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证明,这种方法是科学的,实用的。因而多年以来,我一直应用它于《庄子》的探赜发微,试图用它来解开庄子的千千心结。
同世界上一切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一样,庄子的人生哲学、心灵世界、生命关怀、精神境界、价值取向、思维方式、文化心理、生活态度,充满了相互纠结的矛盾。因而,我在读解《庄子》过程中,总有一种浩茫幽邈、恍惚迷离的奇异感觉,觉得其间遍布着难于索解的谜团,存在着太多的因变参数,甚至蕴涵着某种精神密码。“八面受敌法”帮助我渐渐地摸到一些门径,获得某些新的发现,新的认知,新的感悟。整个状态是,时而迷雾四塞,时而茅塞渐开,时而执经问难,时而强作解人。
人,是需要理由的动物。面对一些难解的悖论—庄子称之为“吊诡”,不找出具有一定说服力的答案来,心里觉着憋得难受。
一
我碰到的首要谜团,是庄子何以眼睛最冷,而心肠又最热?
朱熹对于庄子,应该说是知之较深的。关于庄子,他有个概括性的评价:“事事识得”,“却不肯如此做去”。意思是庄子的眼睛很“毒”、很冷,穿透力很强,事事看得开;可是,却只说不做,不肯动手。清代的治庄学者胡文英更加明确地阐发了朱夫子的意思,他在《庄子独见》中说:
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肚。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庄子表面上看,悠哉游哉,不预世事;内心却充满着忧患意识、悲剧情怀,可说是“寄沉痛于悠闲”(注:陈鼓应语。)。循此而论,对于所谓“眼冷”,还可以从胡文英的说法中作一种解读:
庄子开口就说没要紧的话,人往往竟算作没要紧看。要知,战国是什么样时势、风俗?譬如治伤寒病的一般,热药下不得,补药下不得,大寒、凉药下不得;先要将他一团邪气消归乌有,方可调理。这是庄叟对病发药手段。看作没要紧者,此病便不可医。
就是说,庄子并非真的冷对世情,只不过是“寄沉痛于悠闲”,是在那里运用一种“对病发药手段”。
是呀!如果他真的完全脱略世情,他也许就不会那么热心讲学、授徒,参与对话、辩论,特别是著书十余万言了。—须知,际先秦之世,此岂易为哉?那么多字,且不说他和弟子们像缀网劳蛛似的,呕心沥血,巧构精思;单讲,记下这十多万字,总得数千支竹简吧?他们是怎样书写上去的?又是怎么刻制出来的?就是说,他们之所以肯于付出如许大的毅力与艰辛,还不是着眼于苍生疾苦,满怀着由衷的热望!
庄子头脑极为冷静,而情感却至为丰富。他既是一位探索精神、创新意识极强的哲人,又是一位不满现实、满怀理想、激情四射的诗人。闻一多先生说得特别形象:“他那婴儿哭着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怅惘,圣睿的憧憬,无边际的企慕,无崖岸的艳羡,便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
眼冷心热,是庄子知人论世、待人处世的一个基本特点,在然疑之间翻腾,在冷热之际涌荡。之所以如此,当与庄子的间世或游世的人生态度紧相关联。庄子既非绝迹红尘、山林栖隐的出世者,作为一个思想家,也不是那种完全钻进象牙之塔、纯然与世隔绝、醉心于抽象思考的“老学究”;而是生活在热辣辣、光闪闪、气腾腾、血淋淋的人间世里,苦闷地求索着,绝望地挣扎着,却又采取不即不离、相对超脱的游世态度。唯其置身于红尘浊世,方能看到种种乱象,从而热心关注,愤世嫉俗;唯其拉开一定距离,方能保持清醒头脑,冷眼相看,对于各种权力体系、统治方式、钻营手段、龌龊行为,保持高度的警惕,采取极端的鄙视与批判的态度。
当然,热心肠毕竟表现为一种参与意识、担当精神,说是不介入,实际上还是介入了;而冷眼,既是一种客观态度,又必然聚结为一种批评行为。诚如鲁迅先生所说的,完全超出于人间世的,是没有的。既然超出于世,则当然连诗文也没有,诗文也是人事;既有诗文,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从这个意义上说,热心与冷眼,二者又有其同一性。出于对现实的失望以至绝望也好,强烈的悲剧意识也好,批评立场、怀疑精神也好,既可以视之为冷眼相看,又何尝不是热心以对的直接结果!如果不是热心肠,索性就视若无睹、不闻不问,或者眼睁眼闭、作哑装聋罢了,何必要持批评立场、怀疑精神,热望、失望直至绝望呢!
“感慨万端,终不下手”,“虽知无用,未能忘情”。实际上,这也反映出一种理论与实践、认知与操作方面的隔膜与距离。这也是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绕不开的矛盾,庄子何尝例外!当然,这又是另外一个范畴的问题了。
要之,“眼冷心热”这一对矛盾概念,完整地塑造出一位伟大的思想家的人格精神、价值取向与超越意识。在权力结构无远弗届、无孔不入的笼罩下,庄子能够洁身自好,不与统治者同流合污,保持人格的高洁与独立,确属难能可贵;“他虽在人世,却和不在人世一样,眼光见地超出世俗之上,超出‘形骸之外’”(注:胡适语。),表现出一种冷峻的历史理性和罕见的超越意识。庄子之所以为庄子,标志、特色正在于此。
二
第一个谜团还没有彻底解开,第二个又跳了出来:庄子既然心肠最热,那就说明他还是深于情的。如果问题就止于此,那也倒是简单明了,入情入理,没的可说。可是,情况偏偏并不如此简单。当惠子问他:“人故无情乎?”庄子答复为“然。”惠子又问:“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答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怎么能)不谓之人?”(注:《德充符》。)那么,庄子究竟是有情无情?
看来,这里有个如何理解所谓有情与无情的问题。
很显然,后人对此认识是不尽一致的。闻一多先生说,《庄子》中洋溢着“一个哀怨的‘情’字。《三百篇》是劳人思妇的情;屈、宋是仁人志士的情;庄子之情可难说了,只超人才载得住他那种神圣的客愁。所以,庄子是开辟以来最古怪最伟大的一个情种”。看来,他是承认庄子有情的。
而冯友兰先生则认为,庄子由于对万物的自然本性有完全的理解,所以无情。可是,这并不是说他没有情感。这宁可说是,他不为情所扰乱,而享有所谓“灵魂的和平”。庄子说,人之所以有情感,是因为人的知识不够,若有充分的知识,则不会有情感。按照西方哲人斯宾诺莎的伦理学说,情感是人的束缚,若人有完全的知识,就可以把这束缚打破。人之所以不能摆脱情感的束缚,主要的原因还不是人不能避免情感的发生,而更在于“心累于物”,也就是情感发生后,不能为理所化,而累系于物。因此,庄子主张以理化情,所谓“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陈鼓应先生指出,庄子之情有两种含义;一种是真、质、实的意思,还有一种就是感情的情。庄子所谓无情,并不是说人没有感情,只是不要被感情捆绑住。
年轻学者付粉鸽认为,庄子说的无情,是无世俗之情。世俗之情有两种,一是指由欲望、心智而生的是非、好恶之情,这种情会引发贪欲、物欲、情欲,诱导人去役心于物、醉心于名,既会惰志伤身,又能造成自然心灵的蒙蔽。因此,庄子力主去除它。第二种世俗之情,指的是儒家仁义道德所滋育之情。从这种道德情感出发,要求人们做君子、建事功,为仁义而献身。庄惠之辩中,惠子作为世俗之人,求功辨名,以一己之认识与情感评判、取舍天下事物;而庄子则随顺自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两人之情,判然各异。对这两种世俗之情,庄子都竭力予以批判,表现为所谓无情;而对生命的自然之情,也就是“性命之情”,庄子则极力赞扬与追求。这种情,与真相通,可谓真情。从性命之情、自然之情、真情出发,庄子对于鲲、鹏、龟、蝶,花、草、木、石,都充满了感情;在他的眼里,物物皆有情,甚至整个宇宙就是一个充满情的场所。就此而言,庄子确实是天下最有情之人。
综合上述诸家观点,我觉得,对于庄子所说的情与无情,可以作如下理解,即分为三个层次来阐释——
第一个层次,从一般意义上讲。庄子所说的情,指的是一般人心目中的情感,包括七情六欲,还有《齐物论》中所说的狂喜、愤怒、悲哀、欢乐、忧愁、叹息、反复、恐怖、轻佻、放纵、张狂、造作等心理活动,由此交替演化,交织成情感、情绪。早在《诗》三百篇中就已经讲到了:“隰有苌楚,猗傩(义同婀娜)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注:《国风·隰有苌楚》。)知,欲也,情也,思虑也。说低湿之地的苌楚(猕猴桃),无知无虑,故能婀婀夭沃,枝叶茂盛。而人就不同了,有身为患,七情炽盛,百感萦怀,必然是形役神劳。准此而言,唐·元结诗云:“借问长寿翁,何方自修育?唯云‘顺所然,忘情学草木’。”唐·李贺与南宋的姜蘷说得更直截:“天若有情天亦老”;“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先秦以降的心理学说认为,性不得其平而为情,情是平静的心态遭受骚扰而产生的。不平便情动于中,宛如水之因风鼓浪,气之缘热力而上腾。韩愈便曾说过:“物不得其平则鸣”,庄周不平,“以其荒唐之辞鸣”。
这些情感、情绪如果不能得到正当控制,则不利于保全天性和颐养身心。释家当然更极端一些了,在佛教话语系统中,爱,竟然与贪、嗔、痴这所谓“三毒”连在一起,认为它是解脱的障碍、烦恼的根本,“爱为秽海,众恶归焉”(注:《人本欲生经》)。看得出来,庄子所主张的无情,就是要去除世俗的情感。他的理想境界,是“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高耸貌)大哉,独成其天”(注:《德充符》。)。
第二个层次,对于有情无情,采取分析、辨别态度。庄子所反对和批判的是世俗之情,却并不否定“自然之情”。尽管他认为情感是生命之累,强调情感之于人类精神的诸多负面效应,但在他的思想深处,并不是全然否定情感,并非真的认为,人应该绝情去欲,像后来的释家那样;而是强调应具“自然之情”。所谓“自然之情”,也就是真情,亦即摒弃了矫揉造作的虚情假意的自在、自然的情感。
第三个层次,以理驭情,以理化情。且看庄子自己是怎样做的:
应该承认,他的言说同他所追求的生命存在方式、所采取的生活态度是统一的。比如他的妻子故去,他就“鼓盆而歌”,这是以理化情的结果。这个理,一是想到生寄死归,生死一如—“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二是想到“人且偃然寝于巨室(从斗室里迁徙到了天地的大屋中)”,我又何必在那里嗷嗷不止地嚎丧呢!破除了对生命的执着与妄念,因而停止了哭泣(注:《至乐》。)。从一定意义上说,庄子之无情,乃是“太上之忘情”。
至于“《庄子》是一部怒书”,书中洋溢着“哀怨之情”(注:陈忱语,《后水浒传》。),如果此说成立,这又该作如何解释呢?当代学者颜翔林指出,“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庄子一方面主张‘无情’,另一方面又隐喻着对至情的仰慕”,“庄子是一个对生命万象充满同情和仁爱之心的诗性主体,是最富有感情的哲学家和诗人”。
既然是哲人而兼诗人,又怎么可能是无情的呢!这么说来,便又回到前面的“眼冷心热”上去了。
三
庄子坚持远离政治旋涡,拒绝与官府往来,不肯“为有国者所羁”,不做牺牛,态度极为决绝,没有一丝权变的表现;然而,他又奉行游世态度,明确提出“顺人而不失己”的主张。他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如实反应,无所隐藏),故能胜物而不伤。”(注:《应帝王》。)要能顺应自然秉赋而与之遨游,“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耶)!”(注:《山木》。)庄子这种行为委顺、应顺时势、自然,与其精神的凌虚高蹈,其间似乎存在着尖锐的矛盾。这又是一个谜团。
对此,当代学者颜世安分析认为,世界的复杂性和人自身的多向性,决定了人生心路历程的变化,我们无权选择所拥有的世界,但有权选择自己客串的角色,只有诗化的人生,才能在模糊的视线中把握心路之门。他说:
庄子游离于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之中,遭遇的总是力不从心,总是失意、无奈,这使他不敢真正面对人生,只有借助理想的精神世界来寻求一种慰藉。这种矛盾、对立的处世哲学,恰恰反映了游世思想的本质。游世,表层地看,似乎庄子在以一种心如死灰的委顺,来寻求内心的安宁;而深层的意义是,庄子在彻底的游戏态度中找到的精神解脱,最终不是趋向灵魂的宁静,趋向平庸的自赞自乐,而是趋向不停顿的否定,趋向把“自我”放逐在没有任何可靠性的黑色虚无中。人的灵魂在这黑色虚无中的游荡,真正的感情是嘲讽一切。这种嘲讽不是站在干净的岸边发出的,而是通过投身黑暗的浊流,以夸张的浮滑堕落,对自己所属的整个人群进行自虐性的羞辱来表达的。
这里涉及庄子的处世观问题,其核心在“保性全生”四个字上。他之所以远离政治旋涡,“不为有国者所羁”;他之所以却楚之聘,卸任漆园,都完全是着眼于此;而行为委顺,“与时俱化”,“不将不迎”,落脚点也正是:“则胡可得而累耶!”前者是为了避险,出于被动的不得已;后者采取主动,意在安时处顺,摆脱困累。从全生保性的角度看,二者原无二致。
四
与此相关联,又出现了第四个谜团,或曰吊诡:
《山木》篇中,魏王见到庄子,问他:“何先生之惫邪?”结果引出庄子关于“士有道德不能行”,“非遭时也”,“处势不便”的一番议论。这似乎和庄子的价值取向、处世态度不相吻合,甚至完全背谬—既然辞官却聘,不做牺牛,“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既然尘垢功名,秕糠富贵,珍视一己的独立人格,又怎么会有生不逢时、“处势不便”的慨叹?
对此,学术界有两种相反的思路,因而出现截然不同的种种说法。
一种是,大前提承认它的吊诡,它的背谬。那么怎么解释呢?结果和儒家挂上了钩。比如台湾学者傅佩荣认为,“士有道德不能行”,这里的道德是指道德理想,是念书人学习之后用来济世的。这个用法比较接近儒家立场。如果是道家,则行与不行全在自己,又何惫之有?这样,就会导出两种答案来:一是,如有的学者所说,庄子是由儒入道的,思想中个别方面还存有某些儒家痕迹;二是,也存在着庄子弟子中个别人以类似儒家的观点,对先生的思想加以阐释的可能性。
当代学者崔大华指出,思想史上,一个本来具有鲜明思想特色的思想流派,在其发展中,逐渐吸收、渗入一些对立的、异己的思想观点,表现出某种折衷的倾向是屡见不鲜的。在先秦,庄子思想既以儒家思想为对立面,同时也是以儒家思想为理论背景而出现的。当庄子后学失去庄子本人那样独特的精神感受和理论境界时,他们就不能清晰分辨和努力坚持这种对立,不自觉地从儒家思想中吸收某些观点,表现出某种折衷倾向是自然的。
与此思路、观点不尽相同,但有其相通、相似之处,可以清末学者王先谦为代表:
余观庄生甘曳尾之辱,却为牺之聘,可谓尘埃富贵者也;然而贷粟有请,内(纳)交于监河,系履而行,通谒于梁魏,说剑赵王之殿,意犹存乎救世,遭惠施三日大索,其心迹不能见知于同声之友,况余子乎?
其意若曰,庄子只是弃仕而并非弃世,因而救世之心未泯。既然“意犹存乎救世”,而遭逢不偶,自然就会顿兴“士有道德不能行”之叹。
不从庄子及其后学接受儒家思想影响入手,而是着眼于分析庄子发此议论的语境,及其确切涵义,这是又一种思路。
可以认为,庄子对于时君世主满怀恶感,纵使没有进行当面指斥,也完全可能抓住机会,借题发挥,予以旁敲侧击,也就是借着“何先生之惫耶”这个话头,抨击一番由于世道黑暗所带来的有志之士精神困顿、心情苦闷的不合理的社会政治现象,里面有愤慨,有悲痛,有同情。至于他的“时命、逢遇”之谈,原是话题引线,着眼点在发泄不满。
当代学者涂光社指出,庄子的“非惫也”,基于能行“道德”的精神强势,能够不知疲倦地求索与遨游,足以笑傲王侯、睥睨势要,在精神意气上压倒魏王。他讲了个寓言:腾猿获得处势之利,就能“王长其间”,反之,则危机四伏,难以自全;随后说,士人“处昏上乱相之间”,须避免重蹈比干覆辙,彻底泯绝留骨高堂的企望,甘于曳尾泥涂。寓言批判了黑暗政治,宣示了庄子安贫乐道的守持,其中也包括对迫于时势而走投无路的贫士的同情。
五
庄子提出“顺人不失己”,“不以物害己”,反对“丧己于物”;可是,他又在多处提出“忘己”、“大同而无己”、“虚己以游世”,这不是互相矛盾吗?
原来,这个“己”,在不同场合有不同的含义。“己”,通常都理解为自己,也就是我;可是,在庄子那里,“我”被看作两种形态,往往是用“吾”与“我”加以区分:“吾”是破除我执,与道合一,而“我”则相悖于道。“我”是有成心、成见的,有了成心、成见,就与自然真实的本我背离了。庄子在《齐物论》中说:“今者吾丧我”,意为今天的本我摒弃了偏执的“我”,打破了自我中心的“我”。“吾”与“我”对称,也就是本我与语言包装之后的“我”的对称。
不失己,是强调个人的独立存在价值。庄子讲,他的精神世界,“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注:《在宥》。)这里的“独往独来”,并非主张离群索居,不预世事,也不是为所欲为,一意孤行;而是要保持一种“独有”状态,就是在与人共处中保持自我,拥有自己的内在人格世界,换句话说,就是充分肯定自身的独立存在价值。
那么,庄子同时又强调,在与人相处中要能够“虚己”,这又当作如何解释呢?《山木》篇中以“虚船撞舟”为喻:
一艘船在渡河时,被另一艘没有人的空船给撞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再急躁的被撞者,也不会发怒;可是,如果撞船的上面有人在,那情况就不一样了:一当发现对面有船驶来,存在相撞的险情时,必然呼喊对方赶紧转舵避开;一次呼叫不听,二次呼叫不听,到了第三次就会口出不逊,骂出难听的话来。同样是撞船,原先不发怒,现在却发怒了,就是因为原先无人,现在有人。看来,“虚己”至关重要。人若能空虚自我(虚己)而在世间遨游,那么,谁还能恨怨他、伤害他呢!
再者,庄子强调“大同而无己”,这里讲的是一种生活态度,甚至是一种精神境界。像庄子《在宥》篇中所讲的:至人独处时寂静无声,行动时变化无常。引领纷杂的人群,游于无始无终的境域;独来独往,与日俱新;容貌形躯,合于万物同化的境界;万物大同,以致完全忘却了自我。
看得出来,在“虚己”、“无己”与“不失己”中,“己”的含义是判然有别的。
六
庄子指出,“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不能干预)”;又说:“古之真人,不知说(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喜),其入不距,翛然(自由自在的样子)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注:《大宗师》。)。既然如此,那就听其自然好了。可是,他却特别注意、反复强调保身、全生、尽年,其间显然存在着尖锐的矛盾。这种生的执着与死的解脱,形成了一个两极对立的谜团,这又当如何解释?
其实,这是属于两个层面的问题:不应视之为相互抵牾,甚至两极对立。
一个层面,是从生命可贵应该爱惜这个角度来说的,它的性质,属于价值判断。海德格尔有言:“死把一切完成都超完成了,死把所有一切限制都超限制了”。死亡既是完成,更是一种消解,它把人生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全部带走,使之消失净尽。所谓“死去原知万事空”是也。
当代学者杨国荣指出,以确认个体存在价值为前提,庄子将生命价值提到了重要地位,他说:“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注:《大宗师》。)。也就是生命的自然延续未因外在戕害而中断,以此为“知之盛”,显然表现了对生命存在的注重。生命存在首先与感性之“身”相联系,必然相应地体现为对身体的关注。
在《让王》篇,庄子谈到,“能尊生者,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对于这种“危身弃生以殉物”的行径,他是颇为不屑的,讥之为“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
而另一个层面,是从生与死的同一性来说的,这个命题属于事实认定。生与死,不过是一种生命形态向另一种生命形态的转化;生死是同一的,同归于“道”这个本体。“道”是生命的归宿,也是万物的归宿。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生者死之徒(同类),死也生之始”,“已化为生,又化为死”(注:《知北游》。)。既然消解了生死的差异,那么,对生或者死,也就应该无动于衷。所以说:“死生无变于己”。
七
说到吊诡,庄子在对待言语问题上,表现得至为明显。这算作第七项吧。
庄子一方面怀疑以至否定语言表达的有效性,说是“道不可言,言而非也”(注:《知北游》。),意思是,真正的“道”是不可言说的,任何具体言说,都只会使“道”受到损害,或者遮蔽;另一方面,他又不只一次地在多种场合,对于“道”作反复的阐述,有人统计,“道”在《庄子》一书中,共出现三百五十三次。既然“不可言”,为什么偏要“言”,还要不厌其烦地反复阐述呢?
原来,“道”与“言”是一个矛盾结合体,它们的关系很密切,却积不相能。人们进入认知世界,必须借助概念、借助语言,所以说:“语言是我们存在的家”;可是,语言同时又会成为人类的精神桎梏,成为认识世界的一道屏障,因而有“语言的牢笼”之说。庄子似乎早就意识到了这个矛盾。他说:“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天地与我共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注:《齐物论》。)前者表明,道不能依靠言说,有时越是言说,越容易招致误解,对道的理解,需要建立在自我心灵的内在领悟上;后者发问:既然已经是同为一体了,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既然已经称之为“一”了,怎能说是无言呢?“严格地说,大全,宇宙,或大一,是不可言说底(的)。因为既是至大无外底(的),若对之有所言说,则此有所言说即似在其外。”(注:冯友兰语。)此其一。
其二,语言具有局限性,它未必能反映精神深处的本质,因此应该超越它。庄子《秋水》篇中指出:“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致者,不期精粗焉(不能依赖精或粗的概念来界定)。”在庄子看来,用言语表达出来的,都会使原意大打折扣(“言辩而不及”),从而引申出“言尽悖”的结论。这一点容易理解,因为我们日常接触到、感知到的事物,都是立体的、多维的;可是,一当诉之于语言、文字,就成了平面、直线、单维的了;会有大量的信息、内涵被过滤掉。这是从表达角度讲,若是再把理解这一层加进去,由于读者或者听众的视角选择、理解程度上的差异,更会使得原貌的复原难以实现了。
还有第三层,叫作“不说也罢”。现代著名女作家萧红说过这样一件趣事:小时候,她酷爱一首唐诗,叩其缘由,并非由于它的内容,而只是欣赏它的声调和韵味。后来,有人把这首诗做了详细的分析、讲解,尽管讲得头头是道,但是她听过解释之后,却再也不想读这首诗了。原来,唐人作诗,惟适己意,并不刻意求解;好像那种神奇而模糊的虚灵境界,一经求其“甚解”,哪怕是偶涉唇吻,也会倏尔消失似的。
还有两句上古时传下来的民间谚语:“山川而能语,葬师食无所;肺肝而能语,医师色如土。”那些专门为人看坟地风水的阴阳先生,面对山川、陵谷,说得头头是道,活灵活现;可是,假如山川、陵谷也能够起来说话的话,这些“葬师”便没处混饭吃了;医生之于肺肝,也同样面临着这样严峻的挑战。
此间的吊诡在于,既然“道”不能用语言来表达,那么,请问庄老先生:您的“道”不也是靠着语言来传播的吗?莫非说,您那洋洋洒洒的十余万言,并未起到阐述、流传的作用?就此,有的论者做如下阐释:《庄子》一书中无论是“寓言”、“重言”还是“卮言”,都属于诗性语言。作为一种诗意言说的话语方式,它们已经超越了普通语言的逻辑根性和工具本性,从而跳出了“言道的悖论”的陷阱。这应是庄子及其弟子的一大话语策略。
当代学者林春红认为,在《齐物论》中,庄子指出了“有我”的本质是人类对语言的发明与运用,因而,他本人不得不借用语言来表达他的思考。但借用归借用,事实上,庄子还是不可避免地表示怀疑,流露出对自己所“言”的吊诡心理,以致于最后终于连“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也无法分辨了。语言是人类文化的承载工具,否定了语言,也就等于否定了文化。庄子用他独特的吊诡之言,树立了一种反文化的姿态,但现实中并不可能真正否定了文化,庄子的意义在于他最先扮演起我国文化史上的反叛角色,成为与正统儒家文化相得益彰的另一个传统。
当年,大诗人白居易曾以诗致诘老子:“言者不言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智)者,缘何自著五千文?”我欲效颦,于是套用白诗,也写下几句俚词:“道不可言还要言,蒙庄吊诡自难圆。多亏十万珠玑字,留得千秋说梦篇。”
八
与“言尽悖”相对应的,是“辩无胜”。庄子认为,辩论没有必要。本来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可是,辩者却“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结果“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最后双方都没有赢家,更不可能有什么结果。既然如此,那么,在实际生活中,庄子又为什么参与多项的辩论,特别是同惠子?
这真是一个待解的谜团。
庄子对于是非之辩,是持否定态度的。当代学者就此多有阐发与论列:
王博指出,在庄子看来,事物之间,没有同是,也没有同非,这世界是不可以用一个统一的标准来切割的。既然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没有一个“正”,又何必要争一个“正”呢?庄子一定是厌倦了这世界上的争论。他要从根本上来摧毁这些争论的基础。
杨国荣认为,争论的各方往往从一偏之见出发,仅仅抓住“道”的某一方面,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所谓“辩也者,有不见也”。如此争辩的结果,则是愈辩而离道愈远,“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而作为整体的道,也往往由此而被片面化。
不仅此也,而且,还有一个辩对形式的效果、作用,亦即有没有必要的问题。且看庄子在《齐物论》中是怎么说的:
假如我同你辩论,你胜过我,那么,你真的对吗?我真的错吗?我胜过你,你没法胜过我,那么,我真的对吗?你真的错吗?是一人对,一人错吗?还是两人都对,或者两人都错呢?我与你都无从知晓。世上的人都被偏见所遮蔽,那么我要请谁来做裁判呢?请与你意见相同的人来裁判,既然与你意见相同,怎么能够做出公正的裁判?请与我意见相同的人来裁判,既然与我的意见相同,怎么能够做出公正的裁判?请与你我意见都不相同的人来裁判,既然与你我意见都不相同,怎么能够进行裁判?请与你我意见都相同的人来裁判,既然与你我的意见都相同,怎么能够进行裁判?如此看来,我与你以及其他的人,都不能判断谁是谁非了,还要期待别的什么人吗?
基于此,庄子做出了应该取消辩论、中止判断的结论。
当然,庄子的这些意见,都是针对前人、时人、他人而发的,而并不包括自己。
当代学者颜翔林就此做出了剖析:“庄子主张中止判断,是对于以往的意识形态而言;而他自己常常是以自己的观念,对现象和其他观念不断地下判断的。他的中止判断,只是消解他者之见的方法,或者说是解构已经成为定论或‘正见’的观念。另一方面,庄子反对各种辩士和辩论,而他自己如同所有辩士一样,非常喜爱辩论,例如他和惠子之间,无时无地,不择题目、对象,进行辩论与争执。他的辩才卓荦超群,‘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涯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奇见之也’。因此,庄子本身也存在着矛盾和悖论。”
“庄子本身也存在着矛盾和悖论”,这当是并非结论的结论。
九
庄子“本无心于艺术,却不期然而然地会归于今日所谓艺术精神之上”。台湾学者徐复观先生的这一论断是很准确的。受其启示,我在读《庄》中碰到了第九个吊诡——
庄子在文学方面成就之高、给予后世的影响之大,是绝对出乎他的预料之外的;而按照他自己的本意,着力点也并不在此。他对于文学艺术是鄙薄的,想来这可能与他抱持“无为”的思想态度有关。无心为文,而文章上启诸子,下开百代,成为中华文苑中的绝世奇葩,说是吊诡也好,说是谜团也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说怪不怪,从创作规律的角度,我们可以略窥端倪。
哲学与文学统一、结合,相融相生,互为支撑,相得益彰,这是《庄子》艺术上取得成功的关键环节。闻一多先生曾经指出,文学要和哲学不分彼此,才庄严,才伟大,哲学的起点便是文学的核心。那思想与文字、外型与本质的极端的调和,那种不可捉摸的浑圆的机体,便是文章的极致。
当代学者刁生虎认为,庄子其人其书成就卓越、地位崇高的原因,实与其所采用的独特的表意形式密切相关。那就是庄子借助以文学写哲学、以诗入思、以艺进道的方式,将自己的哲学观念进行了极为巧妙的文学转化,从而使其突破了哲学的界限,而跨入了文学的殿堂。为了突破哲学的界限,实现文学转化,做到了哲学理论的形象化,哲学概念的生命化、人格化、境界化,以及哲学语言的诗性化。
文学创作是与功利目的绝缘的。郭沫若先生认为,庄子“天才的秘密”,就在于“不敢怀庆赏爵禄,不敢怀非誉巧拙,辄然忘吾四肢形体也”这句话上。“人能泯却一切的占有欲望而纯任自然,则人类精神自能澄然清明,而人类的创造本能便能自由发挥而含和光大”。文学创作“法天贵真”,以“自然流露”为最佳。
这些精辟的分析,是与庄子的创作实践恰合榫卯的。唯其能够超越现实的狭隘的政治功利与物质功利,他才能以其包容万有的开阔胸怀,纵横如意,挥洒自如;唯其能够“法天贵真”,“自然流露”,才能“一语天然万古新”,无论是以形象状写人生,或是以抽象演绎人生,都能充分揭示人与世界的终极奥旨,具有范式意义。
中国传统文论主张,文格映照人格;“有一等胸襟才有一等文字”。正是庄子的独立不羁的人格,追求超越性的精神价值,使他成为伟大的思想家与文学家。
而这一切,又都是不期然而然,于无意中得之的。
十
如果说,上述这些“连环结”、“迷魂套”还可以解开,那么,庄子的最后这个吊诡—他的“前古典”的立场与“后现代”的眼光,是怎么奇妙地结合在一起的?对我来说,可就是处于无解状态了。
我弄不明白,崇尚上古“至德之世”,质疑知识、科技,向往文明社会形成之前的敦厚质朴、无知无识的自然状态,在在都反映出前古典立场的庄老夫子,何以会在许多哲学理念方面—诸如强烈的批判精神、解构性的思维方式、包容性的学术态度、反理性倾向和多元化思想等—与当今西方的后现代哲学恰相吻合呢?
庄子的哲学思想中,含有一种虚无主义、神秘主义色彩,这使人想到西方那位后现代理论的先驱海德格尔;而作为异质文化的代表,庄子的反传统、反常规的哲学立场,又会让人把他和专门颠覆权威与真理的德里达的解构主义联系起来;庄子崇尚天道,反对权力对于人的压抑与扭曲,反对体现权力的“有为”与“机心”,又同福柯的消解权力与知识的合谋,有某些契合之处。
正如当代学者陈怡所分析的,从时间上来说,庄子与后现代毫无关联;但在空间上,庄子反对个人主义、人类中心主义,消解了社会上的成见,改变了人类认识的固定结构,将物质主义引向精神主义,崇尚精神自由及个性解放,这些和后现代的内涵是一致的。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庄子是当今后现代的思想先驱。
这一现象的出现,再一次印证了钱锺书先生的卓见:“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中西文化虽然思想方法、话语模式不尽相同,但从根本上来说,却自有其相同相通之处:“心同理同,正缘物同理同”,“思辨之当然,出于事物之必然,物格知至,斯可以百虑一致、殊途同归耳”!
可不可以作如是观—庄子的怀疑精神、相对主义和超前眼光,他的哲人而兼诗人的气质,多向度、多元化的思维方式,个人因素固然占主导地位,属于基本成因;而从人类社会学角度看,时代、社会的因素,同样也是不可忽视的?战国中后期是社会大发展、大变革、大动荡、大交替的时代,惨酷、多变、转型的社会现实,生存的困境与压力,生命的价值与意义的扭曲,理想与现实的激烈交锋,都应是酿成这种奇异的思维方式、思想观点的催化剂。
“正言若反”(注:老子语。)也好,吊诡、悖论也好,它们并不牵涉对错问题,目的不在于提供知识、经验;而是作为一种思维方式、语言艺术与话语策略,最终归结到智慧层面上。我一直在思考,庄子在《齐物论》中说的那句话:“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真实用意何在?它究竟是宣泄一种知音难遇的旷世的悲哀,还是昭示一种坚定的自信呢?还是二者兼而有之?
不管如何解释,有一点当是确切不移的:随着时代的发展,他的超前眼光与创造性思维,肯定会越来越受到世人的理解与重视。
结语
概括地剖析上述十个方面的吊诡或曰谜团,大别之,可以划归三类:一类是属于庄子自身(个性、情感、取向等)内在的矛盾,比如眼冷心热、有情无情、凌虚高蹈与委顺自然、前古典与后现代之类的命题;一类是庄子所提出的系列的悖论性思考,比如言尽悖、辩无胜、文无心等;还有一类,介乎两者之间,像忘己而不失己、生与死、时与命等,既具有自身内在性质,又纯属于思辨范畴的命题。统而观之,涉及人生哲学、性命之理、生命体验方面诸多重大课题。认真加以阐释、剖析和破解,有助于加深对庄子本身的认识,揭开庐山的真面。
至于吊诡现象的出现,有一些反映了对于庄子其人其书解读中的不同视角、不同认识;个别也有逻辑推理方面的问题;更多的属于传主本身固有的矛盾性。其实,作为一位绝古空今的思想巨人、文学天才,思想、言行方面呈现一些吊诡、背反情况,原是正常现象。崔大华在《庄子研究》一书中,对此做了明确的分析:“任何人都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这些矛盾不仅出现在这个人不同的人生阶段,甚至就在同一时刻,一个人就可能出现自相矛盾的思想或行为”。因此,“从矛盾的角度去分析、理解庄子思想,是符合实际的,是科学而合理的。我们不能因为庄子讲了几句齐生死、甚至死比生好的话,就真的认为庄子热爱死亡,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养生保命、曳尾涂中呢?我们不能因为庄子讲了几句齐是非的话,就真的认为庄子的头脑里没有是非观念了,如果真是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大骂当时的统治者、批评儒墨诸家学说呢?”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把庄子视为一个活生生的、思想感情相当复杂矛盾的人看待,承认矛盾,分析矛盾,理解矛盾,这就是我们研究庄子的基本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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