们全似乎很相信命运。是的,我们也应当相信命运。今天他们命运真不怎么好,所以就这样办法了;我们命运同那个人相反,所以我们今天晚上就得肉吃。

    看过杀人回到营中的我们,所讨论的还是那汉子的事,我们各人据在草上,说了很长久的时间,又引申说到另外一些被砍的故事上面,在兵士的一群中是很少有像我那样寡见浅识的。他们还能从今天那汉子下跪的姿式中看出这命运不好的汉子做匪无经验的地方,因为如果作匪多年的人,他应当懂一切规矩,懂到了规矩,他下跪时只应屈一只腿,或者有重伤则盘膝坐下,因为照这办法到头落地以后死尸才可以翻天仰睡,仰卧到地上对于投生方便,说了二十年又是好汉那样慷慨决绝的壮语,却到头不懂这些小事,算不得完全的脚色。兵士们是每一个人皆有许多机会看到杀人,且无有不相信这仰卧道理的,兵士被杀都很明白那种体裁,纵缺少这知识临时也可以有熟人相告。

    十

    一个团总又同了二十个亲信,押解一群匪犯来了。“该死的东西”一共是六个。审讯时有三个认罚,取保放了。有三个各打了一顿板子,也认了罚,又取保放了。听说一共罚了四千,那押解人犯来的团总,安顿在司令部喝酒,出门时,笑眯眯的同我们兵士打招呼,好像我们同他新拜了把子。

    我听到一个兵士说这是一种筹饷的最方便办法。这人叔父是那军法长,所说的话必定不会错。听到这个话,我心想,这也真是方便事。我们驻到这地方,六十里附近一共是一千多人,团上供给的只是米同柴火,没有饷大家怎么能过年。人人都说军队驻防是可以发财的机会,这机会如今就来了。有了机会,除庆贺欢喜,无事可作了。不过也想到这些人他会恨我们这队伍。不过就是恨,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的,不甘心罚钱,我们把他捉来就杀了,也仍然就完事了。

    今天落了雨,各处是泥浆,走到修械处去玩,仍然扯炉,看到那些比我年纪还小的工人打铁。打铁实在是有趣昧的事情,我要他们告我使铁淬水变钢的方法,因为我从他们处讨得了一支钢镖,无事时将学打镖玩。我的希望自然不必隐瞒,从兵士地位变成侠客,我自己无理由否认这向上的欲望。

    晚上睡得很晚,因为有兵士被打五百,犯了排长训话的第一项,被查出了,执行处罚。军人应当服从,错了事,所以打了。这人被打过了就只伏在铺板上哼,熟人各处采寻草药来为他揉大腿,到后排长生着气往营长处去了,大家都觉得无聊。但不久全睡着了,那被打的兵士似乎也睡着了,我还不能睡好,想到军人应当服从,记到那兵士呻唤。

    十一

    约定了分班出到外面溪里去洗衣,在家洗了一会衣,就在溪里骂丑话浇水。因为又是好天气,真想不到的晴朗,天气一好,人人都天真许多了,有一个第八班的火夫,到后就被大家在很好的兴趣中按到水里去了。这个人从水中爬起,衣裤全湿,哭到营里去时,没有一个人把回营的处罚放到心上。

    我洗了衣,又约同了三个兵士到杀人的地方去看。尸首不见了,血也为昨天的雨冲尽了,在那桥头石栏干上坐了半天,望到澄清的溪水说话不出。我是有点寂寞的。因为若不是先见到这里杀了一个人,这时谁也看不出这地方有人伸长颈脖,尽大刀那么很有力的一砍的事了。

    他们杀了人,他们似乎即刻就忘记了,被杀的家中也似乎即刻就忘记家中有一个人被杀的事实了,大家就是这个样子活下来。我这样想到时心中稍稍有点难过。不过我明白这事是一定不易的。虽然刽子手回营时磨刀,夜里且买了一百钱纸为死人烧焚,但这全是规矩而已,规矩以外记下一些别人的痛苦或恐怖,是谁也无这义务的。

    这地方似乎也有读书人,也有绅士。不过一个读书人,遇到兵,打他的嘴,他也是无办法的(绅士平时就以欺侮平民为生活,我们就罚他的款,他也只有认罚,不敢作声)。打读书人当然不是这地方的事,因为这里的我们不想打谁,只是很平凡的活着,不打仗,脾气是没有的。我相信在愚蠢的社会中聪明也无用处。

    十二

    昨晚有人请班长到营长处去说,让我们也来赌点钱,不然无事做了,很不容易过日子。营长说,好,你们随意玩玩,只是不能在那上面分出大数目的输赢,还有,不许吵闹,不许欺骗。我们也一一答应营长了。从此我们多有了一种消遣。

    说是不许到大数目,但是几个火夫把半年来积蓄下的几块钱,在第一天就输光了。这火夫是最爱贴膏药的人,胸口上我总见到他有一块东西。输了钱,问他胸口怎么样,这意思是笑他心痛不心痛,他不生气,笑,说,运气不高,所以失手。这些人是有上了四十岁的年龄的,看到那种蠢样子,使人觉得好笑以外的怜悯。他们真完全是小孩子。

    火夫薪水每月三元,除伙食一元半,剩余一元半。他们把半年来的积蓄输到一晚的牌九上面,输光了,第二天又仍然一到东方发白就挑了水桶到井边去担水,单是我们营里这种人的数目也就很不少了,照例又是这种人有输无赢,他们实在就特别给了许多机会让别的兵士行使欺骗。

    望到他们挑水,使性子把水桶同到其他水桶相磕。有说不出的风格到我的心上。

    我是不赌博的,只看,也很有趣味。先是赌精,已因为一次教训把赌戒去了。

    我每天买二十文冰糖含到口中,近来已几几乎成为习惯。

    今天又送来了两个匪犯,在我买糖时候遇到,我就问那卖糖人,是不是这地方被这些匪抢劫过。那个人摇头,他告我匪是在有一个时候遍地都是的,因为有些时候他们做土匪的机会比做平民的机会多一点。我不懂他说的“机会”,但看那个人是不会说谎话的,我也仿佛就懂了。

    夜里审讯土匪我不去看,到后听说用铁杠把一个年青一点的两只脚全扳断了,就知道这人必定又是后天的货。每一场杀一个人,是可以使他们乡下人明白我们来到这里为他们剿匪,并不白受他们供给。

    十三

    今天又送来七个。

    大家似乎都很欢喜,因为这些土匪由团上捉来,一让我们分别杀戮或罚款,并且团上对于匪徒的家事全很清楚,不会遗漏也不会错误,省事许多。

    我呢,可不管这个。这些是军法的事,照例他们应当比平时忙碌了一点,这些有知识同有名分的人,为了审案,烟也吃不成了。我呢,自己到修械处打铁,玩车盘,在铁板上钻眼。我的兴味就在这些事情上面。杀人时我固然跟到去看,有热闹我总在场,可是我对于土匪的拷打是不发生兴味的,我对于杀人也没有他们盼望得殷勤。一遇到送来土匪审讯时,大家就争到拿板子准备,一听到杀人,大家就争作护围兵,真是奇怪。他们实在是无事情可作了,他们就不能不找出一些事情。

    我今天被修械处一个小工人引到了一个新鲜地方,是去街稍远傍山一个铸铁厂。那里大铁炉高约两丈,成水的铁汁从炉口流出时放大白光,真是了不得的壮观。那工人比我多懂许多,他能分别铁矿,能知道铸铁成为熟铁的方法同理由,又能够自己动手挥锤。他每月口粮是四块六,还能把积下的钱请主任寄回家里去,家里有妈卖布。他的年纪比我还小,只十三岁,再过两年到我年纪时,他可以有八块钱月薪了。

    铁厂真是一个好地方,到了那里我知道许多事情,辛寿是好人,各样全好,我说的辛寿就是那修械处小工人的名字。

    十四

    今天杀四个,全躺到那桥上,使来往过路的人也不能走路了,大家全从溪上游涉水走过。望到那些人一见血就摇头的情形是很有趣味的。逢场杀了这些人,真是趁热闹。血从石罅流到溪里去,桥下的溪水正是不流的水,完全成了血色,大家皆争伏到栏杆上去看。

    今天杀人,司令部的副官,书记官,军法,全到看。他们实在太没有事情可作了,清闲到无聊,所以他们从后门赶到桥上看,那军法还拿的是一支水烟袋,穿长袍,很跑了一些路。

    大家全佩服刽子手的刀法,因为一刀一个,真有了不得的本领。这个人是卫队的兵士,把人杀完了,就拿了刀大踏步走到场中卖猪生肉屠桌边去,照规矩在各处割肉,一共割了七十多斤肉,这肉到后是由两个兵士用大杠抬回营来的。这规矩我先是只听人说到,在前清就有了的,上场大约也割过了,今天我才亲眼见到。这肉虽应归刽子手一人所有,到后因为分量太多了,还是各处分摊,司令部职员自然有分,我们也各有分。

    吃晚饭,各人得肉一大片,重约四两,不消说就是用那杀人的刀所割来的肉了。吃到这肉时免不了仍然谈到杀头的话,一面佩服刽子手的精练刀法,一面也同时不吝惜夸奖到把脖子伸长到被杀的那一位。这又转到民族性一件事上来了,因为如果是别地方的人,对于死,总缺少勇敢的接近,一个软巴巴的缩颈龟,是纵有快刀好脚色,也不容易奏功的。这一点,XX地方土匪真可佩服,他们全不把嘲笑机会给人。

    因为有肉,喝了些酒,醉了三分的,免不了有忽然站起来用手当刀拍的砍到那正蹲着喝酒的人颈后的事。被砍的一面骂娘一面也挣扎起来,大家就揪到一处揉打不休。我们的班长,对这个完全无节制方法,因为到了那时节,他自己也正想揪一个火夫过来试试了。

    杀了一个以后,我们大家全都像是过节,醉酒饱肉,其乐无涯。

    十五

    我一个人怀了莫名其妙的心情,很早的又走到杀人桥上去看。我见到的仍然是四具死尸。人头是已被兵士们抛到田中泥土里去了,一具尸骸附近不知是谁悄悄的在大清早烧了一些纸钱,剩下的纸灰似乎是平常所见路旁的蓝色野花,作灰蓝颜色,很凄凉的与已凝结成为黑色浆块的血迹相对照。

    我看了一会死尸。又看了一会桥下,才返身。

    我计算下一场必定仍然至少还有四个,因为五天内送四个匪来是可能的,并且现在牢里就还留得有四个,听他们说是有两个本应昨天杀掉,因为恐怕下场无人杀,所以预备留到下场用的。

    十点钟排长集合,说了许多我们要爱国保民的话,同时我们在大坪里扯圈子唱新的军歌,歌中意思是“同胞同胞,当爱助,当携手,向前走。”我们一排人又当真携手作了一点钟游戏,大家全欢喜得很,因为我们从XX开拔,到如今已经有二十天不作游戏了。虽然许多人已全是做父亲的年纪了,对于玩,还是很需要的事,他们心上全是很天真!

    想起歌中的话语,我好像很有些感慨。在一队中我们真是很关爱的,被打了就代为找药,输光了就借钱扳本,有酒全是大家平分,有事情也是大家争去做。只是另外的,我们就不问了。别一营的事我们是也常常无理由去过问的。谁也不明白这理由,谁也不觉得这理由一定有明白的必要。

    今天有人被值日副官罚跪到殿前,头顶清水一碗,水泼到地则所罚不算。大家对这件事才感生兴味,引为笑乐,都说亏副官想得出这样好主意。副官聪明是也只能在这些上显出的,此外也不过同我们一样吃饭睡觉罢了。

    我们全是这样天真朴实的头脑。

    十六

    我到修械处吃狗肉。把狗肉得到了,放到炉上烧,皮烧焦以后,才同辛寿拿到溪中去刮,刮干净了又才砍成小块加作料安置到煨缸中去煨。狗肉煨缸挂到打铁炉上,一面做事的仍然做事。到下半天,七个人就享受了。小工年纪虽小,得了好主任的训练,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能蹲到狗肉缸边喝四两酽冽的烧酒,喝了酒就随便说一点疯话,譬如“今天非……不可!”“一定要同那水牛打一架!”那么仿佛非常决绝的话:大家且在这话上互相嘲谑到关于“货”的问题。货其实是完全无用处的东西。青年人,肚中有了酒,要发散,所以才提到这无用的东西。大家还把某一类地道的象征名词解释了若干用处,这用处多半是从一个火夫或一个马夫方面听来,结果还是唱唱“大将南征”的军歌各人拿起家伙到厨房洗濯去了。

    主任好脾气,几几乎使我也成为修械处工人。

    假若我作了工人,我对于使用一切器械是毫无问题的。我且能像那些小子一样在工作上发现大的趣味。我将成为一个很好的工人,十年后也仍然还在那些地方做我的工。

    十七

    早上点名特别早到,制服整齐,被嘉奖,心里很快活。同到别人在操坪里操了一点钟。我们全都像需要一点分量沉重的东西压到肩上才容易过日子,我虽不一定是这样的人,但另外一些蠢汉子,是没有工作生活就不能规矩的。天气又太好了。我们想找一些事做,今天才同到队官去说,大家请求出去放哨,看看有不有土匪在附近骚扰。这队官是我的一个亲戚,他曾常常用亲戚的名分吃过我的冰糖。他回答我们说:

    “放哨是派的,不是请求的。”

    “那我们请派出去。”

    “一群呆子,派出去干吗?有土匪,团上会为我们捆好送来的,要我们去捉捉得到吗?”

    “我们做什么?”

    “你们擦枪吧。你看,天气多好!点验委员快要来了,若看到你们枪上刺刀不发光,那不是笑话么?”

    “什么时候委员就来?”

    “快了吧。我听他们说快了,等我们清了一会乡就来看成绩。”

    “可是我枪上退子钩也被我擦小许多了,我不再做这种蠢事。”

    “你以为这是蠢事,只你一个人以为——”

    “不是蠢事我也不擦枪。”

    “那就随便玩玩也好,只是不能到外面生事。”

    队长走了,仍然含了我的一点糖在口中走去的。不能放哨,就只好照队官的吩咐,出去玩。我们今天就有七个人到那后山去砍柴,每人砍一些枯枝,又砍了一些小竹子,预备拿回营来作箫,同时还摘了一些花,把花插到柴捆上面,一路唱军歌回营。

    我们的快乐是没有人能用法律取缔的,一直唱歌进到营里,就仿佛从什么远地方打了胜仗归来,把野花插到洋酒瓶中,还好好的安置到司务长算伙食账的一个米桶上面去,到晚上,那花影映到美孚灯微光中,竟非常美观。

    在夜间我们营里可出了大事了,驻到后面一进左边院子里,有一个逃兵,第一次拐了枪械逃走,被捉到营里,因为答应缴出三支枪,就没有照处治逃兵法枪毙,方便在将来追枪,留他到营里住,如今又逃走了。这犯人我曾常常见他,白脸高身材,为军人中很难得的体面人物。他脚用铁梏锁定,走动时就琅琅的响,有时我们正擦枪,他也能得到方便出外面大坪来晒太阳,坐到石栏干旁向天空看云影。这汉子存心想再逃走,在夜里借故出恭,由班上一个火夫作伴,到修械处外面园圃中大便,谁知候在门边的火夫半天见无动静,疑心了,就喊那人名字。喊了几声仍然无声息,各处一望,人已不见了,火夫吓慌了,就大声的喊出来,“逃脱骡子了”,“逃脱骡子了”,一直从修械处喊出大堂。那火夫是苗人,声音洪亮不凡,全营为他这声音皆惊动了,大家全摸了枪向外面集合。我正在修械处同辛寿做铁弩,用枪挺簧纳小竹筒中,以为设计把箭镞放在压紧的簧上以后,遇到虎豹时,一放就可以打中虎眼。从别人所学到的白玉堂的身分上,我发现了一些我也不缺少成为这英雄的气质,就非常有兴味的研究这镖弩。先是听到有人从外面走过,很平常,以为这完全是不知节制吃多了一点的人物大便,可是到喊“打脱骡子”,我们忙随了那苗人到外面来,那苗火夫经营副耳根一掌,打得略略清醒了,他说“罗什长逃走了”。大家明白事情只是那逃兵又逃了,放了心,什么人说是“追去”许多人就想拿了枪向外走,还有些喝醉了酒的也偏左偏右拿了一把刺刀走下楼来了,另一种混乱又不成样子。

    到后园去看,人是从土墙上爬过,还留下一些痕迹,毫无疑义人已向后山躲藏了。又不久,我们就分头拿了火把器械去后山追寻了。每一个草堆全用长矛搜索过了,每一株大树全有人爬上去找寻过了,还是没有那白脸长身材汉子的踪影。那营长,因为这犯人是已经判决,只因为缴枪的原故所以看管到本营的,即刻把赏号悬出了,捉到活的赏三百,找出死的赏两百,好像全为了这个赏格数目的原故,平时办公事具结造表册的师爷,也有拿了提灯同长矛四处找寻逃犯的,但无论如何搜索,显然那汉子已即刻离开这山中,走到别一处去了。

    我们被分派每廿人一组,到各处马路上去拦阻这逃兵,因为算定了这汉子纵逃走也只能取那几条路到别处去,就把一百四十个人分配了七组去拦截这一个人。我同我们一班上的人派过名叫江口的一条小路上去,因种种推测这路是必然取的一条路。即刻预备了草鞋,背了枪弹,向指定地点出发,七路中我们算是第四路,今夜是再不能在新棉絮里睡觉了,即刻我们就在路上了。大家对于这件事感生那么兴味,是三百元一个数目罢了。我们是并没有觉得非把这汉子头颅切下不可的,我们同他无友谊也同时缺少仇怨。我们虽不能明白这汉子所取的方向,又不能明白这赏格究竟是不是一个实在数目,可是总以为若果逃兵由自己发现,当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一面是明白那汉子有脚镣系下面,纵走也去不很远,一面又是恃人多手中有武器可以制人死命,所以我们一点也不以为这是无意思而且危险的行为。

    在路上想,三百元这样一个大数目,是一个兵士五年的饷份,一个火夫十年的口粮,气运一来,岂不是用枪刺那么随随便便一拟,或者向路旁草深处一探就可得到么?我们所有的人是全在这一个人身上做着好梦的。

    只有今夜我才知道我们世界上同黑暗在一块的人事情。

    十八

    逃兵捉回来了,如所意料绕路,走的是第四路。但我们却与这运气无分,因为那人还比我们所猜想不胡涂,先是他想从江口过XX,到后好像有意要作成另外一些人,本应一直与我们碰头,却自说临时变计向大寨走了。这人是大寨那一路所捉回来的,比我们转来迟了四点钟,人捉回时浮肿的脸更加苍白,他仍然站到那坪中太阳下向阳取暖,脚镣已断了,据说是先在营中锤断用布片包好的。我们望他,他也望我们,大约也看出我们因他一走全个晚上狼狈的情形了,就在见连长时说很对不起连长同诸位兄弟。到后为营长审讯,又向营长道歉,说对不起营长。

    营长说:“罗,你又回来了,我以为你聪明,第二次总不会再同我见面了。”

    那汉子想了一会,说:“这是一定的。”

    营长说:“我本来想救你,所以答应缴枪,就不砍你的头。你真太聪明了,见我对你好,你就欢喜逃。你是逃过了,这是你欢喜的事,你大约不欢喜挨打,让我打你一顿看看。”

    这汉子当真就被打了一顿,被打完了丢到土匪牢里去。这汉子一瘸一拐走到牢边时,进牢门还懂得先用背进牢的方法,我才问别人,知道这人还作过一次大哥。

    吃过饭,各人为晚上事辛苦了一晚,正好到床上草中做梦,忽然吹了集合号,排队站班,营长演说。营长说,司令部有命令,把罗XX杀了。不到一会这汉子就被他那同营的兵士拥到平时杀人的桥头,把一颗头砍下了。

    “他拐了枪,就该杀,不杀他,还想走逃,只有把他头砍下一个办法了。”这是营长演说的话语。

    杀人时押队的就是他平时同营吃饭下操的兵士。大家都只明白这是军法,所以到时当刽子手也仍然有人。杀过这人以后,大家看热闹的全谈论到这个人,人是太英雄了,“出门唱歌”,“脸不失色”,不辱骂官长,“临刑颈脖硬朗”。大家还说他懂规矩,这样汉子的确是难见到的。

    晚上营长从司令部里领赏格下来了,分配的办法稍稍出人意外,捉到这汉子的一组兵士得三分之一,其他出力人员分赏三分之二,大家对这支配皆无话可说。得赏以后,司务长成为兑换铺的人物,即刻就有许多人很畅快的在草席上赌起牌九来了,这些人似乎全都对于昨夜的行为感到满意。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出三百块钱(这样一个大数目)一定要把那汉子捉回来的理由。捉回来就杀了,三百块钱就赏给出力的人员,大家就拿这钱赌博,这究竟是为什么事必须这样做,营长也说不分明,因为在训话里他并不解释这“必须”理由。

    一切仿佛皆是当然的,别人的世界,我们的世界,永远全是这样。

    十九

    今天又发生了新事情,第十四连(就是那看守罗什长的一连)有三个兵士被审讯了,各人打了五百,收进牢里,是因为查明白有纵罪人逃走的原故。他们因为是朋友,所以那样作了,我们因为不与那人相识,就仍然赌了一天钱。那三人还应当感谢长官,因为照规矩他们也有死罪。也算是“气运”吧。在军队中我们信托自己还不如信托命运,因为照命运为我们安排下来的一切,是连疑问也近于多余的。一个火夫的身体常常比我们兵士强壮两倍,同时食量同担负也超过两倍,他们就因为什么不懂才有这样成绩。我们纵非懂“唱歌”“下操”“喊口号”“行礼”种种事情不可,不过此外的东西,我们是不必去懂的。我们若只有机会看到我们的幸福,我们就完全是幸福的人了。

    “打死他吧,”像这样的意思,在那三个兵士的连里,是应当有人想到的。这以为打死也不算过分的,必定就是那些曾经为一些小数目的债务,或争一支晒衣的竹竿,吵骂过嘴的人。小小的冤仇到某一时就可以牵连到生死,这是非常实在的。我们在XX时还遇到一件事情,就是一个兵士半夜里爬起来把切菜的刀砍了同班的兵士七刀,头脸各处全都砍到,到后凶手是被审讯了,问他为什么这样粗卤,随意拿菜刀砍人,他就说是因为同伴骂了他一句丑话。这是不是实在的供词?一个熟习我们情形的人,他会相信这供词的,所以当时军法也相信了。那人定了罪。从这些小事上别的不能明白,至少可以了然那地方的民族性,凡是用辱骂的字言加在别人身上,是都免不了有用血去洗刷的机会的。不过另外的事我也来说说吧,就是我们的上司,不需要任何理由,是全可以随意对于兵士加以一种很妙的辱骂的。每一个上司对于骂人总像不缺少天才,从学校出身的青年军官,到军队以后是最先就学到骂人的。被骂的兵士有一种规矩是不做声。但过一会不久,兵士一有了机会,就又把从上司处所记下的新颖名词加到火夫的头上了。火夫则只能互相骂骂,或对米桶,水缸,汤杓,痛切的辱骂。照例被骂的自然是没有做声。

    埋罗什长是营长出的钱,得了赏号的也有到那死人面前烧纸的。尸骸到晚上才许殓收。

    今天有两个兵士因为赌博打了一架,到后各到连长处去打一顿板子。我先以为这些人在晚上会又有发生上面说到的凶案了,不拘是谁在半夜三更爬起身来摸到了菜刀,血案就发生了。不过我完全错了,他们到晚上仍然是在一堆赌牌九,且把挨打这一件事当作一个笑话讨论了许多。真是有些福气的人,为他们担心是白担心了。

    二十

    今天落雨,打牌的就在营里打牌,非常热闹。

    二十一

    又落雨,打牌的也还是打牌。

    二十二

    还是落雨。

    二十三

    雨落了一连三天,一院子泥泞。担水的火夫大清早赤脚板在泥中走出走进,口中还哼哼哼不止。早饭前许多人皆很无聊赖的倚伏在楼厢栏干上看院中落雨的景致。雨已不落了,一个高身子师爷,掇长凳在长殿廊下画符,用黄纸画,到后且口咬鸡头,将血敷到符上面。他原来正在为昨天受伤那三个兵士治病。我们队伍中是不可少了这样人物的,有兵士被刀杀伤了,打伤了,或者营长太太有了病,少爷失魂夜哭,都不是军医的事,却非师爷画符不可。这师爷若缺少卜课本领也还是不成其为师爷的。大约“军师”就指的是这样人材,这人材的养成一半是天生一半还是由于地气,因为仿佛有三个全是XX地方的人。望到师爷画符的神气,仿佛看到诸葛亮再生。

    看看师爷画符,自己也来学习,用从书记处讨来的公文纸头,随意挥洒而成,且把这个东西也贴到床头去,说是可以辟邪,就是我在下雨的这一天的事了。

    我这符是到后又悄悄的贴到了一个火夫背上的。这火夫我们一到有机会就为他画一点胡子,或者把一个萝卜包上肮东西给他吃,到被哄伤心,或吃亏不了时,就荷荷的哭一阵,哭声元气十足,大家听这哭声以及欣赏那姿态,都似乎很有趣味。这汉子年纪是三十七岁,命好的一定作祖父了。他哭了,或者排长走来,找一些稀奇的话语一骂,或者由兵士中捐出一点钱,塞在他的手心,不久就见到这汉子用大的有黑毛的手背擦那眼边,声音也没有了。这样人,看来好像可怜极了,但若果我们还有“怜悯”这种字样,就留下到另外一些事情上用吧。方便中,他们是也常常在喝半斤酒以后,走到洗衣妇人处说一点野话,或做一点类乎撒野的事情的!他们用不着别人怜悯,如世界上许多人一样。火夫这种人,他们到外面去,见了可以欺侮的人,并不把他们穿灰色衣服的权利丧失。他们也能在买菜蔬时赚点钱,说点谎话,再向神赌一个不负责任的咒,请神证明他的老实。他们做事很多,但吃东西食量也特别大。总之这些人的行为,皆是不可原谅的行为,所以挨打的时候比旁的人总多。在情绪上像小孩子,那不独是火夫一种人,就是年纪再大一点的传达长,也是一个样子的。做错事情被打了就哭,赏一个钱就又拭眼泪做丑样子笑,五十岁年纪了还有童心,赌博一输就放赖,这样人还不止一个的。

    天气是使人发愁的天气,我不能出去,就只有到修械处代替工人扯炉。把大毛铁放到炉上炭火中,一面说话,一面身对风箱,用两只手向后奔,到相当角度时又将身体向前倾,炉火为空气所扇,发臭气同红光了。铁煨红了,一个小孩子把铁用钳铗取出,平放到鹤嘴砧上,于是两小孩就挥细把铁锤,锤打砧上的热铁,锤从背后扬起,从头上落下,着铁时便四方散爆铁花。主任坐到旧枪筒的堆上,居高临下,监察一群小孩子作工,又拿孟姜女万喜良唱本书念给大家听。主任的书已唱过多日了,故事小孩子全能背诵如流,主任还是一面看,一面唱,一字不苟且的混过。间或有什么人来到修械处了,有事同主任商询,主任也还是用唱歌的章法同来人谈话,正像这个人成天吃酒不醉,却极容易醉到他自己的歌声里。

    我在扯炉厌烦以后,是也常常爬到过铁堆上玩的。我爱这一屋子里全身是煤烟与铁锈的人,也极欢喜那些“三角”,“长方”,“圆条”硬朗实在的大小铁器。还有那沙罐,有狗肉香狗肉,无狗肉时煎豆腐干也仍然不缺少狗肉香味,不拘挂到什么地方我总能发现它。

    谈到天气,辛寿他们是没有兵士们那样发愁的。天气越冷他们生活越痛快,一是吃肉的机会多,一是做事。在大冷天,我们营里火夫穿厚棉军服臃肿像人熊,辛寿他们一定还是赤裸露出又小又脏的肩膊做事。他们身上好像成天吃狗肉也仍然没有脂肪的积蓄,但每一个人身体的健全,则仿佛把每人拿来每天饱打一顿以后,还放雨露中两点钟也不至于伤风。

    明天是场期,应当早早的睡,所以凡是不在夜中赌钱的,全都很早就睡了。

    本篇发表于1929年9月10日《新月》第2卷第6、7期合刊。署名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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