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三毛:韩星孩散文选-村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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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棵梨树

    我的童年有一个村庄,村庄里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很多树。

    笔直的楝子树是等姐姐长大后给姐姐做箱子当嫁妆的,它和姐姐一起在长大;长得疯快的梧桐树,皮肉很嫩,我喜欢在它身上刻字,我刻的字和它一起疯快长大;矮矮的樱桃树,花很苍白,果子却特别可爱,只是它太不禁吃了,一吃就吃完了,等待一年,也就等待果子成熟的那几天,我和它一起等待初夏。

    我最喜欢的是那棵梨树,它的任务是开花结果。我开始懂得抬头看天后,看到的第一棵树就是这棵梨树。那应该是春天,是它的满树白花吸引住了我的目光。梨花很美,白中微微透着点绿,梨树开花的时候,叶子还没长,满树的洁白使院子亮了很多。路过的人都要抬头看一看,我就觉得很骄傲,好像这是我的作品。

    我第一次看见它,它就这么高大,它是院子里体积最大的树,也是院子里最有意思的树。它会长很多的果子,每个大年都可以收获三四箩筐——梨子和笋一样也分大小年,大年长得多,小年长得少。平时母亲不让我们吃,直到成熟了才让我们吃,吃不掉的送点给亲戚邻居,再挑到附近的山村去卖,卖来的钱给我们买猪肉,买新衣服,甚至给我买一个陀螺,我就更觉得这棵梨树的亲切。

    那时候是很少有水果买的,各自家里种的也不多,我很骄傲我家的梨树是村里的梨树中最好看的,果子的味道也最好。还有,村里要放电影,做戏或者开大会,大喇叭都要挂在我家的梨树上。

    小时候,我少不得经常在树底下看蚂蚁在树干上忙碌上下,我还经常打些苍蝇让它们抬,嘴里念念有词:大人扛大树,小孩扛短拄,扛到堂前里壁喂猫娘。突然又与伙伴们用一泡尿把它们冲垮了。

    每天放学,我老远就可以看到我家的梨树,看到了梨树就是等于到家了。想起家,我就会想起这棵梨树。

    即使到了冬天,落光了叶子的梨树也很漂亮。它装作睡着的样子,但骗不了我,一根根黑色的枝条都隐藏着巨大的秘密,里面藏着叶子,花,藏着果子,藏着我期待的甜蜜。

    但后来,梨树开花却不结果了,即使结了果子也早早夭折掉。

    这正是我父亲生病的时候。在我五岁那年的秋天,我父亲突然就开始枯萎。一天早晨,他到山上割了一担番薯藤回来,发现一个手指头有点发黑,有点痒。没几天,所有的手指头都发黑,都痒。于是,他去看病。医生说,这是癌症。村里人还没听说过癌症,医生说,这病是没法救的。他全身逐渐枯萎,半年后就只剩下皮包骨头了。他整天躺在床上,吃饭都由我母亲喂,吃了就呕吐。但我母亲并没有绝望,给他在四处求医:去过大城市大医院,看过土郎中,请过道士,拜过佛殿,信过耶稣。所以,他不断打针,吃药丸,喝中药,喝寺庙里的香灰,皮肤太硬,针都打弯了,家里到处是盛药丸的瓶子,家里老是充满中药的怪味,家里老是香烟袅袅。每次求医回来,都带回一丝希望,但最后还是绝望。

    在床上躺了3年后,在1978年的一个冬夜,我8岁,已经在被窝里睡着了,突然听见我奶奶和姑妈大哭着,爷爷突然过来把我从被窝里拉出来。我是住在我爷爷家的,跟着他们到了自己院子。

    爸爸已经被移到门外的屋檐下,他已经异样地睡着了。我当时好像知道死亡了,我亲自杀死过青蛙,我在越剧电影里看见过梁山伯和林妹妹的死亡。差不多的痛苦气氛,空气怪怪的,大家都在哭,但我搞不懂的是,梁山伯死的时候,树都被风吹光了叶子,而我父亲死的时候却没有天动地摇,相反,整个村庄似乎沉浸在一种异样的安静里。

    爸爸的手里夹着一枝蜡烛,我问奶奶,为什么要在爸爸手里夹蜡烛。她先抹了一下眼泪,对我说:“心肝啊,你爸去了你要苦了呀,往后你怎么长大呀?你爸到阴间去了,点上蜡烛路上可以亮呀。”我看父亲并没有走动,她说的大概是父亲的鬼魂。

    葬了父亲后,每隔7天还要做一个祭祀,做满7次为止。每次祭祀,都是我和三个姊妹跟着母亲到村外去带父亲的鬼魂回家,请父亲的鬼魂吃饭,饭吃好后要放鞭炮,一些念上了佛经的麦秸棍就算是给父亲在阴间的钱,烧在梨树脚下。

    寒风呼啸,我总是有点害怕。母亲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姐姐们跟着哭嚎,我和妹妹也就只好跟着哭。与其说我们是因为心痛,不如说是被母亲的悲伤给吓出来的,我和妹妹哭得就像两个蹩脚的演员。到现在我才知道,阴间如果也需要钱,那么真正通行的就是亲人的眼泪,我妈妈的眼泪相当于大面值的钞票,我和妹妹的眼泪只是硬币。

    3年后的一个秋天,我继父来到我家。来的第一天,奶奶指使我和姐姐哭闹,这使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挨何种痛苦。

    一天黄昏,继父爬上梨树,想把已经枯萎了的枝条砍下来当柴烧。他站的一根枯枝突然断了,他掉下来。他扶着自己摔坏了的腰对着梨树骂起来:“它娘的,我什么时候不把你砍掉我就不是人!”

    说真的,当时我在心里有点幸灾乐祸的。因为梨树和我一样,也是我父亲种的,我不希望别的人去碰它。

    后来,我就“亲家帮、邻家助”地长大了,而梨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砍了。

    直到有一天,我在异乡的大学里突然想起了我的父亲。我还记得他生病时的脸,和我说话时的笑容,但我已想不起他的声音。或许我母亲,我姐姐都还记得他的声音,但她们又无法告诉我。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到死亡以及遗忘的可怕。我想起了不知什么时候消失的梨树,但我想不起其中具体的一片叶子。当初我为什么不藏着一片树叶呢,不藏着父亲的一根头发呢?如果这棵树还在多好啊,还能开花结果多好啊。哪怕在梦中见见这棵树,哪怕在梦中听到父亲的声音,但是,父亲死了已经那么多年,梨树和父亲从未走入我的梦中。

    自从父亲死后,我不断发现他已经死了。

    先是母亲的嚎哭,奶奶的悲伤让我知道父亲死了。再是母亲得要像男人一样上山砍柴,我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光玩不干活,我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可以不用心读书,我发现父亲死了。

    后来,我继父到我家里来,我发现父亲死了。继父后来与我妈吵架,我发现父亲死了。

    我大学毕业开始参加工作,用第一次发来的工资请长辈吃饭,发现父亲死了,奶奶当时还没死,奶奶说:“如果你爸能看到你大学读毕业教书了,他会多么高兴呀。”

    我奶奶死了办丧事,我要替父亲出一份钱,这没什么,我伤心的是要我代替父亲和叔叔们一起讨论丧事,我发现我父亲已经死了。

    我结婚了,我生孩子了,本来父亲还在,他会多高兴啊。

    可是他死了,他现在肯定已仅剩下几块骨头了,在老家的坟山。

    听爷爷说,父亲临死前是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我对我爷爷说,那他为什么什么话都没跟我说。爷爷说,你还才8岁,那么小的孩子,他能跟你说什么呢?其实,我懂事很早,我5岁的时候就知道家里困难,开始为家里做事了,从小学到初中的学费都是我自己织渔网、采茶叶赚的。但8岁的小孩看上去很小,所以父亲觉得跟我没什么好交代的。

    正是因为这样,长大以后,尤其是自己也当了父亲以后,我更为当时的父亲担心。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而上还有父母,下还有四个孩子,尤其是我和妹妹都还那么小,他对自己的命运该是多么的绝望啊!

    很多年过去了,院子已经一片荒芜,院子里的人分散各地。当我在故乡呆厌以后,准备挈妇将雏地四处流浪。

    之前,我回老家给父亲的坟立了一块碑。碑文很简单——韩××之墓(1938—1978),后面加上我和姊妹们的名字。树碑那天,我们都带来了孩子,济济一大群,不禁悲极生乐。

    我的童年因为有了一个院子、一棵梨树而觉得满足,爸爸种的梨树是我童年的剧照,那我的女儿呢,它将用什么来承载生命的记忆?所以,在我还没有自己的院子之前,到了每一个城市,我租房子都一定要租院子里有树的房子。

    2003年9月写于杭州

    (发表于《美文》2004年4月上半月号)

    母亲与三毛

    对一个亲人的思念,总变成对一种命运的思考。对一段往事的怀念,总变成对一种人生的怀疑。

    ——题记

    印象里,三毛是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姑娘,所以,得知她出生于1943年时,我真是吓了一跳,因为我母亲也是出生于那一年,而这是两个相去甚远的生命。

    1959年,17岁的母亲与我爸结婚。17岁,17岁太小了,17岁是我们高一学生的年龄,是青春期开始的时候,而结婚本应该在青春期结束的时候。结婚就意味着离开原来的家,到一个陌生的家,就意味着担当起一个新的大家庭的烧饭洗衣扫地喂猪等杂务。而17岁的三毛从中学里退学在家,开始练习写作、音乐、绘画,并曾切腹自杀被获救。

    19年后,1978年,那一年我母亲和三毛都已经是36岁的人了,我母亲已是4个孩子的母亲,已经服侍了卧病在床的父亲3年,每餐饭要喂给我父亲吃。据说,父亲生病后脾气坏起来,经常要骂我母亲。就在这一年的冬天,父亲死了。母亲终于脱罪,但父亲的死也带走了她的希望,她知道没有老公人家的苦。当时,我大姐是15岁,二姐才读小学四年级,不得不停学,我读小学一年级,还刚读了两个月。还有一个妹妹只有6岁。

    而这一年,三毛则已经游历过欧洲和北非,并把自己的游历《撒哈拉的故事》出版。

    母亲独自养活一家人是异常艰辛的。我读高中的时候,也正是迷恋《撒哈拉的故事》的时候。我和母亲吵过一次架,我说的话有点没良心,她向我奶奶哭诉:“我没想到他那么没良心,早知道如此,我也不会在这个家里那么苦熬下来,那时候没饭吃,他哪一餐不吃饱?吃面的时候,我怕他们小孩吃不饱,我都让他们先吃,自己有时候就只好喝碗汤。我这么苦希望他有出头之日,我那么多年眼泪藏着流,没想到他长大后反而是这么一个畜生。”

    当时我很感动,母亲为什么不在高兴的时候告诉我这些呢,为什么非要到吵架的时候才说些让我感动的话呢?我碍于面子没有当场认错,但我的感动却一直记在心里。

    父亲死后3年,我有了一个继父。母亲是为了养大我们只好再次结婚。

    继父本是镇上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不大会干农活。一次到山上去砍柴,挑着柴回来时,脚一滑就摔断了一条腿,这样,他到我家的第一年就在床上躺了几个月。过了两年,一次他从坡度很陡的番薯地上掉到下面一块地,又摔断了一条腿,又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一次,他爬上门前的梨树,想砍掉一根枯枝,结果掉下来,摔坏了腰,又休息了好几个月。他是我们家的第一生产力,他的几次三番的出事,不但是他自己的痛苦,也是我们全家的损失。继父脾气还好,他从不骂我们姐弟,有什么不满就与我妈吵,这样我妈就难做人了。

    听着三毛的《橄榄树》,我念完高中上了大学,我渐渐地开始迷恋更激烈也似乎更真诚的摇滚乐,开始讨厌三毛的那一套小情小调。正在这个时候,1991年元旦刚过,那几天江南正好下大雪,突然听到三毛自杀了。为什么?据说是和爱情有关。我的内心有点幸灾乐祸,我已经有点看不起她了,她的流浪只能骗骗初中生,而她的自杀证明了她的虚弱。

    在三毛死后,母亲仍旧在受苦,在苦苦地挣扎着。为了我读书,家里吃的米和用的钱都不如我一个人多,所有的钱几乎都给了我,而我又不听话,抽烟喝酒逃学,在大学里还留了一级。也正在我留级那会儿,我本是要退学的,母亲看上去好像突然傻了,说我不读书的话,她再也熬不下去了,她就不活了,所以我就只好继续读书。后来讨厌大学生活,想流浪去,后来讨厌教书生活,想闯荡去,没有去成的一个重要因素是为了母亲。

    我们6个兄弟姊妹好像都很固执,都不大听母亲的话,所以家里总是听到母亲的大声责骂。

    更多的压迫却是来自我继父。为了我不好好读书,为了别的陈年旧事,继父喝醉酒后常要打骂她。他们一年吵到头,一次,母亲的头都被打了一个洞,鲜血直流,母亲跑到隔壁的叔叔家了,继父还要打。

    我回到家后,要求继父离开我的家,并声明不再和他在同一屋檐下睡觉,在同一饭桌上吃饭,他却装出莫名其妙的样子。他不离开我离开,我就离家出走了。但走了十多里路后,想想这不是办法,就连夜回来。回大学之前,我在继父面前跪了下来,那是正月里的日子,我一下子留下了屈辱的泪水,我说:“叔,我都给你跪下了,请你别再打我娘了好不好?”我确实是为了母亲,而为了母亲我跪一下又何妨?哪怕他觉得我是向他屈服了,就让他这么认为吧。我甚至想过,等你以后想要我钱的时候,你也会下跪的,这是一笔账。

    但我是很快就会忘记掉的。后来回家,听说他还要与我妈吵,但没打过了,那我就高兴多了。后来我在给当时还没出嫁的妹妹信中说:“要尽量关心叔,大家都是可怜人,否则不会走到一起,他是有很多缺点,但说句良心话对我们并不是很差,比我们原来想象中的继父是好多少也不知道。我们再不爱他,这世上还有谁会关心他?”

    后来我工作了,想起那次下跪又有点生气,但跟妹妹说过的话也指导了我自己,我可以不喜欢他的性格,但我要关心他的处境,我可以不与他说话,但我要给他钱,我可以不爱他本人,但我要关心一个苦难的人,关心一个对我们有过帮助的老人。

    一次,我和妹妹谈起母亲,她说:“如果我是她的话,我肯定自杀了。”

    我说:“母亲确实很苦,确实很坚强,但你如果真的遭遇到这种生活,你也不会自杀的,因为你身上有责任,你心中有希望,人忍受痛苦的能力是超过你想象的,等你过来了,你都会怀疑自己怎么竟会过来的。”

    三毛去世已经十多年了,这个世界好像很热闹,又有更多的三毛出现。而我母亲把我的大姐姐嫁掉,把二姐姐嫁掉——二姐姐从小不讨人喜欢,也是因为家里日子实在艰难,在18岁就被嫁出去了。把我大妹妹嫁掉,把我已经大学送毕业,把小妹妹小弟弟也已经初中送毕业。

    我爱我妈,我看不起三毛。妈妈是忍受着生活源源不断的苦难,心里总有着责任和希望,而三毛呢,在不断的逃避生活,读书时逃学,工作时去流浪,不喜欢传统的平凡的婚姻,如果已经结婚了就离婚,遇到生命的真正的阻力时就自杀,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文学家,成为偶像呢?她是逃避之星,让人离生活越来越远的鼓动家,谁相信她,谁就更讨厌生活,特别是平凡真实的生活,谁就变得更脆弱,而无法承受生活中的苦难。

    但我又替母亲羡慕三毛,同样是女人,是出生于1943年的中国女人,为什么我母亲就要那么沉重,我佩服母亲,但宁可母亲是过着三毛一样轻浮的伪现代生活。

    我是谁的儿子?曾经是三毛的儿子,在年轻时,我更像三毛,而远离母亲。现在,我又重新找到了我的母亲,我真正需要的母亲是不会逃避苦难的。

    1997年10月写于浙江三门职业中专

    (发表于《美文》2004年4月上半月号,被选入《美文经典》(贾平凹主编)《新散文一百家》《名家零距离文丛:致父母》《中国60年抒情散文100篇》等)

    简单的奶奶

    我喜欢写还活着的亲人,比如母亲,比如爷爷,因为我需要通过回忆来督促自己的责任,趁着他们还活着,要多去关心他们。而奶奶,反正已经死了,关于对她的回忆可以不断地被推迟。

    她死于1998年正月的元宵节。当时我正处在和阿美分手后的痛苦中,整个学期都呆在学校,知道奶奶病重,也没有回去过。放了寒假,我呆在继父家里,过年也没回老家。

    直到正月十四的晚上,听说奶奶马上就要死了,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我才赶回老家。

    奶奶躺在她的老房子狭窄昏暗的二楼,脸已经肿起来了,呼吸微弱而急促。

    母亲让我离奶奶远一点,因为快要死的人,里面内脏都已经在腐烂,加上奶奶从小就患有哮喘病,呼出来的口气是有毒的。但我不管,我拉着她的手,我知道她正在死去,但我好像对死亡已经看得很淡,死就死吧,似乎非常麻木的面对我奶奶的死。

    我很平淡地叫了一声奶奶。她睁开了眼睛,很亲切地叫了一声我的小名。我说:“奶奶,你还没有死啊?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她假装恼怒其实很亲切地说:“畜生,你巴不得我早点死啊?”

    我握着她还暖和的手,摩挲了一会,记得小时候,夏天她洗澡时,我经常给她搓背,与村里的老妇人一样,她的胸部也有两个非常陈旧干瘪的奶袋。

    我有点认真地问:“奶奶,你这辈子苦吗?”

    她眼睛一紧,就留下了一点泪水。她带着哭腔说:“苦嘛——这辈子吃饱了。”

    我受不了她这哭腔。记得父亲死后的近十年时间,她一提起我父亲就有这种哭腔,我们那里说是“眼泪迸出来”。我一听到这种声音,就忍不住也跟着流下眼泪。我在我母亲那里也听到过这种哭声,声音是我母亲响,哭诉的内容也是我母亲多,但我能感到奶奶的伤心更加彻底。她只是说我父亲是她的大拇指,而她的大拇指没有了。她还经常说,如果我父亲还在,那么她就不会受苦,因为父亲在兄弟间是愿意吃点亏的,而他是老大,他带头了,其他人都会跟。

    这个问题只有我会问,我和奶奶之间比谁都亲切,因为关于家族的秘密她只有跟我说过,而我也是唯一有机会也有心情听她讲述的人。

    我5岁开始住我奶奶家,与爷爷同一张床。读大学了,我还是睡在奶奶家,不过没有跟爷爷一起睡,独自睡一个房间。

    奶奶总是睡得最晚,起得最早。她像一部很有规律的机器,哪怕她的子女全都独立生活,自己已经70多岁了,还要按习惯运行,对她来说,浪费时间仿佛是很可惜的。我记得从油灯时代到亮上了电灯,晚上我们都睡了,她总还是一个人在织苎丝或者编渔网,其实已经睡着了,坐着打瞌睡,突然醒过来,再织一点,又睡着了。

    大学的寒暑假,晚上她会坐我床前给我讲过去的事情,讲太婆怎样因为二两粉干被她婆婆打一顿而上吊,讲自己小的时候在没有固定楼板的楼上走路的害怕,讲解放时爷爷怎样差点加入了国民党,讲原来另一个姑妈怎样病死的悲惨和死之前的乖巧,讲娶我妈妈时怎样去外婆家送聘礼,讲困难时期怎样饿肚皮,讲文革时村里怎样欺负爷爷,讲得最多的还是她自己怎样在冬天生火炉伺候太公的故事。惟独没有讲的是她自己的身世。

    她是小媳妇,据说刚生下来就被她父母抛弃,是我太公把她捡来带大,嫁给爷爷,成了我的奶奶。在我的想象中,那肯定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早晨,还没满月的奶奶被她父母因为某种原因抛弃在路边,路边的草上都挂满了霜,说不定哮喘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所以,她说自己这一辈子吃饱了苦,其中有很多是我无法想象的苦。

    奶奶说:“A(她叫我的声音),教书要认真一点,对阿美要好一点,歪草乱做的事不要碰。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你小小没爸,愁你养不大,现在虽然大学毕业了,但你还没有结婚。”

    她还不知道我与阿美已经分手了,本来,我也快30岁了,有个老婆至少有个女朋友送送我奶奶多好啊。不一定是阿美,总得有个女的。我在娶老婆方面一直比较积极,也就是考虑到这个,希望奶奶能够在死前看到我的老婆或孩子。我老在她面前吹牛,说喜欢我的女孩很多,要结婚随时都可以。而她说,那些都不是你老婆,那些都是轻佻的女孩,找老婆要找阿美这样的好女孩,你为什么老对她不好?

    都马上要死了,脑子还是那么清晰,这也是她的一种尊严,在我的印象里,奶奶是很有尊严的,我们全家都尊敬她,喜欢她,村里的邻里也都尊敬她。

    奶奶老说自己脏,特别是我带朋友回家,她说我的朋友肯定会嫌她脏,嫌她是一个瞎眼又烂眼的老太婆。

    奶奶跟我说过,眼睛的病是生我小叔还是小姑妈的时候落下的。生了孩子,家里正好要造新房子,每天有很多老司、帮工要吃饭,她在坐月子的第二天就要到溪里洗小孩的尿布,还要洗家里男人们的衣服。后来眼睛就开始痛了,也没去卫生院,拖了很久后,实在熬不住了,就到宁波去治疗,因为宁波有她的外甥在。一只眼睛就全瞎了,另一只眼睛一直在烂着。所以,这样的老太婆是有点脏,但问题是,我从来没觉得她脏,相反,我觉得她是一个很美丽很干净的人,她的脾气最好,她的衣服洗得特别干净,她烧的菜最香。

    再也吃不到我奶奶烧的菜了,这时,我开始有点为她的即将死去而感到心痛了。

    第二天早晨,她就死了。我和叔叔们在她的床前打麻将,算是为她守候了最后一个晚上。

    她死在元宵节的早晨,这使我想起一个人,他也死于元宵节。他是我的太公,爷爷的父亲,奶奶的公公,其实也是奶奶的养父。

    我没见过他,他死在我出生前一年。但在我大姐的回忆里,他是一个有饼干的人,我大姐和我小姑妈老是一起爬到他的床上偷饼干吃。

    在奶奶向我讲述的人里,最敬畏最亲切的人就是太公了,我是从她讲述时的神情和口气听出来的。她说饼干是宁波的姑婆带来的,单给太公吃,她不让小孩子吃,除非是太公自己给小孩吃。

    他高大,声音洪亮,火气大,长寿,活到95岁。他老的时候,是村里很有威望的人,有威望的原因我想就是年老又有气色吧,人们一方面是敬他,另一方面是让他。他的眼光成了村里的一个标准。

    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他老年时的风姿,但这是我能想象出的唯一的祖先了,比他更早的,那些与我的血缘甚至脾性有关系的祖先们,似乎从来没有生活过,他们的坟墓也不能说明什么,他们对我来说只是空气。

    关于太公的死亡,奶奶跟我讲过好几遍。大叔那时候在长兴煤矿工作,过了年就要回矿里去,而太公眼看就不行了。等到正月十四他还没有死,大叔没办法就走到30里外的县城上车。但黄昏的时候,他又回来了,因为车票卖完了,买了第二天的票后回来。第二天早晨,太公就咽气了,大叔也赶上了送终——这是死者福气的体现,所以,奶奶就记得那么牢。

    据奶奶说,太公临死时脸色还是很红润,并且在最后的时刻说起了胡话,听不大清楚,反复念叨:“你们看,山上有很多羊,外面有人挑来猪肉,那么多的书。”

    我怀疑奶奶是否善意地瞎编,因为老农民对羊和猪肉念念不忘是有可能的,怎么会念叨“书”呢?奶奶却说这是家里要出读书人的征兆。或许吧,我打小就爱读书,长辈们从我懂事起就督促我要读大学。

    奶奶脱了最后一口气后就被移到堂屋里,放在木板上,手用稻草绳绑起来,呼吸已经停止了。这样的奶奶一下子觉得有点陌生,但根本不会让我害怕,我还是去摸她的手,家族里还没有人让我那么完全地爱着。

    一个人死了,村里的白天就显得热闹,因为来了很多外面的人,村里的人走动也勤起来。山上做坟,家里拜忏;镇上买菜,家里办酒。汽车在村庄与小镇间奔驰,请来的农村洋乐队在唱古今流行歌曲,一会儿唱贾宝玉“哭灵”,一会儿唱《世上只有妈妈好》,还请我在县越剧团的堂妹唱了一段《梁祝》里的“楼台会”。她凄凉的一生就用这种农村流行的时尚方式真正的结束。

    关于她的丧礼,我和她在很早以前谈论过,我们比较一致的是从简,丧礼上的花费宁可给她买吃掉,或者去治治她的病。她开玩笑说:“你们不用给我做棺材,用一张草席把我包了,也不用请脚伕,就自己几个兄弟把我抬上山。”

    说到给奶奶治病,我心里有一块心病。说起来,奶奶也有些福气,现在全村首富是她儿子,全村第一个本科大学生是他孙子,全村第一个正式演员是她孙女儿,甚至在她的脑子里,她在宁波的外甥是全村的外甥中官职最大的。

    从小听惯了她关于孩子要孝顺的故事,她又对我那么好,我也一直想着等大学毕业后要好好孝顺孝顺她,除了给她买吃的买穿的,我想就是给她治病。临死的那几年,她经常吐血。我叫她去医院看看,她是坚决不去,她说自己那么老了,应该去见阎罗大王了。

    我去跟一位叔叔商量时,叔叔不冷不热地说:“你有钞票的话,你先把她带去看呢,到时候我们会分担的。”叔叔的回答太出乎我意料了,给奶奶治病的事就不了了之。

    出殡的时候,我走在棺材前面,胸里捧着奶奶的像片。阳光很好,几百米弯弯山路,是我童年时非常熟悉的,我熟悉其中的每一块田,每一块地,甚至是每一棵树。这么几百米路是很快就会走完的,奶奶的身体也将被葬到泥土之中。

    一路上,我止不住的哭,那一天的泪水好像特别多。那是全身在哭,那是一种非常悲痛又非常快乐的哭。我为早逝的父亲而哭,为自己的童年而哭,为母亲的辛苦而哭,为奶奶的悲伤而哭,为自己的失恋而哭,为生命的无常而哭,为亲族的小气而哭,甚至为这世界而哭。

    叔叔们没有哭,相反,他们好像还在笑。在他们眼里,这只不过是一个老人的死去,很正常,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把整个丧事办体面。或许,他们会在家里独自一人时,等这丧事忙过头后,会偷偷地哭一下,这我就不知道了。

    农村里老者死了往往还有一个传统就是吵架,兄弟们往往要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反目成仇的,因为要分遗产,要为葬礼买单,而我和叔叔们还要为还活着的爷爷今后的生活买单。

    而我也算是个要担当责任的人了,我父亲早已死,本属于我父亲的那一份钱就由我出。结果,条件最差,因为喜欢赌博所以口碑也最差的小叔叔给了我100元,这让我很感激。

    更令我气恼的是关于给爷爷的生活费的数额。在奶奶死之前,我就已经每个月给爷爷奶奶15元钱,而有些叔叔却说老人家不要用钱,15元太多了,每户给他10元就够了。

    但这样的结局在我们村里是最和平的,参加算账的村里有地位的人说,你们几个兄弟做事还是有点像人样。我在村里的名气却一下子好了不知多少。村里人一直觉得我是个游手好闲不负责任的人,没想到我在奶奶的丧事上做得有理有节,我感觉他们看我的目光都不一样了,已经把我当成大人。

    按照风俗,奶奶死后还要每隔七天做一次祭拜,把她在这个生活了近八十年的村里消失的事件像广告一样反复播放。那个春天,我经常回老家“做七”,于是总跟叔叔他们相遇。见面当然仍旧都是客客气气,互相递烟,互相敬酒,或许我已不知不觉地虚伪起来了。觉得有那么一点淡淡的亲情。农村里的那些事呀,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然后还是按照风俗,清明前上早坟,并且要全部亲人同时去的。那一天雨很大,仪式也就搞得匆匆忙忙。

    到了第二年上坟,我们就各家自己去了。我喜欢开玩笑,到了奶奶坟前我就像农村里灵魂附体的巫婆一样扮演起唠叨的奶奶,说到我自己时,我是这样说的:“A,你去年就说要结婚,到今年还没结,我最盼望的就是能看到你牵着你的孩子来看我,儿子,女儿都一样,你是国家工作人员嘛,只要你给我带个孩子来。”

    对我来说,这其实是我向我奶奶表了个态。每次上坟,姐姐们都带着好几个孩子,而我总是独自一人,显得很孤单,所以我就特别渴望有老婆孩子,回老家上坟时显得自己混得不错。好多人离开家乡在外面混,孩子其实就是一个向父老乡亲汇报和显示的最大的成果。

    奶奶已经死了,奶奶已经死了5年了,死了就固定了。仔细想想,我奶奶也很简单,这是她们那一代妇女的很普通的遭遇,无非她脾气好一点,生活上的手艺精一点,所以我们全家都爱她。

    但我只见过一部分的奶奶,我一懂事,她就已经是一个老奶奶了,穿黑色的衣服,住黑色的房子。我一见到她,她就是一个枯萎的女人,我不可能见到她童年的幼稚和恐惧,不可能见到她青年时的美丽和中年时的挣扎,我只看到她病老的身体和死守一生的一些性格。

    我很少做梦,但梦见奶奶的次数最多,梦里我没觉得她已经死了,但很奇怪,在梦中她总是与我有点距离,不与我说话。而每次想起在泥土里的她,我也就是思念着一个有着无边无际的慈祥的源泉,这种慈祥,有时候是很简单的,比如我小的时候,一个人站在溪边玩,突然看见奶奶在那里洗菜,我就知道有点好吃了,要么是她从怀里摸出一块饼干给我,要么是摘一根咸菜根给我咬咬。

    我相信,这一种慈祥将在无数的老人那里延续,包括也会在我身上延续。

    2003年6月于杭州

    我的爷爷

    一

    触动对一些人的思念常常有一定的模式,比如,我冬天里热水泡脚的时候就会想起爷爷。因为爷爷给我的最初的快乐就是他请我泡脚。

    我5岁开始就和爷爷一起睡,一直到高中毕业。冬天里睡觉前,爷爷总要用热水泡脚,总要叫我一起泡一泡。我5岁的时候,父亲就生病在床不起,我8岁时父亲去世,所以我家就缺劳力,就缺这个缺那个,柴火也很缺乏,母亲让我们尽量少用热水泡脚。而爷爷身体还很健壮,又与能挑几百斤的小叔同一家,所以他家柴火多,泡脚水也就量足温度高,又加上奶奶的贤惠,擦脚布也比我自己家里的宽阔、平坦。

    除了请我泡脚,爷爷每天晚上还要给我点煤油灯。我胆子小,爷爷家白天就黑,晚上就更黑了,到离床五六米的尿桶去撒尿我很怕。我尿急了就叫醒爷爷,爷爷往往一叫就醒,好像他一直是醒着的,他摸出床头的火柴把煤油灯点亮。我撒好尿拔腿就跑回床,钻入被窝,用棉被把头盖起来。爷爷老说我睡相很差,他一给我盖好被子就被我踢掉,我当时总觉得很无辜。后来读到杜甫的“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时,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恶卧的娇儿”。当了父亲后,这一幕我又从女儿的身上看到。可以想象,我小的时候,乃至爷爷小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娇儿”。

    现在,我喜欢冬天的一个重要理由仍旧是可以在睡觉前热水泡脚。我现在泡脚比爷爷的花头可大多了,泡脚前先准备好香烟、打火机、烟灰缸、啤酒、酒杯、报纸或者书、音乐,当然还有擦脚布、洗脚桶、热水和拖鞋,因为我老是等水泡冷了还没把某篇文章看完,所以,我还得在旁边放瓶开水,以便加热水,把享乐进行到底。

    我称这种享受是爷爷一般的享受,白天里在公司上班像灰孙子一样的,回到家就DIY爷爷一番。

    这个时候我总要想起老家的爷爷。一个八十着八十着眼看就要九十的老男人,数十儿孙无一绕膝,打奶奶病重开始,尤其是五年前奶奶归土后,他更是寂寞,临老要学做饭,学洗衣服,学会孤孤单单过日子。

    洗脚的时刻也是夜深时刻,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数百公里外的故乡,回到我爷爷家的老木屋。我希望爷爷已经鼾声起伏,睡着了就没事了,怕的是睡不着,听着北风从后山跑下来碰落枯枝的声音,北风在巷弄里与石头墙面的摩擦声,想着那些远去的祖先和远离的子孙,如果再加上他的老毛病犯了,肚子疼痛起伏,那该真是痛苦。他是否为了节约煤气而不再热水泡脚了?他是否因为身体不适而没吃晚饭?他喜欢喝酒,我现在不缺给他喝酒的钱,缺的是去陪他喝一杯的时间,或许真正缺的是良心,与叔叔们一起,把这么个年纪的一个老人独自搁在老家。

    二

    小的时候,爷爷是我最佩服的人。

    我有点懂事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岁了,但非常健壮,山里砍柴,地里削草,插秧犁田,割稻捆草,秋天刨烟,冬天踏咸菜,样样活做得漂亮。他力气大,能熬苦。拿夏天来说,他一大早起来先到山上干几个小时早活,吃了早饭后,晒得油黑发亮的光膀子上披一块汗巾又上山,往往到十二点多才回家,回到家里也不急着吃饭,先坐在门口吸一盅旱烟,吃了饭后午睡一下又上山,天不漆黑不回家,回家时总带着一担很大的草或者柴,属于他的休息时间是晚上,他摇着一把大蒲扇到村里转转,与男人们吹吹牛回忆回忆看过的戏走过的路,泡脚以后就上床,上床不久就打鼾。

    爷爷干的活不但数量多,而且质量好。我跟他去砍柴,他说被我砍过的地方就像被老鼠啃掉一样,而我看被他砍过的地方非常平坦,这个就像剃头师傅的手艺一样,相差是很明显的,觉得爷爷做的活漂亮。他收拾的菜园总是品种丰富,排列有序,也没有出现伪农民陶渊明所哀叹的“草盛豆苗稀”的景象,爷爷的菜园总是一片繁荣景象。他种的蔬菜也是个大味美,一个个生动健美,春天的洋芋夏天的豇豆,秋天的玉米冬天的葱,每个季节都有丰富的蔬菜,而我继父种的菜就个小味也淡,并且品种不全。因此,这也成了我爷爷看不起继父的一个理由,说一个庄稼人却不会收拾庄稼。

    爷爷还有一个本事就是养牛。生产队的牛圈着火,队里最健壮也是最暴躁的那头牛的脊背被烧烂了,最需要有耐心的老头来饲养。六七岁的我总是跟我爷爷去山上割草,爷爷就让我放牛,草不够他几分钟就可以给我割一担。那牛老要欺负我,但爷爷说这牛其实是和我逗着玩。说真的,这牛起初很威风,如果不落到这步田地,又是我跟爷爷跟得那么紧,我还没机会碰它呢。每次上山,爷爷让我去牛圈里把牛赶出来,那牛看见我来了就站起来。在山路上走的时候,我从爷爷那里学会了命令牛的语言,让它注意路滑小心一点,让它转弯或站住,那牛都很听我的。跟爷爷放牛割草我还有一个好处,回家的时候,爷爷总替我捆好草,难走的山沟他先把我送一程,到平路了再让我自己挑。

    三

    那时候的爷爷或许是他人生最风光的日子。他参与乡村里的几大事务,一是卖姜,二是说媒,三是烧饭。

    他的生姜种得好,种得多,自己煎茶、煮鱼、煨肉根本吃不掉,每到五日一次的小镇集市,他就担着一担生姜去赶集。那一天,他要穿上一套像样的衣服,一路上和人打招呼,到了镇上,就放在多年的老朋友家门口卖生姜。

    几个老朋友就会到他身边坐下来,吃一盅旱烟(改革开放后就变成了纸烟),看似随便的聊天,可能就交流了一种草药的知识。说着说着,两老头的头就挨近了,声音就压低了,互相打听对方亲戚里或村里有没有待嫁的姑娘或待娶的后生。他们其实是在做媒。各自通知当事人以后,如果双方有意向就安排见面,安排女方看男方的家底,爷爷做媒比较负责任,要么在熟人中互相直销,要么就亲自去打听清楚情况后再向女方汇报。由于爷爷说媒从不坑蒙拐骗,所以,他说媒的名气就越来越大,有些大龄男女的父母就会找上门来。经过我爷爷撮合的婚姻很多,基本上都很成功。在农村,嫁女儿娶媳妇属于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我爷爷也算是农村里经营大事的人。

    七八个回合的较量,两三个回合的起死回生以后,接着就是结婚了。在婚礼上,捉弄媒人是一个保留节目,一般经常说媒的人都是能说会道,必要时也会装疯卖傻,他总会主动配合,让你们玩嗨。但他总不能一直在玩,他还有一个老本行就是烧饭,无论村里谁结婚,只要不是和他有深仇大恨的,他总会主动去帮人烧饭,不是炒大菜,是真的添柴煮饭。那是真正的大锅饭,需要经验和耐心的。同时他也管热酒和煮羊肉。相反,谁要是不让他去烧饭,他倒觉得那户人家不尊重他。

    可惜的是,他在说媒历史上留下了两大遗憾,就是在自己的小儿子和小女儿的婚事上,他表现得很失败。

    他一心想把自己惟一的女儿嫁给吃工作饭的人,至少也得嫁到县城附近的郊区。姑妈长得又特别好看,人特别乖巧,所以村里村外来求爱的人就特别多,但在我爷爷眼里总都有一大堆的毛病,都一一被我爷爷拒绝。他替别人的女儿做媒总希望别人爽快一点,嫁自己的女儿就不一样了。后来,姑妈嫁到镇上的一个乡村干部,我姑妈自己都同意了,他却很不满意。可后来,姑妈一家生活不错,我的姑丈对他非常好,他就有点后悔当初的态度。

    他给别人撮合了很多成功的案子,却没人帮他落实他小儿子的婚姻。我的小叔叔聪明、勤劳,长得也蛮帅,文化也高,但就是娶不到好老婆。怎么说呢,按照爷爷他们的说法,姻缘是前生注定的吧。

    四

    写到这里,我发现爷爷其实比奶奶更可爱,至少不比奶奶差,但我和全家人怎么都特别喜欢奶奶而讨厌爷爷呢?我想是爷爷的脾气造成了他被冤枉的历史地位。

    小的时候我佩服爷爷,但是带有敬畏的成分,而不是像奶奶那样让人感到无边的安宁。奶奶做事很低调,碰到矛盾也就忍让一些,大事化小,而爷爷不一样,他脾气火暴,老是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小时候我很怕他,因为他有一次为了什么搧了我一巴掌,记得他的巴掌就像他的蒲扇一样大,从此后我就有点讨厌他了。还有,我跟他上山干活,我自己已经觉得干得很不错了,他却老说我懒惰,说我没用。父亲死掉的那个深夜,我在床上被奶奶哭醒过来,而爷爷过来一把把我的被子揭开,凶狠地说:“你爸死了还在这里睡觉,硬命头,接下来你有的苦了。”这搞得我很怕的。

    小的时候,因为我是家里惟一的儿子,是爷爷奶奶他们仅有的两个孙子之一,所以我比姐妹们多享受很多权利,每餐饭在自己家吃了后可以再到奶奶家吃一次。但我总把恩情给了奶奶,而觉得与爷爷关系不大,其实这些粮食和蔬菜都是爷爷种的。

    长大后,我们孙子辈的跟爷爷也老扯不清。我们偶尔去看望他,他一定要我们在他家里吃点东西。他怕我们嫌他脏,就把洗好的菜,缸里的咸猪肉和谷仓里的粉丝拿出来让你自己烧。我们不肯烧,他那大嗓门就急切的要求我们吃饼干,吃苹果,他知道我爱喝酒,还一定要给我倒满满的一碗黄酒。我们推不过,只好依他,但心里是不舒服的,我们希望他把我们来看望他看得淡一点,别当回事。而他越客气,我们越不舒服,感觉挺粘稠的,让人哭笑不得。

    后来我看到孔子说的“长者赐,不可辞”,就不再推辞他的食物。我倒想趁机和他聊聊天,听他讲讲我出生前,家里和村里的事情。可是他总是又反复地教导我,工作要认真,这个时代不向领导拍马屁不行,生活要节约,财主的钱都是靠熬出来的,夫妻要和睦,有事要商量。他现在不再跟我说“盐米桥路”的比喻了,因为事实证明,连我才两岁的女儿都比他坐的汽车要多,到过的城市要远。他说,我知识不如你,但我年纪大一点。我说,年纪大不顶用的,因为你生活密度低,所以,你见的事情没有我多。他说,不管怎么说,我是为你好的。我说,但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一个人到了三十岁了,大人也就不要再管教了,要管教在三十岁前,三十岁以后如果还是坏蛋那就让他去当坏蛋吧,管教已经毫无作用了。

    他最不满意的还是没人把他的东西当回事。他当年四十岁不到就辛辛苦苦造了三间新房子,这本来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但大叔和我因为去城里工作,二叔因为富起来也住到镇上去了,爷爷造的三间新房就晾在那里没人住。房子一没人住,漏雨啦,发霉啦,地板起翘啦,他老催我要修理,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回老家,不愿意花这份冤枉钱。我发现他心里很痛的样子就对他说,爷爷,你造的房子没人住不是因为你的没用,也不是因为我们的没出息,恰恰相反,是因为你造了房子娶进了媳妇,我们有出息了才不住在村里的。

    他上了八十岁的时候,身体还很健壮,还能挑一百多斤的东西上山。但年纪那么大了,我们怕他万一在山上摔倒了可不好,就把他的田地都分掉,让他像地主一样等着收粮。但他就是长工的命,仍旧要每天上山,地不够他种,他就向别人家讨一点来种种。

    他种的菜仍旧是个大味美,但我们都不要他种的菜,一是不值几个钱,主要还是担心他在山上摔倒。我们不要他的菜,他就要生气,甚至因此和我们吵了几架。

    渐渐地,他也不再固执送菜了。让他离开山野,离开田地,或许是他最为心痛的事。

    渐渐地,人们不再把他当个脑子还清楚的人来看待了。比如村里有谁结婚,他是年纪最大的,儿孙们在村里又都是有头有脸的,肯定都省不了叫他去吃饭。他就要一定帮忙烧饭,不让他烧他就生气。他还要送红包,别人不肯要,他就要跟人拼命一样的,弄得大家都很尴尬。比如我们兄弟姐妹办婚礼,他也想来讲几句,吩咐一些事,但我们只让他享受,不给他话语权,他说了也白说,我们都不会听的。

    姑妈他们就觉得他有点背时,但我总要为爷爷辩解:“都已经快九十岁的人了,他已经有资格背时。”其实他好多言行都没有错,相反符合古礼,但时代变了,礼也跟着变了——不与时共进谓之背时也。

    五

    现在,只有一样事,我们还是要请他作主,那就是祭祀。

    每到过年,我的一些叔叔还是要回老家去祭拜祖先,或者是近几年生意比较好、子女升学了,也要回老家的庙里还愿。这时,我爷爷很高兴,洗净双手,换上赶市用的衣服。他祭拜的动作和说的祭词都很有节奏感,一派古风。

    更多的时候,他是孤独的。赶市也很少去了,当然也没人请他说媒了。他就学起了念经。我们那里的念经指的就是背诵佛经,已经念上经的麦秸棍是可以卖钱的。那些念经的人往往不通文字,但记性好,能够把一卷卷经从头至尾背出来,但他们不知道含义,只知道声音。我是知道《心经》的,如果他们也知道其中的含义的话,就不会那么反复念叨了,因为好多佛经的真正含义是叫你沉默,叫你把心放下,而不是到老了还挖空心思地谋福利。

    我回家去看他,他要么因为肚子痛躺在床上呻吟,要么就在一个老婆婆家里。那个老婆婆与他一样,也是五六年前丧偶。他有什么好吃的水果饼干都要分一半给她。他老跟我说自己还好,脚还会走,真正可怜的是山脚的阿婆,她很可怜,她眼睛也瞎了,耳朵也聋了,从楼上摔下来好几次。我想,或许这个邋遢干瘪的老太婆年轻时候非常美丽,完全有可能比我奶奶还美丽。我看这也很好,算是他的精神生活。

    爷爷老了的时候,想到要做什么事就很固执。他要给他父母亲的坟墓打一块大坟碑,要好几千块钱。没想到,他说钱他自己出,只要我们出力气就好了。他有钱不去给自己和奶奶治病却要给父母修坟,我真的有点不理解。他自己也与我的叔叔们想法一样,人老了就该死,能吃就吃一点,医院就免了,动手术反而可能加快死亡。给他父亲修坟那天,他高兴得像小后生做新郎一样。他说,你们要给我做那么好的坟,我也是有父母的,我也要给我父母的坟做好,做好这件事,我就可以闭眼了。这句话我很听得进去,又不要自己出钱,就高兴地参与了。

    但他不断地又有新的想法,那就是要去宁波看他的姐姐。两三年前已经去过一次了,那次也是被叔叔和姑妈阻拦了好久才去的,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与姐姐见面了,就最后一次。因为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可过了三年,他还没有死,他姐姐也没有死。他又说去见最后一面。我姑妈就哄骗他,说宁波人来电话叫他别去,这么老了,去了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他说,没事的,现在汽车那么方便,公路那么宽阔,一小时就到了,跟到镇上赶市差不多。我想他说的也是,我还是支持他去的,因为一个人一年又一年在那老村庄里肯定是很寂寞的。但姑妈和叔叔们都哄着他,告诉他过了年再去,过了年又说清明去,到清明又说等天气凉起来再去。真的就像哄小孩一样。

    我在县城里工作的时候把他接到我家里,我是希望他至少住上个把月,但前提是他别老是教育我。但他住了一星期就走了,像是不想麻烦我。而我老婆也向我表过态,钱给老人可以,我家的老人要给,她家的老人也要给,但她不喜欢老人住自己家里,不管是我的老人还是她的老人,这有点让我不快,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六

    爷爷自己很少给我讲他的过去,奶奶给我讲的家史里倒有关于我爷爷的几个片段。

    太公的妈妈是一个性格比较暴烈的人,对媳妇比较坏,那时候婆婆权力很大,对媳妇都比较坏,就像现在的很多媳妇不把婆婆当人一样。有一天夜里,太公到邻县去卖布未归,他老婆就偷汤粉丝吃,被邻居家的阿婆发现,阿婆告诉她婆婆。她婆婆二话不说,走到她家门口,一脚踹进已上了闩的门,拉住她的头发打了一顿。当夜,她就上吊了。

    这个惨剧应该发生在太公25岁附近,太公出生于1876年,所以,这事应发生在义和团运动期间。如果没有这样的惨剧,太公也就不会另娶老婆,也就没有我爷爷,也就没有了我爸爸,也就没有了我,也就没有了我女儿。

    爷爷属蛇,可以推算出来,他是出生于1917年。

    爷爷小的时候,房子着了火,现在爷爷住的房子是八十多年前造的。着火的时候,爷爷还不会走路,是他现在在宁波的姐姐把他给抱出来的。

    年轻的时候,爷爷挑过私盐。几百斤重的盐,从海边翻山越岭趁着黑夜偷偷担到邻县。

    爷爷到宁波割稻子的时候看见东洋人在侵略宁波港,爷爷说,东洋人的飞机像乌鸦一样多,飞机开过,炸弹就像拉牛粪一样拉下来,老江桥就被炸断了。他回到他姐姐家里,他姐姐吓坏了,说他胆子怎么那么大,还跑去看东洋人扔炸弹。

    他抗战期间在宁波割稻子时带回来一斤毛线,舍不得织给任何人穿,一直等到十多年后的大跃进时期,作为我爸爸娶我妈妈的聘礼送给了我妈妈。如果没有这一斤毛线,或许我妈就不会嫁给我爸了,那么就没有了我,也就没有了我女儿,大家也就看不到我正在写的这篇文章。

    解放前,他是村里的甲长,差点入了国民党。乡里通知他和村里的另一个甲长去开会。开会那天早晨,他先到山上割回一担草。吃了早饭去乡里,还没有到乡里,另一个甲长已经往回走了。解放以后,特别是文革的时候,村里有人要批斗我爷爷,就是说他是国民党员,而我爷爷说因为割草而误了入党,所以不能算是党员。

    土改的时候,他和奶奶宁可面积少分一点,也要留住后山上的一块大地,靠近村庄,可以造四间房子,那时候一般人家都会生四五个儿子。

    现在是村里首富的二叔叔,小的时候不爱读书。有一天,爷爷为了逼他去读书,手里拿着一根大柴棒追他,他在前面跑。那一天正好下过大雨,溪里的水很大,都快满上路面了,奶奶生怕他掉到溪里。

    三年困难时期,爷爷饿得全身发肿,大腿的皮都可以提起来,就像提起一条裤子,他以为自己老命不保了,就向奶奶交代:孩子就要靠你带大了。也是在这个时期,番薯卖得很贵,爷爷叫在淮南第一矿煤矿工作的我父亲回家务农,据说,后来我父亲责怪爷爷的错误判断。

    文革的时候,爷爷被批斗,并且要我当兵复员回家的大叔主持。我奶奶在村里拦住那个革委会主任说:“如果他是国民党,我儿子怎么会被批准当兵,我儿子当兵了,我们就是军属,你们怎么可以斗军属呢?”主任说:“你是军属,他是国民党员,他就不是军属了。”我奶奶反问他:“难道军属有娘却没有爸的?”我太公那时显得德高望重,全村的人都怕他,他不怕全村的人,就拄着他的龙头拐杖来到革委会主任家亮开他那大钟般的嗓子骂开了:“某人的儿子,你不要现在当了个主任就来欺负我们,你爷爷是光屁股讨饭出身的……”那主任听了一会儿后也不敢急,就是走出来不轻不重的说一句:“我想你这么老了不与你计较,你说了这么多够了吧。”奶奶没跟我说太公是怎么收场的,我估计是奶奶或爷爷去把他拉回家的吧。然后他边走边摇头,念叨着:“反了,反了,讨饭人后代也爬到我头上来拉屎了。”

    这一切好像都有着传奇的色彩,而等我懂事以后,爷爷他们的生活好像很平淡了。小叔没娶老婆,姑妈还没嫁的时候,他的家还是很热闹,后来就越来越冷清,连以前老要攻击我爷爷的一个婶婶也懒得与这么老的人吵架了。5年前,奶奶死了,这老家就只有我爷爷一个人了。

    爷爷今年是87岁,他的死亡是一件不断被推迟的事件,我们都在远方等着他死亡的消息。他活着,我们总有一丝挂念,一丝不安。等他死了,我们又会聚回老家,各自拿出钱来,办一场比较体面的丧事,丧事以后还要做七个七,以后清明去上坟时会客气地邀请他吃,叔叔他们祭祖时也会邀请他来吃。

    或许,在他死亡之前,我还该做些他死后我不后悔的事。

    七、被遗弃的村庄

    正在腐烂的

    是面目全非的故乡

    天上的雨水不再喂养水稻和青菜

    阳光不再被土地捕获

    戏台倒塌,再也没有戏在这里上演

    与祖传的阴影作伴

    像树桩一样在村庄里沉浮的

    是一个个被遗弃的老人

    回忆荒芜,或者说时间在跑

    是时间把一个村庄变成了墓地

    一个人,花了80年时间

    像是一棵树

    在村庄里扎下了深深的根

    生活的重担纷纷飞走

    他的肩膀如此空虚

    没有更多的道路需要他

    他的双腿如此空虚

    这个植物的护士和家畜的老师

    被时间下了岗

    被迫取消对季节的敏感

    在不再遵守礼节的气候里

    他的心如此空虚

    他走着,走向村庄外面的山林

    那里的月光下,坟碑在漂浮

    灵魂们像露水一样倒挂在枝头

    想要告别的人都已离去

    一半躲进泥土之中

    另一半去了城市

    他眷恋着两个方向

    生远去了,他想拉近与生的距离

    死正在靠近,他想加快死的速度

    稻谷正在发芽

    那是故乡梦见了春天

    而一个老人正在溶化

    2003年6月于杭州

    在家门口等月亮

    我等月亮的晚上是农历七月二十一的晚上,等月亮的地方就在自己家的院子里。

    吃晚饭前,我就已将院子扫干净,扫之前先洒水,扫后再给院子里的树和花浇水,而这一切都是我从村后山谷里的水库游泳后回来干的。院子扫干净了,才可以让落叶有个落脚的地方,那月光投下的树影才会清晰,否则,月光会绕过这村庄、这小院。暑假里几乎天天如此,每天也只有打扫院子时人特充实,夜里在星空下乘凉时,人最爽快。

    吃了晚饭,从楼上取下一块席子,家里人知道我要睡在院子里。一躺下来,仰面就是星空、屋檐、树冠、花丛,还有天边的山脉。不禁唱起小调来,我反复唱着越剧“问紫娟,妹妹的诗稿今何在?化作蝴蝶翩翩飞。”睡在我边上的小外甥女问我,“今何在”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她,就是现在到哪里去了。我关注着天空,哪粒星最亮,哪边又有一颗流星。小外甥什么时候也钻到草席上来了,刚才大概一直盯着星空看,没与我们一起唱歌和讲话,这时问起一个老问题:“舅舅,听说天以前只有门前这座山这么高,有人去摘星,头一顶就顶到天上去了,是这样的吗?”我说:“我不知道,我也只有25岁,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又没看见过。”

    暑假的夜晚,我的院子里常有这样的对话。我母亲也很喜欢问天上、美国、杭州及本县沿海地区的情况,因为她认为我书读得多,走的地方多,而她自己一辈子都呆在这山谷里。当我告诉她我们住的大地是个像鸡蛋一样的球时,她表示很惊讶,在读小学的外甥在我边上旁征博引、添油加醋,更使她将信将疑。

    村子里的七八个小孩呐喊着冲到我们的院子边,他们老远就叫着我外甥的名字,可他故意不回答。这些小顽童,我叫他们到其它地方去玩,他们不听,我站起来威胁一下,他们退一段,我躺下去,他们又逼近来,拼命地叫。外甥每天和他们一起玩,白天捉田鸡、捕蝉、摸田螺、游泳,晚上一起在村里追来追去。他们的精力总是那么旺盛,而我一天到晚都昏昏沉沉,只有临睡前才神清气爽,独坐星空下的小花院里,舍不得上楼去。

    小顽童们走后,一阵凉风吹过院子,绳子上晾的衣裤微微晃动,美人蕉硕大的叶子也轻轻摇晃。已经收拾好饭桌,喂好猪的母亲也挪出一把竹椅坐到院子里,继父则溜到村口的大樟树脚下三角坛去乘凉了。我们说他是支部书记,每夜要到村口去开会,村口开会不能少了他。

    村庄慢慢地静下来了,别的院子里传来打麻将的声音,还有人在讲电视连续剧《白蛇传》里的那条蛇很大很大,不知道是怎么拍出来的。

    今夜缺的就是月亮了,我们约好等看到月亮才上楼。我提醒读小学四年级的外甥:“你暑假不是还要写好几篇日记吗,今晚与我们一起等月亮可以写一篇日记了。”他则发挥道:“等可以写一篇,月亮出来写一篇,月亮升高了再写一篇。”

    院子里越来越凉,村庄也越来越静。我听到了蛐蛐的鸣叫声,它是间歇着叫的,但不止一只,连成一片,还有纺织娘不停地叫的,我把这些小动物的名字都告诉外甥女。

    外甥问:“月亮什么时候会上来?前几夜不是蛮早的吗?”

    院子里越来越凉了,星空非常完整,好像所有的星星都到齐了,我自言自语:“一只西瓜切开,就变成两只西瓜。从前,有一个山谷,那里的石头分为两种,一种吃起来像红烧肉,另一种吃起来像杨梅。”

    他们没有理我,一个个都睡去了,村庄里也偶尔传来关门上楼的声音,谁叫他娘开门的声音,后山水沟里的流水声也传到我的耳朵里了。而突然,虫鸣会歇下来,流水声越来越响,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偶尔一只黑色的小鸟飞过头顶。

    啊,等月亮,就在家门口等,等到的月亮是绝对正宗的。西川说,没有人在上面留下指纹。白居易则在浔阳江头看见浸在水里的月亮,并且遇到一位女琵琶演奏家,在汹涌的音乐中参悟了一通湿漉漉的生命、时间流逝的过程。那是唐朝的月亮,今还在,这唐朝流传下来的月亮啊,你的白居易呢?

    东边的天亮了一点,现在该照到台湾和日本了。就在家门口能看到月亮,这说明这山谷也是地球的一部分,而我从小就有个感觉:我的山谷和外面是不一样的,独立的,被世界遗忘的,只是对我和我的山谷里的人来说才不是可有可无的。但走了一些地方,我还是在乡村觉得离宇宙近一些,至少,在家门口可以见到月亮的真面目。

    前几天,在网上看到一个旧消息,说美国人曾经盘算着要把月亮炸掉,说这将会很有价值——那时没有洋流,没有潮涨潮落,大地上无冷暖之分,白天和黑夜一模一样长,四季如春。这些听了倒也蛮好,可我害怕没了月亮,就如没了情感的历史。那时的天上尽管可以搞一大串正宗的美国产月亮,但我会永远怀念那土生土长的宇宙的月亮。

    我看见前面的山上有点白起来了,渐渐地,靠南的几排屋顶也白了起来,邻家院子上的电视天线也闪出了一点光。过了会儿,我就能看见一点月亮了,非常耀眼,月亮边上的云朵像一块抹布抹过去,使月亮灰了一阵。

    月亮就整个儿上山了,屋檐也现出身影了。这是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写的“未出海底千山黑,刚到中天万国明”的那种开拓者的月亮,而不是被赵氏统一掉的美丽诗人李煜的“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那种失败者的哀伤之月。月光铺上了妹妹的身体、弟弟的身体,月光铺上晾着的衣裤,铺上美人蕉、夜夜娇,月光铺上打扫过的院子,铺上凉下去了的席子。

    夜很深了,我把外甥女拉起来,她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就自个儿上楼去了。我拉小外甥,他哼了声“干什么呀?”又躺下去,我把他抱上楼去。

    我把席子、椅子以及茶杯搬回家里,又一个人坐到院子里。没有众人一起,月亮也显得孤零零的。唉,只有心无牵挂,才能如月光一样混在月光中。

    我想念着朋友,月光是否都一一来到你们的床前?是否也有人想起我,又觉得虚幻。

    今夜就到此为止,而一生都会有你照耀。

    1995年暑假于浙江三门韩家村

    种粮大户老百姓

    大家都叫他老百姓,真名我们年轻人可不知道。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把自己的名号老是挂在嘴边的。

    你在路上碰见他扛着锄头上山去,向他打声招呼:“老百姓去哪里啊?”他准会说:“我们老百姓还能去哪里,去田里咯。”

    你看见他在喝酒,说:“老百姓在喝酒啊?”他准会说:“是啊,老百姓嘛只能在自己家里喝点老酒,我们又不是国家干部可以到饭店去吃五喝六。”

    我很喜欢听他随意说的顺口溜,他说话不喜欢直接说,总爱打个比喻,绕个弯子。

    村里有人坐牢了,他会说:“我早就说过了,他是可以变为国家户口的,安稳饭只有他能够吃,我们老百姓还是靠自己力气吃辛苦饭。”那人家里比较穷,但有点游戏浪荡,老百姓早就指出过了:“古老世人讲的话总不会错,出卵养黄眉。”

    一个爱拍马屁的人与他打声招呼:“老百姓,这两天没见着你。”他会说:“我又不是天上星,你咋会看见我呢?因为你走路都是头朝上的,还会看见我们老百姓。”

    老百姓是村里知名度不亚于村长的人,因为村长经常换,而老百姓总是他。我们都有点怕他尖利的嘴。你说他穷,他会说:“官算我顶大,不像工作人员,又要上班,又要开会,我是自己的领导,要休息就休息,要上哪里就上哪里。”你说他富,他则会说:“你不要以为自己也穿起了一千块钱一套的西装,你爷爷是跟我一起光屁股出两扁脚放牛大的。”

    就是我们比较忌讳的派出所人来了,他也会插几句,并且出言令人难以捉摸。有一次,派出所的人来抓一个还在读中学的孩子,他经常偷人东西。老百姓就对一个年轻的派出所说:“我说贼是你们政府养起来的。”那青年大概也知道他就是老百姓,就笑眯眯地说:“这是怎么说的呢?”他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今天抓去明天放回来,还不是你们把他养起来的?”派出所的人也就笑笑。

    我有时侯甚至觉得他不但是村里最有口才的人,还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什么事情他都有典故,并且说出来都是诗歌。如:“卖姜人吃辣芽,卖蒲扇用手遮,卖蒲鞋出脚丫。”“人要去戏院电影院,难去医院法院。”

    稻熟时节,我回了一趟老家,看见了老百姓正从田里拉着一手拉车的稻谷回来。我给他递烟,向他打招呼:“老百姓叔叔,烟吃支。”他停下车,先在黑乎乎的衣服上擦了几下手,接过我的烟,他说:“现在你们工作人员吃大红鹰,我们老百姓吃大前门,以前是我们最蹩脚的老百姓吃大红鹰,工作人员出差人员吃大前门的。”他说:“你这么好的香烟给我吃其实我不高兴的,一支吃了可以吃一包了。”

    他拉起车继续走。我说:“你只有两老头怎么还有那么多谷好割的。”他说:“老百姓还能做什么呢,生意要不得做,只好种点白种田呢,你家里的,你姑丈家里的,还有我儿子的田都是给我种的。”

    我说:“那你成了种粮大户了嘛,有五六箩谷田有吧?”他说:“差不多吧,你说种粮大户其实珠岙村也只有我可以算,现在全村也只有我还养了头牛。”

    站在屋顶朝南看,高速公路上都是收稻谷的人,人们都把稻谷晒在未开始使用的高速公路上,而北边的两个村子全部拆掉又已全部都造好了,故乡越来越陌生了,就是老百姓好像也不再那么愤世嫉俗了,安心地当他的“种粮大户”。

    2000年12月3日于浙江三门

    村庄记忆:床

    人生没有最初的记忆这回事情,因为当你以为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其实你早已记住了它。而你以为已经遗忘的一切,它一直隐藏在你的内心深处紧紧地跟随着你,它就是你最初的世界,你后来的所有生活都是由它发育而成的。

    正如我已经从1971年4月30日深夜出生在浙东一个小山村的婴孩,37年后,变成2008年生活在杭州的一个老青年,以房产广告为业,业余喜欢写作、喝酒、交友,有典型的三口之家,并且新晋房奴地位。所有过去的我其实并没有消失,所有未来的我却早已开始被塑造。

    我能记起的最早的一件事情可能发生在我两三岁的时候,那大概是一个冬天的下午。

    我突然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己家的老木床上,楼上没一个人,窗户开着,一窗阴天的光亮有点无精打采,后山传来人们说话和锄地的声音,听他们说话的口气就是下午的口气,而不是早晨的口气,早晨的声音都是湿漉漉的,带有刚睡醒的新鲜感,并总是伴随着鸟雀兴奋的鸣叫声。

    醒来的时候怎么不是早晨呢?我怎么就睡着了?怎么就被背回自己家了?大姐帮我脱了花棉袄和有小铃铛的狮子帽,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我记得吃了中饭后趴在大姐的背上,她带我穿过奶奶家后门的石子小巷,到了另一个道地。大桥明天要结婚,杀猪人正在给他家杀羊。我第一次看到了白色的羊,第一次听到了羊清脆悦耳的叫声,也是第一次看到羊血从喉咙里滚滚而出。第一次听到一个大人说,杀猪杀羊小孩子是不能靠得太近的,弄得不好小孩会晕倒,会灵魂出窍。

    我打量着房间里的东西,两张眠床、带着尿味的草席、印着点点白色花纹的蓝被面、门上画着白色花鸟的红色柜子和带着铁锁的红色木箱、有两个抽屉四个脚的长方桌子、桌子上的镜子和梳子,梳子带有妈妈头发的油渍气味,还有一个个藏米藏粉藏番薯丝的坛子。每一样东西都比我年纪大,在我面前显得老气横秋,有点对我不屑一顾的样子。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内容,都有它自己的气味,箱子里装满衣服,有阳光的气味,有樟脑丸的气味,坛子里放番薯糕,很香,爸的工具箱里放满了打石头用的铁锤、铁鉔,爸经常带着这些工具去远方干活,带有我不知道的远方的气息。这一切我出生之前好像就很熟悉了,它们是我的家,我的世界,它们的样子和气息不断渗透进我的身体,我也不断将我的脾气和心情渗透进它们的身体。

    房间里还有很多角落我不熟悉,我不知道比床还大的谷仓里到底放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桌子抽屉下面的空斗里到底藏着什么,我也不知道爸为什么将一个本子藏在新打的砖墙里。

    人生最初的时光就是吃、睡、哭、拉,这一切不断重复,似乎清晰地记得,又似乎是出于我的想象。

    在认识妈妈以前,我应该先认识了妈妈的奶子,妈妈的奶子是我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

    妈妈有两个小山一样大的奶子,喂奶时她把我抱在怀里。妈妈的奶头很大,塞满了我的嘴,甜蜜、温暖、柔软。我狼吞虎咽地吸空了一只后,她把我掉一个头,让我细水长流地吮另一只。

    哪怕在最黑的夜晚,妈妈的奶子总是一片灿烂。哪怕在被窝里,她睡意迷蒙时也能准确地把奶头放到我饥饿的嘴里,我不满的哭声随即停止,发出小猪吃奶的声音。哪怕她因为疲倦已经睡着,她的奶子却总是醒着的,随时准备着我的汲取。

    我没有别的事情,吃饱了就睡,白天睡在摇篮里,晚上睡到床上,睡在妈妈的臂弯里。

    摇篮和床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初的领地,是爸和妈妈赠给我的,他们日夜守护着我的安全和舒适。

    摇篮有点旧了,粗厚的篾片已变成灰色,底部有破洞,它应该是奶奶家的,曾经给叔叔和姑妈用过,给我大姐和二姐用过。摇篮呈椭圆形,下面是空的,冬天寒冷的日子,大人会在下面放一个火坛。摇篮上大下小,中间凸出,当我发出哭声时,就有人在边上轻轻摇晃,发出咿咿呀呀的响声,他们嘴里也有节奏地念叨着“哦喔哦喔”,不久就被催眠过去,世界一片安静。

    五六个月大的时候,我不是整天被抱着或躺着,而是开始坐在椅车上了。椅车用竹子做的,大概跟比我大七岁的大姐一样年纪。坐在里面比躺着或者抱着舒服,手里玩着一只橡皮熊猫,一按就会发出咿呀一声。我还很喜欢玩摇头鼓,大人们玩得很好,发出好听的鼓声,但我不大会玩。实在没什么玩,大人随便递给我一片树叶或者一个香烟壳,我都会津津有味地玩上一会儿,直到把它们肢解成碎片为止。

    当然,不管橡皮熊猫还是香烟壳,拿来总是先吃它几口,吃得口水直流,小时候好像任何东西都是有点味道的。所以,我熟悉橡皮的味道,熟悉篾的味道,熟悉竹椅的味道,熟悉草席的味道,熟悉棉被的味道,熟悉石头的味道,熟悉木桌板的味道,熟悉鼻涕和眼泪的味道,更熟悉手指和衣服的味道。

    我家有两张木床。一张是奶奶分给我们的,木板的颜色已经发黑,毛竹片当床板,席子下面铺着稻草垫子,一张是爸自己做的棕绷床,围栏上涂了红漆——我是记住做新床的情景的,但在后来的回忆里,感觉这张新床在做它之前我就已经熟悉了,像家里的其他家具一样,一切都是本来就在这里的。床上有草席或者竹席的气味,有尿味,有我熟悉的人的气味,还有敌敌畏的气味——妈妈为了赶跳蚤,总在床底下挂一团浸过敌敌畏的棉絮。

    妹妹生下来之前,我每天晚上都睡在妈妈的臂弯里。妈妈的手很粗,很软,很温暖,饿了的话,我转过头张开嘴巴就可以吃到奶。并且妈妈有妈妈的气味,湿润、甜蜜、粘稠,一闻到就很亲切,它带有各种粮食和蔬菜的味道,并总是带一点点汗臭。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气味,爸的气味是卷烟味、老酒味、猪烂味、泥土味、青草味。姐姐的气味是衣服的香味、书本的香味和猪草的香味。奶奶的气味是温暖的、缓慢的、神秘的,带着寺庙香蜡烛味和佛经味。爷爷的气味则是锄头和牛的气味,石头和烟草的气味。姑妈则带着中学的气味、越剧的气味和鲜花的气味。他们的气味随着我和他们交往的增多而日益丰富。其他人大概也都有气味,但他们不抱我不接近我不和我开玩笑,他们离我太远了,我闻不到。

    除了吃奶和睡觉,哭叫和大小便就是我主要的事情,不这样就不像一个小孩。睡醒了就哭,有点委屈也有点骄傲地听着自己发出来的嘹亮的哭声,如果哭了几声还没人来理我,我就更加用力地哭,等妈妈来的时候,我已经满脸眼泪鼻涕。

    妈妈在给我喂奶前总要先给我把尿,嘴里还念叨着“快尿尿,尿尿,尿给嘎嘎吃”,“嘎嘎”就是嘎嘎叫的母鸡,这是为了让我集中注意力赶快小便,她的话让我觉得小便是一个好玩的游戏。如果是大便,他们则念叨“嗯嗯,嗯嗯,嗯给乱乱吃”,“乱乱”就是“乱噢乱噢”呼叫它来吃大便的小狗。拉了大便,或者早有狗等在边上,如果没有狗,大姐或二姐就会站到院子里朝村子里“乱噢乱噢”叫几声,就会有一大群黄狗飞奔而来,抢吃我的大便,让我觉得真好玩。

    尽管被大人经常准时地把掉大小便,每天还总是要把大小便直接拉在裤子里的。妈妈准备了很多旧布纳成的尿片,随时塞一条在裤裆里。下雨天,尿片晒不干,就放在火笼里烤,屋子里充满了尿臭气。

    2008年1月于杭州

    村庄记忆:菜园

    小时候以为一切都是游戏,大人上山干活也是游戏,经常希望爸爸带我到山上去玩。

    我家有两块菜园,一块在长排屋东头,一块在长排屋西头。我经常跟爸爸去种菜,跟妈妈去拔菜。

    东头的菜园有一间屋基那么大,因为奶奶本来就作为一间屋基分给我爸爸的,被爸爸分为好几小块,分别种上各种杂粮和蔬菜。春季种土豆、番薯、南瓜、冬瓜、茄子、生姜、玉米、杠豆、豌豆、荷兰豆等,秋季则种青菜、芥菜、花菜、大白菜、包心菜、萝卜、葱、大蒜等。

    西头的菜园有一间猪圈那么大,所以后来就给我叔叔家造了一只猪圈。造猪圈前,爸爸每年都在这块菜园里孵番薯苗。番薯苗孵好后,也和东头一样,种上各种杂粮和蔬菜。

    所以,每次爸爸去菜园都不是整块收割、播种,每次都是种其中的一小块。每次妈妈去菜园,总是能摘回好多成熟的蔬菜。夏天,妈妈从菜园回来,她的竹篮里盛满了南瓜、丝瓜、杠豆、茄子,手里再捏着一捧黄花菜——晒干后可以煮猪肉。冬天,妈妈则每天要到菜园里拔青菜。

    我第一次来到菜园就很喜欢,我觉得这么多蔬菜,长得很欢乐,很热闹。我第一次看到爸爸用锄头掀起肥沃的泥土,就很喜欢这泥土的气味和颜色。这泥土就像爸爸心爱的玩具,里面有块小石头,爸爸就捡起来,扔到山上去。这泥土像是爸爸的面粉,被他翻来覆去和了无数年。这些泥土每年都要和进人尿、猪烂、鸡窝灰等,油腻腻的,有力气得很,长出来的菜也是黑油油的。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将一株株菜秧小心地栽到地里,小心地浇上肥料,我就喜欢上了这种游戏。呼吸着这带着尿味的泥土的气息,心里就很踏实,很饱满,这是远离荒凉和饥饿的气息。

    记得跟爸爸到菜园里挖番薯的情景。他先割掉番薯藤,用锄头挖起番薯边上的泥土,泥土里除了暴露出一串串番薯,还有蚯蚓和沙虫在爬动。

    也记得跟爸爸孵番薯种的情景。做种的番薯都是藏在竹林的番薯种洞里越冬。正月十四一过,挑个晴好日子打开木门,我弯腰爬进去,将番薯一棵棵递出来。然后老爸像母鸡码鸡蛋一样的,将番薯一棵棵整齐地码到菜园里。菜园事先经过仔细整理,把泥块敲得细碎如粉,铺上厚厚的一层猪烂,猪烂上再均匀地摊上一层泥。番薯码好后再盖上一层黄泥,黄泥上面再盖一层塑料薄膜,塑料薄膜四周压上小石块。整个过程老爸都干得非常认真,带着神秘的微笑,像个接生婆。这个时候,小孩子是不能乱说话的。大人们说,小孩子的嘴巴很神的,随便说一句这番薯种不好的话,这番薯种就可能真的不好了。不几天,下次去菜园,平整的地上就冒出棵棵番薯芽来。到了四月,小麦将黄时,把一尺长的番薯藤剪下来,趁着早晨或黄昏扦插到麦地里。

    喜欢菜园大概也和各种农作物很好看有关系。

    葫芦的皮嫩嫩的,形状很美,有点像西湖三潭印月里的小石塔,连电影里的神仙也喜欢带着葫芦,里面可能盛着老酒,也可能放着仙丹,连孟姜女据说也是从葫芦里生出来的。葫芦要不是在和我们做游戏的话,它何必长得这么美呢?葫芦吃起来也特别嫩,比冬瓜鲜甜。

    玉米更不用说了,它简直只有神话里才有的神奇植物。杆长得像甘蔗,玉米棒的外衣很考究,长着棕色的嫩胡须,它颜色金黄,颗颗像珍珠,煮熟后很香很灿烂,晒干后还可以做爆米花。

    卷心菜的叶子片片交错旋转,像一个漩涡,包心菜会把自己包成一个大圆球,芥菜不是整株吃的,而是每次剥几片叶子,花菜(雪里蕻)不直接吃的,要把它晒瘪后踩到缸里,酿成咸菜,苋菜的汁很红,会把整锅面条染红。

    豇豆、扁豆、豌豆、黄豆、蚕豆、荷兰豆、红豆,每一种豆样子都不一样、味道也不一样。

    南瓜、冬瓜、西瓜、黄金瓜,每一种瓜颜色和样子都不一样,味道也不一样。

    我也是从菜园里知道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种子太神奇了,一颗种子种到地上,竟然会长得和它爸妈一个样,然后把种子收好,它的生命就永远延续下去。

    这两块菜地,是我最先认识的两块地,我熟悉菜地边上的每一棵树,每一只石头。这两块菜地就像我们家的两个翅膀,因为这两个翅膀,一个家才能生动而悠闲地飞翔在四季的更替里。

    熟悉了土地,学会了劳作,我就学会了从土地里收获粮食。做农民确实像一场没完没了的游戏,让植物生生不息地代代相传,我们人类就源源不断地获得粮食,这个古老的游戏就是为了让这游戏可以永远继续下去。

    2008年1月于杭州

    村庄记忆:墓地

    小时候,俗称坟山的墓地可以说是村里唯一的公园——鬼主题公园,清明上坟是唯一的春游。对于我们孩子来说,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一切无不是游戏。但上坟是由大人组织,大人参与的“鬼游戏”,孩子们兴奋得更加理所当然。上山却不是干活,做正经事却近似于游玩的,一年到头仅此一桩,并且年年如此。

    清明的与众不同和令人期盼是和清明馍糍有关的。清明馍糍是青色的,里面和着一种叫做“青”的草(鼠曲草)。清明在农历三月三附近,过了二月二就开始采青了。这种活不累,比采茶都要轻松有趣,因为青不像茶叶一样长在明处,肥嘟嘟、嫩汪汪的青爱长在肥沃、阴湿的地方,需要你扳开紫云英或者麦田里壁水沟边鲜美的芳草才能找到。我跟着姐姐熟悉山野,熟悉各种草的名字和特点,一边玩一边干活,采好一小竹篮青,我总不忘记采回一捏紫云英。青拿回家,妈妈煮熟挤掉苦乳晒干,等着清明节捣馍糍。

    去上坟的路上,我们就开始莫名兴奋了。一出了村,满山野都是碧绿的麦田麦地杂着几块金黄的油菜花,田头地边欢快地开着一树梨花或几株红桃,杂着各种花草香味的空气拼命地往鼻子里钻,直钻进肚子,钻到四肢百骸,浑身舒坦。叔叔姑妈兄弟姐妹,一长队人跟着挑着祭品的爷爷,大人提刀捏锄,会走路的蹦蹦跳跳,不会走路的抱在怀里。我家的黄狗也兴奋异常,远远跑在前面,并且时常不走大路,往路边的麦地或溪滩上走,走远了,又等在前头,回头看看我们,因为它不知道我们接下去往哪里走,而一旦明确了方向,它又迅速往前奔跑。家家户户基本相似,先先后后往坟山走去。村村相似,路上都是欢笑的上坟人。

    孩子们气喘吁吁地爬上了西山岗,回望村庄,村小树矮。村气渐无,我们已经进入了平时让人想起来都感到恐怖的坟山。然后披荆斩棘,沿着去年的路影往自己家的坟墓而去。惊动了树丛中的小鸟和松鼠,一惊一乍地飞鸣。

    相隔一年,坟上柴草茂盛,墓前平地落叶如被,山似乎要把坟给藏起来,或者说,坟似乎想躲到山的肚子里去。叔叔们割柴扫地之后,坟像是被理了头发洗了脸,又见精神。叔叔拔掉坟头上旧年清明插的幡棒,在附近挖来几畚箕泥土盖上,砍来新鲜的枝条系上白幡插到新土上。白幡飘飘,这坟就算收拾完毕了。

    然后爷爷在坟前摆开菜肴酒盅,点上细香红烛,烧起宝佛草,立于坟前,两掌轻握胸前,嘴里叨叨有词,讲几句有节奏的躬拜一下。爷爷在和坟里的祖先说话。爷爷和坟里的祖先打了招呼后,再告诉他今天是某年某月某日,告诉他来上坟的人的名字,告诉他带了哪些菜肴和经草。介绍菜肴的时候,爷爷念得特别好听,他说:东海黄鱼,南山竹笋,猪肉成条,豆腐成块,鸡子成盆,新茶成盏。这些话听起来像诗句,但也就是普通的小鱼、竹笋,被爷爷一说,就似乎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物了,多少有点忽悠的味道。最后,要求祖先根据子孙的不同处境给予相应的保佑,做生意的发财,读书的上大学,小孩子日长夜大,生病的健康起来。既是出于对祖先的尊敬,也是为了得到祖先的保佑,我们孩子将信将疑、半推半就地跟着拜上几拜。

    大人们忙这忙那的时候,我们往往在附近摘柴爿花。柴爿花红红的,满山都是。花瓣可以吃,先将黑色的花蕊拔掉,如果吃下去头发要生虱的。花瓣放在手掌里不断拍打,一边要念叨“拍拍冷,拍拍热,天亮困醒爬起来就好吃”,花瓣被打得皱皱褶、柔软、暗红,味道有点酸,有点甜,说不上好吃,就是尝尝柴爿花特有的味道——凡是可以吃的东西,我们都乐于尝一尝。最漂亮的几枝花要带回家插到玻璃瓶子里,可以漂亮好几天。

    除了摘花,我们不忘砍几枝可以做树皮哨子的小树枝回去。等回到家里,我们敲出一圈三五公分长的树皮当哨子,人人一只不断吹,并且喊叫几声“清明还未到,小鬼呀呀叫”。

    上酒三巡后,爷爷跟祖先说,“重重受礼,受礼放箸”,他将每一样菜蔬都拧下一点点抛掉,抛的时候嘴里念着“碰着心魈”,放入竹篮,将每一盅老酒倒掉一小滴后倒入壶瓶。然后大人燃鞭炮走人,去上另一支坟。同样这些酒菜,这些动作,这些话语。

    坟山里的每一支坟前几乎都站着那么一群人,放鞭炮的声音此起彼伏,柴草气里夹杂着好闻的火药香。

    到了中午,上完四五支坟后沿着竹林、田埂归家。爷爷还是挑着那担祭品,叔叔们或扛回一头柴,或扛回一畚箕竹笋,孩子们手里捧着柴爿花,姑娘们手里捏着一株兰花或者一枝别的什么花。

    到了山脚的水库边回望坟山,只见整个坟山似乎都被理了头发,干净了很多,每一支坟头上都飘着白幡。

    回到家里,奶奶已经炖好了咸肉毛笋,烤热了清明馍糍,一大家人都围着奶奶家的八仙桌开心吃饭。大人还要分着喝掉上坟时候带回来的老酒。

    除了清明,我们就不敢上坟山了,坟山说起来就让人害怕。我们说谁胆子大就以他敢于一个人夜里走过坟山为据。跟爷爷上山放牛割草,有时候爷爷让我先回家,如果正好经过一座坟,我是非常害怕的,生怕坟里会站起来一个墨黑的鬼。

    小时候不是清明节上坟山记得只有两次。一次是送爸爸上山那次,从此后,坟山就有了我认识的亲人的坟墓了。另一次是一年夏天,跟两个小伙伴去捉蛇。天气很热,我因为害怕而觉得阳光比平时更耀眼。一条蛇被我们发现后钻进了一支坟里,我们三人拼命拉住蛇尾巴,最后还是被我们拉了出来。这是一条油菜花蛇,我就这么抓了一把,满手恶臭。蛇一斤半重,卖到了外村,得了一块五钞票,我出力最少,只分得两毛钱,但我还是挺满意的,赚钱还从没有这么高效率呢。

    生活一年又一年地重复着,对村庄生活的好奇一年年地淡去,考上大学离开村庄的念头越来越强。谁不想离开村庄,而离开村庄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就成为一个高考落榜生了,尴尬地游荡在村庄里。每天早晨,我拿着一本高中英语书到水库边,有点迷茫。

    读高复班那两年是我人生中最尴尬的两年。一年正月初一,没钱参加打牌,没人可以聊天,还和继父吵架,心里孤独至极。

    在人间我感不到温暖,我只好走向墓地。

    冬日的墓地显得安静,松树青青,清明时节满数嫩芽的板栗现在光溜溜的,有松鼠跳动,鸟雀飞鸣。虽然还有点怕鬼,但某种悲愤让我充满了力量。我径直来到爸爸坟前,点上两支香烟,自己一支,另一支放爸爸坟前。

    我没考上大学,我痛苦得快要发疯了,爸爸为何那么早病逝,我为何没好好读书?以后我的路会怎么样?悲从心来,泪如泉涌,先是数滴,忽如堤决。我发现流泪时竟然浑身都很快乐,我就由着我的眼泪流个痛快,未加压抑。有自怜,也有自责,在心里默默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困难的家庭和无聊的村庄。

    十年后,我大学毕业在教书。在奶奶的葬礼上,我又一次痛哭,从村口一直哭到坟山竟然泪水不断,同样也是痛快无比。三分为奶奶对我好,七分却是自叹身世,是为爸爸哭的,这样的场景没有爸爸总倍感凄凉。

    也正是和兄弟姐妹们给奶奶上坟的时候,他们都已成家,夫唱妇随,男女绕膝,我觉得自己的凄凉。遂决定尽快成家生孩子,在这种时候,没有老婆和孩子是孤独和寒冷的,而孩子像一团团火,他们的活泼、好奇甚至顽皮都能够温暖我。

    当村里以贴着马赛克的砖墙代替鹅卵石墙时,山上的坟墓也纷纷由鹅卵石坟面换成了石板坟面,坟前的黄泥地浇上了水泥地。这样一来,坟墓就不太容易被柴草淹没了。整个墓地散发出来了时代气息,就像一件挂满了功勋章的老军衣。在清白的月夜或者阴湿的雨雾天气,我总觉得那里有很多墓碑在漂浮,松针上挂着一个个调皮而质朴的灵魂,空气里流动着叹息。

    长大后才知道坟里的人的很多故事。

    我的很多亲人、熟人都已经死了,都已经上山了。很多曾经给过我温暖的人都已经被埋入泥土,成为泥土的一部分,成为空虚的一部分。

    离开故乡到了省城以后,回村更少了。爷爷去世以后,回村几乎仅仅为了上坟。回到村里,爷爷那一辈人还活着的凤毛麟角,爸爸那一辈人也七零八落,小伙子和孩子们我都不认识。幼时熟悉的老人们,每年回去总少了一两个,墓地里又添新坟,真所谓“访旧半为鬼”,有些还不怎么老,他们犁田锄地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前几天突然梦见爷爷和奶奶,奶奶比我见过的还年轻,她的一只眼睛竟然是没有瞎的。爷爷则挑着担从道地的车门里跨出来,去山上干活。醒来才知是梦,鬼魂在他们还活着的熟人的梦里游走。

    我又想起墓地,想起清明,想起我亲人和他们各自的坟墓。

    清明,所谓“三月三日天气新”,是那种刚刚好起来的天气,这个时候,和冬天的告别已经彻底完成。墓地里开满了红红的杜鹃花,墓地里的鸟不是乌鸦,而是布谷和黄鹂。

    我也将死。

    死是我们一直在抵抗的,但它仍旧不可预测。我如果死了,我希望我的骨灰埋到某片树林里或者撒到某条河流里,我不需要坟墓,因为我们每天生活着的大地它同时也是我们的墓地。

    而只要活着,清明时节去老家墓地上坟,那将是我活着的乐趣之一。

    2007年12月于杭州

    故乡情结

    按《圣经》的说法,人类的故乡是在伊甸园。人类始祖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是因为吃了智慧果,也就是说,他们在伊甸园时还是没有开化的野兽。那么,人们那么怀念伊甸园,是不是就是怀念野兽的生活呢?

    按照进化论说法,生命是不断进化的,从无机物到有机物,再到低级生命,再到高级生命,最高级的生命是人。人向往野兽的生活,野兽是否向往植物的生活?因为动物认为只有动物才会疼痛,才有感情。植物是否怀念无机物的生活呢?无机物没有饥饿,没有死亡。但无机物也受制于物理定律,那么真正的自由就只有“无”才拥有,只有虚无才是真正永恒和自由之物。

    进化使生命的主体意识日益增长,生存空间日益拓展,但也似乎越来越不自由,越来越脆弱。那么,我们对“故乡”的向往是否太盲目了?那么所谓的天堂、仙境、极乐世界就是大自然,甚至是虚无,所谓的神、仙、佛就是无机物或虚无,而不是更高级的生命,不是对人的超越,而是人的遥远的起点。

    同样的,一个人怀念他的童年或青年时代也是盲目的,渴望成长是一种真实的追求,即渴望自己有对世界更大的把握能力,而怀念过去是对现实的一种虚幻的逃避。工业时代的人怀念农业时代亦如是。

    四五个世纪以来,人类的现代化潮流首先是对中世纪文明的超越。鲁迅说中国封建文化是吃人的文化,即这种文化是反生命的,压抑本能的,不利于生命健康发展的。封建文化,从外在的制度、礼仪到内在的意识,可以说是人类文明的结晶,使人与动物严格地区别开来以获得人的尊严。反封建文化并不是反对文明,而是以新的制度、新的意识来替代它。现代化较前列的地区必然有比中世纪更详密的制度,用法治国、治一个企业、治一个家庭,法管到天管到地,管到家庭里面,管到你的吃喝住行,你什么都得批准:砍树、建房、结婚、生孩子……

    文明的核心就是两大内容,一是让人有越来越多的享受,使这世界越来越成为为人服务的世界,二是让你越来越清晰地被管理,前者是物质文明,后者是制度文明,而所谓的精神文明就是对后者的加油或反抗。

    晚清以降,很多封建人士骂“假洋鬼子”青年激进学生是大逆不道,禽兽不如,是很有道理的,现代文明确实有兽性的恢复成分,从重礼仪转向重本能,从重道德转向重利益,从重集体转向重个人。但相应的,法律不是减少了而是更多了,管理的范围不是更窄了,而是更广了。当然,法律的稳定性也大有提高,法律成为游戏的规则,大家都得到遵守。同时,让兽性在体育、探险等领域得到发泄。

    人不可能回去做野兽,但没有动物性的人就是植物人、机器人、塑料人,不再有灵性,而伊甸园不是别的,是大自然,是优秀的生存环境,那不是我们去寻找、等待与怀念,而是保护与建设。人也别追求做什么也不是的虚无的神仙,而是建设自我,超越自我,保存自己的灵性,克服自己的黑暗,使自己最后成长为一个丰富、强大的个体,以至于达到神秘的境界。

    1999年写于三门,发表于《人民法院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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