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逍遥游·庄子传-文脉传薪有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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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时期以来,尽管脑子里装满了“不知说(悦)生,不知恶死”,“死生无变于己”和“死也生之徒”、“方生方死”、“物化”、“知归”等旷达之论,但是,待到这部文学传记真的写到庄子之死时,心中仍不免怀有丝丝的怅惋。好在这种凄怆的感触为时不长,当我想到,就其精神与文脉千古传承、绵延不绝来说,这位平民思想家又何尝离开过人间半日!他将茫茫无际的思考空间留给了后继者,薪尽火传,斯文不坠,从而延续了整体生命。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寿”(注:《老子》三十三章。),其斯之谓欤!

    诗人海涅说过:“德国被康德引入了哲学道路,哲学变成了一件民族的事业。一群出色的思想家突然出现在德国国土上,就像用魔法呼唤出来的一样。”套用这句话,我们也可以说,中国被庄子引入了文学道路,文学变成了一件民族的事业。大批大批的诗人、作家、艺术家出现在中国大地上,就像用魔法呼唤出来的一样。

    因成七律二首:

    逍遥齐物葆天真,喜见蒙庄有后身。呼马呼牛随世态,无功无己做神人。千秋帝业今何在?一代天骄早化尘!唯此布衣贫叟健,悠悠文脉久传薪。

    神华千古仰文宗,士有庄周后世风。耻做牺牛衣绣锦,不蕲泽雉入雕笼;自崖返矣君行远,以道观之吾志同。死而不亡仁者寿,绝尘超轶耸鳌峰。

    一

    魏晋南北期,就形势之混乱、人心之芜杂、世路之艰难来看,都和庄子所处的战国时代有些相似。而其时,读书士子对庄子之青睐与关注,也达到了空前甚至绝后的程度。诚如闻一多先生所说,魏晋时期,“像魔术似的,庄子忽然占据了那全时代的身心,他们的生活、思想、文艺—整个文明的核心是庄子。他们说‘三日不读《老》、《庄》,则舌本间强’。尤其是《庄子》,竟是清谈家的灵感的泉源”。但是,当时有些玄学家、清谈家,不过是侈谈玄理、徒逞舌辩,并未能真正悟解庄子之道,而抉其神髓,窥其堂奥。倒是以文采与异行著称于世的魏晋之际的嵇康,神追心慕,身体力行,庶几近之。

    说起这位嵇康来,人们会记起这样两件事:

    “竹林七贤”之一山巨源,由选曹郎升迁为大将军从事中郎,出于关怀与器重,郑重地举荐了他的朋友嵇康填充空出来的位置。不料,嵇康却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严加拒绝,并宣告与他断交,语意决绝,词锋犀利,借明心志。信中,嵇康详尽地说明了自己不愿做官的原因:“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必不堪者”,主要是着眼于生活习惯、个性癖好方面:一是好睡懒觉,“卧喜晚起”,不堪差役呼唤;二是性喜“抱琴行吟”、钓鱼射鸟,不惯吏卒守候身旁;三是不堪正襟危坐,揖拜上官,又兼身上长满虱子,“把搔无已”,身着官服极为不便;四是“人间多事,堆案盈几”,不堪公文酬答;五是不堪“降心顺俗”,吊死送丧;六是不喜与俗人共处,厌烦“宾客盈座,鸣声聒耳”;七是不堪官事烦劳,“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而“甚不可者”,则属于价值取向、天性秉赋方面的问题:一是,一贯否定商汤王、周武王,鄙薄周公、孔子这些儒家崇奉的精神偶像,这是正统、礼教所绝对不能容忍的;二是,“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虽欲无患,其可得乎”?

    信中说他,“纵逸日久,情意傲散”,“又读《庄》、《老》”,就更加放纵而毫无拘束了。上进求荣的心,一天天地低落;而放任本性、不愿做官的情怀,倒是与日俱增。就好像飞禽、野鹿,小的时候进行驯养,容易服从约制;待到长大以后,你再把它束缚起来,那就必然急遽四顾,横踢乱蹦,即使给它戴上黄金打制的马嚼子,喂它美味佳肴,它也会愈加想望高大的树木,怀念丰茂的野草。

    尽管信中申明,他不愿出仕,纯粹是为了脱略世事,借以养性全身,而并非自鸣清高,更不是与新朝有什么过不去;但由于其情绪愤激、语言尖刻,多处有所冲犯,最后还是为此得罪了当政的司马氏集团。显然,这封通信,无异于一篇与当权者彻底决裂的宣言,难怪“大将军(司马昭)闻而怒焉”。

    另一件事,是司马氏的亲信钟会,久慕嵇康之名,有意与他结交,这天,“轻衣肥乘,率众而往”。当时,嵇康正在和友人向秀在树荫下抡锤锻铁,对钟会的到来,完全不加理睬,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钟会自觉无趣,于是,悻悻地起身,准备离开。可是,这时候,嵇康却发问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也没好气地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从此,结下了深深的仇隙。诚如鲁迅先生所言:“这也是嵇康杀身的一条祸根”。

    嵇康对于庄子,有特殊的尊崇与喜爱。《晋书》本传中,说他“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好《老》、《庄》”。他自己也说:“老子、庄周,吾之师也”;“猗欤庄老,栖迟永年”。晋人好言老庄,但将这两位道家始祖相提并论,实始于此。作为“正始诗人”的杰出代表,嵇康存世的五十三首诗中,引证、化用、阐释《庄子》中的词句、意蕴,随处可见。特别是在思想形成与人格建构方面,嵇康从庄子身上汲取了深厚的资源。可以说,庄子是嵇康的人生导师,嵇康则是庄子思想的积极阐扬者与忠实践行者;而且,他在接受与阐发过程中,也“把庄子理想的人生境界人间化了,把它从纯哲学的境界,变为一种实有的境界,变成诗的境界”;“他的游心太玄,他的求之于形骸之内,求意足,已经不是空无,不是梦幻,不是不可捉摸的道,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生,是一种淡泊朴野、闲适自得的生活”(注:罗宗强:《嵇康的心态及其人生悲剧》。)。

    史载:当嵇康听说好友向秀将为《庄子》作注时,颇不以为然,他担心向秀只作章句学问,而丢弃庄子思想的精神实质,因说:“此书讵(岂)复须注,正是妨人作乐耳!”应该说,历代文人中,真正能够理解并积极践行庄子的人生观,遵行其傲然独立的人格,皈依其养性全真、顺时应命、任顺自然的思想,对其人格风范、精神境界予以极高评价的,当以嵇康为最。嵇康接受了庄子的“上与造物者游,下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的人生准则,心之所适,意之所安,行之所由,与庄子的逍遥游世,是一脉相承的;而且,他和庄子同样,不做“牺牛”,善用“减法”,又有强烈的忧患意识、悲剧情怀和批判精神,都属于那类“热肠冷眼”的游世主义者。

    庄子以相对主义的齐物思想,抛弃对名位、荣利的眷恋,化解对是非、好恶、生死、穷达的执着;嵇康则以“意趣疏远,心性放达”自遣,奉行“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的养性原则。庄子视富贵荣华、功名利禄如敝屣;嵇康亦甘愿“方外荣华”,“游心于寂寞”。庄子主张“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嵇康则奉行“外不殊俗,内不失正”的做人准则。庄子以先王为刍狗,嵇康则“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庄子认为:“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注:《在宥》。);嵇康也说:“至人不得已而临天下,以万物为心,在宥群生,由身以道,与天下同于自得,穆然以无事为业”。甚至在亲自参加体力劳动,成为劳动者一员方面,二人也完全相像。庄子家贫,靠编织草鞋为生;嵇康本传中说:“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挥锤打铁)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

    但是,嵇康学习庄子,终究还不到家。志在养性全身,最后却以言行愤激,得罪当局,死得很惨,终年还不足四十岁,如同一颗瞬息消逝的陨星,在穿越大气层的剧烈磨擦中,刹那间放射出夺目的光焰,上演了一出短暂而惨烈的人生悲剧。时人孙登于惋惜之余,说了一句确切的评语:“君(指嵇康)才则高矣,保身之道不足”。

    当然,嵇康毕竟还深得蒙庄之真髓,而且,从自己的人生惨境中,也接受了深刻的教训。他在受戮之前,曾有一篇写给儿子的《家诫》,嘱咐他做人要谨慎小心,免遭不测。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摘引了两条:

    有一条是说长官处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官长送人们出来时,你不要在后面,因为恐怕将来官长惩办坏人时,你有暗告密的嫌疑。(原文:“所居长吏,但宜敬之而已矣。不当极亲密,不宜数往,往当有时。其有众人,又不当宿留。所以然者,长吏喜问外事,或时发举,则怨或者谓人所说,无以自免也。”)

    又有一条是说宴饮时候有人争论,你可立刻走开,免得在旁批评,因为两者之间必有对与不对,不批评则不像样,一批评就总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见怪。(原文:“人有相与变争,未知得失所在,慎勿豫也。且默以观之,其是非行自可见。或有小是不足是,小非不足非,至竟可不言,以待之。”)

    前一条说,宦情险恶,宜多加防备,这使人想起庄子在《人间世》篇所讲的做臣子的难处和“言语风波”的困扰;后一条说,不要参与争议、辩论,这使人想到《齐物论》篇中的“辩无胜”,“论而不议,议而不辩”。可见,庄子的思想、精神已经深入到嵇康的骨髓之中。

    二

    嵇康,还有阮籍,这些竹林名士,在传播与弘扬庄子思想方面,起到了桥梁与纽带作用;由于他们都师承庄子,本人都是著名的诗人,文章做得出色,因而对于后来的文士,其影响相对就更深远一些。为此,陆侃如、冯沅君在《中国诗史》中说:“归自然,得自然……授自然,与陶潜‘复得返自然’意同,而嵇康实为先驱。”

    陶潜字渊明,是东晋后期的大诗人。他在思想上接受了儒、道两家的影响,而尤以道家的影响为深。他比庄子整整晚生了六百年,但其思想、取向、人生道路抉择,却是远承这位诗人哲学家。

    陶潜出身于官宦世家,祖父与父亲都曾做过太守;他出生后,家道中落。由于幼年深受儒学濡染,所以,青年时代,在仕途中也曾怀抱“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雄心,但很快就发现官场政治黑暗,完全与本性乖异,于是辞职隐居;后经叔父推介,出任彭泽县令。到职八十一天,赶上浔阳郡督邮下来巡察,下属提醒他应该穿上官服,“束带迎之”,他极端反感地说:“我岂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当即赋《归去来兮辞》,挂冠而去,从此终身归隐。他从二十九岁步入仕途,到四十一岁辞官,为时十三年,所以,《归田园居》诗中,有“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之句。

    从这里说的“误入尘网中”和《归去来兮辞》中写的“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看得出他对于以前一段仕宦生涯的追悔。而脱离仕途之后的心理感受,则是“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真正解脱了“心为形役”的困境,回归田园,重返丘山,开始了自由自在的生活。

    陶潜的这段经历,特别是在追求精神的绝对自由,使灵魂逍遥在没有空间与时间之限的自然中这方面,和庄子极端相似。庄子说过,水泽里的野雉走十步才能啄到一口食,走百步才能饮到一口水,可是,也决不祈求被豢养在樊笼里。而陶潜则是跳出樊笼,重返自然。

    著名学者陈寅恪先生认为,魏晋时期,人们对庄子自然之道的理解,陶潜胜出一筹。确是如此。法天贵真,张扬个性,陶潜对于大自然有极其深厚的感情。在他现存的一百二十余首诗歌和十几篇散文、辞赋里,欣赏自然、颂赞自然、享受自然的内容,占了相当大的比重,成了陶潜诗文的骨架与灵魂中枢。在大自然中劳作,在大自然中饮酒,在大自然中会友,在大自然中啸傲,他从大自然那里汲取了无穷的乐趣,心无一累,万象俱空。诸如,“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朝为灌园,夕偃蓬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的句子,随处可见。

    当然,同欢娱、开朗的心境形成鲜明的对比,陶潜的物质生活却是困难与凄苦的。从他的诗文中,我们不难发现,与这样一个孤高倨傲的生命个体相依相伴的,竟然是令人心灵震颤的悲情与苦况。从他辞官归里到告别人世,二十二年间,绝大部分都是挣扎在饥寒贫困的边缘。遇到丰收年景,可以“酌春酒,摘园蔬”,聊免饥寒之累;而当灾荒年月,则“夏日抱长饥,寒夜列被眠”。尝作《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有句云:“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

    这种困顿生涯,在诗中有全面的反映: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惄如亚九饭,当暑厌寒衣。岁月将欲暮,如何辛苦悲。

    诗的前面有个小序,略云:“旬日已来,始念饥乏。岁云夕矣,慨然永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诗中五六两句,较为生僻,稍作解释:“惄如”,饥饿难熬的样子。“九饭”,一个月只吃九顿饭。典出《说苑》:“子思居卫,贫甚,三旬而九食。”下句说,盛暑时还穿着讨厌的冬装。

    另有一首诗,标题就叫“乞食”,开头四句是:“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此情此景,竟然发生在一个世界级的大诗人身上。确实如作者所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

    《南史》本传记载,陶潜“躬耕自食”,“偃卧瘠馁有日矣”,江州刺史檀道济亲自前往探问,劝他出仕,不要“自苦如此”;而他却以“志不及也”作答。临走时,檀道济馈以粱肉,也被他挥手谢绝了。看得出来,陶潜的归隐,既出于向往自然的本性,更有逃逸人世,明哲保身的考虑。他的饥寒交迫的困境和远离官场,避之唯恐不远的心态,完全与庄子相一致。

    与庄子极为相似的,还有他对待生命与死亡的态度。去世前,他写了《挽歌诗》三首,从入殓、出殡写到下葬:表现出精神上的旷达与超脱:“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为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其中第三首尤其精彩,诗情与哲理结合,表现出一种达观的情怀和安详的心态,读来亲切感人。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陶潜与庄子,表现在饮酒方面,有明显的差异。陶潜嗜酒如命,贪杯成性,据徐志摩在《结算陶渊明的一笔酒账》中统计,陶诗中有酒的句子多达四十六处,酒字占三十二个,其他觞、醉、斟、壶、饮、酌、杯、酣、酤等字不下四十个,加上酒字,共七十多个。诗中有酒的句子,约占全部句子的三分之一。甚至还写到死后也没有忘记饮酒,《挽歌》之二云:“昔在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说从前没有酒喝,现在酒菜摆在面前,喝不到嘴里了。《庄子》一书中提到酒的也有十几处,《齐物论》中说,“梦饮酒者,旦而哭泣”;《达生》篇有“醉酒全生”之说—醉酒的人摔下车子,虽伤而不致死;《渔父》篇有“饮酒则欢乐”和“饮酒以乐,不选其具”;《列御寇》中说,“醉之以酒而观其则”。看得出来,庄子对酒还是有兴致的,起码是不厌恶、不反感;但他却绝不贪杯嗜饮。之所以如是,当是出于养性贵生的考虑;当然,也可能是条件所限,由于家贫,像颜回那样,“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

    古代文人嗜酒者,堪与陶潜比并的,当以李白为最。不是有那么两句话吗?“太白有诗皆咏酒,渊明无酒不吟诗”。

    三

    李白的思想比较驳杂,儒道的教义与游侠之风,在他身上都有所体现。一方面要做帝王的辅弼,一方面又喜爱栖隐山林,逍遥任性,入世与出世两种矛盾困扰着他的一生。清代思想家龚自珍有言:“庄(周)、屈(原)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李)白始。”当然,就其实质来说,李白的清逸气脉、潇洒风神,超尘拔俗、崇尚自由、落拓不羁、傲睨一切的气质,主要还是脱胎于庄子;这在后期,表现得尤其显著。

    《侯鲭录》载:

    唐开元年间,诗仙进谒宰相,擎着书有“海上钓鳌客李白”的手版。

    宰相问道:“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钩线?”

    答曰:“以风浪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霓为丝,明月为钩。”

    又问:“以何物为饵?”

    答曰:“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

    宰相闻之悚然。

    几句简单的答问,生动地展现了这位诗仙的神韵,真实地刻画出他的高蹈、超拔、狂肆的精神世界。他轻世肆志,荡检逾闲,总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塑造自我,从骨子里就没有对圣帝贤王诚惶诚恐的敬畏心情,更不把那些政治伦理、道德规范、社会习惯放在眼里,一直闹到这种地步:“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注:杜甫诗句。),痛饮狂歌,飞扬无忌。

    这种“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的天性,和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傲骨,加上残酷的现实又无情地粉碎了他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于是,“浪迹天下,以诗酒自适”,就成了生活乐章的主旋律;而庄子笔下的那只抟摇直上、横绝宇宙的大鹏鸟的形象,就通过这位“谪仙人”展现在世人的面前。

    有人统计,李白诗歌中引用《庄子》中的典故多达七十多处;他在《大鹏赋》中,以“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园。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领起全篇,然后,挥洒夸张、恣肆的笔墨,展现大鹏凭陵昆仑,“上摩苍苍,下覆漫漫”,“六月一息,至于海湄”,“溟涨沸渭,岩峦纷披”的雄强、健伟的形象,以诗赋形式,重现了庄子《逍遥游》篇的意境与风采。

    解读李白的诗,最令我们震撼的是他的丰富、奇幻的想象力。那“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的司马将军,那“坐令鼻息吹虹霓”的斗鸡儿,那“犹能簸却沧溟水”的大鹏鸟,那“大如席”的燕山雪花,那“三千丈”的缘愁白发,哪个形象不让人心神震撼,牢记终生;哪个超拔的想象,奇肆的夸张,不让人联想到《庄子》的海样襟怀,如椽巨笔!

    你看诗人笔下的黄河与华山:

    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荣光休气纷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

    这种气魄,这种豪情,就诗文来说,除了《庄子》,真不容易找到堪资匹敌的。在表现手法上,正如清人方东树所说:“大约太白诗与庄文同妙,意接而词不接,发想无端,如天上白云,卷舒灭现,无有定型。”至于在蕴涵、意境、格调方面,李诗、庄文相通相似之处,更是随地可见。诸如:

    李白诗中反映生死观的:“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注:《拟古十二首》之九。)

    写自由精神的:“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注:《赠孟浩然》。)

    描绘超然心境的:“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注:《山中问答》。);“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注:《忆东山》之二。)

    反映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闲适生活的:“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注:《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特别是展现自然观的《日出入行》: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

    历天又复入西海,六龙所舍安在哉?

    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

    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

    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

    羲和!羲和!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

    鲁阳何德,驻景挥戈?

    逆道违天,矫诬实多。

    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

    中心是说,日出日没,四时更迭,都是自然规律,而人是不能也不应违背与变改的。“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因而必须委顺与适应自然精神,同自然融为一体(同科),否则,就是悖逆天道,违反自然规律。遗憾的是,世上“逆道违天,矫枉实多”的蠢事,实在是太多了。

    当然,尽管李白也有“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的向往,但他的精神境界,毕竟与庄子的超然物外、脱略世情不尽相同。经邦济世、一展长才的鸿图伟志,令他割不断同战乱中的国家、人民的缕缕心丝,时时刻刻,还不忘“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脱颖而出”,“吐气扬眉,激昂青云”(注:《与韩荆州书》。);结果呢?却是“人闷还心闷,苦辛长苦辛”。亏得借助于庄子的超越意识和恬淡忘我、虚静无为的处世哲学,使他能寄情于诗酒风流、锦山绣水,从貌似静止的世界中看出无穷的变态,把漫长的历史压缩成瞬间的过程,以审美的眼光和豁达的态度来看待政治上的失意,达到一种顺乎自然,宠辱皆忘的超然境界,使其内心的煎熬有所缓解。但他毕竟是一个豪情似火的诗人,只要遇到一种触媒,悲慨之情就会沛然倾泄,这样,他便再次陷入无边无际的烦恼,悲吟着“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了。

    作为一个体现着人类生命的庄严性、充满悲剧色彩的强者,他一生被登龙入仕、经国济民的渴望纠缠着,却困踬穷途,始终不能如愿,因而陷于强烈的心理矛盾和深沉的抑郁与熬煎之中。而“蚌病成珠”,这种郁结与忧煎,恰恰成为那些天崩地坼、裂肺摧肝的杰作的不竭的源泉。

    四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

    诵读《庄子·秋水》篇中的名句,我蓦地想起了苏轼,想起了“韩潮苏海”这句成语。

    是的,无论就其才华、学识、气度,还是从诗文的气势磅礴、波澜壮阔来说,苏长公确实称得上这个“海”字。

    苏轼的思想,同李白相似,也是儒、释、道杂糅的。如若统观他的功业,基本上归于儒学的影响;而他的艺术成就,包括诗词、文赋、书画、茶、酒、棋、琴各个方面,则颇得力于道家的庄子。说来似乎有些矛盾,其实,在中国历代读书士子身上,这种现象是普遍存在的。难怪鲁迅先生说:“我们虽挂孔子的门徒招牌,却是庄生的私淑弟子。”这,一方面说明了庄子的超乎寻常的魅力;另一方面,也揭橥一条文艺传承的规律:在中华大地上,凡是才气纵横的艺术天才,必然结契于庄子。正如一切建功立业的政治家,必然深受孔孟思想的甄陶一样。

    早在少年时代,苏轼就非常喜欢庄子,在给友人信中说过:“某龆齿好道,倾心《庄子》”;而且有深刻的领悟:“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注: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不过,在走上仕途之后,年轻气盛,踌躇满志,也曾同绝大多数读书士子一样,志在社稷,功名心切。其词云:“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他曾多次上书皇帝,希望“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其中有一份《议学校贡举状》,说:“今士大夫至以佛老为圣人,鬻书于市者,非《庄》、《老》之书弗售也。读其文,浩然无当而不可穷;观其貌,超然无着而不可挹,此岂真然哉!”对于“庄周齐死生,一毁誉,轻富贵,安贫贱”之说,也曾表示过怀疑。

    但是,尔后一连串的政治蹉跌,使他这个迁客、谪人,逐渐悟解了世路人生,一步步改弦更张,同庄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先是因为反对“新法”,被贬为杭州通判,时年三十四岁。后来流离转徙,陆续到了密州、徐州、湖州;直到“乌台诗案”发生,被捕入狱;一番折磨过后,又被贬谪到黄州,先后到过汝州、常州、登州、颍州、扬州;五十八岁那年,又横遭贬谪,到了岭南的惠州,三年后再度遭贬,谪居荒远的海南岛的儋州。经过三十年间这十二个“州”的折磨、颠簸,终于投入了庄周的怀抱。

    多舛的人生,颠踬的仕途,耗损了他的生命,摧折了他的健康;如果说有所获取的话,那便是诗文的特大丰收。如同他所概括的:“秀句出寒饿,身穷诗乃亨。”当然,还有一条,就是对庄学的领悟和把握。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后一项,他的诗文绝对不会有如此的丰神,如此的机锋,如此的超拔,如此的透辟。进而可以说,如果没有对《庄子》的领悟,恐怕很难设想,他将如何度过后半生的如水益深、如火益热的贬谪岁月。生命都不能正常地维持,又何谈创作的丰盈!

    正因得益于庄子的“逍遥”、“齐物”之论,寻找到了精神的伊甸园、灾难的逋逃薮,苏轼的精神世界才能那么超拔、洒脱,心境才能那么旷远、达观。且听他的吟咏—这是写于以罪人身份编管黄州期间的《定风波》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途中遇雨了,没带雨具,同行皆很狼狈,唯有他从容不迫。他从中悟解到了有关人生的哲理。

    还有一首《临江仙》词,也是写于黄州谪所,其下阕云: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此身非我有”,出自《庄子·知北游》。苏轼痛恨自己不能掌握“此身”的命运,整天为功名利禄而奔走劳神,亟须以庄子思想为依托,获得心身自由。而回归“江海”自然,正是他此时的真实心境。

    他还有一首纯用家常俚语写的词,题目就叫“无愁可解”:

    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来不识愁味。问愁何处来?更开解个甚底!万事从来风过耳,何用不著心里。你唤做展却眉头,便是达者也则恐未。此理本不通言,何曾道欢游胜如名利。

    道即浑是错,不道如何即是。这里元无我与你,甚唤做物情之外?若须待醉了方开解时,问无酒怎生醉!

    一是说,解愁还不算达观,因为毕竟有愁要解。只有像庄子说的,忘情物我,游于自然,做到无愁要解,才称上乘;二是说,按“齐物”之说,人间本无物我之分,因而也就谈不上放情物外。

    他在颍州期间,曾写过一首七古,开头四句是:

    太山秋毫两无穷,巨细本出相形中。大千起灭一尘里,未觉杭颍谁雌雄。

    这里阐扬的是庄子的思想。《齐物论》云:“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在黄州期间,他也曾引用《齐物论》的观点,批评战国时宋玉的《风赋》:“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他在散文《宝绘堂记》中指出:“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所谓“寓意”,就是借客观事物以寄托自己的思想感情,在这种情况下,再微小之物,也可以产生审美愉悦;再珍奇之物,也不致带来得失的痛苦。而“留意”,亦即出于自身利害关系而产生的占有欲,则有别于审美欣赏的“寓意”,无论其为尤物还是微物,都足以为病。—“物之所以累人者,以吾有之也”。这些深邃的思想、超拔的见解,都源自庄子的人生观、价值观、审美观。

    还有记游散文《超然台记》:“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根源在于“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覆,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这里所说的“物内”、“物外”,同样也源于《庄子》。

    综览苏轼诗文,脱胎于《庄子》的清言胜义,可说是比比皆是。诚如宋·邵博所言:“东坡早得文章之法于《庄子》,故于诗文多用其语。”(注:《邵氏闻见后录》。)当代学者陶白统计:《苏轼诗集》所引《庄子》中典故、词汇,约有三千六百余处,足见其所受影响之大、陶冶之深。

    五

    从公元前286年伟大的思想家而兼文学家的庄子去世,到公元1715年伟大的文学家而兼思想家的曹雪芹诞生,中间整整隔了两千年。在这两千年时间长河的精神航道上,首尾两端,分别矗立着两座辉映中华文明以至整个世界文明的两座摩天灯塔—两位世界级的文化巨匠。他们分别以其哲学名著《南华经》和文学名著《红楼梦》,卓立于世界民族文化之林。

    作为清代雍乾时期的一位伟大作家,曹雪芹距今不过二百多年,他生前的活动范围,也只有南京、北京两个地方;可是,遗留下来的文献资料却十分稀少,甚至连生卒年都存在着争议,这倒和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十分相像。而且,从已知的有限记载中得知,他的身世、出处、平生阅历,也和庄子大体上类似——

    他同样是没落贵族的后代;少年时节,家族遭遇政治剧变,从而繁华梦断,社会地位一落千丈,由从前的“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时代宠儿,一变而为社会弃儿,终身过着“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的贫寒、困窘的生活。据友人所记:所居房舍,“土屋四间,斜向西南,筑石为壁,断枝为椽,垣堵不齐,户牖不全”。看来,《红楼梦》中所写“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当属完全写实。

    他与庄子一样,都参加体力劳动:庄子是靠编织草鞋维持生活,曹雪芹则是以扎绘风筝赚取收入;庄子熟悉并能亲自操作编结草鞋、刻制竹简、制漆等工艺生产;曹雪芹除擅长扎绘风筝外,还是金石、编织、织补、印染、雕刻、烹调与脱胎漆器等工艺美术方面的行家里手。

    更主要的是,他们有着相近的个人气质、思想观念和价值取向。曹雪芹对于庄子其人其文极度倾慕,还借助以“槛外人”和“畸人”自命的妙玉之口说:“文是庄子的好。”曹雪芹中年时节,当时任吏部侍郎并主持皇家画苑的著名画家董邦达,曾热诚聘请他到皇家画苑任职,但被他一口回绝了。他和庄子一样,都厌弃官场,绝意仕进,始终与权势者保持着严格的距离,不做“牺牛”,不肯“以身殉物”、“心为物役”。

    他们都是旧的传统礼教的叛逆者,反对儒家的仁义教条,厌弃“学而优则仕”的世俗观念,批判专制,警惕“异化”。要之,他们都是物质生活匮乏而精神极度富有的旷世奇才。

    他们的思想都与现实社会环境极不协调,甚至尖锐对立;他们的言行举止,超越凡俗,脱离固有的社会价值、伦理观念的框范,而不为世人所认同与理解。这样,处世就不免孤独,而作品更有“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悲凉感。

    鲁迅先生针对生民处于水火之境的艰难时世,说过一句痛彻骨髓的话:“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接上又说:“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曹雪芹和庄子都生活在社会危机严重、理想和现实完全对立、“艰于呼吸视听”的浊世,根本无路可走。这样,他们两人便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梦境。一个是文人写梦的始祖,一个是织梦、述梦、写梦的集大成者。前者托出一个“蝴蝶梦”,将现实追求不到的自由,融入物我合一的理想梦境之中;后者奉献一部“红楼梦”,把诗化情感、悲剧体验、泣血生涯合盘托出,在卑鄙、龌龊的现实世界之上,搭建起一个最凄清、最干净、最美妙的理想境界,编织一场再清醒不过的人生幻梦,藉此安顿自己痛苦的灵魂,消解心中的块垒。而两部传世杰作,归根结蒂,又都是作者的“谬悠说”、“荒唐言”、“辛酸泪”。诚如《老残游记》作者刘鹗所言:“《庄子》为蒙叟之哭泣”,“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红楼梦》应是引用《庄子》中典故、成语、词句最多的一部作品,作者顺手拈来,触笔成妙,看着觉得眼熟,结果一翻,竟然分别出自内篇(《人间世》、《大宗师》)、外篇(《胠箧》、《秋水》、《山木》)和杂篇(《盗跖》、《列御寇》),令人惊叹作者学识的渊博。《红楼梦》中众多人物都喜欢《庄子》,特别是宝玉、黛玉这两位主人公,对于这部哲学经典,已经烂熟于心,能够随口道出,恰当地用来表述人生境界、处世态度、思想观念、生活情趣。当然,作者称引《庄子》,绝非矜富炫博,装潢门面,而是为了彰显他的价值观、倾向性与人生态度。

    庄子是中国思想史上第一个提出争取和捍卫人的自由的思想家。高扬自由意志,追求个性解放,可说是《庄子》的一条红线,也是庄子思想影响后世的最重要的一个方面;而曹雪芹,则把自由的思想意志奉为金科玉律,当做终身信条,他正是通过贾宝玉这一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来集中阐扬这种精神蕴涵的。宝玉的无拘无束、我行我素、放纵不羁、自由任性的个性特征,以及他所赞赏的“无知无识、无贪无忌”的赤子般的精神境界,显然,其间都有庄子思想的影子。当他听到黛玉“感花伤己,哭了几声”,遂想:唯有“逃大造,出尘网,始可解释这段悲伤”。这“逃大造,出尘网”,虽然不即等同于《庄子》的逍遥游世,但在反叛世俗、离弃传统方面,有其共通之处。还有,宝玉曾多次谈到死亡,他说:“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里去,那里去就完了。”这也让人联想到庄子关于死亡的那番旷达、超迈的话语。

    人们耳熟能详的《好了歌》及其注解,还有那句至为警策的话:“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骨子里所反映的“万物齐一”、“悬崖撒手”,一切都具有相对性与流变性的观念,不也正是庄子的人生观及其所代表的道家思想的写照吗?

    至于这两部天才杰作的叙述策略与话语方式,也同样有其相似之点:一个隐喻为“假语村言”,“荒唐、无稽之辞”;一个则明确地讲,“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出之,“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也。

    ※※※

    李泽厚先生认为,“庄子的兴趣并不在于去探究或论证宇宙的本体是什么”,而“只是为了要突出地树立一种理想人格的标本”,即“人的本体”。嵇、陶、李、苏、曹五位大文豪,分别处于中国封建社会前期、中期与晚期,前后绵延一千五百年,他们所受庄子的影响,不尽相同,各有侧重;但有一点是共通的,就是接受“一种理想人格的标本”,即“人的本体”。而这种天才人物之间的吸收与接纳,递嬗与传承,必然作用于内在,并且是创造性的,个性化的。

    当然,师承也好,赓续也好,只能具有相对性。天才不会重复,更没有可能“如法炮制”。庄子,作为天才中的天才,只能有一,不能有二。就是说,庄子在世间已经成了绝版—从他辞世那天起,原版就毁掉了,永远也无法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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