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三毛:韩星孩散文选-家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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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条和爱情

    “异乡别吃面,吃面更思乡”。这是我第一次为了爱情留宿异乡,在前女友家中过年时写在日记里的一句话。也在那个时候,第一次发现面条对我的重要性。

    在她家里呆了一礼拜后,我发现很想吃面条。被我缠了多次,她母亲终于特地给我煮了一碗面条。天下的饭是相似的,而天下的面各不相同,面条也是讲方言的,各地的面条口音相差很远。吃了异乡那粗糙、宽厚、缺乏佐料的面条后,我更想念我家乡那精致、细腻、佐料丰富的面条。渐渐的,我进而想起故乡青青的麦田和熟悉的乡音。

    多年以后,另一个女人第一次为我做饭就煮了一碗面条。这碗面条层次细腻、做工考究、色泽淡雅、味道纯正,结果我就爱上了她,并且,两年后,她就成为我的老婆。熟悉我的恋爱史的人称之为“一面定终身”。

    但结婚以后,我和老婆的矛盾主要也是围绕着面条展开。她的故乡在海边的平原,从小以米饭为主食,以海鲜为主菜,我的故乡在山区,主粮有稻米、小麦粉和番薯,主菜是猪肉和蔬菜。

    她爱海鲜,我爱腌猪肉;她不能三日无米饭,我不能三日无面条;她主张中饭随便点,晚饭要丰盛,我主张中饭是正餐,晚饭简单点。

    概括起来说,她是米饭海鲜胃,我是面条腌肉胃。我又一次发现了面条对我的重要影响,我对面条是有深厚的感情的,整天吃没什么感觉,一旦几天没吃就很想念,当初结婚还是太草率了,我本该娶个胃的趣味一致的女人。

    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我要求她与我商量一下,不商量的话我的胃就很茫然。她真的跟我商量了,我都是由她高兴吃什么就烧什么吃的。我知道了中午吃面条,吃哪一种面条,给面条当伴娘的是茭白还是菠菜,那么我的胃就有了具体的对象,就准备好了吃面条的准备,相反,我原以为来吃饭的,但一见是面,我就很失望,这餐饭也就不会快乐了。

    她父亲是工作人员,所以,她身上沿袭了一些工作人员的作风,而我的双亲都是农民,我就沿袭了一些农民的习惯。比如,面条当餐吃不完,还剩下半碗,她总想把它倒掉,而我是坚决不同意,我说,热面条有热面条的香,冷面条有冷面条的味。而到了第二餐,我对那冷面条也没兴趣了,还是倒掉,不像我妈,碰到类似情况,她总是先吃旧的,要剩剩新的,可见,我因为变成了工作人员,也开始腐败了。

    结婚两年后,我们还没有离婚,这是很出我的朋友们的意外的。我们的胃口竟然互相同化了,她三天不吃面竟然也会念着面,我一礼拜没碰海鲜竟然也会念起海鲜来。

    对那些即将找对象结婚的人,我总是把我的经验告诉他们:“两个人合不合得来,最重要的是看胃口合不合得来,两个人总是能一起开开心心吃饭,那么做啥事都会开开心心。”说真的,不但朋友之间首先得是酒肉朋友,意气相投,夫妻之间也应该首先是酒肉朋友,能一起开心过日子。但我的经验的后半条却不大跟他们说——先凑合着吃吧,胃口也会改变的。

    而胃口一变,啥都跟着变,吃什么都无所谓的人,脾气就弱了。加上又有了女儿,她的胃口又有她的个性了,吃什么当然以她说了算,幸好吃面也会遗传,我女儿也很爱吃面条。

    2003年12月27日于杭州(发表于《南方都市报》)

    记一次考察学习

    我快要结婚了,为了使结婚大事化小,节约开支,让有限的钞票更好的向婚后生活倾斜,上星期五晚上,我组织了一次简朴生活考察活动。

    成员是我和我的现任女朋友雅,名义上是去胡同事家吃饭。她起先不肯去,说老是到别人家吃饭不好,我骗她说是我帮胡老师写了一篇文章,她感谢我的。她说,那我也不去,人家又没有叫我。我说,你怎么知道她没请你,我先去的,她一定叫我来叫你去。

    到了胡家,胡正在厨房里烧菜,头上带着一顶塑料薄膜做的浴帽,不知道有什么保护作用。胡的丈夫因学校里有事晚饭不回来吃,但来了我们学校的张医生,雅认识的。张医生和她脱了皮鞋进了卧室,电视机本来就开着,她们俩头碰在一起看胡同事的结婚影集,张医生在当解说员。厨房里冒出吱吱声,餐桌上放着一小群苹果和梨子,我看着雅有点惊讶的神情,我知道今天的教育作用已初露端倪了。

    胡来自宁波,是我们学校旅游专业的开创者,生活很简朴,找的男朋友也是很简朴。结婚那天,校长催她去县城化化妆,再坐小车回凤凰山。她一定不肯,说那又没什么意思。看惯了新娘穿婚纱,几乎是第一次看到也算工作人员的新娘不穿婚纱。

    我打心底里赞赏,而结合我的经济条件,更是值得我学习的。我多次与雅谈判,希望她和我结婚时,不要穿婚纱,不要坐戴了鲜花的小车,尽管是由她家出的车费。其他要谈判的事情还很多,但要一点一点来。

    她觉得我是匪夷所思,是该节省的地方不节省,比如我不戒烟戒酒,买书再多的钱也不心疼。她说,反正只有一次,她说,谁谁谁工资只有你一半,他老婆也是穿婚纱坐小车的,并且是三辆,她说,就是我自己无所谓的话,人家也是要说的。她最后生气地说,反正不用你管。我说,即使是你亲戚搞来的公家车我也不要,犯不着浪费国家资源又欠一份人情,如果你坐小车来,结婚那天我不亲你。

    吃饭时,我看雅对胡老师有点敬意。

    胡老师似乎随意地问我,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酒啊?你们可差不多是学校里最迟的了。

    我说,计划在今年春天。

    张医生说,你又来了,现在都是冬天了。

    我说,是啊,我为了多赚几块钱,可以把婚事准备得充分一点。

    胡老师笑笑说,没想到你也这么俗的,都快不如我了。

    我说,我在想,结婚其实也很麻烦的,又要婚纱又要小车还要录像……

    胡老师说,这些都是根据条件来的,也要根据环境来的,你们住在乡下,这其实没必要的,虽说结婚是大事,一生就这么一次,但没必要的钱还是不要花,像我那会儿……

    饭吃好时,有人敲门,当然是胡老公了。

    胡老公到洗手间里洗了一下手就出来收拾餐桌。一边也插着讲几句,比如,老韩这个人就是嘴巴坏,其实做坏事没那个贼胆的,又比如,可以结婚啦,没钱就简单一点,像我们一样,不是说买不起,其实那是浪费,何必呢?钱赚来是辛辛苦苦的。

    大概是花了5分钟时间吧,桌子又被擦得干干净净了,完成了任务的瓷碗铁盆都安静地排在柜子里滴水,那一小群苹果和梨子又回到了餐桌。

    回到家里,我先把放了一星期的碗洗掉,雅打来电话,她说,胡老师这人真很有个性。语气中流露着佩服之情。

    想说,我已经把碗洗了,以后我洗碗,但我说,那我们向她学习吧。

    2000年12月于浙江三门

    家具城

    小时候梦想很多,比如要一个人吃一整个大苹果,而不再是全家一起吃一个小苹果,每次过年都吃好几颗上海糖,还有,结婚时也要有一张花眠床,但与他们的不一样,床壁上不再画花蝶或古代小姐,而要画天安门,画汽车、飞机。

    长大后,幼时的希望一一落空,恰恰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富足。离开了那个极度贫困的时代以后,苹果不再香了,至少没有那时候那么香,糖不再甜了,床也不再是那么封闭的了。

    为了床,我和老婆还斗争了一个阶段。就像希望她婚后依然保持爱吹口琴爱画漫画的习惯一样,我希望自己的一些好习惯也能在婚后保持下去。说真的,不就是结婚吗?怎能期待它会彻底改变我们的生活呢?生活是靠我们自己去改变的,不是靠结婚,所以,我们也不应该太关心。

    我说的好习惯就是简朴生活。我的理由很多:这床睡久了,有点感情了,新床恐怕一下子适应不过来,影响睡眠;我是读书人,床简单一点适合在床上阅读和思考;只要有爱情,床有什么要紧呢;我就喜欢个性,干吗非得和别人一样,结婚就得新床。我老婆起初不屑于和我讲道理,也就是说,她认为我是匪夷所思,没有对话的起码诚意,后来看我好象是认真的,她就给了我一个理由:这是结婚哪,一生只有一次哪,你连一次都不能满足我吗?

    她的一个理由胜过我的一堆理由,于是,我们就到家具城去挑选。在这里我们又发生了极尖锐的矛盾,我对每一张床都很喜欢,而她几乎没有看得上的。她考虑的因素比较多,既要自己喜欢又要估计她的朋友也会喜欢,既要便宜又要看上去比较贵,既要时髦又要经得起岁月的考验。我呢?就像初次下海的小孩在这床的海洋里嬉戏,不在乎浪花的价钱和未来,只在乎浪花的美丽。

    第三次去的时候离结婚只有3天了,所以我们是带着车去的,也带着小工和专业木匠师傅去。师傅和小工的意见比较一致,但他们和我们的意见相去就比较远了。最后,我对我老婆说,你快决定,否则我就决定了。3,2,1,倒计时读秒以后,我决定了,买了那张日式的,我看中的其实不是床本身,而是床上的那对漂亮的靠垫。

    结婚后和结婚前一样,我仍旧每天都要在床上睡眠,但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床的存在。努力去想,还是想不出这张床的个性来。这就像是浪花,在海边不管多么漂亮,拿回家里就是一潭死水。

    后来,我经常跑到家具城去,床是没什么好看的,主要是在自己看中的沙发上坐坐,看看四周的沙发。这么多式样新颖的沙发,真的让我感叹世界的丰富并由衷的喜欢,再富有的人家也没有这里的沙发多。每一套沙发都像一个待嫁的新娘,从头到脚都是新的。这里不是谁的客厅,所以没有谁的个性和气氛,没有欢乐,也没有压力。我像算命先生一样预测那套华贵的将进入大款的客厅,那套优雅的将被一个读书人家购买,那些比较谦虚的都将进入宾馆卧室。

    沙发前面有玻璃茶几,我在想象中放上一只大苹果,几颗上海糖,一切旧时代的甜蜜和忧伤就会环绕在我的周围,仿佛在白天的海边迎来了来自夜晚的微风,再按按底下的沙发,似乎接触到了这个时代富有弹性的肌肉。

    2002年4月9日于浙江三门

    菜场

    二十几岁的时候,我整天喝着酒想着如何做一番大事情,那时候我曾经幻想过,或许有一天,我已经完成了大事,开始过小日子,那就免不了像小妇人一样每天出入于菜场,这样想的时候,我是带着自嘲的神情的,你想,那时候的我怎么会相信自己会堕落到如此俗的境地的呢?

    后来我没做什么大事,感到无聊以后就决定结婚。我老婆是出色的教师,结婚没几个月,群众对我的评价就普遍提高,同时,她也是出色的医生,医好了我的酗酒症、洗碗恐惧症等,还使我无形中养成了一些新习惯,比如买菜。

    菜场经常被人当作脏乱差的地方的喻体,其实也没有冤枉它,以至于人们上菜场如上厕所,都是不得不去,但都想尽快离开。

    菜场是丰富的,因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都集中到这里来了。为了万物都可以进入菜场,西方人还专门发明了一种宗教,写了《圣经》。

    这里也是有生命的。到河里去不一定能看到鱼,但这里却能看到,到树林里不一定能看到山鸡,但菜场里有。那些鱼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他的河流,只要有一塑料盆自来水,它们也就高兴了,我是从它们舞蹈一般的动作里看出它们的快乐的。菜场在向人类展示大自然的丰富和人类的本领。

    但同时,菜场也是残酷的。你看不到野鸟的飞翔,听不到家猪的嚎叫,这里是猪八戒的天堂,但是动物的地狱。

    我爱牛肉,我也爱牛,我自编的一首歌里就有这样的句子——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四只腿的老牛是我朋友。但当我把牛肉和牛联系在一起时,我就觉得很尴尬,我希望那是一头懒惰的牛,一头外国牛——这又令人恐怖,牛,还是本地的干净。等我有钱了,我要养一头牛,它的善性如它的体积一样庞大。

    一条鱼,当它作为生命是一种奇迹,但作为一种美味却是速朽的,我因此不肯杀鱼,宁可让它陪着我,当它在游动的时候,我对它是充满敬意的,那就是对生命的敬意,当它逃避不了被斩杀的命运时,我是充满同情和无奈的。老婆也有她的理论:你爱肚子里的孩子吗?爱,爱就要给他或她加营养,那就要吃鱼,鱼可以生吃吗?不能,那就要杀鱼。她还说:有什么好同情的,你不买来,别人也是要买去吃掉的。鱼啊,不是我要杀你,我只是在执行公务哪。

    要命的是,我太爱猪肉了,我三天没有碰猪肉,就很想念猪肉。如果一头会思考的猪来到菜场,看着一排排挂起来的脱了毛血的猪脚,看着一堆堆的猪肠,看着一群猪头,我想它会晕倒的。

    菜市场是可以出卖生命的地方,杀戮动物成为一种正当的劳动,因为人类是地球上的强势群体,所有的动物都成了弱势群体,包括最凶猛的虎,和最狠毒的蛇。

    还是去看看蔬菜吧。菜真多,真整齐,真干净,真鲜嫩。但我担心菜里有洗之不去的农药,况且这些温室里培养出来的菜是缺钙的,一洗就断。那花生,那荷兰豆,那笋,为什么也失去了古老的朴实的味道,都具有了塑料的气质和冷漠的工业味道。

    我忍不住又想做大事了,如果动员全人类都不吃动物,那该多好。我自己就表示反对,但为何我还是把它写了下来?

    2002年4月6日于浙江三门

    医院

    医院和监狱都是人们不喜欢住进去的地方,同样是人类的维修中心,进医院却是我们自己主动的选择。

    人的身体太容易出错了,人类有无穷多的毛病,每一个部位,都会患病。患病的原因很多,对于身体来说,没有不毒的东西。不说农药有毒,让你甜蜜的、凉快的、舒坦的,你吃的、玩的、想的都有毒,甚至连梦也有毒,名字也有毒。

    相应的,药也很多,万物都是药,意念也是药,忘记意念也是药,道路是药,行走也是药。

    人类患病久矣,谁都当过病人,根据久病成良医这一唯物主义的真理,人人都是医生。我们到医院去,一般是自己叙述症状判断病名,并叫医生开上什么药。

    感冒的,发烧的,拉肚子的,咳嗽的,皮肤痒的。来了,他们没有好脸色的来了。他们憎恨着病,更是憎恨着天气,憎恨着某个饭店或某个朋友。

    临盆的,被汽车撞了的,被殴打的,他们被焦急地送到,他们的陪同人员带来了最大的恐惧和希望。

    来自可能的每一个角落,来到这痛苦的中心。由于医院的出现,散布在大地上的疼痛都被集中起来。那些行走的人,飞翔的人,站立的人,说话的人,忍受的人,思考的人,突然感到不舒服了,突然觉得需要治理整顿自己了,停下他正常的生活,来到这里。到了这里,就像来到了佛寺,你变成了一个严肃的人,一个诚恳的人,一个有着期待的人。

    医生在摸他的胃,摸他的肝,X光在透射过人体,CT光射过大脑。把药水一点一滴注射进血管,把那个漏掉的胃缝补缝补。断裂的骨头重新接上,包扎上。那个绝望的人,医生们正在洗着他肠里的农药。

    每天都有人出生,婴孩们,你们是医院里的例外,因为你们不是病人,你们的哭声使医院变得灿烂。

    而那偏僻安静却便于进出的是太平间,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去天堂的车站也可以把它当成去地狱的码头,那是人类的下水道,通过这里,一个人蒸发在他熟悉的大地上。是的,每天都有人死去。

    空气里有太多的痛苦,要么比大街幽暗或者明亮的刺目。

    也有人是离开医院,他的脸比以前白或者比以前黑,他的步子慢了,他的头谦卑了,经过这一次触及灵魂的肉体改造,他的人生观得到了偏激性的转移。

    病人们在思考,病人们的亲属或听过他的病情的人在思考。人是一个小天地,世界是个大天地。世界在伤害着你,你随时受到世界的侵略。原来,原来我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是台好机器了。摇摇头说,唉,做人,就这么简单,实在没必要想太多。也有趁机做思想工作的:以后你就别喝酒别抽烟了,医生也这么说的。

    当然,麻木的是医生,他们面对的是病,而不是人,他们的任务是把你的病归入一个可以操作的类别。正如电视剧,感动的是观众,而不是演员。所以,我们信任一个医生,首先是他的态度,而不是他大脑里的知识和背后的科学仪器。如果看医生没有仪式成分,买药也很方便,我们完全可以在电脑里安置一个医院。

    一些悲剧往往具有搞笑的表象,比如,孩子们被互相调换,比如左边的肾坏了,却割去右边的肾,比如,缝肚皮时把一把镊子留在了里面。幸亏,这些传得越远的新闻是发生得最低概率的新闻。

    还有,当给我挂针的护士露出天使的神态,我甚至愿意多挂几天。在漫长的挂针中途,我可以做一些不着边际的幻想,或许,久病也可以成良朋。医院是白色的,但痛是红色的。医院是白色的,但死亡是黑色的。医院是白色的,但新生孩子的颜色是阳光的颜色。想着这些,是因为从童年开始的对医院和疾病的恐惧至今犹存。

    谁愿意经常去医院呢?但经常去医院,有时候看医生,更多是看病人,这是人长大了的一个标志。

    我讨厌生病,我也讨厌治病,特别是现代仪器和手术。如果我的心脏坏了,可以切除掉,换上一个人造心脏,否则,就要死亡,那我就选择死亡。人们不相信我的选择,因为人们都知道,活着是每个人的头等大事,这种时候谁不希望有神仙,吹一口气,你的病就消除了。

    医院让我们感到痛苦,但这不是医院和医生的错,正如囚禁也不是监狱的错。监狱是为了减少犯罪,而不是相反,同样的,医院的目的是减少而不是增加病痛。

    2002年4月1日于浙江三门

    喝冷饮

    坝外的河滩上,无数的冷饮摊闪烁起来了,各种歌曲远远近近地飘来了,夜晚开始欢笑,头上模糊的星星也在脖子扭扭媚眼抛抛。

    在坝上的凉风中,人们漫着夏夜特有的舒缓节奏,流露出久旱逢甘霖的植物的神色。有些人就这样走走,随便看看,胡乱想想,然后回家。

    小彩灯闪个不停,它们如梦的意境加强了我在喧嚣之中的孤独。从家里走到坝上,看来不仅是为了吹风,还有别的等待。

    于是,手机帮我找朋友。一个说,我已在坝上;另一个说,我正在走向大坝。有了朋友,这夜晚才可能是完整的。我们走进了闪烁和歌唱之中,家和小城被隔在大坝的那一边,我们围坐在凉风之中,坐成了坝上行人的风景。

    我们在交谈,我们在喝冰啤酒。炎热、空调、有佬病、养殖人、猪肉涨价、厕所民谣、五找三一夜找几找、龙康旅馆201房间……

    邻近有一对男女,在眉目传情,在窃窃私语。再远一点有两张桌并起来,点着青春的蜡烛,在快乐的喊叫,挥舞手臂。我们遗憾地发现,我们三个都是男的。他们的情调,他们的狂欢我们都只能在回忆中拼凑。出门之前,先得洗好碗,坐在这里,担心时间过得太快,回去后遭受老婆的批评。因此,这样的夜晚对我来说只能是不彻底的夜晚,向着过去的夜晚眺望,心中怅然丝丝。

    灯闪着,歌飘着,无数的人不约而同地加入了夏夜的联欢之中,但是,我们三人只是夜生活的旁观者和免费的评论员。

    我说,这些唱歌的男人有两种,一种是别有用心,因为边上有女人,而旁边没有女人的,分明是在发神经。

    他说,那些外乡的女人就像路灯。

    另一个他说,我们都死在反义词上,只有大热天,我们才会寻找凉快。

    我们并不老,正是干重活的年纪,但我们在晚风中笑是因为重复多年前的笑话,我们在夜空下发呆,是因为我们在怀旧。这样的夜晚并不能使回忆的世界丰富一点。

    一个人说,他最近看了一本写王国维的传记,他只记住其中的一句:怪字的意思是整天想着当圣人的人是怪人。我们整个晚上说下来的话少说也有几千句,不会忘记的恐怕也就是这个字的解释。

    晚风把夜越吹越凉,东边的山冈上突然爬上了一只月亮,它把最美的话都说在了河水上。我们沉默了下来,并且忘了四周的闪烁。

    不是每一个夜晚都有这么好的月亮,不是每一个人都会看见这初升的月亮,也不是每一个人看到的月亮与我们这水边的月亮一样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宁静。

    这野生的月亮又一次自然地震慑了我们日益养殖化的心灵。这月亮就是我今夜的等待,等它来了,我才明白。

    2002年8月于浙江三门

    二泉映月

    2001年,我最难忘的是两件事,本人结婚和美国被炸。我是台州人,老婆的祖籍是无锡,所以蜜月也分两次过。五一期间到三门湾外面的小岛上玩。国庆长假,我携夫人去无锡玩。

    国庆正逢中秋,我和夫人在黄昏时分赶到二泉映月。二泉已枯,仿佛美人已经失去了水分。夫人说,她小的时候,她父亲带她来的时候还有泉。她指着一块石头说,我就是坐在这块石头上,拍了一张照片。我说,照片还在吗?她摇摇头说,一直在的,后来搬家搬丢了。

    我岳父是无锡人,18岁的时候,新中国建立,27岁的时候,他被打为右派下放临海,辗转三门。这期间,他已参加过朝鲜战争和一江三岛战役,获过北海舰队诗歌创作比赛一等奖。我夫人18岁的时候,他已是63岁。在我认识他之前4年,他去世了。

    所以,他没有办法和我们一起来,而我们是多么希望这次他能同行啊。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我坐在一个干净院落的石阶上。走了一整天,已经很累了,四周很静。院子中间有一棵很大的银杏,夫人说,她认识的,她已经见过好几次了。爬满藤蔓的石壁和老树掩映的瓦檐都是别处没有的别致,节日的星星灯闪烁起来了,可以想象不远处的街道上的人来车往,我们不忍心离去,想拥抱我夫人的愿望如暮色一样越来越浓。

    月亮上来了,灰蒙蒙的,简直如同假的。传来了《二泉映月》的声音,我们朝音乐的源头走去。我岳父充满理想投笔从戎的时候,正是他的老乡——一个瞎子,一个乞丐沿街卖艺的时候。我岳父在朝鲜面对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多国部队的时候,这位可怜的老人死了。但他的《二泉映月》流传了下来,它的凝重和苦涩,感伤和悲戚,愤怒和挣扎就是中华民族血液的滋味。

    拉二胡的是一个穿红绸衫的少女,坐在院子里,她的眼神似乎连接着一个古老的夜晚。我坐在木靠上,闭着眼睛,夫人安静地靠在我边上。我们让最熟悉最亲切的音乐包裹着,洗涤着。我多么希望人死后会有灵魂,那么,岳父他现在应在他故乡的月色里,在枝叶中游荡,和我们一起听着人间最美丽的音乐。

    二泉的门边是沿小山坡层层上升的路廊,我们在这里饮茶赏月。说真的,这茶水味道一般,而月亮也有点脏了,显得一点也没精神。而来之前,我是把二泉映月当作中国文化的象征的,具有非常神秘的大美。

    我们载兴而来,但如此地衰败使我们无言,小坐以后就去找个房间安顿自己。离开二泉映月越来越远,我心里的二泉映月却越来越清晰,它已经不仅是精美的建筑和音乐,而是一种永恒的生命流淌在我的血肉里。

    打开宾馆房间的窗帘,朴素的月光涌了进来,而我和夫人就是两支清泉,带着感恩的心情,准备酝酿一支新的泉水。

    2002年5月4日于浙江三门

    (发表于无锡《江南晚报》)

    第三者

    两个人结婚以后,一般来说都会出现第三者,无非有些早一点,甚至在结婚之前就或明或暗的存在着了,有些迟一点,甚至迟到结婚五六年以后才出现。

    和老婆之间的第三者是在结婚半年以后突然地又是悄悄地出现的,时间上说起来,算是正好。尽管她的到来有些意外,但符合法律程序,就像有人说的,驾驶证、营运证,双证齐全。

    起初我喜欢第三者是个男的,这样我可以和他一起玩,后来经过朋友们的一致决定和亲人们的苦心教育,我渐渐地希望它是女的了。于是,我就一直把它当成了她。

    自从她已经朝我们走来的消息证实以后,我们就当作她已经存在了,她也确实已经在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改变我们的感情深度,甚至在改变我们的世界观。她在我的心中占有无比重要的地位,连同她的妈妈,一起得到了我最高级别的关心。我老婆自此以后也经常逼迫我听她的话,而我总是说,我听你的话,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是看在你肚子里宝宝的面子上的。

    我好久没写诗了,追老婆那回也没写诗,但对待第三者总是不一样的,我写了几句诗:谢谢你呀,第三者,你使你母亲拥有了土地的快乐。

    而同事们都提前祝贺我,说我马上要升级了。

    我做好吃苦的准备,也做好欣赏的准备,观察一个孩子的成长是非常有趣的,我可以看见自己是怎么长大的。

    而把孩子培养成怎样的一个人是我必须要想的大问题,大方向已经确定下来了,那就要把她培养成为一个中国人。

    此话怎讲?我想,孩子要吃的奶粉、水果、猪肉什么的,孩子要穿的衣服,要玩的玩具,这一切,我老婆都会准备好的,我要准备一些我老婆不会准备的东西。这里面也存在着和老婆争取下一代的问题。

    我要让她迷恋上中国音乐、建筑、绘画、雕塑,让她熟悉中国古老的礼节,总之,要让她具有一颗正宗的中国心。因为在她成长的环境里,西方及假西方的文化势力太强大,我担心她及她的同龄人们从服装、言语到大脑都变成不中不西的。我自己就是不中不西的,所以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我并不是说西方文化不好,我觉得中国人应该首先有一颗中国的心灵。

    当第三者真的来临,第三者就要成为第一者,而我自己却只能排行老三,那还要老婆不偷男人,否则,就要当第四者、第五者了。

    仅以此文欢迎即将来到这艰难尘世的女儿——我和我老婆的第三者,在她出生之前,我们就深深爱着的最最最亲爱的女儿。

    2002年4月29日于浙江三门

    无齿的卑鄙

    “卑鄙”乃英文baby的音译加意译的结果,我称我的女儿为“小卑鄙”,才几个月大,离长牙齿还有一段时间,她因而是一个“无齿的卑鄙”。

    小孩子的称呼本来就很多,我们大人像唱歌一样地反复叫唤,什么小老人,小猢狲,小讨饭,小狗小猫咪,什么拉尿九,拉污九,什么小娃娃,小宝宝,小贝贝。

    似乎只要加一个小字,什么都可以叫,比如小坏蛋,小祖宗,小美女,小妖精,甚至可以叫她小花朵,小苹果,小月亮。

    当因为她的存在而让我感到幸福时,我就叫她小宝宝,而她发脾气犯错误的时候,我就叫她小坏蛋,小冤家,甚至叫她小首长。

    她目前确实是我们家族的最高长官。脾气跟领导一样,话不多,但一个哼哼就让我们饭停下,觉醒来,以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她又不具体说什么,还要我们群众根据她的脸色猜测行事。我们怎么辛苦她也不说声谢谢,她是一个十足自私的官僚,一切以自己为中心,毫不考虑几代长辈的辛劳。

    在她面前我奴态十足。明明是她随地大小便,你还不能惩罚她,而得给她擦洗,给她安慰。

    这个小首长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兴致很好,醒得也早,她母亲因为夜里起来喂奶粉好几次,早晨的文艺节目就由我来表演。考虑到这个首长比较笨,我就编些简单而动听的音乐来拍她马屁。

    看她睁开眼睛了,我就先学公鸡打鸣三声,然后点头哈腰地唱起来:

    喔喔喔——

    大公鸡叫了,

    小宝宝醒了,

    叫爸爸,

    叫妈妈,

    叫我自己小娃娃。

    然后再来三声鸡叫,再重复一遍歌谣。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笑得非常开心,当奴隶的也感到非常高兴。难怪鲁迅先生说过,中国人的历史就是分为两个阶段,一个阶段是当成了奴隶,另一个阶段连奴隶也当不成,可见能够当小宝宝的奴隶还算是幸福的。

    不过,我家的小首长脾气还算可以,我叫她小笨蛋,她也乐呵呵的,可见真的是很笨。

    她确实是一个非常可爱的领导,因为她还没有学会拒绝别人的爱。一般领导当久了都要当出脾气来,所以我要作好吃更大的苦头的心理准备。

    2002年9月29日于浙江三门

    幸福流传

    正如朋友们跟我说的,我现在是个很幸福的人,我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她大大的眼睛清澈、明亮,让我充满幸福。

    她还很小,刚满15个月。她的个子才高过我家的餐桌,刚学会走路,牙齿才长了七八颗,白白的,齐齐的,锋利得很,给她喂东西不小心就会被咬一口。

    她才会叫爸爸、妈妈。每被叫一声,我都很高兴,我的“爸爸”这个身份就是被她不断确认的,在她的叫声里,我也体味到了和妻子的特殊关系。

    我带领她去熟悉更多的事物。她对小动物感兴趣,小狗小猫小鸟小蝴蝶,似乎天生就是她的朋友,她会兴奋地叫喊着接近,看见小花和狗尾巴草,非得摘点下来在手上摇。我家门后有三棵大树,我老是让她叫其中的一棵为大树爷爷,另两棵分别为大树奶奶和大树外婆。每次经过她总要伸出手去摸摸大树爷爷下垂的胡子,并且要摘下几片树叶。我说,大树爷爷会痛的,她就跟着说“哎唷”。如果头顶有月亮,我就会问她:朵朵,月亮阿姨呢?她马上抬头看天,并用手指着月亮。一天,我说带她去看月亮,才走出门,还在楼道上,她就仰头寻找月亮了。

    我想,我小的时候,也是我的爸爸告诉我天上的星星,过了那么多年,星星仍旧那么美,那么神秘。月亮也罢,星星也罢,都是大美,又是可以免费欣赏的美,就算是我送给她的最好的礼物吧。

    现在,她有事没事喜欢自己哼着什么,咿咿呀呀的,一边沿着椅子、桌子、墙壁慢慢走着。

    我也经常默默地自言自语,想象着她再大一点时和我的对话。

    我说:小宝宝,不如苹果乖,苹果不哭;小宝宝,不如凳子乖,凳子不尿床;小宝宝不如小狗厉害,小狗会跑。

    小宝宝打断了我的话:爸爸,但它们不会叫你爸爸。

    她想了一下又说:小爸爸,不如苹果乖,苹果不抽烟;小爸爸,不如凳子乖,凳子不喝酒;小爸爸不如小狗厉害,小狗会打滚。

    我说:宝宝小笨蛋。

    她马上回答:爸爸大笨蛋。

    她睡着时,我和妻子才可以安心睡去。现在,她醒过来时不再特别兴奋,而是有些心事似的,记得她刚生下来一两个月光景,早晨刚睡醒的时候特别兴奋,眼睛骨碌碌地转,带着笑意,这个时候,我就即兴编点儿歌给她听:

    喔喔喔——

    天亮了,起床了,

    小宝宝醒了,

    叫爸爸,叫妈妈,

    叫我自己小娃娃。

    喔喔喔——

    她喜欢听我学公鸡打鸣,非常专注地听我啼叫。我忽然想起来,小的时候,爸爸曾经扑在地上做马给我骑,自己做了爸爸才知道,以逗孩子开心为名,其实自己做一下小动物也是很开心的。

    现在,她因为摔倒或者要吃什么东西而不能满足她而哭起来时,我还是用这个方法,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比如说:宝宝,你看,你看,这个苹果很圆哪。这个方法往往很奏效。

    她喜欢听她妈给她讲故事。她妈讲故事时的声音很柔和、温暖,每一个字都弄得很光滑,生怕字的表面不够细嫩而伤了孩子似的。我估计她还听不懂到底讲什么,就被其中的“妈妈”、“小鸟”等有点耳熟的词语和流动在其中的温暖打动。我在边上也常醋意暗长,老婆怎么就不把我也当她的婴孩?

    她喜欢看书,很快地一页一页翻下去。一天,她正在翻她的水果书,我远远地看一个橘子以为是太阳,顿时有悟,原来这世上的水果都模仿太阳的样子长。妻子说,可是香蕉却像月亮。我说,但香蕉整束看还是像太阳。我说,不但水果像太阳,乳房也像太阳,脑袋也像太阳,鸡蛋、鸭蛋也像太阳,马铃薯、豆子也像太阳,鱼眼睛、牛眼睛也像太阳,自然的东西都模仿太阳的,都是柔和的,只有现代工业品追求直线和直角。

    每天下班,一路上我就想着她,拥抱她非常快乐,带着她到屋后的花园里看花是我每天上班前下班后的固定节目。在那里,我还告诉她蚂蚁和蝴蝶。也只有和她一起时,我才重新对小花小虫感兴趣,欣赏这些纯粹的美。

    她确实给我带来了很大的乐趣和无穷的启迪。

    她像一个陌生人来到我们的生活之中,这脸形,这笑容又是如此的熟悉,我能从她的笑容里看到我外婆、我奶奶、我父母的笑容,我想,他们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可爱,我自己小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每个人都记不住自己的婴孩时期,自己养小孩的时候,你可以看着自己是婴孩时的模样,不仅如此,从自己的孩子,你看到了全人类乃至整个生物界的婴孩期。同样的,真正看不见她成长的就是她自己,她也得隔数十年,等自己当妈妈了才能看得见自己的婴孩时期。

    我老把她的可爱到处宣扬。一次带她去赴宴,我是这样介绍她的:哥儿们,她是我的灵魂,以后有关我灵魂方面的事,你们就找她,吃吃喝喝的,找我。真的,当我疲于生活,表情日益浑浊之时却有了这个可爱的女儿,我希望我的灵魂就像她那样清澈、好奇。

    她那么可爱,我就会遗憾爸爸不在了,老丈人不在了,我奶奶不在了,如果他们还在,看到她会多么高兴呀。

    我又想,如果我不和妻子结婚就没有她,如果爸爸不和妈妈结婚,就没有我,也就没有她,如果我丈人不和丈母娘结婚,就没有我老婆,也就没有她……以此类推,整个汉族的祖先都可能是我的祖先,所有汉族的人都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并且,历史上的任何一次大到改朝换代,小到两个人见面打了什么招呼都将影响整个人类的个体,包括影响到我,影响到我的女儿。

    这样想时,我就觉得我女儿和历史同在,她甚至不能算是我的女儿,仅仅是人类的一员。相反,我所体会到的带女儿的快乐也是全人类关于生养后代的快乐。从理论上来说,祖先们的血液还流淌在女儿的身上,脾气和个性也将在她身上延续。流在她血液里的就是一部人类的历史。没有个性可言,我们的成长,我们的思想,我们都是历史的产物。

    但她毕竟是我的女儿,她由我来养,由我来爱。自从她来到人世以后,我就到处都想起她。在路上看见上学去的小女孩,我就想等上小学时,我的女儿会留什么发,穿什么衣,带着什么表情。我担心她一个人骑自行车过马路危险,担心她一个人深夜回家危险,担心她长大后会碰到这个那个问题。

    我希望她已经8岁了,可以自己去上学了。我希望她已经读中学了,能够和我谈大道理了。我希望她读大学了,开始背叛我了。我希望她当妈妈了,再想起我和她妈是怎样养育她的。急不来,每一步都要走好,未来自然会来的。她的每一个瞬间都是美丽的。

    最可怕的想法是,如果我突然死掉,她可怎么办?她的心灵可以拥有整个世界,但她的根扎在我和老婆身上。这样一想,我就不敢死了,不敢不注意身体了。

    我的几个同学都已有了孩子,一天吃饭,几个男人谈论起如何培养子女时竟然像妇人一样罗嗦,并且脸上像奶奶一样慈祥。说真的,我有点受不了。但我心里也有很多不可告人的想法。

    我想给女儿买头牛当宠物,我希望女儿可以不接受现代教育,不看电视。

    我的一个朋友说:那是培养贵族的做法,但你首先得是个富翁,你要知道,按常规培养子女是成本最省的。

    那样,我的女儿就要接受整个时代的养育,这是无法拒绝的。甚至我的爱也是公共的,是祖传的,只有爱的表达方式上可以发挥一点我的想象力而已。

    2003年10月12日于杭州

    (发表于《美文》2004年4月上半月号)

    我是爸爸的好坏蛋

    早上上班前,一边在门口换鞋,一边亲了一口送我到门口的女儿。

    没想到,她给了我一巴掌,有点重,有点痛,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力气那么大了,竟能把我给打痛了,心里有点乐滋滋的。

    她退后一步,站到我伸手不及的地方后指着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说:爸爸,快哭。

    我被她搞得哭笑不得,假装生气地说:朵朵是坏蛋。

    她很得意地说:我是爸爸的好坏蛋。

    我听了更是惊讶,有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也知道她一生下来好像就认识我,六个月就好像会叫爸爸,一周岁就会造句,一岁半就会唱歌,两周岁不到就会说否定句,说“我不是爸爸从垃圾桶里捡来的”“长大我赚钱给爸爸买香烟买打火机”之类的句子,但这一句话还真的震住了我。难道天才也会遗传的?她才过两周岁生日呀。

    屈指算来,她离开娘肚也有700多天了,主要是她母亲带她,我知道带孩子是很辛苦的,对我老婆来说,孩子在她肚子里折腾了近一年,出了肚子又是折腾了16800多小时,100多万分钟,这期间,老婆喂了她多少口奶和饭,把了多少泡尿和屎,担了多少辛劳和忧虑真是无法计算的。

    而她带给我的主要是做人的责任,生活的乐趣和生命的启示。我总相信生命是非常神秘的,面对精灵般的孩子,我觉得我和我老婆都不是创造者而是两个打工者,只有上帝才能设计出如此完美的程序。能为她服务是神对我的恩赐,是我无上的幸福,我理解了父母为何溺爱孩子,而因为我也爱孩子,所以,希望溺爱得更科学点,别害了她。首先,我得节约自己的生命,悠着点,得多活几年,其次,在大地上要有自己的房子,而离婚,那就靠边了,至少也得等她大学毕业工作了再说。这就是我的责任感,女儿给我的。

    还没长牙那会儿,我称她为“无齿的卑鄙(baby)”,是对她随地随时大小便的讽刺,但那时候也是她脾气最好的时候,还没学会有选择地接收父母的爱,随着她的自我意识的增强,爱她无疑会越来越吃力而又不讨好。

    她一百天不到的时候,我老婆就教会了她自己捧着奶瓶喝奶,慢慢的,长牙齿,看她一颗一颗的长,心里别提有多高兴,然后开口说话,开脚走路,她每叫我一声爸爸,我都感觉是受到一次奖励,心里非常温暖。前几天已经开始上幼儿园,学会了自己吃饭,我们要喂她,她说,朵朵自己喂。对我老婆来说,连同怀孕这三年苦役已满。看看女儿的照片,当时每一张都觉得很可爱,但现在看起来,越早的就越陌生,总觉得看上去傻傻的。

    每天下班,一路上我就想着她,拥抱她非常快乐,带着她到屋后的花园里看花看蚂蚁看树听蝈蝈唱歌是我每天上班前下班后的固定节目。

    她没生下来之前,关于教育孩子也想过一些,最后得出结论是:拒绝电子文化的毒害,亲近大自然,亲近中国文化。培养孩子首先是个热爱自然和熟悉中国文化的人,这是我育儿的宗旨。

    但等她真的来了,我却忙于应付,有时甚至让她看看电视,只要她不哭不吵,过一个小时少一个小时的烦恼,根本没有当初想的那样简单。但我还是梦想着尽早送给她一头牛。我要买一头小牛,让她也看看小牛的妈妈,让她知道生命都是妈妈生育出来的,让她知道所有的妈妈都是疼爱孩子的。我要让她知道牛是吃草的,爱吃鲜嫩的草。我要让她知道牛是不穿衣服的,牛不睡在床上,牛也会大小便。我要让她知道牛也是在慢慢长大,牛也认主人。你对牛好一点,牛对你就亲一点。我让她去放牛,让她画牛,让她看有关畜牧的书。周末,我要带她和牛去郊外吃草,于是,我们又买了一辆拖拉机,那头牛也很乖,可以轻松地上车。我们带牛到西湖边散步,有很多人都要跟我的牛合影……

    我对她也没什么特殊的要求,只希望她身体健康,心情快乐,平平安安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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