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母记-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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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暮色渐降,人们和牲畜均迈上回家的路。但少年仍要出发,他离家里越来越远。他伫立在空旷而高高的江堤上,他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将如何度过秋霜渐浓的一夜呢?幸好,耳畔响起船桨的吱呀声,江面一灯如豆,但一只乌蓬船的轮廓仍是依稀可辨。小船靠近岸边,一声清脆如银铃的呼唤迎风传来:“上来吧——”少年一怔,只见船头上站着一个俏生生的人儿,少女又说:“是叫你呢,傻瓜!”少女掩嘴吃吃地笑。少年噔噔噔地从倾斜的江堤奔跑下来,迈上木船,船身有些晃荡,少年趔趄了一下,差点立足不稳,少女又笑了。少女年纪跟他相仿佛,生得异常俊美,身后拖着一条大辫子,上身穿着蓝底白花的碎花衣裳,腰前披着围裙。多美的女孩啊,少年目瞪口呆。少女捻着辫梢上的红头绳,似被他瞧得有点羞涩。有一位老人在船尾撑着船篙,爽朗地大笑。

    这是一个水上人家,少女阿菱跟爷爷相依为命。他们一辈子都在水上活命,平素以打渔为生。少女在船头上生火做饭,火光映照着黑暗中幽亮的江面,天上群星闪烁,每一颗都在江心找到了自己的肖像。这天晚上,少年吃到了一生中最鲜美的鱼汤,汤里还浮着姜片和几根小葱。那是一尾全身金黄的鲤鱼,美丽极了,鱼尾在砧板上疯狂地摆动,而鱼嘴在轻微地翕动,那一片片金色的鳞片在少女灵巧的手上剥离。少年就那样跟阿菱挤睡在船篷中,一张薄被盖住他们。少年感到心里有一面小鼓在咚咚敲响,但是他一动也不敢动。他们俩曾说过许多许多的话,阿菱已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她睡得如此香甜。但少年为失眠所苦,阿菱幽幽的体香让他有点心乱,船身在水波中的晃动也让他一时适应不了。老渔夫叼着烟斗,蹲坐在船头上,烟斗上的火星明明灭灭,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孤独的鸬鹚。他仿佛在想心事,其实仍在垂钓。他在等待着大鱼上钩。阿菱的父亲曾经是一个鞭炮作坊的工人,但在一次事故中炸死了,连完整的尸首也找不回来,而少女的母亲在她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她,不知嫁到了何方。这都是少女告诉他的。人世间总是有如此悲伤的事情,正如平静的江面下也可能潜伏着急流和旋涡。少年总是如此容易伤感,他注视过老渔夫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老人总是平静如昔,他的皱纹间肯定隐藏着无数次风暴,他选择了沉默。生活就是忍耐。但少年还不懂得这个道理。阿菱也不懂得,她从无烦恼可言。她的笑声让少年倍感温暖。

    当少年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他错过了一次美丽的日出。老渔夫昨晚果然钓到了大鱼,那是一尾重逾十斤的大青鱼。阿菱兴奋地用手比量:“它的尾巴那么大,就像一面蒲扇!”可惜少年无缘见到,天一亮,老渔夫就用鱼篓装着赶集去了,赶早市才能卖到好价钱。

    少年并不急着离开,他喜欢跟阿菱待在一起,如果不是要找母亲,他情愿一直待下去。阿菱是一个非常动人的少女,她的笑靥犹如绽放的百合,笑声好像雪白的浪花。少年跟着阿菱,学会了撒网捕鱼,那些雪亮的鱼儿在网眼拼命挣扎而不得脱身,犹如一把把柔软的小刀。阿菱的笑声像阳光一样无处不在,轻轻地落下来,暖融融地覆盖着少年的脸庞和双肩,还有心上。少年终于要离开了,阿菱显然也有些不舍,但是她爽朗的天性驱散了心里的阴霾,她大声地说:“你以后还要来看我啊——”少年狠狠地点了点头,心底的伤感犹如喷泉一样上升,涌上了喉咙,他几乎要哽咽失声了。阿菱不吭声了,拉起少年的手。少年的脸一下红得发烧,他抱住了阿菱,抱得那么紧,抱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阿菱的胸膛蓓蕾初绽。土布薄衫和围裙依然难以阻挡乳房的顽强凸起。少年的脸上更烧了,他感到她的双乳顶着自己。她的胸脯很结实,略有弹性,犹如一对青硬的果子。少年感到一阵晕眩。他放开了阿菱,挎起背包,狂奔着跑上了江堤,好像逃跑似的。少年跑上江堤,转身回望,阿菱依然痴痴地伫立着,凝视着他。“阿菱,我会回来看你的——”少年将双手卷成喇叭状大声喊。他的心里洒满了阳光,纷纷扬扬,犹如白色的花瓣。

    少年终于来到了县城,他是在一个秋阳明媚的下午来到的。灿烂的阳光给他带来了好心情,也让他来到陌生地带的不安感消除。他没有看过这么多房子,也没看过这么多的人,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汹涌,房屋鳞次栉比,密密麻麻。只是房屋大多显得破旧,了无生气,尽管秋天的阳光如此明亮,但依然难以掩饰小城的颓败之相。几片黄叶在风中飘坠,越发给街道添上几分萧瑟之意,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南方小城,改革开放的春风仍没吹过这片近似冬眠般的土地。倒是许多衣着时髦的女子拖着裙裾或露出雪亮的长腿轻盈而过,摇曳生姿。少年以前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裙子,筒裙、连衣裙、百褶裙,让人目不暇接,哦,还有短裙下面那些玻璃试管般闪亮的长腿。城市的女子为什么这么漂亮呢?少年不禁为之迷醉。

    但是,这座小城并没有给少年留下更多的好感。在黄昏时,少年已是饥肠辘辘,但没有人愿意招待他一顿晚饭,更不会让他住上一晚。城市有的是餐馆和旅店,但都要用钞票换取。少年捏紧了衣袋里的十元钞票,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不到迫不得已是不会动用的。少年甚至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他做了一次乞丐,但是一无所获。后来,他硬着头皮走进了一家名叫“李记”的小吃店。他对店主人提出让他干一个晚上,他只要一大碗稀粥,如果有可能的话,让他在这里住一晚。他遇上了一个好心的店主,如愿以偿。

    他在县城转悠了一天,城里根本就没有鞭炮作坊或红砖厂。也就说,母亲在这个县城里的可能性不大,当然,前提是村长张玉成说母亲在炮厂或砖厂做工的消息靠得住。不管怎么样,还是到炮厂或砖厂去碰碰运气再说吧。少年打听清楚了,炮厂、砖厂之类,大多集中在城郊一带,并不远,步行大半个小时也有望到达。就在少年动身往城郊的时候,这个城市对他露出了狰狞面目,他遇上了一伙小流氓。

    这是一伙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四男二女,穿着奇装异服,男的留着齐耳长发,女的头发卷曲,犹如波浪在涌动。他们在一座石拱桥上相遇了,就要擦肩而过。少年觉得很好玩,不禁多看了一眼。谁知这一眼就看出麻烦来了。少年背着背包,衣冠不整,蓬头垢面,又显得傻头傻脑,一看就是一个小乡巴佬。乡巴佬在这座城市不会有人看得起,一个嘴唇涂得红艳艳的女子走过来,拉起少年的手往脸上摸了摸,说:“小弟弟,是不是让老娘给迷住啦。从我的裤兜下钻过,我就给你亲一口。”

    “快钻,快钻——”其他的人大声起哄,辅之以大笑。在他们看来,少年无异于落入了猫爪中的老鼠。这次,他们要好好将他耍弄一番。

    少年脸色煞白,他不是恐惧,而是紧张。他因少女柔软的手而不安,他甩开了少女的手,没有吭声。他仿佛没有听见少女说话。

    “樱姐,看来这小子还挺不服气呢。先给他点颜色瞧瞧。”有一个男的阴阳怪气地说,当胸就给了少年一拳。少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痛得身体蜷曲如虾米,额头沁出了冷汗。他伸手探入了胸部。在别人看来,他是因疼痛而掩住胸部,只有他知道,如果他的手一伸出来,必定有人血溅五步!

    那几个男的又是一番拳脚,少年被打倒在地。

    “钻不钻?不钻打死你——”少年的耳朵里溅满了碎玻璃似的狞笑声。他的头脑中有一股怒火在燃烧,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但是他一声不吭。他的牙齿咬破了嘴唇,沁出了血丝。他的手依然停留在怀中。那伙人终于走了。连少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取出怀里的利刃。

    少年找遍了城郊的鞭炮厂和红砖厂,炮厂有十二家,砖厂只有两家,但他都没有找到母亲赵翠花,也没见到阿凤、桂花和杜鹃的身影。他倒是目睹了鞭炮厂的意外爆炸和砖厂的砖窑倒塌。鞭炮厂的爆炸发出了一阵巨大的轰响,天上升起一朵硕大的蘑菇云,爆炸声此起彼伏,一浪接着一浪,其间夹杂着人们拼命奔逃的哭爹喊娘声。他看到一截血淋淋的大腿从空中飞到了他的面前,差点就落在他的身上。在这一刹那,他想起了少女阿菱的父亲。当他一转过身去,就哗地一声吐了出来。砖窑的坍塌声则显得有点沉闷,仿佛是两段巨木在互相碰撞。少年跟砖窑隔得相当远,他只听到那些沉闷的声音,然后有人在惊呼,惊呼声更加低沉,转瞬即逝。少年没看到有人从砖窑中跑出来。

    连日来的奔波一无所获,少年彻底死心了。他坐在山岗上,撕着地上的草叶,双眼噙满了泪珠。他一下子放松了,他的心里空空荡荡,犹如一只倒光了东西的口袋,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他的母亲跑到哪儿去了呢?她到底在做什么工?但是,少年决定不再寻找下去。他想起了农场那对老夫妇的儿子,那个十八岁出门远行而一辈子都没有回来的男人。他要回家,他已离家多日,不能让父亲为他牵挂。

    少年决定在县城打工,以便赚到足够回去的路费。他在那家“李记”小吃店干了五天,挣到了二十块钱。他买了一张返回黄花镇的车票,尚有一元余额。他顺利地回到了黄花镇,他卖米得到的十元钱终究分文不用,他要将这个月的伙食重新买回来,而他不可能再买回廿斤大米了。

    少年重新回到了课堂,他对老师说:“我的病全治好了。”

    “是什么病?会不会传染啊。”老师说,“不过,痊愈了就好。”

    “是一种不起眼儿的小病。”少年笑了,只是他的笑容里隐藏着一丝苦涩。

    在这期间,少年又回了一次家。但是母亲依然没有回来。倒是跟她一起去的杜鹃先回来了。杜鹃出去时是一个清清纯纯的大姑娘,回来时判若两样,打扮得花枝招展,涂脂抹粉,整天扭着腰肢走来走去,也不肯拿起农具下地了。少年想,杜鹃打扮起来倒是不比城里的女子差呢,只是城里的女人说开放,但也没有这样风骚呀。但他还是觉得以前不施脂粉的杜鹃好看,那眉眼儿清清亮亮,不比现在透着一股妖媚。她干吗将腰肢儿扭得那么厉害呢,像柳条儿似的,随风摇摆。以前她走路双腿笔直,裤腿之间不透一丝光亮,现在倒好,走路双腿一左一右,犹如鹅行鸭步,仿佛两腿间夹了一只米升大的木瓜。少年也搞不清是什么原因。她总不会是故意的吧,多难看啊。其实,不仅少年注意到了这一点,全村上下的人都注意到了。有人还忍不住掩嘴窃笑,而以前死死追求的小伙子则不禁唉声叹气。少年听到有个小伙子说:“没啦,渣都无得剩(粤方言,什么都不会留下来)!”

    “我家杜鹃可行大运啦,她在城里找了个有钱的主儿,是个工头。”杜鹃妈倒是眉开眼笑,逢人就讲:“我可舍不得她再上山砍柴哪,弄糙了手儿我那金龟婿可不答应,咯咯咯——”

    父亲张大富跑到杜鹃家,问道:“我老婆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我怎么知道?我都没见过她啦——”杜鹃说。

    “她不是跟你们在一起的吗?”张大富懵了。

    “跟我在一起,笑话!她哪儿配啊。”杜鹃嘴一撇,不屑地说,“阿凤和桂花比她漂亮多啦,都没有资格。我的职位不是哪个阿猫阿狗随便就可以胜任的。”

    做工还要挑漂亮的?不是做小姐吧。听说城里新近兴起什么服务业,酒店招服务员不要男的,专要女的,还得漂亮。剃头店也不管会不会剪发,懂洗头就行,倒是一律要漂亮,还美其名曰发廊或美发厅什么的,就是不叫理发店。还有什么按摩室、桑拿浴什么的,有披着轻纱的小姐帮人捏膀子洗澡,那纱是什么纱?透明的哩,胸膛那两个东西全看得见!好过瘾啊。从城里回来的小伙子说得唾沫乱飞。张大富听说赵翠花没跟杜鹃在一起,反倒松了一口气。

    少年见父亲对赵翠花的想念与日俱增,甚至动过去找她的念头。但地里的庄稼总得侍弄,两个女崽也小,不好抛下不管。他也只好备了些果品,每逢初一十五,到土地庙去拜神,祈求神礻氏保佑赵翠花平平安安,早日归来。钱挣没挣到无所谓,要紧的是人平安,甚至就是做小姐也无所谓啦,关键是人要回来。

    少年在周末又回了一次,阿凤和桂花都陆续回来了,只是赵翠花还没回来。张大富自然少不了又要问她们。阿凤说,我俩一直在一起,就是没见到她呀。工头叫做啥就做什么呀,工头叫去哪就去哪呀。要紧是挣到钱,那活儿不是人做的,老娘下次打死也不去啦。

    当少年又一次回家时,母亲赵翠花终于回来了,皮肤晒黑了,人也显得消瘦,倒是精神抖擞。她扯了一匹布料,给三个孩子都缝了一套衣服。甚至连张大富都有份儿,她用剩下来的布料给老公做了一件大裤衩。两个小女孩欢呼雀跃,连张大富也眉飞色舞,忙里忙外,特别起劲。他既没有问赵翠花在哪里做工,也没有问她在做什么工。他什么也没有问。

    少年偷偷地跑了出去,他跑得那么快,他仿佛在飞。他真的感到胸口有一只鸟儿在扑棱着翅膀,他恨不得代替那只鸟儿去飞。季节已到深秋,该收获的早已收获,不用收的就废置在田里。天空是那么高,但河水渐渐浅了,倒是愈来愈清亮、愈冷冽。秋风萧杀,草叶枯黄,原野渐呈颓败之相。少年沿着小路跑上村庄对面的山岗,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放声哭了。他蓄积了整整一个季节的泪水终于全倾泻了出来。他太开心了。他因幸福而哭泣。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他的寻母之旅,包括他的母亲。他决定守口如瓶。这就是他在秋天唯一的秘密。

    作者简介:黄金明,1974年出生于广东化州。现供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大量组诗、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诗林》、《诗刊》等刊物并入选《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2年诗歌》等60多种选本。2003年应邀参加第二届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人民文学杂志社主办)。2004年被聘为广东省作家协会第二届签约作家。2008年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著有长篇散文《少年史》(上海三联书店)等5种。2005年开始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花城》、《作品》、《星火》、《百花洲》、《广州文艺》、《广西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何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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