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母记-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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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小说林》2009年第02期

    栏目:短篇小说

    一九八六年的一天,这一天还是星期四,少年就在课堂上坐不住了。他觉得右眼皮直跳,汗流浃背。俗话说左眼跳,跳入口;右眼跳,无路走。左眼跳预示有口福,右眼跳却多是凶兆。右眼皮跳得越来越急了,少年听到一阵嘭嘭的响声,仿佛有一个小人在敲着一面木鼓,越敲越急;又像有一只小青蛙拼命地弹跳,却怎么也无法逃出眼皮的挟持。少年大感骇异,却又说不清是什么缘故。他决定请假回家,他有一种预感,他担心家里会出事。

    其实家里没有一天不出事,譬如母亲闹着要上吊、喝农药、跳河,父亲则忙着将所有的绳子烧掉,将农药倒进茅坑。当然父亲无法将小河填平,也无法拦住披头散发、状若疯虎的母亲。不过,他也不担心,因为他知道老婆不会真的跳河。她不会游泳,自从有一次“跳河”呛了几口水之后,就连洗衣服见了水都会头晕。事情皆因吵架而起,而每次吵架都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心慌。为什么会心慌?手上无粮家中无钱,心儿自然慌。要么是米缸没米了,盐罐没盐了,孩子光着屁股在村巷上奔走没裤子穿。男孩倒也罢了,都是两女崽呢。她们还小,还不懂得害臊,但母亲赵翠花却臊得抬不起头来。母亲每天早上起床煮粥,把米缸刮得震天价响,瞅着米升里的这点米,历历可数,就不禁觉得手发抖脚发颤心眼儿堵得慌。

    她觉得胸部一口气出不去,憋得难受,就开始捶胸顿足地痛骂起来:“张大富你这个斩头鬼没本事,长着一颗榆木疙瘩,光会吃饭,就是不会挣钱,害得子女没饭吃没裤穿。张大富你个斩头鬼,为什么不去死?你死了倒好,不死咱娘儿怎会有活路?”赵翠花骂着骂着,就哽咽起来,转而埋怨自己有眼无珠,竟会嫁给这样一个窝囊废,她哽咽着说,“以前贪你靓仔,看起来倒还白白净净,以为是一个富贵相,怎知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中看不中用,我呸!老娘算是瞎了眼啦。都是信了媒婆的胡说八道。”通常,母亲在撒泼时,父亲就躲在屋角,连大气也不敢出。但就是佛也有气,有时父亲也会顶嘴,这可就不得了,战争马上升级,吵架变成了打架。等闹完了,母亲才抹干眼泪,端起匾箕去邻家借米。等炊烟升起,已是日上三竿了。

    少年叹了口气。但愿这次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也就是打打架,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架不可不打,但日子不能不过。少年也懂得了这个道理。他忽然有点可怜父亲。家里一亩九分地,一年到头像牛马那样劳碌,挖出来的粮食却填不满一家五口的肚子。两个妹妹端着空碗在乱叫,像两只伸着脖子的鹅。贫寒夫妻百事哀,父母每天都要吵架,家里的板凳没一张是完整的,全被母亲摔断了腿。当然凳腿也没有白断,它们在父亲的屁股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

    少年就读的学校叫黄花初中,是黄花镇唯一的一所乡村中学。村庄距离黄花镇也就十来里路,步行要一个小时。他平时也不回家,带了大米及萝卜干在学校蒸饭吃,周末才回一次,顺便带点伙食。但今天还是星期三,这样的情况对于他来说还是头一遭。

    家里果然出事了,说也奇怪,少年一回到家里,眼皮马上停止了跳动。父亲张大富抱着头蹲在门槛上,垂头丧气,犹如一只瘟鸡。父亲头上还包着一条脏兮兮的蚊帐布,布带上隐隐渗出血红。四岁的小妹在哭哭啼啼,八岁的大妹在柔声哄她,哄不了就威胁说:“你再哭我揍你!”但小妹哭得更欢了。少年放下米袋,赶紧抱起小妹,惊叫道:“出了什么事啦?”小妹哭道:“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呜呜——”大妹在小妹脸上晃着拳头恫吓:“叫你不要哭,再哭我真的揍你——妈妈跟人走啦,妈妈不要我们啦——”大妹的嘴也扁了,语带哽咽。张大富斥责道:“别胡说,妈妈是去做工,又不是不回来,吵什么吵?哎哟,痛死我啦,好狠的婆娘。”

    少年松了一口气,说:“妈要做什么样的工?她去哪儿做工?她什么时候回来?”少年连珠炮般地发问。张大富含糊其辞:“是去县郊的九龙塘做鞭炮,不,好像是莲花湾的砖厂做工……”

    少年大声说:“到底是做什么工嘛?”

    张大富说:“我也不大清楚。反正不是做鞭炮就是做火砖啦,还能有什么工做?”

    少年咆哮道:“什么都不清楚您也让她去?”

    张大富说:“就是清楚我也不让。所以我的头就被凳子砸破啦,好狠的婆娘。”

    少年的一颗心在下沉,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仿佛有一窝蜜蜂在嗡鸣。他仿佛看到了一幅极为可怖的图景,他的心在霎时间被一股绝望的情绪攫住了。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说:“走了多久啦?”

    张大富说:“昨天刚走的,跟着村长去了。一起走的还有阿凤、桂花和杜鹃。”

    阿凤和桂花都是村中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妇,杜鹃则是村庄出名的美人儿,芳龄十八,尚未婚配,附近村庄的小伙子和老光棍,无不垂涎三尺而无隙可乘,人家门槛儿可高着呢。当然,赵翠花模样儿也不会差,三十多岁,肤色白皙,眉清目秀,徐娘半老,丰韵犹存。村长带人走时,还说:“多少人想去呢,但没这福分。工头说了,长得不俏的不要!”

    张大富又说:“不要吵啦,妈妈很快就回来的。其实做工也没啥不好。只是跟村长去就不好,那狗日的不是好人,别人不知道他的底细我还不知?”

    少年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他总算弄清了来龙去脉,原来是母亲要去做工,遭到父亲的剧烈反对,但母亲终究还是去了。当然去之前免不了一场打斗,鸡飞狗跳,遍地狼藉,不在话下。尽管硝烟已经平息,但少年从张大富头上的创伤可以想见打斗之惨烈以及母亲要走的决心。因为赵翠花虽然动不动就搬起板凳砸人,但却是瞄准了丈夫的屁股砸去的,可见她也是志在威慑,而不是真的想要人的命。

    张大富问:“你不好好在学校念书,回来干什么?”

    少年一怔,但旋即说:“学校选拔我下个月去参加县里的智科竞赛呢,我得好好准备,我要备足一个月的伙食,这段时间我就不回来啦,免得分心。”少年撒了一次谎,脸色绯红,心里颇为不安。

    少年的成绩一向很好,参加竞赛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张大富很高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小子,好样的!”

    第二天,村长张玉成回来了。张大富马上跑去问他:“村长回来了?”

    张玉成连眼皮都不抬,点了点头。

    张大富又问:“我老婆咋不回来?”

    张玉成懒洋洋地说:“她要做工呗,她要回来还做个×工?”

    张大富嘻嘻笑着,点头哈腰地说:“那是,那是。村长您咋不做工?”

    张玉成气呼呼地说:“我好歹也是个国家干部,有国家饷吃,哪儿用得着出门做工?”

    张大富身子摇晃了一下,犹如一片木叶遭遇了风吹,说:“那是,那是。我老婆做的是啥工?”

    “人我交给了工头,做啥工你问工头去。”

    “我到哪儿去问工头?”

    “工头有时在九龙塘,有时在莲花湾,有时在官桥镇,我闲着没事成日跟着他?他在哪儿咱怎会知道?好奇怪!工头又不是我家养的一只狗,唤一声就能找到。”

    “是我问得不对,我那口子说过几时回来?”

    “她爱啥时回来就啥时回来,谁管得着?我又不是她老公,你才是她老公嘛,她没跟你说?尽说混账话。”

    张玉成不耐烦了,摆了摆手,说:“去去,我要上茅坑啦。”他拗断一根晒干的蔑白,撕下一小块做牙签,塞进黄板牙里,剩下的折成两段,以供刮屁股之用,遂哼着小调往自家的茅房走去。

    张大富挪了一下脚步,想跟着上去,但最终还是沮丧地停了下来。少年伫立在父亲身边,听着父亲跟村长对答,他脸色憋得越来越红。他扯了扯父亲的衣袖:“走吧,爸爸。”

    少年在家里待了三天,父亲很想念母亲,小妹更是经常哭着要妈妈,大妹紧咬着嘴唇,看上去无比坚强,实际上也是潸然欲泣。每天黄昏,张大富干完农活,就背着小妹、拉着大妹去村口往外张望,希望赵翠花会像仙女下凡一样突然出现,但霞光散尽,暮色逐渐笼罩下来,黑暗不仅淹没了那条白蛇般迤逦而去的小路,也淹没父女三人满怀希望的眼眸。少年站在苦楝树丛中,他透过细小的枝杈看着三人在暮色中无限凄凉的背影,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孤独从心底升起,这种孤独感像油锤击打胸口,他几乎站立不稳了。在霎时间,他做出了一个秘密的决定。

    晚间,厅堂里亮着五瓦的灯泡,光线昏暗,少年明天就要返回学校了。张大富给少年打米,他一边用米升量着,一边在计算:“一星期五斤,一个月四星期,一共是廿斤,廿斤够了吗?不够再给你添点,小子,好好努力啊。”少年看着米缸里的大米飞快地塌下去,转眼间就快见底了,他鼻子一酸,说:“够啦,要不我少拿两斤吧。”

    “傻小子,饿坏了怎么学习?明天我再拿点谷子去碾,地里还有番薯芋头呢,水稻又快熟了。你妈去做工倒有一个好处,省下不少口粮。”

    天还没亮,父亲就下地干活去了。当阳光照进木格子窗的时候,少年乘着木梯走上阁楼,阁楼里堆满杂物,一片阴暗。少年找到了父亲的工具箱,抄起了一把锯,那把锯的锯齿依然尖锐,锯身依然饱满,它除了被铁锈所腐蚀之外,几乎可以算得上完整无缺。少年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他感到自己的笑声犹如锯齿,它切割过阁楼混浊的空气,犹如切割新鲜的木头,这是一种摧枯拉朽的感觉。张大富做过木匠,但不能做出一件像样的家具;他还学过泥匠活,但没有能力砌出一面笔直的墙。总之,他学过的东西有很多,但却无一精通。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也堪称天才,不管是什么东西,他瞄一眼就会,无师自通,只是做出来的东西却全变了调,而且他的兴趣也不会持久。没有恒久的专注和痴迷,这是他无法成为一个好匠人的致命伤。少年笑了,他觉得父亲的确很有趣。好在那把锯子仍在,它将会有更好的用途。

    初秋的阳光清澈如水,如碎银般洒满屋顶和树梢。乡村的阳光多么好,更让人激动的是它那么充足,而从不用花钱。少年用锤子一击,锯片应声断成两截。那种钢片折断的声音异常刺耳,响声在黄泥小院里久久回荡。苦楝树上有一只乌鸦惊飞而起,仿佛连它也感觉到了空气中震动着的某种凶险的气息。少年捡起较长的那截,长逾尺许,宽若木尺,少年用手掂了掂,感到很满意。他将锯片按在磨刀石上磨,红锈在掉落,尖锐的断口一片雪亮,他用两块木片夹着锯条,用细绳子绑得牢固。这样,他就制作成了一把类似铁剑的武器,只是剑身布满锯齿,只有剑尖才锋锐异常。与其说是剑,不如说刀更确切一些。大妹在旁边怯生生地瞧着,锯片的刃口反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少年瞥了她一眼,心中感到无限温柔和痛楚交织着的情感。他听见体内的一声叹息,犹如一根羽毛掉入了水底。直到晌午,少年完成了“磨剑”的所有工序,包括用一块旧布将它严密地包裹起来。他将铁器放入怀抱,他触及了布料的柔软和温暖,以及铁器的坚硬和冷冽。他决绝的心犹如锋锐的剑尖,将会戳穿大而无当的生活,犹如戳穿生活的谎言——假如生活是一只只不断膨胀的气球。谁知道呢?也许这把剑用得着。

    他背起那廿斤大米迈上通向村外那条小路。他没有等父亲回来,父亲就像牲畜一样,戴着镣铐仍在劳作,没有吃饱而没有不满。他只是嘱咐了大妹一句:“好好带着小妹呀——”小妹挥了挥手,她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大妹使劲儿地点了点头,她拼命忍着眼眶里的泪滴。

    少年回到黄花镇,他将廿斤大米卖掉了,换了十块钱。这也许是他一生中做的第一桩买卖。可能是贱卖了,但没有办法,他需要钱,而且也没有再将大米放在学校的理由。因为他决定去逃学。既然撒过了一次谎,就不怕再撒一次以至更多,很多东西都是这样的,只要开了头,就不会有终止的时候。好在,这次少年俨然是一个撒谎的老手,他对老师说:“我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我需要请一个月假去医。我的病可能会传染——”

    老师对此深信不疑,少年在所有老师的眼中,都是一个好学生,成绩既好,人又老实。老师的耳朵被“传染”这两个字所震撼,往后一闪身体,一迭声问道:“是什么病?”

    “不知道。它怪就怪在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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