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三毛:韩星孩散文选-单身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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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野笔记

    第一年 1996年9月—1997年8月

    睡不着,又起来,表上的时间是凌晨一点三十五分。我,一个睡不着的人,是黑夜的杂质。我相信,我不能睡去,石头就不可能醒来,我不断醒着,就有一个爱我的人不断地痛着。阿楠,你正在这秋夜里痛着吗?

    永恒现代的东西是最古老的东西,如下雨、日出,如开花、落叶。贴近了它们,也即贴近了生命的本源,借此,人可以穿越“文明”的迷雾找到回家的路。

    醉得生死不分、男女不分、敌我不分、父子不分、得失不分、日夜不分、真假不分、长短不分。醉使一切模糊。人可以分为两类,喝酒的和不喝酒的。

    面对大海,没有人不是孩子。我发现海水是咸的,就像面条汤,味道不错。那毫不厌倦的波浪。那漂亮的小泥螺。那蓝天,蓝得不可思议,蓝得像是上帝刚刚把它生下来。秋天真美,人生真美。总在我被不可思议的美慑服时,我想起上帝。

    爷爷跟我一样,也是生命,这是我的又一个发现。

    一生太短,来不及看某一个人,来不及看完某本书,来不及把某封信检查一遍再寄出去,来不及看清某个人的脸,甚至来不及把某句话说完。

    我如此贫穷,却又有如此无限的黑夜供我居住。

    我想哭,我想死,我想故乡,我想上帝,我想入睡,我想去爱,其实都是同一回事。

    我看见干净的女人、水果或布,就觉得自己干净,看见不干净的,就觉得自己不干净。我一生的努力就是为了干净。

    尽管有困意,但我的双手和双脚,我的上衣和裤子都没有想睡的意思。

    有些黄昏,天并不急着黑下来。

    每一个人都是生命,都希望得到疼爱。

    人的出生就是被抛到一个远方,一生只是返乡的过程。

    对说话的厌倦是对人生、对世界的厌倦的主要症状之一。有时,某人向我微笑一下,令我不知所措或颤栗。

    都是劣质的人生,脸上打满了阴谋的草稿,签满了入侵者的身影,无人可与语、可与信,自己也要嘲笑自己不合时宜的寂寞。

    我是有福的,我曾阅读过许多星星般的灵魂。

    幻想中的幸福生活,因为它迟迟不来,而使人误以为它已经来过并已远去,就这样,人开始了对未来的怀旧。

    蓝的天,彩色的初冬草坡,寂静的午后,是世界的午睡时刻。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一张折叠椅子开始了生活,而另一把却濒临死亡。一张办公桌和另一张办公桌在挤眉弄眼。而操场裸露,日益性感,一阵风吹走了它的象征意义,我找不到它的裤子,因为天上没有一朵云。

    我想离开这里去杭州,但我窗外的小鸟不一定要到杭州或纽约鸣叫。

    我看见一个体育老师在临近午餐时刻把健身房的门关上,并加锁,这是一个已工作了一上午的男人在关门,这是一个已工作了十八年的男人在关门,当时,我哼着一支软绵绵的像破袜子的小调。他的这个动作是永恒的,并且暗示了我迟早将要离开这个地方。

    那飞翔时的鸟是灵魂,不是肉体。但我们都在贬低肉体,肉体本身也是有灵气的。

    从秋天到冬天,就像一张微笑的脸渐渐变得阴沉。

    元旦前夕到杭州,跟朋友到净寺。净寺的钟楼如卡拉OK厅,谁都可以敲一下,每次10元钱。

    又过了一天一夜,风又刮了一天一夜,风也在启示和祝福吗?奶奶和外婆,她们像家乡的山冈一样古老而不易消逝,但她们毕竟是随时都可能消逝的了。以前担心过鸟雀如何度过暴雨中的夜晚,现在我是担心我家的老人们如何度过每一天、每一夜。

    深夜穿过校园,感觉雨也是很具人性的动物,四周的群山正在熔化,枝叶上、地上的水洼里都闪着光,因此,雨夜比晴朗的夜晚具有更丰富的光线。

    鲜茶叶脱水后很木讷、安静,像是蚱蜢风干的骨头,可在水中,它又能鲜嫩起来,我希望我从中学到点贮藏生命的技术。

    夜不能寐,和衣靠床,四周静寂,偶闻操场上有步音,如深山砟木之声。若有所悟:欲求夜静,夜夜可得,所求是心静。人各有适所,我之适所抑或在山野之中。静寂催人欲泪,欲以泪自娱。忆昼时窗外劲风中丛草,惜之苦寒又敬之顽强,如我母。忆午与诸同事小宴,昨夜微雪,四周诸顶留白,地湿风密,沽酒热饮之念顿生。饭尽而酒至,酒酣而话起。言及某夜大醉,吾醉后,一吐为快,吐后睡如尸,而同醉者钱兄则一反常态,脚不停步,口不停言。人曰,吾素爱言语,故醉后沉默,钱兄乃一沉默寡言人,所积之话如海,酒后决堤。吾欲醉欲醒,知言亦无益,言反伤己。忆昼常阅背后山坡,美如霞照,常视之如痴,偶一小鸟掠过,似为吾所待。夜深不寐,是为阿楠?路长心乱也。吾醒,吾亲人又如何?吾母新居之前乃一绵长古街,祖母之居则常能闻夜鸟哀啼,外祖母之居,则已为新房隔松涛溪波。啊,夜深不寐,如临悬崖。笔枯而书止,凝虚无而无已。

    一个配了音乐的池塘。一个异乡的阳台。穿过阿楠村庄的小河。在阿楠身边到来的黎明。我喜欢这些有了形容意义的名词——池塘、阳台、小河、黎明。

    对于过去的一般儿童来说,年夜饭上的鱼、鸭是很令人高兴的,因为他们会想到它们在水上的美,还有,他们不知道父母亲是怎么把它们从水中搞到餐桌上的,这菜犹如是父母亲的魔术的产物,同样的,只有他们能体会到过年的气氛。

    面对阿楠家乡的青山绿水,我和她调侃道:你们县长是干什么的,怎么还把环境保持得那么好,这说明你们开发力度弱小。

    回来了,从阿楠的方言区回到了自己的方言区。回到本方言区,如鱼得水。对故乡的留恋,就是对自己方言的留恋。

    全中国的人都在看电视,全中国的人都竖起了普通话的耳朵。

    姑妈把读初二的表弟的一大袋玻璃弹珠扔掉。他开始了对一生中不断失去的承受,什么都将失去,包括一个个亲人。

    我回老家拜年,和亲人们交谈过了。现在想想,我们并没有谈过,甚至没见过面,他们说他们自己的,我嗯啊几声而已。

    我喜欢的是有时间意识的诗,东坡的“亦知人生应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很美。阿楠啊,对我们来说却是“亦知岁月去飘忽,但恐人生又有别”。

    看着床前一架书,像遥望一个大城市,每一本书都是一条街道。它们在遥望中很安静,翻开了才能见到光线和音响。

    我喜欢映山红,它的美不令人惊恐。我为这些历久弥新、预期而至的春天中的各色花木和动物在这个季节特有的情绪而感到快乐。

    清晨醒来,发现自己还在床上,让人觉得世界牢固的一面。

    窗外风很大,好像要把整个地球都吹走。我要用一个一个黑夜来修炼熔化黑暗的力量。

    喜欢黄昏的舞台效果,光线变幻中的神秘。我喜欢带着一只装了部分开水的热水瓶散步、串门。

    苏童的短篇小说《白沙》比《诗刊》1997年第4期的全部诗歌还有诗意。诗作为体裁或许正在被淘汰,但诗意却在小说、影视领域里继续。

    永远都能看到天空,我因而感到安全。

    阿楠在电话那端哭着说要跟我分手,我感到她在电话那端熔化,这哭声是我的秘密,这秘密加重了我四周的荒凉。而她在这个电话的下半部分又答应不跟我分手,又使我想起别的女人。

    做了一个梦,梦见和另外一个女友在一条肮脏的河岸相遇,我想买船票,但口袋里没钱,她就自己坐船走了。为什么梦里的河水也那么脏?梦里的我也那么穷?为什么梦里的情人也在与我告别?

    好久未去数走廊上的金丝蝴蝶花的叶子了,上星期三数时,它是8片叶子。今夜下大雨,把它搬进书房,它已长得像一位少女了。

    我羡慕那山顶,拥有白云做的皇冠。

    半夜被邻居家的喝酒声吵醒,走出门来,没想到我看到了月亮——此时,所有还睁着的眼睛都必然朝向它,所有的水波所有的树叶都朝向它,美得我马上想打电话告诉谁?告诉谁呢?再说我也没有电话。类似兰波说过的,美丽的月光令我脸红。每一次抬头仰望星空,我都会迎来一阵灵性的呼吸。多看一眼月亮,人的心就会更洁净一些,就更适合于爱一些。

    刚来的时候,一连几天大雨,一年要尽的时候又是大雨不断,这是一种首尾呼应,为了促使你去回忆。

    妈妈家的房子已经粉刷好。就新房子来说,我决不反对化妆,涂了白灰的墙壁和砖墙是有天壤之别。

    阿楠,陪你度过一个下午和一生有什么区别?与一个女人度过一生同和一条河流度过有什么区别?你在我身边,我能看到你,能触摸到你,但我为何还是希望现在在海边把你来思念。

    第二年 1997年9月—1998年8月

    起床,脚使裤子丰满起来,站起来,脚使裤子开始了一天的呼吸。

    喜欢现成的果树、道路、水面和秋天,我喜欢现成的阳台和夜晚,我喜欢现成的城市、现成的村庄,我喜欢这个“现成的”世界。

    黑夜是固定的,窗外固定的秋虫鸣叫,几十万年前固定在大地上的月光,以及隔壁固定的睡眠。黑夜它无休止,我很难相信还能见到被白昼的光线显现的一张张脸庞,我更相信电灯是因为遗忘了自己而永远亮着,或者它正在慢慢地暗下去,桌子上的苹果和一只杯子,如果没有灯光的阅读那就是黑夜的一部分。在这个时刻,镜子在扩大,镜子在生育,胶水瓶和茶叶罐正陷入古老的宗教之中。在这时刻,醒着是主观的,而睡去的人能安全地抵达明天。

    桌子上的苹果,抽屉里的钱都是有地方去的,没人要的只有我。我盲目地失眠,暧昧地思念,我已将桌子上的小闹钟转了过去,而更多的脸庞向我转了过来,就像一只异乡的星空,加重我的忧伤。一切将会醒来,也就是被投射上了光线,麻雀沿着光线上升,马路随着光线宽阔起来。而我将用激烈的音乐把我的大腿弄醒,让山谷里的白雾把我的眼睛弄醒,让篮球把我的四肢和篮球场弄醒,让鸟鸣把我的耳朵弄醒,现在是黑夜,它把我的记忆弄醒。床,甜蜜的床,我不在你的怀里,你也是活的,今夜,你和我都获得了独立。为何又要老调重弹——我不断醒着是谁不断地痛着?在今夜,谁将会死去,我的外婆、奶奶还是爷爷?我到道底是渴望还是担心他们死去?

    我徘徊在门的系统中,门阻挡我,吸引我。在森林里,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扇门,在湖面上,每一痕水波都是门。我看着我房子的木门,它是比玻璃更让我着迷的镜子。

    在清晨,天边有一轮富有装饰意味的太阳。

    月光照着操场上忘了降下来的五星红旗。今夜的月光很美,但在本地区为了月光起床的只有我一个人,这也是我比大家好色的一个证据。

    山顶上,两朵云在接吻,电视屏幕里,两只豹子在拥抱,书桌上,两只苹果在白头偕老。而我的嘴像一个空酒杯。

    杯子里的水拼命地逃跑,一会儿就跑光了。

    我还是比较喜欢这软饮料的时代,这也是先辈的鲜血换来的。

    今夜月亮真美,渐近冬,月白得无丝毫烟火气,但我不该高兴,因为我还没有伴侣。这么美的月光能促进我的忧伤发育。真羡慕苏子能有月夜泛舟之乐,想阿楠必亦见此月。数月来,以篮球消愁,不知她以何慰寂聊。热水涤足,多希望能与爷爷或阿楠一起洗。但不可能了,分手了,就是悬崖撒手,阴阳两隔。

    到处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白天、在黑夜,在散步、在上课,我总是一个人。

    与阿丽散步时,感觉那条机耕路像是通向天堂的道路。

    老一年,就寂寞一年,墙壁上又多了一年的阴影。

    我渴望来信,这意味着我的缺乏。

    布莱克在他著名的《老虎》里说:“什么样的神手和眼睛,敢锻造你可怕的匀称?”我走在黄昏的水边,一株卷心菜、一片小草叶、一声蝈蝈叫、一只隐在林边叫唤的小麻雀,也是同样的神奇,与老虎一样具有神的品性。惠特曼曾在《草叶集》中概括为:“锻造一片草叶的功夫不亚于锻造一个星星。”而当你对大自然充满敬意时,你就会静心并感到富足。

    小雨耐心地下着,晚饭后,独自躲在伞下散步于校园外的水墨田野。山软如泥,水硬如铁,散步在这湖光山色中,像是走在某少女的内心里。

    雨就像女人,太干旱了你会去祈求,但缠绕不休又让你烦。水果从家养到规模化生产,它就不好吃了,女人也是。

    为什么快乐在错误之中生长——不道德的快乐、倾斜的美?我希望做的是不应该做的,我应该做的是我不喜欢做的。应该与喜欢的矛盾、理智与情感的矛盾、超我与本我的矛盾。

    冬日里抛荒的稻田上微有积水,稻田上空,一只巨大而洁白的鸟不断地扇动翅膀。它就是神,它一下子征服了我,它使我想起一个少女行走时微微颤动的胸脯。神是幻觉中的芳香,当你触摸时消散。

    我的归宿是当一个人,一个有灵性的人,而不是一个党员、父亲、劳动模范、教师、艺术家、中国人。

    在温饱未彻底解决之前,找女朋友也为了得到对方的体温以驱寒。

    能善待一件衣服才能善待一个生命。

    雪使大地美起来,我又一次感到了化妆的力量。

    寒假又要到了,我想去寻找那找不到的东西,一些虚无缥缈的事物。

    我渐渐发现,我自己就是我行走的终点,而经历只是一场梦境。

    阿楠,你不在我身边,你就是我唯一思念的女人,你在身边,你就是我喜欢的女人之一。辛酸就产生于此,丰富也源于此。

    每一个人都需要怎样的营养、祝福和磨难才能像一个人?哎,生这么多人干什么?但已经生下的,就是生命,就需要滋养。

    他们生下一个儿子,觉得生下一片阳光,一个晴天,生下一个女儿,如生下一场细雨,一个阴天。

    走在小镇外的雪地黄昏。这雪地是教堂,是林妹妹的“一抔静土”,发着奇异而质朴的光彩。突然想起分别已半年的阿楠,你那含泪的眼忧郁。我在雪地上,孤独中去亲近一些东西。去澡池,而不是教堂,所以洗去的是灰尘,而不是内心的毒和痛。而阿楠可能在准备嫁妆了,但不是嫁给我。

    仪式里含有敬意,农村社会对更多的事物含有敬意,他们从中得到宁静和意义。过年气氛淡了,说明大家对仪式的敬意淡了,因此也更空虚了。那些对一米、一布都怀有敬意的人,那些对结婚、生子都很重视的人是心底踏实的人,而对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容易空虚和作恶。

    什么东西到我家都会溶化,比如一只篮球、一张画、一本书、一件衣服、一个女人。所以,一杯茶溶化了我写在纸上的心情。

    奶奶死了,回到泥土里去了。泥土多么亲切,泥土之外松涛阵阵。我哭了,因为奶奶爱我,我也爱奶奶,因为奶奶苦,我也苦。我哭了,哭得像拥抱一样痛快。我哭了,哭奶奶死了,也哭阿楠与我分手了。

    怀孕和出丧都像唱卡拉OK,有着一套程序,人生也如此。

    那小孩那么可爱,真舍不得把她养大。

    每一个人的成长都需要一番瞎折腾,尤其是少年期和有个性的人,对那些犯错误的人要宽容,在内心里。

    我最喜欢看的节目是动物世界和足球比赛,因为那是最美丽、最自然的,看动物世界,让我可以看到人性或理想的人性,看动物世界时就像在欣赏上帝的公式。但我到每一个城市我都要去看看植物园,而从未去过动物园。

    公鸡啼叫很准时,是神安排给它们的工作。母鸡在下蛋后叫个没完,叫得松散。女人也是生过以后变得喋喋不休的。

    春天,真是美得不得了。大地真嫩,那雨中的一树洁白的梨花,满山的映山红,草绿到了极点。走在阳光里,我就像一棵植物,能感到阳光往我体内流动的快乐。黄昏时分,油菜花像一盏盏即将熔化的灯。阿楠也喜欢这样的景色,可她陷落在另一个春天里。

    春天的美是以冬天的荒凉为背景的。春天是一种气氛,它是集体创作,它是丰富的,动态的,全身心展现的,又避免不了抄袭另一个春天的命运。

    有为无为不是指做还是不做,而是指做或不做时有没有特别的目的。

    有一个人必有一群人,任何事物都在疯狂的复制自己,任何事物都在唱卡拉OK,如果没有另外力量的阻挡,我走廊上的那株小藤就要爬遍全宇宙。所以,故事总是相似的。

    佛陀最后成为一棵菩蒂树,失去了动物的惊恐。成为植物是人类多年的梦想,而成为石头或云朵,那是更高的梦想。最高的梦想是成为无,神仙就是无。

    割麦子的季节到了,大地渐渐流露出成年人的严肃相。

    所谓缺乏理想和信仰就是缺乏榜样,缺乏可彻底信任的人。一个伟大的人就是一个宗教,后来的人是吃他的老本,所以他越来越稀疏。

    “妈妈”这个词比好多妈妈本身可爱。

    我的大腿,它也懂得快乐。她拿她的腰没办法,总是细不下去。我仔细看着我的手,它也会思考吗?

    山那边的水库像我外婆一样令我思念。

    想起阿楠,心里就一阵凉。

    苦难是分不同层面的,正如需求和缺乏是分不同层面的。幸好时间会扫走残缺的生命,但时间又会诞生很多的不幸的人。

    这日复一日的空泛是多么可怕,无意义是人遭遇到的最大的苦难。此刻,没有任何一本书可以安慰我,可以增添我生活的勇气。

    我要走出黑暗和泥泞,让爱的光把我的生命照亮,让我通过祝福别人来挽救自己!

    这世界没有镜子可怎么办?会有更多的找不到自己,从此失踪。

    夏天刚到,女孩们的线条日益模糊,似乎就要熔化。再热一些,房子都要熔化了。幸好,中午睡觉时又听到了雷声和暴雨,这世界一下子又变得生动而亲切,我仿佛受到了祝福,因而增添了生活的喜悦和力量,减轻了我的沉闷。

    雨水、燕子和黄昏,好像就是这些安慰着我的恐惧,使我仍能感到这世界的稳定性。可见我已多么脆弱,我甚至相信,我就会消失在从食堂回寝室的路上。可怕的是,我的苦难也具有极强的稳定性。

    偶然翻到贾平凹学生气十足的《丑石》知:天空里飘满了石头,因为星星就是会闪光的石头。

    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使我的生活具有个人的隐秘性。

    我多么希望被爱,我在许多名词前加上了“亲爱的”,这说明我现在病着,被爱是病人的需要。

    一大早,园丁老头家的五只鸭子排着队伍跑步经过我门前的路,它们是在晨跑,跑向它们回忆中的那口池塘。

    经不起回忆的生活是低劣的,在回忆里抹不去的被称为永恒。但也有忘不了的正是你想尽快忘掉的,就像碟片上的伤痕。

    看“动物世界”、“人和自然”如看神的生活,神就是人继续远离着的大自然,故环境污染是真正的杀神行为,必遭天谴。

    维护并提高生命品质从个性生活入手,以个性生活为主题。从更高处看,这个时代,我这个人都毫无个性可言。

    去看阿香,路上经过一只大水库,我特地带上一叠信,将它们葬在那水波里。

    我相信现在走到阿楠面前,她还会跟我走,但我把她带到哪里去呢?

    书本里、蓝天里、树林里、忧伤少女的脸上,都有着清泉,使我凉快。

    什么都要批准,什么都要证件,比如做爱、生育、造房子、游行,只有犯罪不用批准。人生已经需要持票入场了。

    我想忏悔,但没有有资格接受我忏悔的人。

    一个班级在喝毕业酒,都很兴奋,如服役已满,因为他们以为明天很有劲。

    古历五月到了,小鸟的鸣叫好像调轻了音量,也少了湿度。

    人们怀念伊甸园即怀念个人的童年,怀念人类的童年——前文明时代。

    鲁迅说中国文化是吃人的文化,文革到了极点,吃人的人都还在,他们的武器已变了,从最高指示变成了人生真谛——MONEY。

    没有爱心,无能照耀别人的人是小人,不值得尊敬,不论他有多牛的职位和声名。

    爷爷真是行尸走肉,既不会看书,又不会打牌。外婆,你就像在坟墓里一样孤单。爷爷和外婆,思念你们像是我的任务,而思念阿楠也已成为我的习惯。

    失眠者很尴尬,像是一只煮不熟的菜,像是雨天里晒不干的裤子,像永远领不到毕业证书的学生。

    冬天和夏天,严酷的季节使所有的人都变成了穷人。而春天和秋天又使所有的人变成了富人。

    一个女人是一座坟墓,我想找一块风水好一点的,把自己埋葬,活得不耐烦了。也有少数人离开坟墓,复活了。

    春深草木旺起来了,我就不大上山了。山上现在就像是工地,一直到秋深,大自然的工程才落成,那时再可以上去玩。

    看足球现场直播,我们能看到的最精彩的场面是意外,最严格的裁判是时间,最大的吸引力是它已经吸引了那么多的人。与足球节目相比,NBA篮球节目是绣花艺术了。

    觉得自己已老了,已没有一个令我心动的远方了。

    以前我不喜欢杜老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现在我觉得它是永恒的哀歌,因为我连茅屋都没有。

    无论何时,想起阿楠我就会忧伤。

    夏日阳光具有固体的性能,坚硬、锋利,你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割破。夏天通过雷电使人们更记住大自然的存在和它那无限的可能性。

    泥土那寂静的怀抱!在那里,一路的惊恐、辛劳,财富、罪恶,表情和伤痕都化为泡影。而现在,我还听不到泥土的音乐,闻不到泥土的芳香。

    人说树老成精,我面对老树,确实能感到它的威严,它的祝福,植物的一些品格是我们人永远都学不会的。我希望生活在老树的身边,这一辈子如果不去会很遗憾的是孔林,非为孔,是为林。

    人说诗歌就是翻译中失去的,我想诗歌是无需翻译的东西,诗歌就是生命的信息,是怎么拙劣的翻译也丢不掉的东西。

    夏天的最大特点是热,热得好像生活也得夏天过了才开始。

    都一年没见面了,我还是那样想阿楠,可怎么是好。

    忙了几天,大姑丈终于入土了。死会引起不得推卸的忙碌,大家忙于把尸体处理掉,经过一番仪式,让他走好从人群中消失的过渡阶段。这一切死者自己也是知道的。如果没有习俗,人们还真不知如何处理亲人的尸体呢。还有多少次葬礼啊。

    最喜月初上东南时,特别洁净,光有寒意,渐高渐浊。

    浴罢登岸,坐草地上读书,读黄昏时节的波粼,时有水的芳香溢来。我很少有这样令人陶醉的黄昏了。水库是夏日最好的玩具。

    我喜欢南瓜那独特的口感和香味,连同充满南瓜香的往日的老家夏日黄昏。

    阿楠,我们还没爱完,你就走了。我想你,就像想一段失传的音乐。你越来越远,但爱过的,永远爱着。

    一个人的安全感是多方面的,如经济安全、情感安全、生命安全、道德安全、法律安全、意义安全等,特别是意义安全,海子就是死于意义安全。

    每一个人都爱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当他找到一个替代者时就以为陷入了爱情,而接下来的所有摩擦都是为了使对方接近那个并不存在的人,直到彻底忘了那张并不存在的脸。

    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是农村户口的。城里的姑娘是水泥地,农村姑娘就是黄泥地,我当然是喜欢黄泥地,但现在的黄泥地自己往往渴望成为水泥地。想想那些水泥地一样的女人,我就为自己还是独身而感到庆幸。

    信仰是持久的公共的愿望,它是基于公共的绝望。中国有供大于求的苦难,足够有良知者耗尽毕生心血。

    与那些贪污犯相比,我学生上课睡觉又算什么呢,我何必要发脾气?

    不是心好了才去当教师,而是在当教师的过程中生命变得好起来,职业在改造人的心灵。

    学校为了利润办学,学生为了工作读书,令人心酸,令人绝望,愧对孔子,愧对米斯特拉尔。

    青蛙也是需要刺激的,黄昏的暴雨喂出了一个凉快的夜晚,所以它今夜叫得特别饱满。

    突然想起黄昏,就像突然想起阿楠,她此刻在干什么。或许她在责怪我还不走到她面前,跟她说:跟我走吧。我说:去哪里呢?她说:不管去哪里。

    《诗刊》有时也能发几句好诗,比如:你吃的是牛肉,而不是牛。

    我喝了一瓶啤酒,我觉得此刻的忧伤不止一瓶,于是我又开了一瓶。

    人死后没有灵魂,这样会有恐惧,但或许这样就更轻松了。一个人与一只茄子、一只蝴蝶或一头猪具有相通的存在意义。

    昨日黄昏,我又到了河边的沙滩,想起了阿楠家乡的小河。甚至连电视上的女人我都会想起阿楠。任何事物都相应地照亮我心爱的秘密国土。

    酒常会给我创造暂时的悬崖和虚构的峰巅。喝吧,喝了酒我才相信,这人间的事儿是一场戏,中国正好演穷人,我正好演孤独者。从一杯酒到另一杯酒,酒总会有的,一天又一天,死亡总会有的。

    今天是8月1日,会不会是阿楠结婚的日子?

    诗歌,它本是集体的巫术,现在它是私人的巫术。

    夏日午后,乌云聚集得很快,就像中国当代的资本原始积累,天空就像一句涂脂抹粉的流行歌曲变成了一道繁琐的数学题。雷雨很有戏剧效果,它从不啰嗦。有时光打雷不下雨,那是下在另外地方了,就像外村在做戏。

    不要谈国家、人类,想想我的亲人、我的班级,为小弟弟想想前途,为一个学生加加油。写作也是如此,以前,我总是绕过四周的人群,试图与大师们对话。

    三个孩子在窗边学习,小弟老是从一阵风、一条黄鳝或书中的一个词谈起,把另外两个的目光从书上引开,引向窗外的小河,小河上的鸭子、鱼网、小鱼和小河边的青草、吃着草的四只水牛,甚至过年时的一个场景,甚至他们的屁股也悬起来了,走到楼下去,爬到一张放有扑克牌的床上,走到小河边,在别人放的网里捞条小鱼。我希望他们自觉学习,所以我都不大说他们,我命令小弟弟离开,他正在有兴致地讲着黄鳝,他的脸一下子阴暗了。我突然想到,能一天到晚惦记着河里的泥鳅是幸福的,而我竟干涉了他们。许多人不喜欢读书,但长大后,他的思维能力、想象力、意志力和情感处理能力都不错。现在,一方面是他们的注意力已习惯于非书面的东西,另一方面是老师们没帮他们转轨好。

    树的种子是自己发育成树的,树也不会反过来赡养老树。我欣赏树天生的无亲无戚、四海为家、意气相投。但据说有一种树要为同类的死亡而落叶,至少,树与树也存在相生相克的关系。

    我在吃着月光,我的手指、我的大腿和我裸露的胸膛都在吃着月光。还有什么期待的呢,没有必须留恋的风景,没有非见不可的人。在月光里,我忘掉了另一次月光里的拥抱,忘掉了另一次月光里离我而去的人。在这月光里,我等着河水的声音,当夜更深,它会穿过窗口,来到我的房间,走进我的身体。

    我理解卡夫卡的心意,作品流传下来难免要被赞颂,而他要的是悲伤。他是世界的阴影,而自以为热爱他的人把他当作旗帜,当作为自己加油的广告。伟大的作品总是传递出忍受空虚的力量。卡夫卡通过写作把现实的空虚提炼成天堂的空虚,他没有荣耀,只有阴影。当他领取了死亡券以后,他想烧毁那已完成了使命的道路。

    我打篮球就像《射雕英雄传》里的老顽童周伯通练弹指神功,都是因为失恋后有太多没有内容的日子。

    有多少让你渴望的人,就有更多的你想逃避的人,而他们往往离你更近。正如有一个英雄,必有更多的懦夫,有一个杨贵妃,就有六千个失色的粉黛。

    我继续写作是因为苦难的连续性,而真正的孤独是真正的交流的起点。

    月亮是世上最美的CD,我一生只要这一张。它总会有的,即使你在囚禁之中。月亮,天空的乳房,神的肉体。

    八十年代对付的是文革这一具死尸,开出的复活药方是西化,九十年代对付的是当前的活人,开出的药方当然也就零碎得多。

    雷电没有故意毁灭大地上的什么,被毁灭的仅仅是因为大地不够宽敞。我在雷电中获得空前的宁静,老天,真是无中生有的厉害。

    人的身体上,生殖器官是最古老的,它还处于动物状态,而大脑却已处于后工业时代,两者的距离是生命分裂的肉体依据。前者是枪,后者是党,要党指挥枪,不要枪指挥党。

    托尔斯泰走向旷野时,他的长辈都已死了,而死了就是没有活在家里而是游荡在旷野里,他走向旷野是去与长辈们会面。

    中国人缺乏敬业精神的一个例子:鲁迅从搞兵工转向医学又转向文学又转向革命。人们同样需要手枪、药、小说和革命服务。

    我母亲还保留着她那五十年代的趣味,从烧菜到教育孩子,她因为缺乏自省而不会进步。

    现在看来,越是苦闷的时期,我的生活事实上越丰富,吸收得越多,思考得越多。

    我没有向世人公布个人隐私的义务,因为我不是美国总统。

    睡眠是最流行的生活方式。那些越公开的人,睡眠就越隐蔽。

    到了杭州,我打传呼,他回电了,这城市开始和我交谈了。对我来说,杭州就是我朋友的杭州。

    我朋友的房间很潮湿,因为每一个女人都是一场雨。但她们经过客厅时一滴不漏,所以客厅是干燥的。我坐在门口,感觉着夜的来临。黑暗是来自万物本身,不是从外面来临,而是光线撤走了。我已洗去了我身上的汗水,我像一棵树一样自足,这时,我听到了小虫们的鸣叫,这是石头听过的。

    第三年 1998年9月—1999年3月

    昨天早晨,我还在象山松兰湾海滨,看着不倦的流浪,计算出那里涛声的价格是每人每夜五十元。这涛声是有很多好朋友一起听取的。睡了,都睡了,总统和乞丐,监狱里的犯人和警察,都睡了,睡眠使每一个人恢复泥土般的质朴。永远都有夜晚,永远都有睡眠,多好,也永远都有大海。

    这9月的黄昏真美,我想在某篇文章里模仿它的气氛、光线和结构。我洗好了自己的身体,像昨天一样,也像前天一样,这个时候,我渴望着一个女人来把我拯救。经过一番莫名的等待之后,我又成为一个喝闷酒的人。

    观察自己的身体,它多么旧,毫无新意,它遵守着古老的法则。

    人生如打麻将,与运气有关,与邻家有关,也与你的把握有关,形势时常在变化,你出的牌和藏的牌对整个局势都会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特别是关键的几张。你的牌,别人的牌,已打的牌和没上堂的牌是一个整体。

    在清晨,我又看见了银子般的月亮,一个美丽的秋天又来临了。秋风正在染红林子里的树叶。

    让我像孩子一样毫无责任的睡去吧,让我像花朵一样睡去,我不要去食堂吃饭,门外到处是奔跑的声音。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并感到了别人的孤独,感到了各种事物的孤独,一切都是孤独的。孤独就是一切都是封闭的。很自然,在这样的雨天黄昏写下这样的话后又是一个狂醉的夜晚。

    秋风越来越干枯了,不久,它就会把山冈吹成枯黄。吹红桔子的是它,吹走年轻人的幼稚的也是它。

    写诗,是为了超越肉体,提炼肉体,使肉体从事精神生活。

    秋天已经成熟了的阳光在路上铺张她的尸体,我看见燕子在虚伪的飞。悲哀的燕子。没有隐私就没有戏剧,没有动荡就有生活,它们就要回到南方去。燕子是雪的反义词之一。

    去旅游,就是去到另一张床、另一把椅子。

    从报社出来,街上是暧昧的黄昏,我不知道晚上是喜是忧?从每一个地方,坐上任何一辆黄包车都能到达她的身边,但到不了她的内心,也就是她不允许我抵达她衣服的里面。

    理想的虚伪和恐怖在于是短期的、表面的,理想不在于对未来的计划,理想应是基础性的信念和不可磨灭的原则。

    学生毕业后最大的问题是吃饭、是生存、是工作,而不是我的文学教养。但人文教育反而更迫切,因为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男人们通过碰杯来拥抱,碰杯是男人之间的亲昵举动。

    她那柔软微妙的胸脯使我渐渐获得爱怜的本领。

    我不幸,但不幸也可以不幸得从容一些,可以绝望地幻想美丽和真情。

    谁还像我自己对我这么好呢?谁还像我自己那么信任自己呢?不是的,我不是对我最好的人,也不是最信任我的人。我希望自己是一束总是移动到苦难者面前的花朵。那就去努力吧,在内心里建立一个美妙的国度。对我来说,助人为乐是一种生理需要,而不是道德品质。

    都已熄灯了,一女生送来两只月饼和一只苹果,这时我才想起今天是中秋节,我一下子感到了幸福。而副校长叫一个寝室的女生都出来到操场上跑步,我听副校长吼叫得很凶——一种叫做副校长的动物。

    去吃饭之前先把皮鞋擦干净,但这仅是我的一个想法,我还是穿上就去了。

    季节的压力明显减缓,阳光渐渐温柔。

    我家门前没有树,叫小鸟停哪里叫?起床后,我发现几只小鸟贴着小河的河面飞鸣。

    作为一个教师是希望学生成为理想的自己,而令人分裂的是,雇佣你的人却希望你教出自己的敌人。

    世俗本没错,不好的是世俗中恶的成分,我们贬义的“世俗”实际是说“恶俗”。

    我是火,希望女人的暴雨把我熄灭,这是天堂里的浇灌,天堂里的死亡,这样的死亡会带来更大的生机,而像我如此缺乏死亡的人无疑是生活在地狱里。

    集邮的乐趣在于“集”,而不在“邮”,你集鞋子、发型、自行车、女人、香味都是一样的,在集中人有成就感。

    人们把老房子当作垃圾,把老人当垃圾,把老时代、老村庄当作垃圾。

    耐心地看着日子来去,一个陷入了欲望的人是多么可怜啊!

    收割后的田野像产妇的肚皮,谦虚、朴实。我希望少女的声音溶进这黄昏。

    我在蓝天下、松林畔的悬崖上沐浴清风。我脱掉上衣,我希望蓝天和松涛倒映进我的身体。

    秋天来到我小小的阳台,来到我小小的石榴树上,它的叶子泛黄,干枯,它最后一朵花蕾开不出来了。窗外,秋风在平静的水面上写字,先是一段,再是一段,无声无息的回车键,一会儿写满了整个水面,又翻过一页。它在模仿什么?你看,秋风又把它写的诗句一行行地拆去。

    教育的功能之一是帮助学生培养克服人性中黑暗的东西的习惯。

    我们批判封建文化,说它是吃人的,即是反生命的,反人性的,亦即反本能的,反动物性的。现代文化是对兽性的恢复。故乡情结是往回走的情结,即返兽情结,伊甸园里未开智的一男一女是动物,还不是人。艺术家是更多兽性的人,逃避文化的镣铐的人。所谓反封建、反虚伪,也就是尚兽性?

    农民生活条件苦,就医、就学困难,引起青少年犯罪、虐待老幼和自我虐待、迷信、自私、不卫生、阿Q众多。

    我讨厌学校里的高音喇叭,那是适应口号时代的家伙,它向空中倾倒声音垃圾,我们安静的空间被污染了。

    认真地活下去,总会好起来的,就是痛苦,也要活到底,深深体味人生的悲凉。

    真地有点难以相信,文革发生过,并且还是不久前。或许当时并非现在想象的那么可怕,它是根植于人性、中国历史和世界潮流的现象,它不是偶然的。

    山的脚下有湖,水里的山比水外的山美,水使美丽成倍增多。山因为被水描写过后,令人刮目相看,正如生活被作家叙述后,让人触目惊心地重审那些熟视无睹的一切。

    半夜了吧,一只大鸟在高空鸣叫,它正飞过我的屋顶,这声音让我想起校门外的湖水,水里的蓝天青山,这叫声是校长的吼叫声的反义词。

    看了这么多的书,认识了那么多的人,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想了那么多的东西,现在,我应拥有健康、丰富、正确的人格了。

    每一个学生都是生命,也就是都像我一样渴望安全、温暖和超越。

    毛泽东和秦始皇还有一个可比之处是:水库和长城,毛泽东时代修建了无数个水库,现在客观上美化了大地。

    在校外水库边,早晨,我用全身细胞去倾听水波与水波之间的摩擦声。每一棵小松树都像一潭在站立起来的水,这因为是冬天了。

    热水洗脚就想起爷爷,想起他曾给我的温暖和他目前的病痛和孤独,吃到好菜就想起妈妈,希望她也能吃到。

    12月23日晨起来,发现阳台上的石榴树已没有一片叶子,昨天还有16片,前天还有32片。

    人的建筑,蜘蛛和蜜蜂的建筑,上帝的建筑——蓝天、山水、春天、枝叶、人体。

    阿楠,你又想我了吗?久旱后的凤凰山竟下起了绵绵细雨。

    政治不是理想,是利益。我是一个毫无政治习性的政治爱好者,我关心大地上的苦难并有拯救的冲动——苦难是火灾,拯救是救火。革命是默默地建设和与自己的斗争。自由战士即是对自己与社会负责任的人。

    《西厢记》真如宝玉所说,是“古今第一绝妙辞”。这是一部给我震撼最大的汉语作品,我真正感受了汉语的歌唱,胜于读唐诗宋词,也胜于读翻译成汉语的莎剧。生气勃勃,文雅辞句与俚俗杂语都那么地活灵活现。不羡张生梦幻情,但慕实甫绝妙文。

    从自己身上体验人类的黑暗,存在的局限性。

    花开又花落,其中有真意。

    她,一个女同事,保守的肉体,她知道自己的价格。

    牛很美,牛的步姿很美,它有点痒,背在一株树上蹭。大鸟在飞,它的灵魂在翅膀上。一群水鸭在飞,我试图靠近它们。麻雀,那是老牛的反义词。

    半夜到楼下桔园里去小便,突然感觉头上的星空在晃动,原来是我自己在发抖。

    一只红月亮升起来,想到我的七只水库——我的七个爱过的女人。

    做爱有感:挖下去,挖下去,挖到世界的尽头,品尝死亡的快乐。

    没想到,清晨推开门,外面已是雪白一片,小雪还在飞舞。

    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有谦虚的自由。

    艺术家要体味人的本能(深度)、弱点(尖端)和梦想。而社会活动家是调整,是在众多旋涡中旋转。这两类人是矛盾的。

    外婆的简历是一首好诗,可惜我永远也读不到。

    人们怎样对待环境就是怎样对待自己的生命质量。

    我的生活中缺少女人,只有很多女的人。

    大年夜给朋友的电话——酒喝了吗?鞭炮放了吗?压岁钱收到了吗?朋友思念了吗?看联欢晚会了吗?笑了吗?还有,你爸爸也笑了吗?大家都笑了吗?哦,笑了就好。

    说话轻已是时尚,这是口号的反义词。

    大年深夜流泪,不仅是自己的孤独,还为了千万的祥林嫂、喜儿、卖火柴的小女孩、鲁侍萍——你瞧,这个语文老师,这仅仅是中学语文课本里的苦难呢。

    说冬天里的田野一片枯白是不切江南的冬天的实际的,你看那绿油油的麦田,像是上帝的草坪。

    或许有一天,我会放下爱的、恨的一切,向远方走去,再不回头。

    抗战和文革是中国本世纪最黑暗最痛苦的两个时代,但对中国人集体心理改造得最厉害的还是这二十年。

    飞是一个干净的女孩,见到你又使我产生要把日常生活过得神圣与诗意的冲动。

    母亲带小妹上城,为了节约两元钱的车费,害得妹妹的双脚都走肿了。

    为了使黑暗的生活发表,他煞费苦心证明黑暗是中性的。

    当代思想资源是泛滥成灾,个人想获得思想的自由得要先完成整个时代所做过的思考。

    在狼面前体现羊性,在羊面前体现狼性,就是没有恒定的人性。

    在许多充满新概念的文学批评、文化批评里,常有许多不清晰的地方。我想,越是深刻的道理,表白应该越明白、简单,复杂的表达是为了遮蔽自己的无知。

    春风,这初来乍到的春风,无论在路上还是在卧室里,都温软得像少女的腮,使我紧崩了一个冬天的脸又重新具有了微笑的功能。

    让俄罗斯小说里对苦难的升华机制运用到现实中来。

    一碗面和一首歌的制作都有一定的程序、工具和心情。

    想起来了,我大学的老师讲课大多很用力,即声音很响,语气很坚定,这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也是无知的表现,他们没感觉到历史的讲授应该是非常小心和危险的,要明白自己所讲的是把学生导向假知识假历史的海洋。同样,我看一些语文老师在讲授鲁迅的文章时,鲁迅如果在场肯定是要气死了。他们声音响亮地读着别人的评价,然而自己正好是鲁迅的敌人。

    比喻与神话相通,神话就是最初的比喻,比喻有神化的效果。如,一个人被杀头后,两只乳头就像眼睛了,而神话里是把“像”说成“是”。

    海子,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好像他是我的私人亲戚似的,这是孤独的根源之一。

    写作无需也不该追求划时代、跨世纪什么的,它是永恒的事业,是伴随着人类的,艺术是苦难的阴影。苦难还未终止,这是历史还未终结的前提。

    春天真地很美,油菜花黄,柳丝儿绿,映山红红,溪水儿清。我不想拍下这一切,我要直接把春天记在心里。现在我的寝室里放满了花,如果拥抱必会不方便,但我喜欢这种不方便。

    开会的时候,在校长的带领下,全校师生都笑了。

    全世界都在为科索涡游行示威了,包括美国人民,但中国还没有。中国以为那与我们无关,等与你有关就迟了。

    一把刀刺进一个人的肚里很容易,但修复是太难了。所以,我反对战争。

    快给每一个导弹发射器戴上一只避孕套,别再生育尸体了。

    电视屏幕上是南联盟的春天,那里有与中国相似的草,但随时都可能被摧毁。

    1996年9月—1999年4月于浙江三门凤凰山

    (发表于《西湖》杂志2007年12月刊)

    生活札记(6则)

    1.自行车

    想购买的东西哪一件不是想了多年的呢?

    想拥有一辆自行车,从海狮牌男式到凤凰牌女式,是我延续多年的梦想。但渐渐地,我不屑于拥有它,就像不屑于有一块自己的手表,有没有它并不大影响我的生活,也不是比别人穷的证据。

    梦想中的坐骑渐渐被摩托车所代替,拥有摩托车才可以说拥有车。而自行车不能算是车,它的轮子不够宽,它的速度不够快,它的价钱太便宜。在十几年前,每一个拥有摩托车的人都是我的偶像,最美丽最前卫的女郎搭在他们的屁股上是最自然不过的。

    但摩托车太抒情太疯狂了,我相信我能与它车人合一,忘情飞驶于人生路上,可我也相信终会与它同毁一旦。相比之下,轿车更安全,但我从不敢做轿车梦,那不合国情家境个人能力。

    比摩托车更难养也更浪漫的肯定是一匹马,幸好我一直都把它当作传说中的动物。我倒想过是否买一台旧拖拉机,好歹也是机动一族,又具有敞篷跑车的亲近自然,还带有较浓郁的乡土气息。

    但最现实的还是买一辆自行车,它像某些乡下女子一样贤惠可亲。当你在夏日黄昏,洗澡以后骑上它,它既温柔又快捷地把你送到一条小河边的草坡上。在人群中,它象高橇一样好玩又敏捷。现在,她不象过去那么威风地打铃了,市民多了,谦卑多了。并且,它不像摩托车疯狂、轿车遥远、卡车粗鲁、半吨头俗气,更不像拖拉机,连城里也不让它进了,也不像黄包车那样赤裸裸地成为卖体力的工具。

    好果有了一辆自行车,就可以缩短我与球场的距离,与商店的距离,与朋友的距离,谁也不能否定它也具有一定的速度。并且它属于环保消费品,在这后工业时代,它因此而重获诗意。

    我想,这一辈子总会有一辆属于我自己的自行车,骑过那最后的公共的乡野。

    1998年7月于浙江三门

    2.沙发

    在人的几种姿势中,我看最有意思的是坐姿。它介于站立和躺卧之间,它既可工作又能休息。坐着,既可以远眺向景色,也可以近望屏幕或一盆花、一个人。坐着,它既适合孤独,又适合交流,它是一种适合精神生活的姿势。

    什么椅子既扎实又柔软,那就是沙发。坐在沙发上就像坐在一个山顶、一片草坪或一辆私人轿车里,它舒适的触感使人更易安静或相互接近。

    作为一个喜欢聊天的人,我想:有了舒适的沙发就有人来坐,他们坐在上面一边品茶一边听音乐一边摇摆身姿和话题。因此,沙发是我沙龙的第一大件,哪怕它始终是一个人的沙龙。

    或许,对沙发的欲望与我对孤独的欲望是一致的,因为只有搞好个人环境,孤独才会贴近高贵,并具有魅力。我无数次地想过,坐在沙发上能更敏锐地倾听细腻的音乐,更高雅而有效地阅读,坐在沙发上,就像坐在一片孤独的屋顶上,而在深夜,沙发将保证我思考的整体感。我梦想中的沙发,是我心灵的站台。

    我只要那种四五百元一套的人造革封面的沙发,我常在一些刚结婚同事的客厅里见到。当我也拥有这样的一套沙发,感觉就是那沙发从别人的客厅来到了我的客厅。在今年春天我曾说过:下一个春天与这一个春天的区别就是——我已是拥有自己沙发的人了。

    有了沙发才会有相应的地毯、窗帘,才会有音乐、室内花草,才会有具体的友谊和爱情,在书架的底部或最高处才有不急于打开的美酒或不易被人忽视的玩具。我是这样想的,沙发是良好生存环境建设的开始。

    椅子都能引人入静,而沙发尤甚。

    1998年7月于浙江三门

    3.彩电

    对于一个低收入的人来说,买彩电是很划算的,因为它能把全世界带到你面前,这正如买不起画的人可以买一面镜子,同样的,彩电带来的也不是世界本身,而是世界的目录、关于世界的回忆和梦想,其中有些还是弄虚作假的。

    对于一个孤独的人来说,彩电应是很可爱,因为它把全人类带到你面前,而你又不必担心他们伤害你。它什么都知道,它不厌其烦,没有任何一个朋友会像它那么丰富而又有好脾气。所以,电视里的模拟世界可以减少你生活的空虚。

    但我又相信《三联生活周刊》上的一个说法:看电视是使现代人变笨的四个原因之一。我进而相信,电视将垄断我的生活,使我的视力下降,使我的目光更避近就远、避实就虚,让我所剩不多的生活自留地也被它占据。

    我早就在打听彩电的价格,一台21吋西湖彩电也要我两个月的薪水,所以买彩电仍没法像买一包烟那么轻松。暑假在家里,看见小弟妹围着一台喇叭坏了的17吋黑白电视机整天整夜地看,从而使我想买一台彩电。彩电对我将永远是可有可无的,不像渴望真实的暴雨、蓝天或某种微笑那么持之以恒,但彩电将使小弟妹的精神世界变成彩色。电视远比中小学教材能吸引住他们,也更能影响和提高他们,电视发展到哪里,现代教育就普及到哪里。当他们也拥有室内的蓝天、战场和超市时,他们就不会常往邻居家跑了。

    谁还没有彩电呢?许多人会觉得太过时了,谁还会没有彩电,但有中等收入的我就是还没有彩电。

    你的房间里有一台彩电是很正常的,不会引人注目,但一个没有彩电的家庭或房间是不自足的。像其它消费品一样,自己的彩电定会真的拥有,因为我继续期待着。

    或许我又会有别的想法,因为现在只不过是对彩电单相思而已。

    1998年7月于浙江三门

    4.电话

    在我的生活中,等得最多的是信件和电话。因为我没有自己的电话,我留给朋友的是楼下小店的公共电话号码。

    “老韩电话——”我太熟悉这种传唤了,然后跑得气喘嘘嘘去抢接住放在话筒,先给对方一串串喘气声。

    旁边总是有很多熟人,这使得我故意把有些事情讲得模糊不清,也使得我经常故意讲得更兴奋些、更幽默些。打出的电话,更是看着计时器的时间,不断告诉自己,时间就是金钱,我正在进行的是计时的交谈、计费的交谈。

    更为糟糕的是,我进行的是公开的交谈。因此,我为什么一连几天沉默不语,我为什么半夜三更在星空下游荡,我为什么请同事吃东西,大家都比我自己更明白,特别是电话的主人,她知道我跟哪一种声音的女人比较好,因为打的频率高、时间长,话语中的含情量多。我与哪个女同事有意思,在哪几天有情况,她是更清楚了。

    这引起我恐惧,电话房成为我的秘密的公开处。我不得不采取前信息时代的约会方式,自然带来很多信息障碍,我关于如果有自己的电话的设想越来越多。

    如果在自己房里有电话,我就不要排队打电话,不要表演性地打电话,打电话就像聊天一样了。我也可以喝着茶、听着音乐打电话。特别是孤独的冬夜,躲在被窝里,与远方的被窝里的她打电话,那真是躺着聊天腰不酸,那真是完全放松地痴人说梦话了。

    但即使是私人电话,也改变不了它的神秘属性。与你正在交谈的人你只能凭回忆来想象他的真实性和各种细节,你直接接触到的是稍有变异的声音,这使得我把它与电视、电脑都归入现代巫术。它直接改变了人们的交谈方式,我利用它的抽象性,常常在电话上说谎——我说的是一个词语,而他听到的是一个形象。

    电话是重要的,它是良好的恋爱环境的极重要的基础设施之一,但安装费在降了又降后还高于我的消费力,生活真难哪儿!

    1998年7月于浙江三门

    5.房子

    我也有房子,瓦顶木楼,下雨天音响效果极佳。它造于50年代,并随即为我父亲迎来了我的母亲,但它不再影响我的婚姻。

    有一次,我和一个有点意思的女子聊到找对象,她不经意地说:人么反正都差不多的,我没什么特别要求,只要能过上一般的生活就行了,比如,在城里一套房子总要有的,否则结婚后还要自己买房子,那太辛苦了,又不愁嫁不出去。这句话对我打击太大了,它不但说明了我对她有意思是没有意思的,还使我明白:城里一套房子是婚姻的门票,没有房子,“恋爱免谈”。

    有人说,真理往往令人恐惧,我算是领教过了。没有家庭支助反而要反哺家庭的年轻职工,又有烟酒之嗜、远朋近友,又不肯戒掉疯狂买书刊音像的毛病,要在2000年即我的而立之年前后买一套新房,其难度不亚于占领地球。

    我为自己没有一套城里的水泥楼房与乡下的木楼对应而感到惭愧,我也为当代那么多比雨后春笋长得还快的楼房没有一间是我的这一事实而深感渺小。

    也是在这时我想起了草堂老人那句新闻标题似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僻天下寒士俱欢颜”,并第一次领悟到了其中的永恒的悲伤意义。

    但这并不影响我对良好的住房的设想,正如我继续单身着,但仍然对女人要求较苛刻。

    我的房子应不远离书店、电影院,又接近真的山、没被污染的江湖。日月星光能直达室内,与霓虹灯至少保持100米距离,能听到鸟鸣,闻到花香,少量猪牛粪的气味可以忍受,但决不能有太多的汽车声、菜市场的哄哄声和猛烈而持久的金属类声音。自然还有供我了望的阳台并且其前有宽阔的视野,内应有书房、乒乓室、浴室、客厅和客房。为了这样理想的居所,我曾想过是否去当和尚,因为中国环境最优美的地方住的是三类人:僧人、死人和仙人。

    房子啊房子,你是逼着我要拥有的最大的身外之物。没有服装,走不出去,没有房子,娶不进来。再说,我们说回家,往往就是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而我总是回到租来的别人的家里去,总有点流浪感。但又有那五六架书陪着我,使我“梦里不知身是客”——谬论继续安慰我。

    1998年7月于浙江三门

    6.手机是一种什么“生物”

    并不是所有的生物都像房子一样越长越高的,手机就是越长越矮,越长越瘦。手机不再像暴发的款人那么牛,现在,真正牛的是你带着手机,但人们却不知道。

    手机本是种珍稀动物,它可以辐射出主人耀眼的光芒。这是个快的时代,就像哈巴狗身价暴跌得一样快,现在,稍微有点小康感觉的人,在他的皮带上、她的随身包里就睡着一只手机。有人在呼唤它,它就醒了,对方显示出来的是一串数字——这是数字化生存的一个例子。它娇滴滴地叫了起来,刚拥有手机时,每一次娇喘,听起来都像几十年前听到自己的新自行车的铃声一样动人。

    是啊,手机就是方便,你就在你自己的地方与远方的声音相遇,这使你少走了很多路,因此,手机是一种交通动物,就像以前的马,以前的自行车,现在的汽车、电脑,以后的……

    手机不牛了,但仍可以显酷。买了机但总关机的人,通话时不时看时间希望这次通话不要超过60秒的人都是值得怀疑的,他们更适合拥有一张IC卡。在这个快的时代,从容就是酷。在这个响亮的时代,轻轻的声音就是酷。学着西方电影里的人,用喉音低沉、缓慢、干脆的发言。你最好不要因通话而让周围的人注意上你。懒得把路走快,懒得把话说响,当然,咳嗽时快半握拳轻掩嘴巴——我发现醒里也有精神文明,让自己舒坦,让对方舒坦,让周围的人舒坦,这就是酷。

    手机的身材和身价大跌的时候,历史已经快速地飞入了舒坦时代,舒坦产业是这时代的核心产业。

    我关心的是,什么新物种可以让我们更舒坦,更懒惰,但它绝不会是转基因后的手机。

    1999年11月于浙江三门

    读一座山

    天地万物本无名,是某些人把位于小城南边的山称作“南山”,是某些人称桃红柳绿梨白秧苗青油菜黄的日子为“春天”。

    近几年,那座山很不寂寞,路越修越高,亭子越造越多,不上去一下,我的遗憾越来越重。终于意外的有了半天时间,阳光和我的心一样灿烂,又加上有点意思的姑娘陪伴,我就兴冲冲地上山了。

    这山如书,读的人多不是因为它丰富,它连水都没有,一眼小井要盖亭以突出,一涧不能再小的流水冠以“龙潭”大名,而是因为它近在眼前,举足可登,读它是图它方便。

    有些人在山上修了条条石径,正如在书上,他认为重要的地方或有趣的地方划上了重点线。路方便了后来者,也限制了后来者,简化也规范了阅读的路径。我走过这路,不是为了抹去,而是为了喂给它脚印,与风雨一起使它变得古旧——仿佛它不是人为的山的伤痕,而是山自己土生土长的美丽胎记。

    在一个过渡的地方修了一座桥,名曰“奈何桥”。这是给山的一个多余的注释,却让走过的人顿生唏嘘。儿童不得不长大,我们这些而立阶层的人不得不告别婚前的自由生涯,老人则不得不告别阳光,去到一个黑暗的世界。

    而每一段落的关键之处必有一新亭,这是一种体贴游人的安排,让你在此停一停,回顾来路,远瞻前程。这儿自然成为无数人目光四处航行的码头,而目光的停泊点,自然是别处的亭子。

    亭柱上有字,美如舞蹈,大意是替行人解说此处风景之佳,仔细想来,似乎切实又难免夸张。

    亭和亭柱上的字,有也罢无也罢,鸟瞰小城,越来越肥,旧肉所剩不多,新肉方长未己,这也早就有数,我并非是冲着它们来的,于是,我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古老的事物上。

    山上大多是松树,它们如家乡的百姓一样朴实,正是它们的花季,但它们并未像油菜花、桃花那样张扬自己。

    最打眼的是映山红,一丛丛如山娃娃爽朗的笑声,你不知道小孩在什么时候笑起来,这映山红就开得极其不规则,东一小簇,西一大丛的。它有着浓郁乡土色彩的激情。我曾经为它们激动过,目力所及销有姿色的一丛,我便近之采之,拍之吃之,那是童年。

    我在欣赏十分熟悉的映山红时,同行的姑娘已往前走远了。我不禁一声叹息,为她,也为自己。我喜欢乡下女子,她们像是黄泥地,城里女子像水泥地,但遗憾的是,黄泥地的理想就是变成水泥地。

    于是,我胡哼起一句歌来:“只有爱着的人,才能看到花在开。”是的,只有爱着的人,才能与春天息息相通,只有爱着的人才能像映山红一样美丽,像路边的小草一样完整。

    我和她走的是同一条路吗?当然不是,她在最高处的塔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我则为即将离开时的那两棵栗树所陶醉,为新鲜饱满的山风宴所陶醉。那风中的两棵栗树长满了全新的叶子,2001年度的叶子,嫩得你可以完全信任它,嫩得你可以吃下它,嫩得如水波,嫩得如不懂事时想象中的爱情。

    平时每天抬头能看见这座山,但只有走近了才能看到这美丽的细节,它是我这次读山中见到最美的句子。

    我希望“落叶满秋山”的季节能再来这儿,下次的阅读将从这两棵树中的一片落叶开始,不知道等着我的又将是何种感受。

    2001年3月31日于浙江三门

    (此文入选《湾畔行走——人文三门丛书·散文卷》)

    花事

    人的内心本是空的,它需要外在的事物来充实,我喜欢花。公家的花或别人的花不该采回来,即使采回来,它的寿命也很短,所以我开始买花、种花。在街上,我最喜欢逛的地方之一就是花市,即便不买,也可以免费欣赏各种花草,可以免费听到有关花的知识。一盆开得很好的菊花,连花盆只卖10元钱,我就觉得很便宜。一盆有五六朵花蕾的兰花连盆也只卖10元,不连盆卖5元,我觉得是太便宜了,小时侯我到山上去找过,兰花总是在背阴的深山里,可难找了。一盆花,在我眼里其实是没有价格的,因为它就是生命。花了10元钱就可以让一种美丽的生命陪伴着我,我真的觉得是很便宜。

    一个学生在毕业时要送我点什么,我就帮她出主意,我说,我喜欢有生命的东西。她说,花?我说,那也看怎样的花,比如鲜花店里卖的花都已不是花,而是花的尸体。后来她给我送来了一株玫瑰花苗,包在一小团泥土里,有一寸光景露在外面,几片不到一平方厘米大的小叶子,就像是一个刚生下的小孩。

    大概是过了两个月吧,它已经长成近30厘米高了,并且结了两个花蕾。我就打电话告诉她,她说,那不是早恋吗?才两个月哪!在给她同学的信中,我告诉他们:小静开花了,并且是两朵。

    我给我的花都取了名字,小静就是叫小静的学生送的玫瑰的名字,另外还有小军,小牛什么的,名字一取,见花如见人,思念就更加具体。

    我的第一株花是月季,从街上买的,当它开花的时候,一个同事说,真没想到,老韩种的花也有开花的一天。我非常当作一回事,我请大家来吃了一顿饭,并且请人给这花拍了照片,我也和它合了影,我并且为它写了一首诗歌:

    它不慌不忙地开着

    我可有点焦急,我想历览它所有的美丽

    它不停的开着

    这样开下去,不久就要开完了

    它努力的开着,它也在寻找一个终点

    它无可奈何的开着,它遵守着植物的纪律

    与它时远时近,调整着交谈的距离

    但它拥有的是另一种语言。

    我远方的好朋友给我来信中说她养了一只猫,名字叫点点,我就把我的月季叫滴滴,她来信表示抗议,但我照旧叫它滴滴,因为喜欢一个人其实无须对方批准。

    既然花是生命,而我又是想得多做得少的人,它们就难免有生病的时候。叶子一枯,我的心就急了,除了胡乱给它倒点水,冬天的夜里搬进房里来,有太阳就拿去晒一下太阳,之外只有祈祷了。奇怪,有些花落光了叶子又会长出来。更奇怪的是一盆花,在夏天被晒死了,我经常把开水倒到上面去,到了第二年春天当然不会长叶子,但奇怪的是,夏天的时候,它却竟然长出了叶子,并且在秋天开了花。每当我看见花的健康,我的心灵也就健康,看见花枯萎了,我的心也就枯萎了。爱花就是爱我自己。

    我对花盆不是很讲究,随便从旁边搞点菜盆脸盆什么的。有一次,几个学生从山上挖来些兰花,经过我窗前时,留了两株给我。我看我的床底下有一双不穿了的皮鞋,我就把它们种在这双皮鞋里。晚上备课,我就把这双鞋放在办公桌上。结果,同事们都说我怪,而学生们说我有创意,可见我的心还是与学生比较贴近。

    这些都是学校搬到城里前的旧事了,搬家的时候,我没有舍得扔掉其中一盆,都被我拉到了城里。在陌生的房子里,有了这些老朋友,我和过去的日子就没有了太多的隔阂。

    2000年4月于浙江三门

    莫名其妙的花朵

    吃了晚饭,我和女友到环城标坝散步。虽然不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但路上的车还是不少。我今天很烦,为什么烦,我自己都有点不相信。

    《橄榄树》的编辑打来电话,说发给我的电子信件怎么没有反应,他们想在最近一期月刊上推出我的作品专辑,有些事需要我自己来做。我因为电话欠费已被停机了,要想在家里上网,就得先付清上个月的电话费330元。可是我的工资要到国庆节放假回来后发,而我口袋里已没有钱了,反正是要付钱的,我就先借一点吧。

    关系比较好的同事我都还欠着点钱,或刚还给他钱的,就不好意思再借了,但为了这点钱去向外单位的人借又很没面子。好了,就到校外的我经常去吃饭的小店去借吧。一个老板娘说,钱都是在老板那里,老板今天出去了,400没有,这里有100,你要么拿去。另一个老板娘说,家里有,这里没那么多。一个同办公室的人,他说没有钱,但又说,我可以给你100。这样,我还欠两百。

    真烦,就是200块钱哪,有钱的时候哪里把它放在心上,可现在向谁去借呢。路上正好见到一个老同学,他说,哪里有钱,我还想你借一点给我呢。我骑车到同事住的集资楼,以前我要移几百块钱总是找他的。到了他家里,他与我一样,也因为欠费而被停机了。

    我真的想上网,那些编辑对我的作品那么热情,我也不该太不像话了,我只好去找我的表哥。我说明来意后,表哥说,实在难为情,我下岗了,全家就你表嫂一个人赚。他不会骗我,他的生活是很艰难,就是没想到艰难到这种地步,原以为200元钱谁都有的,否则我也不会来了。姑妈就乘机给我上了一课,说我也不小了,该节约一点,用钱要有计划一点,要娶老婆了,房子好好坏坏总要弄一点的。

    路上又见到了我的好朋友老叶,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就是来找你的。但我没有说出口,因为上次他借给我的200元我还给他,他不要,而他结婚我喝酒又一分钱也没放上,我不好意思开口,尽管我一开口,我估计他肯定会给我。

    接下来我熟悉的人只有报社的朋友了,但跑过去借钱,又是那么点钱真不好意思,他们会看不起我的,但我还是去了,看章老师写字,看老同学在愁眉苦脸的构思,我就坐到打字员边上。我和她关系不错,我向她开口不觉得难为情,但我知道她肯定没钱。但我还是跟她说了,当然她没有的,我早就知道了。

    算了,在网上发文章不发又何妨呢?我就到女朋友家吃饭。她母亲在昨天说我想买一辆自行车,买了一年了还没买来,她说的是事实,我很难过。家里有点闷,我和女友去马路上吹吹风。我想喝酒,就到附近的小店里买了一瓶啤酒。

    先是面对着河流喝,渐渐地就靠着栏杆喝,渐渐地就蹲下来喝,我们看见一群女孩子走过,奇怪,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几朵花,又不像是卖花的,卖花的应该更年幼。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姑娘往回走,我感觉她是朝着我们走来的,我颇有经验似的对女友说:她来卖花了。我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我想她来了首先是对我说:先生,你的女朋友真漂亮,你送给她一朵花吧。我会说:我喜欢这花,但没钱。

    她转眼就到了跟前,果然是来卖花的。我们是蹲在地上的,她也蹲了下来。她用普通话而不是用三门话说:大哥大姐,我们七姐妹是同学,看你们今天晚上不是很开心,我代表我们七姐妹送给你们这两朵花,希望你们今天晚上过得开心。我说,你是哪个学校的,我也是老师,你是不是职业中专的?她说不是,然后说再见,慢慢地走开了。她竟然不是卖花的,太不可思议了,会不会是更大的欺骗,这花有没有毒?

    我真想追上去,谢谢她或者看清给我送花的那小姑娘的脸,或者问一下她们为什么要送花给我。这时下起了小雨,我俩往回走。

    太奇怪了,太惭愧了,她们是干什么的?我很想把这花抛到河里,但又怕那些小姑娘是怀着天使般的心意,我把它带回家,把它插到花瓶里,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秘密了。

    2000年8月于浙江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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