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不知道是因为着凉还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正在地里干活儿,忽然一阵肚子疼,拉了一泡稀屎。我赶紧把班长请来看了,证明我确实拉稀,然后摘一张大野麻叶子包上一点儿稀屎,就捂着肚子哈着腰,到医务室看病去了。
在劳改农场,除了场部医院有正式分配来的大夫之外,各分场医务室的大夫,绝大多数是由二劳改充任的,人称“劳改大夫”或“二劳改大夫”。“劳改大夫”不问学历,只要你会开处方,不管你是祖传的也好,自学的也好,是无照行医劳改的也好,是医德败坏劳改也好,到了劳改队,就统统的都不考虑了。是否让你当大夫,不看证件,只要分场长甚至中队长点头,就可以任命。
在二劳改中,人也分三流九等。一流一等是统计员,这是坐办公室的二劳改,不但从来不下地,而且权力最大,队长、指导员不在,居然还可以代行中队长的职务。一流二等是宣传员,下地也不干活儿,只是拿个喇叭筒喊喊话,做的是所谓“鼓动”工作。平时除了写写黑板报和组织唱歌、排练节目之外,还是一切批判会批斗会的“万能批评家”。一流三等就是医务室大夫,除了大热天儿偶尔到工地“巡诊”,发放人丹、十滴水之外,也从来不下地,只在医务室坐等病人上门来看病,而且一般只在出工前半小时忙点儿,因为要鉴定病情轻重,判断并决定是否能出工。一过八点,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事情了。这三种人,工资都比较高,不是三级工41块6角,就是五级工47块3角。
二流一等是值班员。职责是看大门、统计出工人数、防火防盗、发放报纸信件。二流二等是电工。除了夏收、秋收脱粒要进场院盯着与“电”有关的脱粒机、扬场机等等之外,平时只要保证照明就可以,根本没什么事儿。我虽然没有电工本子,但是唐山大地震之后,我就干过这样的美差。二流三等是炊事员。所谓“挣钱不挣钱,混个肚子圆”。特别是荒年,人人都饿肚子,只有炊事员饿不着。
至于三流的三等人物,那就是工具员、正副班长和一般的二劳改了。
我当时还是三流三等人物。以我这样的身份,要上医务室开出假条来,是比较困难的。难怪我拉稀以后,不但要请班长看过,还要带上实物作为证明。我还直担心,如果碰上一个顶真的大夫,一定要亲自到厕所看我拉的是不是稀屎,而我恰恰拉不出来,还不知道怎么个结果呢!
于家岭分场东村共分五个区:分场部大院儿、教养大院儿、就业大院儿、干部家属区、就业家属区。分场医务室,却设在就业家属区。两间紧挨着的窑洞,一间是医务所,一间是大夫的住房。这是因为大夫带着家属,医务室离他住的地方近,半夜里有急诊找起来方便点儿。
我教养以前是个老病号:胃病、肺瘤、关节炎、神经衰弱……经过几年体力劳动,根本就没吃药,一身的病居然奇迹般都好了;就业以后,很少生病,到于家岭分场来,还没找大夫看过病,但是却认识这里的大夫,知道他姓缪,名鸿兴,上海人,上海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是个主治大夫,五七年整风运动中没划为右派,却因为“思想反动”被送进公安局来了。有那么点儿因缘,想到“和尚不亲帽儿亲”,所以进门以后,首先报告我是第几中队的,接着打开大麻叶子,让他看了我拉的稀屎,最后似有意似无意地说我是上海人,1957年划的右派。
我这一招还真管用,他看了一下稀屎,没有难为我,叫我把大麻叶子包好扔进污物桶里,给我开了药,不等我开口,就主动地给我开了三天假条和三天病号饭证明。在劳改农场,如果跟大夫的关系不是很“铁”,假条和病号饭证明,可都不是那么好拿的呀!
当时正好医务室里没有别的病人,他闲着也是闲着,见我是上海人,就让我多坐一会儿,跟他用上海话聊聊天儿。这一来,我跟他算是交上朋友了。
在于家岭东村的老就中,有好几个上海人。除了施有为之外,还有一个姓沈的老木匠,他不但有老婆儿子,还有五个女儿。每逢节假日,我们几个上海人常在老木匠家里聚会,包饺子吃。
缪大夫的妻子年轻而漂亮,有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那儿子很聪明,还不会说话,却听得懂英语,你说dog,他指指桌上的玩具狗,你说fish,他就指指鱼缸里的鱼。只是父母过份宠爱,既怕他冻着,又怕他中暑,天冷天热都不许他出屋,好像在温室中长大的花儿,抵抗力特别弱,经常伤风咳嗽。我常常说他当大夫的居然不知道怎样给儿子保健,他就傻笑着摇摇头,说那都是他老婆宠的,他也没办法。
我们混熟以后,才知道他的夫人是浙江奉化溪口人,跟蒋介石是同乡。她“文革”期间高中毕业后,没机会上大学,只好在一家茶厂里当临时工。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缪鸿兴。当时只知道他是名牌医学院毕业的,而且在北京当大夫,却没想到是在劳改农场,而且一个月只挣不到48元的工资,因此言谈话语中,时常流露出不满意的口吻来。这也难怪,不到48元工资要一家三口人过日子,一个人还不到16块钱,穿衣吃饭都在这里面了,的确是困难了点儿。
清河农场遍地都是药材,什么野地黄、益母草,多了去了。为了增加收入,缪夫人经常背着塑料袋四处采药,拿回来晒干了,送到汉沽中药材收购站去,卖个10块20块的,贴补家用。
那时候我负责稻田放水,稻田里有鱼,主要是鲫鱼和鲇鱼,有时候也有黑鱼和鲤鱼。到了9月份稻田落干的时候,我们放水的总是用一个箩筐接在出水口下面,几乎每天都能够收获好几脸盆鱼。我就把最大的几条挑出来给缪大夫送去,自己留下几条,其余的就随便送人了。
后来缪大夫调到一分场给犯人看病,离开了于家岭。不过每逢我抓到了大鱼,仍不忘给他送去。我凑凑合合能干点儿木匠活儿,到了星期日,就到他家里去帮忙,用他捡来的旧木料做箱子、柜子什么的。
这时候,他们夫妻开始闹离婚了。说起原因,离不开一个“穷”字。他夫人向我诉苦:从奉化到上海他家里,见他家住在上海愚园路高级住宅区,自己有一座小洋楼,打蜡的地板,红木的家具,父亲是音乐学院教授,档次挺高的,又听说他在北京当大夫,就稀里糊涂地答应嫁他了。谁知道到了北京,原来是劳改农场,地方偏僻不要说,挣48元工资,只够吃饭的。婚前老缪答应给她买呢子大衣、料子裤子,结果一样也没兑现。回一趟家,还要自己卖药材攒车费,这样的苦她受不了。我回浙江探亲的时候,路过上海,到老缪家里去过。他家的确在沪西最好的住宅区内。但是老缪说:家里有父母兄弟,解放后,大家的收入都不高,有特殊困难,家里也会帮忙,不过只能救急,不可能救穷。日常生活,只能在这48元中开支。自己都三四十岁了,难道还要家里供养老婆不成?
我当然只能善言相劝。但是空口说白话,解决不了穷的问题。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听说他两口子分居了,急忙去看他,问他怎么回事儿?他说:妻子要离婚,他不同意,没想到她写了十六张纸的揭发材料交给中队指导员,揭发丈夫的反动言论和偷听敌台等等罪行。幸亏指导员知道这是因为闹离婚而起,没有当真,不然,事情可就闹大了。我一听,这事儿麻烦了。从道理上说,朋友的两口子闹离婚,应该劝和,也就是俗话说的“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但是我却叹了口气说:“事情闹到了这一步,你这个老婆不能留了。她不知利害,什么话都敢说,弄得不好,你的命都要断送在她的手里,还不如早点儿让她走了的好。”他说:“你不知道,她不仅仅要求离婚,还要我付抚养费。她说,如果她不来农场,现在肯定已经转为正式工人了。因此,一切都要我赔。我没有一点儿存款,拿什么给她呀?”我说:“这一回用得着你家里救急了。我看你最好还是跟她一起回家一趟,让家里帮忙凑一笔钱,一次性付给她,了断了的好。不然,夜长梦多,指不定还要生出什么是非来呢!”
后来他们果然回了一趟家,把离婚手续办了。儿子归老缪抚养,给了女方多少钱,我不得而知。
1979年,我落实政策回到北京,他也落实政策,被安置在北京第暳医院,还分配到一套房子,是我这个没有电工本子的假电工去帮他安装的电表和电灯。后来他被汕头大学借调去教英语,直到退休。不过一直没有正式的职称,因为他是以“主治大夫”的名义调过去的,教的却是英语。评职称的时候,医院因他没有参加医务工作而无法给他评医生职称,而教研室则因为他是大夫而无法给他评教授职称。好在这些身外的荣辱,他倒还看得开,何况工资都是按照教授的标准支付的。
在汕头大学,经人介绍,他与一个在奥地利开饭店的女士结了婚。该女士原来是留德的学生,学的是德语。后来定居奥地利,在旅游区开中国餐厅,生意还不错。老缪退休以后,也到了奥地利。不过奥地利不承认上海医学院的学历,所以他无法在奥地利开业当Doctor(医生)给人看病,只能在夫人开的中式餐厅里当boy(服务员)给人端盘子。我倒是真佩服他:时间不长,居然就学会了德语。虽然他精通英语,却没有学过德语,这是不同的两个语系,无法“触类旁通”的。
每隔两年他回一次中国,看看由奶奶抚养的儿子,也看看朋友们。有时候夫人也一起回来。我家,他是每次回国必定来的,每次来都要带点儿外国礼品,诸如法国香水之类。他却不知道,我的老婆、女儿都是“土包子”,从来不用香水的。他来了,有时候干脆就把当年的劳改朋友请到我家里来聚会,大家海阔天空、无话不谈,回忆当年的二劳改生活。2007年,他从奥地利回国来了。据说是在国外生活不习惯。从此,他和儿子相依为命,靠退休金过日子。
如今,他和儿子两个人都没有结婚,父子二人共用一套坐落在汕头市市中心的200平方米的大房子。有空了,就给我打打电话。他比我小,才70多岁。我说,我都80岁了,还第四次结婚,你比我小这么多,身体健康,看上去只有60多岁,是不是还想找一个老伴儿啊?他苦笑着说:“难哪!伺候不起呀!不是没人介绍,但是一见面,女士们总是先问到哪里去旅游,国内的,国外的,一口气提了好几个旅游点。还是消停点儿,安安生生过日子吧。”
特别是他的儿子,大学毕业,在房地产公司工作,收入不低,长得更是潇洒英俊,到如今快40岁的人了,居然还没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据说并不是因为要求太高,而确实是“缘份未到”。老缪几次提出要求帮他在北京找一个。北京三十多岁的“剩女”倒是不少,汕头的气候也的确最适宜居住,除了“没有婆婆”这一条可以算是缺失,也可以算是“优异”之人,条件满不错的。可是如今的独生子女,怎么可能舍下父母不管独自一人南下呢!
前面所讲,都是某个二劳改与某个女人的婚恋故事,悲欢离合,有喜剧也有悲剧。下面将要讲到的这个林大少,情况却比较特殊:不但他自己成为二劳改的经历特殊,他的婚恋故事也特殊,因为终其一生,实际上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女性作为他的婚恋对象,哪怕是短期的、暂时的。
林大少是个典型的“资产阶级大少爷”。他父亲在北京拥有六家买卖,最大的一家绸布庄开在大栅栏,是一家颇有名气的老字号。他家在大栅栏附近拥有一所三层四十多间住房的大公馆,即便在公私合营以后,全家人的生活都还颇为优裕。
林老板是个典型的“林家铺子”老掌柜的形象,为人忠厚本份,对子女的教育虽不特别严厉,却很认真、很传统。他只有一位夫人,却有三个儿子、六个女儿。我要介绍的这位少爷居长,所以我们都称他为“林大少”。
林大少在优裕的生活环境中长大,无忧无虑。如果不公私合营,他肯定可以继承六家买卖中的一家或两家,也成为一个大老板或小老板。他高中毕业以后,没有考上大学,而这时候他家的买卖全都公私合营了,他父亲已经没有了人事安排的权力,于是他只好以“在家复习功课”的名义,当上了社会青年。
林大少算不上美男子,但是也相貌端正,风度翩翩。他在学校里功课中等,写得一手漂亮的字,但没有什么突出的特长和爱好,溜冰、游泳都会而不是太精;爱听音乐,但仅限于爵士乐和舞曲;爱好跳舞,但仅限于三步、四步。他爱惜脸面,善于修饰,出门去总是皮鞋雪亮、头发锃光,穿着整齐、打扮精细,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骑的是“三枪”车,戴的是巨型劳莱克斯手表,加上一副深色宽边墨镜。走到哪里,人家都能够一眼就看出他是个有钱的大少爷。
尽管都解放十来年了,可他最不关心的就是政治。在他的心目中,有两件事情最明确:第一是他的亲身感受,如果不“解放”,他肯定能够继承父亲的事业,成为一个生活优裕的有产阶级,如今这样的希望破灭了。虽然十年之内还有“定息”可拿,但那是象征性的,微乎其微,自己的前途和出路,还要自己去寻觅、去争取。因此,别人是不是“解放”了、是不是生活提高了,他不太清楚。但是作为资产阶级,作为被消灭的对象,他家的生活和出路,分明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第二是他的间接认知,尽管日本鬼子投降那一年他还不满十岁,但是根据他的道听途说,总觉得世界上那么多的国家中,只有美国最好。而且这一认识在他的头脑中已经根深蒂固,直到他的晚年都无改变。
如果他的这些想法只是“想想而已”,没有什么实际表现,好好地复习功课,考上一所大学,凭自己的本事认认真真地工作,安安份份地生活,也许还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的。但他偏偏想法多多,非常想到一个“最最自由幸福”的国家去寻求自己的出路。于是一部悲剧,就这样开始演出了。
当时中国大陆与美国根本就是对立的,不但没有外交关系,连商务关系都没有,两国之间的老百姓通信,都要经过香港的朋友转。不过与英国却已经有了外交接触,建立了“代办处”这样的外交机构。他虽然不关心政治,却知道通过英国到达美国是一条“通途”。于是,他开始盘算如何实现“曲线到美国”的梦想。
既然想要先到英国,总得先了解一下要办什么样的手续。英国代办处的大门口有“外使队”的警卫站岗,“闲杂人等”是无法进入的,但是大门两旁,却有好几个玻璃橱窗,陈列着有关英国的宣传文字和图片。林大少闲来无事,就常到英国代办处大门口去转转,看看宣传品,也想遇上机会跟进进出出的代办处人员打听一下如何出国的事情。
那时候,他究竟只是个不到20岁的大孩子,政治上、阅历上都还幼稚得很。他只看见大门口有穿制服的警卫,却不知道大门外还有不少穿便衣的警察。他老往代办处门口跑,而且还眉飞色舞地在宣传橱窗面前跟人家聊英国和美国。他根本没意识到人家早就已注意到他了。也许跟他聊得颇起劲儿、颇投机的“闲人”,正是公安局的暗探呢!还没等他跑第四趟,终于有人上来一拍他的肩膀,说了声“跟我走一趟吧”,把他带到公安局里去了。
其实那时候的公安局也是想当然,如果林大少真是美蒋特务或是图谋不轨的人,能那样傻里傻气地在代办处门口瞎转瞎聊么?
正因为林大少自己觉得“没做什么”,因此并不感到害怕。到了公安局,人家问他为什么老在代办处门口转,他也不加隐瞒,直言自己想打听到英国去要办什么手续。再一问,他在英国并没有亲戚朋友,根本没有“探亲”的前提。那时候有一条不成道理的道理:凡是国外没有亲友而想出国的人,不是特务,就是叛国分子。
于是林大少先被当作特务“礼请”到了“西安门西什库草岚子胡同4号”的羁押所。经过几个月的审问调查,基本上排除了特务嫌疑,但是在审问中他说出了想通过英国转道美国的打算,于是又被当作“反革命叛国犯”转到了德胜门外功德林第二监狱继续审查。
一查又查了好几个月,总算考虑到他“有思想没行动”,叛国罪也被否定,最终以“思想反动”为由被送到了北京市公安局所属的兴凯湖农场劳动教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每换一个地方,伙食就低了一个档次:在“草岚子胡同”,是每顿饭两菜一汤;转到了“功德林”,一菜一汤之外,早饭还有豆浆油条吃;一到了教养所,可就连棒子面窝窝头也吃不到,只能吃麸子面窝头了。
1968年,我从团河农场转场到清河农场的时候,他也已经解除劳动教养,成了“二劳改”,从兴凯湖回来,和我编在一个班里。
尽管经过了近十年的劳动改造,他的“崇美思想”还是根深蒂固的,说着说着就会说这也是美国好,那也是美国好,一件美国人穿过的旧牛仔裤,他也当作宝贝,因此总是不断地被当作批判对象。不过他与我的关系处得很好,尽管在批判会上我也不能不发言,但都是“诱导性”的,不扣帽子,火力也不猛。他的字写得漂亮,也知道我在写小说,就主动帮我抄稿子。
这一段时间,二劳改中娶了老婆的人已经不少,打算娶个农村姑娘凑合成家的人也不少,我的第二位夫人琴也正和我一起住在清河农场,因此“搞对象”就成了大家经常谈论的主题。
二劳改,政治上是三等公民,经济上是“自给尚且不足”,人人都有自卑感,一谈到找什么样的姑娘,条件总是低而又低,几乎只要是“人,女人,活女人”,肯跟我们一起过苦日子的就行,根本谈不上相貌美、年纪轻、脾气好、文化高等等。
独有林大少却与众不同,尽管他自己已经只作为一个“劳动力”生存在世界上,没有什么前途了,但是他找对象的条件始终不变:第一要漂亮,第二还是要好看,第三仍是要美女,其余因素,可以一概不考虑。至于“美”的标准,他也有“样板”:第一是希特勒的情妇爱娃·勃劳恩——其实他只在苏联电影《攻克柏林》中看见过饰演这一角色的演员,并不知道真正的爱娃·勃劳恩长得究竟如何;第二个是印度尼西亚总统苏加诺的第一夫人;第三是柬埔寨元首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的夫人莫尼克公主。如果相貌次于这三个人,他宁可终身不娶。
在劳改农场,当一名二劳改,提出这样苛刻的求偶条件,当然是不切实际的。于是第一是传为笑话,第二是总有人拿他打哈哈:有个二劳改,说他认识一个姑娘,长得美貌无比,可惜因为患乳腺癌切去了一只乳房,至今嫁不出去,问他一只乳房的姑娘要不要?他说:先拿照片来看看,只要姑娘的脸蛋儿确实长得漂亮,少一只乳房不要紧,反正有衣服遮着,做一只假乳房戴上就可以了。其实那人不过是耍着他玩儿,姑娘的照片,是永远寄不来的。
后来老班长王一民倒是说起过:他老家的邻居有个姑娘,长得面如桃花,只是从小不学好,十四五岁就和村里的小伙子乱搞,如今还不到20岁,就已经和好几个男人有关系,做过两次人工流产了。因为名声不好,嫁不出去,倒是愿意嫁到农场来当“舅奶奶”,问他要不要?他的答复相当干脆:只要确实漂亮,不管她以前跟几个男人有关系,他都不计较,只要以后不再乱搞就行。
我听说以后,一方面劝老班长别给他张罗,因为这样的姑娘即便肯嫁到农场来,也绝不会“从一而终”,如果在这里再办出什么风流案子来,林大少可不是那帮流氓的对手;另一方面我也去劝林大少:像咱们这样的身份,以娶个安份守己的农村姑娘过日子为妥,不要贪图漂亮,招灾惹祸。如果他愿意这样做,我可以帮他在我老家找一个。他总算很勉强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就托我的叔叔帮他找。不久照片寄来了,姑娘长得浓眉大眼,身强力壮,我看着觉得挺不错,至少干活儿准是一把好手。把照片拿去给他一看,他立刻就摇头,对我说:“条件可以降低,可也不能降得太低了呀!你知道我喜欢的是瓜子脸儿或者长乎脸儿,个儿要高,身材要苗条。你看这一个:第一是圆乎脸儿,第二是个儿不高,第三还是个小胖子,根本就没腰身,这不是存心和我过不去么?”我一听跟他没有商量的余地,把照片要了回来,就再也不提这件事情了。
1979年年底我落实政策回到北京,住在招待所里等待分配工作。在这以前,我跟他的父母和弟妹们的关系就处得很好,因此每逢节假日,都要到他家去走走,在他们家吃饺子。那时候他家的三层楼房已经被没收,全家七八口人被轰了出来,挤住在两间窄胡同似的小房间里,还没有厨房厕所,弟弟妹妹大都是工人,有两个妹妹从延安插队回来,还没安置工作,全家收入不高,生活条件相当差。但是每逢我去,全家人都热情招待。
不久,他的冤假错案也得到了平反,回北京后被安置在一家街道印刷厂里,先是刻蜡版,后来跑业务,直到退休以后,还帮厂里干活儿。被没收的三层楼房,也归还了他家。只是林大少仍坚持他“找不着美的,宁可终身不娶”的信条,尽管一有空就到舞场去转转,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他看得上眼的。至今年过花甲,即便找到一个真正的美女,他既不是大官,手上没有通行无阻的印把子,也不是大款,手上没有千儿八百万,更不是卓有成就的歌星演员、专家学者,一个真正美貌绝伦的漂亮姑娘,为什么一定要嫁他?
不过我却十分佩服他的这种坚韧不拔的或曰固执的意志,办不成的事情,宁可不办,也不退让。不像我们,在他面前,一个个都是“意志薄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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