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惑-白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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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牌的人群中吵声轰轰,唧唧喳喳,噪杂不堪。柱子看得索然无味,便退了出去。可他要去向哪里呢?他不知道,他只是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逛荡。从东头溜到西头,再从西头溜到东头,或者到田间地头转两圈,看看庄家,和遇见的人打个招呼,仅此而已。这个狭小的村子,只有百来户人家,八九十亩地大的面积,却是他生活的绝大部分天地。柱子没有钱,没去过大城市,就是三四十里外的小县城,他这辈子也只去过五六趟,没见过外面世界的精彩。他唯一一次长时间在外,还是去挖包河。那时他还年轻,才十六岁,可身体发育得却十分壮硕,就随他爹和村里其他劳力一起,奔赴几十里外的荒郊野外挖河。睡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整天用刨锨刨土,再把渗着浊水的湿泥,从河底一泥兜子一泥兜子抬上岸。这样苦累的劳动是不给钱的,唯一的补偿便是一日三餐热腾腾的白面馍。后来,那些挖河的人旧事重提,总说谁谁一天的重活干下来,竟能空口吃得掉八九个硕大的白面馍,外加三大碗白面面条。柱子是有那么大饭量的,干完一天的工活,他扔掉刨锨,顾不得洗去手上的泥巴,端起一盆面条,“呼噜呼噜”往嘴里倒,刹那间就把一盆面条吃干喝净。那时,白面是有钱人和干部的专利,平头百姓家哪得尝几回。即使家里有些白面,平日里也舍不得吃,只有在来客或过年的日子,才在褐黑的杂面馍皮子上贴一层白面,体面体面。所以,那时的柱子只要能吃得上美味的白面,也就把钻心刺骨的劳累浑然忘却了。三个月的工期中,他足足吃了三个月的白面。可后来,日子好过了,麦子打得多了,家家户户都能吃得上白面了,柱子却从未尝过那么好吃的白面馍,再也没有喝过那么美味的面条了。

    柱子又远远看到了憨子,一群人在她旁边指指点点,说说笑笑。等柱子走近了,一个男人向他叫道:“柱子,领憨子回家吧!”

    另一个织着毛衣的妇女也连忙抢道:“就是啊,柱子,她虽然憨点,但人又不缺胳膊少腿的,孬好是个活泛人,多少能洗个衣服做个饭,比你一个人好多来。再说,她一个人跑出来,咱庄的人不说,谁能找着她?说不定那家还不要了的呢。老相又走了那么多年了,你也不大不小的人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喽!你可想好了!”

    柱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双手揣进油腻的袖口,局促不已,粗声闷腔地说:“也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

    “哈哈,”织毛衣的妇女立时大笑,“呦!不愿意?哪里找去呀?家里有吃有喝,不比晚黑里在外边挨饿受冻强?再说了,她以为她是谁?老天爷的闺女下凡啊!切……有个窝遮风避雨的就对得起他了!还想攀高枝啊?你也想想你自己吧,大冬天的,有个人给你捂捂脚好多来。”

    “嗯嗯,”柱子嘴里只是机械地应着。虽然他觉得妇女的话在理,可他始终没有办法鼓起勇气,把她带回自己家。他又一次向憨子望去,他发现她又瘦了许多,阳光映照之下,脸色也分外蜡黄。柱子顿时心生怜惜。她长得不好看,脸面又脏,可他不在乎。他只是需要个女人,来改变他的生活。自从老相跟别的男人跑了,从来没有人给他提过亲,他也没奢望过。他虽然不知道领憨子回家后,日子到底会怎么,可他知道那一定是好日子。有个女人知冷知热,冬天会给他和孩子套棉袄织毛衣,夏天会给全家买凉鞋衬褂;白天帮他烧锅做饭,晚上就和他睡在一张安稳的床上。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原本平凡无奇,可此刻在柱子眼里,却又是那样的暖人心魄而又遥不可及。这个懦弱可怜的男人,憧憬着未来的幸福,可他却不敢伸出手去,把它抓住。

    柱子沉默地傻笑,面部粗大的骨骼就显露出来。这时憨子又晃晃荡荡到别处捡拾破烂去了,那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聊起家长里短,柱子插不上话,眨巴着可怜兮兮的眼睛,讪讪地走开了。从此以后,每当见到憨子,柱子总会停住多看她几眼,他总觉得在它们之间,一种微妙的更加紧密的关系正在潜滋暗长,她似乎变成了他的什么人。他把老相穿过的褂子翻出来,无声无息地丢在了她常睡的那个麦垛旁;吃饭的时候,他会端着碗蹲在门口的小路上,瞅着她是否从门口经过。他始终沉默而又孤独地关注着她,留心着她,仿佛正在做着一项伟大的事业。可他又觉得害怕,他怕哪天她悄无声息便离开了这里,正如她悄无声息地来。这可怕的景象在他惊魂甫定的梦境中反复上演,他一次次将飘然远去的憨子拉回自己怀里,就像拉回一只逃逸的气球。可他一次又一次地发现,他怀中只有空空荡荡的一片虚空,飘渺仿如寒夜远处四散的风声。

    在这个清闲的冬季,老张和黑子却在为儿子的婚事奔走于田野之中。晚上顶着寒风回来时,天地已经漆黑一片。老张蜡黄的脸被风吹得憔悴不堪,没有一丝血色。可她抚了抚凌乱的头发,又捋起袖子,下锅屋做饭去了。火总是制不着,锅灶里窜出浓重的烟,熏得老张泪水四溢。而黑子坐在堂屋里闷闷地抽烟,缄默不语。吃饭时,黑子拎出一瓶高炉特曲,一盅接一盅地写着,“叽纽”一声下肚,又写上一盅,直到喝得面红耳赤,酒气熏天,酩酊大醉。黑子醺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毛蛋,右手指着他,狠狠地说:“你给我记着,你娶媳妇花了老子多少钱!他妈的屄,结婚后老子可没有一分钱给你。能给你娶个媳妇,成个家,我的任务完成了。以后……嗯……你们两口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老子挣钱容易吗?一年到头在外面受人的气,人家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大冬天的,你们躲在被窝里舒舒服服的,我还得出车子!你以为在哈尔滨收破烂容易啊!?你去试试!尿泡尿都吧嗒结成冰,手贴着贴把手就拿不下来……妈的屄,我那一分钱不是一滴汗一滴血挣的?你看看你娘脸上的冻疮,啊!你脸上有吗?”

    说着说着,眼中泪水汪汪,竟汩汩从消瘦的脸上滚下来。毛蛋低着头,默默坐着。老张磨过脸去,悄悄拭泪。一种紧巴巴的安静塞满了屋子,只有一盏白炽灯冷冷清清照着静默的一家。黑子又写上一盅,脖子一仰,“叽纽”一声入肚。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播放着新闻,年轻的播音员的声音从发出噪声的音箱传出,模糊刺耳:“春节将至,全国各族人民用各种形式庆祝这一传统节日,表达对美好生活的赞美与向往……”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起,霰子“沙沙”往下倾斜。继而又复归于寂静空洞,鹅毛大雪如翻飞的灰尘,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将这个小小的村落裹成一个冷清寂寞的世界。窗户上的灯晕也陆续变成一片漆黑,沉入梦境。剩下孤独的狗吠远远近近地飘荡,在夜半梦回的耳边,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大雪一下就是一整夜,第二天就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积道阻,村民们依旧在饭后聚集起来,男人们依旧围成一堆推牌九,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女人依旧挤在床边,三三两两地东拉西扯。一二十年过去了,茅草屋变成了高大的瓦房甚至二层小楼,昔日昏黄的油灯消失于历史的黑暗中,代之以明亮的电灯电棒,可他们的生活依旧重复着昨日的模样,雨天泥泞的道路依旧泥泞,吃饱了饭的人们依旧四处晃荡,依旧在忙忙碌碌的无所事事中消磨日子,朝阳升起,夕阳落下,琐碎无奈,比不上一部庸俗的电视剧。

    冬日的寒冷将憨子逼到了村子南面那间废弃的瓦屋中。自从屋子里的老人孤独死去,那里就再没人住过。人们发现憨子时,她蜷缩在一堆麦秸上,身上裹着一条又脏又烂的毯子,嘴唇冻得发青。村里的女人给她拿了些热腾腾的饭菜,她狼吞虎咽吃完后,脸上才有了血色。年老的女人见了憨子的惨象,各自暗暗垂泪。柱子也在人群中观望,不过也仅仅是观望而已。直到天黑之后,他才磨到了废弃的瓦屋中,给她丢下了一件藏青色棉袄和一些丸子。她先是吓了一跳,知道是他,她便没有了反应。他嗫嗫嚅嚅,欲言又止,昏暗中躁动不安地踱着步子。双唇张开,僵在空中,然后又慢慢合上。不知道是因为激动抑或天寒,他牙齿“咯咯噔噔”直打颤。他扭头瞥了瞥她,终于张开嘴,低声下气地说:“你……你愿意……愿意跟俺……回家吗?”

    她没有回答。难耐的静默像被慢慢拉长的牛皮糖,在他们之间延伸着,撕扯不断。

    “嗯?愿意吗?”

    她的头动了动,可黑暗中,他瞧不清那是点头还是摇头。他向她走近,坐在她身边的麦秸上,她稍微向后挪动了一下,只是不答话,自顾自的嚼着他送来的丸子。他低着头,闷不作声。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逝。

    他还是站了起来,愣愣地呆在原地不动。可他突然冲了上去,抱住她,将她按倒在地。她奋力挣扎,双手朝柱子头上胡乱抓去,发出悲戚无奈的哭喊。可他仍然像野狗饕餮着猎物一样,粗暴地将她棉衣上的扣子扯断,将棉袄掀开。他的头埋在了她的胸前,一种异样的波动荡遍全身,燥热难耐,浑身酥软。他仿佛又踏进了那个梦境,那个他陷进去就不想再逃出来的梦境。梦境里的女人在他怀里百依百顺,服服帖帖,而又飘渺不定……他双臂又紧紧抱住她,可他忽然觉得她盲动的四肢停止了挣扎,任凭他施为,只是哭声更加凄楚而响亮。那哭声一直萦绕在他耳边,一声又一声,如一根根尖针,刺痛他的心。他僵持在那儿,一动不动。她一把把他推开去,哭得更凶。他跌倒在地,怔怔地对着她,两个人在黑暗的屋子里面对面坐着,却看不清对方。只听见她“窸窸窣窣”穿戴衣服的声音,以及漫天朔风凄厉的哽咽。不知过了多久,柱子默默站了起来,提起步子,蹒跚走去,离开了那间屋子,留下她在寒冷的黑暗中依旧悲伤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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