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惑-白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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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魏春亮

    (本文发表于文集《文昙》武汉出版社 2011年4月)

    西斜的夕阳又要落下地平线,一天的日子又要过完了。当半轮红日隐没在西村那片繁杂的树杈里,给宁静的村庄罩上一层金辉,柱子挎着一粪箕子豆秸,迎着割面的朔风,怯怯懦懦地向家里走去。那蓬松干枯的豆秸把粪箕子塞得满满的,在晃晃悠悠的行进中,稀稀拉拉撒落一路碎屑。

    路过树林,柱子又瞥见了那个首如飞蓬的女人,正坐在土堆上吸烟。她已经来到魏庄好几天了,在村子里游荡,拎着尼龙袋子四处转悠,捡拾塑料纸或酒瓶子,然后卖给村里收购破烂的小贩,换来几块钱,到代销店买来烟和火柴,点起来慢慢地品尝。心慈的妇女偶尔会周济她些馍饭,然而她却倔强而挑剔,简陋的食物却是不肯吃的,斜睨着妇女的施舍,悻悻地走开了。人们大多不晓得在如此严寒的冬天,她是如何在野外度过漫漫寒夜的。只有几个顽皮的孩子曾于黄昏时分,在村后的麦垛边见过她。她懒洋洋地伸开双腿,上身靠在麦垛上,静静地睡着。听见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吵闹,她便眯了眯眼,露出凄迷的眼神,瞅了瞅孩子们两眼,又转过身去,半边脸往麦秸里埋进,掖拽着破旧肮脏的棉袄,嘟嘟囔囔睡去了。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从哪里来,只是为了方便,人们便唤她“憨子”。这名字也并不是全无来由,她的确是不怎么灵敏的,脏乱的头发彼此纠缠在一起,鸠形鹄面,两只大而无当的眼睛总是呆滞无光,在四处荒凉的所在,缓缓挪动,搜寻遗落的破烂。然而百无聊赖的人们却爱拿她开玩笑,见了她便嚷道:

    “憨子,家里男人咋就让你跑出来了呢?”

    憨子看到人们嘻嘻哈哈朝她露出笑容,便讪讪地转过身,不予理睬。可嘴里却嘟嘟囔囔地骂些不干不净的话,到别处去了。每当此时,人们也都哈哈地发出快活的笑声,显得富足且满意,似乎对于憨子的谩骂,全然没有耿耿于怀。然而笑容却渐渐僵死在了嘴角,他们咧了咧嘴,看了看憨子,又瞅了瞅众人,低下头叹了口气,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便都磨磨蹭蹭各自走散了。然而人们对开憨子玩笑的热情并未退却,总是想尽办法拿她逗乐。于是,憨子在魏庄的短短几个月中,给人们带来了无限的乐趣与幸福。

    憨子终于看到木墩似的柱子,站在小路边一动不动,痴痴地望着自己。女人的眼光向他泼过来,如一壶滚烫的开水,浇红了他黑黄的脸。他突然手足无措起来,扭过脸,把豆秸无端地胡撸了一遍。然而憨子却一骨碌跳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衔着烟,向他冲了过去。她从怀里掏出压瘪的烟盒,抽出一根,径直塞给柱子:“抽!抽一根!”憨子和柱子都咧开了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柱子却没有接她的烟,慌慌张张地后退几步,语无伦次:“烟……俺得回家……你,你……你自己吸吧……”他振臂挽了挽粪箕子,脚步跨出,仓皇离开。只剩下憨子一个人愣愣地回过神,用力喷出一阵烟雾,向那夕阳落下的地方晃去了。

    柱子把豆秸倒在锅门口,便把粪箕子撂到门口的小桃树下。他扭头望了望锅台后面的水桶,屋内昏昏暗暗,桶里黑咕隆咚一片,看不真切。天还没有黑,没必要把灯拉亮,柱子想。他走向锅台后面,伸手拎了拎水桶,还好,沉甸甸的还有。只是案板上已经只剩下几根枯黄的葱叶子了,可怜巴巴地吊在案板边缘。尼龙袋子里的马铃薯也早没了,白面馍也只剩下了两个,孩子的胃口大,这些是不够吃的。唉,还好桶里的水是不会少的。在他的生活中,也许只有这些水是不会少的。

    “聋婶子,聋婶子……”柱子听到一个女人在院子里叫他母亲的名字,弯腰低头走出矮小的锅屋,看见黑子的媳妇老张向他走来。

    “俺娘还没回来,啥事?”

    “恁家的气筒借我使使。”

    柱子在门后一堆物什中翻出了一把气筒,递给老张,却不住好奇地问:“恁晚了,还出去干啥?”

    “唉,”老张接过气筒,叹了口气,“给毛蛋说媳妇。都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一辈子打光棍吧!我叫黑子到东庄去一趟,托他舅给他说个媳妇。”

    老张走后,柱子独自一个人发起了呆。虽说李锋才十三四岁,可人说长大就长大的,就靠他柱子一个人敲坷垃打牛腿,能挣几个钱呢?人家娶媳妇都是要盖楼的啊,柱子又四处瞅了瞅他这间破败的土房子,却又觉得他这辈子是住不上楼房了,他也没有本事挣钱给李锋盖楼。人都是有命的,老天爷让别人,而不让他住楼房,这都是命啊。李锋总是要长大的,他不知道到时候自己怎么给李锋讨个老婆……他想还是不要想太远的好,人们不是常说,船怎么怎么就直了嘛,柱子努力在脑海中寻找那句话,可到头来还是茫茫然一片空白。

    “咩……咩……”柱子的思绪被一阵羊的叫声打断,他知道是他母亲回来了。他的母亲是个结实的老女人,总是闲不住,不顾年事已高,仍拉扯着几只羊羔,每天赶进赶出。男人因病早逝,她在柱子十五岁那年就早早守了寡,带着柱子和几个女儿熬日子,悲苦凄惨。而今,女儿都业已成家,开枝散叶,日子虽然过得捉襟见肘,但衣食无忧,也还勉强过得去。只要不赌博不挥霍,单守着二亩地,老天爷不会让农村人过不去的。只是年轻时,她一个人操持家务,积劳成疾,一次,忙着在大雨来临之前把麦子拉回生产队,可半途阴风大作,豆大的雨点顷刻啪啪直砸下来。她身子本来就弱,那次着了凉,感了风寒,发了高烧,躺在床上焐了几日无法动弹。起来后,耳朵便烧出了毛病,听不真切。人们便渐渐以“聋婶子”“聋奶奶”相称,称呼以辈分论定,倒渐渐将她的名字遗忘了。魏庄那儿,农村女人是没有人直呼其名的,只有姓氏,人们也都“老张”“老廉”“敏子她娘”这样叫着。聋子的聋病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变得愈发严重,当她年逾花甲之后,人们跟她说话便像是大声吵架了。她矮小肥硕的身子佝偻着,双手交叉放在背后,手里攥着一把支楞八杈的柴禾,眼睛向上翻着,露出大片眼白,抬起头跟人们说话。“聋婶子,您在放羊啊!”“嗯……谁?哦哦,他向东边去了。”她往往答非所问,这说明,她已经老了。

    聋子把几只羊羔拴好后,便帮着柱子烧锅做饭。灶里燃起了腾腾火焰,一会儿锅头上就笼起了氤氲而起的水雾。柱子下了面,灶下加些柴禾,咕嘟咕嘟又烧开了。而夜幕渐渐降了下来,朦胧的黑夜带着寒冷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这个荒凉的村庄。柱子家锅屋亮起昏黄的灯光,隐隐透出沉沉的暖意。

    聋子边烧边自言自语埋怨起来:“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天天瞎磨!啥时候做过一点正经事?我老了,不中用了,还能拾点柴禾放放羊。你一个大男人……人家有吃有喝的,谁给你一个子儿?没用的东西!唉,老婆也管不住,有啥用?我白生白养了你这个败家子!我享谁的福?谁的福也享不上?”柱子只得默默听着,木讷的他向来少言寡语。两只呆滞黯淡的眼睛东瞅西瞄,游移不定,整个人仿佛一只浑沌的木偶,任凭聋子大发牢骚。“唉……”聋子又长叹一声,“我真没用!”

    就要盛饭时,柱子才想起李锋还没有回家。“娘!你先吃,我去找李锋。”他撂下这句话,走出了家门,在门口放开嗓子大喊:“李锋,回家吃饭了!李锋!”浑厚的嗓音慢慢弥散在了夜色中。当他看到他那已经十四岁的儿子哼哧哼哧跑了回来,骂道:“你个龟孙还知道回来!”然而李锋却像没听到一样,一边跑过来一边嘿嘿地傻笑。“刺——哼——”一声,把快流到嘴唇的鼻涕又吸进鼻孔,用袖口顺手抹了抹,溜进了锅屋。

    十五瓦的灯泡吊在头上,洒下昏黄的清辉,给宽阔的两间屋子涂上一层暗黄。柱子听着李锋呼噜呼噜吞咽面条的声音,怅然若失。他端着碗,放眼打量着这个凌乱的家,到处都是乱堆乱放的破鞋烂布条,这是长久没有人收拾留下的景象。柱子突然想起了他的女人老相,是的,他想到了他的女人:如果她还在的话,家里就不会这么脏乱,孩子也不会这么邋遢,还穿着露出棉絮的破袄,鼻涕污渍一大把了。她会给他们套那种厚实保暖的棉袄棉裤,晚上拉灯之后,她会睡在自己怀里,哄他咂吮她的奶子,她的奶水是那样的香甜。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她跟集上一个卖猪肉的男人跑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后来女人说,她受不了他那个没有出息的窝囊样。柱子记不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只是从那以后,他便陷入了浑噩。整日痴痴傻傻的,围立在打牌或谈笑的人群边缘,叉着腰,粗大的面部露出僵硬的笑容,目光呆滞地盯着某处。自那以后,他便心灰意冷了,生活黯淡下去,仿佛隐藏在心中的一道白光被谁生生抽了去,又仿佛整个人一下子从阳光普照的蓝天下被遗弃到了这个只有十几瓦的屋子里。他不知道别人的生活滋味如何,他只知道自己活得毫无动力。

    钻进被窝后,柱子却无法入睡。老相的笑脸再次浮现在黑暗中,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娇美,被岁月的风吹黄的脸上仍然挂着年少的酒窝。他觉得一股暖流从下体热辣辣地往头顶涌去。这些年来,他那心头燃起的无法熄灭的欲火日夜煎熬着他,让他在夜深人静之时,每每想起与老相云雨温存的情景。浑身的燥热使他辗转反侧。睡意袭来,迷迷糊糊中,世界一片黑暗,那只枕头慢慢露出一小撮朦胧的光晕,照亮一片虚无。然后光芒渐渐扩大,枕头变成了一具柔软温热的胴体。他死死地抓住了她,他依稀看到了她的脸,那张从前和梦中无数次咬过的脸。他用双手搂住了她的脖子,双脚箍住了她的腰:他要抓住她,不能让她再次跑了。他内心突然涌起了许久不曾有过的渴望,他要让她每天晚上都在他身边,抱着她,宠着她,爱着她。他惊慌地感觉到,如果他一放手,那女人就会随着光亮一起消失,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再也找不到,抓不住。他的嘴在她脸上奶子上乱撅乱拱,仿佛撒野的猪仔被放出了圈笼,跑到了田地里。他从乳沟里抬起头看她,恍惚中似乎觉得那是憨子的脸面,正对着自己咧开嘴傻笑。他一惊,松开了双手,然后女人的脸就像没油的灯火一样,飘飘忽忽地地跳动、缩小、黯淡,以至于突然熄灭。他伸出手去,抓住的却是成把成把的虚空。整个世界又归于黑暗平静,仿佛浓得化不开的水。柱子渐渐丧失了意识,在迷迷盹盹中渐渐沉了下去,像一粒石子,晃晃悠悠沉到了河底。聋子“呼——吭——呼——吭——”的打鼾声时时扯起,在这个寂寥的寒夜,显得格外响亮。

    悠长的冬日散漫而难挨,浓稠的云彩与惨淡的阳光终日在天上飘来荡去,让人分不清时间停留在了上午还是下午,抑或是昼夜不分的黎明或黄昏。闲暇无聊的村民放下碗筷,便溜窜到了村子各处。生活就像麦季上不小心洒落在田间的麦子,零零散散,琐琐碎碎。冲不进去,闯不出来。出生在一个村庄,吃过几次饭,赶过几趟集,娶过一个老婆,嫁了一个男人,生了几个娃娃,看过几回电视,哭过几回死人。一辈子摸爬滚打,都逃不脱,离不开这个狭小的村子。即使出了远门,发财了,落魄了,最后都要回来。无奈隐忍地地在时光的河里飘飘荡荡,最后跌跌撞撞抵达尽头,阳光下,坐在墙边的一段木头上,和同样的老人闲聊几年,老了,累了,就在南地的荒地中占了个位子,渐渐被人遗忘,遗忘别人的人又渐渐被别人遗忘,就像卖掉的牲口,或者割过的麦子,一茬又一茬,始终无人纪念。

    女人们躲进了屋子,坐在床头,压低声音,嘀嘀咕咕,絮絮叨叨拉起家常。男人们又聚在了庄南头的王杰家里围着桌子打麻将。摸不到牌局的男人,不放心自己男人的女人,以及无聊凑热闹的孩子,将麻将桌团团围住,形成一堵臃肿的人墙。那些不安分的男人总有说不完的俏皮话,引得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笑声。在这样的笑声中,桌上的票子不知不觉从这边输到了那边,才几根烟的工夫,黑子桌前的票子就所剩无几了。急躁之下,每次出牌时,他都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毛蛋大,你看都几点了?还玩!快回家吧。”黑子的女人老张刚挤到麻将桌旁,看到男人输了钱,心里不是滋味,讪讪的说。

    “哟,才输几个钱,老张婶子就心疼了?”王杰用力摸了一张牌,往桌子上一拍,随即脱口而出,“二饼!”

    老张乜斜了王杰一眼,露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轻蔑表情:“毛蛋大,别打了,跟我一起再去趟东庄吧。啊!”

    黑子满脸的不耐烦,手里攥着一张麻将,瞪大了眼睛,阴阳怪气地说:“你想去自己去!不愿意就算!我可没有那么多钱!两万!还不算房钱!以为我开银行?我一个子儿也没有!他说不上媳妇就打一辈子光棍,我可操不起这份心!”

    “你有本事!有本事就打一辈子麻将!有本事就别回家!打死了才好呢!”老张遏制不知怒火,大声咋呼起来,“毛蛋说媳妇你也不问,就只知道打牌!就只知道趴在家里!好!你不去!我自己去!你不操心我操心!”

    老张怒气冲冲地挤出人群,急匆匆地奔回家了。中途被游荡的憨子挡住了去路,老张一把把她推到一边,厉声骂道:“滚一边去!”

    而那边,黑子仍和其他男人一起快乐地打着麻将。他掏出火柴,点燃了叼在嘴上的香烟,两只手夹住,然后用力吸了一口,悠悠吐出一圈氤氲的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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