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目:《结婚之前》、《旅店》、《阿金》、《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记一大学生》、《元宵》。
《结婚之前》为《阿黑小史》中一章,篇名改为《婚前》,见第7卷《阿黑小史》。
《阿金》见第9卷,《短篇选》。
其余各篇据中华书局再版本编入。
旅店
只有醒的人,去看睡着了的另一种人,才会觉到有意思的。他们是从很远一个地方走来,八十里,或一百里的长途,疲劳了他们的筋骨,因此为熟睡所攫,张了口,像死尸,躺在那用干稻草铺好的硬炕上打鼾。他们在那里做梦,不外乎梦到打架、口渴、烧山、赌钱等等事。他们在日里时节,生活在一种已成习惯了的简单形式中,吃、喝、走路、骂娘,一切一切觉得已够,到可以睡时就把脚一伸,躺下一分钟后就已睡好了。
这样的人在各处全不缺少。生在都会中人是即或有天才也想不到这些人生在同一世界的。博士是懂得事情极多的一种上等人,他也不会知道这种人的存在的。俄国的高尔基,英国的萧伯讷,中国的一切大文学家,以及诗人,一切教授,出国的长虹,讲民生主义的党国要人,极熟习文学界情形的赵景深,在女作家专号一书中客串的男作家,他们也无一个人能知道。革命文学家,似乎应知道了,但大部分的他们,去发现组织在革命情绪里的爱去了,也仿佛极其茫然。
中国的大部分的人,是不单生活在被一般人忘记的情形下,同时是也生活在文学家的想象以外的。地方太宽,打仗还不容易,其余无从来发现,这大概也是当然的道理了。这里一件事,就是把中国的中心南京作起点,向南走五千里,或者再多,因此到了一个异族聚居名为苗窠的内地去,这里是说那里某一天的情形的。
天已快亮。
在主人名字名为黑猫的小店中,有四个走长路的人,还睡在一个长大木床上做梦。他们从镇远以上,一个产纸的地方,各人肩上扛了一担纸下来,预备到屈原溯江时所停船的辰阳地方去。路走了将近一半。再有十一天他们就可以把纸卖给铺子回头了。做着这样仿佛行脚僧事业的人是为了生儿育女的原故,长年得奔走的。每一次可以休息十天,通计一年之中有四分之三在各地小旅店中过夜。习惯把这些人变成比他一种商人更能耐劳,旅店与家也近乎是同样的一种地方了。
这旅店开设在山脚,过湖南界下辰州的是应翻山过去的,走了长路的因此多数在此住宿,预备在一夜中把疲倦了的身体恢复过来,蓄了力上这高山。主人是二十七岁的妇人,属于花脚苗。这妇人为什么被人取名为黑猫,是很难于追溯的事。大概是肌肤微黑,又逗人欢喜的原故,所以称为黑猫。这名字好像又是这妇人丈夫所取的,为自己妇人取下了这样好名字的丈夫,料不到很早的就死去,却把名字留给一切过往客人呼唤了。把名字留给过往客人的呼唤,原是不什么要紧,黑猫的身体,自从丈夫死了以后,倒并不如名字那样被一般人所有!
欢喜白肉,苗族中并不如汉人嗜好之深。对于黑的认识,在白耳族中男子是比任何中国人还有知识的。然而黑猫自从丈夫死了以后,继续了店中营业,卖饭、卖酒、且款待来往远方的客人住宿,却从不闻谁个人对黑猫能有皮肤以内的认识。凡是出门经商作事的人全不是无眼睛的人,眼睛大部分全能注意到生意以外的妇女们脸孔,但对于黑猫,总像她真是个猫,与男女事无关,与爱情无分。事情也并不怎样奇怪,她不是平常的花脚族妇女。乌婆族妇女的风流娇俏,在这妇人身上并不缺少,花脚族妇女的热情,她也秉赋很多,同时她有那猓猓族妇女的自尊与精明,死去了的丈夫让他死去,她在一种选择中做着寡妇活下来了。她在寡妇的生活中过了三年,没有见到一个动心的男子。白耳族男子的相貌在她身边失了诱人的功效,巴义族男子的歌声也没有攻克得这妇人心上的城堡。土司的富贵并不是她所要的东西,烟土客的挥霍她只觉得好笑。为了店中的杂事,且为了保镖须人,她用钱雇了一个有了四十多岁的驼背人助理一切。来到这里的即或心怀不端,也不能多有所得,相约不来则又是办不到的事。这黑猫的本身就是一件招徕生意的东西,至于自黑猫手中做出的菜,吃来更觉得味道真好,也实有其人。
因为这样,黑猫在众人所不能忘的情形下生活,自然幸福与忧患是同时都有得到的方便,她应得到的全来了。在营业上心怀上占了优势的黑猫,在身体上灾难上不可免的也来了。用歌声,与风仪与富贵,完全克服不了黑猫的心,因此有人想起用力来作最后一举的事了。亏了黑猫的机警,仍然不至于被人遂心,其中故事不少。……故事数毕到了最近的今天。
照例天一发白,黑猫是就应当同那驼子起身,为客人热水洗脸,或烫一壶酒,让客人在灶边火光中把草鞋套上,就来开门送客的。把客送走,天若早,又为冬天,还可以再把身子卷到棉絮中睡一觉。若系三月到九月中任何一日,则大清早各处全是雾,也将走到大路旁井边去担水,把水缸中贮满清水为止。担水的事是黑猫自作的。
黑猫今天特别醒得早,醒时把麻布蚊帐一挂,把床边小小窗子推开,见得是满天星子,满院子虫声,冷冷的风吹来使人明白今天的天气晴朗是一定。虫声像为露水所湿,星光也像湿的,天气是太美丽了。这时节,不知正有多少女人轻轻的唱着歌送她的情人出门越过竹林!不知有多少男子这时听到鸡叫,把那与他玩嬉过一夜的女人从山峒中送转家去!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分别时流泪赌咒!黑猫想起了这些,倒似乎奇怪自己起来了。别人作过的事她不是无分!别一个作店主妇人的都有权利在这时听一点负心男子在床边发的假誓,她却不能做。别的妇人都有权利在这时从一个山峒中走出,让男子脱下蓑衣代为披上送转家中,她也不能做。
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结实光滑的身体,长长的臂,健全多感的心,不完全是特意为男子夜来用的么?可是一个有权享受她的男子,却安安静静睡到土里四年,放弃这权利了。其余呢,又都不济。
今天的黑猫真有点不同往常,在星光下想起的却是平时不曾想到的男女事情。她本应在算账这些纠葛上感觉到客人好坏的,这时却从另一些说不分明的印象上记起住宿的客人来了。四个客,每年来去约在十五六次左右,来去全在此住宿也已经有数年了。因为熟,她把每一个人的家事全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些人全有家室是她早知道了的。只要中了意,把家中撇开,来做一点只有夫妻可以有的亲密,不拘形迹的事体,那原无妨于事的。山高水长两人分手又是一个月,正因为难于在一处或者也就更有意思。这些事,在另一时本来她就想到了,不行的仍然是男子中还无一个她所要的男子在。此时的四个纸客,就无一个像与她可以来流泪赌咒的。她即或愿意在这四碗菜中好歹选取一碗,这男子因为太与主人相熟,也就很难自信在这个有名规矩的妇人身上,把野心提起!
但奇怪的是今天这黑猫性情,无端的变了。
一种突起的不端方的欲望,在心上长大,黑猫开始来在这四个客人上面思索那可以光身的人了。她要得是一种力,一种圆满健全的、而带有顽固的攻击,一种蠢的变动,一种暴风暴雨后的休息。过去的那个已经安睡在地下的男子,所给她的好经验,使她回忆到自己失去的权利,生出一种对平时矜持的反抗。她觉得应当抓定其中一个,不拘是谁,来完成自己的愿心,在她身边作一阵那顶撒野的行为。她思索这样事情在这当儿似乎听得有人上山的声音了。
她又从窗口去望天上的星,大小的星群无从数清,极大的星子放出的光作白色,山头上照得出庙宇的轮廓,无论如何天是快明了。
听到鸡叫的声音,听到远处水磨的呜咽声音,且听到狗的声音。狗叫是显然已有人乘早凉上路了。在另一时,她这时自然应当下床了,如今却想到狗的叫声也有是为追逐那无情客人而怀了愤恨的情形的,她懒懒的又把窗关上了。
那驼子原是一个极准确的钟,人上了年纪,一到天亮他非起床不行,这时已在那厨灶边打火镰燃灯,声音为黑猫所听到了。
黑猫在床上,像是生了气,说:“驼子,你这样早是做些什么事?”
“不早了,我知道。今天天气又好,今年的八月真是菩萨保佑!”
驼子照例把灯一燃,就拿灯到客人房中去,于是客人也醒了。
一个客人问驼子:“天气怎么样?”
“好天气!这种天气是引姑娘上山睡觉,比走长路还合式的天气!”
驼子的话把四个客人中有三个引笑了,一个则是正在打哈欠。这打哈欠的人只顾到打哈欠,所以听不真。驼子像有意说话给这四个客人以外另一个人听,接口说:
“如今是变了,一切不及以前好。近来的人成天早早起来做事,从前二十年,年青人的事是不少,起来的也更早,但这件事情却是从他相好的被里爬出回家,或是送女人回家。他们分了手,各在山坡上站立,雾大对面不见人,还可以用口打哨唱歌。如今是完了,女人也很少情浓心干净的女人了。”
主人黑猫在后房听到驼子的话,大声喊他,说:“驼子,你把水烧好,少在那里说呆话!”
“噢,噢,”这驼子答应了,还向这四个客人做一个烂脸神气,表示他所说的话不是无根,主人就是一个不知情趣的女人。他一旁走一旁自言自语,说的是“世界变了,女人不好好的在年青时唱歌喝酒,倒来作饭店主人。作了饭店主人,又不……”他不把话说完,因为已到了灶边,有灶王菩萨在。大约是天气作的怪,这个人,今天也分外感到主人安分守寡为不应当了。
听到驼子发了感慨的黑猫,她这时已起了床,趿了鞋过客人这边房来,衣服还未扣好,一头的发随意盘在头上蓬起像鹰窠,使人想象到在山峒狼皮褥上仰卧的媚金,等候情人不来自杀以前的样子。客人中之一,适听到驼子的不平言语,见到黑猫的苗条身段,见到黑猫的一对胀起的奶,起了点无害于事的想头,他说:
“老板娘,你晚来睡得好!”
她说:“好呀!我是无晚上不好!”
“你若是有老板在一处,那就更好。”
黑猫在平时,听到这种话,颜色是立刻就会变成严肃的。如今却斜睨这说笑话的客人笑。她估量这客人的那一对强健臂膊,她估他的肩、腰、以及大腿,最后又望到这客人的那个鼻子,这鼻子又长又大。
客人是已起床了,各人在那里穿衣,系带,收拾好的全到房外灶边去套草鞋。说笑话的那个客人独在最后。在三个伙伴出去以后,黑猫望到这大鼻子客人,真有一口咬下这大鼻头的潜意识在,所以自己用手揣到自己的奶,把身子摇摆,想同客人说两句话。
这客人虽曾与黑猫说了一句笑话,是想不到黑猫此时欲望的。伙伴去后见到黑猫在身边,倒无一句可说的话了。他慢慢把裹腿绑好,就走出房了,黑猫本应在这时来整理棉被,但她只伏到床上去嗅,像一个装醉的人作的事。
另一个客人,因为找那扎在床头的草烟叶,从外面走来,黑猫赶即起来为客人拿灯照烛,客人把烟叶找到,也像不注意到这妇人的大与往日不同处,又走出去了。
黑猫拿了灯跟出房来,把灯放在灶上,去瞧水缸。水所剩不多了,她得去担水,就拿了扁担在手,又从方桌下拖水桶。
把店门开了,外面的街有两三只狗走过身,她又忙把门关上。“驼子,近来怎么野狗又多起来了!”
“每年一到秋天就来了,我说了多久,要装一个药弩,总不得空。我听人说野狗皮在辰州可卖三四两银子一个,若是打到一对狐种狗,我就可以发财了。”
那大鼻子客人说:“岂止三四两银子?我是亲眼见到有人花十块钱买一个花尾獾子的。”
“这话信不得。”另一个客人则有疑惑,因为若果这话可靠,那这纸生意可以改为猎狐生意了。
“谁说谎?他们卖獭是二十两银子,我亲眼见的,可以赌咒。”
“你亲眼见些什么呢?许多事你就不会亲眼见到。若是你有眼睛,早是——”这话是黑猫说的。说了她就笑。
他们都不知道她所说意义何所在,也不明白为什么而笑。但这个大鼻子客人,则仿佛有所会心了,他在一种方便中,为众人所忽略时,摸了一下黑猫的腰,黑猫不作声,只用目瞅着这人的鼻子,好像这鼻子是能作怪的一种东西。
虽然有野狗,野狗不是能吃大人的兽物,本用不着害怕的,所以不久黑猫又开门出去担水去了。大鼻客人也含了烟杆跟了出去,预备打狗或者解溲,总有事。这一担水像是在一里路以外挑回的,回来时黑猫一句话不说,坐在灶边烤火,驼子见大鼻客人转来更慢,却说以为客人被狗吃了。或者狗,或者猫,某一个地方总也真有那种能吃人的猫狗吧。被狗吓的是有人,至于猫,那是并不像可怕的东西了,有人问到时大鼻客人是说得出的。
洗完脸,主人不知何故又特意来为客人煮了一碗鸡蛋,把蜂糖放在鸡蛋里吃完后,送了钱,天已大亮,四个客人把扁担扛上了肩,翻山去了,黑猫主人痴立在门边半天,又坐到灶边去半天,无一句话同驼子可说。
过了一个月左右,旅店中又有人住宿,卖纸人四个中不见了那位大鼻子,问起原故才知道人是在路上发急症死了。过了十个月,这旅店中多了一个小黑猫,一些人都说这是驼子的儿子,驼子因为这暧昧流言,所以在小黑猫出世以后,做了黑猫的丈夫。
黑猫是到后真应了那不幸的大鼻客人的话,有老板人更好了。那三个纸客,还是仍然来往住宿到这旅店中,一到了这店里,见到驼子的样子,总奇怪这个人能使黑猫欢喜的理由不知在什么地方。这些事谁能明白?譬如说,以前是同伴四个,到后又成为三个,这件事就谁也不知道清楚。
一月十日作(病中)
本篇发表于1929年2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2号。署名沈从文。
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
迎春节,凡属于北溪村中的男子,全是为家酿烧酒醉倒了。据说在某城,痛饮是已成为有干禁例的事了,因为那里有官,有了官,凡是近于荒唐的事是全不许可了。有官的地方,是渐渐会兴盛起来,道义与习俗传染了汉人的一切,种族中直率慷慨全会消灭,迎春节的痛饮禁止,倒是小事中的小事,算不得怎样可惜,一切都得不同了!将来的北溪,也许有设官的一天吧?到那时,人人成天纳税,成天缴公债,成天办站,小孩子懂到见了兵就害怕,家犬懂到不敢向穿灰衣人乱吠,地方上每个人皆知道了一些禁律,为了逃避法律人人全学会了欺诈,这一天终究会要来吧。什么时候北溪将变成那类情形,是不可知的,然而这一天是年青人大约可以见到的一天了。地方上,勇敢如狮的人,徒手可以搏野猪,对于地方的进化,他们是无从用力制止的。年高有德的长辈,眼见到好风俗为大都会文明侵入毁灭,也是无可奈何的。凡是有地位一点的人,皆知道新的习惯行将在人心中生长,代替那旧的一切了,在这迎春节,用烧酒醉倒是普遍的事!他们要醉倒,对于事情不再过问,在醉中把恐吓失去,则这佳节所给他们的应有的欢喜,仍然可以在梦中得到了。
仍然是耕田,仍然是砍柴栽菜,地方新的进步只是要他们纳捐,要他们在一切极琐碎极难记忆的规则下走路吃饭,有了内战时,便把他们壮年能作工的男子拉去打仗,这是有政府时对于平民的好处。什么人要这好处没有?族长,乡约或经纪人,卖肉的屠户,卖酒的老板,有了政府他就得到幸福没有?做田的,打鱼的,行巫术的,卖药卖布的,政府能使他们生活得更安稳一点没有?
他们愿意知道的,是牛羊在有了官的地方,会不会发生瘟疫?若牛羊仍然得发瘟,那就证明无须乎官了。不过这时他们还能吃不上税的家酿烧酒,还能在这社节中举行那尚保留下来的风俗,聚合了所有年青男女来唱歌作乐,聚合了所有老年人在大节中讲述各样的光荣历史与渔农知识,男子还不曾出去当兵,女子也尚无做娼妓的女子,老年人则更能尽老年人的责任。未来的事谁知道呢?过去的不能挽回,未来的无从抵当,也是自然的事!“醉了的,你们睡吧,还有那不会醉倒的,你们把葫芦中的酒向肚中灌吧。”这个歌近来唱时是变成凄凉的丧歌,失去当年的意思了。
照到这办法把自己灌醉的是太多了,只有一个地方的一群男子不曾醉倒。他们面前没有酒也没有酒葫芦,只是一堆焚得通红的火。他们人一共是七个,七个之中有六个年纪青青的,只有一个约莫有四十五岁左右。大房子中焚了一堆柴根,七个人围着这一堆火坐下,火中时时爆着小小的声音,那年长的男子便用长铁箸拨动未焚的柴尽它跌到火中心去。
房中无一盏灯,但熊熊的火光已照出这七个朴质的脸孔,且将各个人的身躯向各方画出不规则的暗影了。
那年长的汉子,拨了一阵火,忽然又把那铁箸捏紧向地面用力筑,愤愤的说道:
“一切是完了,这一个迎春节应当是最后一个了。一切是,……喝呀,醉呀,多少人还是这样想!他们愿意醉死,也不问明天的事。他们都不愿意见到穿号衣的人来此!他们都明白此后族中男子将堕落女子也将懒惰了!他们比我们是更能明白许多许多事的。新的制度来代替旧的习惯,到那时,他们地位以及财产全摇动了。……但是这些东西还是喝呀!喝呀!……”
全屋默然无声音,老人的话说完这屋中又只有火星爆裂的微声了。
静寂中,听得出邻居划拳的嚷声,与唱歌声音。许许多人是在一杯两杯情形中伏到桌上打鼾了。许许多人是喝得头脑发眩伏在儿子肩上回家了。许许多人是在醉中痛哭狂歌了。这些人,在平时,却完完全全是有业知分的正派人,一年之中的今日,历来为神核准的放纵,仅有的荒唐,把这些人变成另外一个种族了。
奇怪的是在任何地方情形如彼,而在此屋中的众人却如此。年长人此时不醉倒在地,年青人此时不过相好的女人家唱歌吹笛,只沉闷的在一堆火旁,真是极不合理的一件事!
迎春节到了最后的一个,即或如所说,在他人,也是更非用沉醉狂欢来与这唯一残余的好习惯致别不可的。这里则七个人七颗心只在一堆火上,且随到火星爆裂,终于消失了。
诸人的沉默,在沉默中可以把这屋子为读者一述。屋为土窑屋,高大像衙门,闳敞如公所。屋顶高耸为泄烟窗,屋中火堆的烟即向上窜去。屋之三面为大土砖封合,其一面则用生牛皮作帘,帘外是大坪。屋中除有四铺木床数件粗木家具及一大木柜外,壁上全是军器与兽皮。一新剥虎皮挂在壁当中,虎头已达屋顶尾则拖到地上。尚有野鸡与兔,一大堆,悬在从屋顶垂下的大藤钩上,嶷然不动。从一切的陈设上看来,则这人家是猎户无疑了。
这土屋,主人即属于火堆旁年长的一位。他以打猎为业,那壁上的虎皮就是上月他一个人用猎枪打毙的。其余六人则全是这人的徒弟。徒弟从各族有身分的家庭中走来,学习设阱以及一切拳棍医药,这有学问的人则略无厌倦的在作师傅时光中消磨了自己壮年。他每天引这些年青人上山,在家中时则把年青人聚在一处来说一切有益的知识。他凡事以身作则,忍耐劳苦,使年青人也各能将性情训练得极其有用。他不禁止年青人喝酒唱歌,但他在责任上教给了年青人一切向上的努力,酒与妇人是在节制中始能接近的。至于徒弟六人呢?勇敢诚实,原有的天赋,经过师傅德行的琢磨,智慧的陶冶,一个完人应具的一切,在任何一个徒弟中全不缺少。他们把这年长人当作父亲,把同伴当作兄弟,遵守一切的约束,和睦无所猜忌,日在欢喜中过着日子。他们上山打猎,下山与人作公平的交易。他们把山上的鸟兽打来换一切所需要的东西;枪弹,火药,箭头,弦,酒,无一不是用所获得的鸟兽换来。他们运气好时,还可以换取从远方运来的戒子绒帽之类。他们作工吃饭,在世界上自由的生活,全无一切苦楚。他们用枪弹把鸟兽猎来,复用歌声把女人引到山中。
这属于另一世界的人,也因为听到邻近有设了官设了局的事情,想起不久这样情形将影响到北溪,所以几个年青人,本应在迎春节各穿新衣,把所有野鸡、毛兔、山菇、果狸等等礼物送到各人相熟的女人家中去的,也不去了。这师傅本应到庙坛去与年长族人喝酒到烂醉如泥,也不去了。
六个年青人服从了师傅的命令,到晚不出大门,围在火前听师傅谈天,师傅把话说到地方的变更,就所知道的其余地方因有了法律结果的情形说了不少,师傅心中的愤慨,不久即转为几个年青人的愤慨了。年青人各无所言,但各人皆在此时对法律有一种漠然反感。
到此年长的人又说话了,他说:
“我们这里要一个官同一队兵有什么用处?我们要他们保护什么?老虎来时,蝗虫来时,官是管不了的。地方起了火,或涨了水,官是也不能负责的。我们在此没有赖债的人,有官的地方却有赖债的事情发生。我们在此不知道欺骗可以生活,有官地方每一个人可全靠学会骗人方法生活了。我们在此年青男女全得做工,有官地方可完全不同了。我们在此没有乞丐盗贼,有官地方是全然相反,他们就用保护平民把捐税加在我们头上了。”
官是没有用处的一种东西,这意见是大家一致了。
他们结果是约定下来,若果是北溪也有人来设官时,一致否认这种荒唐的改革。他们愿意自己自由平等的生活下来,宁可使主宰的为无识无知的神,也不要官。因为神永远是公正的,官则总不大可靠。而且,他们意思是在地方有官以后,一切事情便麻烦起来了,他们觉得生活并不是为许多麻烦事而生活的,所以这也只有那欢喜麻烦的种族才应当有政府的设立必要,至于北溪的人民,却普遍皆怕麻烦,用不着这东西!
为了终须要来的恶运,大势力的侵入,几个年青人不自量力,把反抗的责任放到肩上了。他们一同当天发誓,必将最后一滴的血流到这反抗上。他们谈论妥贴,已经半夜,各自就睡了。
若果有人能在北溪各处调查,便可以明白这一个迎春节所消耗的酒量真特别多,比过去任何一个迎春节也超过,这里的人原是这样肆无忌惮的行乐了一日,不久过年了。
不久春来了。
当春天,还只是二月,山坡全发了绿,树木茁了芽,鸟雀孵了卵,新雨一过随即是温暖的太阳,晴明了多日,山阿田中全是一旁做事一旁唱歌的人,这样时节从边县里派有人来调查设官的事了。来人是两个,会过了地方当事人,由当事人领导往各处察看,带了小孩子在太阳下取暖的主妇皆聚在一处谈论这事,来人问了无数情形,量丈了社坛的地,录下了井灶,看了两天就走了。
第二次来人是五个,情形稍稍不同:上一次是探视,这一次可正式来布置了。对于妇女特别注意,各家各户去调查女人,人人惊吓不知应如何应付,事情为猎人徒弟之一知道了,就告了师傅。师傅把六个年青人聚在一处,商量第一步反对方法。
年长人说:“事情是在我们意料中出现了,我们全村毁灭的日子到了,这责任是我们的责任,应当怎么办,年青人可各供一个意见来作讨论,我们是决不承认要官管理的。”
第一个说:“我们赶走了他完事。”
第二个说:“我们把这些来的人赶跑。”
第三四五六意见全是这样。既然来了,不要,仿佛是只有赶走一法了。赶不走,倘必须要力,或者血,他们是将不吝惜这些,来为此事牺牲的。单纯的意识,是不拘问什么人,都是不需要官的,既然全不要这东西,这东西还强来,这无理是应当在对方了。
在这些年青简单的头脑中,官的势力这时不过比虎豹之类稍凶一点,只要齐心仍然是可以赶跑的。别的人,则不可知,至于这七人,固无用再有怀疑,心是一致了。
然而设官的事仍然进行着。一切的调查与布置,皆不因有这七人而中止。七个人明示反抗,故意阻碍调查人进行,不许乡中人引路,不许一切人与调查人来往,又分布各处,假扮引导人将调查人诱往深山,结果还是不行。
一切反抗归于无效,在三月底税局与衙门全布置妥了,这七个人一切计划无效,一同搬到山洞中去了。照例住山洞的可以作为野人论,不纳粮税,不派公债,不为地保管辖,他们这样做了。
地方官忙于征税与别的吃喝事上去了,所以这几个野人的行为,也不曾引起这些国家官吏注意。虽也有人知道他们是尚不归化的,但王法是照例不及寺庙与山洞,何况就是住山洞也不故意否认王法,当然尽他们去了。
他们几个人自从搬到山洞以后,生活仍然是打猎。猎得的一切,也不拿到市上去卖,只有那些凡是想要野味的人,就拿了油盐布匹衣服烟草来换。他们很公道的同一切人在洞前做着交易,还用自酿的烧酒款待来此的人。他们把多余的兽皮赠给全乡村顶勇敢美丽的男子,又为全乡村顶美的女子猎取白兔,剥皮给这些女子制手袖笼。
凡是年青的情人,都可以来此地借宿,因为另外还有几个小山洞,经过一番收拾,就是这野人等特为年青情人预备的。洞中并且不单是有干稻草同皮褥,还有新鲜凉水与玫瑰花香的煨芋。到这些洞里过夜的男女,全无人来惊吵的乐了一阵,就抱得很紧舒舒服服睡到天明。因为有别的原故,向主人关照不及时,就道谢也不说一声就走去,也是很平常的事。
他们自己呢,不消说也不是很清闲寂寞,因为住到这山洞的意思,并不是为修行而来的。他们日里或坐在洞中磨刀练习武艺,或在洞旁种菜舀水,或者又出到山坡头湾里坳里去唱歌。他们本分之一,就是用一些精彩嘹亮的歌声,把女人的心揪住,把那些只知唱歌取乐为生活的年青女人引到洞中来,兴趣好则不妨过夜,不然就在太阳下当天做一点快乐爽心的事,到后就陪到女人转去,送女人下山。他们虽然方便却知道节制,伤食害病是不会有的。
在这些年青人身上所穿的衣裤,以及麂皮抱兜,就是这些多情的女人手上针线为做成。他们送女人则不外乎山花山果,与小山狸皮。他们几个人出猎以前,还可以共同预约,得山羊便赠谁个最近相交的一个女人,得野狗又算谁的女人所有。他们的口除了亲嘴就是唱赞美情欲与自然的歌,不像其余的中国人还要拿来说谎的。他们各人尽力作所应作的工,不明白世界上另外那些人懒惰就是享福的理由。他们把每一天看成一个新生的天,所以在每一天中他们除了坐在洞中不出,其余的人是都得在身体与情绪上调节的极好,预备来接受这一天他们所不知道的幸福与灾难的。他们不迷信命运,却能够在失败事情上不固执。譬如一天中间或无法与一小山鸡相遇,他们到时也仍然回洞,不去死守的。又譬如唱歌也有失败时,他们中不拘是谁,知道了这事情无望,却从不想到用武力与财产强迫女子倾心过。
因为一切的平均,一切的公道,他们嫉妒心也很薄弱,差不多看不出了。
那师傅,则教给这几个年青人以武艺与渔猎知识外,还教给这些年青人对于征服妇人的法宝。为了要使情人倾心,且感到接近以后的满意,他告他们在什么情景下唱什么歌,以及调节嗓子的技术。他又告他们如何训练他的情人,方能使女人快乐。他又告他们如何保养自己,才能成为一个忠于爱情的男子。他像教诗的夫子指点他们唱歌,像教体操战术的教官指点他们对付女人,到后还像讲圣谕那么告诫他们不可用不正当方法骗女人的爱情与他人的信任。
师傅各事以身作则,所以每晨起身就独早。打老虎他必当先。擒蛇时他选那大的。泅水他第一个泅过河。爬树他占那极难上的。就是于女人,他也并不因年纪稍长而失去勇敢与热诚!凡是一个女子命令到几个年青人办得下的,与他好的女子要他去做,也总不故意规避的。
人类的首领,像这样真才是值得敬仰的首领!
日子是一天一天过下来了,他们并不觉得是野人就有什么不好处。至于显而易见的好处,则是他们从不要花一个钱到那些安坐享福的人身上去。他们也不撩他,不惹他,仍然尊敬这种成天坐在大瓦屋堂上审案、罚钱、打屁股的上等人。
国家的尊严他们是明白的,但他们在生活上用不着向谁骄傲,用不着审判,用不着要别人坐牢挨打,所以他们不有一个官管理,也自己能照料活一世下来了。
他们是快快乐乐活下来了,至于北溪其余的人呢?
北溪改了司,一切地方是王上的土地,一切人民是王上的子民了,的确很快的便与以前不同了。迎春节醉酒的事真为官方禁止了。别的集社也禁止了。平时信仰天的,如今却勒令一律信仰大王,因为天的报应不可靠,大王却带了无数做官当兵的人,坐在极高大极阔气的皇城里,要谁的心子下酒只轻轻哼一声,就可以把谁立刻破了肚子挖心,所以不信仰大王也不行了。
还有不同的,是这里渐渐同别地方一个样子,不久就有种不必做工也可以吃饭的人了。又有靠说谎话骗人的大绅士了。又有靠狡诈杀人得名得利的伟人了。又有人口的卖买行市,与大规模官立鸦片烟馆了。地方的确兴隆得极快,第二年就几几乎完全不像第一年的北溪了。
第二年迎春节一转眼又到了,荒唐的沉湎野宴,是不许举行的,凡不服从国家法令的则有严罚,决无宽纵。到迎春节那日,凡是对那旧俗怀恋,觉得有设法荒唐一次必要的,人人皆想起了山洞中的野人。归籍了的子民有遵守法令的义务,但若果是到那山洞去,就不至于再有拘束了。于是无数的人全跑到山洞聚会去了,人数将近两百,到了那里以后,作主人的见到来了这样多人,就把所猎得的果狸、山猪、白绵野鸡等等,薰烧炖炒办成了六盆佳肴,要年青人到另一地窖去抬出四五缸陈烧酒,把人分成数堆,各人就用木碗同瓜瓢舀酒喝,用手抓菜吃。客气的就合当挨饿,勇敢的就成为英雄。
众人一旁喝酒一旁唱歌,喝醉了酒的就用木碗覆到头上,说是做皇帝的也不过是一顶帽子搁到头上,帽子是用金打就的罢了,于是赞成这醉话的其余醉人,头上全是木碗瓜瓢以至于一块猪牙帮骨了,手中则拿得是山羊腿骨与野鸡脚及其他,作为做官做皇帝的器具,忘形笑闹跳掷,全不知道明天将有些什么事情发生。
第二天无事。
第三天,北溪的人还在梦中,有七十个持枪带刀的军人,由一个统兵官用指挥刀调度,把野人洞一围。用十个军人伏侍一个野人,于是将七个尸身留在洞中,七颗头颅就被带回北溪,挂到税关门前大树上了。出告示是图谋倾覆政府,有造反心,所以杀了。凡到吃酒的,自首则酌量罚款,自首不速察出者,抄家,本人充军,儿女发官媒卖作奴隶。
这故事北溪人不久就忘了,因为地方进步了。
三月一日于申成
本篇发表于1929年5月10日《红黑》第5期。署名沈从文。
记一大学生
其一因为胖又住在楼上因此熟了
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被他认为朋友了。所谓他,就是说楼上那一个。因为近来无端被人认为知己并不是希有的事,我当然不否认了。他住三楼而我却住了二楼,我的房门边是这个人来去必经的道路,大约是因为有一次来了一个客,拜会他,找错了我的房门,我为他把客引导上去,不到一会他送客出门,经过我房门前,门是正开着,我在炉边煮稀饭的情形给他见到,他含着笑进我的房中,从此是熟人了。虽然随意谈了些闲话,吸了两枝香烟,喝了一点博士登茶,在我是还料不到这友谊就建设到这个人身上,如苍苔在松树干上紧贴不脱的。这人的脸貌见了是不能使人生憎恶的,谈话则在五句中有三句半是普通官话,有一句半是浙江话。身上衣服似乎把这人身体管拘着,因为衣是旧衣,身体却仿佛为了房东女儿办的烧肉补起了膘,一天比一天肥硕下来了。这人使我注意的倒不是这些,却是那从房东方面听来的他的生活情形。
同样是学生,但这个学生可应当把他与一般学生分开来说了,因为单是那身体,这个人却也不能够算为平常大学生的。胖子是像只有衙门才应产生的,其次是饭馆老板,屠户,当铺掌柜,才有理由胖。因为一个人胖的理由是总不出享福一件事。吃得好,不大对于一切事多有思想,又还要这人对于精神有一种悭吝的事实,对生活感到完全,人才能渐渐发胖的。至于如今楼上的这一位是很无理由的胖下来的。望到这胖胖的背影,或者听到那仿佛在我头上踏着的钝沉脚步,我常常是茫然。
每每在半夜中,我工作到头已发昏,横躺到床上吐气方以为到这夜静更深,人人都大约在做梦了时,谁知楼上的脚步声却在我注意时又起了。似乎是这人有什么心事在身,上了床以后,还重复爬起,来披上衣,走动着,作那解决计划的。先是以为这人在日里也许得了岳丈的家信,说岳丈的女儿有了喜,这人想到家中吃红蛋请客情形,所以就失眠了。到后每天如此,且房东在送信时对我说楼上人拿报给他看,说上头有诗是他所作,我才明白这人半夜还踏着楼板,原来是在想诗。
经过房东一说,到后是听到这脚步声略停时,果然还可以听出嘤嘤的吟诗声了,我担心这人会慢慢的要瘦。我若果还有三个月同他住,他的身上的肉将为了成夜做诗,至少有减去五磅或十五磅可能,我还相信这情形我总有机会见到的。替他设想是把诗写成却瘦了人,似乎是不甚合算的事。
知道了楼上是诗人,有意无意我在楼梯上与这人点头的机会渐多了。好事的房东,还从这人的房里拿出报的副张来给我看,诗人是因了这好房东不久就为我与房东的女儿感生兴味了。房东女儿如何对诗人注意,那是以后的事,我是先觉得我的幸福,在无书可读的当儿,得熟读这诗人的心情与行事。
一种像与一本好书上的主人翁发生的友谊,在这肥诗人身上我也承认这友谊存在了。比书还更方便的,是一本书我们常常因为厌于翻阅以及裁边,觉得费神,至于这个人,却是每夜皆愿意把谈话维持到他的生活上的。这是一本能自己翻开的奇妙书籍,是一首有颜色与好味道的诗。我把他比一本书时,我想起他的书是那甲种辞源,又大又笨,幸好是她能自己翻出她的每一页!
诗,我是不能说是很懂的,只懂一点儿,无论新旧。我到大学校上的功课就选得有诗,每礼拜是两点钟,各样体裁是也能大体明了的。只是一切体裁都不能来解释我这朋友的作品。这诗人的作品不与任何诗相同,正如这诗人自己与任何我所见到的男子也两样。风格的别致,是应当使我满意的,所以在诗上我不谈,在这风格别致的诗人本身上,我是当真非常满意了。
关于他的声音颜色的记述,使我有点为难。若说歌唱春天的应当属于黄莺,那近于黑夜与霉雨天气的诗人的一切,是只有找一只鸱枭来叫,才合于那情调的。但是一只会叫的鸱枭,又不比批评家是可以豢养在左右的东西,到什么地方去找呢?
这诗人,那么想努力把自己姓名使国中一切人皆知,还似乎不足,尚希望名字列入文学史上去给另一世界另一时代人人也知道有他,这天真的单纯的愿欲,是全无饰伪的摆在我眼前的。他与我说他的一切,神气也就不外乎要我承认他是一个诗人,在态度与成绩各方面皆近于历史上某某。当他把他自己的故事说到一段落时,我每每就被他硬派为一同志,他且就相信若是世界上一般人有像我对他的了解,那他即刻死去也无憾于心了。他的话是不容我们来疑为客气的。我是从没有在别人的感觉上叨过如此大光的人,正有许多人因为我对他的忽视深感不快,料不到的却是我也有无条件被人认为知己的一日,把我当成知己,使我无从否认,在诚实与诡辩的对照下,我竟有点惶恐了。我照理是应当也认他为知己,则一切事好办!在一个木马面前,跑马会的会员除了承认木马是马,此外似乎用不着其他聪明的。照他的意思,我是应当鼓励他而又羡慕他,且在他的伟大事业上稍稍加以文明人的妒嫉意味,可惜的是我完全不照他所希望去做人。
他常常觉得社会对不起他,而又常常原谅了社会。对于人,他也不缺少这种感觉,可是他无时不在原谅他人。无端伟大的自觉,是他所以产生本来不必要他原谅而来的原谅。就是在他“唯一知己”的我的神气中,他是也似乎永远在那里因怜悯而把我饶恕,作着像耶稣一样的伟大行为的。他要别人了解他,所以说他自己的事永无厌倦的一天,但他了解别人却不在乎言语。他自己的人格,仿佛是在一些言语上扩大的东西,多说一句便多一种成分,至于别人则仿佛他用手或者眼睛估得出重量与体积,说话却全不准数。他在估别人的人格价值时,你即或故意用呆话或漂亮话想把他的心上天平摇动,事情也办不到。他自己就常说人类的良心的天平只有他的正确,其余的即或全是一样观念也是不对。为了他自觉的公正与伟大,他对他的知己是也露着并不求全的口吻的,他意思是“只要能佩服我也就难得了,人事上的小小过失,是不应当过于注意的!”我就告他“并不佩服”他也不相信。一个人,他好歹觉得你对他有钦佩、羡慕与无害于事的小小妒嫉,他因而非常高兴,你是无法给他难堪的!
使我最为难的,就是我一有客来,若他在座,他只要知道来客是学生,就侃侃谈诗,完全不为我这主人稍留情面。他实在愿意凡是到我这里来的人都像我一样成了他的知己,也不问别人是什么身分的人。
到了我知道他脾气以后时,我才放心,明白了他成夜做诗不至于瘦的理由了。做诗虽很苦,可以成为诗人则其乐无涯,精神的营养极其充足,他当然还应当发福了!
其二他的性情
因为我说的话他常常是只把他应当听的听去,不应当听的放下,所以在含糊中我称他为吉先生,他也喏喏应着,从无否认。这吉先生的称呼于他是极其合式的,虽然我知道在此时所知道的诗人文豪中,与他具有同样精神者还正不乏其人。至于他自己的意见,名字的称呼,倒是雪莱。李青莲是不愿的,苏东坡也不为他所喜,不欢喜的原故是异国情调的天生。他很欢喜把自己姓名放到郭沫若与鲁迅两个名字中间,什么人若提起这两个人名字时,同时提起他,那他对你的表情和气得像做母亲的样子,这时节,倘若是本来还无烟在嘴边,即刻那有拜轮像的香烟夹便从马褂袋子里掏出,送过面前来说请了。大约这两人是属于世界的名人所以他才感到兴趣,愿意列名左右。
吉先生问到别人名字时,总是用铅笔在日记簿上记下,若这名字是在杂志上或报纸上见过的名字,他便与这人来讨论这刊物,痛切的谈到一切作品与一切作者。若名字是较生疏,不在他的记忆中,则客去之后,总私下问我这客人在什么地方发表文章,署的别号是什么,且有时是当面问的。遇到这种情形使我受窘机会真不少,告他客人不是文学者,那他辞色之间便稍稍不同了,话也懒得多谈了。告他客人虽不是文学创作者,但为欣赏者,那他就非在客人面前与我谈创造社或文学研究会不可。在介绍他的名字,给我的客人以后,为了他的尊严,我是又得同时把他在什么地方发表的文章提提,他则一面在谦虚之中一面说着请求批评的话,情形是客人若不曾读过他的文章,则也应找他来看看,方能于下次见面时有所应付。
他能数出中国五十个作家的姓名,每一个作家都仿佛与他极其相熟,提出这些作家名字时,若听者为较生的客人,则会以为吉先生是念着他的老友那么亲热的。他自己的名字呢,他也愿意在别人记忆中那么习惯,在筵席上,在会场中,他是盼望到时时刻刻有若干人在议论他的诗与他为人的。
他知道无数文人的轶事,从报上,或者从个人的传述,凡是知道了的就全不能忘记,时间再久也无从忘遗。平时谈话若说到这一套时,别人是无开口机会的。他自己谦虚并不是天才,但能努力。他是真实的努力把一切应记到的全记下了。无事时把电话簿翻翻,同时就把凡是有电话的各教授门牌记在心上了,此后有人谈到某教授住处或电话号码,略有错误时,吉先生就能纠正,省得人对此争持。此类事,凡是吉先生所证明的,错误是不会有的,他在做诗的努力成绩并不比这些事为可观。
他能喝一杯酒,所以作诗的别名是与刘伶相近的。究竟是先喝了酒才想起做诗,还是因为做诗所以喝酒,事情是难明白了。其实刘伶他是看不起的,任什么人他尊敬他,但心中总看不起他。即英雄如拜轮,他就以拜轮放荡说大话为不然的。他期望他的名字在人人口上成为一种完全的品德,超越观念的美恶,只是非提到他不可,诗也是如此,所以他不承认自己是有虚荣心的。他的长处,应当有无数人知道,无数人作为模范,人人在他名字上所得的概念就是“不能忘”。不能忘,是比尊敬还难得到!他以为他是应当做到的,这理由则大致是他能努力了。
一个人,就是诗人,温柔敦厚是不可少的事,然而慷慨激昂也应当有,所以吉先生是诗人以外还是侠士。他有的是好心肠,这好心肠虽不大像本来脾气,但他知道应当做的事,他毫无吝色去做。譬如帮助人,力量是不够的,但一听到有人困难时,他总不吝惜同情。他常常想若是发了一笔财,有五十万或更多,那他可以做许多觉得非做不可的事。他实在想尽力使凡是他所知道的人得到快乐,在这行为中他是具有牺牲气概的。无钱的,他愿意借钱,无妻子的,他愿意为这人找到妻子,想办报的,他拿钱出来办,赔本也不责偿。可惜的是这人徒有一副好心肠,实际上,小到问他借眼镜用用,也是不行的。他心肠却的确是好的,他实实在在时时刻刻就在那里想法帮助人类,并不希望过别人特别帮助他的事。对于别人,他只希望能认识他就够了,他不像许多人那样只希望叨别人的光。不过,假若有人拿他所希望别人的认识,来与他帮助人的事实比较时,恐怕他无形中还是占了点便宜。
他相信一个人努力是应有成绩的,这证据他提出的就是他的诗名。他了解自己的诗实在比别人了解他的为多,所以许多诗别人以为极劣他自己非常满意,同时他在别人的疏忽中原谅了别人,因为他觉得别人对于他的诗并不曾努力求了解,不努力,那无从领略,怪不得做诗的人了。
因为愿意从一些近于同志的方面,得到可以使生活加深的同情,一般人常常走动的茶楼聚会,他是也间或到过的。到了那里不消说谈的是诗与文人轶事之类,兴致好时大约还免不了唱一折戏,戏的受人称赞是一定的,诗则当然有那种吃过了点心感到说话需要的人来作那据说最公正的批评。就是在这类人口中吉先生就成了济慈第二了。同志的鼓励是应当接受的,经过一番鼓励,生气顿即暴长,吉先生因此更觉努力为必需的事。他也自觉到济慈是不能企及的,然而将来,在某一时,不是仍然可能吗?用着同样的热诚,做诗赴会,结果是可以作济慈也可以作杜甫的。杜甫生活他并不打算一一经历,可是这人的诗名是足使吉先生倾倒的。倘若是,到会场去尽一些顶真切的恭维来款待,赴会比做诗还应勤快,也是吉先生看清楚的事了。
在名片上,他印的是名姓,另有诗名,笔名,以及小名,后面则印有自己诗的警句,使人见到时除了“久仰”“久违”以外还可以放胆谈诗。他对于这行为与其他行为一样,觉得这样做人是无容别人置喙的。
其三“异国情调”
大概这应当是天生的了。据说一个天才是免不了如此的。对中国一切不如意,对外国不拘如何总觉得非常合式,这情调,在中国此时,是正有若干年青人心中存在的。吉先生则为其中之一。比起几个上海人来,吉先生是自然不及别人的恳切。不过如像盼望莱加米儿夫人出世,这类希望吉先生仍然是有的,他愿意他的诗拿到那大聚会场中去朗读,比较一样不能,近于“文学的清客”这一流人,希望沙龙自然更合理一点了。
住在公共租界算起来真很苦了。在租界上大街小巷名字皆本国名字,不是四川就是山东,比较起来住在法租界的文人真是可以羡慕的。他们住环龙路,住善钟路,不是从路的名称上可以联想到法国诗人,就可以从名称上想到有钱的犹太人,异国情调较深的人,是可以从这类名称上得到灵感或伤感的。
可是吉先生住的地方,却是成都路。成都路,仿照文人的说法,“一出门可以得到一种感想”,那吉先生所想到的应当是什么?他只能想到《三国志》上取成都一事,怪不得他。糟蹋了这灵感,真是如何可惜!然而他若住到环龙路或金神父路,纵不能有诗兴,至少岂不是也应当想到上帝的伟大,因而一心向善慈悲为怀么?
因为天生具异国情调,不必住法租界也不必学法文或英文,吉先生因此把其他文人应有的脾气都完全具备了。他爱喝一点酒,威士忌,白兰地,红酒,可不论,中国花雕与汾酒那是不行的。他觉得烟是外国烟好一点,纯一点,如酒一样。他觉得咖啡比龙井有益身体一点,虽知道中国茶运出去不少,但总以为那是不可信的,或者外国人买去简直是拿去烧,当香料。在饮食上一切是中国不行,在服装上也如此。他以为丝织物除做衬衫外其余全不合卫生,毛织物则极其相宜。他又以为在人的本身美观上着想,也是外国一切高明的,中国人总不大像人。中国人不大像人,这话像是别人说过了的,他也仿佛如此感到了。
总而言之中国他觉得是不好的,异国情调之深常常使这诗人苦恼过着日子,这苦恼却不是平常人所能明白。一个天才那里能期望一切人皆可理解呢?
他痛恨一切谈中国文化的人,以为该死。他自己,则中国文化是什么,他没有求得结论,西洋文化是什么,同样也没有求得结论。正因为两者不大明白,倒一无粘恋,勇于将异国情调加深。莫名其妙,而以为中国一切糟糕,愿意生存于西洋物质文明、或小说传奇情形中,吉先生与一般具有异国情调的人,原是志同道合的。不拘何人若提到这事。在言语中稍加嘲弄,则吉先生即脸红血涌,气势凌人,非加以辩解不可。否则在另一时即把这人列入“不可救药国民”之一。说是不可救药,也未尝无法救,不过除了信仰,恐无他法而已。否认西洋文化以为浅薄者,这人比不是天主教徒还可恶,这人虽是有名的人,吉先生也不大愿与之来往的。有名而缺少异国情调,不过一中国文人而已,是无法与世界文人并肩的,所以吉先生不取。
他自己承认东西文化并不深懂,这谦虚态度,听者是应当在了解以后而加以敬视才行的。他说的话用意总不外乎如此。他以为自己是谦虚的,我们不能误认为实在,认了真就扫兴了。世界上谦虚是不可少的,因为谦虚则更能得到尊敬,所以他谦虚了。
有些时候他又非常勇敢狂妄,那大概多数是想起了尼采,或勃朗宁,或拜轮时节,才把另一种为人气分减少的。这样事在别人,也许将说这是矛盾了。他又先承认自己是无时无事不矛盾,凡是先承认了的事别人就无从借词批评了。因此纵矛盾他也似乎无事不应当受人喝彩,拘束与放纵在他做来总不缺少值得喝彩的道理。
对于这异国情调而怀疑的他将原谅他,期待另一时彼人的觉悟。他是因为能原谅人自己才常觉到伟大的,这个话在先似乎说过了。
他不愿别人在他一切生活上见出可笑的情形,但他常常虑及这件事,所以他解释的时候很多。凡在连解释也无法纠正他人观念时,他始泰然如古之贤人,在患难中蒙不白之冤情形,貌作洒脱,度过一日。遇到这种情形越多,他的异国情调便越浓了。大致引古人作同志较之今人为容易,引西洋人为同志又比本国人为容易,所以异国情调加浓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因为有异国情调,所以吉先生的道德观也不能以中国道德形式作拘束的。美恶爱憎也不同。处处不平凡,这不平凡处他故意让别人知道。在这行为下他所期待的结果是人更能觉到他的伟大。虽伟大了,也不算,再来一次,应觉得伟大到与人不同。他行为实则拘谨如村夫子,但并不缺少一颗放荡的心。他不欲人称他为世故人,又不欲人称他为一事不知的呆子,因为他自己知道的总比别人为深,然而不荒唐,是伟大处。一个道地的中国式文人,却时时心中有异国情调,口中有异国情调,这几乎可以说是“浪漫的”古典人,真有不少伟大处!
别人说他为呆,这事情也总有过吧。自己因为记着一句名言,“凡伟大者多为呆子”,就觉得自己也很呆,或竟处处装呆,这事也有过吧。若有人告给吉先生,说“伟大者多为呆子”,下面还有一句“凡呆子倒不一定是伟大”,他是不大理会的。听这话的吉先生不能理解这话的用意,他只以为凡是这样便近于“捣乱”与“小聪明”。小聪明他看不起。在这些人身分上吉先生是不饶恕人也不望这些人理解,只以“不屑”二字了事的。不屑与争,那真应当说是伟大啊!可是许多不必争的小事,也无端争持起来的情形,并不少,那又当别论。在别一意义上,吉先生自然仍有感到自己是近于伟大的呆处,不至于发现那矛盾自惭的一面,这事除了吉先生任什么人也不行的!
他仰慕中世纪骑士,以为这比中国燕赵侠客是不同的。他信仰耶稣,不信仰玉皇。他欢喜圣诞老人,却不到财神庙磕头。他恨中国的巫卜,并不否认西洋的催眠术。这中爱憎由他自己解释,便是基于“异国情调”,在别人,也许可以说是头脑过于简单的。
比任何人还诚心的,是他盼望有提倡艺术的什么夫人出现。平空掉下还是请人提奖产生,可不论。这人应当是年青寡妇,有钱,美,极能理解天才的思想。有这样人到中国,于是“文艺复兴”了。他能成天到这人家中的特备的净室住下,在客厅里读他的杰作与一切男女听,在筵席上吃到比在别的酒楼茶座那类地方还好的精致可口点心,那么,他愿意再不离开此地方了。因为这种人一时不能出现,他是抱怨过生在中国作诗人很倒霉的。
使诗人不能享诗人的福,是政府的过错!连年打仗是该诅的,当局不像别一国家对文学家具敬意也是可恨的,他站到这一点上发生感想时,却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了。无政府思想他是不否认的,可是政府若合他的理想时,他决不坚持反对。他只期望一个足以发展他长处的政府,可惜的是好政府如好女人一样,都不容易遇到。遇到了,离得很远,也莫可奈何,譬如……据说诗人是永远在希望中生存的,吉先生当然也这样办了。他希望未来世界是光明的,而他的名声也比眼前为好。可不知道他曾希望过他做的诗更好一点不?“只有天是圆的,人世则永远是缺片”,这句话若吉先生相信,那他真不必再在他的诗上求完全了。
其四他恋爱
吉先生,是诗人,我无条件先承认了。照“异国情调”说来,一个诗人是应当在恋爱的苦乐里打滚,才算生活的。他仰慕那悲壮的生活,仰慕那血与泪混合的生活,他就恋爱了。
他爱了房东的女儿,在他眼中女人是神,女人成天为吉先生送饭,吉先生,先倒仿佛这女人可爱,倒后简直真是可爱的人了,他就勇敢的爱了。
在恋爱中“血与泪”吉先生见到了,成了许多诗。这恋爱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见到他诗的时候,我问他这是谁,他并不作声。在诗题上则写上“公主”字样。我说到“真也只有‘公主’才配与诗人恋爱”时,接受了这话,吉先生是笑迷迷的。他就尽这疑问在别人心上长大,自己得到一种愉快,不问说这话时是何种语气。是灶婢也罢,是公主也罢,同样的长白身体,同样的灵感,何有彼此之分?一个与皇后私通的人,不一定及一个与婢女幽期密约的诗人写得出好诗,所以吉先生是不以自己恋爱为低等的。不过他心目中的恋爱,仍然有等级,而且他应爬那最高一级。
他不愿意有人提到这诗中主人,但又要人知道他真有了恋爱。若是人隐约知道了他是有了女人,却疑心这女人便是社会上最出名的某某小姐,他纵听及也不来否认。他为了一种需要——这需要是身体的又是虚荣的——要恋爱,“诗人的浪漫”居然就被他作到了。又为了一种“诗人的尊严”的需要,所以不自在诗上说女人是什么女人,也始终不将女人所在告给熟友。
假若世界上还有无数公主择婿招驸马,选上了吉先生的一个,实则真是顶幸福的一个。若果女人是仅靠到男子的热情与温顺而活的,吉先生就是这成分顶充足的一个好丈夫。若果女子恋爱所求是绝对占有男子,吉先生是能尽人占有的。他想象的恋爱,原是这样的恋爱!
女人是堕落了,诗人为这事只有叹息。所谓近代人对文学艺术的忽视,女人的罪是更大的。女人也许懂恋爱,但浪漫不去了。民族中的恋爱超越阶级的勇敢,已经完全消失了,一个穷诗人再无从与大家妇女接近了,吉先生以为司马相如生到此时也无办法。单是这事他是羡慕司马相如气运的,因为如今诗人不值钱了,尤其是中国此时。
因为感到这悲愤,一面失望一面便与房东女儿成了极亲密的关系,吉先生在心上是有着一种英雄不见用于时,颓然自弃的情绪,不为世人所知的。诗人用酒用女人浇愁解闷,原是文学史上常有的故事,他觉得稍稍浪漫一点也无妨,所以才决心在一种方便中,把那十七岁的女子在自己浪漫行为中变成妇人了。但是,这快乐,是一般人可以想象得之,其伟大的牺牲,可有一个人能了然于心么?他不要别人知道他同到一个粗人发生了恋爱,却极愿意凡已知道了他在作着丈夫时的悲壮行为,而加以十分的怜悯,与一百分的同情。他要人在发现他的浅薄后而觉得是伟大,他要人称赞他的平凡行为如古英雄所为。
他对于他这恋爱,的确是具有不少牺牲的,做诗不能使这人的结实身体稍瘦,却为这恋爱把身上各部分聚积的油融解了。
在先,我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而瘦时,就无意中说道:
“做诗与恋爱都使人瘦,比吃笋还有效。”
“是这样吧,”他说时抚自己的颊,“我倒不甚注意我自己身体!”
我说:“只有诗人是不注意这些的。”
“不过,不真实的恋爱恐怕不会瘦人!”
“但是吉先生你近来是当真瘦了,莫非心飞到了什么天宫洞府去了吧。”
他不作答了,到后不久就取出那一首赠公主的诗来了。他还把那诗念给我听。我是在他读这诗以后对他恋爱取了新的注意的。念完了诗他用他那大的圆眼瞅着我,如瞅着他的公主,要公主答应他要求的事时情形一样。我想到同这样人接吻的女人,她的心不因为吓怕而跳出腔子,那真是奇事。世界上,原是正有若干脸嫩口小的年青女人,因仰慕这类大圆脸人物事业金钱而欢欢喜喜承受这巨大身体与巨大爱情的,对于吉先生则仿佛总不甚使我相信得过,即或在他诗题上写得是“公主”也仍然对他资格怀疑,我不能不说我自己思想是近于势利的。可是我估计却对了,我先猜这个公主是我见到过的女人,谁知还是每天见到的一位!
为了在某一事上,仍得保持到诗人的一部分尊严,所以吉先生在承认是这女人爱人以后时,却很有理由的说是完全这女人追他,到后方尽这女人如愿以偿的。说女人爱他,或他爱女人,总之则事实是在方便中他曾不客气的背了老房东,与这“公主”做过一些事情了。说完全自女人方面出发,则意义上可以玩味的,是一个诗人不能为大家闺秀赏识,却先尽一个下女发现了这诗人的心中秘奥,在这佳话中,人应当感到吉先生所期望的同情。一个这样体面光荣的人物,与这近于不体面的事联合在一处,若无同情,当得嘲笑,吉先生实有哀悲!
人类的事也太不公平了。以吉先生这种身分人才,是即或与一个美貌如仙的夫人成双作对,也不为非分不相称的。世界上,就正有不少比吉先生糟糕一千倍的男子,与好女子恋爱的事实。社会上,也有不少好女人私奔或害相思而自杀的新闻。好女子是那么多,独分配不到诗人头上,所以吉先生悲愤,因了与房东女儿恋爱而加多,他做诗也似乎更其深刻了。
吉先生,在恋爱中虽多悲痛,得失相较,则仍然抵销过去了。虽然他不能承认在这女人身上得了比诗上所写的快乐分量为多,本来这应是当然的,正如他所说歌德当真想起那乡下姑娘时,未必真有什么难过。诗人照例是为神许可夸张说谎话的。若历代诗人不夸张,不说谎话,则简直无一首诗可以留传下来了。
女人为什么让吉先生爱上了呢?……错了。应当说女人为什么爱上了吉先生?说是仰慕“诗材”,不如说仰慕“身材”吧。一个胖子是极容易无端被女人爱上的。胖子脾气好也就是使女人倾心的理由。还有胖子在分量方面,……说不得了,总而言之相信这一会事是有的吧,她是爱上他了。
有了这恋爱,诗人生活稍稍变更了。红烧肉在平常能吃半斤,到如今是可以有一斤的量了。他不常同人谈诗了。对于文人的轶闻不大能引起他的注意了。他起来的时间比通常日子更晏,睡则非他人所知。也许在这女人身上,吉先生感到异国情调的机会也不少,他可以把这女人比拟成有名故事中的主人,而自己,则以诗人而兼了情人的资格,将永远流传到海外去。
倘若这恋爱将成为一种悲剧,吉先生是准备作一个男子,把男子或诗人应有的感情放出,轰轰烈烈来扮一角的。一个奇异的结局,只要这结局,能把诗人的地位提高,能使他成为人人心目中一件谈话资料,他将无所顾忌向前牺牲。他常常耻笑男子中无像样的男子,所以一切所见所闻全为平凡,轰动人心的文坛新话太少。“像样的男子”,只要有方便,他就将勇敢如赴敌的做去!
其五失恋
吉先生的公主跟了厨子跑了,吉先生到失恋的时候了。
据说在中国,诗人是照例应当失恋的,因此有许多诗人,还不到吉先生地位,也就常常做失恋诗了。吉先生却是可以经过考试真正的失恋诗人的。女人不理吉先生了,意思像是存心逼出吉先生的诗,留传到世界上。这意思又像是神的意思。吉先生于是失恋了,苦恼,悔恨,一齐拥来,揪着了吉先生不放,他就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安然睡觉。在这种情形中吉先生做诗。
他期望这一天会来,居然就来了,他在一切难堪中尝了许多人生的新味道,就在诗中形容了不少。实际的生活帮助了这诗人不少,若非经过此一番阅历,他决不能体会古往一切诗人失恋的灾难。
因了实际上用得着颓废,他就颓废了,故意醉了两次,夜深时还到大街上去闲荡,在家就慷慨悲歌,用杖作剑,随意挥舞。颓废的行为既如此,颓废的思想几乎说来也很可怕了,他想到使世人注意的自杀,或先杀死了女人再自杀。他坐到桌边写就了自己遗嘱,流着泪读诵,这遗嘱是有韵的一共二十行。他想象自杀以后这新闻用二号字登载出来,许多人用那惊愕的眼睛看着对着这诗人遗嘱的悲哀。他想象各杂志上出的诗人自杀专号对他的批评。他想象许多失意女人,因为读了这新闻,而怨恨无机会作诗人的恋人的痛哭。他想象将来作文学史的人,一面用手绢拭泪一面转录诗人遗嘱到初稿上时的沉郁。
为这一次失恋,诗人的想象,真是更其深入人生了。若果情形真如吉先生所想到的实现,这应当是世界上一种损失。吉先生,因为觉得“到底是尽世界上人感到天才的损失,还是多读几首好诗”,这问题在心上,解决却难了。他实在是愿意作一个像样的男子,即此死去,无所顾恋。但他又仿佛觉得恋爱使人至于自杀时,应当还要那更像恋爱的恋爱,自杀才不为人所笑。纯粹的悲剧使人好笑,吉先生是受不住的。只要一个人对此有发笑的可能,那纵有一千个人流泪也不行了,所以吉先生以一个诗人的本分来说,凡是想到的不一定要作到,他不自杀了。
不自杀,诗人的失恋的事是不会为世人知道了。然而他仍然有方法达到他的希望的,他把那遗嘱寄到“诗人的心”一种刊物上去发表,题目则写上“自杀诗人的遗嘱”。那遗嘱发表时,诗人自己首先见到,就感动到流泪。他猜想必定有不能用秤去称的同情,从各处各个年青男女心中发出,向这诗人掷来。因了这同情的期待,他暂时把失恋的悲恸忘记了。
他到失恋以后,走到水旁,看到路人,感触是的确与往日两样了。他感谢恋爱给他的生命却恨那女人做的事浅薄,他自庆牺牲了恋爱却成就了诗。一个失恋的诗人的诗,是更容易流传的,他在这恋爱与诗的选择上原是取后面一种的,他因此把“积极”代替了“颓废,”把“失败”变成为“胜利,”女人一走不久,吉先生又恢复原有健康了。
自杀的事同失恋的事一样,原是全不适宜于胖子的,或许有了这经验以后人将更胖了,对于吉先生我是这样猜的。
在吉先生面前,我是有很多机会被吉先生看来可怜的,因为我无恋爱,也不失恋。他曾好意劝过我,说,“朋友,恋爱吧,有了这个,做诗做文都有生命了。要证据么那就……”他意思是看他。我承认是无时无刻不在看他的。看到了吉先生一切,我觉得自己倒以莫想成诗人为得计了。一个诗人是真不容易做的,要恋爱,还要经受得住失恋的风波,这伟大行为我可不行。吉先生听到我这话时点头承认,他不相信一个平常人有他的忍耐毅力,正如他不相信他的诗不及雪莱的诗一样,心有卓见,无法推翻。
失恋以后的吉先生,对女人是不大瞧得上眼了,以为女人若非诗人的感觉移在纸上,天下女人差不多,精粗虽有别,供人咀嚼则一个样子,真的公主与乞丐女子,高下之分,也只有诗人能定。他的观念从唯物而转到唯心,在他自己生活上是很方便的。因为求这方便,他才时常显出矛盾,矛盾他先自承,借此对于吉先生想打一拳的是不行了。
其六吉诃德先生中国有几个
仿佛到如今,吉先生已死了。又仿佛这伟大的人格,为上海文人各占去了一部分,还继续在各个人心情行为上保留着,活动着,但比吉先生更其完全的人在上海文豪中我是还不曾遇到的。因了吉先生式的思想,中国在最近的来日,或者真有许多足使这些人爽心遂意的事情发生的,我只能用眼睛看了。
本篇收入《旅店及其他》以前未见发表。
元宵
一家中
一个为雷士先生写小传的人,曾这样写过:一个中年人,独身,身体永远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担忧,他的工作是用笔捉绘这世界一时代人类的姿态到纸上。
因为是元宵,这个人,本来应当在桌旁过四小时的创作生活,便突于今天破坏了。先是想出门到某一个地方去看一个朋友,到临出门时又忽然记起今天是一种佳节,在这家有主妇与小孩子的家庭中,作一不速之客真近于不相宜,就又把帽子掷到房角一书架上,仍然坐到自己工作桌前了。
心里有东西在涌,也说不分明是什么东西。说是“有”,不如说是“无”。他感到的是空虚。心情不能向任何事寄托,如沉溺的人浮在水面,但想抓定一根草或一支苇,便仿佛得了救,他于是在思索所有足以消磨这一天的好办法。凡是办法他全想到了,在未去实行之前,先就知道这样不行那样不行,到后就只有痴坐在那里,眼对窗格数对窗墙上的土蜂窠出孔的数目了。
那覆在墙上如一堆牛屎的土蜂窠,出入泥孔道是六个。其一尚仿佛如普通许多地方之小北门,虽有此道,却用物堵塞,禁止出入,为取吉兆那样子。他望到蜂窠出神,不知道究竟这泥球内有无生物,假使是有,这些蜂子又正在作些什么事,思想些什么。他愿意知道它们多一点,但做不到。他其实,何常不愿意也多知道自己一点呢?但自己空虚的心情,是已分明了,如何这空虚将离开身边,如何把生活变成如一般人那样,既不缺少兴味,也不缺少快乐,他可永远不清楚了。
仿佛烦恼来了,就工作,不能工作也俨然做着工作的样子,一面想这是往日的办法。有了这办法,生活在本身上虽找不出意义,但另外,间一翻翻文件盒里的成绩,似乎是这样仍然可以单独活下的勇气了。且常想到一切过去的伟大的前辈,是如何在刻苦中度着日子,则又不禁兴奋起来。想到在生活上苦战的英雄,疮痍满身的情形,回视自己则又不禁脸上发烧。在另一时,自己的行为,不就已经给人说过这是英雄这是战士了么?过去的,另一时代的战士之流,是不是也就相差不远,那不可知。然而所谓享乐者徒众,他将用什么方法在什么情形下消磨着这每一天呢?明灯华筵周旋于女人之间,回则头痛心烦;或留心自己脸上一点粉刺,便每日照医生所嘱咐做事;或为新衣与缝工吵嘴,不能自休……这里就无处不可以得到人性的真实源泉,鄙视、憎忿、无端的倾心与有意的作伪,随时随处可遇。这些人,自然也就不缺少着那所谓烦恼,然而所烦恼者,当为另外一事上,不比此时的他了。这时的他一事不能作,即空想,也倦于展开。
一个思想粗糙的人,行为将近于荒唐,一个思想细致的人,他可以深入人生,然而一个倦于思想的人,他是只有幻灭的悲恸咬他那心的。
他低头坐下,望了望脚上的皮鞋,鞋为新置,还放光,鞋底边的线尚不曾为泥弄脏。因为鞋,想起买这鞋那一天,在那鞋店外边,见到的一个女人苗条身体,看女人仿佛近于暗娼者流,就有意无意跟到那女人走去,随后发现了这女人是舞女,就又回头返家。鞋子使他生的联想不过如斯而已。若是自己欢喜跳舞呢,那等到夜间,穿上这样一双体面皮鞋,到各舞场去找那天鞋店前见到的舞女,陪她舞一夜,大致是可以感到一种沉醉的。但他不是能跳舞的人,他不学,好像是懒去先花费那一番功夫。
过一会,皮鞋与跳舞的梦过去了,他就把皮包从衣袋中掏出,检察所剩的钱有多少。检察结果知道了钞票五元的是拾张,一元的是九张。还有一张一百元的汇丰银券,为昨天一个书铺送来的,还不曾拆兑成零数。他把皮夹捏在手上,想了想,意思像是若把这点点钱用到荒唐事上去,就可以使别人同自己即刻在此种关系下变成密友,也可以使一个好女人堕落,一个乞丐因得此欢喜而死,就摇了一摇头,拍的把皮夹丢到地板上了。
然而他仍然望到这黑色印有凸花的小皮夹,仿佛见到这皮夹自己在动,且仿佛那钞票就像一杯酒,在那里劝驾,请他好好在机会中用它一用,一面还似乎在那里分解,说“这也可以说是诱惑,可完全不是恶意。”他承认这真不是恶意的。一个曾经与金钱失过恋的人,对于钱的归依是明白它的善意的。有了钱,于他是可以增加在人前若干勇气的。没有钱时他就想到他非常善于用钱的事情,买这样那样,或送谁借谁,都以为只要有钱时这样一做,当可以得到一种愉快,如在神前还愿。不过如今是钱在手上的,他却不能把这个钱照到他所想的去做了。从前想到这样那样是可以得到幸福的,这时仍然不够了。在没有钱时节,他以为,若果有了钱,就可以把无聊这两个字在字典上用墨涂去,如今他明白钱不是能帮助他获到他所要的东西了。一个老年人,身边儿女绕膝,有钱多,在家做善人,用钱打发在门外叫喊的无告者,钱是的确能给这老封翁好处的。一个博徒,在新年中输了钱,正感无法可以扳本,得到一笔小款,他同样也能感到钱的好处的。穷人自然以钱为命,钱与幸福也不能分开,无从分开。他拿这一点钱有什么用处?
买书,则书架上的新书已不能再加上一本,床下未看过的书也满了。缝衣则他不等到穿新衣会客。送人则不知应送给谁,至于凡是穷的就送,他又似乎以为这样善事应当给那些阔人去做,这不是他的事。胡花,也仿佛只有这个办法了,但是把烦恼当成一种病,这病可不是把钱胡花就可以医好的病!
他不愿意吃酒看戏,又不欢喜到赌场去,又不能更荒唐独自跑妓院去玩,这钱要花也难。
今天是十五,他记得很清楚,因为是十五,就像照平常花钱方法去做做也不行了。在今天这种日子中,朋友方面有家的,是纵或更比平常还热诚的款待客,做客的也不会得到好处的。朋友若独身,则多数不会在家,总出门到熟人处喝酒打牌去了。
一个身在外国的人,对于佳节的来临,是自然很寂寞的。一个身在本国的人,也还是感到寂寞,那原故又不是穷,当然是另外一种情形了。他是明白自己这寂寞情形,而不敢去思索这问题的,他只烦恼,并不细细追究为什么这样自苦。
在他那生活中就有那烦恼病根存在。“一个中年人,独身,身体是永远不甚健康使人担忧,工作是用笔捉着这世界一时代的人类姿态到纸上”,在这四句传略中,就潜伏了这人病的因子,不承认那怎么行。不承认也罢,就说是看不起所目睹过的一切女人,因而搁延下来了,话是不妨这样说的。然而总应当有那样可以倾心的女子,生到这世界上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家中!在某一时这精细的头脑,也应当想到这一件事来吧。应当想到过什么样女子是可爱的女子,什么样女子是可以作妻的女子,无目的的梦也总在较年青的心中做过吧。在这时,虽不是在那里应付一件恋爱,或应付一件债务,然而就正因为不敢去对这债务加以注意或清理,意识的潜沉,就更容易把人性情变成悒郁无聊,觉到生活近于一种苦事了。
应当去做的事,先因为世故的毒所中太深,以为这是一种笑话,人已变成极其萎悴柔弱的人了。思虑致密在事业上可以成功的,在生活上却转成了落伍的人,所以这时的他就只是仍然在桌边,连心情的放荡也不曾有。他没有比喻,没有梦,没有得失,所以所有的就是空虚了。
一个人,生来若应当用行为去拥护思想,他想到的就去做,这人是无大苦的。若思想是应当裁制行为,则有思想的人能帮助人的行为,当向前时就向前,他也不会大苦。知道了思想与行为的如骨附肉,便不想,也不做,只徒然对于一切远离,然而仍然永远是负疚的心情,他是这种人之一个。不幸的地狱便是为这一类人而设的,虽然这事也只是此外的人才能看出,他自己是永远不会如别人看到他不幸分量之多。
他也如旁人一样,生活的转变是他所需要的,因为一切习惯是不可耐的,如沉在泥中,出气也渐近于涩塞。他又想到若干转变自己的方法,只除了结婚一件事不想。其实,则没有比这个更切要对于救济这时的他为有效了。但他不对这个事多想,就因为有所谓“俨然笑话”的嘲讽先对自己的心情加以攻击,到后他索兴不想了。
他无聊无赖,把脚跟打着地板,地板被触发出蓬蓬的声音,他于是又想起了买鞋,跟到女人背后走,走到了大东见到那女子与那舞场职员说话,就返身。脚下的鞋子给他的联想是慢慢使他惘然失神了,他以为若果是有这样一个女人愿意同他结婚,他无论如何要爱这女子一世,就是这女子再坏一点欺骗他同别人好,只要这欺骗行为不为他知道,也无关系。他所想到的女人不是在他生活情形下所找不到的女人。就再好一点,完全一点,也不是很为难的事。为难的倒是他并不将这想望与事实连在一起,故无从稍有结果。日常生活中,不乏社会上与他同样身分的女子,在极方便中在一处,到这时他想到的却是凡女子都很平常,人的生存总是为女子以外的,虽然他说不出为女子以外的什么。但在女子面前,他决不会承认自己有理由做成一个颠子模样来为女人难过,这是经过太多回数试验过的事了。另一时,他到路上去,为一些擦身而过的女人,都像被带去了一点身上所有东西,他是并不在人前否认的。总之他的事,是只有自己明白的,有时到自己也不明白,那就是这无所排遣的时候了。到了这种时候才觉得一切的智力骤然失去,心情忽然与年龄不相称起来,他就免不了把固定秩序破坏,变成世俗所说放荡人了。
人究竟为什么而生存?这时是在想,也想不通的。每到这种时候头脑中便仿佛生了若干刺,无从着手拔去,他隐隐约约看到这刺的锋芒,他隐隐约约仍然不断的用手去拔,手也仿佛到流了血。这时真能流血是好的。凡事到流血,比闷到瓮中死去好多了。到见血,那可以喊叫了,可以呻吟了,也可以用力来反抗了。但心被麻木了的人,他睁眼望到自己僵僵的与世界离远,他不能伸出手来打谁一拳,又不能把他所能在人面前做的笑脸给谁去看的。他这时不能做好人也不能做坏人。他只看别人在他身前骑马过去,看到那马蹄下灰尘飞起。他看到有些人眼泪流到虚荣与狡诈上,又看到有些人在他亲人前装模作样,撒娇撒痴。他看到别人的富丽词藻,与壮观的抄袭,使他目眩心惊。他看到口若悬河的辩士,站在高台上说谎,得到无量的鼓掌作酬。他看到日影在墙上移动。
日影在墙上移动,他看到这一点秘密,忽然有所澈悟,决定出门了,按了一次铃。
听差来了,这是一个瘦得可怜的人,用薄薄皮包着骨,手上的青筋如运河,起伏有序。他望到这听差的瘦身材不作声。进门了的听差,见主人无话说,知道是要出门了,就把帽子从书架上取下来,用袖口抹灰。到后又见到地板上的皮夹了,就弯身将那皮夹拾起。
“为什么我告诉你买那个药又不买?”
听差不答,就笑。
他又说:“是不是把钱又送到……”
听差仍然笑。
他把皮夹开了,取出一张五元钞票,塞到听差手中:“这次记到买!我担心你是害肺病。”
“前几天张先生不是为我验过了吗?他说不妨事,肺是比许多人还健的。我倒想,或者要……”听差说要的是什么他不听了。
他把呢帽接过手,皮夹仍然塞到衣袋里去,走出房门了。
二街上
到了街上,人很多。本来平时就极其热闹的大街,今天是更其热闹了。
三书铺
他看人。信步走了很久的时间,走到一个书铺了,就走进去看。书铺中全是买书的年青男女,望到这些年青的天真烂熳的脸,他只发愁。走到自己几种书的陈列处去,也堆了十多人在那里选书,大约是新年,这些年青人从家中亲戚方面得了一点压岁钱,又舍不得用,就相信了学校中教师的话来买他的书读了。望到这些人从袋中把钱取出,送给书店伙计时,他就想自己若有多钱,真应当印一万本书送给这类人看。望到这些人得了书还等不到拿回去,就在书店翻看,且有些嫌书价太贵,不能买,停顿在那书架边看白书,又不忍放手,他就想走过去说可以送人一本。
他看了每一个在翻他所有小说集的年青人的脸,心中有一种惭愧,觉得这些人真是好人。然而他又以为这些人很可怜,这样欢喜看这些书,却不知道这些书的作者就站在身边。
若果这些人,知道身边的沉闷萧条的他,就是这一堆集子的作者,将用什么眼光来款待这个人?他想到这件事,就走到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年青人身旁去,看他们是在翻些什么书。书铺中伙计也无一个认识他,所以正在那里解释他一本长篇小说的好处给两个学生听,还把书送给他一本,意思是劝驾。
他望到手上一本自己所作的书,花的封面也是自己所画,且看看这书铺伙计的圆脸圆眼睛,和气得可爱,就点点头,要伙计把书包了。那两个学生见到他买了这书,才似乎下了决心,也选出两本书来给伙计,要伙计算账。他对这两个年青人笑着,想说什么不说,又走到别一处去了。
到了另一处谁知那个圆脸伙计又走来,拿他的一本书劝驾,说这书很好,很有销路,应当买一本拿回去看。他点头又买了一本。圆脸伙计真是会做生意的人,以为来买书的真信了他的宣传,对作者生出敬仰了,就将所有十多种集子各取一册来放在他面前,且一一为指点这一集内容是怎么样,那一集内容是怎么样,看那样子似乎这人全把这些书背得成诵,且与作者非常熟习,对于作者生活性情也非常清楚。
他只对这伙计笑,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为了信任起见,这伙计又由他自己的心里找出一些对作者高明的处所加以称赞的话,这生意是非做不行了。他到后就又答应了每种包一本,一总算账。
他问那伙计,“有多少钱一个月。”
伙计笑,仿佛忸怩害羞,问了两次才告说是“只有饭吃,到半年后才能每月有三元薪水。”
“你读过几年书?”
“小学毕了业。”
“也能看小说不能?”
“能。所有的小说看得并不少了。”
“欢喜谁的?”
“欢喜的很多,这个人的也很欢喜,我昨天还才读那……游记。”
“你也有空看小说!”
“是夜间,我同他们那几个人,(他就用手指远处的较大的伙计)全是看小说。我还见到过鲁迅先生!是一个胡子,像官,他不穿洋服!”说着这样话的伙计,自己是很高兴的。大约在平时是不容易有机会同人说这些话,所以这时就更显得活泼了。
他对这年青伙计是也只有笑的。
那伙计,一面写发单,一面还说那几个作家是穿洋服的,那几个又穿长衫,料不到这小小脑子记得那么多事情。看他年纪不过十六岁,就知道中国这时许多人物,到将来真也是了不得的人物!不过他想起这人在半年后才有三元一月的薪水,未免惘然了。那么对于买书人殷勤,那么对书的销数尽职,就吃老板一点饭,作为这诚实的报酬,中国的情形使他觉得有点难过了。
他看到这伙计用那小手极其熟练的把书包上,又把发单到柜台上去缴钱,心里莫名其妙的酸楚。在填写发单时,这小孩还关照一声,说若是作家来买,还只要七折,作家买自己出版书则对折,那是顶合算的。他并没有说他如今就是买自己的书。他只想到这年青人圆脸发愁。伙计把书同应还余钱送给他时,还另外送了一张上面载有他所新著未曾出版的书籍预约广告。
他以为是这伙计还希望他买一预约券就说:“我是不是还可以先买一预约?”
“慢一点再买也好,这书恐怕不能在下月出版。”说这话时轻轻的,说过后且望了一望左右。这伙计是因为作了将近十块钱生意,特意关顾起主顾来了。
本来这书还未脱稿,这时听到这伙计说慢一点买预约,他就想这书将来若写成,当写着特为给这小朋友的一句话了。他觉得这年青人是比起自己来还更伟大一点的,自己站到这洁白灵魂的面前,要多说一点话也说不来。他想到的是应当使这年青人知道自己的感谢,但他不说话,终于走了。
他纵能帮助这个人,也不知如何帮助,且好像还不配帮助。至于这伙计,却全无他望,这是很明白的。这个人,也不是求心之所安,已成天站到书柜边为他尽过无数日子的力了。他既无骄傲也无愤懑,日子过下来了。这个人若是也有所谓生活的梦,大约想到的,也不外乎是时间已即刻在半年以后,每月三元的月薪,可以处置新白布汗衣一事而已。当与这年青伙计同样年龄的他,身在乡下做一小饭馆的学徒时,那时所做的梦,尚不敢想到一月有三块钱的。再过十年也许这伙计也将因为一种奇怪的机遇,成为另一种人吧,或者聪明一点做了委员,直爽一点就被人捉去杀,想到此的他,觉得人事就是如此,多想亦等于徒劳,就不再在那书铺担搁,把书夹在胁下走了。谁知正在此时那卖书处起了争吵了,另一伙计与两个年青学生越嚷越凶,所有买书的都围拢去了。问原因才明白是因为这人买了书两本,到包好,算完账,却用不曾带多钱的理由退一本书,换一本书,然而伙计则因为发票写好不能更改,故好意的劝这人拿钱来取书。本来两面全是好意,不知如何却吵嘴了,他走过去看,就见到那两个人正是先前在翻阅他著的《血与水》一本书的人,就问这两个人要换什么书,可以到柜上去同他们交涉,不要同伙计吵。
“我们要他换XX,这伙计嫌我们麻烦了他,不肯换。”
“决不是。他们先又说要《血与水》两本!”伙计说给他听。
一个管事的过来了,正要说话,他把管事的拉到人身后去,告给了管事的他是谁,就要这管事的喊伙计将他所有陈列在书架上的集子各检一册包好,等买书那人出门时就给这两个年青人,说是作者送他们的。他把话说完,签了一个名在账房柜台的簿子上,就走去了。他不敢在书铺外边停留,因为恐怕那年青人出来时认得到他。他的心像做了一件善事,一旁走一旁好笑,以为今天做的事是顶痛快的事。他猜想这两个年青人必定还吃惊不小,或者不好意思要这书。他又想这事若为那圆脸圆眼小伙计知道,不知这天真烂熳的人将来对另一主顾又将如何去说今天的事了。
四街上
他走到大街上了,把刚才书铺的事放下,心中又有点空虚来了。他见到那样多的人同车子,见到那样多货物,与空中的电线,说不出的寂寞,又慢慢的加浓,觉得在大路上走也不成事了。
他想不如返家好一点。这样想,就回头走。走了两步看到路旁的车,他就不讲价钱坐上去,用手指前面,意思要车夫向前面拉。
这江北车夫太聪明了,看到车上人情形,以为是命令他向前赶车了,适巧前面走的是一部包车,车上坐的是一个女人,这车夫就回头向他会心一笑,一直向前面车子追去。事情显然是作错了,但他却不言语,以为就是这样办也未尝不可。车追上了前面的黑包车,女人返身望,望到他,似乎认识,不作声仍然把头掉过去,他觉得好笑。然而拉他的车夫见到这女人回头,却乐极了,以为得钱的机会到了,不知疲倦的紧追到前面车子,车略停时还回头对他作出一种丑相。走了一会女人又回头望了,似乎知道后面的车是特意追她跟下来的了,回头时就略示风情,他仍然只有笑。
为什么忽然作起这样呆事,并且为什么这女人就正是上海的坏女人,他有点奇怪了。他想这样走着还不要紧,一到了什么地方,可就有点麻烦到了。难道结果就像平常当笑话说的把这女人成为一件开心的东西吗?难道事是这样方便吗?就说真是这样顺利下去,到了以后,怎么样?
到了一处,前面的车停了,女人进了花店。他的车夫也把车停住,回头问:“……”
他答:“……”
两个人并不说话,他用嘴表示仍然向前走,车夫懂到这意思,然而一走过这花店前,车夫倒胡涂起来了。再向前,则走到什么地方去了?车夫这时不得不开口了,就说:
“去啥地方?”
“XXXX。”
“是XXXX?”
“是吧。”
车夫仿佛生了点气,就回头走,因为所取的道路应向南,如今却是正往北走。车夫回头走时便慢了,心中很不高兴。他倒奇怪这车夫生气的理由了。他想这总不外乎是因为不再进花店去使车夫也扫了兴,就要把车停止在路旁。他下了车,从皮夹里取出四毛小洋送到车夫手心,车夫无话可说,把两只双毫互相碰了一回,验明无误,拖车走到马路对过接美国水兵去了。他就站在街上,望这车夫连汗也不及揩拭的样子出神。待到那车夫拖了水兵跑去以后,他一回头,又望到那花店门前黑包车了。他忽然想就进去买一束花也不什么要紧,走进去看一看也不算坏事。
五花店
他到了这花店里面了,见到玫瑰花中的一个人的白脸。这人见有人进来也正望他。女人就是这在车上回头的女人,见到进来的是他,先笑了。他想回头走。
女人喊道:
“雷士先生,不认识我了吗?”
他痴了,声音也并不熟习,然而喊叫他的名字时,却似乎这女人曾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了。他匆遽的就仍然回身来点头,把帽从头上摘下。他望女人一会,仍然想不起这人是谁。女人见到他发痴就笑了。
“你不认识我了。我看你车子在后面,以为你是……”
“车子在后面?——”
“是!我以为——”
“你以为我——”
女人就极其天真的笑,且走拢来。雷士茫然了。他想起如何无心的被车夫把他拖着追下来,又如何无心的下了车,又如何无心的进到这花店,且一时又总想不起这女人是谁,然从女人对他的客气情形上看来则又必定是这女子丈夫或哥哥之类如何与他熟习,为了女人在刚才行为中的误会,把雷士难过起来了。他觉得这误会将成一种笑话了,以为女子的心中,还以为是他故意这样作着那近于浪子的事,回去将不免对家中人说及引为笑乐了。想分释一句话,又不知如何说出口。
女人以为他是在追想他们过去的渊源,就说:
“先生是太容易忘记了,大版丸的船上……”
“喔……”
“是!秋君就是我!才是一年多点的事,难道我就变老了许多?”
“你是秋君!老了吗?我这眼睛真……你是更美了。”
“先生说笑话。……我在此知道先生是住到这里的。看报先生的名字总可以到书铺广告上找寻得到,不过因为近来也忙,又明白先生的地方是……”
“怎么这样说,我正想要几个客!我是无聊得很,一个人住到这里。你的名字我也仿佛常在报纸上见到!近来你是更进步了,你几乎使我疑心为……”
女人笑了,因为她也料不到一年前的自己与一年后的自己在雷士眼中变到这样时髦了。
因为面前站定的是唱戏的秋君,他原先一刻的惶恐已消失,重新得到一种光明了。他就问她现在住到什么地方,是不是还同到母亲在一起。
“母亲也在这里,还有……母亲她也念到你!雷士先生,你近来瘦了许多了,我先在车上是不敢喊你的,怕错。到后见你走路的样子,才觉得不会误会了。为什么近来这样瘦,有病吗?”
听到女人说到他瘦,他就用手抚自己的颊,做成消沉神气摇头,且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女人又问:“雷士先生,近来生活还好不好呢?……想必很好了。你最近出版那XXXX,还是昨天我才到XX书局买到,送给我母亲,她老人家就欢喜看这种东西,说是很好的!”
雷士先生只勉强的笑,站到那花堆边并不做声。
“今天过节啊!天气真好。”女人意思是说到天气则雷士当有话可谈了。
雷士先生点头,又勉强的笑,说:“天气真好。”
女人说:“雷士先生,回头预备到什么地方去?”
“到马路上去。”
“是买东西吗?”
“没有地方去所以到马路上看别人买东西。”
“怎么说得这样可怜?”
“……”雷士先生要答,不答,眼望到这女人的眼眉,神气惨沮。
女人似乎了解了,想了一想,就说:“雷士先生,愿不愿意过我住处去玩玩?”
“……”他摇头。
“既然没事就到我家去过节。我家中又并无多人,只我妈同我。吃了饭,我要去戏院,若是先生高兴,就陪我妈到光明戏院看看我唱的戏。”
他仍然不作声。意思是答应了,却不说。
这时女人对花注意了,手指到一束茶花,问雷士先生还好看不好看,他连说很好很好,其实这话是为预备答复那到她家过节而说的,这话答复得不自然,女人看出他的无主神气也笑了。但女人因为雷士说这花很好,本来不想要的也要花店中人包上了。后来又看了一束玫瑰,也包上了。女人把花看好就问雷士,“看不看过这地方的戏。”
雷士先生又摇头笑。
“也可以看看。这里戏院不像北京的,空气并不十分坏,秩序也还好。先生是写小说的人,也应当去看看!我们做戏的人有时是比到大学念书的人还讲规矩的,先生若知道多一点,可以写一本好东西!”
“我有时都想去学戏!我知道那是有趣味的。跑龙头套也行,将来真会去学的。”
“这是说笑话!先生去学戏他们书铺也不答应的,中国人全不答应的。”
“不要他们答应!我能够唱配角或打旗子喝道,同你们一起生活,或者总比如今的生活有生气一点。”
“还是不要上台吧,上了台才知道没意思。我希望先生答应到我家去过节,晚上就去光明看我做戏,若是先生高兴,我能陪先生到后台去看那些女人化装,这里有许多是我朋友,有读过高级中学的功课的女子!”
“好,就是这样吧。”
女人见他答应了,显出很欢喜的样子说:“今天真碰巧,好极了。母亲见到先生不知怎么样高兴!”
雷士见到这女人活泼天真的情形,想起去年在大版丸上同这母女住一个官舱,因船还未开驶即失了火,当时勇敢救出这母女的事,不禁惘然如失。过去的事本来过去也就渐忘了,谁知一年以后无意中又在这大都市中遇到这个人。先时则这女子尚为一平常戏子,若非在船中相识,则在每日戏报的一小角上才能找出这女人的名字,然如今却在XX地方成红人,几于无人不晓了。人事的升沉,正如天上的白云,全不是有意可以左右,即如今日的雷士,也就不是十年以前的雷士所想到,更不是一般人所想到。至于在他这时生活下,还感生活空虚渺无边际,则更不是其他人所知了。
他见到女人高兴,也不能不高兴了。女人说请他陪她还到几个铺子里买一点东西,他想起也应当买一点礼物送给这女人的母亲,就说自己也要买一点东西,不妨事。女人把花放到包车上,要车夫先拖空车回去,就同雷士步行,沿马路走去,雷士小心的与这女人总保持到相当的距离,女人似乎极聪明,即刻发觉了这事,且明白雷士先生是怕为熟人见到以为同一女伶走路为不方便,就也小心先走一点了。
六街上
“雷士先生,”女人说,因为说话就同他并了排。“你无事就常到这里大路上走走吗?”
“这是顶熟习的地方了,差不多每一家铺子应有若干步才能走过我也记在心上的。”
“是在这里做小说吗?”
“那里。做小说若是要到马路上看,找人物,那恐怕太难了。”
“那为什么不看看电影?”
“也间或看看,无聊时,就在这类事情上花钱的。”
“朋友?”
“来往的也很少,近半年来是全与他们疏远了,自己像是老人,不适于同年青人在一起了。”
“雷士先生又讲笑话了。我妈就常说,雷士先生在文章上也只是讲笑话,说年纪过了,不成了,不知道雷士先生的,还以为当真是一个中年人,又极其无味,又不好看,……”女人说到这里觉得好笑,不说了。
雷士先生稍离远了女人一点,仍然走路。心上的东西不是重量的压迫,只是难受,他不知道他应当怎么说好,他要笑也笑不出。
他们就这样沉默的走了一些时间,到后走进一个百货公司去,女人买了十多块钱的杂物,他也买了二十元的东西,不让女人许可,就把钱一起付了铺中人。女人望到雷士先生很少说话,像极其忧郁的神情,又看不出是因为不愿意同她在一处的理由,故极其解事的对雷士先生表示亲近,总设法在言语态度上使他快活,谁知这样结果雷士先生却更难过。
本来平时无论在什么地方全不至于沉默的他,这时真只有沉默了。人生的奇妙在这个人心中占据了全部,他觉得这事还只到起头。还不过三点钟时间,虽然同样是空虚,同样心若无边际,但三点钟以前与此时,却完全是两种世界了。
这女子若是一个荡妇,则雷士先生或者因为另一种兴趣,能与她说一整天的话。这女子若是一个平常身分的女人,则他也可以同她应酬一些,且另外可以在比肩并行中有一种意义。
他把这戏子日常生活一想,想到那些坏处,就不敢走了。他以为或者在路上就有不少男女路人认得到她是一个戏子。又想也总有人认识他,以为他是同女戏子在一起,将来即可产生一种造作的故事。故事的恼人,又并不是当真因为他同了这女戏子好,却是实际既不如此,笑话却因此流传出去,渐成一种荒谬的故事了。
女人见到雷士先生情形,知道他在他作品上所写过的呆处又不自然的露出了,心中好笑。为了救治这毛病,她除了即刻陪雷士先生到她家去见母亲,是无别的方法可做的,就说到龙飞车行去,叫汽车回去,问雷士先生愿不愿意。
“坐街车不行吗?”
“随先生的便。不过坐汽车快一点。”
“……”他不说什么,把手上提的东西从左移过右,其中有那一包书在。
女人说:“我来拿一点东西好不好?”
“不妨事,并不重。”
“雷士先生,你那一包是些什么。”
“书。”
“你那么爱买书看。”
“并不为看买来的,无意中……”
“无意中——是不是说无意中到书铺,又无意中碰到我了?”
……
七车中
他们在汽车上了,用着二十五哩的速度,那汽车夫一面按喇叭一面把着驾驶盘,车正在大马路上跑。
雷士先生用买来的物件作长城,间隔着,与那女戏子并排坐到那皮垫上,无话可说。女人见到在两人之间的大小纸包,阻碍了方便,把它移到车座的极右边,就把身镶到他身边来了。然而雷士先生仍然不说话,心中则想到得是,“这女子,显然是同到别一个人作这样事也很习惯了。”望到这很秀美的脸颊,于是他起了一种极野蛮的欲望,以为自己做点蠢事,抱到这女人接一个吻,当然在女子看来也是一种平常事。女人这时正把双臂扬起,用手掠理头上的短发,他望到这白净细致的手臂,望一会,又忽然以为自己拘谨为可笑得很,找女人说话来了。
他就问:“除了唱戏还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看点书,陪母亲说点笑话,看看电影,……我还学会了绣花,是请人教的,最近才绣得有一幅套枕!”
“你还学绣花吗?”
“为什么不能学?”
“我以为你应酬总不少。”
“应酬是有的,但明九是不许我同人应酬的。往日还间或到别的地方去吃酒,自从有一次被小报上说过笑话后,明九就说不能再同人来往了。明九他总以为这是不好的,宁可包银少点也无害,随便堂会是不行的。母亲说明九是书呆子,但我知道明九脾气,所以我顺了他。”
忽然在女人话中有了五个明九的名字,他愕然了。他说:“明九是谁?”
女人笑了,不做声。
“是你的——”
“我们是十月间结婚的。”
本来先又并无心想与这女子恋爱的雷士先生,这时听到这话,却忽然如跌到深渊里去了。仿佛骤然的下沉,半天才冒出水面,他略显粗糙的问道:
“是十月结婚的?”
“是的,因为不告给谁,所以许多人都不知道,报上也无人说。明九他是顶不欢喜张扬的,这人脾气怪极了,但是这是个好人。”
“自然是好人!他也唱戏吗?”
“那里,他是北大毕业的。原本我们是亲戚。我说到你时,他也非常敬仰先生!他近来是过安徽去了,不回来的。我到三月底光明方面满了约,或者也不唱戏了,将同母亲过安徽去。”
雷士望到这女人的脸,女人因为在年长的人面前,说到自己新婚的丈夫,想到再过两三月即可到丈夫身边去,欢喜的颜色在脸上浮出,人出落得更其艳丽了。
车走了一阵,到新世界转了弯,稍停,停时车略震,两人的身便挨了一下。
雷士先生把身再离远了女人一点,极力装成愉悦的容色带着笑说道:
“秋君小姐,那你近来是顶幸福了。”
“先生说是幸福,许多人也说这是幸福!母亲和人说明九也很幸福,其实母亲比我同明九都幸福,先生是不是?”
“自然是的。”他歇了一歇又慢慢的说,“自然是幸福的。”他又笑,“应当有幸福!”
“先生,你说的话使我想起你XX上那篇文章的一段来了,你写那个中年人见了女人说不出话的神气,真活像你自己!”
“你那样记心好!”
“那里是记心好,但我在你说话中总想得起你说的那个人模样神气,怪可怜的,你又不是那样潦倒的人,母亲也笑过!”
“我不是那种人吗?对了。”他打了哈哈,“你太聪明了,太天真了,年青人,你真是有福气的。到家时为我替老人家请安,这里东西全送给老人家,说我改日来奉看,如今有事,我要走了。”他见到前面路灯还红,汽车还不能通过,就开了左边车门,下去了。
女人想拉着他已赶不及,雷士代为把门关上了。女人亟命车夫下车为把车门拉开,走下车去追赶雷士先生。匆匆间雷士先生已走进大世界的大门,买了票,随到一群人涌进里面去,待到女人下车时,路旁已无雷士先生影子了。
八大世界
他胡胡涂涂进了大世界,胡胡涂涂随到一群人走到一个杂耍场去,又胡胡涂涂坐下,喝着卖茶人送来的茶,心中酸楚万分。喝了一口茶,听到那台上奏戏小丑喊了一句“先生今天是过节,”他想起他下车的不应该,且忘了记下这女伶住址,又有点生悔心了。待到那卖茶的拿果盘来时,他从皮夹中选出一张一元中南钞票,塞到茶博士手中,踉踉跄跄的又走出杂耍场,走出大世界,到那先前一刻下车的地方了。他意思猜想或者女人就还在等候他,谁知找他不见的女人,已早无踪无影了。
九街上
他记到刚才那停车处,这时前面的灯又成红色,另一辆汽车也正停到彼处,他望到这另一车是两个年青男女,坐紧挤在一个地方,他几乎想跳上车去打这年青男子一顿。然而前面灯一转绿色,这车又即刻开去,向前跑了,他只有在那路旁搓手。
今天的一切事,使这个人头脑发昏。究竟是不是真经过了这种种,他有点疑惑起来了。他于下车时,无意中把从XX书店买来的自己几本书也留到车上了。他不能想象这时坐在车上的女人是怎样感想,因为再想这女人,他将不能在这大路上忍住他的眼泪了。
他究竟是做错了事还是把事情做得很对?
他恨那路灯,在车过身时却忽然成为红色。
他想仍然应当在此地等候,到天夜,从夜到天明,总有一时女人仍然当由此地过身,见到他在此不动,或者就会下车来叫他仍然上车去。
他想仍然到龙飞车行去,等候那女人的汽车回时,就仍然要那车夫再送一趟,则必定就可以在她正与她母亲说到他时,人就在门外按铃。
……还是回家去好,因为时间已将近六点,路灯有些已放光了。
他今天,若不出门,则平平稳稳的把这几点钟消磨到一种平凡的寂寞中,这一天也终于过去了。“也许这时回家,到了家,又当有什么事发生,”他正像不甘平凡,以为天也不许他平安过这一天,还留得有另一事在家中等候,就这样打量,跳上一部街车,仍然如先前一次叫车一样,呶嘴使车夫向前,当真回家了。
十家中
他这时又坐到窗前,时间是已入夜有七点了。
家中是并没有一件希奇的事等候他的。他在家中也不会等候出希奇的事情来。他要出门又不敢出门了,他想这一天的事。
这时泥蜂窠是见不到了。
这时那圆脸的卖书的小伙计,大致也放了工,睡到小白木床上双脚搁到床架上,横倒把头向灯,在那里读新小说了。
这时那得了许多书籍的两个中学生,或者正在用小刀裁新得的书,或用纸包裹新书,且互相同家中人说笑了。
这时得了无数礼物的女人,是怎么样呢?这事情他无法猜想,也无勇气想下去了。
他坐在那里,玩味白天的一切事情。他想把自己与这女人的一晤的情形写成一首诗,写一两张觉得是失败就把纸团成球丢到壁炉里去了。他又想把这事写一小说,也只能起一个头,还是无从满意,就又将这一张纸随意画了一个女人的脸,即刻把它扯成粉碎。他预备用笔来写一封信给XX书店,说愿意每月给五块钱给那圆脸伙计供买书与零用,到后又觉得这信不必写,就又不写了。他又预备写一封信给那两个青年,说希望他同他们可以做朋友,也不能下笔。他又想为那女戏子写一封信,请求她对于白天的行为不要见怪,并告给她很愿意来看她的母女。
他当真就写那最后所说的一信,极力的把话语说得委婉成章,写了一行又读一次,读了又写一句。他在这信上扯着极完满的谎,又并不把心的真实的烦闷隐瞒。他在信上混合了诚实与虚伪两种成分,在未入女人目以前先自己读及就坠泪不止。
没有一个人明白他伤心的理由,就是他自己在另一时也恐怕料不到这时的心情。他一面似乎极其伤心,一面还在那里把信陆续写下,钟打了八点,街上有人打锣鼓过去的,锣鼓声音使他居然一惊,想起写信以外的事了。他把业经写了将近一点钟的三张信稿,又拿在手上即刻扯成长条了,因为街头的锣鼓喧阗,他忆及今夜光明戏院此时的锣鼓喧阗了。
想到去,就应当走,不拘是如何,也应当到那里看去了。
十一花楼
他勇敢的到了光明戏院,买了特别花楼的座,到了里面原来时间还早楼下池子与楼上各厢还只零零落落,不及一半的人,戏场的时钟还只有八点二十分。他决计今夜当看到最后,且当为最后出戏场的一个看戏人,用着战士的赴敌心情,坐到那有皮垫的精致座椅上了。
一个买茶的走过来,拿着白毛绒手巾,热得很,他却摇头。
“要什么茶?”
“随便。”
“吃点什么?”
“随便。”
“要不要XX特刊?这里面有秋君的像,新编的。”这茶房原来还拿得有元宵XX特刊,送把到他手上时,很聪明的不问及钱,留下一册就泡茶去了,他就随意的翻那有相片的地方看。
不到一会那茶房把盖碗同果盘全拿来了,放到雷士身边小茶几上,茶房垂手侍立不动。这茶房,一望即可知道是北派了,雷士问他是不是天津人,茶房就笑说是的。
雷士翻到秋君的一张照相,就说:“这姑娘戏好不好?”
茶房笑说:“台柱儿一根,并不比孟小冬蹩脚!”
“今天什么时才出台?”
“十一点半。要李老板唱完《斩子》,杨老板唱完《清官册》,才轮到她。”
“有人送花篮没有?”
“多极啦。这人不要这个,听别人说是嫁了人,预备不唱戏了。”
“嫁的人是内行不是?”
“是学生,年青,标致,做着知事。我听一个人说的,不明白真假。我恐怕是做县长的小太太多可惜。”
“她有一个母亲也常来听戏吗?”
“‘听戏,’这里是‘看戏!’他们全是说看的!”这茶房到此也忘形了,全把侉子气露出了,就大笑。
“我问你是这老太也常来?”
“今天或者要来吧。老太太多福气,养了小闺女儿比儿子强多,这人是有福气的人!”
“她同人来往没有?我听说好像相交的极多。”
“谁说!这是好人,比女学生还规矩,坏事是不做的,那里极多!”
“用一点钱也不行吗?”
“您先生说谁?”
“这个!”雷士说时就用手指定那秋君便装相的身上。
“那不行。钱是只有要钱的女人才欢喜的。这女人有一千一百块的包银,够了。”
“我听人说是像……”
“……”茶房望了一望这不相信的男子,以为是对这女人有了意,会又像其他的人一样,终会失望,就在心中匿笑不止。
这时在特别包厢中,另一茶房把两个女人引到厢中了,包厢地位在正中前面,与雷士先生坐处成斜角,故坐下以前回头略望的那一个年青女人,一眼就望到雷士了。她不曾告给她的妈,就打了招呼,点点头,用手招雷士先生,欢喜得很。她忙到她母亲耳边轻轻的告给这老人,说雷士先生就坐到后侧面花楼散座上。老女人这时也回头了,雷士不得不走过包厢了。走过包厢时那天津茶房才明白雷士问话的用意,避开了。
十二特别包厢
他过去了,望到老太说不出一句话,他知道女人必已经把日间的事一一告给这母亲了,想起自己行动在这一个女戏子母女面前,这著作家真是窘极丑极了。
那母亲先客客气气的说谢谢雷士先生送了那样多礼物,真不好意思。且说秋君不懂事,却不邀先生到家里来过节,又不问好地址,所以即刻要她到XX书局去问,才知道先生住处。待打发车夫到住处邀先生来戏院时,又说不在家了。雷士又听到说这母女还到书局去问,还到自己住处去接,更不知道如何说话了。到此时他当然是只好坐到这里了,坐下以后又同这母亲谈谈若干旧事,这老人总不忘记帮助过她母女的雷士先生,且极诚恳的说到如何希望他身体会比去年好一点,如何盼望到见他,又如何欢喜读他的小说。女人则一言不发,只天真的伏在那母亲椅背,笑着望到她妈,又望到雷士先生的脸。
雷士先生像在地狱中望到天堂的光明,觉得一切幸福忧患皆属于世界所有人类,人与人,在爱憎与其他上面,原都是那么贴紧黏固成整个,但自己则仍然只是独自一人,渺不相涉。虽然在许多地方,许多人,是正如何对他怀念,对他关心,然而在孤独中生长的人,正如在冰雪中生长的虫一样,春风一来反而受不住了。他听到那做母亲的说到对他关心的话,就深深的难过。他听到那做母亲的把秋君的新婚相告,如告给一个远地初来的舅父以甥女适人的情形,他真要哭了。她还要告他秋君的丈夫是什么样人物,这次在安徽是做些什么事,幸好戏台上在打仗,披了头发赵子龙出了马门,一阵混战开始了,话才暂时稍息。
老太太去注意打仗的胜败去了,把话暂停,雷士得了救,极其可怜的望到伏在椅背上一对黑眼珠放光的秋君。秋君也望他,望到他时想起日间的事,秋君笑,轻轻的问,为什么日间要走,有什么不爽快事情。
“不是不爽快,我有事。”
“你的事我知道。在……上也有那样一句:‘我有事,’这是一个男子通常扯谎的话,不是么?”
“亏你记得这样多。”
“你是这样写过!你的神气处处都像你小说上的人物,你不认账么!”
“我认了又有什么办法?你是不是你所记得到的我写过的女子呢?”
秋君诧异了,痴想了一会,眼睛低下不敢再望雷士了。在这清洁的灵魂上,印下一个情欲自觉的黑色戳记了,她明白在身边两尺远近的男子对她的影响了,过了许久才用着那充满热情与畏惧的眼光再来望雷士先生。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雷士先生说,说时舌也发抖。
女人不做声,却喊她的母亲。母亲虽回了头,心却在赵云打仗的枪法上。
“妈,”女人喊她的妈,不说别的,就撒娇模样把头伏到她母亲肩上去,乱揉。
“乖,怎么样?”
“我不愿意看这个了。”
“还不到你的时间!”
“不看了。”
“你病了吗?”
“不。”
“到那里去?”
“玩去,”她察看了腕上的手表一会“还有两点钟我们坐汽车到金花楼去吃一点东西去。”
“你又饿了吗?”
“不。我们到那里去坐坐,我心里闷得很,想哭了。”
“好,我们去,我们去。雷士先生不知道高不高兴去呢。雷士先生若是不想看这戏,我们就去玩玩吧,回头再来看阿秋的XXX。”
雷士先生不做声回答那母亲去是不去,只望这女人,心中又另外是一种空洞,也可以说仿佛是填了一些泥沙,这泥沙就是从女人眼中掘来的。
女人极其不耐烦的先站起身来像命令又像自己决定的说“去。”雷士也不由得不站起身了。这时女人极力避开雷士,不再望雷士,且把眉微蹙,如极恨雷士先生,不愿意与他在一个地方再坐。雷士先生则只觉到自己是无论如何将掉到这新掘的井里了,也不想遁,也不想喊,然而心中怔忡,却仍然愿意自己关了房门独在一间房里,单来玩味这件事,或仍然在大街上无目的的行走,倒反而轻松许多。
十三车中
在上汽车时,雷士先生与那做母亲的坐在两旁,秋君坐当中,头倚在母亲肩上,心绪极其不宁,时常转动,不说一句话,像害了病。雷士先生也无话可说,只掉头从车窗方面望外边路上的灯。他除了这样办,再也想不出另外一种方法了。他有点害怕这事的进展了,他不避退是不行的。虽然退,前面一个深坑他仍然看到,那里面说不定是一窖幸福,然而这幸福是隐在黑暗中的,应当要用手去摸,所摸到的或者是毒蛇,是蜴蜥,也不可知。
他到这个时候又仍然不能忘记那个作知事的年青汉子,他且不能忘记自己的地位。他记到这母亲方才在包厢中提到那新夫婿时的态度,也记到女人在日里提到她丈夫的态度,想到这些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了。在一切利害计算上神经过敏比感觉迟钝是更坏一点的,所以他又宁愿意仍然作为不了解女人的心情,那样来与那母亲谈话了。
然而做母亲的见到女儿心中烦躁,却不来与雷士先生谈话,只把女儿搂在怀里,吮女儿的脸。雷士先生就在那一旁懊悔自己白天做错了事,把一种机会由自己放去,为极蠢极无用的一行为。
十四金花楼
到了金花咖啡馆门前,雷士先生下了车。其次是女人,下车以前先伸出手来,给他,他只得把手捏着,扶女人下来,又第二次把那做母亲的也扶下来,在这极其平常的小小节奏中,雷士先生的心正如一缕轻烟,吹入太空,无法自主。他仿佛所要的东西,在这些把握中就得到了。又仿佛女人是完全天真烂熳,早把在戏场时的事忘掉,因为女人一入这大咖啡馆,听到屋角的小提琴唱片,在奏谷弗乐曲子,又活泼如日里在那花店买花时情形,假装的病全失去了。
找到一个座位后,雷士先生为了掩饰自己的劣点起见,把忧郁转成了高兴,夷然坦然的去同那母亲谈话,又大方的望着女人笑,女人也回笑,意思是像这样一来大家也可以无须乎具有戒心,就纵或在身体方面免不了有些必然的事,在心上倒可以不必受苦,方便自由多了。她要雷士先生始终对此种心情同意,故向雷士先生说:“这里不比戏场,同母亲说话,是不怕为锣鼓所妨碍的。”
“是的,我忘记问老人家了,过年也打点牌玩吗?”
“没有人。白天阿秋不唱戏,我就同她两个人捉皇帝,过五关,这几天也玩厌了,看书。”
“我听说老人家还能看书,目力真好。”
“谢谢雷士先生今天送的一包书,还有那些礼物。我阿秋说这是雷士先生送我的,我见到这样多的东西时,骂阿秋不懂事。阿秋倒说得好,她说书应当归她所有,东西则算母亲的,好笑。雷士先生,我们真不好说感谢你对于我们的好处的话了,天保佑你得一个——”
“母亲,”女人忽然抢着了话说,“什么时候我们过杭州去?”
“你说十八到廿都无戏就十八去。”
“十八!”女人故意说及十八,让雷士先生听到,且伶俐的盼雷士先生,意思是请他注意。
雷士先生说:“喔,十八老人家过杭州吗?”
“阿秋说是去玩两天,乘天气好,就便把嗓子弄好点。她想坐船了,想吃素菜了,所以天气好就去。雷士先生近来是……”
女人又抢着说:“母亲,我们住新新,住大浙?”
“就住新新,随你看。”
女人又说:“雷士先生,近来忙不忙?”
“……什么忙?”
“事情多吧。”
“无聊比事情还多。”
“无聊为什么不也乘到天气好到杭州去玩几天?”
雷士先生不好如何说话。
女人又向她母亲说,“妈,若是雷士先生无事情,能同我们一起处,就好极了。”
“恐怕雷士先生不欢喜同我们女人玩。”
雷士先生就说:“没有什么,不过我……”
“十八去,好极了。雷士先生你不要同我妈说不去,天气好,难得哩。”
“当真去吗?”
“为什么不去,我说到杭州,是顶欢喜的。划船,爬山,看大红鱼,吃素菜,对日头出神。听钟,真好。妈,明九他若来,——”说到这里时,这女人望到雷士先生又把头垂下,住口了。
那母亲说:“阿秋,你今天又忘记写信了!我告到你是应当寄信给明九告他那件事!你今天因为见到雷士先生,就只知道同我说这样那样,也不知道疲倦。”
女人低了头,不做声,情形又像因想起了什么事头痛,心里不耐烦起来了。
雷士先生虽然无意中又受了一打击,然于女人举动是看得很分明的。看到女人不做声,骤又烦恼了,就觉得这事情真渐进于复杂,为不容易解决的一件事了。
女人愿意雷士先生同到杭州西湖去玩几天,这动机在女人心中潜伏了什么欲望,雷士是明白肯定再不容惑疑了。不过在她的天真纯朴的心上,也许以为这样作不过是一种游戏,就尽雷士先生在一种方便中作一个情人,可以在这游戏中使雷士先生成一个能够快乐的男子,却并不是怎样危险的游戏。
雷士先生则先看到这危险,故忧愁放到脸上,不快活的意思完全与这时女人因一种情欲骚动在心中而显出的烦恼为两样。他是不是要利用这机会做一点事业,他还无法决定的。他把这事答应了,就应当去,应当到那里尽他所能尽的一个男子本分,这种天与其便的事上得到分内的幸福,他再因循则可以说是一种罪过。不过事情还有三天,在三天中他若能沉醉到酒里,则或者容易过去,也不会别有枝节变故。若这三天尽这中年人来想,可不知道凭空要想出多少忌讳了。雷士先生知道自己的坏处是比别人知道他的长处还多的,他就不能有这种信心相信到三天以后真过杭州!他这时愿意,敢,到时也说不定又害怕,愿意仍然过安宁单调的生活于上海不动了。并且他又想,时间是还有三天,单是今天一出门,所遇到的已就变幻离奇到意料之外了,则三天尽事实可能,还不知如何延展这局面。也许到时他纵不缺少勇气,勇气却又无用处,事情变了。
同时,他见到这女人丰艳的身体,轻盈的姿式,初熟鲜果似的情欲知识,又觉连三日后也不可耐,只想天赐其便这时就能把这女人拥到怀中,尽量一饱。
他在意识中潜伏一种吃肉饮血的饥饿,又在意识中潜伏一种守分知足的病态德性。他尽这两种成分在自己心上互相冲突,意志薄弱的他就也不左袒也不右袒。惟其既不能左也不能右,要在言语上始终保持到他略无痕迹的自然,也就不可能了。
他又有妒嫉情绪,因为这妒嫉情绪,他就觉得血在心上涌,以为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女人拿到手上一天或一分钟,要像他人那样看清楚了这女人一切才放下。到妒火中烧时他是完全不为自己设想也不为女人幸福设想,只想等待那机会一到,就将成为恋爱的人,使女人屈服,到后且不妨尽这作男子者知道有过这样一会事的。这也不过是“想”而已。若果想到的事全有危险的可能,则他稍过一时,又想到自杀作一悲剧完场,给这社会添一故事,那当然是更危险了。
他想的其实可以说是全无用处的。这时应当做的只是他来同这老太太说一点闲话,同时来用一些精巧的言语,随意把女人颠倒着,感动着,苦恼着,则雷士先生便不愧为男子,因为凡是男子应做的他已照做了。
他有理由说各样俏皮的话,也有理由说谎话,极不合理的就是缄默。他一面当用耳朵去作成小心听老人言语的神气,一面用眼睛极残忍的攻进他面前的女人的心中,极不应当低头去望自己的皮鞋。望到自己皮鞋的他,返忆到那从鞋店出来见到的舞女。他去想那舞女,却不能同眼前的女伶说话,真是无用的男子,另一时他自己也将无法否认的。
局面在沉闷中是雷士先生应当负责的。不过因为咖啡已来,大家就把注意力转到咖啡上去,所以雷士先生与女人皆得了救。说咖啡好坏是不至于抖舌的,他就不含胡的夸奖这咖啡,说是比大华还好。
“雷士先生到大华跳舞吗?”母亲说。
“没有,我是只到那里吃过两顿晚餐的。”
“为什么不跳舞?”女人说。
“不会。”雷士先生说到不会,意思就是问那母亲女儿会不会。
“据说容易学,我阿秋是会得不多的,要学就问阿秋,她是正极欢喜作人先生。”
“我想学唱戏。”
“雷士先生又说笑话。”
“不是笑话,我真愿意到台上去胡闹一阵。我看他们打筋斗的像很高兴,生活也不坏。”
母女全笑了,母亲说:“戏院可请不起你这名人。”
“正因为不要名誉,我或者就可以安分生活下来了。”
“你这样做社会不答应,要做也做不来!”女人这样说。意思是并不出本题以外。
“社会是只准人做昨天做过的事,不准人做今天所想做的事。”
“除了是雷士先生想到戏台上打筋斗,别的事是也可以作的。”这话是那母亲说的,好像是间接就劝说了雷士不要太懦。
“秋君小姐以为这话怎么样?”
“……”女人笑,咬了一下嘴唇,把话说到另外事情上去,她问她母亲,“那我将来真到美国去学演电影,妈以为好吗?”
“有什么不好。愿意做的就去做,就好了。”
雷士先生说:“真是,我以后也就照到老人家所说的生活下去,必定幸福。”
“是!幸福就是这样得到!但是为什么又……”女人不说完,又笑了。
“为什么?——”他要说的话只用眼睛去说,他望到女人。
女人不听这话,自己轻轻的唱歌,因为这咖啡馆这时所上的一张唱片,就正是她不久要唱的戏,她在避开雷士先生的攻击,然而在另一意义上她是仍然上前了。
……
十五车中
雷士先生用手捏着秋君的手,默默的到了光明剧场。
十六特别包厢
陪那母亲坐到那里看秋君做戏,他下场时记不清楚同那老太太说了些什么话。
十七车上
仍然捏了秋君的手默默的送这两母女到家,自己才坐那汽车回住处。
十八?
……
本篇发表于1929年6月10日、25日《东方杂志》第26卷第11~12号。署名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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