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母记-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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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走出了黄花镇,他的背囊除了一套衣服,空空如也,身上也只有十块钱,还有胸口紧掖着的一把铁剑。他走的时候,老师仿佛窥见他的眼眸中闪烁着两团奇特的火光,但他又说不出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少年决定去县城一带寻找母亲,他在去之前已打听清楚,无论是鞭炮厂还是砖厂,稍具规模的,全县也没有几家,大都集中在城郊一带。到县城有二百多公里,就是坐车也要八九个小时吧,但少年决定步行去。少年只有那么一点钱,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轻易动用的。不管走多少天,他坚信只要坚持走下去就能到达县城。他是沿着环绕黄花镇流过的小河动身的。地理老师曾在课堂说:“中国的城市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多建在水边,每逢江河交汇之处,必有城市,譬如武汉,譬如重庆,咱们县城也不例外,罗江和鉴江在此交汇穿城而过。不要说别的,就是咱黄花镇也有两条小河交汇流过啊,只是那无名小河被黄花河吞掉罢了,而黄花河也只不过是罗江的一条支流,它将要在下游汇入罗江,并最终流入南海。因此,理论上说,沿着黄花河一直走到尽头,然后再顺着罗江大堤是完全可以抵达县城的,它比走公路还要近呢。只是有车不坐,谁会这么傻呢。除非是想探险。”少年笑了,他今天可算是实践地理老师的理论来了。他并不傻,也不是为了探险,只不过是想省下十九元的车费而已。让他感到惆怅的是,他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旅途,他不知道能否找到母亲。

    少年沿着黄花河往东走去,走了半天,终于走到了它的尽头。黄花河被一条更大的河流所吞噬,不知所终,那条河流就是罗江。他感到罗江就像一棵大树,那黄花河只不过是这棵树上为数众多的枝桠中的一丫。在罗江两岸,田畴成片,稻子成熟的阵阵清香随风送至,让人心旷神怡。远处青山如簪,近处田亩葱茏。河水那么清,天空犹如淡蓝的玻璃,朵朵白云犹如硕大的天鹅绒坠于水中,花香水气,扶摇直上。少年使劲儿嗅着风中的清香,但觉心神俱醉。如果他不是重任在肩,这几乎是一次愉快的秋游了。

    大地上的稻子熟了。黄澄澄的稻穗沉甸甸地倾垂下来,仿佛一块块巨大的黄金镶嵌着大地,一阵风吹过,这些黄金在轻微地晃动。日已西斜,金色的霞光打在田野上,仿佛给万物镀上了一层金光。那些藏在稻叶暗影中的谷子,愈加闪光,仿佛一盏盏小灯被霞光照亮了。多美啊,少年不禁惊叹出声。不用多久,天就要黑了,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而田里收割的人随处可见,新刈的稻茬溢出汁液,打谷机发出的响声在风中飘荡。

    这是一家三口在收割,农夫头戴斗笠,农妇披着头巾。他们手中的镰刀在飞快地割取,连头也不抬,而一个小农夫将禾穗送入打谷机中,光着的双脚不停地踩动。他咧嘴对少年笑了笑,这是一个跟少年差不多大的男孩,只是他比少年强壮得多。他留着针尖似的短发,上身赤裸,犹如一截黑炭。少年打了个招呼,操起一把镰刀去割稻。像割稻之类的农事,少年并不陌生。他仿佛在割自家的稻子,干得特别卖劲。他尽管行走了大半天,双臂间似乎仍有无穷的力气。他手挥着镰刀,双脚在跟着移动,动作异常迅速。农妇直起腰来,心疼地说:“急啥呢,慢慢来呀,别闪了腰!”农夫却不善言谈,黝黑如石块的脸庞倒是绽开了笑意。顷刻,黑暗笼罩下来,完全覆盖了大地。他们终于完成这一块稻田的收割任务。农夫和农妇每人挑着一担谷子回去,而两个少年则用一根扁担穿过打谷机上的铁环,将打谷机扛回家里去。这种半机械化半人工的脱粒机械是一具由铁皮、木头和齿轮做成的庞然大物,它的分量并不轻。少年感到了肩头上不堪忍受的压迫,幸好他们的家并不远,很快就到了。

    少年的晚饭是在农夫家里吃的,一盆青菜,还有一碟豆腐,做得异常美味,农夫一家也颇为热情。少年将要在这个处于水边而又被金黄稻田重重包围中的村庄度过一个晚上。少年被安排跟农夫的儿子同居一榻。这个村庄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银鱼。只是少年并没有见到任何一条银子般的小鱼,哪怕是一条银白的鱼儿。农夫的儿子说,村庄的名字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天下大旱,禾苗烧焦,民不聊生(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他为自己能准确地运用这个成语而得意非凡),百姓求雨无望,坐以待毙。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天上来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少女,她就是银鱼公主……该故事朴素动人,农夫儿子的讲述也绘声绘色,他因为难得来了一个远方的客人而亢奋起来。但少年由于长途跋涉,再加上收割水稻,身体早已疲劳不堪,很快就沉入梦乡。但即使是在梦中,他的手也抓紧那把用布包着的利刃。农夫的儿子顿感索然无味,只好倒头睡去。

    第二天曙光初露,少年辞别农夫一家,重新踏上了旅途。农夫的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几块煮熟的番薯塞入他的背囊。他较之于多嘴的昨夜,显得木讷和拘谨了许多。他的眼睛红红的,仿佛是一宿未睡。也许是离别的伤感笼罩着他的脸庞,他显得愈加憔悴了。少年也是农家的儿子,但他知道他将是另一种人。尽管他还将要用十年时间才能证实这一点,但他无时无刻都在警告自己不可抛弃梦想。他虽然有着乡村少年同样的朴实,但更有着鸟儿飞翔似的梦想。他的双脚践踏着阡陌间的草叶,露水打湿了他的回力牌球鞋。他扶额远眺,罗江在青山之间闪亮,两岸长满竹林和桉树,满目青翠,江面上布满了乳白色的雾霭,随风飘动,拧成一团。远远望去,罗江犹如一个流动着的谜团,并不是仅凭肉眼就可以分辨的。这仿佛给他的旅途带来了扑朔迷离和不可预知的性质,这个想法让少年非常难受。江畔上的那团迷雾就像一大团棉花那样堵塞在他的胸口,他禁不住咳嗽了几声。管他呢,只要走下去,县城就会在前头。少年在对自己说。

    在傍晚,少年遇到了一个颇为棘手的难题。在他的面前出现一条三岔路口,而罗江仿佛从平地上突然消失了一样。其实这仅是少年的错觉。河流并没消失,它只不过是被一道高大的悬崖挡住了他的去路和视线,少年甚至还能听到徐缓的流水声。那堵可恶的山崖长着杂草和灌木,并露出黝黑的土壤和砂红的山体。少年不是猴子,他不可能攀缘而过。沿着河岸行走的想法是不实际了,他必须绕道而行。那么摆在面前的三条小径,哪一条才能将他带回方向标似的河流呢?是的,河流就像一个巨大的箭头,它的方向就是县城的方向。但如今这个箭头却逸出了少年的视野。这将是一个难以取舍的抉择。少年想起了政治老师所谓的关于人生道路的蹩脚比喻以及歧路亡羊的典故。少年笑了。去你的!少年负气似的走上了三条道路中之最为平坦和宽敞的一条。这条路夹在两座丘陵之间,越走越笔直,路面光滑而洁白,那种白色是泥土的颜色,但显得如此瓷实,路边长着一些杂草和野花,而丘陵上布满郁郁葱葱的橡胶树,每一棵橡胶树都像一把绿色的伞,一阵风吹过树林,每一片叶子都发出回声。暮色打上了路面,就像一袭轻纱轻轻地覆盖下来,开始是灰的,很快就完全变黑。少年伫立在道路中央,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已误入歧途。他离那道河流已越来越远。

    在少年的身后响起了“踏踏”的马蹄声,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拉着一辆木车在不疾不徐地走,车上坐着一对老夫妇。老头身体瘦小,脸颊深陷,倒是精神矍铄,他身上洗得发白的工作服预示了他的身份。他不是普通的农夫,而是农场的胶工。换言之,他乃是一个吃国家饷的干部,这个区别很重要。老妪面孔黝黑,看上去倒是异常高大,头上蓬松着杂草般的乱发,她扶着车辕,倒是显得悠哉游哉。车上还放着锄头、畚箕和粪桶之类的农具。老头向少年伸出手,说:“上来吧,孩子!”

    这一夜,少年在老头家里投宿。老头并没有住在小城堡式的农场,而是在半山腰建了一栋泥砖屋。老头说,老伴喜欢安静,这样也好,出工方便嘛。老头陪着少年闲聊,老妪在厨房生火做饭,她不停地往灶膛递送着柴草,那明灭的火光映照着她的黑脸和白发,让少年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老妪喊道:“老头子,去畦里拔些菜呀。”老头应了一声,摸黑从屋后的菜畦里拔了几棵白菜,还有几根生蒜和元荽。少年闻到一股血腥味,老妪已宰了一只鸡。晚饭是如此丰盛,这是少年做梦也想不到的,毫无疑问,老人将少年当成了远方来的贵宾。少年撕咬着香喷喷的鸡腿,他感到心里一阵温热,泪珠不禁滴落下来。

    “我们没有亲人,所以,我们将每一个路过的客人当成了亲人。”老头抿了一口米酒,惬意地说,“但一年到头,也不会有几个。”

    老头以前也曾有一个儿子,他在十八岁时出门远行,但此后一直不再回来。人们都说他已客死他乡,但这对老夫妇却坚信他会回来。他们已经等了四十年。

    “我们还要一直等下去,我们养了一群鸡,等他回来就杀给他吃。”老妪啃着鸡爪子,双手满是油腥,“他最喜欢鸡屁股了,所以每次杀鸡我都要将鸡屁股留给他。”老妪忍不住咯咯地笑。

    “他就像你一样,喜欢在外面莫名其妙地游荡,但等他厌倦了就会回来了。”老头接着说,“我就不明白,出门在外哪有家里好!”

    这一夜,山冈上月牙儿弯弯,却是星光灿烂。满天繁星犹如爆裂的水管,不,这是一支欢快的歌谣,老是在少年的耳畔响起。少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一股弥漫在小屋之间的温情攫住了他,但他却倍感惆怅。这对老夫妇生活也不宽裕,却是充满乐趣。但为什么父母却非得要天天争吵呢,也许父母活得还不够老?但这些问题不是少年一下子就可以想清楚的。他在迷迷糊糊之间睡着了。

    翌日,少年起程了,老夫妇有意留少年长住,但少年执意要走。他想,多好的人家啊,那大娘就像是我的祖母。少年从没瞧过祖母的模样,他还未出生她就过世了。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得找我的母亲。

    老头将少年带到罗江岸边,他一路上还在喋喋不休,在尽最大的努力,他希望能将少年挽留下来。

    “你要住多久都没关系,最好是留下来,做我们的孙子算了。如果你愿意咱们就回头啦——”老头瞅着少年,见他眼眶红红的,心里也有点难受,“算啦,我不说啦。你自己小心啊,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罗江大堤了,沿着江堤准没错儿,但要到县城,还得要走好几天呢。”

    老头驾着马车走了,少年目送着他走上山路,一转弯就不见了。他的鼻子一酸,一股温情和悲恸相交织的东西从胸间升起。他想,如果见到他们的儿子,也会劝他回家的。但他也知道这个假设毫无意义。但是他对自己说,就算找不到母亲也要回家。他不能让父亲为他担心。

    少年走了一天,终于迈上了罗江大堤。高大的江堤一片碧绿,呈现着优美的斜坡。三三两两的牛羊在绿色的斜坡上吃草,即使在秋天,江堤上的青草依然茂盛。江面愈来愈开阔,晚风吹送着植物的清香,金色的霞光打在水上,波光粼粼,仿佛河面浮满了金子。少年的心情迅即好转起来,大江滚滚向前奔流,那浩瀚的江面犹如仙境。那笔直的江堤也预示着县城就在前方,他不会再迷路。江堤是如此宽阔,不仅有缓慢行驶的马车和呼啸而过的自行车,偶尔还有前行的手扶拖拉机在“突突”地喷着浓烟。他禁不住在江堤上狂奔,他感觉江风在耳边呜呜地吹过,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儿在尽力飞翔。这是他离开黄花镇以来心情最美好的一个时刻,他宁愿相信他将会交上更好的运气。

    夕阳大如铜盆,一片通红,就要坠入水中,江水红艳艳的。落日回到水中,仿佛河底乃是它的屋宇和墓茔。不过少年并不担心,他知道太阳明天还会从河面上升起。他不止一次目睹过红日在河上的升降。无论河水的流逝还是红日的升降都预示着时间的流逝,但时间对少年来讲并无意义,除非是时间的流走可以缩短他艰辛而前途未卜的旅程。他只关心空间的变化,他恨不得胁生双翅,一步就来到县城或者来到母亲的身边。随着县城的日渐临近,他的心里隐隐滋生了一丝恐惧,县城总是可以到达的,但他能顺利找到母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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