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邵力子-和平老人邵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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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聚仁

    三十年前,我们挂“乌鸦”招牌办《涛声周刊》时,我曾经写过这么一段话:“一九二七年,从初夏到深秋,这百八十天中,真是使释迦大彻大悟的大千世界!多少人从最高层跌入血污池,多少人从贫民窟爬上三十六天,多少人把自己的亲友当作牺牲品,多少人把仇敌当作亲滴滴的同志,所谓交谊,所谓政见,都不过是这么一回事。那时,熟人的死讯,一起一起传来,几乎流眼泪的余裕都没有了。可是‘死’予我以启示,并不予人以威慑;我并不想活下去,但也并不想死。我问我自己:‘害怕不害怕?’我的回答,是‘我不害怕,我没有恐怖,我只有淡漠!’于是,我揩干我的眼泪,在这淡漠上活了下来。”

    恰好,我手边存了一篇周雍能氏写的《北伐初期的回忆》,那儿有一张北伐军总司令部秘书处名单:邵力子先生任秘书长,马文车先生任秘书处长;那时,陈立夫和周雍能分任科长。这是北伐初期,在蒋氏左右的人物。周氏说到邵先生并未随军出发,因为政府派邵氏出国办外交,便是到莫斯科去访问苏俄当局。等到邵氏从苏俄回来,北伐军已经到了上海,国民政府也已移到了南京。不过,国共已经开始分裂,蒋介石魔手清党,却又由于宁汉分裂,他下了台,归居汉口了。邵氏回到了上海,对着这么大变动的场面,心绪十分混乱、矛盾。我几次到三益里去看他,真是“门庭冷落车马稀”,和宁汉双方都没有往来。有一天,他告诉我,因为蒋氏电邀他往溪口,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玩玩。我说我见了鬼怕黑,我要到杭州去,到图书馆去做鸵鸟了。以往的事,不待我来说了。

    邵氏三益里的寓所,他的书室中,挂着一条横幅,上书“青年导师”四个大字,那是全国学生联合会主席狄侃所赠送的。在领导青年思想这一课题上,邵氏一直保持着《觉悟》时期的风度,和年轻人相接近的。我对20世纪20年代的政治运动,可说十分接近;但我只是“门神”,对幕后情况,实在很隔膜的。依我的看法,吴稚晖老人从极端的“无不是的青年”转到另一极端的“无一是的青年”,这是国民党的最大失败。国民党当局与青年进步分子为敌,那几位元老都该负责的。邵先生,可说是蒋氏左右最清醒的一人。国民党主政二十年,只有他并不走上官僚主义的路子。蒋氏再起时,邵氏仍任秘书长,参与帷幄中的策谋,若干重要文告,都出之于他的手笔。蒋氏虽未必言听计从,邵氏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后来,邵氏出任陕西省主席,得应付那一错综复杂的环境。(依我推想,蒋氏刚在南昌说了“我是赞成共产党的”支持共产党的话,不到半个月,便在上海清党闹分裂了,盖与莫斯科方面的托洛茨基与斯大林的政权斗争有关,国民党元老派便想借此脱离苏联方面的控制,所以不顾一切,仓促间发动政变。这都不是我当年所能了解的。)

    西北大局面,由于瑞金赤都军政大移转,经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而移到陕北延安,而造成一种新情势。到西安事变发生,又转入另一新情势;其间化干戈为玉帛,要张学良送蒋氏回京主政,周恩来总理和邵力子主席奔走之力为多;(国际共产集团,要蒋氏出面对日抗战,也是主力之一)国共再合作,邵先生出面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和国民参政会秘书长。这便做了和平的桥梁。国共合作则和气致祥,国共分裂则戾气致祸,一部民国史,就是这么写起来的。

    邵力子先生,浙江绍兴人,清末举人;从封建社会出来的士大夫,蒿目时艰,投入革命阵线,那是受蔡元培先生的影响。(蔡氏,系清末翰林,邵氏和李叔同师,都是蔡氏的入室弟子。)辛亥革命前后,邵氏和于右任在上海望平街创办《民立报》(《民呼》《民吁》《民立》称“三民”),正是同盟会的宣传前哨。其后,又和叶楚伧先生创办上海《民国日报》,主编《觉悟》,成为新文化运动的灯塔,又是中国社会革命集团的发起人之一。他一生一直站在时代的前哨;为着国家民族的幸福,他一直主张国共合作,共同抗战,共同建国。他是这样的“和平老人”。

    一九三八年夏间,我从南昌转往武汉,那时,军政中心集中在那儿,邵氏任中央宣传部部长,那正是国共再婚蜜月期中。中共军政首要也分驻汉口、西安两地;周恩来氏出任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郭沫若先生任第三厅厅长。我这个和政治组织不相干的闲人,居然做了中央社的战地特派员,一半是萧社长同兹的大量容人,一半也是合上了邵先生的心意。那时,我已是上海救国会十一委员之一。我从徐州战线,经郑、洛回到了武汉,已经是秋初,和邵先生相见,一同出席了一处追悼上海殉难烈士的大会。我听到了邵先生所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的微义,我明白“完成任务”,比“慷慨赴死”更为重要。其后,邵先生到莫斯科去任中国驻苏大使,在那个国际风云变幻中,他的任务是沉重的。朋友们把邵氏驻苏,许世英老人驻日,比之为春秋时代的晏婴呢。邵老有一天告诉我:当我国对日抗战之初,莫斯科方面,曾经对我方允诺:“只要中国能坚持对日作战六个月,苏联一定出兵东北相助。”可是我军长期抗战下去,苏俄反而和日本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呢!国际所谓信谊,大致如此。天助自助,我国非自力更生,无以自存的。

    一九四三年暮春,我从赣南到了重庆。那时,邵氏已从莫斯科回来,任国民参政会秘书长;同时,国共之间若干回商谈,邵氏和张治中、王世杰诸氏,都是国方代表。他知道我将出玉门关去担任《新疆日报》社务,颇为赞成。其后,新疆人事又有变动,我也不曾出过玉门关,这和后来的政局,不无若干关系。(这儿,我不想去追述了。)

    到了抗战胜利,回京后邵老仍任国民参政会秘书长;最后一回的参政会,也在南京举行。那时,京沪青年学生对国事表示焦虑,举行反内战、反饥饿大游行,向国民参政会去请愿。邵老首先迎接学生代表,作恳切的交谈;也正是“和平老人”的一贯风度。在那么乱糟糟的情势中,邵老对前途并不悲观。他写过如次的春联:山回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用的是陆放翁的诗句,他对我说:“这是我的看法!”其后,蒋氏下野,邵老两度出任和谈代表,到过石家庄和北平。我相信代表团诸先生留在北平不南归,和老头子退居溪口,依然用手令拘囚陈仪先生的措施有关的,因为蒋氏是不择手段的人。其后八年,我才在新北京又和邵老见了面,还一同出了关去安东(丹东)迎亲(志愿军归国)呢!

    (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第329-3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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