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校园美丽,有我七座象征的森林。每次面对或走在其中,仿佛是走在回忆中的时空,美丽得使人透明而又带有命运般的深邃气息。
第一座森林在我的宿舍与教室之间,一株株柏树相间着水杉,还有一些树的叶子像小孩子的手掌,一棵棵都高过文科楼三楼的平台。树与树之间不疏也不密,中间被人们斜穿出几条小路,路边有几排水泥桌椅。刚进校,第一次看见这林子,就看见有人或独自坐在那里看书或三三两两地围着闲聊。后来,我也在夏日午后到这里乘过凉,清晨在这里念过英语,深秋的时候,我踩过满地金黄的、柔软的、细针般的落叶。
由于东边是广告廊,南边是黑板报廊,西边是文科楼,北边是排球场,这里就有点被围合起来的安宁感,又能在此看到校园主道上的行人和在中心操场上锻炼或散步的人,确实是闹中取静,而四周的物体也因它而显得有点滋润。
当黄昏时分走下宿舍的台阶,仰头见一弯细月挂在浅蓝的天空,柏树那墨绿的枝头在晚风中轻轻摇曳,酝酿着宁静与幽深,心头顿时被洗亮。就在这林子里,一个夜晚,我与一个女孩各自靠着一棵树,面对面地凝视。或许是相互的爱意,或许是这林子夜晚的安谧,给我留下了甜美的回忆。
还刚听一年级的同学告诉我,这座小林叫“野猪林”,是指它原始的野味,还是因为夜晚在这里拥抱的情人们像密布的地雷,让行人警惕,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座森林其实是校园的另一条主道。
一个夜晚,送一女孩回宿舍路过这里。她因烦我没节制地找她,让我许诺再也不找她。我们从图书馆前的水池边过来,一路不大说话,我照样开几句玩笑,就像第一次一起时一样。
夹道是粗大可抱的松树,两边又各自连着长长的花园。夜晚中飘忽的树影和花园里传来的新鲜空气,使走到这里的人不知不觉放慢脚步。
我对她说:“你以后不要哭着来求我噢。”
她只是含着泪水,一路轻轻拍打着路边的老松树。
另一个夜晚,我至少有两次经过这里。那几天总是停电,停了电的校园就像原始森林,让人感到有点古老和神秘。那一天是海子逝世纪念日,我们文学社要搞活动,我去买蜡烛。就在这条路上,我见到了一个女孩,那段日子我把她当作我的女朋友,而她并没有把我当成她的男朋友。我握着她的手,这是我第二次握着她的手,后来证明这也是最后一次握她的手。那几天我正准备着退学,因为没钱化,因为这里的女孩太实在,也许是对教育体制的抗议,反正,我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因此我已好几天没去上课了,有着终于脱离无形牢役的快感。可是这时候,当我握着她的手,我突然伤心起来,我一下子觉得很无力,我突然感到害怕,有点舍不得离开这座大学。
纪念海子活动结束后,我们又有十多人到校外的咖啡馆聊天。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我送一女孩回宿舍。她说这条松道是校园的喉管,一定叫我绕一大圈避开这笔直的路。我的胆子也挺小,但又禁不住神秘的诱惑,回来时,我还是硬着头皮往这儿过。
风声听得特别清楚,我顾盼左右,层层叠叠的树木如影子般飘忽,长长的道路看上去是一个无底的墓穴,两岸粗大的松树都好像一个个陌生的巨人沉默着、盯着我,头发在风中轻舞。我不敢回头看,我知道抛下的路,都被黑暗吞没掉。思绪也如树影般飘忽,一个念头被另一个念头淹没。
慢慢地,在和谐的松涛中,我的心平静下来。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脆弱又很干净,一无所有但内心明亮,晚上的诗歌朗诵会仿佛是很遥远的事,很多人还在咖啡馆等我回去,但感觉就像是做梦,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啊。四周好像突然亮了很多,那些老松树仿佛是我的爷爷,我的邻居,仿佛我也是其中一棵,我就像一阵风缓缓地游荡在深夜静谧的树林里。
走到尽头了,真的想重新来过,如果一辈子都像一阵风在树林里游荡多好。
第三座森林在校园东北面的小偏门外,也是松林,绵延在一片长长的小山坡上,与校园隔着一大片稻田,一条黄泥路从校园内一直穿过松林到尖峰山下的一个大村庄。
黄昏,从校园北面情人坡望去,小树林那与周围相宜的色彩和线条,小路上三三两两的游荡着的学生,挑着空担从城里卖菜回来的农妇,特别是一轮圆月徐徐升起,这一切使我马上想起想象中的叶赛宁和柴可夫斯基的俄罗斯,具有一种让人欢悦得落泪的宁静气质。
在这美丽的林子里,我留下了难忘的回忆。一天下午,数学系的北峰文学社在这儿举行诗歌朗诵会,我因美丽的女社长之邀,也坐在他们中间。那是秋天,地上的草开始枯黄,但仍留有残绿,坐上去很柔软。一头小牛犊被不远处的一棵小松树牵系着,与另一个小山坡上的一只牛娘此起彼伏的哞叫声在收割后的田地上来回。树上还有一捆捆豆秆挂着。一张张愉悦的脸沐在温情脉脉的秋阳里,和着一阵阵细细的松涛,我看这就够了,朗诵诗歌确实多余,我可惜他们没有像我一样认真地倾听树林的声音——大自然的浅唱低吟。
另一次是下雪天。下雪的时候,一张张脸特别生动,衣服也比平时鲜亮,兴奋起来的人们更容易亲近。在大学里已遇上两次大雪,上一次不知为什么我没有玩雪,但这一次我玩得特起劲。我和同班的几个同学从情人坡一直疯到这松林,当然到处都是在打雪仗的人,到处都是欢乐的尖叫声,在林子里,我们跟一批不熟悉的人干上了。女同学做子弹,怀抱着六七个糯米团似的雪球,冷得发烫似的传给我们男的。我们时而长进,时而短退,边打边取笑对方,可到最后,大家谁也没有输,整个天地都发出了胜利的狂呼。
这座松林从一座学生宿舍楼可以直接看到。远处的情人坡像一艘大船,中间的稻田像一条河,松林则是一列屏障。
春夏的蛙声,夏秋的蝉鸣,秋冬的纺织娘的颤音都不断从这一个松林及其沿袭下来的稻田中传来。当然,春天时的油菜花及万物苏醒的气息也会送到同学们的床前。
而我最难忘的是一个落霜的早晨。那一段日子,我每天替体育系的同学打开水以自筹生活费。疲劳和贫穷让我忧伤的目光留恋窗外落霜的大地。松林静谧,枯草似乎都低垂着头,空无一人的情人坡像是一只船骸,而整个大地的脸上都盖了一层厚厚的霜。早出卖菜的农妇推着独轮车,头巾微微颤动,一步一步都是那么沉重。寒冷的雾气在浮荡,显得凝滞。那路上的水洼冒着热气,仿佛是寒风中前行的老马那疲惫的喘息。不见一只鸟飞过。那松林无言肃立,青冷的身躯对峙着寒冷的季节。在那落霜的早晨,我想流泪。
第四座森林被学子们称作快活林。
到这个学校后不久,我就看遍了校园中心的风景,所以不断往幽僻处走。绕过附中那笔直的围墙,在情人坡西侧的山脚有一个池塘。这是一潭死水,水草长得肥壮油黑,岸上错落着一棵棵松树,缓缓的草坡一直沿袭到断断续续的围墙外的溪边。
一条公路在百来米前,中间是辽阔的稻田。坐在这里,看那些汽车卷起一阵阵尘烟,觉得离自己比实际距离远得多,飞过对岸小山冈的鸟儿牵引着我的目光,真让人觉得超然物外。
草坡很有层次感,晨昏时散落着许多读书的、散步的。草丛中当然有你时常忽略掉的虫鸣,因为它是加强宁静的声音,正如草地散发出来的沁人心脾的芳香,促进你更舒畅的呼吸。如果你在晨气未散时去那儿,说不准你会遇上几只欢快嬉闹着的松鼠,这时你会感到大自然的欢悦,这时,你觉得手里的书是多余的,书里的文字是多余的,你甚至觉得来这异乡只为了见到这一场景,这是你冥冥中的等待。
在这儿,我无数次看到夕阳缓缓地溶入西边的群山。
从快活林向上缓缓伸展的是情人坡的西侧,顶上是一幢俄式小院。院子的前面是小松林,紧贴着女生楼。有一个夜晚,我和朱渐渐等校园诗人在这里朝女生楼进行“情人坡广播台”开播活动。我们唱多情的摇滚,讲故事,吹牛皮。引起一阵阵开窗声、关窗声。一些从坡上下来的情人,经过这林子外的小路时,都停下了交谈,以更优雅的步姿走过我们眼前。有一对我们不太熟悉的情人加入了我们,男的使我们的广播更加走调,女的坐在旁边,眼睛一闪一闪,像是我们手中的烟火。
在情人坡东南侧有一个小低谷,底处有很多蒺藜果,果实看上去与小枝丫无异,吃起来香甜中带点酸涩,正如我们的年纪。它们长在高高的树上,采摘却很方便,只要在树干上轻轻一摇,它们就会争先恐后的扑扑扑掉到草丛里。低头去捡时,一股久违了的童年时熟悉的泥土气息迎面而来,仰头则是与故乡相似的天空,于是内心就被触了一下,而我也更喜欢这大学了。
在情人坡的东边山脚有几排特别整齐的水杉。春天里整齐地发绿,春雨中一同轻舞轻泣。在夏日的暴雨中,一同狂舞反抗。秋天深入情人坡时,它们整齐地掉下细碎的针叶。到了冬天,则和我们一起眯着眼睛,让阳光抚摸它们光溜溜的躯干。
这就是我大学校园里的七座象征的森林,小房、花丛点缀其间,而学子们又在里面不断留下他们的脚印、话语和绵绵情意,它是我青春时代的闪闪北斗!
1993年4月写于浙师大
附:[法国]波特莱尔《感应》
自然是一座神殿,那里有活的柱子,
不时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语音;
行人经过该处,穿过象征的森林,
森林露出亲切的眼光对人注视。
仿佛远处传来一些悠长的回音,
互相混成幽昧而深邃的统一体,
像黑夜又像光明一样茫无边际,
芳香、色彩、音响全在互相感应。
有些芳香新鲜得像儿童肌肤一样,
柔和得像双簧管绿油油像牧场,
——另外一些,腐朽、丰富、得意洋洋,
具有一种无限的扩展力量,
仿佛琥珀、麝香、安息香和乳香,
在歌唱着精神和感官的热狂。
(钱春绮 译)
我的胸前画着一棵树
我喜欢研究个人的历史,尤其是自己的历史,我看我之所以在进入大学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成为一个校园诗人,主要有两个因素,一是饿,饿得发昏时,想到的东西都和平时不一样了,还有,就是因为我的一件乳白色T恤衫上画着一棵树。
大学是一个雅俗共赏的具有梦幻气质的词汇,刚进入大学的一大拨人里面就有我这样的梦幻爱好者,并且希望通过自己的梦幻性举动赢得一点名气。
进入大学第一天,我就写下了四年的奋斗目标:练好毛笔字、英语达到可以出国的水平、赢得有特色的美女的青睐、知识要比教授丰富。看美术系的学生都在衣服上画上各种图案,我就挑那件穿了好几年的相对来说不大值钱的T恤,用墨汁在上面画了一棵树,并且开始穿上它。
这棵树一下子赢来了众多的注意力,包括系办公室主任的注意。她是一个就要退休的老太太,用非常慈祥的语气跟我说,你怎么把好好的衣服就这样糟蹋掉呀?我故意很弱智的辩解,我妈说过,我考上大学,她每年给我做新衣服,这件旧衣服,画一下没关系的。她说,你画了一棵树到底什么意思呀?我突然想到“树”这个字,就胡编说,这是一个谜语,你想想“树”的左边是“权”字,说明有权的人都像木头,“树”的右边是“对”字,这说明鼠目寸光的人都以为自己是对的。老太太说,那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有权的人都是鼠目寸光的木头?我说,没有啦,开玩笑啦,说真的,我崇拜树。
我当初确实是随意画上一棵树的,确实没有好好想过,我高中时候看过潜意识理论,我能够在无意识下画一棵树,说明我对树有着特别的依恋或恐惧,我到底依恋或恐惧什么呢?
于是我去看校园里的无数的树,我还准备等有空的时候去数一数校园里一共有几棵树?可惜后来忘了。我在雨中看,在夜里看,不断地看树还真看出了些名堂,我把这些观察带来的感受写到那件T恤上,大家都管我是诗人,管那些记录为诗歌。举几个例子吧:
树已落光了叶子,我的耳朵和手臂也摇摇欲坠。
树,你是我的祖先,我的兄弟,我的孩子。
树,你流动着太阳的血。
树叶啊,别击打在我的肩上,把我推入秋天的深渊。
这件T恤画了一半时,有女生来找我了,说请我去散步。她问我,为什么要在衣服上画一棵树?我那时候可真有点赖皮,我说,因为一种毛病。她说,什么毛病?我肚子一饿,就要在衣服上乱画的。她说,你经常饿肚子吗?我说,也不经常,一般一天只发生一两次。于是,她请我吃了一碗炒年糕。吃了年糕,我们又散步,她又问我,你现在该说真话了,你为什么要画一棵树?我说,因为校园里小鸟太多了。她说,我怎么没看见。我说,小鸟自己是看不见自己的。她说,你真坏。
后来,她给我写了一封信,她说,我不愿意的我的生肖是老鼠,我希望自己的生肖是一棵丁香树,我之所以找你,是因为你画的那棵树就是丁香树,没想到你却是用来当你的情书,我不理你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女孩说不理我的真正含义,是另一只在我的树上停留过的小鸟告诉我真相的。
知道这棵树的魔力之后,我就把这件T恤当成了我的标志穿在身上,即使冬天,我也把它穿在里面,只有我的小鸟可以打开来一阅,当然我也舍不得洗掉。
校园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的名字,但都知道我,称我为那个画着树的人。到小店去赊烟,服务员也不怕我赖掉,因为,我就是那个有名的画着树的人。
渐渐的,我上课要么不去,去了的话就在自己的衣裤上涂鸦,画的有朝鲜半岛的地图,闷闷不乐的女生,雨中的树林,再即兴写上几句诗。当时文学社的朋友配合得也好,聚会时的一项保留节目就是让当播音员的社员打着蜡烛在我的裤子上念诗。
我的那帮哥儿们都是专业玩的,所以每学年都有一两个要退学,退学前都要到我的那件T恤上签个名字。这里有个问题,我为什么是最迟离校的呢?因为我胆子比他们都小,不敢提前离开校园,我觉得只有在大学校园里才会把我的神经兮兮的涂鸦当成艺术。
十几年来,这些衣裤仍挂在我的书房里,我要坚守住这些梦想年代的灰烬和不安的灵魂们联系的密码。
2002年11月26日于浙江三门
(此文发表于《南方都市报》,被选入《听海写意——三门县历代散文作品选》)
大学笔记两则
1.死亡无法加速
以往,我很喜欢此类字句:与上帝通信。其实,我早就在通了。
上帝是一个象征符号,是最初的愿望和最远的目标,记住上帝就是记住反省。
对得起上帝就是对得起自己,上帝都寄宿在自己的心里,可心却不知寄宿在哪里。
终于有一天,让我死于大好春光。
在岁月中渐渐淡去,渐渐模糊,越来越轻,最后,再也看不到自己。
谁能看到自己?镜子里的陌生的影子。
当一切的存在都是有理由的,一切的存在也就不理想的了。
上帝,请带我回家。
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生有多久,死就有多长。上帝,快一点,请带我回家。
好日子都已过去,贫穷、疾病、屈辱,这些诱惑我,但都比不上死亡的美丽。
生活就是腐烂,美好都是幻觉,真理都是谎言。
让我快一点活完吧,让我快一点死完吧。
逃避现实吧,躲开人群吧,但躲不开自己。
2.我——苦命的神
死亡在向我召唤,可保持着沉默。或者什么都不做,或者我去走路,去走遍大地。
在走向没有回忆的路上,我才看到了花的美丽,我像一滴雨去消融在大地上。
我为什么不是草,不是泥土,不是水?我来自它们,我渴望回去,我终会回去。
一个好人说,你这样想,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难道生活一定要有意义?
一个好人说,你在走向内心的深渊,那深渊我们都叫它地狱。
一切的欺骗来源于语言——它可以把臭描写成香。
我绝望了,我固执地坚持绝望着。
语言不要,太烦了,跳吧,游吧,有创造力的破坏吧,更有力度的恨吧,玩世不恭的爱吧。
1992年9月19日于浙师大
我盯着黑夜
不知道是不是抱着珍惜的态度,要记下此时的意象,从一张纸的角落开始。我知道醉一次有如过一生,终究要过去的。一想起酒,就想起许多朋友,不能共醉也算陪着我醉,看着我醉,讲一些不中听或当时中听的话。似乎最爱诗,至少一直在爱,或许会见到美女或英雄,让我愿烧掉所有诗稿,就像我知道世上不存在美女和英雄时一样做。这样做,我仍然爱着诗,这是诗的另一种存在方式,我希望在他们那里看到诗脱离文字,看到诗的故乡和女儿。我走向酒店,准备残酷地看着自己清醒地入醉,我本可以到酒店门口又回去,这段路不会白走。可今天这一段路不是突发的,在路上我想起很多熟人:母亲和朋友。我想着他们,没有与这个世界失去联系。有一种芳香从酒杯里漫出,可扑近时,却有古房子的霉味。这一段路不是今天能走完,我将不断地走上。人生对我来说是什么?是寻找。寻找什么?那我可不知道,建筑人生吧。甚至幻想在这酒店会碰上些令我厌烦的熟人,所有的都来了,都能理解我了,并表扬了我的未来。我一刹那觉得每一口酒都是真的,并且不是为了醉才喝。
翻过来,又是一页白纸,上面有小学生抄词汇用的三线和方格,如日子一样,将被我乱涂。写了一页,似乎没什么好写了,仿佛停栖在我心中的价值就在于能写作,能乱写,写得很乱又很好。现在总是这样随便写几笔,都如写遗书一样严肃,写情书一样虚假。我现在觉得自己很脏,不想再吃什么菜,酒也脏,但它会客观地毁灭我,而不是装饰我。我与过去有关,现在的生活绝不是偶然的,我也不会一次就醉完,也不会一次就醒过。对世上的苦难与理想怀着深厚的怜悯,对世上的反叛与忍受一样怀着恻隐。现在还活着,这是唯一的意义,一切的理由。人与人可以互相忽略,但我不会忽略别人,或许得不到爱,但我不得不爱。我对什么都有判断,但剥开所有能及的东西,你能看到一点点,你也只能看到一点点。怕别人说,自己也觉得是假的,比如真切地爱上一个陌生的女孩,真诚地忏悔等。
酒边的空气真的有点香,仿佛有女人的颜色,或溶了花园的夜晚。贴近酒杯,酒气辣眼。现在,我觉得不舒服,正走在中途,以后会更糟,小时候把未来想得太好也是糟事。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在开始生活前先掌握生活的经验。美人固然可爱,而爱本身也很美。现在丧心病般喝酒、写作,或许在贴近美与爱。我写作,眼睛盯着前方,一切看得见的都变成虚散的尘雾,而一切看不见的都是凝重的黑暗。如果小雨在这里,我就没法孤独了,没法这样真实。如果丫在身边,是我找她来,我就得跟她说话。我常想去找一些人,但并不想与她说话。如果母亲在身边,我常常会言不由衷。这一辈子,我想是无法与别人沟通的。或许是肉体改变灵魂,而不是相反。我的追求,我的一切就是寻找。我发现我真的很残酷。并且发现我在改变,过了今夜或更长的一段时间,我会忍受很多东西。酒量有限,看着杯底的酒,觉得是一束闪电,一条大河,我饮不下去。同时觉得自己好真实,眼睛更亮,具有毁灭性,看别人虚伪,不成形体。我是玩世不恭,但我严肃地解剖自己。写作是一种形式,眼睛盯着黑暗。
窗外又走过一对男女,算作情人吧,但愿他们相爱,尽管可能不是这样。眼前的行人我太熟悉了,我不想回头看写下的文字,太熟悉了。等待着的人生不大有新鲜,幸福和卑鄙都太熟悉了。大地上的戏文太熟悉了,世上似乎本就没有陌生的故事,但我不知道自己明日怎样。衣服发臭了,我的校园也就臭起来。旧情人跟别的男人拥抱而过,我难过,酒如暴雨打醒了我,如闪电照亮我荣辱的额头,我痛苦。否则,我也不会如此清醒,幸福比酒更容易使人陶醉。邻桌的许小姐,你看我的眼睛如你盆中的蛙眼,而我看你的眼睛如路旁稻田里的蛙眼。写到这里,喝到这里,应该说到了高潮,我的高潮是一种寂静。
1993年5月于浙师大七把叉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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