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两河-神殿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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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哀希腊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九日,希腊雅典,夜宿Herodion旅馆

    昨夜十时二十分香港起飞,中停曼谷,然后抵达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迪拜。在迪拜停留四个多小时后换飞机向雅典出发。飞机追着夜色走,只怕被黎明赶上,于是十几个小时全是黑夜,等到不想飞了,一停,黎明和雅典一起来到。

    雅典机场显得过于狭小和陈旧,尤其是海关和出口处,像一个小城市的汽车站,这与雅典的千古美名差距太大了。也许我们没有权利取笑它,它辉煌在二千五百年前,而到飞机出现的年代,早已悠然退出争夺辉煌的竞赛。不过,作为一个门户,机场毕竟也反映了一个国家和城市的盛衰。人们早已习惯了国际间一般的机场格局,突然地让人感到不习惯,不习惯于一般标准之下,多少包含着一点悲哀。

    出了机场仍然不习惯,无法把眼前的一切与希腊联系起来。我从前游历欧洲总是把希腊让开,只从罗马看起,因为希腊这个开头对我太神圣,不想轻易踏入。它应该是什么样的,倒没有仔细想过,但肯定不应该像眼前那样平凡得略觉寒碜,既已失去古代的格局,也没有现代都市的规划。

    得重新找一个开头,一把抓住希腊文明的魂魄,让整个旅程快速地昂起头来。于是当机立断,不急着找旅馆,立即赶到海边。只有大海,才是希腊文明的摇篮和归宿,而且历久不变。我们以前从书本中约略知道,希腊海边最美的地方叫苏尼翁角(Sounion)海岬,那里有一个波塞东海神殿(Naos Poseidonos),于是翻开地图找去。

    看到了爱琴海。水色景象与法国、意大利南部的地中海近似,浩大而不威严,温和而不柔媚,在海边炽热的阳光下只须借得几分云霭树阴,立即凉意爽然。但相比之下,这里少了很多别墅和白帆,房屋也有一些,都比较简朴,这倒反而形成一种博大气象,静静地围护着一个远古的海。

    正是在这种气象中,一个立着很多洁白石柱的巨大峭壁出现在海边,这便是海神殿遗迹。白色石柱被岩石一比,被大海一衬,显得那么精雅轻盈,但这是公元前五世纪的遗迹,而且大部分已经断残,于是精雅轻盈就有了完全相反的负载。外部图像和内在意蕴上的巨大反差,形成一种惊人的美,既是自然美,又是人文美。

    在这些石柱开始屹立的时候,孔子、老子、释迦牟尼几乎同时在东方思考,而这里的海边则徘徊着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苏格拉底、希罗多德和柏拉图。公元前五世纪的世界在整体上还十分荒昧,但如此耀眼的精神星座灿烂于一时,却使后世人类几乎永远地望尘莫及。

    石柱群矗立在一个高台上,周围拦着绳子,远处有警卫,防止人们越绳而入。我与凤凰卫视的节目主持人许戈辉小姐在拦绳外转着圈子抬头仰望,领略着那个伟大时代遗留的光泽。突然,耳边飘来一位导游的片言只语:“石柱上刻有很多人的名字,包括一位著名的英国诗人……”

    “拜伦!”我立即脱口而出。拜伦酷爱希腊文明,不仅到这里游历,而且还在希腊与土耳其打仗的时候参加过志愿队。我告诉许戈辉,拜伦在长诗《唐璜》中有一节写一位希腊行吟诗人自弹自唱,悲叹祖国拥有如此灿烂的文明而终于败落,十分动人,我还能记得其中一段的大致意思:

    祖国啊,此刻你在哪里?你美妙的诗情,怎么全然归于无声?你高贵的琴弦,怎么落到了我这样平庸的流浪者手中?

    这真是咏叹一种文明败落的刻骨诗情。拜伦的祖国不是希腊,但他愿意把希腊看成自己的文化祖国,因此自己也就成了接过希腊琴弦的流浪者,上面几句话完全是胸臆直泻。这样一位拜伦,一定会到如此壮观的海神殿来参拜,并郑重留下自己的名字。猜测引发了好奇,我和戈辉都想偷偷地越过拦绳去寻找,一再回头,只见警卫已对我们两人虎视眈眈。

    同来的伙伴们看出了我们两人的意图,不知用什么花招引开了警卫,然后一挥手,我和戈辉就钻进去了。石柱很多,会是哪一柱?我灵机一动,想拜伦刻了名,一定会有很多后人围着刻,因此只需找那个刻名最密的石柱。这很容易,一眼就可辨别,刻得最密的是右边第二柱,但这一柱上上下下全是名字,拜伦会在哪里?我虽然只见过他的半身胸像却猜测他的身材应该颀长,因此抬头在高处找,找了两遍没找到,刚移目光,猛然看见稍低处正是他手写体的刻名被密密层层地包围着。

    别人,不管在他之前还是在他之后,都用大写字母刻着自己的名字,他却只用端正的手写体,而且又刻得那么低,可以想见他刻写时的心情。必须把自己的名字签写在希腊文明的肌肤上,但即使是遗迹,也必须低头小写,如对神明。我只奇怪,为什么在他之后大大咧咧地用大写字母镌刻自己名字到高处的人,完全没有领悟他的心情,照理他们大多也是希腊文明的崇拜者。

    由拜伦的刻名,我想起了苏曼殊。这位诗僧把拜伦《唐璜》中写希腊行吟诗人的那一节,翻译成为中国旧体诗,取名为《哀希腊》,一度在中国影响很大。翻译的时间好像是一九〇九年,离今年正好九十年,翻译的地点是日本东京章太炎先生的寓所,章太炎曾为译诗润饰,另一位国学大师黄侃也动过笔。苏曼殊借着拜伦的声音哀悼中华文明,有些译句已充满激愤,如“我为希腊羞,我为希腊哭”;有些译句则熔铸了强烈的中国古典情怀,如“独有海中潮,伴我声悲嘶,愿为摩天鹄,至死鸣且飞”,几乎是苏曼殊、章太炎、黄侃本身在抒发,而这种抒发,实际上也成了辛亥革命的一种情绪准备。

    苏曼殊、章太炎他们都没有来过希腊,但在本世纪初,他们已知道,中华文明与希腊文明具有历史的可比性。这在中国是一种超越前人的眼光。我们在世纪末来到这里,只是他们眼光的一种延续。所不同的是,我们今天已不会像拜伦、苏曼殊那样痛心疾首。一种更宏大文明的命运,不能完全以它发生地的国家国力来衡量。希腊文明早已奉献给全人类,以狭隘的政治理念来呼唤它或企盼它,反而降低了它。

    不管怎么说,我们来希腊的第一天就找到了大海,找到了神殿,找到了公元前五世纪,找到了拜伦,并由此而引出了苏曼殊和中国,已经足够。这个头开得很丰满,可以回城找旅馆了。

    荷马的迈锡尼

    一九九九年九月三十日,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夜宿纳夫里亚(Nafpias)的King-Minos旅馆

    希腊是西方很多学问的源头。在雅典住下后我一再打量四周,心想世间有多少高头讲章和书斋玄谈,都是凭借着这儿取得权威性的,而这儿的一切却朴实无华,没有装腔作势的模样。

    这里的路人并不要求我们都去披上柏拉图式的麻片,这里的学者并不要求我们按照希罗多德(Herodotus)的《历史》来叙述世事,这里的青年并不端着架子好像是天生的什么后裔。

    回想希腊当初,几乎所有的学问家都风尘仆仆。他们行路,他们发现,他们思索,他们校正,这才构成生龙活虎的希腊文明。希罗多德从三十岁开始就长距离漫游,东到巴比伦,西到西西里,南到卢克索,北到黑海边,又长期参与雅典城邦的各种文化活动,这才有后来的《历史》。

    更引起我兴趣的是哲学家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他一生所走的路线与我们这次考察基本重合。从希腊出发,到埃及、巴比伦、波斯、印度。他漫游的资金,是父亲留下来的遗产。等他回到希腊,父亲的遗产也基本耗尽,当时他所在的城邦对于子女挥霍父辈遗产是要问罪的,据说他在法庭上以自己刚刚完成的学术著作《大世界》为自己辩护,终于说服法官,免于处罚。

    德谟克利特在法庭上论述旅行考察与自己学术建树的关系,一定很精彩,可惜无缘读到,但我们却记下了他这样一段话:

    在我同辈人当中,我漫游了地球的绝大部分。我探索了最遥远的东西;我看见了最多的土地和国家;我听见了最多的有学问的人的讲演;勾画几何图形并加以证明没有人超过了我,就是埃及的所谓丈量土地员也未能超过我。

    这位哲学家的自述,其实也描述了每个文化兴盛期的学者群像。我经常想,这些学者如果知道几千年后将有一些自称“做学问”的人躲避浩阔的生命历险,一头钻在细微如针尖麦芒的字里行间颠来倒去,不知作何感叹。

    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我们这次考察的重点就不是图书馆、研究所、大学、博物馆,而是文明遗址的实地,因此经常要离开城市去野外。

    希腊文明的中心是雅典,但要深入了解它,先要荡开一笔,看看它的背景性土壤。那么,理所当然,先去伯罗奔尼撒半岛。这个半岛的名字只要稍有世界史知识的人都会知道,因为雅典城邦衰落于公元前五世纪中后期爆发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伯罗奔尼撒半岛地域广阔、生态落后,其中斯巴达人更是好战尚武,政治保守,真把一个发达、进步、繁荣的雅典给活活拖垮了。

    这便是一切文明难以摆脱的悲剧。文明之所以称为文明,是与它周际的生态相比较而言的,因此,它注定要与野蛮和愚昧为邻。如果两方面属于不同的政治势力,必定时时起战火;如果两方面属于同一个政治范围,必定天天有内耗。伯罗奔尼撒的斯巴达人与雅典人的争逐,基本上属于内耗,赶不走、逃不掉,直到相互拉平、两败俱伤。

    但是,超出一般世界史知识的是,希腊文明的早期摇篮,也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尤其是其中的迈锡尼(Mycenae)。迈锡尼的繁荣期比希腊早了一千年,它是一种野性十足的尚武文明,却也默默地滋养了希腊。

    人们对迈锡尼的印象,大概都是从荷马史诗中获得的吧?那位无法形容的美女海伦,被特洛伊人从迈锡尼抢去,居然引起十年大战。有一次元老院开会,白发苍苍的元老们觉得为一个女人打十年仗不值得,没想到就在这时海伦出现在他们面前,与会者全部惊艳,立即改口,说再打十年也应该。最后,大家知道,迈锡尼人以“木马计”取得了胜利。但胜利者刚刚凯旋就遭到篡权者的残酷杀害……这些情节,原以为是传说,却被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一位德国考古学家的发掘所部分证实。

    这就一定要去了。须知当时的迈锡尼是如何了得,他们为了一个海伦与特洛伊人战斗,所带领的是希腊联军!

    在荒凉的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寻找迈锡尼,不能没有当地导游的帮助,找来一位,一问,她的名字也叫海伦。不过我们的这位海伦年岁已长,身材粗壮,说着让人困倦的嗡鼻子英语,大口抽着烟。与她搭档的司机是个壮汉,头发稀少,面容深刻,活像苏格拉底。

    海伦和苏格拉底带我们越过刀切剑割般的科林斯运河,进入丘陵延绵的半岛。只见绿树遍野,人烟稀少,偶尔见到一个小村庄,总有几间朴拙的石头小屋挂着出租的招牌,但好像没有什么生意。

    路实在太长了,太阳已经偏西,汽车终于停了,抬头一看,是一个傍山而筑的古剧场。对古剧场我当然有兴趣,但一路上我们已见了好几个,而海伦说,前面还有一个更美的。这使我们提起了警觉,连忙问:“迈锡尼呢,迈锡尼在哪里?”

    海伦摇头说:“迈锡尼已经过了,那里一点也不好看。”她居然自作主张改变了我们的路线。后来才知,她接待过不少东方来的旅游团,到了迈锡尼都不愿爬山,只在山脚下看看,觉得没有意思,她也就悄悄取消了。

    我们当然不答应。她只得叫苏格拉底把汽车调头,开回去。

    迈锡尼遗址是一个三千三百年前的王城,占据了整整一座小石山。远看只见满山坡颓败的城墙,一般游客以为已一览无余,就不愿再攀登了,其实它的第一魅力正在于路,而路,也是这座王城作为战争基地的最好验证。路很隐秘,走近前去才发现,深深惊叹它那种躲躲藏藏的宽阔。我带头沿路登山,走着走着,突然一转弯,见到一个由巨石堆积出来的山门,仰头一望,巍峨极了。山门的门楣上是两头母狮的浮雕,这便是我们以前在很多画册中见到过的狮门。

    在猝然之间领受千古气势,在静僻之中撞见世间名作,我不能不停下步来调理呼吸。

    山门石框的横竖之间有深凹的门臼,地下石材上有战车进出的辙印,当门一站,眼前立即出现当年战云密布、车马喧腾的气氛。

    进得山门向上一拐,是两个皇族墓地,经过考古挖掘,现在留下层层叠叠的许多空廓。也就是说,这个王城进门的第一风景就是坟墓,这种格局与中华文明有太大的差别,却准确地反映了一个穷兵黩武的王朝的荣誉结构。

    迈锡尼王朝除了对外用兵之外,还热衷于宫廷谋杀,令人惊讶的是,考古学家在墓廓里发现的尸体,如用金叶包裹的两个婴儿和三具女尸等等,竟能证明荷马史诗里的许多残酷故事并非虚构。

    一个墓坟牵连着一串故事,盲诗人的歌声慰抚着无数亡灵。这是荷马的迈锡尼。

    从墓区向上攀登,石梯越来越诡秘,绕来绕去像是进入了一个立体的盘陀阵。当年这里埋藏了无数防御机巧,只等进城的敌兵付出沉重的代价。终于到了山顶,那是王宫,现在只留下了平整的基座。眼下山河茫茫,当年的统治者在这里盘算着攻战方略。

    由于穷兵黩武,迈锡尼王城里留下了大量青铜制作的面具和武器。现在除了被博物馆收藏,山坡上也展出一部分。这种工艺被战争所提炼,因战争而规整,而在一场战争结束后,又通过大量俘获的工匠,交流和融会。

    但是,太多的征战,太多的杀戮,最后连王城也沦落为一个堡垒。与其他文明遗址相比,一度强悍无比的迈锡尼显得那么局促和单调,这真是一个干涩的悲剧。

    荷马从迈锡尼的血腥山头上采撷了千古歌吟,然后与其他歌吟一起,为希腊文明做了精神上和文学上的铺垫。因此迈锡尼的最佳归属,应该是荷马,然后经由荷马,归属于希腊文明。

    神殿铭言

    一九九九年十月三日,希腊德尔斐,夜宿雅典Royal Olympic旅馆

    今天起了个大早,去德尔斐(Delfi)。那地方在雅典西北方向的一百七十公里,是希腊除奥林匹亚之外的第二个圣地。

    在古代一段很长的时间内,希腊各邦国相信,小亚细亚的人相信,连西西里岛的人也相信,德尔斐是世界的中心,而且是世界精神文化的中心。那儿硬是有一块石头,被看成是“地球的肚脐”(Omphalos)。

    这个在今天并不为世人熟知的地名,为什么会取得如此高的地位?到了那里就明白了。德尔斐在山上,背景是更高的山壁,面对科林斯海湾,从气势看,在古代必然成为某种原始宗教的据点。

    在我们说到过的迈锡尼时代,它是大地女神吉斯(Gis)的奉礼地。公元前十二世纪末,从克里特岛传过来另一位更强大的神灵,那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太阳神阿波罗。阿波罗英俊而雄健,很快取代了大地女神,德尔斐也就成了他的圣地。从此以后,远近执政者凡要决定一件大事,总要到这里来向阿波罗求讨神谕,连一场大战要不要爆发,也由这里决定。既然阿波罗如此重要,各邦国也就尽力以金、银、象牙等等珍贵财物来供奉,结果,德尔斐的财力一时称雄。

    讨神谕的手续是这样的:在特定的时节,选出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祭司,先到圣泉沐浴,再让她吸入殿中熏烧的月桂树的蒸气,她就能让阿波罗附身,用韵文写出神谕。

    神谕大多是模棱两可的,史载,西亚的里底亚王不知该不该与波斯交战,来问神谕,神谕说,一旦交战,一个大帝国将亡。里底亚王大喜,随即用兵,结果大败,便来责问祭司,祭司解释说:“当初神谕所说的大帝国,正是您的国家。”

    占卜问事,几乎是一切古人类群落的共同文化生态,我们华夏民族把这一过程清楚地镌刻在甲骨上,但像德尔斐这样一个欧亚广阔地区的公用祭坛,在世界上却绝无仅有。

    我想看看“地球的肚脐”,一问,搬到博物馆里去了。赶紧追到博物馆,进门就是它,一个不高的石墩,鼓形,上刻菱形花纹,但这已是公元之后的复制品。又想看看祭司沐浴的圣泉。回答说因被碎石堵塞,早已干涸。

    其实,我知道,德尔斐在精神上很早就已干涸。当理性的雅典文明开始发出光芒,它的黯淡已经注定。它的最后湮灭是在罗马帝国禁止“异教”时期,但在公元前六世纪至五世纪,希腊的精神文化中心,已毋庸置疑地移到了雅典。

    在德尔斐也有明显迹象。就在阿波罗神殿的外侧,刻有七位智者的铭言,其中一位叫塔列斯,他的铭言是:“人啊,认识你自己!”

    这句话看似一般,但刻在神殿上,具有明显的挑战性质。它至少表明,已经有人对神谕很不信任。

    该信任谁呢?照过去的惯例,换一个神。但这次要换的,居然是人。也不是神化的人,而是人自身。

    那么,这句铭言就成了一个路标,指点着通向雅典的另一种文明。

    原先以为这样的路标早已成为世间通用路标,但经过多年观察才发现,很多文明并没有从它们的“德尔斐”走出,找到自己的“雅典”。

    畏怯巴特农

    一九九九年十月四日,希腊雅典,夜宿Royal Olympic旅馆

    奥林匹亚和德尔斐都被列为希腊最重要的圣地,我猜想一切略知希腊的人都会提出质疑:“那么,巴特农神殿呢?”

    是啊,一个国家历史太悠久,排列各个遗址的座次就成了一个大难题,这在我们中国也经常遇到。巴特农神殿的重要性在于:全世界介绍希腊的图片,如果只有一幅,那一定是它;如果有一本,那封面也必然是它。至少在形态上,它是希腊文明的第一象征。

    这些天来,我们不管是早上出发还是晚上回来,都能看到它,屹立在市中心的阿克洛波里斯(Akropolis)山丘上,被旭日托着,被夕阳染着,被月亮星星伴着,但我们总不敢上去,想把它留后,这里存在着一种审美上的畏怯。

    审美畏怯是一种奇特的心绪,大多产生于将见未见那些从小知名的物象之时。年轻时会欢天喜地地直奔而去,年长后便懂得人世间这种物象并不很多,看掉一个就少一个,因此愈加珍惜起来。不怕没看到,只怕看到时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把一种隆重的机遇浪费了。

    一个国家首都的市中心居然有一个陡峭的山丘,山丘顶部是一个宽大的神殿,除了山丘下面有一些绿树,整个山丘与神殿全部都是象牙色,此外再也没有一丝杂色;神殿只以粗壮挺拔的石柱环绕成长方形,人们抬头仰望,只见一柱柱直入苍穹,苍穹间,白云雪亮;石柱残迹斑驳,还断了一些,但骨架未散,有形有款地把神殿支撑了两千五百多年,到今天竟然没有一丝衰态。

    巴特农神殿的魅力,在于神话,在于历史,还是在于建筑技术?我认为,一切审美对象给人的第一震撼必然是外显形态,因此巴特农的力量,也首先在于无与伦比的造型美。单色何以变成了华丽?方正何以变成了丰腴?断残何以变成了整饬?正是这些问号,组成了一个传世经典。

    从神殿正面的悬崖口我弯腰俯视,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下面正是狄奥尼索斯剧场(Theatron Dionyssou)的废墟,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它。二十年前研究和讲授世界戏剧史,总是从它开始,曾反复地看过它的照片,又无数次地想像过它。这个剧场建于公元前六世纪,开始上演的是祭神歌舞,到公元前五世纪初,埃斯库罗斯(Aischylos)动用了“第二个演员”,使舞台上有了对峙性的情节,又让合唱队退到台外,戏剧真正产生。后来又出现了更杰出的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Sophocles),与埃斯库罗斯一起在这里接受雅典市民的评选。

    我当年在讲授这段历史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必须了解更宏大的背景,因此终于离开戏剧领域去钻研人类的思想文化史了。今天到这里一看,如见故人,而且还发现,这位故人居然正好站在巴特农神殿脚下,是“天上”、“人间”的中间部位。这又证明,戏剧艺术在希腊人心中,是天上人间的渡桥,神人之间的纽带。

    如果要对这段历史作一个中国化的提醒,那么,埃斯库罗斯与孔子是同时代人,比孔子小二十几岁。

    当我背靠巴特农神殿俯视狄奥尼索斯剧场时,突然想到应该给妻子打一个电话,告诉她人类戏剧的第一个剧场就在巴特农神殿脚下。她已经睡了,一听巴特农立即清醒。她因演出合同在身,不能到希腊来一起考察,却可以赶到埃及,然后一起去寻访西奈沙漠和耶路撒冷。

    人类还非常无知

    一九九九年十月七日,希腊克里特岛伊雷克利翁市(ilraklion),夜宿Agapi Beach旅馆

    清晨四点半起床,赶早班飞机,去克里特岛。

    克里特岛孤悬希腊南部海面,是希腊第一大岛。在探访迈锡尼时已经约略知道,迈锡尼曾经是克里特文明开始传播到希腊大陆的中介,那么我们应该顺着中介回溯,去寻找真正的源头。

    这些天一直睡得太少,今天又起得那么早,一上飞机大家都睡着了。我曾在矇眬中感到眼前一片红光,勉强睁眼,却从飞机的窗口看到了爱琴海壮丽的日出。还是困,迷迷糊糊下了飞机,又上了汽车,过一会儿说是到了,下车几步才清醒:我们站在一个层楼交叠的古代宫殿遗址前面。

    多数房子有四层,有两层埋于地下,现在挖掘之后,猛一看恰似现代军事防空系统。但是,谁能相信,这个宫殿至迟建成于公元前十八世纪,距离今天已经整整三千七百多年!它湮灭于公元前十五世纪,也已有三千五百年。发现于本世纪的第一年,一九〇〇年。发现者是英国考古学家伊凡斯(Sir Arthur Evans),他的半身雕像,就树立在宫殿门口。

    说希腊的事,在时间上要用大概念,例如经常把公元前五世纪当作一个中点,害得我们这些天来已经奢侈地不愿理会公元后的文化遗迹。但是一到克里特岛,时间概念还要狠狠地往前推,从公元前三十世纪说起,然后再一步步下伸到它的黄金时代,即公元前十八世纪至十五世纪,当时统称为米诺斯(Minos)王朝,米诺斯是统治者的头衔。米诺斯的所在地,叫克诺撒斯(Knossos),因此也叫克诺撒斯宫殿。

    置身于这个宫殿中,处处都能发现惊人的东西。科学的排水系统直到今天仍有不少城市建筑学家前来观摩;粗细相嵌的陶制水管据说与本世纪瑞士申请的一项设计专利没有多少差别;单人浴缸的形态,即使放在今天巴黎的洁具商店里也不算过时;而细细勘察,当时有些浴缸里用的还是牛奶;厕所的冲水设备、窗子的通风循环结构,都让人叹为观止;皇帝、皇后的住所紧靠,共同面对一个大厅,大厅有不同的楼梯进入他们各自的卧室,而大厅一侧,则又有他们各自独立的卫生间,皇后的卫生间里还附有化妆室。

    如此先进的生活方式,居然发生在苏格拉底、孔子、释加牟尼诞生前的一千年?这真要让人产生一种天旋地转的时间大晕眩。我们平日总以为人类的那些早期圣哲一定踩踏在荒昧的平线上,谁知越过这种想像中的荒昧回溯远处,却是一种时髦而精致的生活形态。种种细节都在细笑着反问我们:你们,是否还敢说什么古代和现代,历史和人类?

    据历史记载,类诺斯王朝已拥有规模不小的武装船队,但宫廷里却是一片富足与精致,极其讲究生活品位。这种品位不仅没有发扬于迈锡尼,连很晚的雅典黄金时代也未必能望其项背。从出土的文物看,这里受埃及影响很大,也有一些小亚细亚的风格,这是可以理解的,所处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了古代欧、亚、非三大洲交流的聚散点。就欧洲而言,它是后世欧洲各种文明的共同祖先。

    但是,严重的问题出来了——

    这些人是谁?什么人种?来自何方?显然还不止是土著,那么,大部分是来自于埃及,还是亚洲,或是希腊本土?考古学家伊凡斯发现了一大堆被称之为“线形文字A”的资料,估计能解答这个问题,但这种文字一百年来始终未能破读。

    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是:这么一个显赫的王朝,这么一种成熟的文明,为什么在公元前十五世纪突然湮灭?

    美国学者认为是由于岛北一百多公里处的桑托林火山爆发,火山灰六十多米厚,又引发海啸,海浪五十余米高,彻底毁灭了克里特岛。但另一些考古学家却发现,在火山爆发前,克里特岛已遭浩劫。至于何种浩劫,意见也有不同,有的说是内乱,有的说是外敌。

    我本人倾向于火山爆发一说,理由之一是它湮灭得过于彻底,不像是战争原因;理由之二是我们看到的宫殿有一半在地下,掩埋它的应该是火山灰。

    总之,欧洲文明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源头,但这个源头因何而来,由何而去,都不清楚。由此应该明白,人类其实还非常无知,连对自己文明的关键部位也完全茫然。

    希腊应该庆幸有一个克里特岛,它以一个巨大的未知背景让希腊文明永久地具有探索色彩。

    未知和无知并不是愚昧,真正的愚昧是对未知和无知的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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