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达还没有洗脸,他坐在床上,云里雾里的。
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电话里说,你如果手里确实没钱,我们就只有把房子卖给别人了,你知道,那可是一棵摇钱树,每年光租金就能拿五六万。
好吧,苏达说。他拿着电话走到窗前,看看楼下已是一片喧闹的早市。
好吧。苏达说,我马上把钱打到你们账上。这可是我的所有身家,你们绝不能再生枝节。
20万,一口价。亚美商城的老总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见到钱,立马把钥匙给你送过去。
苏达慢条斯里地咀嚼着油条,目光显得空洞而迷茫。20万,他想。
把这20万买了房子,欠马老板那20万怎么办?妻子坐在他的对面,她早晨从来不吃东西,只喝一杯温牛奶。再说吧,苏达说。马老板对我们可是够仁义的了,妻子说,我们欠了她那么多钱,就没见过她张口要。
马老板是个好人。苏达说。
妻子说,你可要考虑好了。
苏达说,我知道。他把碗往后一推,到水龙头前冲了手。我出去了。
我今天可能不回家。苏达说,午饭你们自己吃。
到银行把过账手续办完,苏达去了自己的批发部。两个伙计都是手脚勤快的,他们已经按部就班开始了一天的营业。
怎么样?苏达从货架上拿下两包烟,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包。
不行。一个伙计说,一天不如一天。
城市的中心在南移,我们这儿很快就会成为犄角圪。另一个伙计说。
我知道,苏达说。我已经物色好了一块宝地,过几天我们就搬过去。他把一支绿箭口香糖扔进嘴里,认真地品味着。
一个伙计说,马老板一会儿来送货。
什么?苏达说。
马老板一会儿来送货。伙计重复了一遍。
哦。苏达停止了嚼动,他说,我差点忘了,是我昨天给她打的电话。
你一个小时后到亚美商城,苏达吩咐一个伙计说,找那儿的老总,就说来取钥匙。
你继续待在这儿。苏达对另一个伙计说。
马老板的送货车到了。苏达步下台阶去迎接。他握住马老板的手说,老是你亲自押货过来,太麻烦了。
马老板叫马丽,有40岁,但还是风姿绰约。马丽说,我是什么金枝玉叶?给你送趟货算什么呢。
苏达说,我压了你那么多货款,真是不好意思。
马丽说,你是个厚道人,这我心里明白。
苏达说,生意是一天天惨淡了起来,也不知会不会有转机?
马丽说,你再积累些资金,我帮你找块好地盘。
已经让我没脸见你了,苏达说,绝不能再添乱给你。
马丽说,别客气。几人一起把货搬进店内,核准了账目。苏达问,今天有没有空?
马丽说,你是最后一家。
那好。苏达说,我请你们出去转转,就算是表示感谢吧。
马丽用手在腰上捶了几下,说,出去转转?
苏达说,上五台怎么样?那儿香火正旺。
马丽说,就用我的车吧。
苏达亲自到店内搬了一箱纯净水,又拣了几样饮料点心。看好了店,他对伙计说。
汽车沿环城公路出了市区。苏达和马丽坐在后厢谈笑风生。
苏达讲了一个荤笑话。说的是编辑到歌厅点了一个小姐坐台。小姐刚从东北来的,只有17岁。编辑从不沾染小姐,但他十分喜欢提一些问题给小姐。编辑问小姐出过台没有?小姐说没有。编辑说你是不是对客人要求太高了?小姐说,我哪有什么要求啊,只要他是个男人,只要他给钱,高低不限,胖瘦不限,老少不限,脏净不限,歌厅里外不限,晚上白天不限,床上地下不限,大小不限,长短也不限。简直服务到家了,我还能怎样啊?
马丽笑说,想不到你苏大老板还真是藏而不露。
苏达说,我也是道听途说。
司机这时掉过头来说,好听好听,再讲一个。
苏达说,不讲了不讲了,这种不干净的东西怎么能人人的口味。
马丽说,你说吧不妨事,反正这一路上没个说话的反而憋闷得慌。
苏达又讲了几个,司机的性子被逗了起来,也滔滔说个不休。
马丽提醒司机说,别忘了你还在开车。
司机说,和苏老板在一起真痛快。
车已经驶进邻县的山岭上。马丽问苏达说,你进过歌厅?
苏达说,没有,我对那种地方天生有反感。他掏出一支口香糖塞进嘴里。
马丽说,男人吃口香糖的少。
苏达恍然大悟的样子,他又拿几支口香糖让马丽。我忘了你是女士了。苏达说。
马丽说,我没有这个习惯。我看着你的样子挺好玩的。你让我想起了一种人。苏达说,是周润发?马丽说,不,是嬉皮士。苏达说,你在骂我马老板?马丽说,不是骂,觉得好玩。司机打开录音机,响起田震的《自由自在》。
司机说,我就是爱听田震的歌,有味。
苏达说,她是故弄玄虚,玩深沉,假清高。说起歌,我倒是比较喜欢那些爬山调、信天游一类的民歌,放开嗓子唱,爱怎么唱就怎么唱。唱得人心荡悠悠。
司机说,那电算唱歌?纯粹是噪音。
马丽再次向司机警示说,说归说,别让车跑了调。
苏达说,还是我跟马老板说吧,你听着。
田震的《自由自在》:……我登上那高山/自由地飞翔在/那辽阔蓝天/我站在云端/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我不再犹豫/我心中有爱/我不想放弃/只想离开/我飞过那高山/眼前是阳光灿烂辽阔蓝天/我穿过云海/脚下是一片金色的麦田……
苏达说,我欠你的款,争取年前一次性还清。
马丽说,不急。总不能让你太为难。
苏达说,这么久了不付你利息已经是天大的人情,再拖下去真的没意思了。
马丽说,你现在手头大约有多少?
苏达说,钱是不多,10万出个头。
马丽说,年跟前先给我5万,其余的分批付吧。
苏达说,你真是个好人马老板。苏达把口香糖唾到窗外,又含了一支。我今生最大的幸事就是遇到马老板你了。苏达真诚地说。
马丽说,压出去的也不只你一家,大家都一条道上混饭吃,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苏达说,你外头的账还不少吧?
马丽说,有七八十万的样子。
苏达怔了一下。就您这些账已经够我奋斗一辈子的了。他说,你为什么不换个车坐?
我觉得坐这种车就挺舒服。马丽说,我挣钱又不图享受。
苏达说,我猜不出您的心思。
马丽说,莫名其妙就下海了,莫名其妙就做起了生意。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
苏达说,那你要钱于什么?
我没认真想过,马丽说,等老了架不住也捐上几所希望学校。
苏达说,可惜了那么多钱。像您这种觉悟水平的,少。
……我没有选择/一片空白/我不要选择/我想离开/我没有选择/堕落尘埃/我不要选择/我想要自由自在……
苏达说,把录音机关了吧,马老板瞌睡了。
司机关了录音机,回头看了看马老板。马丽靠在座背上,闭着眼。
马老板这人有个毛病,不能闲,一闲下来就犯心慌。司机说,其实她特别需要休息。
她的孩子呢?苏达问。
司机说,离婚后,孩子都跟他爸走了,在那边条件也不错。她很少去看孩子,孩子们也不来看她。
我知道了。苏达说,马老板从来没提过再婚的事?
她说一个人挺好。司机活学活用地说,自由自在。
苏达说,马老板这样的人,少。
车进了县城。司机说,我们在这儿找个地方歇歇脚再走。
苏达看看表,上午不到11点。他说,也好,顺便把午饭也吃了吧。
司机把车停靠在路边的一家小饭店前。苏达去叫马丽。
马丽问,到了?
苏达说,快了,咱们先在这儿打个尖,歇歇脚。
马丽打个哈欠说,好。下了车,太阳火辣辣地悬在头顶上。
我有几年没来这儿了,马丽说,变化不小。
一阵手机铃声骤然响起。马丽掏出手机一看说,不是我的。
苏达说,那就是我的。他掏出手机往远处走。是店里的伙计打来的。
钥匙我拿到了。伙计说,那房子我也看了,挺大的一间。
苏达说,好了,你把钥匙保管好,回去给我。
苏达关了手机,走进饭店。老板十分殷勤地跑前跑后。
苏达说,马老板你们喜欢吃什么,随便点。
马丽说,什么都行,看你们两人。
苏达说,拣你们的特色菜、风味菜、拿手菜往上端。
老板大声朝厨房报了一长串菜名,意气风发地在店内走动着指东指西。
两个打扮俗气的女服务员风卷残云地把桌子清理出来,又换上新的台布和碗碟佐料。
苏达说,无酒不成席。今天倒是可以趁兴过把瘾。
司机说,我喝一扎生啤。
马丽说,我一喝就晕。
苏达说,那你喝饮料吧。又转过身和司机说,你把钥匙给我,我去取几个饮料来。
司机说,我去取吧。苏达一把按住司机,说,你坐,一会儿咱俩干上几杯。
苏达上车,伸手在一个箱子里摸出几个饮料。他分别摇了摇,然后提着三个走回饭店。
菜上齐了。其实所谓特色不过是熟玉米、煮豆角和清蒸土豆。其他的也都是大众菜。
马丽说,这种鲜货倒是大饭店里稀罕的。她狼吞虎咽,非常贪婪。
苏达说,马老板要是喜欢,过年我给你送一卡车去。
马丽说,过年就没有这么时鲜了。
苏达和司机推杯换盏,一会儿喝下两扎。司机说,这生啤才过几年就越喝越没味了。
马丽抬起头说,是你胃口大了。
苏达说,马老板你何不也喝一杯凑个热闹?
马丽摆摆手说,我不喝。苏达对老板喊,三扎。酒打来,苏达把一杯放在马丽跟前,说,就喝一杯。
马丽说,就一杯?
苏达说。就一杯。
马丽喝了一小口。不难喝,她说。就是有股子酸劲儿。
苏达喝了一大口。
司机也喝了一大口。要钱有什么用?苏达说,有钱不花是大傻瓜。
司机说,苏老板又要出彩了。
马丽说,路上苏老板讲了几个笑话?
司机说,三个,或者四个吧。
马丽说,我是一个也没装进耳朵。
司机说,全体鼓掌,欢迎苏老板即兴再来一个。饭店偌大空间只有他一个人的掌声零乱地响起来。
苏达说,来一个?
马丽说,太伤风化了。
苏达说,那就改日再叙吧。
司机说,苏老板和马老板一唱一和。
苏达说,我还有妻室儿女。
马丽说,我早就发誓了,终身不再嫁。
司机说,说来说去,你们还是一个鼻孔出气。
苏达说,这都是废话。
马丽说,废话少说,干了走人。
三人一齐干了。苏达让老板结账。马丽把几个饮料抱在怀里,一手扶着司机说,喝来喝去喝成了酒,饮料我拿到车上去喝。
苏达问司机说,你没事吧?
司机说,没事,你关照马老板吧。
马丽晃晃荡荡的,眼角挂着夸张的笑。马丽说,我是越喝越精神了。
司机说,精神是高潮期,一会儿,准消退。
苏达说,开车吧。他坐进去,让马丽喝饮料醒酒。
马丽说,我清醒着呢。她把饮料喝了,把瓶子扔出窗外,手就垂在了苏达肩上。
苏达说,马老板睡着了。
司机说,她是醉了。
苏达说,这一趟玩的。
司机说,反正她也醉了,我们回吧。
苏达说,打道回府。
司机往前冲了一段,然后呼地掉转了车头。苏达说,我看你也喝多了。
司机说,我没喝多。我喝了20多年酒,顶多喝了这么3车多一些。
苏达说,你吹起牛皮来比我还牛。
司机说,我说的是真话。
苏达说,我说的也是真话。
汽车像误人玉米林的野猪,左冲右突,不着边际。
苏达说,你停下来。
司机说,为什么停下来?
苏达说,停下来你。
司机说,停下来干什么?
苏达说,停下来。
车停了,苏达下去走到前面说,还是我来开吧,你这种开法我们迟早得送了命。
司机说,你会开车?
苏达说,开车算什么?在部队的时候,我是汽车连连长。
司机说,这对我倒是新闻。他下车让苏达坐进驾驶楼,要是老有人这么好心替我我就舒坦多了。他说。
苏达说,你别做梦了。你这人一辈子劳碌的命。他上车坐好,轻松地换挡,一踩油门车走开了。
司机说,一看就是老手。
苏达说,不是吹的。
司机把马丽放倒,他仰面朝天,随着车的摆动悠哉游哉。
苏达说,给我拿一个饮料。
司机懒懒地去拿饮料。口子怎么开了?他问。
我刚才喝过的。苏达说,就拿它吧。
司机说,我先喝两口。他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然后递给苏达。
苏达说,你都喝光了,还给我干什么?他用手指一拨,易拉罐跳到窗外去了。
司机说,我再拿一个给你吧。他拿着饮料的手刚举到半空,人就睡了过去。苏达停下车,把那只手往下压在椅子上。然后他抽出一支口香糖,缓缓地嚼着。
视野里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后面是一个叫不来名字的村庄。公路的斜坡上,一群羊艰辛地攀登着。牧羊人站在沟下,不停地甩着鞭子。一辆白色的客货两用车呼啸一声从他面前的公路疾驰而过。牧羊人看到一张男人的脸在一刹那向他展示了某种刻意的笑。
汽车冲进了树林。lO分钟后,牧羊人看到树林里腾起了一片火光。他赶着羊群沿公路往村子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苏达的妻子在电话里问,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孩子病了。
苏达说,我就在市区附近的一座煤矿,你先把孩子送到医院,半个小时后我就回去了。
妻子说,你快点啊。
苏达说,我知道了。他把手机装进内衣的兜里,又摸出一支口香糖。
一辆夏利出租车吱地停在苏达身边,回市里?司机探出头问。
回市里。苏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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