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惑-白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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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北方的村落,冬天的艳阳也是有的。早上胖胖的太阳刚露出个含羞的红脸,整个村庄便沐上了一层渺渺的晨光,村旁的河流也蒸腾起茫茫水汽。早饭后,太阳已跳到半天上,阳光祥和而美好,渐渐驱散寒冷。村里总有些地方可以躲避穿梭不定的冷风,可以让人挤在哪堵墙上,晒晒太阳,聊聊天。从久已蒙尘的陈年旧事到现今的农业政策,从异乡城市的打工经历到四周村庄的婚丧嫁娶,人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今天晚了,散了;明天又要聚在墙根,接着聊,总有说不完的话。阳光温柔如唇,晒得衣服暖暖融融,手心出汗。妇人们翻箱倒柜,抱出一件件冬衣冬被,搭在两树之间的粗绳上,晾晒晾晒。那些树叶剥落的杨树高大挺拔,枝杈高耸,如剑一般,直刺向苍蓝冰寒的天空。

    到了年末,黑子一家为筹备婚事忙得焦头烂额。机动三轮车从他家门口进进出出,“喷喷”地冒着黑烟,运来一车车烟酒肉菜。黑子忙着赁唢呐班子,年关喜事多,不早打算,事到临头是赁不着的。毛蛋就负责向亲戚四处撒贴。他头上摩丝打得锃亮,西装在身,经过村里大路时,停下“嘟嘟”响的摩托车,给旁边的人敬烟,脸上堆满笑容。

    “啥时候结婚?”有人问。

    “哈哈,二十六。”

    “嗯,好日子!哈哈,真是人催人啊,小一楞子的都长大了,要结婚了……”

    “俺爷,到时候来喝几杯啊。”毛蛋客气地寒暄。

    “呃,嗯!……好好!好……”

    黑子还是像原先那么忙碌,只是脸上的神色明显要好得多。当人们在路边招呼匆忙而过的黑子时,问他为啥娶恁早的儿媳妇呀,他笑着说:“没办法,人家急着给!早娶早抱孙。哈哈……”

    “哈哈,哪庄的闺女?”

    “洼里老李的闺女。”

    “老李?哪个老李?”

    “就是溜乡卖豆芽的老李。”

    “哦,豁牙子老李啊!他闺女我见过,那孩子可不孬,人长得又高。”

    “哈哈,”黑子脸上骄傲的光彩一闪而过,“你忙着,我还有事。啊哈……”

    黑子走远后,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毛蛋媳妇才说好几天啊?”

    “几天?十几天吧。”

    “那结婚咋恁急干啥?慌得跟拾炮的一样。”

    “省钱呗!老李闺女都二十二了,毛蛋才十九,那头等不及了吧,哈哈……都老了苗了,她那头能要几个钱?不用过押手,逢年过节的都省下了,只有结婚办事费点钱,其他都省了。精得跟猴儿一样。”

    “毛蛋比老李的闺女小三岁,他咋愿意呢?”

    “他自己又长成啥样?又有几个钱?猪八戒背炭篓——要人没有人,要货没有货。再说了,人大了晚上也会疼人!哈哈……”

    “哈哈……”

    “长不成!”几个小媳妇笑着骂道。

    天就在这样的笑声中渐渐变黑了。

    从那天晚上起,连续几天,柱子都没有再见到憨子。他在村子里东瞅瞅西望望,盼着她的身影出现在那一个角落,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地陷入了失望。他本可以从那间破屋子门口过一趟,瞧上一眼,便可释怀。但是,沉重的内疚压着他,使得他再没有脸面踏进小屋,见他一面了。就是偶尔要路过,他也挑弯子绕过去。唯一使他稍感安慰的是,人们闲言碎语的谈话中,偶尔会提及她,然后是一阵哄笑;人们奇怪她怎么一直掖在那间破屋子里也不出来,有时还能听到她呜呜地悲泣,凄凄厉厉的,“鬼知道为啥子。”

    腊月的天气总是如此,温吞吞的暖阳在天上没挂上几日,便又被云雾遮掩。低低的阴霾终日悬垂于顶,浓重得化不开。朔风吹过赤条条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哀鸣。人们在严寒的包裹下,都关上大门,缩在屋子里不敢轻易出来。做饭,吃饭,打打牌,聊聊天,天亮了,忽而又黑了。柱子一家吃完了早饭,聋子上床又睡了下来,李锋一转眼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柱子收拾了一下狼藉的碗筷,端到锅屋里。一出堂屋门,他就看见了憨子揣紧没有扣子的棉袄,在门口磨磨蹭蹭,消瘦的脸颊在风中显得分外憔悴。她看见他,慌忙转身就要走。他赶紧走向前去,喊道:“唉!干啥?”

    她迟疑地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哆哆嗦嗦地说:“你能给俺点东西吃吗?”

    锅屋里,柱子忙着掀开锅盖,向锅里倒水放篦子。又绕到锅门口,擦着火柴,引燃了柴禾,呼呼的大火映红了他粗大的脸庞。他见她在门口痴痴呆呆地站着,眼睛空空地瞟着锅盖上腾起的水汽,嘴唇发青,就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她看了他一眼,没有动,眼神中狐疑满布。他怔了怔,说:“你不冷啊?”同时,右手指了指锅灶里熊熊燃烧的火。她这才凑了过去,围在锅门口取暖。他没开口跟她搭话,她也就始终默默无语。

    当锅盖四周浓重的白雾弥漫开来时,柱子站起来为她端出篦子。柱子穷,没有好吃的,只有几个干巴巴的白面馍和聋子晒的酱豆,他全馏上了。幸好还有半瓶香油,那是推香油的大姐走娘家时带来的,他却一直不舍得吃。柱子在酱豆上点了一层,油光闪闪。

    她掰开热腾腾的白面馍,蘸着酱豆,大口大口地喃着,柱子早给她盛了碗白开水,她吃几口馍,便喝一大口水,后来就不停地打嗝。她吃着,他就看着,无声地傻笑着。她偶或抬起头来看看他,脏脏的笑容就在脸上绽放。不一会儿,几个白面馍便已下肚,盛酱豆的碗也空空如也。她抹了抹嘴,冲他傻傻地笑了笑,就走出锅屋,走向了呼啸的风中。柱子跟着走出去,见她渐渐走远,头发被风吹乱,她走过了他家的木栅栏,转弯走过了墙角,一晃眼便不见了。他突然觉得一波怅惘,只是痴痴伫立……一阵风卷过来,吹得他双眼酸疼,泪水汪汪。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每次从那间破屋子经过时,柱子又会伸头探脑看上一眼。对于他们之间的芥蒂,她也似乎早忘了,有时还和他不关痛痒地说上两句话。她也时常出来走走,又四处捡些瓶瓶罐罐,所以躺在那间破屋墙根上懒散时,她嘴上又不时叼起了燃烧的香烟。她生着冻疮的手指夹着烟头,在村里旁若无人地溜达。人们见了,便故意朝她喊道:“唉!天这么冷,恁的烟也给俺吸一口!”“哈哈哈……”她拿白眼瞧了瞧他们两下,把烟递到嘴上,吸了一口,提着袋子走了。

    冬天朝更加寒冷的深处走去,阴沉的北风吹彻昼夜,仿佛上了年纪的老人的唠叨,反反复复,总也停不下来。憨子暂居的那间屋子大门洞亮,四壁也破败不堪,回旋的寒风从门口和缝隙灌进来,呼啦啦如水渗堤坝。她只能包上所有的棉袄,一再裹紧。然而天风依旧寒冷,阴云愈加浓厚。人们三三两两地闲聊时,总会抬起头,一阵观望,都说,看这个样子,今年定会有场大雪。

    腊月二十四是农历小年。杀猪还愿的人家早早起了床,天灰蒙蒙亮,便已烧开一大锅水,杀翻一口猪。聒耳的猪嚎打破了黎明的沉静和孩子的酣梦。男人们忙着放血,褪毛,开膛,扒去内脏,一连串的动作老练麻利。天完全放亮,两扇鲜活的猪肉就已摆上了案板。人们或三两或一斤,割了肉称了提回家,包个饺子炒个菜,也添点荤腥。小孩子们惦记着玩儿,把猪尿脬用气筒打满了气,封口用绳子系紧,你一脚我一脚,欢欢喜喜地当皮球踢了。

    农历的新年毕竟最热闹,家家户户都忙忙碌碌,为过年做准备。炸丸子麻花油腻腻的香味,蒸馒头包子清新的香味,小锅煮肉温吞吞的香味,小鸡芹菜醇厚的香味……四溢的香味在空中混合着,纠缠着,彼此冲荡撕扯,充斥着小小的村庄。暮色四合,在这样的气息中,雪花如蚕食桑叶,开始簌簌下坠。下午暂停的寒风又间间歇歇地卷起来,一阵大似一阵,搅得茫茫荡荡的大雪四散滚动,如棉絮般沸沸扬扬。小年夜的鞭炮声零星地淹没于风雪之中。村庄渐渐陷于沸腾的寂静。大雪絮絮叨叨地翻飞,一夜未停。

    清晨时,一夜的大雪渐息渐小,只空中还飘零着星星点点的雪花。整个世界仿佛笼罩在白色的轻纱薄幔之下。树枝上,屋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纤风拂过,便有细碎的雪花扑簌下落,轻扬飘荡。柱子起来开门时,震动之下屋檐上的积雪纷纷飘落,凉凉地洒了他一脖子。他拎着水桶,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轧水井走去,远远的,便看见憨子那间破屋前,大人小孩扎成一堆,唧唧喳喳嘀咕个不停。他撂下水桶,抄着手挨了过去。还没到,就听见有人从那边过来,一边走一边骂道:“妈的,大过年的,真晦气……”柱子一惊,心悸不已。凑近了才看到,那间破屋子的屋顶已经坍塌,木头瓦片在雪中乱成一片。他慢慢走近,使劲拨开了人群,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看到憨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还穿着那件棉袄,那件藏青色棉袄。

    第二天,南地乱葬荒上又多了一个土坟。

    天晴之后,虽然严寒未尽,毛蛋的婚礼却依旧热闹非凡。太阳斜斜挂在半空,还没有化冻。黑子一家早就在这头翘首企望,可空荡荡的大路上,陪嫁的车子却始终不见踪影。十点钟光景,只听见村口嘀嘀哇哇的唢呐声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由远及近地响起,这边便忙活了起来。大人老人小孩站在路边,等待着载着新媳妇的小轿车驶过来,脸上乐呵呵的笑开了。车子穿过人群,缓缓停在路边,毛蛋西装笔挺,胸前别着一朵小花,手撑一把红伞,走到车门口候着。车门轻启,身穿白色婚纱的新娘踏下车,毛蛋慌忙扶着。早已站在两旁的妇女抓起一把又一把的碎花,向新郎新娘头上洒去。人们蜂拥而上,挤兑着挨向新娘,近处的人就伸手去摘新媳妇头上的花,人群中欢乐升腾。这是乡里的风俗,喜庆而热闹。人群涌动,趾踵相接,一不小心,鞋子就会被踩掉,随即是一阵破口大骂,然而没有人回话,大家一阵哄笑之后又都乐了起来。《百鸟朝凤》的曲子依旧吹着,新媳妇在推推搡搡中,被热热闹闹地送进了新房。

    经过乱新媳妇的人群,柱子只是乜斜着看了两眼,便又怏怏地走远了。从前每当乱新媳妇,他总乐得掺和,而这种热闹和欢笑,此刻在他眼里,却显得如此乏味无趣。他远离了人群,远离了喧闹,穿过那片杨树林,走出了村子。他左转转,右转转,不知怎么,最后还是晃到了那片乱葬荒上。憨子的坟很小,就像一个低矮的馒头,顶上的积雪已经融化,润湿了黑乎乎的泥土。他不知该干些什么,只是在她坟前怔怔地站了老半天。乱葬荒上野草干枯,遍地丛生,一离离扎在高高的坟头,随着冷风摇摆,结满一身的荒凉。近午的阳光出奇的好,如一条长河,肆意在头顶上奔腾;田野上白雪绵绵,两相映照,显得分外晃眼。他就一直这样蹲着,手麻了,腿也麻了。村里的唢呐声歇了,又吹起来了。柱子抬起头,望着蓝色天幕上洪亮的太阳,觉得一阵晕眩。远处村子里欢天喜地的唢呐锣鼓声恍恍惚惚随风飘来,如波纹鳞动,飘渺得近乎虚幻。风掀乱了他的头发,迷住了眼睛。柱子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四周望去,眼神凄迷,阳光明媚的大地茫茫一片横无际涯。柱子提起步子,一时间却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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