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重庆-赤子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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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伟大的三峡移民既是重庆的立市之本,同时又是当代爱国主义伟大行动的一次重大事件。重庆人民在三峡大移民中所作的特殊贡献,无疑是一页必将载人中华民族史册的壮丽诗篇。2002年至2003年间,笔者有幸专门对三峡移民作了专题采访,其中有3个镜头令我终生难忘。

    2002年6月6日清晨,在大江边的一个山村路口,王朝珍奶奶就要离开她居住了84年的水市村了。她身边是成百上千人的送行队伍和喧天的锣鼓声,在无数遍叮咛、祝福中夹杂着的是无数声离别的哭泣。

    欢送的彩旗飘扬在猎猎晨风中,载人的汽车发动了隆隆作响的马达。全村人都要走了,但谁也没有第一个登车,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王朝珍奶奶。

    已当爷爷的长子过来想搀扶老母上车,不料老母轻轻将老儿的手一一推。

    妈,咱走吧,乡亲们都等您哪,啊!儿子有些着急。

    老母不理会,一句话不说,转头寻觅了一下,找到了:她的目光落到了一岁的重孙身上。

    好娃娃儿,来,给老宅居磕个头……老人缓缓按下重孙,自己又颤颜巍巍地双膝跪地……

    妈一一儿子大哭一声,随之跪在后面,俯首贴地。

    奶奶--祖奶奶

    全村要走的人都跪了下来。紧接着是一片朝圣般的祈福声……

    奶奶,你迁移到的江苏,是我的家乡,那儿也有长江,比这里还美……我忍不住也挤过去同乡亲们一起将王朝珍奶奶搀扶起身,并从心底迸出这样一句话。

    我看到老奶奶的眼里闪出一丝光亮,然后义无反顾地拉着重孙,头也不回地上了车,直到远远地离开了那个绿水靑山的江边小镇……影子渐渐变得模糊,模糊……

    我发现那是由于我的眼泪。

    7月9日,上午10时刚过,炙热的阳光便开始朝头顶泼洒。

    又是大江边的一个小村,又是成百上千人的送行队伍和喧天的锣鼓声,又是无数遍的叮咛、祝福和无数声离别的哭泣。

    怎么办?总指挥,已经超过预定出发时间两个多小时了。再这样等下去会耽误整批移民搬迁任务的呀!镇长急得团闭转,已经不知第几次向相任外迁总指挥的副县长请示了。

    总指挥双眉紧锁,只见他不停地在大树底下的那块石板上来回急踱,却不吱一声。终于,他再一次抬头……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在同一个地方、向同一个方向,他几乎抬过上丁次头了。但总指挥必须继续抬头,继续抬头观察那棵大树权杈上的动静……

    那是农舍前的一棵近百年树龄的老槐树,盘根错节。身后是柑橘满坡的山,前面是百米相望的大江。透过树干的丫杈,既可见逐浪翻滚的江流,又可见汽笛声声的舟船。

    此时,树杈上有个用塑料布搭盖的小棚子,那棚子里坐着一个老人,一个与老树同龄的老人。她叫什么名字,村里巳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了,就连她的儿子、儿媳也记不太清,大伙儿只叫她水娘。

    据说水娘出生的那一年长江发大水,江水一直淹到她家门口,大水一淹便是三七二十一天。水娘的母亲死得早,父亲和两个兄弟又被那场洪水吞噬了,最后只留下她和那棵槐树。

    水娘和槐树从此一起饱受岁月的沧桑。是新中国给了她新的生命和新的家庭,还有满堂子孙。

    有一天孙女告诉她,说政府要把家门口的这条大江修成大水库。

    咋修成水库?水娘问。

    就是不让大江下游的人淹了。

    水娘点点头,明白了。

    又有一天孙女告诉她,说我们要搬家了,搬到广东去,就是搬到大海的边边

    一定要搬?

    一定要搬,政府说的。

    水娘再也不吱声了。

    后来房子被拆了。孙女她们都临时住在亲戚家里,并且特意为老祖宗准备了一张席梦思床。

    水娘执意不去。她对孙女说,她要再看一看大江。

    可看不到呀!一屋前有了新的人家。

    把我抬到老槐树杈上。老祖宗瓮声瓮气地说。

    儿孙们一听乐坏了,连夸老祖宗雅兴不小,说行行,满足您老。

    一大帮人好不容易将老人抬到老槐树杈上,不想老人越看大江越发痴呆,不是流泪就是喃喃自语着什么。一句话,怎么劝也没用,就是不下来。

    这可急坏了家人,急坏了村上干部,也急坏了镇上县上的领导。移民计划争分夺秒,就像战场动员,说谁走就谁走,说哪时走就哪时走,不可延误,如同军令。

    村干部千呼万唤不见效果后赶紧请来镇干部。镇干部口干舌燥仍见树上的老人家岿然不动,不得不十万火急地搬来县领导。

    指挥长面对已在老槐树上度过了4天3夜的老人家,还能说什么。你们,包括我,有谁比得上水娘对故土的感情?对大江的感情?让她多看几眼吧!指挥长含着眼泪对身边的干部和群众说。

    接住哟水娘,您渴了就喝口瓶子里的水,这是我特意从您家后面的山泉中灌的,甜着哩!指挥长再一次向上递过一个小可乐瓶子。

    码头上送行的船只,送行的锣鼓,还有送行的叮咛声和离别的哭泣声,都渐渐停止了,目光全都转向老槐树。

    是风还是雨?老槐树突然动了一下,树叶尖尖上掉下了水滴……

    我要下来一一是水娘在说话,随即见她双腿向下一伸。

    快快,赶紧接着……指挥长急忙命令。

    于是,老槐树下哗地一下簇拥了不知多少只手。

    水娘安然落在众人的手臂之上。随后她又像一尊庄严的大佛,被前呼后拥地抬向远行的外迁船队上。那场面庄严而隆重,比得上当年皇上动驾之势。

    送行渡轮笛声齐鸣,锣鼓敲得更响更脆。远行的船队徐徐启动,留下长长的一片白浪在翻卷

    我发现自己的眼里又是泪。

    这是另一年4月的某一日。又一次外迁移民要动身了,可村民黄德发却忧心忡忡地蹲在地上不吱声。

    走吧老黄,船都要开了你还在磨蹭啥子?村干部过来催道。

    黄德发哭丧着脸,低头道:我一直还没敢给我娘说外迁的事呢!

    你……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不跟老人家说清楚呀?村干部急了。

    黄德发来火了,双脚用力踩地我咋不想跟她说清楚嘛!可你不是不知道咱这峡江一带自古就有六十不出门,七十不留宿之说!我娘她从进咱黄家后就没离开过一回村子,现在她都88岁了,天天守着那口大红棺材哼着送终的小调,你让我怎么跟她说?说让她现在挪窝?告诉她死后不埋在长江边?我……我能出得了门吗?

    村干部默然无言,只得叹气。

    发儿啊--

    哟,是我娘在叫哪!黄德发赶紧进屋。村干部也跟了进去。

    娘,你有啥吩咐?

    老母抬了下眼皮,不满地瞪了一眼儿子:人家都搬了,就你落后!

    啊哟娘你……你都知道了?五十好几的黄德发扑通一下跪在老母亲跟前直请罪。

    起来吧,儿老母亲颤颤巍巍地从小木椅上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那口放在正屋中央的寿棺前,用手轻轻地擦了擦棺盖上的尘灰,又用手指头敲了几下木头,那寿棺立即发出几声清脆的音响。

    老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

    知道这寿棺咋要大红色的?她问儿子身后的村干部。

    村干部点点头这是咱峡江人家的风俗。听说过去只有楚国的王公才用红寿棺,后人为了纪念这位曾经给峡江人民做过好事的王公,所以在咱峡江有划龙舟和老人去世后用大红寿棺的风俗。

    你懂你懂!老人挥挥手,然后对儿子说,搬吧,带上我的这口大红寿棺!说着,老人迈开小脚,一跛一拐地向外迁的队伍走去。

    儿子黄德发恍然大悟,赶紧直起腰杆,满脸神气地朝村上的人喊道快来帮忙,抬我娘的宝贝疙瘩!

    来啦,来啦!村上的男人们老的少的全都过来帮忙。阳光下,那口大红寿棺格外醒目地出现在外迁移民的队伍中间……

    奶奶走好!

    奶奶走好!

    村上的女人们老的少的全都簇拥在88岁的谭启珍老人周围,不停地亲热呼唤着。

    走,孩子们,哨到新家去。

    走,到新家去!

    又一队浩浩荡荡的外迁移民告别三峡,走得很远很远。队伍里的那口大红寿棺则在我眼前不停地摇晃着,直到再一次模糊。

    我发现自己的眼里依旧是泪……

    百万三峡移民,对重庆人民是一次伟大的考验。这其中,重庆上上下下所有干部和群众为之奉献的爱国之心、赤子之情,令天地动容。

    写重庆,不写三峡移民,就等于没写重庆。写三峡移民,如果少说了甘宇平这个人,就等于少了精彩的篇章。甘宇平虽然并不代表重庆三峡移民的全部,但甘宇平无疑是三峡移民中不可或缺的一个核心人物。在写本章的时候,我想先说说甘宇平同志,是因为我和所有知道那些从事重庆三峡移民工作的人都敬重他,就像敬重众多重庆市的领导千部一样。

    历史是客观的,作为报告文学作家,我想自己有这种责任,虽然顾此失彼在我们笔下常有,但既然我们了解了一些历史,就应当像尊重客观世界一样去尊重它。

    写甘宇平,首先是因为我们能从他那里知道许多老百姓并不知道的关于党中央对于三峡移民及重庆工作的非常重要的历史性决策和恩泽的形成过程,而对这,必须尽可能地记录下来一随着三峡丁程的完工、随着三峡移民工作的结束,重庆直辖市的历史可能更多地偏向经济和社会方面的发展,这种变化随着时间的久远,人们也会对曾经有过的一段极其重要的三峡移民史渐渐淡忘,甚至到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步。因此,记录下这个历史时期我们的党和当代政治家们曾经对重庆和重庆三峡移民方面的政治决策与恩泽,非常有必要。历史虽然是人民创造的,但英雄和领袖的作用绝不可少,这也是事实。

    甘宇平可以称为甘老了,1939年出生的他,是地道的四川人。西北工业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重庆特钢厂,1984年出任冶金部第18冶金建筑公司副总经理兼副总工程师。1989年任四川省建委主任,1992年任省长助理,主管三峡移民工作。1993年任副省长,次年又兼任省政府秘书长。甘宇平经历了三峡丁程开工后的几乎所有重大事件,中央领导对三峡工程尤其是移民工作十分重视,每年都要来库区视察,而多数是甘宇平陪同。1998年,年届六旬的甘宇平陪同江泽民同志视察三峡工作。一路上,江泽民询问了许多三峡工程和移民方面的问题,并作了很多非常重要的指示。

    有一次江泽民问甘宇平:老甘你今年多大了?

    甘回答:总书记,我已到了您所说的软着陆的年龄了。

    江泽民听后笑了,用手指指甘,说:你在劫难逃,继续干吧!

    中央有规定,副省级干部可以千到60岁,但甘宇平因三峡移民工作,中央一直没有让他退位,直到现在他已是68岁了,仍然在工作岗位上,只是现在他的职务换成了重庆市政府顾问、国务院三峡建委委员、全国政协常委正部长级广。像甘老这样的年龄和职务怕在省部长级中是个特例。要不江泽民同志当年数次冲甘宇平笑着说他在劫难逃。这话的意思是:你甘宇平对三峡移民工作熟悉,如此重大的历史贵任,非你莫属。

    甘宇平自己说,他这十几年在从事移民工作中,有几件事印象深刻。第一件事是在1992年8月访日时,当时的日本首相竹下登先生听说甘宇平是负责三峡工程中百万移民工作的官员时,曾感叹地对甘宇平说甘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世界上拥有100万人口的国家应有30个左右。你负责搬迁100万移民,相当于搬迁一个国家!

    当时我听了很受震动,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很重。甘宇平说。

    第二件事是,1997年全国人大会议期间,甘宇平作为人大会议新闻专场会上的有关三峡移民工作的新闻发言人,在此次记者招待会上,他面对美国等几个西方记者的挑畔,严正回答了有关三峡移民的问题。这次记者招待会上,我明显感觉和体会到,百万::峡移民确实是个世界级难题。西方人一直关心三峡工程,有所谓的人权问题,有环境问题,有工程和移民资金问题。记者招待会上,气氛非常紧张,但在私下,我同几个西方记者交流中用比较耐心的态度和客观的事实向他们作了相关的介绍,达到的效果比较好。这也进一步使我意识到自己所承担的工作责任。比如像三峡移民资金问题,后来我们提出了一句话叫做三峡移民资金是个高压线,绝不能撞之后,各级在进行移民工作中始终牢牢记住了这一句话,效果非常好。

    甘宇平讲的第三件事是:对待三峡移民工作和三峡工程,从以江泽民为核心的党中央到以胡锦涛为总书记的新一届中央领导,不仅一直很重视,而且在决策

    时始终坚持与时俱进和科学发展观。比如关于移民问题,1998年前,三峡移民主要是靠就地后靠来安置移民。后来我们发现,由于库区人多地少,可容纳的移民十分有限。朱镕基在1998年巡视库区后明确指出:你们现在这样仅靠一个就地后靠的移民做法,就像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三峡移民一定要尽可能地外迁,这既是@万移民任务的必须,也会对改善库区环境有莫大好处的。正是朱镕基同志的这一英明决策,才有了后来的外迁移民的战略调整。

    当时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在库区搬迁过程中的中小型企业问题。库区的这些企业当时搬迁不动,原因是这些企业大多设备陈旧,生产工艺落后,出来的产品没有市场。我们汇报后,朱镕基同志就非常明确地告诉我们,你们应当尽可能地将这样的企业关闭破产,拿钱走人!这一决策极大地解决了库区企业搬迁的难题,我们后来利用政策优势,对搬迁的1397户企业中709以上实行了关闭和破产处理,不仅顺利完成了工矿企业的搬迁任务,而且为改善库区生态、调整库区工矿企业的产业结构,起到了一举两得的积极作用。甘宇平对此极为感慨。

    朱镕基同志还有一个大手笔值得记住。甘宇平说,国务院在研究决策调整移民外迁战略和对库区企业实行关闭破产处理的同时,有一天,时任国务院副秘书长的原重庆市副市长李德水突然从北京打电话给甘宇平,问甘还有什么事需要说说的。甘宇平就说了随着三峡工程接近完工,库区的地质灾害问题,应当引起高度重视,因为库区的地质灾害随时都在威胁人民生命和国家财产。这一天,甘宇平与李德水用红色电话整整为此事通了一个多小时的话。而正是这次通话后,朱镕基总理在主持三峡工程工作会议时,亲自拍板从三峡工程建设基金中拿出40个亿治理库区地质灾害。朱镕基同志在会上说,我们绝对不能发生,在某一个晚上突然有一个移民城市垮塌在长江里的悲剧。一旦发生这样的事,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中央领导的决策和忠告,我是历历在目……甘宇平对这样的事,记忆犹新,并为与李德水用红色电话通了一个多小时话的结果时常感怀―甘老说,他十几年从事三峡移民工作,这事是最得意的。

    当然,甘老他们促成的库区地质灾害治理问题,功在千秋,自然值得骄傲一胡锦涛为首的新一代领导人,对三峡移民和库区工作更加重视,并且事事处处体现了坚持科学发展观的理念。甘宇平印象最深的要算温家宝总理在对待三峡库区的污水治理和第三期地质灾害投人问题工的魄力了:温总理主政国务院工作后,在第三期三峡地质灾害治理问题上,又一下拿出60个亿。同时对库区污水治理给予髙度重视,在调查研究中认真听取库区同志的意见,要求有关部门拿出科学的治理方案。充分体现了胡锦涛总书记和温家宝总理等新一代领导人对库区人民的关怀。甘宇平谈起这些事,满怀深情。

    有中央的与时俱进的决策和科学发展观的指导,才有了今天我们重庆百万三峡大移民工程工作的顺利进行。这一历史事实,我们谁也不能忘记。甘宇平强调说。

    是的,百万三峡移民丁―程正是在中央的上述思想和原则的指导下,才有了重庆人民破解世界级难题的伟大战役的胜利可能和光辉诗篇一一

    纵观世界水利史,中国的三峡工程确实伟大,它是人类征服自然的又一次伟大实践。

    长江是中国牛存与发展的大血脉,影响着中国的前途与命运。然而长江之水,在造福于民的同时,又因它的不驯性格,致使沿江特别是中下游地区的人民饱受洪水灾难之苦。

    将来高峡出平湖后,三峡水库所形成的优势还在于它构筑起了一个效益巨大的长江航行新天地。预计到本世纪30年代,通过长江峡江坝址的年货运量可达5500万吨,客运约400万人次。届时,从重庆到宜昌所形成的660公里的深水航道,真正使我们看到天堑变通途的壮丽景象。

    然而,三峡工程毕竟让所有的人感到在它能够带给我们巨大效益的同时,某些局部的牺牲将是不可避免的。移民便是其中最重要的关键的一项。

    目前,世界上排在最前列的大型水电站有巴西、巴拉圭合建的伊泰普水电站,其移民仅为4万人,非洲的加纳沃尔塔枢纽移民为8万多人,印度的萨塔萨洛瓦水库移民为10万人。中国人太多,中国人又习惯随江河而居。在新中国建设的几万座水库中,移民共超过1800万人,单库过30万移民的就有好几个。它们是新安江水库,移民30万人;丹江口水库,移民38万人;三门峡水库,移民40余万人。这一方面展示了我们在社会主义条件下中国移民工作的卓著成就;另一方面,我们的政府也饱尝了没有安置好移民所造成的种种后遗症的尴尬。

    修建三门峡水库的移民也许是最惨烈的一个群体,那既有过去国力贫穷所致,也有决策本身的失误。三门峡水库已经成为历史,今天的因建水库而建市的三门峡市美丽如両,而在这美丽如両的城市背后,是当年几十万库区移民用牺牲自己的全部利益作为代价的。我们在此诉说他们的不幸境遇,其实正是想说明水库移民工作难度和今天三峡移民是在怎样的一种背景下举国家之力而进行的又一场伟大壮举。因为二峡工程是长江上的第一大坝,而三门峡则是黄河上的第一大坝。它们的共同点都是经过全国人大代表举手表决通过的大型水利工程。氏江与黄河一南一北,一个今天一个昨天,而两个大坝的移民,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

    当年的三门峡水库修在黄河边。这里的第一批移民告别家园时,我还没有出生。因此只能听生活在黄河边的女作家冷梦给我和读者们讲述黄河大移民的故事。

    1956年的秋,刚到,三门峡一带下了一场难得的雨水,后来水库的移民们说那是老天同情他们告别家园所流的泪。老天要流泪,这事非同一般。

    那时的移民任务和安置地,全都由国家计划和决定的,你去不去那可是政治任务,是支持还是反对社会主义建设的大是大非问题,阶级敌人想破坏是妄想,我们革命群众坚决不答应如此的宣传标语在当时的库区比比皆是。为了确保移民工作的全面展开,有关部门为首批到宁夏的移民安排了一个特别的先遣队也是移民,且必须是青壮年,共5208人。出发那天,举行了隆重的仪式,县上乡上村上的干部们全部出动,并且动员了几万人的欢送人群。先遣队的移民们个个精神抖擞,胸前戴着大红花,无上光荣。因为根据文件规定,先遣队的移民必须以党团员和贫下中农积极分子为主,中农和上中农基本上没有,什么地主富农更不在其列,所以,当时库区的百姓出现了父子、夫妻、兄弟、姐妹踊跃争当先遣队员的动人场面,有个乡分配移民的先遣队名额是154人,结果报名的达1087人。有人因为没有能争取到当先遣队员而咬破手指,写出血书交给领导,以示决心。那时政府的威望在人民群众中说有多高就有多髙。

    但当移民们扛着铺盖,带着农具,千里迢迢来到目的地一贺兰山下的平吉堡,一看便傻了:这里紧挨光秃秃的贺兰山,为沙漠边缘地带,不是半人高的茅草地,就是光秃秃的一大片望不见边的石头地一移民们称那些沙漠边缘的荒芜之丘。怕啥,这是毛主席叫我们来安家的,再苦也吓不倒我们光荣的三门峡移民!有人这样面对风沙豪迈地说。先遣队的移民们再也不吱声了,默默地在荒滩上搭起了几个草庵子。来年春天,他们借得当地人的拖拉机,居然还种下了40余亩麦子……新的家园就这么安了下来。

    但一个春夏秋冬过去,移民们辛辛苦苦种下的麦子在即将收成的时候,被一场风沙伴着的石雨,吹得形无踪影。

    三门峡移民留下的伤痛,无时不在向黄河诉说着。

    在今天,像黄河移民那样的苦难与贫穷历史是不会发生了,然而它在留给我们许多痛苦的教训的同时,还有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那就是任何一项重大的水利工程的移民政策在其决定之前,必须注意科学性、现实性以及丝毫不能动摇的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离开了这几点,特别是最后的这一点一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我们将为之付出的代价不可估量。

    三峡移民远远超过过去任何一座水库的移民,甚至是过去几大水库的移民总量。根据规划,三峡工程的全部移民实际超过120万人。这仅仅是人,迁移一个人,就会有与之同迁的物,而物的概念远远比人的数量大出几倍。长江二峡水库以后的水位基本稳定在175米,也就是说在这水位之下都属于淹没区。根据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1993年向国务院报告的三峡水库淹没在175米水位以下的实物大致有:房屋面积共为3479万平方米,其中城镇1611万平方米,农村1087万平方米,工矿企业751万平方米,其他30万平方米。移民除了人和物之外,还有赖以生存的土地,因为三峡移民农民为多,被淹的耕地果园等面积就达48万亩。另有,矿企业1599个,码头593处,水电站144处……更有在外人不知情的城镇淹没移民这一大块。三峡库区淹没线以下的市级县级城镇13座,乡级建制镇114个。全淹的县城有8座,其中重庆占了5座,它们是:巫山、奉节、万县、开县、丰都。以上这些县城别看它们在册人数只有几万、十几万人,但它们都是历史名城,而每一个城市它不仅供养着固定居民住户,还有与此相乘成倍数的外来工。可见,三峡移民的概念何止是一个简单的百万移民。实际上每一个移民肩上担起的则可能是一个家园,可能是一个码头,可能是一条公路,也可能是一座工厂、一座城市……

    1992年4月3日,第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通过兴建三峡丁―程决议的那个场面,虽然我也是那次与重庆直辖市命运有关的两会的历史性见证人之一,当时我也同样很激动,但与此同时也有种感觉:我们的那些决策者中间有相当数过的人仍在担心三峡丁程可能带来的种种问题。这些问题中,外界人都猜想可能是工程技术方面的,其实恰恰相反。三峡工程的技术问题,对我们中国这样一个水利大国和修建水电站非常在行的国家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大的问题了。因为在这之前,三峡大坝的不远处,中国建起了另一座大水电站一一葛洲坝。由于葛洲坝的坝址地形、地势、河流等因素远复杂于三峡坝址,加上葛洲垠本身也是一座重量级大坝水电站,早在中央决定建设葛洲坝水电站之前,就提出了要将它作为三峡工程的实战准备。所以,业内人士早有所论:既然我们能建葛洲坝,三峡大坝就不在话下。可是,三峡工程毕竟是超世界级的人类从未有过的巨大水利工程,技术难题不是不让人担忧的。但专家们包括那些社会学家们甚至有相当的政治家们担心得更多的是移民问题,100万人要搬出自己祖祖辈辈居住的家园,到陌生的地方去生存,这谈何容易!100多万人哪,等于那些小的一个国家要搬迁!更何况,伴随这100多万人的还有那些城市,那些乡镇,那些工矿企业、学校医院……那些你想都想不到的其他!

    这其他有实物的,有虚无的。实物的,你得好好给移民们安置不说一成不变原封原样地安置好,你即使小心翼翼但仍然保证不了鸡蛋不碎背篓不散。更何况,百万移民真要移个家搬个迁,他身后何止是一个鸡蛋一个背篓的事嘛!至于那些虚无的什么精神负担啊心理问题啊,那多得不是能用筐和背篓所能装得完。

    今天的移民,移的不单单是一个个活脱脱的人。今天的移民,移的其实是堆积成的物质大山,移的是望不到尾的火车,移的是见不着底的欲望之海,还有思想、愿望和扯不断的顾虑与怀旧情愫……

    三峡百万移民因此被称之世界级难题。

    西方不止有十个百个的权威曾经预言:中国也许完全有能力建起世界上最宏伟的水利大填,却无法逾越百万移民的难题。

    移民在一些国家和地区,其实是难民和贫困及包含不安定的危险因素的代名词。

    是你们中国人有特别的能耐?你们以往建过的水库移民不是已经有过极其痛苦和惨重的教训吗?三峡移民人数之多,所处的时代人们要求和愿望也多了,

    你们扛得起这100万移民可能带来的政治、社会及文化的巨大冲击波?

    我们不仅能扛得住,而且要使百万三峡移民都能搬得出,稳得住,能致富!中国领袖们如此说。

    万众一心,不怕困难,艰苦奋斗,务求必胜!1994年金秋时节,江泽民总书记再次来到三峡库区,面对滚滚东去的长江,他以深情和期待的目光,向百万三峡移民发出总动员。

    此日,他在三斗坪坝址工地上,按动了三峡工程正式开工的电钮一世界再次以敬佩的目光注视着中国的伟大征战!而当代中国人以充满自信的气概破译世界级难题的行动也全面拉开了战幕。

    外界也许谁都并不清楚,假如不是三峡移民,中国到21世纪的若干年以后仍然不会出现第四个直辖市。

    重庆人太幸运了!重庆人得感谢三峡,重庆人更得感谢三峡移民。重庆是三峡移民最多的一个市占百万移民总数的80以匕,重庆又是为三峡移民付出代价最沉重的市。

    真正的百万三峡大移民时代,是从重庆直辖市建立后开始的,它因此成为江泽民总书记亲自给重庆市领导交办的四件大事之首!百万移民,重庆占了85.5,总人数达103万;同时还涉及862平方千米面积的淹没区域中的16个区县、273个乡镇、1424个村、5483个生产组和淹没2座城市、7座县城、101个集镇及1397家企业,还有一大批港口、公路、桥梁、水电站及沿江浩如烟海的珍贵文物。

    举世瞩目的二峡工程,成败与否,关键在移民,而移民的关键在重庆。百万移民,古今中外,前所未有。这就是新直辖市面临的第一项大任务:一个全球注目的世界级难题。

    难题难在何处?

    什么事最难?我们似乎对此可以列出10个、100个:比如上大学难,生孩子、找工作难……

    难,恩爱百年难,打击恐怖难……但到过三峡库区或者从事过移民的人才知道,世上最难最难的不会是养儿育女,也不会是像上大学找工作做恩爱夫妻这一类问题,当然像反恐怖什#的也不是太难的事,只要心思和精力花上,它们就不再是什么大不了的难事。

    千难万难,难不过移民的工作。到了三峡,到了移民一线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有人将三峡移民工作称之为世界级难题。

    也许国际人士之所以将它比做是世界级难题,更多的是从三峡移民的数量,以及可能带来的种种社会问题考虑。即使如此,这难题上要冠上世界级的也足够分量。但有一点无论是外国的专家还是政要,他们绝对不会理解和懂得中国的三峡移民还有许多远比他们想象的难题多得多的问题。那是中国百姓特有的民情民风,而且不少在过去一直还是被颂扬的美德呢!如对故土的留恋,对土地的依赖,讲究亲情,注重家庭……,然而所有这些都给移民带来了更大的困难,这样的国情只有中国人自己知道……

    有一直歌中这么说,谁不说俺家乡好。确实,我们中国人是个特别看重家的民族,而且尤其注重尊重祖上,怀恋故土。即使是个功成名就的伟人,也会非常非常地看重叶落归根。更何况普通人家,庶民百姓。

    无论是三峡移民,还是其他移民,只要是个移民,第一面临的就是必须告别故土,告别原有的家园。而这恰恰是中国百姓最为看重的,他们甚至可以不惜生命的代价为保守和固守家园和故土而战斗到底。

    三峡移民工作首先遇到的就是劝说移民们离开自己的家园和故土。不知情的人,有个普遍的认为,三峡地区穷,让百姓搬迁不会是难题。其实情况恰恰相反,几乎所有属于三峡库区的移民他们原先居住的地方都是当地比较好的地方。三峡水库与其他水库不一一样的地方是:它是以江建库,即以长江本身的基础,在宜昌三斗坪处建高坝后,利用宜昌至重庆间的630多公里的江段进行蓄水,使长江在这一段形成一个巨大的高水位库肚,实现下可发电防洪,上可航行泄洪之目的。库区的移民,便是在这江段蓄水后所造成的淹没区内居住着的人们。

    君不知,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沿江河栖息繁衍和以水促富饶的传统,中华民族的灿烂文化和辉煌历史几乎都是因为遵循了这一定律才有今天。这是因为近贴江河的地方都是些好滩好地,能植能耕,而且总会使人畜两旺,资话说有水则灵便是此道。三峡一带更不用说了,当年衣不蔽体、四面受敌的巴人之所以安身峡江两岸,就是因为这儿除了能守能攻之外,还到处都是临江富饶之地。诸葛亮劝说刘备定国此地也更多地是从这些独特的地域优势考虑的。

    三峡大坝建起,沿江被淹之地几乎无一不是那些过去临江的最好地段和最肥沃的滩地与坝子。移民们首先遇到的就是不舍的故土情感。

    在三峡工程建设初期,国家实行的移民政策基本上是就地后靠,即从175米的蓄水线以下居住地,往后退移,搬到更高的坡岸和山丘上。后坡岸和后山丘都是些什么地方呀?高,自然不用说,在那儿几乎找不到陡坡25度以下的地方,关键是这些地方不是荒就是秃,哪是人待的地方嘛!

    移民们无法接受与过去那些不耕也能自然熟的家园相比的现实。

    但,搬是不可更改的。难题于是出现了,上过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的云阳县普安乡的移民站副站长汪学才向我举了他所在村的事例就很能说明问题:他家的那个村叫姚坪,是三峡库区几千个村落中的一个普通村落。千百年来,人们习惯了在这里日起而作,日落而息,自食其力.饱暖即安的生活,世世代代与世无争。但三峡工程打破了这种宁静,上级要求全村的人舍掉过去熟耕熟作的土地,搬上175米淹没线之上的山坡。老汪告诉我,他们姚坪村过去基本都居住在水淹线以下,而且所有可耕种的田地也都在这个位置。三峡移民政策下来后,村上的人所面临的就是彻底告别原来的生活地,退到后岸的山头上。那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个坡陡的乱石山冈。村民们就跟干部们嚷嚷起来了,说我们愿意响应国家的号召,可在乱山冈上咋生活?咋盖房?咋种地?啥子都没有嘛!

    干部能有天大的本事在乱石冈上重新给村民们建一个同样的家园?于是问题就出来了。但办法还得想,而且国家搞的移民试点经验也借来了,那就是在这个陡坡上开垦出可以盖房安家和种植收获的地来。谁来开垦荒山?不用说,还是动员村民们自己来干。中国的老百姓太好了,国家的政策一下来,干部们一动员,大家就动了起来:各家各户每人每月出8个工作日的劳动力,而且有规定:谁家完成不了的每个工日交5元钱罚款。峡江一带是农民南下打工最多的地方,剩下的家里人尽是老的老,少的少,新的问题又出来了。

    啥法子?继续动员呗!于是像汪学才这样的村干部就得一家一户地去做工作。做工作也不一定有人理会你呀!干部们只好自己带头行动,从我做起。再找自己的亲戚带头,亲戚再找亲戚带头,就这么着一户带一户,个别钉子户只好就由干部们舍去汗水和劳力帮着完成任务。

    汪学才能从一名普通的村干部,成为全国先进移民干部,受到中央领导接见和工了东方之子,就是因为他在就地后靠中把自己的村子搞得比过去的村子还要好,全村人过上了比过去还要幸福的生活,有了比过去还要美丽的家园。

    可汪学才告诉我,打1991年至今十余年间,他本人从一名全村最富裕户沦为最贫困户一1981年时他靠双手致富,家中存款就有7万元,而为了帮助全村实现就地后靠有个更好家园的移民之梦,他不得不倾家荡产。村民们没有资金开荒垦殖,他借钱送苗;筑路筹资款到不了位,他垫着。这七垫八送,自己家的存款就全都流了出去。咱是党员,能让村民们按照国家的号召搬出水库淹没线,就是头等任务。要敢舍得小家为大家。汪学才说他过去身体非常胖实,体重在140斤左右,可搞移民工作后,瘦到了98斤。而他所在的姚坪村在他的带领下后来成了全库区的移民先进村,家家户户的生活水平,居住环境,耕种面积,都比以前好,移民们一百个满意。

    汪学才后来因为工作突出,乡里招聘他当了乡移民站副站长。之后的工作就不一样了,全乡移民人多,有的村连就地后靠的乱石冈都不好找,于是有一批人得搬迁到外地。汪学才的任务是动员批移民到重庆的江津市。

    这回工作难度可就大了!汪学才向我介绍说,在本土本地,搬个家园就非常有难度,让乡亲们离开故土搬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感情上的问题就闲难得多。本来嘛,江津也在重庆市区域内,不算远,而且那儿的条件要比云阳好得多,可移民们舍不得生活惯了的故土。

    为了让移民们顺利地搬迁,老汪说,他们先是到江津选一块好地方,可以盖房种地。每家每户的房子盖得尽量要比过去的好些、宽敞些。可移民们的要求更高,开始让他们派代表去选地看样板房,大家是满意的。后来房子盖好了,有人就

    提出,我们过去的家门前有路有水,可现在的路在屋后,水也见不着,我们不习惯。老汪他们只好再同当地商量,改道劈水。有的移民啥都满意,突然提出自己原来的家门前有排树林,复可乘凉冬可挡风,希望在新的家园前也能有一片树林,否则就不搬。老汪他们又再折腾回到江津,一户一户地按照移民们的要求设计。

    这么着,前前后后用了一年零七个月,当老汪第17次带领移民们前去新家园参观时,大家方才点头露笑容,说:这跟咱云阳的家一样,该有的都有了,云阳老家没有的,这里也有了,我们搬!

    移民们对家乡时留恋和感情,有时你工作做得再细也是无法照顾和想象得出的。老汪在这方面的体会再深切不过。

    前年,他接受的任务是安排1300名移民到江西落户。有人一听到江西,就嚷嚷起来:咱是三峡人,过去算四川的,现在算重庆人。不管四川还是重庆,都比江西强。让我们离开三峡老家到个差地方安家,我们不同意。老汪说,江西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比四川、重庆差,四川、重庆有的地方怕还不如陕西、甘肃呢!后来老汪等人逐一做工作,动员移民代表到江西安迁地实地参观。移民们看后喜形于色地说:想不到江西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呀!于是最后有1144人主动到了江西落户。

    巫山洋河村的村支书郑昌省遇到的村民们不舍故土恋家园的事比汪学才的更有趣。老郑今年不到50岁,论官职也是全库区最低的一级,可他的名气在三峡库区甚至不比重庆市市长的影响小。因为大伙儿都知道老郑现在是省长。

    我采访出发前在北京就知道他是省长,见到他后第一句话就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郑憨憨一笑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省字,在做村里移民工作时我们最早,属于提前搬迁,所以村民们说我是操的省长的心,日久天长,大伙儿干脆叫我省长了。开始有些嘲讽的味道,后来乡亲们从提前搬迁中尝到了甜头,大伙儿再叫我省长时,更多的是一种亲切和希望……

    后来我知道郑省长确实与众不同,他的经历真有些省长的非凡气度和真知灼见。

    老郑所在的洋河村处在一块草肥羊壮的坝子上,三峡水库蓄水后得淹掉大半个村子的好地。乡亲们感情上实在难以接受。为了让乡亲们日后能过上好曰子,老郑跑遍村头村尾,左看右看,最后看中了村头的一大片坟地。那坟地地处淹没线之上,风水不错,一旦三峡水库建成后此地依山傍水,会有别样光景。老郑把村上的干部和村民代表叫到一起,商量着平坟地建新村的想法。

    村里的干部群众几乎都要移民,大伙对就地后靠不离开故土当然很髙兴,但对老郑提出的移坟建房有些想法,主要是动坟谁都可能不干。

    果不然,决定一下来,村民们就闹了起来:建三峡工程是国家的大事,我们支持,也甘当移民。可不能失了家园还要掘老祖宗的坟啊!

    有人甚至扬言说,谁敢动他们祖上的坟,就先砸了他的脑壳!这话显然是对着村支书老郑说的。

    有人则放言说迁坟盖房这事成不了,因为村上的人都知道他老郑家兄弟姐妹都是孝子孝女。大伙儿一听明白了:老郑家先逝的父母的坟也都在那片坟地上,现在只是老郑积极,可他还有6个姐妹兄弟就未必都像他一样连老祖宗都不要了呀!

    全村的移民们暗暗瞅着老郑自家的这一关能不能过哩!

    来,我在这里向兄弟姐妹们先敬一杯:希望你们多支持我的工作,也让养育我们的父母能有个更好的地方安息……一日,老郑让儿子将自己的6个兄弟姐妹叫到家,然后备了桌酒席。他开门见山举杯说道。

    哥,你当村干部这么多年啥事我们都依着你,这你心里特清楚。三峡移民我们也不难为政府,但搬坟的事我们没法同意。你不是不知道,咱们的父母才过世几年,两位老人家入土后的魂灵还没安顿下来,你要动他们的土,我们不答应。最小的两个弟妹首先站起来反对,于是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谁也没动一下筷子。

    当大哥的老郑找不到一句管用的话可以对兄弟姐妹们说的。老郑那只端起酒杯的手颤动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了。他知道兄弟姐妹们对亡父亡母的感情,所以最后只得挥泪下跪在兄弟姐妹们面前……好兄弟好姐妹们,我的心情跟你们一样,可你们想想,三峡水库马上就要建成,父母的坟地是早晚要搬迁的,总不能以后让老人家的坟泡在水里呀!那才叫真正的不孝。再说,坟地不搬,大伙儿就不能重新安个好家,亡父亡母真有灵知道的话也不会安宁的是不是?你们看在大哥我的面上,我一定挑块更好的风水宝地让我们的父母,让全村的祖先们安息,啊,我当哥的就求你们这一回了!

    老郑一边抹泪一边向兄弟姐妹们磕头……

    兄弟姐妹们说啥好呢?一个个抱头痛哭了一场。但他们无法接受亲自动手去给自己的父母迁坟。于是老郑只好请了几个外地民工,自己和他们一镐一锹地将父母的坟墓掘开,然后再搬迁到一块新坟地。

    这一幕,乡亲们全都看在眼里了。后来老郑动员大伙儿搬坟时,多数人配合得非常好,可也有人家死活不干的,甚至只要见老郑上门就张口大骂,说你们当干部的让我们搬家挪窝已经够损的了,还要掘墓挖祖坟,天地不容!

    无奈老郑只好苦口婆心地一次次做工作。别人骂,他默默听着,别人骂渴了,他端上一碗水;别人骂累了,他再跟人家掏心窝窝话。直说得人家不能不点头称:那就搬吧?!

    搬,可以答应你,但我们有一个要求:不管怎么说,让埋在地里的人再挪动迁移,是不孝的事。你支书得为我们祖上的人穿丧戴孝,否则我们就不搬!

    老郑闷了一口气,知道只有这样了。为了三峡工程,为了完成百万移民,我老郑就当全村那些先亡的老祖宗们的孝子吧!

    于是,村上每起一口棺材,老郑就按照当地的风俗,全身上下披麻戴孝,一路护送灵柩到新的安葬地人土。进而双腿跪下,磕上3个响头……全村34座坟墓,老郑他都一一这样做了。

    但当老郑要动手搬第35座坟墓时,墓主的后代却怎么说也不干了,并且出来一大家的人阻挡。姓郑的,你有能耐在别人家的祖坟上动土我不管,可要想掘我家的祖坟,你姓郑的就算从我裤裆下钻过,老子也不会让你动一铲土!

    已经当了20多天孝子的老郑哭笑不得,说全村的人要住新房,现在就等平整你们这个坟穴了,这么着,我老郑为了全村移民给你们求情作揖,给你们祖上当回孙子总成了吧?

    峡江有个风俗,当孝子的是要披麻戴孝,当贤孙的可得跪地走火盆哩!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就是让全家人都出来当老子的孝子贤孙也不成!人家把话说到绝处。

    面对一个70多人的大家庭,无奈的老郑不得不暂时放下铁锹。将刚刚扮演孝子的那张哭丧的脸又变成笑脸,他请这个家庭的几位长辈和主事的人都到自己家里,丰丰盛盛地备了两桌酒席。可人家根本不理那一套,吃也吃了,吃完抹抹嘴照样不让迁坟。老郑欲哭无泪,左思右想,没个结果。一日,听人说这个家族中有个人在县城公安局工作,老郑便连夜赶到县城,给这同志讲移民道理。人家是党员干部,到底觉悟不一样。郑书记,你甭多说。三峡移民道理我知道,走,今晚我就跟你回村上做家族亲叔老伯们的工作!

    在这位同志的帮助下,这个家族的人终于同意迁坟了。但在挖坟时又出现了一个奇怪现象:那座自年老坟是用石灰砌的,坟上长着一棵枸叶树,树根顺着石缝往下长时,正好覆盖了半个坟穴。待扒开掩土后,家族的人一看这奇观,又大嚷起来,硬说这是他们家族千年不衰的风水,谁都不能动!而且说谁动了这风水,必会天诛地灭。几十个人无论如何再也不让老郑他门扒坟土了。

    老郑急得无计可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两眼泪汪汪地乞求道:大伯大叔婶婶嫂嫂们,如果这树根须正是你们家,风水的话,动了它要真出事,我老郑愿拿全家人的性命给你们作抵押!

    村支书老郑的这一跪,真把这个家族里那些尚有点唯物主义思想的人打动了,他们相互做起工作来:算了算了,省长铁心帮大伙儿平地建新村也是为大家好,相信老祖宗看在这分上也会原谅我们的。

    当这口百年棺材费力地从墓穴中被人挖出并抬起时,满身披麻戴孝的老郑仍一丝不苟地跪在那儿……好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风水仍旧让这个家族的人原谅了老郑。

    那天,老郑迁完最后这穴墓,回到家时巳是深夜。当已是饿得肚子咕咕直叫的他轻轻推开有十儿天没有回来的家门后,顾不得拉灯就直扑小厨房,掀开锅盖,伸手抓起里面的东西就哗哒哗啦地吃了个透饱。完后,他怕吵醒了妻子和孩子,便蹑手蹑脚钻进被窝躺下。可不足一小时,便觉得肚子不对劲,后越发咕咕作响,胃中不时泛出酸水……

    爸,你啥时冋来的呀?干啥子翻来覆去?肚疼?女儿被吵醒了,倚在他的床头问。

    那锅里是啥子东西?我吃了就,就疼……哎哟!老郑实在忍不住地在床上打起滚儿来。

    女儿一听,大叫一声后便呜呜地哭了起来爸,那是馊了几天的剩菜剩饭,是准备喂猪的呀!你吃它干啥子嘛?呜呜……

    老郑不由自嘲地苦笑道傻闺女,哭啥子?是爸给村上搬坟饿馋了才吃错的口贝

    女儿哭得更凶了:爸,你就不能心疼自己一点吗?我难过死了。呜呜……

    乡亲们就是在老郑的这般虔诚和真情下,心理得到了平衡,搬迁和建新村的工作因此顺利丌展起来。

    经过一个秋冬,整整齐齐的移民新村矗立在高高的山坡上,就像外国电影里经常看到的城堡一样漂亮。这时候的村民又有新的意见了:郑书记你不能偏心眼,我们过去住的老宅基风水好,现在也不能比別人差嘛!

    难题又出给省长了。

    老郑在村里工作了几卜年,太了解农民们的那点心思了。他灵机一动,说:明天大伙儿都到村委会开会。

    第二天,村民们都来了。

    只见老郑双手叉在腰际,高声说道为了公平、公正分配移民新村的房子和宅基地,我已经提前将新房子编成号。大家知道,绝对地让我老郑要按照过去大伙儿住的房子和宅基好坏来分配,肯定没法子分了。别说我这个假省长,就是真省长来了我想他也没有这本亊。因为我们三峡移民不可能将过去大伙儿住的老宅基一模一样地搬迁过来。但有一点大伙儿比我看得明白,现在我们盖的移民新村要比大家过去住的房子好,而且又有自来水,宅前宅后又有能通车的宽畅的道路。所以我们只能捂住心口凭良心做事,求得大伙儿心服口服。啥子办法呢?我老郑只有土办法一个:抓阄。有人说抓阄虽然是硬碰硬,但希望运气多一些。那好,我事先已经想好了:这回我们不是一次抓阄定乾坤,而是两次抓阄,即先抓一次阄是确定正式抓阄的序号,第二次抓阄才是按先前抓出的序号进行房号宅基地的正式确定。大伙儿看这样行不行?

    哈哈,省长,你想得挺周到的,信你的,抓吧!

    对,抓吧!

    老郑会意地笑了,说:好,抓阄的方法大伙儿没意见了。不过,为了保证大伙儿对抓阄过程的放心,因此我想这么做,大家看行不行啊只见老郑先拿出一双疾子和一个只留下一个小孔的铁盒子。

    省长耍魔术了!乡亲们好奇地围上前去观看。

    看明白啥意思吗?老郑逗大家乐。

    嘻嘻,不明白。众人摇头。

    于是老郑一本正经道:用手伸进盒里抓阄,容易让人感觉是不是会作假,筷子抓阄可是假不了的呀!不信谁试试!

    可不,筷子抓阄,绝对的一是一!

    一件本来难上加难的事,经老郑这么扳上来扳下去一番,乡亲们怀着高髙兴兴的心情,自觉自愿地选定了自己的新宅基。且每户门口都建立了一块非常醒目而且永久性的三峡移民标志石板,上面写着:某某某,响应国家号召,光荣当上三峡移民,于几几年搬迁到新村。现为几号房,共几口人。原淹房面积多少平方米,淹房补贴多少元,迁建面积多少平方米。砖瓦结构,开支多少钱等等字样。

    洋河村的村民们不仅家家户户有这样一块光荣的三峡移民石匾,而且他们在郑昌省的领导下,利用提前搬迁几年的时间,在别人仍在为苦别故土挥泪时,便已经重新走上了致富之路。

    洋河村的移民虽然比别人提前建立了对新家园的感情,但他们在告别故土时的那份情感同样难舍难分,只因为他们比别人幸运的是有位好省长。

    巫山出过另一件有意思的故事:

    ―对年轻的农村夫妇,他们在被政府列人移民名单时结婚的日子也并不长。没想到这对新婚夫妇为了移民的事闹得差点分了家,离了婚。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当村干部征求他们意见迁移到哪儿时,小夫妻很快统一意见说是要到广东去。经过接洽,移民干部们告诉说可以。小夫妻听后非常高兴,后来干部要求每户派一名代表到新家那儿去跟当地政府办理安家等对接手续时,丈夫就说从三峡到广东很远,还是他去合适。

    去就去呗,你得挑块好一点的地盖个大一点的家就是。妻子吩咐说。

    丈夫说那还用说,这次移民搬迁到广东,是为子孙后代造福的事,不光关系到我们这辈子嘛!

    不几日,丈夫从广东那边打电话回来说,广东太好了,当地政府对我们三峡移民也特别好,选的地方好,房子盖得也好。丈夫在电话里一口气至少说了十几个好,末了,他说:我第一次出来,一起来的人他们怕花钱要先回去,我准备再待几天,好好到广州玩一玩,看看广东这边,人家太开放了,嘻嘻嘻,告诉你:我们住在镇政府的招待所,每天晚上还有小姐打电话来问要不要服务?啥嘻,听说,

    这里的城市里更了不得,小姐会在大街上拉你走呢!这儿就是开放呀!喂,说好了,我在这儿多待几天……电话就这样挂断了。

    开放?小姐?广东原来是这样啊!小媳妇放下电话,一琢磨,从头顶到脚心全都凉了:好个龟儿子那么起劲想到广东,原来是想找小姐开放啊!龟儿子,老娘我不搬了!

    呸!说什么也不搬!移民干部再来这对新婚夫妇家时,小媳妇一反往常,连门都不让进。说话也是咬牙切齿的。

    小丈夫回来了,满面春风,并且大包小包地带了很多东西。

    小媳妇没好脸理他。

    入夜,她悄悄打开大包小包:口红!肯定是野了心的龟儿子想讨好那些野鸡。啊,还有避孕套!天哪,还是啥子英雄会巾帼型呀!

    你个死鬼!你是个不要脸的天杀死鬼!小媳妇愤怒地将大包小包扔到丈夫的头上,然后扯起被子,呜呜地大哭起来,震得寂静的山村全都醒了。

    你疯啦?莫名其妙的小丈夫不由吼了起来。

    好你个龟儿子,家还没搬到广东,你就野啦?你野呀野呀一小媳妇真的疯劲上来了,上前一口咬住小丈夫的胳膊。

    哎哟一一小丈夫疼得忍不住抬腿踢起。妻子倒是松口了,可他的胳膊直淌鲜血。

    你说清楚,你到广东干啥子?小媳妇不依不饶,从地上站起来继续责问。你说我干啥子?老子去安家知道吗?吃了一肚子冤枉气的小丈夫两眼泪汪汪。

    那你包里还带门红、避孕套,还是啥子英雄会巾帼嘛!小媳妇穷追不舍。你……你为这跟我吵呀?哼,真是傻瓜一个!小丈夫一听就像被阉了一样地瘫坐在地上,直摇头:我结婚时没能上重庆一趟给你买个口红,这次顺便到广州挑个洋牌子带回来,没想你尽往邪处想……

    那……那避孕套是啥子事嘛!

    这……这不人家城里人会玩嘛,我看着那玩意儿也跟我们以前用的不一样,所以就买几个回来试试,看能不能让你更舒服些……

    你个龟儿子!小媳妇噗地笑出了声,满脸通红。

    第一次与广东对接的风波就这么平了,但小媳妇的担忧并没有解除。尤其是看到自己的男人在以后的半年里打着到广东去看看新房子的招牌,连续3次出峡江,而且每次冋来不是嫌她土就是说广东那边如何如何的时尚。最让小媳妇产生疑心的是,他每次回来晚上亲热的时候总要换换花样。这花样虽然让她感受也是爽得很哪,可爽完后的她心里越想越不对劲。于是她认定:千万不能移民到广东,要那样他准变坏!

    这一夜她辗转不眠。见一旁被花样累得鼾声如雷的他,心火不由从胸中蹿起。打断他的腿?这样可以让他永远别想到广东玩花样了!可她一想,不行。那样还得反过来一辈子伺候他。用剪刀给他那玩意儿割了?也不行,吃亏的日后是夫妻两个人……怎么办呢?小媳妇思忖了半宿,突然想起小时候见父亲为了制伏一头总跳圈的猪崽子,便用尖刀给那猪崽的后腿挑断了一根脚筋,后来那猪崽再没能耐跳圈了。

    嘻,这一招好:既管住了他,又不碍大事。

    天亮前,她悄悄下床,从柜子里摸出一把剪刀,然后对准男人的脚心,狠狠一挑……

    妈呀一一!男人号叫一声,疼得从床上滚到床下。

    后来是干部出面了。问小媳妇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怕移民到了广东他会变坏,所以……小媳妇终于吐出了真情。

    干部们听了哭笑不得。

    这桩夫妻私案虽然后来以双方的相互谅解为皆大欢喜地了结了,可在移民中像类似这样的一方担忧另一方在搬迁到他乡特别是到了开放地区后会不会变坏的情况绝非个别。

    这是世纪之交的三峡移民们所能遇到的情况。故事听起来很离奇,但所反映的问题却是非常现实的,即一些原先比较落后和封闭的地区的人们,一旦到了相对开放的地方后,观念和行为的变化,是一些移民所困惑的。他们因此惧怕离开家乡,惧怕离开习惯了的三峡地区的生活方式,惧怕改变亲人间情感表达的原有形式与内容。

    在库区,有位移民干部告诉我这样一件事:

    他们那儿有两户人家本在第一批外迁就要走的,可到了7月份第三批外迁时,他们还没有同镇政府签订外迁协议,急得干部们不知如何是好。定下移民名额,就像下了军令一般,到时必须人走户销。完不成任务,干部要下岗是小事,接收地那儿房子盖好了、地划出来了,该花的钱都花出去了,但该去的人没去,咋办?一个人一户人这么拖着不搬,后面效仿起来不误大事吗?

    干部急得直骂娘,可人家就不理不睬。你骂呀,我当做没听见。真要我听到了,我更不走了。移民们心里这么说。干部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去做工作。吃住在那儿,不分日夜地跟主人磨啊磨,直到你松口同意走为止。

    我听说后,很想看看这两户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就到了那两户移民家。

    两户移民得知我是北京来的,不是移民干部,他们也就没有了抵触情绪,便跟我掏心窝地说出了为什么拖至今日的缘由:

    原来这两家有一对老姐妹,她们都是解放初期从另一个村一起嫁到这个沿江的坝子村的。老姐妹俩虽不是亲生姐妹,却情如手足。二老现在都是七十五六岁的人了,走路颤颤巍巍的,可据村上的人讲,她们年轻时可是村上远近闻名的铁姑娘。

    20世纪50年代大跃进的时候,她们跟着男人开山造田,甚至还到县城里参加过劳动比赛得过奖状呢!她们的孩子都是那个时候生的,巧得很,都是一男一女。张家的儿子取名福,李家的儿子取名桂,蕴意着两姐妹期待后代的富贵。三峡库区原本是个经济落后地区,60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村上的男人出江搞运输养家,这两姐妹的丈夫有一次同船出江,在回来的路上,触礁翻船在瞿塘峡险滩,连尸骨都未见。失去夫君的两姐妹从此更加相依为命,有米同煮,有奶同喂给相互的儿女。

    后来儿女长大了,女儿都出嫁外乡,留下儿子们也开始成家立业。儿孙们各忙各的,老姐妹俩似乎渐渐成了生活中多余的人。三峡移民开始后,干部们动员外迁。当家做主的儿子们带着媳妇一户到江苏一户到广东看中了各自的地方。回来后才跟各自的老母亲说了这事,打这以后这对老姐妹就开始跟儿子媳妇较上劲了:她们说哈也不愿意分开,坚决不同意走。

    这两家一个福儿是个孝子,老娘说不走他就没辙了。桂儿因为从小没爹后干什么都听母亲的主张,这老母亲不同意走,他也傻了眼。就这么着,干部来做工作十次百次还是做不通。定好了到广东的福儿知道问题出在母亲不愿与邻居的老婶就此一别,便暗地里做媳妇的工作,说我们干脆依着母亲,同桂儿他们家一起上江苏算了。偏偏福儿不仅是个孝子,还是个妻管严。婆娘眼睛一瞪:不是已经到广东把房子都定好了吗?为啥子又动歪念了?你娘要不了几年就入土了,我们和孩子的日子可是长着呢啊!要想依你娘,那你跟她一起去,我们不管!

    嘘,这是啥子事嘛!福儿再不敢多言了,顺其自然吧。

    就这么着,移民的事又一拖一两个月没结果。哪知这时候说来就来,桂儿的老母亲突然生了一场病,儿经折腾也没有抢回命来。老妹子的不幸去世,令福儿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这么着,有移民干部来动员福儿一家快办销户手续时,福儿的母亲干脆说自己不走了。

    老妹子走了,我孤单单地跟你们迁到老远的地方有啥子意思?不是三峡水库要到2009年才放满水吗!你们就让我在这儿再待上几年,死了也好陪陪老妹子嘛!啊,娘就只有这个要求了,你们跟干部们说说行不?福儿的老母亲流着泪恳求儿子,说完就摸黑上了老妹子的坟头肌在那儿一直哭到天亮。老人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只说着一句话,老妹子呀,我就是舍不得你啊!舍不得你孤单单地一个人躺在这冰冷的荒山野岭里呀……

    这样的邻居亲情使一部分特别是上了年岁的人不愿迁移他乡。我还听说过另外一位老爷子的事。

    1999年,有一户老人因为儿子在城里工作,所以按照移民条例他可以投亲靠友。上儿子家后不到半年,老伴因病死了,剩下的老爷子怎么也过不习惯。因为城里人住的都是楼房,各家各户互不来往。平时家里人都上班去了,就剩下老爷子一人在家,他又不爱看电视,整天便像关在笼子里似的。想跟邻居说说话,人家见了他这个乡巴佬,躲还躲不过来。老爷子没过上一年,就说啥也要回乡下的老家住。

    爸,咱老家那块地方是淹没区,早晚得搬,你不到城里来跟我们一起住还能跟谁在一起嘛?当副局长的儿子以为自己很有道理地劝说父亲,哪知老爷子朝他一瞪眼,背起包揪便出了门,屁股后面扔下一句话:老子跟邻居他们上安徽也不想在你那个城里享清福。

    据说后来这位老爷子一直在乡下住到8月底,最后他还是跟了一户邻居上了安徽。那儿的条件比起城市的儿子家显然差了不少,可老爷子愿意呀!他现在跟在过去农村的老家一样,白天种地,晚上跟一起搬迁到那儿的同村老哥们儿搓麻将唠闲嗑。儿子曾经专程到过安徽移民点接老人回城,但老爷子就是不干。过惯了农村那种邻里之间的亲近生活,许多像这样的老人无法适应因移民搬迁后带来的新生活环境。

    这是中国农民们之间特有的亲情,它在某种时刻胜过儿女夫妻间的关系,尤其对那些孤独的年长者,他们早已习惯了那种推门便见邻居,关门就是同村的酒友和麻将对手,即使是吵闹打架,那也是有滋有味,有情有义,温温暖暖,笑也笑得痛快,哭也哭得安逸。那才是曰子!

    面对这样的百姓,你没有任何权力剥夺他们的这种与生俱来的习性和亲情。一个城市和一个陌生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其乐融融的熟悉了的农家人的生活环境呢?

    难在理上都说中国的老百姓是最讲理的。百万三峡移民更是如此!

    但有时候,怕就怕讲理了。比如说早先的三峡移民条例上明文规定,那些表现不好,吃过官司坐过牢的人是不允许列人搬迁移民的名单中的。这让许多本不想搬迁到他乡的人感到不理解。噢,我好端端的良民一个,就是因为恋着自个儿的家乡不愿搬迁,你们干部一次次卜.门做工作,逼得我们非走不可。那些坐过牢犯过事的人倒好,还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库区不走,这是哪门子的理呀?

    没有人回答得出来。移民干部非常伤脑筋。

    解释只有一种:国家考虑为了不让三峡移民给迁人地的政府和群众带来麻烦,所以作出了如此一条规定。

    政府想得如此周到,但在实际工作过程中却并非让做移民工作的迁出地和迁人地千部群众满意。

    迁出地的三峡库区认为,既然承认当三峡移民是需要牺牲个人利益而服从国家利益的,那么为什么能让普普通通的百姓做这种牺牲,而那些曾经犯过事,对国家和人民欠过情与债的人就不能牺牲牺牲?

    不想走的人盯着这一条问你们移民干部100遍,你干部未必解释得通。既然解释不通,那么一句话:我也不迁。

    犯过事的人也有理呀:好好,过去我是犯过事,做过坏事。可现在我出狱了呀!改造好了呀!是个普通公民不是?那为啥就不能让我们也为三峡建设贡献些力量?牺牲些可以牺牲的利益?别人不愿意搬迁,我们愿意呀!我们愿意做一名光荣的三峡移民呀!

    三峡移民工作中就有这么多谁都有理的事,你说咋办?最后当然只能服从国家政策一个大道理。但具体的工作却难上加难了。

    难也得把移民的工作做了,而且要做好。要不,咋叫三峡移民工作是世界级难题嘛!

    真还是的嘛!

    那一天,负责到安徽对接的干部冋来了,辛苦了几个月,瘦掉了十几斤肉,总算有了收获。当干部们正拿着移民们的对接合同书在总结成绩时,突然听得门外有人大声嚷嚷:出来出来,你们这些干部都是些骗子!我们不去安徽了!安徽那地方我们不愿去!不愿去!

    这是怎么回事?县委书记责问负责对接的副县长。

    刚才还春风得意的副县长紧张得不知说什么为好:这……我们没有虚报成绩嘛,是他们自觉自愿在合同书上签的字嘛,而且多数还交了部分建房定金的骗子骗子,我们坚决不去安徽那个穷地方门外,黑压压的几百个移民聚集在那儿振臂高呼着,群情激愤。

    同志们安静,有啥子事可以说清楚嘛!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我们就改进。是大伙儿不清楚的事,没有理解透的,我们再跟大家一起学习领会。县委书记赶紧出来调解。

    我们只想问一句话:是不是你们说的,安徽那儿比我们这儿条件好,生活水平髙呀?移民代表说。

    是啊,今年你们要去的凤阳全国著名,那儿的条件无论是经济还是自然条件都不比我们这儿差呀!你们去了以后一定会在比较短的时间实现致富嘛!县委书记一副真诚的态度。

    扯淡!有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一针见血地反问:既然比我们这儿好,为啥那儿还有人到咱三峡来耍猴呀?

    是啊,那儿为啥子还有耍猴的人?一个人的话变成了几十个、几百个人的声音。

    耍猴?哪儿来的耍猴?县委书记感到莫名其妙。

    别装腔作势了!你们当干部的就知道把我们老百姓当猴耍,还能干什么呢?有人尖着嗓门嚷道。

    这话从何说起?有意见可以提嘛?我们什么时候把你们当猴耍了?县委书记有些生气了。

    怎么着,不爱听?那好,给你找个证据来!人群里,有人将一个安徽耍猴的艺人拎到了前面。

    喂,耍猴的你老实说,是不是安徽来的?

    那个耍猴人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吓得连连点头承认是是,我是安徽的,我有证明呀!身份证也有。你们看,你们看嘛一

    可愤怒的人群并没有再理会他。大伙儿只是一个劲儿地责问县委书记看清楚了吧:安徽的,还是凤阳的。就是你们要我们去的那个地方!

    县委书记终丁明白了,又不得不苦笑起来:好好,同志们,我们明白大家的意思了:既然过去我们一直在向大家宣传安徽比咱三峡这边好,可人家那儿却有人到咱这儿来耍猴糊口不是?好,这个问题最好还是请耍猴的安徽老乡来回答如何?

    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并且窃窃私语起来是嘛,啥子好啥子坏,让人家自己说说到底那儿是穷是富嘛!

    来来,安徽老乡过来,不用怕!县委书记亲自将那个吓得躲在一旁的耍猴人叫到众人面前,亲切地问:老乡,我们这儿的人怀疑你们那儿生活条件和经济不如这三峡一带,你说说是不是这样?

    谁说的?我们那儿是农村改革的发源地,这一二十年变化可大了!老百姓生活条件比你们这儿要好,整体上要好嘛!耍猴人一听是问这,便开始挺直起腰杆。

    那你干啥还要出来耍猴?不会是出来耍猴要饭吃吧?哈哈哈……龟儿子快说!是不是这样啊?

    胡说!耍猴人的嗓门高了起来:你们知道我这猴是什么猴吗?它是我花了两万多元买进的北美雪上飞!知道吗,两万多块钱呢!

    好家伙,耍猴人也是小财主呀?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好了好了,我已经完全明白大家想要问我的话了。这样吧,关于你们要远迁的安徽凤阳那边的情况,特别是那儿到底是比咱这儿好还是差的问题,我们一定尽快弄清楚。我想最好我们还是眼见为实。为此我提议:如果大家同意的话,我们从你们中间选派一些代表再到对接地安徽考察和调查一下,直到大家弄清楚为止。看这样你们有没有意见?县委书记笑容可掏地征求移民们的意见。

    这当然是好嘛!众人言。

    好,既然大家同意,那我们就立即着手准备。

    —场已经冒了火药味的群体事件就这样平息了。

    可县委干部们还没有等到睡下个安稳觉,第二天上班一看:办公大楼前又集了黑压压的一群移民……

    又是怎么回事?县委书记大惑不解。

    书记,昨天你只说那儿条件比我们这儿强,可我们还是不愿意去!群众说。

    为什么?

    那儿是血吸虫病区!我们不愿当大肚鬼!

    县委书记感到纳闷谁说那儿有血吸虫病?

    毛主席说的!

    毛主席?毛主席什么时候说的?书记感到十分唐突。

    你不会背七律送瘟神?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书记笑了:看来我们是同时代人,很高兴你能把毛主席的诗词背得这样滚瓜烂熟。

    怎么书记,你还没有听出我们想说的意思?

    我不算傻,当然知道你们为啥子背这首诗嘛!书记笑道,又说:不过你们也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别说毛主席写这首送瘟神已经有30多年了,就是毛主席当时写这首诗时,那儿的血吸虫病不是已经被当地的人民像送瘟神似地送走了嘛!

    那一一我们也不太放心。假如我们新迁的地方是个血吸虫病区,老子可就惨了啊!一番舌战后,众人的口气不再像起初那么冲了,但心头仍有疑虑。

    这么说吧,我们不是还要组织代表去那边考察调查吗?如果大家发现那边自然条件不像我们介绍的好,如果还有血吸虫病流行的话,我在这里可以向大家表个态:要真是那样的话,我第一个支持你们不往那儿搬迁!咱这一批移民可以往后再说!你们说怎么样?

    好嘛,有你书记这话,我们就放心了。

    对对,要得嘛,这样就好了!

    又一场讲理把险情化解了。

    然而这桩理刚断,新的理又出来了,而且是个更难断的理。

    那是重庆市进行的有一批外迁三峡移民,规模大,时间紧,所要处理的问题千头万绪。不想,有个县的移民局反映了一件他们无法处理和解决的事情:该县原定的几百名移民突然因为对方拒绝接收而闹着退出本年度移民计划之列。

    这还了得?移民任务每年的指标必须到时完成,就像军令一般,从市长到县长,从县长到移民局长,再到乡镇的领导,村上的头头脑脑,那可是铁板一块的任务!在三峡移民区,从上到下的干部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概念,那就是干其他仟何工作,完成了七八成,干了个大概就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但唯独三峡移民不一样,你可以超指标,但绝对不能说100个指标的任务,最后只去了99个,那你的任务只能打上不及格!

    怎么回事?重庆领导立即出面过问事情原委。

    移民们说,某省接收地原来对我们这边的移民计划谈得好好的,可突然提出有一批移民他们不能接收!

    啥子原因嘛!

    说是我们的移民中有相当数量的人,不符合他们那边的计划生育政策。怎么个不符合法?

    说是这边的移民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这没什么嘛,他们多数是农村贫困地区的,按照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并没有规定他们一定只能生一个孩子嘛!

    是啊,这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接收方的政府部门说了,你们移民来可以,但必须按照他们那边的规定:凡生两个孩子的父母必须有一方要做结扎绝育手术,否则就不能进他们省。这是他们的地方法!

    这……怎么又冒出这问题来了?他们那边的规定,那边的法也不能强用到我们这儿来呀!我们的三峡移民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他们背井离乡,远迁他乡,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嘛!现在要让他们结扎完了再搬迁过去,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嘛!让我们怎么做工作?噢,通知移民们说:你们必须先到医院结扎了,才可以走!这不添大乱才怪嘛!

    重庆方面的领导和干部们气不打一处来。

    移民们闹,闹得是有理的。有理的事,处理起来就更费劲了。

    如此大是大非的问题,一个是移民迁出的重庆市,一个是接收的某某省,谁也说服不了谁。这边说我们并没有违反国家政策,移民该走还得走。那边说,我们的地方法是经过人大通过的,不能因为你们三峡来的移民就特殊,计划生育是国策,谁违反了淮负法律责任!

    怎么办?

    向中央反映呗!

    于是国务院三峡建委的领导办公桌上摆上了一份急件。可这码事却让统管三峡工程事务的三峡建委领导们也不由犯难了: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可不是哪个部门随便能说一句话就行的。

    于是这一问题的急件又摆到了国务院领导的桌上。

    此事应由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出面协调处理!

    出路终于找到了!

    重庆方面、接收省方面、三峡建委方面和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方面坐到了一起。经过激烈而务实的讨论,难题终于有了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法:三峡移民的计划生育问题,在迁出地时按迁出地的政策规定办,移民到迁人地后按迁人地的法规办。也就是说,你是个超计划的育龄移民,在迁出之前你可以执行本地计生政策,一旦外迁到新的省市就必须执行当地的计生法规。

    迁出地和接收地的领导们终于松了口气。

    移民们也不再为此事闹着不搬了。他们因此更明白了有理是可以走遍天下一次性的百万移民,中国首次,世界同样无先例。工作千头万绪,找个理来说事还不容易?

    在巫山,我遇见了移民老张和老付,两人同在一个县,不是一个乡。老张是第一期移民,第一期移民多数是就地后靠,即虽也属百万三峡移民之列,但仅是从淹没的老宅基地搬迁到了后山的坡上。当年千部动员老张家搬迁的时候,他大喊小叫着不愿搬,说是原来住在江边的土地如何如何的肥沃,家里的橙柑如何的丰产丰收。后靠的山坡虽然干部们通过努力帮助他盖起了比以前更大更好的房子,但老张心里总有怨气,因为除了认为自己新家没有老宅基地的风水和耕地好外,主要还是看到像老付他们没有搬迁。

    当时没后靠的老付心头有点幸灾乐祸,见了老张总是拿他寻开心说一声:老张啊,你可是三峡移民的先锋啊!谁知这话说了不到两二年,这回老付家被列入了外迁移民,而且一迁就迁到了安徽。于是老付大喊小叫自己亏了:凭什么老张他们可以就地后靠,我非得背井离乡到安徽?干部做工作,说为了保护以后的三峡环境,国家政策作了调整,加上库区没有那么多耕地,外迁可以使你们比较快地实现致富。当然,还要想到我们是三峡人民,要为三峡工程建设作贡献。老付到安徽一看,确实不错,干部们没骗自己,瞧,房子是新的,地也比老家的多,以后发展肯定有潜力,于是痛快地同意了外迁。

    老付跟老张的攀比算是有了个明确的结果。

    突然有一天,老付碰上了本县另一位老相识老章。一问,人家老章也是这一年的外迁移民,不过去的不是安徽,是广东。

    广东那地方好啊,人家真把咱当做亲人看待,地给的是最好的,房子盖的一律是新洋房,有水有电还有卫星电视……哈哈,一句话:老子值了!

    老付不信,悄悄自己掏钱走了趟老章他们外迁的点上,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气呆了:人家广东这边就是比安徽那边强嘛!

    —样是移民,一样是外迁移民,干啥非要安排到安徽,别人他们凭什么到有小洋房住的广东,听说到上海、江苏和山东的也能住小洋房?老付回来后便找到了移民干部问究竞。

    老付说完卜而的话,还留下一句更尖刻的话:我也是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的好公民,三峡移民中的积极分子呀!从鼓励角度你们也可以安排我们到广东或者上海等好地方去嘛!不会去广东、上海那边的移民中有你们干部的亲戚吧?

    像老付提出这样的问题绝对不是非理,平心而论,应该说是有一定道理的。

    你自然要答复,而且要答复得令人家心服口服。

    难就难在这里。难就难在该到什么地方的你还必须到那儿去。国家要安排百万移民,不可能绝对的一个2004年8月23曰,重庆开县1928名三峡移民乘坐5艘大型旅游客轮从万州港出发前往安徽艽湖。这是三峡移民5年来单次水路运送人数最多的一次新华社供图。

    重庆自然条件,一个规格模式。广东上海富裕,愿多拿出些钱为移民盖小洋房;安徽湖北的政府和人民热心呀,他们派人来一对一、一帮一地为你发家致富送知识,送经验。只要再往细里深里长远里想一想,看一看,原来不管外迁到哪儿的移民们都得到了实惠和特别的关照。后靠的更不用说,你不用经历背井离乡的外迁遥途与不适,你可以在淹没期前的几年间就获得那些闲置地的双倍甚至几倍的收成,你还可以享受以后三峡丁程建成后的源源不断的好处……

    理,有大的小的,短期的和长期的,就看你从哪个出发点寻思了。

    移民们能不寻思嘛!他们天天在寻思,每一次寻思就想出一大堆理来。三峡移民工作就是在这千寻万思中不断解决问题,又在不断解决问题后出现新问题的过程中进行着。

    难在说不清的事上。

    说不清的事在三峡移民过程中太多太多,多得通常令政府和主管三峡移民工作的部门也无可奈何。然而国家定下的三峡工程建设时间表是全国人大以法律的形式决定下来的,水赶人走的现实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百姓凭什么要搬迁?你让他搬迁,除了必要的觉悟外他会向你提出种种有关他自身利益的问题,只有当他认为所有问题都可以心满意足了,才会同意搬迁,才会与政府签约,才能销户走人。倘若不是这样,他可以爱理不理,你政府和干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照常只管拎着草帽遛江边去纳凉逍遥……

    在奉节,当时主管县城搬迁的陈县长给我诉说了他当了6年移民县长的万般苫处。中间最难办的就是那些说不清的事。说不清的事,是指有的是合情不合理,有的是合理不合法,而有时许多事是既合情又合理,也合法,但就是国家可能一时还没有出台相关的政策。但上级下达的移民任务是死的,什么时候走多少人,走到哪个地方都是铁板一块,想改也改不掉的事。我们就得硬着头皮去处理那些像乱麻团一样的事,而且必须处理好。

    他举了奉节县城搬迁中百姓们提出的事,比如城镇居民要搬迁了,县里按照当年长江水利委员会统计的实物数据,他们奉节县城内大约有私营经营门面房800多家,县政府和移民部门就开始按此规划在新城建设并按上面的数据安排相应的店面。但后来真正开始县城搬迁时,发现这里面出入太大。移民中的私营经营门面房下多出一倍多,达200自来家。800与2000之间可是个差异巨大的数字,放在奉节这样的小县城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国家的移民政策和移民补偿款也都是铁板一块,不是想改就能改得了的。同样,老百姓的利益也不是想砍就能砍得了的。动员百姓为三峡作贡献虽然能起一些作用,但如果他们应当获得的正当利益得不到,移民们绝对不会干,这一点也非常确定。

    立即重新调查!县长代表政府发出紧急命令,这是关系到奉节全县整个移民进程和新城建设的大事,弄不好还会给三峡工程都带来影响!

    移民局的同志们,会合工商、公安等部门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挨家挨户,一个门面一个门面地调查核实,结果发现除了一些借机谎报外,确实有几百个门面房漏登记了。再细问移民们到底为什么在1992年长江水利委员会来人进行实物调查统计时没能实事求是报登时,这些私营业主说出的种种理由有的听起来能笑掉大牙,有的还真颇可同情的。

    某店主说,长江水利委员会来调查统计时,他正跟老婆因为财产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呢,老婆背着他悄悄将店面连同房产卖给了别人。而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调查人员当时说,你拿不出房产证,最多只能算你是租赁的业主,移民实物补偿这一条你就不符合条件。等到这位店主跟老婆打清官司要回房产权后,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调查统计工作早巳结束了半年多,自然在几年后三峡移民真正开始时,这位店主就找不到自己的那份房屋补偿款了。

    另一位业主更有意思:实物调査统计的工作人员找到他家时,他只管忙着干自己的事。第二次人家又来找他时,他干脆在门上贴了一张告示:此房已出售。长江水利委员会的人根据规定就不再对他进行房屋登记了。几天后此君从外地办货回城了,见长江水利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正在别的店铺内左右前后忙碌着,他偷偷直乐,心里说道:瞧这些人瞎忙乎什么呀!三峡工程闹了几十年,从我爷爷辈,一直闹到我这孙子辈,建它个龟儿子!老子才不信能建得起来!几年后人大通过决议,三峡工程真的动工了,他这才着慌了,自知吃亏已成现实。

    上面两位广兄的事例特殊吧?不特殊!在三峡库区这种情形实在太普遍了。

    你不能全怪老百姓不明事理,不懂世事。走一走库区你就会知道,多少年来关于重庆--三峡工程上与不上的争论早已把三峡人弄得疲沓了,不少人根本不信这辈子能看到高峡出平湖的壮观景象,权当那是子子孙孙的梦吧。而当梦醒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做错和想偏了许多事。一旦政府让他们移民搬迁时,即使是红着脸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到政府。

    人民的政府能不管这类扯淡的事?不行,管是无疑的。但管一下有时问题更复杂,复杂也得管下去,直到管彻底。管不彻底的事,移民就无法进行。

    外国人评说中国的三峡移民是难以啃得动的世界级难题,那是从表层的意义上理解的,或者是从过去那些失败和痛苦的水库移民教训中得出的结论。在他们看来,三峡移民难在数量上,难在中国的国力薄弱,难在还没有一套完整有效的安置经验上。固然这几个原因非常直接,但中国人自己理解和感受百万三峡移民的难,是难在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今天的移民,他们中有人将党和国家的照顾政策,将各级领导和干部们的热忱呵护,将社会的百般关照,将世人格外关注三峡工程,看做了自己当移民的特殊,内心深处充满了这样的优越感,似乎国家和社会都应特殊地向着他们一样。

    巫山有位移民,人称国家干部,那是因为从999年开始动员移民外迁后,此人便干脆利索地跳出了农门。开始跑到县城待着,后来到了重庆待着,再后来便一步跑到了北京。他的全部理由是国家拨了移民款有400亿,那么百万移民每人该拿到4万元。可为什么我们偏偏没有这个数呢!他到哪儿都慷慨激昂地述说他的不幸,他说他家5口人,干部贪污了他家的移民款,只给了十一二万元,至少让他吃亏八九万。不知详情的人听后深为同情这个移民。

    可不,用于三峡移民的款是400多亿,这是全国人大会议上公布的数字,百万移民,每人4万元,准确无误、天经地义嘛!

    相信这话的不仅有国内同胞,外国个别记者都借助此人的话来攻击我们的三峡移民工作。

    见有人同情,见外国人都在摇旗呐喊,此人更加得意。后来发展到连国务院三峡建设委员会领导的车他都敢挡,甚至上财政部要钱,到中纪委声讨。最后闹得实在过分,便被有关部门送回了原籍。但他仍找政府和干部要钱。

    有一天,镇党委书记总算逮到了这位几年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上访专业户。问他学习过国家的移民条例没有?

    那人摇摇头。一脸的不屑。

    书记就告诉他:国家说的三峡工程款用于移民安置的预算确实是400多亿元,但并不是说这些钱都是给移民本人的,因为这中间还有迁出地和接收地的费用。这一点你明白吗?理解吗?

    那人点头了。脸有些红了。

    书记说,那好,我再问你:你学过国家有关的计划生育法律文件精神吗?

    那人的脸一下就白了。

    书记的脸也跟着严肃起来,说:国家允许一对夫妇生一个小孩。我们重庆市对农村特別是山区的那些家庭缺少劳力的最多允许生两胎。你家生了几个?3个吧?是违反政策吧?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知道要接受什么样的惩罚吗?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还想获得移民资格,还想伸手向国家要钱,你自己说有没有理?

    那个移民的头昂扬了几年后,此刻终于垂了下来。

    最难最难的是政府--在三峡库区,我们到处可见舍小家顾大家,愿为三峡作贡献这样的口号。这里的大家自然指的国家。咱中国老百姓听惯了国家这个词,国家在他们的心目中是神圣的代名词,是庄严的代名词,是幸福和兴邦的希望,是从胜利走向胜利的保障。

    但国家不是一个空泛的概念。国家也是有人支撑的一个机构和一个群体组织,它只是由无数个百姓的小家组成的大家而已。俗话说,各家都有各家的难事,自然大家也有大家的难。在三峡移民问题上,大家其实绝不比百万移民的小家难事少。

    三峡移民最难最难的是国家和政府。

    先说说为啥一项谁都知道利大于弊的工程要拖了几十年才兴建?

    当然是国力问题。

    然而国力问题是唯一的吗?否!没有一个统一的思想,没有一个被全民族接受的振兴大中华的战略,没有一个这样的战略下的精心论证的科学方案,有了国力也照样不可能上马三峡工程。

    关于三峡工程的问题,儿任国家当家人几乎全都耗尽了精力,毛泽东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人,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实现高峡出平湖的宏图大略。只有邓小平举起改革开放的旗帜,在全国各行各业都有了充分准备的基础上决断三峡工程早上比晚卜.好。只有以江泽民为核心的党中央从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出发,实现了三峡工程的建设。而第三代领导如果没有第一代、第二代领导人的铺垫与准备,即使再过十年二十年的时间,三峡工程照样不可能动工。

    三峡丁皿程的难,难在工程技术之外的事上。

    就百万移民一事,国家的难比百姓想象的不知要难多少!

    就一个到底应该移多少人的问题,便够国家难的了。

    早先的方案是尽量少移,因为过去的50年间证明,凡一次重大的工程移民,几乎都留下了擦不完庇股的烂事,忧白了多少民政干部和领导人的头发!为了处理这些移民的后置问题,国家的钱像在填一个无底洞……

    少移民就是好?!

    绝对不见得。少移民就会使本来可以发挥巨大库区容量的三峡工程变得不伦不类。要想发挥三峡枢纽巨大的水力资源作用,就必须把水库蓄水位往上提,提得髙高的。于是,移民就这样变多了。

    三峡工程决定了它必须是大量移民的伟大工程。

    于是,国家在这样不可更改的客观面前,开始考虑尽量少让淹没区的移民们背井离乡,中国人对故土的恋情甚至超越于任何一种人间的情感。就地后靠的思路正是鉴于上面的因素一完全的一个为民着想的思路。

    然而,三峡地区本是山高水险之地,可耕面积人均不足1亩,三峡水库所淹没的正是原先老百姓们耕种的最好的土地,大片的沃土在此间荡然无存,本就缺少耕地的库区更是无地可耕。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没有土地的农民只能沦为孤苦的难民。难民多了,国家还能稳定?政权还能巩固?

    其实,根据卫星航测,三峡库区可耕面积应该能够至少达到1000万亩,真正淹没的仅几十万亩。不过,老百姓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可耕面积和实种耕地之间是需要时间的,即一块山冈乱石坡,你要让它成为有粮可收的耕地,没有三五年恐怕难成现实。

    矛盾就这样出来了。国家得想办法。

    国家也终于想出了办法,而且办法想得非常非常之早,就在建设三峡工程的决议尚在一遍又一遍地无尽地论证时,试验在后靠的山冈上开垦种植柑橘的战斗早已拉开。

    还好,白花花的银子扔在那些乱石山冈上真还种出了郁郁葱葱的果树,适合三峡地区生长的柑橘林让移民们看到了一丝希望与安慰。于是种柑橘成为一项缓解移民生存危机的措施被广泛推广,但时不多久,真正的大规模移民开始时,市场经济的风暴突然把三峡移民的柑橘致富梦吹得一干二净:土生土长的柑橘哪能打得过洋货洋果?就连本国本省的水果也可以将屈原老先生千年传下的柑橘打得稀里哗啦,一分钱不值!

    移民们哭了。国家更在哽咽。

    办法还得重新想。

    于是,新的长江三峡工程建设移民条例中有了这样十分醒目的内容农村移民应当以发展大农业为基础,通过开发可利用的土地,改造中低产田地,建设稳产髙产粮田和经济园林,发展林业、牧业、渔业、副业等渠道妥善安置;有条件的地方,应当积极发展乡镇企业,发展二、三产业……是啊,有条件的地方当然好办,问题是三峡库区真正有条件办二、三产业和乡镇企业的实在不多。―至于其他诸如可利用土地、稳产髙产粮田等等都不易有嘛!

    即使上面的都有,田有,地有,乡镇企业也有了,二产三产也有了,突然有人提出一个更大的问题:三峡库区不能再走过去一些水库的老路,千万不能让这一伟大工程和伟大的水库成为一个人畜满患的大粪池,保护环境是三峡水库和大坝的根本。

    好嘛,国人的环境意识都加强了,好事一桩!可百万移民都后靠到山上去了,三峡水库必定带来生态的严重后果!

    国家又出现了一个大难题。为了解决未来三峡水库环境问题,总理一出手就是几十个亿人民币!但这还是解决不了一个根本问题:库区百万移民问题。

    就地后靠便成了问题中的突出问题。专家们的尖锐意见,就差没当面指着国家领导人的鼻子说话了。连国外的好友和敌人也跟着对此问题大加评论,比讨论自己家的事还起劲。

    迁!迁出库区!国家经过反复论证和思考,决定二期甚至三期的移民尽可能地外迁到他乡。

    开始是在本县本市本省解决,后来本县本市本省也不好解决了,就决定迁移到其他省去。

    选哪个省?自然首先想到了人口少土地多自然条件还比较好的黑龙江和新组织外迁移民吧!于是经过千动员万动员,总算组成了首批赴新軀的移民约2000余人,去黑龙江的也有几千人。

    新疆是个好地方,满地的葡萄香又香,还有那姑娘美如花……巫山等地的2000多三峡移民,怀着美好的向往不远万里,到了新疆。果然不错,因为他们到的时候是8月份,正是新疆最美的季节,姑娘也确实美。移民们感到特别的新鲜,看惯了峡江的水和山,再看看新躺的天和云,真的让移民们心都乐开花了:那天真蓝真蓝,那云白得像女人的酥胸……有人写信回来这么说。

    可是,这2000余人在不到第二年的开春时节,他们无一例外地全都回到了库区。怎么回事?不是好好的嘛!咋都回来了?

    龟儿子,啥好嘛!回来的移民们拍着身上的寒气,说:那不是我们南方人待的地方!冷得出门撒尿都成冰棍了不说,我们一年四季干惯了活哪有闲得着的时间。可新疆倒好,一整个秋冬全都窝在炕上连个家门都不出,那日子老子没法过!

    原来如此。

    黑龙江方面情况基本一样。

    试点外省市区的三峡移民全军覆没。

    怎么办?往哪儿迁移才能走得出,稳得住,逐步能致富?

    国家面前又出现了难题。

    既然三峡工程是有利于全国人民的事,理当那些因三峡工程而得益的长江中下游省市在安置三峡移民方面做贡献。对,长江中下游省市又都是经济比较发达的地方,安置一定数量的移民应该不成问题。三峡移民到了那些地方日后发展和稳定相对都会好多了!

    这个方案可行!中央领导圈定此举为上策。

    这么着,列出了上海、江苏、浙江、福建、广东、江西、湖南、湖北、山东、四川还包括重庆市未淹没区这些自然条件相对好、经济比较发达的,且以后能在三峡工程建成后得益多的11个省市,接受安置三峡外迁移民任务。与此同时,中央发出了对口省市向三峡库区支援建设的通知。

    后者收获多多,各省市特别是江苏、上海、广东、浙江等省,财大气粗,友谊深厚,大量资金无偿给了三峡人民。今天我们到库区去走一走,你所看到的最好的建筑,几乎都是上述兄弟省市人民支援的。至2005年底,全国对口支援三峡库区的资金上百亿元,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和情谊。

    不过,说起安置移民则碰上了另一些难题。某省一听说他们也有万余名三峡移民安置指标,觉得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笑眯眯地跟上面和三峡库区的同志商量:要不你们也别把移民送过来了,我们按每个移民几万元钱给你们,人嘛还是留在三峡算啦!

    不行!中央说话了。移民外迁就是为了解决将来三峡水库的人口压力,平衡地区发展和环境问题,这是百年大计、千年大计的事。

    好好,中央说了算,我们坚决听从中央的安排。不过,既然要让我们安排移民,那就得有安置费吧?

    这个自然。

    别以为国家就那么容易,其实大家办事有时跟小家做事形式上有许多相似之处。兄弟姐妹之间要讲究平衡,儿女之间也不能偏心眼,该重该轻,都得有技巧和尺度。

    但现在地方的政策和权力也不小啊!比如上面说到的计划生育政策,比如有的省市为了表现他们在安置移民上怎么地出力卖力就不惜拿出最热情的态度和本钱盖小洋房、安闭路电视啥的,这过冷过热的做法,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对百万移民来说,情况就大不同了。为啥让我们结扎了再搬迁?为啥别的省市移民能住小洋房而我们住不上等等问题,你让国家怎么个回答?

    不回答也不行。老百姓逼急了,敢到北京去上访。

    国家还得出面协调,解决。对一些重要的问题还得用规定、条例甚至是法律来确立。但法也是人制定的,时间往往是这些法的掘墓人。

    就拿关于对移民的淹没财物和生产资料的补偿来说,国家有多难,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明白。

    先是永远确定不下来的工程上马时间,再是如此630公里长的近1000平方公里面积上的大到一个几万人的丁厂,小到农民宅前宅后的几棵小树,你都得一—登记实测,仔细丈量。老百姓可不会像你那么粗粗扫一遍便完事了,假如你稍稍马虎将皮尺斜拉了一下,他可瞅得清清楚楚,不跟你玩命,也会骂得你狗血喷头。仅这淹没地的实物和土地统计测量,国家花的钱不说,几千人的队伍整整干了两年多。

    这你以为就完事啦?非也,事实证明,不论当时担任这一重要工作的长江水。

    2006年3月8日在重庆奉节港码头,三峡移民站在客船上向送行的人挥手告别新华社供图。

    利委员会的技术人员是多么地细心和负责任,漏报虚报假报的情况还是存在。错的可以改,漏掉的还可以补,但有一点却无法修修改改,那就是移民们和淹没区域内的实物补偿到底以什么时间为准这一点是修改不得的。

    你说关于三峡工程建设决议通过的那一日截止?之前的可补,之后的就没有补的了?那好,几千人的实物测量和统计队伍能在那一天之内将全库区1000平方公里上人们的食居宿行全部统一吗?你能保证那一天内没有十家八家的农民在盖新房?能保证那一天内没有三五十个产妇要生孩子?能保证那一天没有百个十个新门面开张,十个百个老企业关门倒闭?谁也没有那本事!难啊!可不断定哪一天作为截止实物统的日子,你三峡工程预算这一块能出得来吗?三峡大坝什么时候建得起来呀?

    不行。绝对不行!

    于是,国家以1992年12月某一一日为杠杠划出了一条截止线,即你这一天之前经长江水利委员会统一登记在册的房子将来在确定你为移民时就可以得到国家的补偿,如果在这之后再盖的房子就不会得到补偿。当然,这里面还考虑了当时国家认为比较合理的因素,如你虽然在1992年12月某日之前没有把房子盖起来,但你已经办了相应的建房手续,那么长江委员会也给你登记在册,以后的补偿同样能够得到。人口也是这样,假如你的孩子是在那一天之前出生的还要是不违背计划生育政策的就可以在日后得到移民补偿。相反,在这之后出生的就是差一天也不能在日后领到移民补偿。同样,当时国家还考虑了认为比较合理的因素,如女同志可以证明你已经怀孕的话,也可以将小孩放在常住人口之册。问题是,具体的情况远比人们考虑到的可能因素要复杂得多。

    我在采访中了解到,三峡移民中工作最难做的大概要算这方面的事了。比如关于房子问题,老且姓对此最为敏感,也最为较真。其实换了谁也都一样。

    举例:某村的张三,他在1992年12月某日前确实只有3间房,但他的儿子要结婚是早先定了的事,结婚时间定在1993年春节,但因为当时张三家里经济有些困难,还有一些材料未备好,所以当时长江水利委员会来统计房子时他家既没将新房子盖起来,也没有来得及到有关部门去办相应的手续。可后来为了赶春节能办喜事,张三动员了亲戚和村上的力量,赶紧着在一个多月内把房子盖好了,儿子的喜事也办了。这事村上的人都还记得。但时间过去后,移民的补偿政策下达了。张三家都是要搬迁的移民,结果在办理房屋补偿时,他1993年春节盖的另外3间房子根本不在册,所以也就没有补偿。张三为此大为不满,说干部不向着他,在搞腐败一一张三指的是一名村干部比他房子盖得晚,却拿到了补偿费。

    其实那干部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暂且说那干部叫老林吧一一老林是个明白人,当时他确实还没有把房子盖起来,材料还备得不足,可人家聪明呀。一听长江委员会派人来实测统计淹没生产资料情况,他便赶紧到有关部门办理了建房的手续,啥子建房批件,样样齐全。长江水利委员会的技术人员一看:没错,老林的预建房可以登记入册。后来老林的房子在张三盖房子的半年后才动手建新房。几年后三峡移民办理房屋补偿时老林他顺顺当当地领到了几万元房屋补偿费。老林对此理直气壮,说我根本不是啥子腐败。

    这还不算是最溪路的。

    某村的菊花与兰花是同岁的一对好姐妹,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使她们在嫁人时也选择了同一村,而且结婚日子都是同一天。后来,她们的小宝宝也在同一年出生。可在三峡移民时,菊花家的孩子是有名分的小移民,也按照规定领到了几万元的安家补偿费。但兰花家的孩子却没有领到,因为孩子不是在册小移民一尽管孩子也必须跟着父母搬迁走人。原来,在当时长江水利委员会来村上登记户口时,菊花正好在家,又上医院做了8超,向乡计生委的干部出具了生育证明,于是菊花家成了事实上的3口之家。可那年那时兰花正随丈夫一起南下打工去了,虽然也接到了家里来信,可就是没有到医院检查身体,其实那时兰花也已怀匕了孩子,就因当时的大意,结果几年后吃了大亏。

    像移民兰花和张三这样的具体情况提出来,你政府和干部回答得了吗?移民们够实事求是的可你政府和政策也能简单按此具体情况具体办吗?不能,至少非常困难。

    难题因此增加!难题的难度也在增加!

    有人说国家一天一个章法。那么我想友善地问一声:假如你来当这个国家的家,你又将怎么处理这样的问题呢?

    我们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当然不能在百姓面前这样说话,可实际工作中确实有许许多多的难题连国家和政府都是非常为难的。

    在三峡移民问题上,国家就处在这种境地。

    百万移民本无先例,今天的移民又与过去喊政治口号的年代不一样,市场经济条件下百姓也知道讲价钱讲价钱本身并没有错,更何况三峡移民是非志愿移民,什么样的问题随时都可能出现,即便是当初认为最合理最科学的政策,几年后却发现完全行不通。

    然而三峡大坝已一天比一天高矗立起来,长江之水在一天比一天上涨,移民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搬迁,这是建设工程的必须,这是中国历史的必须,这还是不可抗拒的民族命运的必须!

    在一项决定民族未来和社会发展的伟大工程面前,在人与水的较量过程中,人有时必须退却,必须让步,必须离开你那热恋的故土与家园……

    三峡移民工作就是这样的艰难与不易,光荣而伟大。

    移民镇长的国事与家事--长江经过三峡时,有条非常有名的支流叫大宁河,大宁河边有个美丽的古镇叫大昌古镇。

    开埠1700余年的古镇有过辉撞的历史,它是长江在三峡地区的第一大支流大宁河边上的一颗明珠。凡要游长江小三峡的人不会不去大昌古镇游览观光的。

    这个古镇虽比我的故乡苏州的周庄、同里小一些,但它依山傍水的景致有着独特的秀美。尤其是从长江的巫峡口逆大宁河而上走完小三峡的雄奇峡谷之后,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望平坦的大昌坝子平地,伴着碧绿见底的大宁河在这里做一个婀娜多姿的曲腰展姿的舒缓动作,让人看去不能不有种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之感。宽阔平展的河滩,白如酥胸的贝沙,嵌在群山环抱之中,天格外的蓝,地格外的静,无法想象在大江汹涌滔天的险峡旁边还有一个如此温馨宁静的栖息之地。有人比喻,三峡像是一个充满冒险精神的猛男,而大昌则是伴随在三峡这位猛男儿身旁的一个柔情秀女。雄秀搭配,构成了大昌和三峡不可分离的天赐阴阳合一之美。人未到大昌,就有人告诉我当地一句名言,叫做不到大昌,等于没来三峡。到了大昌,就不想回家。

    千里三峡库区,走一次就得一二十天。采访移民,即使一次走马观花,少则也都需个把月。对我这样一个有单位工作缠身的人来说,走一趟三峡实则不易,可我却两赴大昌,时长10余天。可见大昌的秀美是多么地诱人!

    然而我两赴大昌,更多的则是被这里的移民工作所吸引,被一位同是当过兵的镇长所吸引。

    我知道,在整个三峡库区,要说起移民任务,还没有哪一个千部可以与大昌镇镇长王祖乾承担的任务相比。他肩头的任务之重,我们可以从下而的一组数据看出:全镇35000余人,却规划安置移民15243人,外迁移民1582人,共计26825人,超过全镇总人数的70,仅外迁移民一项就占整个巫山县外迁移民的,为全库区外迁移民的十分之一,几乎是全镇3个人中就必须动员一人搬迁到省外。

    一个乡级小镇如此繁重的移民任务,落在一个年龄不足40岁的退伍军人出身的镇长身上!

    问题是,大昌镇的外迁是真正意义上的外迁,即必须远远离开这块美丽故土,到省外,到外地,到一个完全不可能如此美丽的地方!大昌的移民比普通移民多了一份牺牲,这份牺牲是他们必须告别天造美景。我称这样的过程,是一次向最后的美丽的诀别。因此,大昌的移民们要走出他们美丽的坝子,其心理上、视觉上的痛苦和难舍,比别的地区移民都多。

    再痛苦再难舍也得走。全库区的倒计时是统一的。

    县上对大昌镇的移民难度从一开始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于是县委在2000年底就作出一个决定:调原大溪乡党委书记王祖乾到大昌当镇长。

    第一次见到王祖乾镇长,就知道这是位只知默默工作,却不会自我张扬的实干家。用部队的术语说,这是个打仗时只知冲锋向前的坦克。战场上的司令员最喜欢用坦克。县领导将王祖乾放到大昌镇的意图不言而喻,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前,王祖乾在3个乡领导过移民,是位名副其实的老移民干部。

    镇长,在中国行政管理体系中,是个最底层的一级吃国家粮的官员。在移民区,每个干部都有责任,从省长市长到区长县长,但在第一线担当责任的却是镇长。镇长虽然还可将任务分解到各个移民干部头上,然而每个移民与政府签字画押还得面对面地跟镇长一个个签才能完事。

    镇长,在移民问题上代表着国家,也代表着党的形象。王祖乾刻骨铭心地记着这种责任。他的难处可想而知。他每天面对的是移民,移民为了自己的利益,哪怕是一棵小树,一只不慎突然死去的小鸡,他们也会拿来说事。王祖乾不行,他的后面是国家和政府的一项又一项铁板一样的政策,铁板一样的规定。他不可能有丝毫的退路。只有面对,只有去想法解决,用自己的耐心和对政策的理解。但他的耐心和对政策的理解常常不能被移民们理解。愤愤不平的照常愤愤不平,想伸手的决不退缩。移民镇长面对的是如此的难题,你干还是不干?不干,对得起党的信任和培养?不是,移民的问题谁来解决?

    镇长必须干下去,而且必须干好。

    铁骨铮铮的王祖乾,在陌生人面前显得很腼腆,他说因为见了我这个比他在部队多待了几年的老兵有些不好意思。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在我面前只能算是个新兵蛋子。也许是这种缘故,他没有在我这个老兵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其实当我了解了他所经历的移民工作的艰难历程后,感到他完全可不顾及部队的传统部队里的新兵不可在老兵面前摆资格让英雄的泪水畅流又何妨?

    都说移民工作最苦,苦到可以想起卜甘岭的战役,苦到可以想起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苦到可以跟董存瑞、邱少云、焦裕禄、孔繁森相比,苦到你想都想不出来!

    三峡库区一路采访,我听到无数移民干部甚至是身为省部级的高级干部们,

    向我讲述自己做移民工作时曾经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我完全相信这样一个事实,因为我们现在是处于和平时期,工作的对象是自己的人民,正如有位移民干部说的那样:要不是看在移民的面上,要不是看在党和政府的面上,我下吗要白臼受那么多委屈和埋怨啊每当被移民误解时,我心想:如果换了在战场,我宁可往前一冲,死了算了。可对待移民不行啊,他们误解我们时,我们得赔笑脸,这笑脸实在太难太难。我们也是人哪,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哪!同样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可我们在做移民工作时,只能把自己的情绪深深地压在心底,将党和政府的阳光雨露与温暖,用我们的微笑和耐心去传递给广大移民。他们背井离乡那份奉献和难舍故土的感情实在不容易,我们还有啥可说的呢!

    王祖乾更没有什么说的了,因为他是镇长。一头担着的是国家,一头担着的是移民百姓,正是处在镇长的特殊地位,正是像大昌那样原来生活环境特别好、外迁移民任务又格外重的地方,镇长王祖乾才有了比别人更无法想象的经历。

    在大昌,在巫山县,在重庆市,移民干部们都知道王祖乾镇长有过一次生死大劫:事情发生在200年8月下旬那一次护送一批移民到安徽宿松的过程中。

    本来并没有王祖乾镇长的事,因为他护送移民刚从广东回来。那天,县移民指挥部来电话,说时任护送移民外迁到安徽的总指挥长马副县长不熟悉对接工作,点名王祖乾镇长协助马副县长到安徽走一趟。这样的事,在移民工作过程中常有,能者多劳,劳者不怨,是广大移民干部共同的崇高献身精神,王祖乾镇长自然不用说了。人家县长也是在帮助镇上加强领导的,遇到难事时,镇长理当一马当先。

    一路还算平静,但当王镇长他们到达移民安置点时,情况就出现了异常。29曰下午,早先到达的原河口村移民找到护送移民干部的住处。有人伸手向王镇长要来一支烟后,声调怪异地说了声:你王镇长总算来了呀!

    王祖乾当时并没有在意,从事移民工作这些年中,比这严重的吵吵嚷嚷几乎天天都有,所以他并没有在意。

    镇长,好像这儿有些不对劲!一起来的派出所民警晚上悄悄向王镇长报告有啥子异常?王祖乾问。

    我刚才出门见我们住的地方都有好几个移民守在门口,好像他们是要监视我们!

    那我们不是睡得更香嘛!王祖乾不由得笑起来。

    镇长我说的是正经事,看来他们要找你麻烦!民警着急了。

    王祖乾依然淡然一笑他们真的有事找我,我躲也没有用。谁让我是镇长嘛!虽然理论上讲,把他们送到这儿就不再是我管的人了,可移民初来乍到,会觉得有些问题没有得到十全十美的解决,可能怨气还不少,大伙儿人生地不熟的,有怨气也想冲我们发嘛!你躲得了吗?睡吧,迎接明天的考验吧!

    民警同志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可见王镇长泰然自若,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其实王祖乾内心并不平静,他已经预感到一场生死考验即将来临,但是他明白任何人都可以躲避这场暴风骤雨,但他这个镇长却万万不能躲。

    等待吧。暴风骤雨终于来临,而且来得比想象中更猛烈。

    30日一早,王祖乾和护送干部们还没有起床,他们的房门就被咚咚咚地砸得震耳欲聋。

    起来起来,老子要跟你们说话!有人在门外出言不逊。

    随即,是更加猛烈的砸门声。王祖乾打开门的那一瞬,门外的人潮水般地迎面扑来。三四十个群众将他团团围住,不时双手轮番戳向他的鼻尖和脸颊……从那一刻起,他失去了人身自由。

    下午,他被人架到会议室,与移民们对话。

    群众提出的问题主要有3点:我们听说移民补偿费是每人4万多元,而不是我们拿到的每人3万多元!

    国家给当地每位移民一万元生产安置费,听说他们才花了8000多元,你们应该帮我们把剩余的钱拿回来!

    房子盖得太好了,我们用不着这么好。你们当干部的肯定从中拣好处了,把建好的房钱退给我们,我们自己重新盖!

    王祖乾一听知道今天移民们冲他而来不是想解决问题,是来找碴儿的。第一个问题,显然是有人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不实之同。第二、第三个问题是接收地的事,再说人家也是一片好意将移民们的房子盖得宽敞些,用料好些,这有什么不好嘛!

    不好就是不好!你姓王的不是镇长吗?在送出5峡时你不是说我们永远是你大昌人吗?好啊,现在我们就找你,你是跟我们签协议的人,不是代表政府和国家吗?那就把给我们盖好房子的钱退给我们!

    对啊,退钱!

    退!我们要现钱!

    一分不能少!

    立即兑现!

    对话已经演变成一场蓄意的责问和围攻了。

    干警见情况不妙,立即采取措施,将王镇长和群众分为左右各一边,中间画上一条杠。之后的对话,一直持续到晚饭,时间过去几个小时,移民们提出的要求王镇长无法解决,讲理已经失去可能。

    移民们大概也看出要想从王祖乾嘴里和口袋里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是不太可能了。晚饭后的时间和这一夜的工夫,是移民和王镇长他们双方都在谋划对策的时间,所以暂时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20多名巫山来的护送移民的县相关部门人员包括民窨在内,在出入招待所时被行动起来的移民们限制了。

    31日上午,县领导主持召开的紧急对策会议在招待所二楼会议室召开。马副县长刚刚开口说了不到两句话,突然听得楼上楼下吵吵嚷嚷,一片喧哗,并不时传来把王祖乾揪出来捶死王祖乾的叫骂声。

    祖乾,又是冲你来的!你快躲一躲!马副县长和其他干部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儿。王祖乾正在犹豫之时,几位干部随手将他推进会议室旁边的一间茶水间。

    别再犹豫了1干.镇长。他们在火头上,找到你会出事的!同事们的话音未落,会议室的大门就被8个彪形大汉踢开了。

    王祖乾在哪儿?他们大声质问。

    茶水间的王祖乾知道事情万分紧急,必须躲避一下。可小小的茶水间哪有地方可躲?除了几张草席,就是些堆放着的香皂、毛巾之类的东西。已经不可再迟疑了,只见王祖乾随手捡起一张草席,一个360度转圈,恰好把自己围在了里面。马副县长说时迟那时快捡起一块毛巾往草席上一扔,便端着一只水杯,佯装刚从茶水间倒水出来。

    姓王的躲到哪儿去了?进来的人横冲直撞,扒开干部,在里外寻找。

    王祖乾呢?

    你们不是看到他没在吗!会议室的干部有人回答说。

    哼,谅他没那么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其他房间搜!这些人开始在招待所内的各个房间搜索起来。

    祖乾,快快,工楼顶去!这时,马副县长和另一位移民干部将王祖乾从茶水间叫出,然后乘人不备,将他推进楼道尽头通往楼顶的一个井口样的天窗里,随即端掉了梯架。

    王祖乾一看:虽然地方只有烟囱那么大,但不够天也不搭地,如果没有梯子谁也上不来,是绝对安全的藏身之处。他心头涌出一股对马副县长等同志的感

    下面依然吵吵嚷嚷,并不时传来乒乒乓乓砸门摔东西的声音。后来王祖乾知道,那群失去理智的移民因为找不到他,就将招待所的好几个房门砸了,还动手打了马副县长及县人大副主任,3名值勤的公安干警也没有躲过雨点般的拳。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挑唆下,移民们疯狂了。围攻王镇长他们的人数多至上千人,形势万分危急。

    一个个紧急的电话从安徽传到二峡的巫山老家。县委书记王爱祖用颤抖的声音在手机里跟被困楼顶的王祖乾通话:

    王镇长,让你受委屈了!千万记住:越娃这个时候,我们当干部的越要冷静,

    再冷静。同时也要保护好自己……我们等着你和同志们平安回来啊!

    此时此境,能听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领导的声音,王祖乾心头百感交集,他真想大哭一场,可不能出声,一出声他可能再也完不成王书记交代的平安回三峡的任务。书记放心,我王祖乾向你保证,群众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还一下手的。王祖乾说这话时,眼泪夺眶而出。

    好好,王镇长,我们会想法平息这场事端的,你和同志们千万要相信组织,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啊!王书记再三嘱咐。

    然而此刻的楼下,已经被愤怒的人群全部封锁。马副县长等干部只能在乘人不备之时商议这场突发事件的对策,而保护王祖乾的安全成了整个事件最重要的大事。四五个小时过去了,滴水未进的王祖乾还贴在滚烫的水泥楼顶上被夏日的骄阳煎熬着。

    这不是个办法,那样会出人命的!马副县长急得团团转。

    可楼上楼下全是人,转移到哪儿去也不安全呀!同志们更着急。

    无论如何得把王镇长从楼顶上转移下来!马副县长下决心这么做。

    好的,我们想法引开楼道上那些看守的人,你们以最快速度设法转移。

    就这么干!

    马副县长一声命令,移民干部们分头行动。王祖乾被从天井口接下来,并迅速转移到3楼的一个房间。这是一个当地施丁一队负责人住的地方,那天是休息曰,他没有出门,就在里头床上躺着。马副县长说明情况后,他非常爽快地答应帮助王祖乾躲在他的房间里。可房间很小,也很空荡。除了一张床外,就没有什么地方能藏人的了。

    我看席梦思垫下可以藏人!王祖乾机智地拉开床垫一看,那里面是空的,约5厘米高,我人瘦,能卧下!说完就往里一钻,严严实实,丝毫不露。

    只好如此了。马副县长等人谢过那位坐在床头的施工队负责人,赶紧出了房间。

    此时已是,10晚上7点左右。

    愤怒的人群找不到王祖乾并没有罢休,依然在招待所里外的每一处搜索,就是施工队负责人的房间内,他们也先后进来过七八次,而且门口一直安排了专人监视。

    那一夜对王祖乾来说,真是终身难忘。十四五厘米高的地方,不可能翻动一下身子。为了保持同外面联系,他把手机设在振动上,贴着耳朵,需要联络事项时蚂蚁声似地说了几句。外面跟他联系也是如此。

    此刻,远在三峡腹地的巫山县委县府对王祖乾一行移民〒部的安全万分关注,县委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并立即向重庆市作了汇报,重庆市领导高度重视,马上与安徽省领导和省公安厅取得了联系。

    必须保证移民干部的安全!一项营救计划很快做出,两地领导亲自指挥。9月1日凌晨2时30分左右,王祖乾听到马副县长向他悄悄传来的消息:营救行动马上就开始,请做好准备。

    未过半小时,只听招待所门外响起警笛声,这是当地公安部门开始行动了。公安干警以检查治安为名,开进招待所,训练有素的干警们迅速冲进了王祖乾躲藏的房间,动作麻利地将席梦思垫掀开,迅速地将躺在地上的王祖乾连拖带抬地往楼下抬走。这时,有人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套瞀服警帽套在他头上。当他进了警车,围攻的人群还没有反应过来,警笛已经响起,车子飞快地驶出了招待所大门。

    被困44小时的王祖乾,这才摘下警帽,将头伸向车窗外,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此时,东方旭日冉冉升起,王祖乾的眼里不由得淌下两行激动而伤感的泪水。

    经过那次劫难回到大昌后,许多日子里同事们都不敢再在王祖乾面前问一声发生在安徽的事,他照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照样天天从早到晚忙碌着下一批移民搬迁的事。

    过了很长时间,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连句牢骚话都没听他发呀?王祖乾笑笑,说谁让我是大昌镇的镇长呀!我能说什么呢?怪移民?可移民有怨气不向我们发向谁发!这就是王祖乾的胸怀!

    此时,安徽方面的移民他们在想什么?他们依然在寻找王祖乾,不过这一回他们不是要追打王祖乾,而是要给自己的父母官表示深深的歉意。

    劫难的余痛仍在心头流血,大昌镇新一批的外迁移民工作已全面展开,他王祖乾想躲也躲不过了,更不用说静下心来歇几天。

    那一天,他从凌晨4点钟被人敲开房门后,一波又一波地接待了30多个移民,直到深夜1点办公室里才算安静下来。11点就想休息了?这是不可能的事。

    镇党委书记过来说还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研究下一步几个难点移民村的动员工作一半夜开会在移民区基层干部中是常有的事,大昌镇就更不用说了,这已成为他们的习惯了。

    那天超纪录的接待,又加上会议的疲劳,书记宣布会议结束后,留下书记和他一起往宿舍的路上边走边商量些事。走着走着,书记忽然觉得不见了后面的王祖乾。

    祖乾,祖乾一一书记打着手电四处寻找,发现王镇长竟不省人事地倒在了―个花坛上。

    怎么啦,祖乾你怎么啦?啊?说话啊!书记吓坏了,扶起满脸是血的老搭档,拉着哭腔大声喊了起来快来啊!镇长出事啦!

    住在镇机关的干部们全都惊醒了。大伙七手八脚地将镇长火速送到医院,医生诊断是由于过度疲劳导致的休克。那个花坛让王祖乾缝了七八针,并在鼻子和嘴唇中间的位置上留下了永远的疤痕。

    不行,我得回镇政府去,那儿的移民们正等着我呢!第二天一早,王祖乾醒来就跟医生嚷起来。他的手上吊着针,医生不让他乱动,可他却坚持要求回办公你的身体根本没有恢复,耽误了,你自己负责?医生问他。

    移民们到了规定时间走不了,是你负责还是我这个镇长负责?他反过来把医生问得哑口无言。然后他笑着说求你了医生,吊针我还打,但可以搬到我办公室去,这样我可以边治疗边处理移民们的事,这样总行了吧?

    不这样我又能怎么样?唉,当移民镇长也太难了!医生长叹一声感慨道。

    2001年,在河口村做移民动员工作,村主任陆某开初表现还算不错,带头到了外迁地考察参观和选点。这一关,在整个移民工作中非常重要,通常如果移民们在未来的迁人地如意了,下一步就比较容易地回来办理正式的搬迁。可河口村的陆某从安徽回来后,不仅没有向本村群众宣传迁人地的情况,反而一溜了之,连个人影都不见了。王祖乾和镇上的干部非常着急:村主任撂下工作不管不说,关键时刻竟然不向群众介绍和说明迁人地的情况,竟然溜了,这让村民们怎么想?

    还用问?肯定我们要去的那地方不好呗!要不连村主任都躲着走了嘛!群众这么说是在情理之中的。

    王镇长到处派人找姓陆的,有人说他躲在亲戚家,有人说他跑到广东打工去了,总之就是见不到人。河口村的移民工作因此无法开展下去。这把王祖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不得不亲自来到河口村,想找个难度大一点的移民家住下。可人家连门都锁死了,白天黑夜见不到人影。

    都到哪儿去了呢?王镇长问村民,村民们对他冷言冷语找到村主任就知道了呗!就是,村主任不带头移民,还能动员其他人吗?

    王祖乾三番五次找到那位村主任的亲戚朋友,终于得知陆某到了广东。电话里,王镇长一一番推心置腹,感动了陆某。

    老陆啊,现在我跟你说话,不是啥命令,也不是干部跟干部说话。你就当我啥都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三峡百姓,你也不是啥村主任,跟我一样也是个普通的三峡百姓。你老哥说说,国家要搞三峡这么个大工程,世界瞩目。水库早晚是要建起来的,建水库就要涨水,就要淹没一些地方,那儿就出现了移民。你说国家总得给这些被淹的地方百姓一个新地方生活嘛!我们大昌淹的地方多,走的人也多。说句实话:早走了心里早踏实,家也早点安下,这对家人对孩子都会有好处嘛!你说这么大的事面前国家怎么可能光照顾一个人两个人不让走呢!所以老陆啊,你得想开些,得往大的方面想一想,既然你全家都是按规定确定了移民身份,早晚都得搬嘛!你现在一走,一直在外面晃荡,也不是啥好办法,总不能一辈子没个安身之地吧?或许你自己能在外面常年待得下去,可你不为家里人想一想,以后的孩子咋办?你上了年岁咋办?静下心你想想是不是这理啊?

    电话那头许久没有一丝声音。

    喂喂,老陆你听见了吗?你在电话机旁吗?

    镇长,我听着呢!

    好好,在听就好。我……

    镇长,你啥都别说了。我明天就往回走,一个多月在外面,我的日子也没法过呀你知道吗?呜呜……

    老陆,你千万别着急,有难事我们马上给你想法解决啊!

    陆某很快回到了村上,王镇长亲自掏腰包为他洗尘。河口村的移民工作从此开始迎头赶上。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有一次,王祖乾正在办公室处理事情,突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他刚要出去看看咋冋事,门口就被拥进来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一张张愤怒的脸全都冲他而来。

    对啊,今天我们来就是让你端平这碗水,你要是端不平,那我们就砸碎你的脑壳!

    嘿,来者不善啊王祖乾心里早有准备,凡是移民找上门的,几乎不会是心平气和的。应该这样理解:如果没有事需要干部解决,移民们也不会找上门来骂骂咧咧!

    有话好好说,有事一起商量好吗?王祖乾赔着笑脸,招呼勤务员打来几瓶开水,又自己动手一杯杯地给在场两百多名男男女女移民倒上。

    原来这是杨河村的就地后靠移民,为首的姓黎。他们提出自己是前期移民,为什么与现在的二期移民补偿有差异,要求镇长冋答并如数补上,否则他们就吃住在镇政府。

    又是一起对政策的理解偏差。王祖乾不得不重新拿出上级的文件一遍又一遍地给大家学习,学完了再作逐条解释。农民们有时很固执,他认为你亏了他,他就死活不听你讲啥子大道理,只认一个理:你补钱我走人。口干舌燥的王祖乾只好再赔笑脸继续一遍又一遍读文件,作解释。

    不听了,不听了!我们饿了,要吃饭了!

    对对,你镇长平时不是说你们干部最关心我们移民的冷暖嘛!今天我们要吃你镇长做的饭!

    对对,镇长也不要做官当老爷嘛,我们今天也要享受享受镇长大人做的饭菜如何?一群女移民尖着嗓门,表现得不比爷们儿逊色。

    王祖乾还是笑脸好好,大家来一趟不容易,今天大家看得起我,那我就露一手。吃饱了大家有话再说。说完,他捋起衣袖,进了镇政府的大食堂。嘁哩喀喳不出一个小时,满头大汗的王祖乾和食堂几位师傅,抬出满满的几笼热腾腾的白馒头和蒸饺,外加三菜一汤,香喷喷地端到了移民们面前。

    香香!香!

    没想到王镇长这一手还真不赖啊!

    可不,看这人也不像是说假话哄人的主嘛!

    移民们边吃边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样,大家如果没吃饱,我就再下趟厨。如果都吃饱了,我们就再聊怎么样?王祖乾见大伙吃得差不多时,依然赔着笑脸大声问道。

    你快说,快说嘛!

    对呀,是你带我们来的,咋又不敢张嘴了呢!只见移民们你一捅我一捅地将那个姓黎的支到王祖乾面前。

    嘿嘿,王……王镇长,大伙说你……你这个人蛮实在的,不像是骗人的主。

    所以大家请你有时间到我们村上帮大伙学学政策,解解心里的疙瘩。

    行,我一定尽快安排时间,同大家共问学习、商讨。你们如果同意的话,今天就先请回去。明后天我一定到你们村上去。大伙说这样行吗?王祖乾依然赔着笑脸。

    好吧,我们在村上等你王镇长。

    走哟一移民们纷纷离开镇政府。几位妇女走过王祖乾身边时,咯咯咯地笑着说:王镇长你这个人在家里也一定挺温存,挺孝顺的吧?

    是吗?哪点看得出?王祖乾非常开心地问。

    喀唷,刚才你给大伙做饭端水的样就是嘛!妇女们带着一串欢笑走了。

    空荡荡的镇政府大门前,只剩下镇长王祖乾孤单单地一人站在那儿,他抬头望了望身后的高山,那山后是他的家,家里有他的老母和妻子及两个孩子。到大昌一年多了,他仅仅回过两次家,而每一次都是匆匆而归,又匆匆而离。

    关于自己的家,他巳在8年前开始从事移民工作后就全部交给了妻子。在这期间,他能留给家里的,仅仅是码头上匆匆塞给妻子的几件脏衣服和从妻子手中换回的几件干净衣服而已。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是移民身份,唯一可能的是将来按政策可以随他这个当镇长的落户到某一地。至于母亲,王祖乾一直不愿提及,因为这是他的一块心病。他觉得这几年中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母亲。

    如果说我对自己的母亲拿出了对移民所尽努力的二十分之一作孝心,那我将是世界上最好的孝子了。不善言辞的王镇长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后来,当我了解王祖乾家里的情况后,我才明白其意。那真是一段催人泪下的故事:

    王祖乾镇长目前是巫山县乡镇一级干部中从事移民一线工作时间最长的一位镇长。

    百万移民,从中央到省市,再到县上区上,我们镇一级是必须与移民们面对面一个个落实的最后一道政府组织了。再下面就是移民了,村级干部他们本身就是移民,镇干部还能指望往下推?推给谁?让移民们自己想法解决自己的问题?完成自己的任务?这显然不客观。镇千部因此是执行百万移民世界级难题的最后的也是最前沿的演绎者和解答者。2001年,我和全镇干部经过努力完成了近一万外迁移民的任务。今年仟务下达后,我们组织了3批移民代表到迁人地考察对接,结果移民们都没有看中。我一下感到压力巨大,因为通过前两年的大量工作,该走的都走了,没走的拖在后面的大都是些钉子户,他们中间除了一部分确实思想上有问题外,不少人是有方方面面的客观困难。可上级一旦把移民指标下达后,我们镇一级政府就必须完成,这跟打仗一样,山头拿不下来,我这个当镇长的年底只能拿脑壳去见县长呀!这话你听起来觉得重了,其实脑袋倒不一定掉下来,可我这个镇长引咎辞职是跑不了的。镇上的工作到底有什么难度,能做到啥程度,我当镇长的这一点还是最清楚的。所以年初移民任务一下达,加上3批外迁对接全军覆没,我实在急得走投无路了。可我是镇长呀,走投无路也不行嘛!找啥办法解决呢?在我无路可走时,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因为在小时候,有一次我从学校摸黑走山路回家吓得痛哭时,母亲她边给我擦眼泪边对我说:娃儿,别哭了,啥时候没辙了你就找妈呗!在以后的成长岁月里,我多次碰到难事时,就找母亲,她总能帮我化险为夷。母亲是我生命的依靠。但我没有想到的是,

    在我自己的孩子也巳经上学的时候,竟然还要把难以逾越的难题依靠年迈的母亲来帮助。想起来确实有些伤感。但为了百万三峡移民,为了我当好镇长,为了大昌移民工作不拖在别人的后面,我又一次回到老家乞求起76岁的老母亲……

    王祖乾说到此处,声音开始哽咽。

    你可能不知道,我打从事移民工作后,就极少顾得上照顾母亲。1994年,也是在移民工作最忙的时候,我父亲突然病故,那时我在另一个乡当党委副书记兼武装部长,也是负责全乡1000多名就地后迁的移民工作。父亲病逝时我都没时间与老人家见最后一面。当了乡长、乡党委书记和大昌镇镇长后,一年见母亲没超过两三回,更说不上照顾和孝敬她老人家了。今年4月,我怀着孩儿对母亲般的依恋,回到我的老家曲尺乡。

    在间老家之前我向县领导作了请示,希望把大昌镇今年的一部分外迁移民指标给曲尺乡。县领导开始怀疑这一方案能成吗?我说能成,曲尺乡是我的老家,他们那儿没外迁移民指标。领导说,你们大昌镇外迁任务重,指标落实有困难,人家曲尺乡的百姓就愿意走了?我说我试试。这样县领导才点头。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我自己早已不是曲尺乡的乡干部了,人家凭什么一定要把难题弄到自己的头工嘛!说心里话,我也不是想让人家为难,我知道这个难题还得靠我自己来解决。

    我唯一的能耐就是找我母亲,想请母亲作榜样当移民。我知道我家族人多,如果把他们动员外迁了,不就可以完成几十个外迁指标嘛!不就可以少给政府些压力,我间家后见过母亲,向她電重地磕了3个头,然后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老人家。母亲万没有想到一年回不了儿次家的儿子,好不容易出现在她面前一次时,竟然向她提出了这么个要求!我见母亲的嘴唇抖动了半天没有说话。大哥知道后,狠狠地将我奚落了一通,那话是很难听的,说我当干部当得六亲不认,现在连自己76岁的老母亲都想骗走啊?听了大哥的话,当时我心里十分难受,确实感到自己是不是过分了。可母亲这时说话了,她当着家人的面斥责了我大哥,说你弟弟现在是国家的〒部,忙着三峡移民的大事。他有难处,来找我这个当妈的商量有啥子不对?母亲的话让我流下了眼泪。但我觉得再也无法向老人家开口,动员她外迁当移民。可我心里还是着急,一面让在外面打工的妹妹回来做母亲的工作,让妹妹给母亲讲外迁地方的好处。母亲还是不表态,只冲妹妹说了一句:你父亲的坟边巳经有我的一个墓穴,我过几年就陪你爸去了。妹妹把母亲的话告诉了我,我知道母亲心里想的是什么,便把母亲接到自己的家,让她老人家跟我媳妇和两个孙儿在一起住。

    经过一段时间后,有一次母亲见我回家,便主动跟我说,祖儿,妈知道自己当不当移民无所谓了,如果孩子们以后能在外迁那个地方有发展,我答应你。我一听母亲的话,忍不住跪在她老人家跟前,痛哭起来,连声谢她老人家支持我的工作……

    此时此刻,我的眼前仿佛呈现出一个电影镜头:在那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英雄母亲,面对敌人的炮火,她而不改色地对自己的儿子说:走吧,孩子,革命需要你!假如有一天你牺牲了,妈会永远地守护在你的墓前……难道王祖乾镇长的母亲不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吗?

    听说我的母亲愿当外迁移民了,而且由她出面做我的大哥和家族叔婶们的工作,很快曲尺乡的90个外迁移民指标全部得到落实。我高兴得不用提了,而且特别特别地感到自豪。当我母亲和大哥他们正式在乡政府那里办完迁户手续时,我特意回去表示祝贺。我告诉母亲说,儿自从去部队当兵到现在,大大小小得过不少奖励,但所有奖励加起来不如这一回母亲带头当三峡外迁移民这么高兴。母亲红光满面地拍着我的头说,你妈是通情达理的人,能帮你为三峡移民工作做一份贡献,就是献七这把老骨头也值呀!当时我听了她老人家的话,就想着一件事:如果哪一天我出色地完成了移民任务后,上级领导给我个啥子奖状或其他什么荣誉的话,我第一个要给的人是母亲,因为她才够这个奖。你知道吗,她老人家一共动员了我家直系和旁系亲属共65人!他们中除了我母亲外,有我哥嫂全家,有我妹妹全家,有我老姨全家,还有亲叔亲婶……

    这就是一个移民镇长的国事与家事。

    李美桂与王祖乾在同一个镇,是这个镇的女副镇艮。

    到古镇之前,我就知道李美桂这人,她是三峡库区远近闻名的一位女移民干部,代表着数以万计的移民女将形象。在见到本人后,我暗暗有些失望,因为在我想象中这样一位出名的女干部,应当性格特别柔情,而她倒像个假小子。有人早先给我介绍说李美桂非常会做移民的思想工作,镇里一些连镇长书记都做不通工作的钉子户,只要到了美桂手里就能乖乖就范,愉快搬迁。

    我生来像男孩,性格特别。她笑着告诉我。

    嗓门也是天生的?

    不不,那是干移民干出来的。李美桂恢复了女性的一丝羞涩,毕竟女镇长才30岁刚出头。

    听说你以前是镇里的计生干部,怎么样?都说计划生育是天下第一难,还有比移民更难的?哪个更难?我一直想就上面的问题寻找到答案。

    干了10多年计生工作后又转到移民工作的李美桂应该最有判别权,她毫不犹豫地这样回答我比起移民工作来,计生工作简直不在话下……

    真的?我瞪大眼,笑里带着疑问。

    李美桂马上明白,用这样的话回答:计生工作确实也很难,但那有非常清楚的政策界限,几十年的宣传和工作做下来,全国人民都明白应该怎么做才对,而且它也有比较简单的技术措施,比如避孕、结扎等。可移民工作就完全不一样了,你是要动员人们把过去一切的生活环境、一切的生活方式和一切的生活基础全部改变,甚至深连着根的祖坟都要给人家搬掉,这绝对不是用什么钱和补偿所能解决与代替得了的。如果换了我们自己,说不准比移民更想不通,工作更加难做。但再难也必须做,三峡丁程建设的时间表放在那儿,上面分配我们的移民任务放在那儿……

    是的,我们的女移民干部李美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镇党委从计生的岗位调到了破解世界级难题的岗位上,这一调几乎要了她的命。

    都说女人泪多。其实在移民工作过程中,男人的泪水并不比女人少。奇怪的是,女移民干部李美桂说她自己几乎没流过泪。

    动员移民,需要细致入微的思想工作,需要像小溪流水般的耐心说服。无数刚性的男干部不得不在移民面前收敛往9的粗嗓门而表现得温文尔雅,他们知道要动员一户移民搬家走人,靠喊几嗓子,发几次脾气,效果绝对适得其反。男人们因此改变了自己。

    把李美桂调来充实移民工作的力量,镇领导想的是发挥女人柔性的优势,以便啃掉那些硬骨头。李美桂就是因这样一个原因被安排到了移民工作一线的。

    然而,李美桂发现,那些移民们的所思所想,远不是女人简单的柔情所能打动得了的。女人的柔情同样失效。

    第一年,分给李美桂的移民任务是92户,计362人。

    第一天走进那个村子,李美桂不曾想到的是几百个村民中竟然没有一人肯与她搭话。哥,他们干啥子恨我嘛?晚上冋镇的途中,一肚子委屈的她,跑到哥哥家想寻找答案。

    还不是因为知道你要动员他们到广东去呗!哥哥说。

    广东不是挺好的吗?他们还不愿意呀?李美桂不解。

    你们干部说好,那是光在嘴上说的事,人家能那么容易相信吗?

    李美桂敲敲脑袋:哥,照你这么说,要让移民相信,就得我们干部把工作做得实实在在才行喽?

    这还用说嘛!

    李美桂一边帮哥哥做饭,一边寻思着方法。当她抬头看自己的亲哥哥时,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哥,你家反正早晚也要搬迁的,干脆这回你先报名到广东去,我再把这事跟我正在做动员工作的那个光明村村民一说,看他们还有哈说的。你说怎么样?

    不怎么样!哥哥万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嘭的一声将切菜刀往灶上一扔,扭头就进了里屋。

    哥,我跟你商量嘛!李美桂要跟进去,却被哐的一下关在门外。

    哥哥气得三天没理她,李美桂却像找到了一把开展丁一作的钥匙,一次又一次地跑来跟哥哥磨。那嘴也比过去甜了许多,手脚自然更勤快……

    哥,你不能看着我当妹妹的丢人嘛!移民任务那么重,今年的外迁时间又没几天了,你不帮我还有谁帮嘛!求你了啊,好哥哥亲哥哥!李美桂整天像小时候似的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就是不离步。磨呗!

    这是你求的事吗?搬迁!一搬就要搬到广东,知道吗?哥哥火不打一处来。

    我懂,这才求哥哥你帮我的忙嘛!妹妹也不示弱,照旧软磨硬泡。

    你真要把我气死呀?!哥直躲脚,然后回头瓮声瓮气道:好了,算我上辈子欠你的债,我搬广东去吧!

    哥,你同意啦?李美桂兴奋得髙喊起来我哥万岁!万万岁!

    得了,哥能不被你气死就不错了。哥哥不由得苦笑起来。

    第二天,李美桂昂首阔步,意气风发地来到光明村,面对全体村民们,她说道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广东确实地方不错,比咱三峡不知好多少。不信,我哥哥就是个例证,他也要搬到广东去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对付眼前这位小个头的女移民干部。

    没辙,大家默默地回到各自的家。有人开始思想活动起来,有人则把大门一关,背起包裹,从此不知去向。

    李美桂没想到人家对付她还有这一招,急得嗓子直冒火。听说有一户上了巫山县城亲戚家去了。马上就走,到巫山!她租来一辆私人摩托车,跨上后座就出弯弯山道,一路上见不到一丝灯光。5个小时的颠簸,才赶到县城。深更半夜,怎么能随便敲人家的门呢!又饥又饿的李美桂只得蜷缩着身子在一个水泥管子里等到天明……

    你来干啥?再不走看我打死你!人找到了,可人家怒发冲冠地抓起一根铁棍冲她要打。

    李美桂自己都不曾想到为什么格外镇静你打死我可以,但你得先为我准备好一口大棺材,还有两口小棺材一我两个孩子的爹前年已经死了,你打死我了她们也会活不成的……

    那村民一听这话,顿时软广,就差没掉下眼泪。

    我跟你回去办搬迁手续吧。那人无奈地垂下头,丟下铁棍,瓮声瓮气地说。

    别以为你是个女人我就不敢打你!老子看你下回再敢踏进我家门,走着瞧!又一位不通情理的村民怒气冲冲地对李美桂说。

    只要你不办搬迁手续,我就会天天来找你的!李美桂毫不畏惧地回敬道。又一次上门。

    又一次关门。

    上门者一脸平静的微笑。

    关门者一脸激动的愤怒。

    劝你别动手!

    我打你咋的了?

    顷刻间,男人的拳头从空中落下。李美桂一闪身,但还是没有躲过一重重的拳头落在她肩膀上。

    哎哟

    不好,打人啦一一

    谁打人啦?

    移民干部呗!他们不打人谁打人嘛!

    你瞎说!李美桂痛得牙齿咯咯直响。

    镇党委书记知道了,看着自己累得又黑又瘦的女干部被人打的惨状,不由得怒发冲冠:太不像话!命令派出所干警把那打人的家伙给我铐起来,拘留他十天半月!

    李美桂赶紧阻拦:别别,书记,千万别抓人!

    为啥?

    就因为他们是移民。还是我们去做工作更好呰,您说呢?

    书记不再坚持,同情地对李美桂说:太委屈你了。

    没事。只要能把移民工作做好,就是再打我两拳也认了。

    书记扭过头,擦着眼眶里掉下的泪。

    第二天,李美桂忍着肩膀的伤痛,再次敲开那户人家的门。出乎意料的是,这回迎候她的却是一张张笑脸:我们全都同意办搬迁手续了!

    这回吃惊的倒是李美桂。

    美桂,对不起,我混,不该……那天动手的户主很不好意思,不过,随即他还是颇有几分得意地说我将功赎罪,把村上的十几位村民也都动员好了。我们明天跟你一起到镇政府办搬迁手续去。

    这话使李美桂的脸上绽开了花早知道这样,我还想多挨几拳呢!

    —句幽默话,把村民们全都逗乐了。

    都说战争让女人走开,但战争里有女人贏的可能性更大。

    移民工作不能没有女人,女人使难题更容易得到化解。

    这一年,分配给李美桂的92户共计362人的移民外迁指标全部完成,一个不落。年终时,她被人大代表们全票推荐为副镇长。有了官职头衔的李美桂,工作起来更是风风火火,干脆利索,因而渐渐有了撒切尔夫人之称。

    你瞧她那股劲:有个移民为了躲避干部找他谈话,白天开着摩托车往外跑,深更半夜再悄悄溜回家。李美桂抱起一床被子,往那家的客堂里一铺,说:你什么时候回家我就等到什么时候。后来人家真的不回家了,东躲西藏,玩起游击战。李美桂也有招,她到周围各乡村甚至在巫山县城里,找了几十位朋友亲戚和小时候的老同学啥的,将他们全都发动起来,充当她的线人,布下情报网。一听说此人踪影,她便立即前往。最后认输的还是那位自称谁也找不到我,谁也别想让我走的移民,他第一个登上了远去迁人地的轮船。

    美桂,原定随移民到广东的同志有几位累倒了,人手不够,所以临时决定让你随队出发。现在是10点半,12点钟你到码头上船。手机里,镇党委书记这样说。

    好的,12点前我准时到码头!李美桂说。

    12点整,码头上的轮船汽笛拉响时,风尘仆仆的李美桂出现了,她带给大家的还是那特有的爽朗笑声。

    美桂,这是今年最后一批外迁任务,全镇的干部基本上都用上了,可清库工作还得抓紧。所以决定由你带人执行,争取一个月内完成。你原先负责那个村的移民工作我们另找人代替一下怎么样?镇党委书记又下达命令。

    不用了。书记,换一个人也不容易,我对那里的情况已经比较熟悉了,还是我去更好些。你放心,清库和移民任务我都尽力完成好!李美桂说。

    美桂,实在太辛苦你了。千万注意身体啊!还有家里的两个宝贝孩子要安排好!

    要得!

    到过三峡库区的人都知道,在那儿有两项工作是难度最大的,一是动员移民搬迁,二就是清库。前者不用解释,后者是指移民搬迁走后,凡175米水淹线之下留存的所有建筑物、树木和有害的污染物,要全部清理出库,这就叫清库。

    李美桂接受这一任务时,正值我到达库区采访。于是我们有了直接的对话内容

    我们镇是个移民大镇,占全库区外迁移民的1/10,数量大,工作任务自然也重。拿清库这事来说,压力就够大的。清啥呀?我接受的具体任务主要是两项:厕所和坟墓。这是最难的两件事。移民走了,他们原先居住的地方留下了大量污秽之物以及带不走的地下有害物。厕所和坟墓便是最主要的两大清理物。三峡水库要在2003年6月底开始蓄水,所以清理这些厕所和坟墓是一项非常紧迫的工作。在接受任务后,我用4天时间,跑了10个村,掌握了需要清理的225处厕所、217座坟墓,外加339处猪羊棚的情况。当时镇里连我就给安排了4个人,而且全是妇女。清库的标准很高,为的是以后不给水库留下污染源和有害物质。

    别小看了处理这些鲥所和坟墓啥的,其实这过程非常复杂,比如处理一个厕所,至少要4道程序:先是察看,估测出有多少污秽物,然而再找人将这些污秽物转移到淹没线以外。第步是消毒和夯实,这是主要的一道工序。最后是检查测定,并人档。所有处理过程,我必须全部在现场参加,特别是第一道察看和估测,更需要亲自进厕所现场丈量其残留污秽物的容量等。干这活的时候,都是在夏天,一天下来,臭气熏得根本吃不下饭。这样的活一般大老爷们是不愿干的,而且干得末必细致。镇里比我这个女同志来丁,可能是考虑到做得更符合上级要求吧?处理厕所和猪羊棚的活比起清理坟墓还是要简单些。

    我今年接受的清理坟墓任务是217座。大家都知道,中国人是最讲究孝敬老祖宗的。掘人家的老祖坟,这工作比动员移民的思想工作不知要难多少倍!人家说了,你们从国家三峡建设需要,说服我们背井离乡当移民也就是了吧可偏偏连我们的祖坟都要扒掉,接受不了!可水库建设的倒计时牌像道无声的战斗命令,一天比一天紧地悬在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头上,不抓紧行吗?所以再难的思

    想工作也要做。几乎是每搬一座坟墓,我就得跟坟主的后代或亲属展开一场拉锯战。说不通再动员,动员后出现反复就再动员。这个亲属做通了,另一个亲属又跳出来你还得做工作。

    在处理一家祖坟时,留在村上的亲属都同意了,我们正要动手掘坟,突然他们告诉我说,死者的一个儿子在外地,正赶回来要给亡灵最后烧把香火。说起来人家的要求也不算出格,可对我们具体的清理工作人员来说,则麻烦大了。那么多坟墓,每一座坟都这么左一个亊右一个事,来回不定,什么时候清理完呀?可为了不激化矛盾,我们还得百分之百耐心处理好这些特殊情况。那天等人家上坟祭祀完后,我们立即投人了清理工作,一直下到快天亮才完成。

    上级对处理坟墓是有特别要求的,入土不足15年的,要搬迁到175米淹没线以上;人土过15年的就地处置。这两样清理办法对我们来说都要遇上许多困难。15年以上的老坟就地清理,就意味着这些死者的后代或亲属们以后就再也找不到祭拜的地方了。所以一些人出来阻挠,闹得非常激烈。我们只能心平气和地做工作,直到平息为止。不足15年的新坟处理起来更难,你先得给人家选好新坟地,选完后就是掘土搬棺材。这等于重新给人家办一次丧事。本来村民在死者去世时已经受了一次感情上的巨大伤害,你这回再把人家的棺材挖出来重埋,不等于让人重新在伤口上拉一刀吗?

    我就遇到这么一户,死者是个十几岁的小孩,患病去世的。当时全家为这根独苗苗的突然死亡,伤心得几个年头没缓过劲,孩子的母亲因此成了半个精神病患者,男人为给妻子治病和赌养年迈的父毋,出外打工时又受了工伤,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凄凄惨惨,连看病的钱都很难找到。那男人平常总在嘴里念叨着:如果第一个儿子不死,也可以出去打工挣钱了!但他的这个愿望已经早早地被埋在土里。我们要将他们家10年前死去的儿子挖出来重埋,全家三代人伏在坟上哭天喊地,这情景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着也会落泪的。为了给这户贫苦的家庭安葬好这座坟墓,我同其他几位女同志,几乎包下了迁坟的全部活儿。那是口薄皮棺材,才十来年就腐烂了,我们用自己的钱给死者买了口新棺人葬,总算让死者的亲属得到了一丝安慰。同时我还向镇政府汇报了这户贫闲家庭的情况,争取给予他们必要的经济帮助。

    听说在搬坟过程中,你们还得替死者的亲属哭丧?作孝子孝女?我问。

    李美桂点点头:那是常事。谁都有祖宗,谁都难免遇到亲人过世,作为死者的家属都会非常悲痛的。库区的百姓为了三峡工程建设已经牺牲了很多,家园失去了,祖坟也被搬迁挖掘了。作为移民干部,我们的心情与他们是一样的,所以在清库时我们多了一项额外的任务,就是在感情上为死者的亲属们分担一份悲痛。别看我是个女人,但性格很硬,平时不轻易掉泪,可为了完成清库任务,我不得不为别人作孝女,行哭丧礼,那滋味其实也很不好受。

    有一次在为别人哭丧时,我竟然哭得泣不成声,收不住眼泪了。原因是那个死者也是个男的,死期正好跟我男人去世的日子一样,而且家里也剩下两个孩子。我在为别人哭丧时,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不幸。我的两个女儿是双胞胎,就在家里最需要人手和经济支撑时,我丈夫突然甩手离我而去。一个女人家带两个4岁小孩,多么不容易啊!当时我虽是脱产计生干部,可我们这儿工资待遇低,一个月不到400元。我怎么养活得了自己和两个孩子呢?最要命的是我还得工作呀!后来镇上的移民外迁工作开始了,几乎所有的镇千部全部投人到了移民工作中,我也被抽调去搞移民工作。大家都是有任务指标的,镇领导说我能干,给我动员90多户外迁的任务。我可以给你一个参考数据,你就能算出我们这些移民干部每人的工作量是多少了:我做自家的亲哥哥的动员工作,前后用了5个工作日,光这也是磨了50个小时的嘴皮子。至于那些钉子户,你至少得跑上十次百次。

    胡总书记和党中央对我们二峡移民特别重视,十分注重移民的根本利益,要求我们的工作标准也细致,一项项的规定非常具体也非常多。我们在实际工作中,就得一项一项具体落实,甚至是移民家的一棵小树,兄弟姐妹、邻里之间的一个口角,都得跑上卜次八次才能协调处理得了。

    至于要求移民配合填写的各种表格手续等不计其数,这些你当移民干部的都得帮人家办呀!比如按规定审核你是否符合移民资格,就得看你的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孩子出生证啥的,各种证件齐全了才行。有的移民本来就不愿搬迁,你向他要这证那证,他说我没证。这一句话,你就不知得为他多跑多少遍。是故意不给你的,你就得耐心动员他拿出来;如果真的没有了或者丢失了,你就得跑这部门那部门尽力补。你说不能让移民自己去补?理论上当然是可以,但他移民连走都不想走,你能让他干这类事吗?还得你去跑。我们的时间有不少是花在干这种事上。这中间出现的烦心事没法用语言表达。有些人出示的是假证,他可能自己还不一定清楚,你还得先给他处理这些陈年旧账。

    我记得去年为一户移民的小孩子补办出生证,前后跑医院跑公安局跑民政部门不下30多次。你这么没日没夜地跑,移民也未必会买你的账。有一户说好证补齐了就办迁出销户手续的,结果当我帮助他跑完最后一个证时,他却翻脸不认自己的承诺了,硬说软说就是不同意办理销户。我着急啊!那时已经8月份了,离外迁时间的倒计时只剩下几天了!为了攻下这个移民困难户,我不得不连续5天做他的工作,那些口子根本没有时间回自己的家。

    为了做好移民工作,我两个孩子一个交给了住在县城的姐,另一个放在身边让邻居的一位老姑当保姆看着。咱这儿雇个保姆便宜些,可一月也得150元!

    是我工资的五分之二呀!可我就是天天吃咸菜也得找个看孩子的人嘛!要不怎么完成近百户人的移民工作?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我没日没夜工作,天天起早摸黑,甚至经常不能回家。即使我有时能回家睡觉,可怜的女儿也见不着我一通常我回家时,她早已睡了,等早晨她还没醒时,我又先起来为她做上一些吃的,把脏衣服洗了,便赶紧赶到移民村上。这还不说,有时半夜得知某个躲起来的移民出现在某个地方后,就连给孩子一个热被窝的机会都没有,便匆匆离家了。

    那次我5天没回家,到第6天晚上时,保姆突然给我打手机,说孩子找不到了。我当时一听,心都蹦了出来!飞步赶回家到处寻找,就是找不到孩子。小家伙叫向锦,我沿着古镇的大街小巷一遍又一遍地喊啊喊,本来就沙哑的嗓门火烧火燎的,可我还是拼命地喊女儿的名字,但我听不到孩子叫妈妈的声音。我哭了,哭得直不起腰,迈不开步……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孩子。4岁开始,小孩子就没了爸,而我这个当妈的又长年累月整天不着家,除了给她洗衣服做个饭外,啥温暖都没给她。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恨不得马上见到可怜的孩子。可只有黑暗冲着我说话,冲着我嘲笑,我喊着走着,就倒在地上,一丝丝力气都没了……

    后来,镇领导们都知道了,打电话通知镇上所有干部,让他们全体出动,帮我找孩子,而且一定想法找到。大家找啊找,不由自主地朝河边走去,因为大伙听我的邻居说娃儿知道我是在河那边的村上工作,便经常在河的这边遥望着什么时候能见到妈妈。这时我的心都碎裂了,只有流不尽的眼泪打湿着脸颊……孩子。

    最后还是找到了,小家伙见我一直不回家,就跑到了一个小朋友家。那家好心人知道我常回不了家,便带着孩子早早人睡了。虽然那是一场虚惊,可当我见到孩子后,我们娘儿俩抱在一起哭得让在场的人都跟着流了不少眼泪。

    去年,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有一天,小家伙搂着我的脖子娇滴滴地说妈你带我去报名上学。我想这是孩子来到世上第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加上我平时总不能满足她的要求,所以就答应她人学报名的那天我会像其他小朋友的父母一样送她到学校的。小家伙当时高兴得手舞足蹈,还给我唱了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唱得我泪流满面。你说我们这些移民干部有多苦!弄得孩子都跟着得不到温情与爱。但我知道4峡移民关系到整个三峡工程的进度,关系到党和国家的形象,所以也对自己能直接参与百万三峡移民工作感到光荣和责任的艰巨,也就把自己及家庭的得失抛之脑后。

    那年8月30日,当我把自己所担负的362位移民一个个护送到行将出发的外迁船上时,我的心就像开启了一片艳阳天。因为明天我可以带着孩子去学校为她报名了!我当时觉得这是一件大事,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几年得不到母爱的孩子的大事,我能弥补一下,满足她一下,就是件好事。可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镇党委书记说,护送到广东的两名干部突然病倒,需要我简单准备一下立即上船跟移民们一起出发。这对移民干部来说就是命令,我不能不服从。从接命令到我上船前后不到两个小时,我这边没跟孩子见上一面就出发了。当船开动的时候,移民们此起彼伏的哭声,是为告别故土而流,唯独我一个人孤单地坐在船后,默默地为不能满足女儿的唯一一个小小的要求而流淌着同样发烫的泪……

    半个多月后,当我从广东回到家,孩子开学巳经有一段时间了,由于她太小,不像其他孩子天天有大人接送,小家伙适应不了独立生活,学习因此跟不上。加上我回来后又投入了新的移民动员工作,孩子上了不到两个月的学,老师就把她退了回来。无奈,只好让她晚一年再上学吧!

    何作家,你说我怎么办?今年她又快要报名上学了,而我们今年的二期移民工作比往年更重,工作也难做得多。现在镇上已经定了,我今年还得参加护送移民到广东去的任务。现在只有三五天时间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对孩子讲,我真的什么都不怕,工作再重再累,再难做的思想工作,我也不会流泪的,可想起孩子一直没人照顾,我就无法忍住眼泪……李美桂说到这里,竟然在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哭了起来,看着她瘦削的脸庞,我心头很不是滋味。

    是啊,许多人都知道百万三峡移民背井离乡多么不易,可是谁知道我们广大移民干部为了给百万移民一个满意的走法,一个满意的新家园,一个能够逐步能致富的环境创造各种条件,却默默地牺牲着自己,也牺牲着家庭,甚至连孩子的前途都搭上了。

    我们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孩子因为自己的工作忙不过来,影响了对他们的教育,影响了他们上学、找工作,那可是耽误了一代人啊!不止一个移民干部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感觉到的是一种代价,一种不是用金钱和荣誉能够换回的代价。而这种代价,几乎所有从事二:峡移民工作的干部或多或少地都曾付出过。

    在讲完两位镇长后,我不能不说另一位乡官,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移民先锋冉绍之。

    我认识冉绍之时,他已经是奉节县城关区的工委主任了。之前的10年间,冉绍之长期在乡镇当三峡移民干部。1992年,冉绍之在奉节县的安坪乡当乡长,后来当乡党委书记。三峡移民工程一期移民就是从他担任乡领导时开始的。第一期的移民主要是向后靠,可三峡库区的腹地,山地为多,让祖辈沿江而居的百姓往后山靠,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就难了。好田好土都淹了,以后的日子咋过?一砖一瓦攒起来的家园,怎么舍得下?无数老人死活不肯搬,说祖祖辈辈要守着长江,看不见长江他们会哭,听不到江上的汽笛声会睡不着觉……再说,搬迁涉及到方方面面利益,动迁划线时有人砍断绳子;改田改土时,炮眼刚刚打好又被人埋上。移民工作比登大巴山还要难得多!

    时间不等人,移民工作是有时间表的,该走不走,库区水位到时会毫不留情地淹上来……

    冉绍之自然知道乡亲们为什么舍不得故土的那份情,可三峡工程是全局的大事,不搬是不行的!这位有着8年军龄的峡江汉子长着圆乎乎的脸盘,性格却刚毅:国家的大事不能耽误!

    怎么办?换根板凳坐坐,多替群众着想。田地熟了,石头煨热了,说走就走,

    牵筋动脉呀!工作做得细一点,政策讲得透一点,一次不行二次、三次,十次八次,直到乡亲们理解为止。冉绍之把部队里的那套做思想政治工作的传统用到做移民工作上来,他对乡里的移民干部们这样说。

    一期移民工作中,建设好新的家园是关键。为了找到一块平缓的安置地,冉绍之5次带队,踏遍了安坪乡30多公里的江岸线。150公里徒步行走,10天下来,鞋底磨出了洞……因为不了解补偿标准,三沱村的30多个村民将前去做移民工作的干部团团围住,又拉又扯。冲突一触即发!冉绍之赶到现场,没有责怪谁,而是耐心诚恳地对乡亲们说:锅里有碗里才会有。为争碗里一口食,把锅砸了划不来。国家是我们大家的家,现在家里要做三峡工程这件大事情,做儿女的暂时付出一点。等三峡大坝建起来后,受益的是我们,是子孙后代。大伙儿把目光放远点!

    冉乡长讲得有理。

    老冉的话我们爱听,搬!

    乡亲们为冉绍之娓娓动听的话语所感染,再不说二话了。安坪乡近4000移民顺顺当当地搬到了新家园。

    搬迁刚结束,冉绍之又在想:光有家园,没有通向致富的道路怎么行?为改天换地,冉绍之身先士卒,挽起袖子,顶着三十七八度髙温,带领干部群众,手提肩扛,搬山填坑,在一条条荆棘丛生的山坡上,垒出了儿千亩果地和通向外面世界的光明大道……

    至1997年底,安坪乡人均收人比移民前的1992年增长了两倍。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李鹏同志视察安坪时高兴地对冉绍之说:你们改田改土,堪称移民先锋。

    移民先锋的称号从此挂在了冉绍之的头上。1998年,冉绍之调任朱衣区副区长。此时,有位村支书记悄悄对负责移民工作的冉绍之说,村里有些移民自己联系想外迁到湖北江汉平原的农村和农场,问冉绍之怎么办?原来,奉节与湖北接壤,当地不少移民的祖籍就在湖北,远一点的可以说是历史上的湖广填四川时来奉节的,近一点的说他们中间不少人与湖北那边都有亲朋好友的关系。如今江汉平原上的农村经济发展较快,很多农民已经进人城镇从事二三产业,留下农村大量土地无人耕种,房屋也空置着。因此奉节这边的一些移民有了回填湖北的念头,并经当地政府一联系,人家非常欢迎。

    这是好事呀!支持他们外迁!冉绍之心想,三峡库区本来山多地少,移民后靠也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如果有人想搬出库区,这对三峡库区以后的生态环境保护是件大好事。于移民、于湖北、于三峡库区都有益处的事干吗不做嘛!冉绍之在朱衣区悄悄进行的外迁移民做法,引起了重庆市和国务院三峡办领导的重视,并且充分给予了肯定和支持。之后的两年里,冉绍之所在的朱衣区有1000多个三峡移民外迁到了湖北,并且有了比在自己家乡更好的家园。

    摸着石头过河,摸不着石头也要过河的冉绍之精神,成为了三峡移民工作中的一种探索创新精神。而他成功实践的靠路安居,靠山乐业,靠江致富,靠城发展的移民安置模式及外迁移民的做法,则为整个三峡百万大移民工作提供了可贵的经验与学习的榜样。

    前面说的3位男女乡镇长,仅仅是百万大移民中无数从事移民工作的干部中3个不知名的干部,在中宣部、国务院三峡办和重庆市委宣传部组织的三峡移民精神报告团中还没有他们的名字和事迹。因为时间关系,我没有来得及采访像报告团屮的那些先进人物,然而从重庆市移民局那里所看到的刻成光碟片里的事迹,仍然让我感动不已,尤其是那几位因移民工作而牺牲的同志的事迹,令我不忘!其实我所知道的在重庆移民工作中,还有无数可歌可泣的人物,他们默默无闻地在一线工作。比如我所熟悉的移民局老局长刘福银。

    四年前,我第一次采访他时,我俩是在街头的一家小铺子里边吃边谈的,工作太忙,刘局长根本没时间专门接受采访,我们谈的两个多小时里,他的手机不断在响……刘局长是直辖市的第一位移民局长,这位当了地厅级干部近20年的农民的儿子,当年在四川省政府三峡移民办公室任常务副主仟之前,是一个地委的书记,领导看中让他出任移民官,就是因为他能干一点,踏实一点,可靠一点,拼命一点一一刘福银这样评价自己。而我知道他的这么多比别人多一点的品质,成就了重庆和三峡的百万移民工作得以顺利完成。刘福银在重庆移民工作中处在一线位置,其责任重大,工作之艰难与繁重非常人所能想到的。2007年当我接受本书的任务后,我就想到了他,可当我再次来到移民局时,负责宣传工作的郎诚处长沉痛地告诉我:刘福银局长已于去年患绝症去世了……这消息我听后久久不能平静!

    为了白一万移民,为了三峡工程,重庆人民牺牲了多少利益,牺牲了多少优秀的儿女!其实在从事移民工作的干部中,他们每一个都值得我们记住。就是多次接待我的移民局的这位郎诚处长本人就是位令我敬佩的同志。郎诚在1997年时就是奉节县的县委副书记,当时北京正在开决定重庆直辖市命运的两会,那时他正在奉节一个工地工现场办公。北京方面定下直辖市事宜后,重庆市这边的工作就连轴转起来了,新直辖市的机关一下少了千部,郎诚是被当做能写写材料的笔杆子调到准备召开直辖市首届党代会写作班子的。直辖市挂牌后,领导征求郎诚意见,问他是留在市委,还是安排哪个好一点的工作岗位,他郎诚选择了移民局。从这以后,他在移民局一干就是10年,直到现在,职务依然是处级。当年与他同样职务的,许多人都在市委、市政府当厅局领导了,郎诚则仍默默无闻地干着他的移民政策法规和宣传工作……我从没后悔,虽然我也动了3次手术,但比起累死的刘局长和其他牺牲的近20名移民干部,我的命还算好。所以我不后悔,也愿意再为重庆和三峡移民工作作自己的贡献。郎诚很坦诚地告诉我,绝没有一点虚假。

    我之所以敬佩郎诚这样的人,是因为他们也许永远不为别人所关注,但他们同样是移民工作的先进工作者,他们的无私精神同样值得我们永远记住。我想奔腾不息的长江也会记着他们,永垂千秋的三峡大坝也会记着他们,党和政府以及广大移民更不会忘记他们……

    不知怎的,自见她第一面后,我一直认为她就是当年铁凝笔下的那个香雪。与我年龄相仿的人大多读过铁凝,自来年前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那篇她的成名作哦,香雪。我记得铁凝笔下的那个在小山村的香雪,提着卖鸡蛋的小篮在火车轨道旁与同村的小伙伴们一起争着为一天一次路经她村边的客车上的旅客们卖煮鸡蛋的那一幕,那是彻底的纯情的美,那是中国式的山村女孩子彻底的纯情的美,那是今天难以找到的中国式的山村女孩子彻底的纯情的美,那是我们记忆中无法抹去的魂魄中自然流淌的美。

    长江三峡工程如火如荼地建设着,百万三峡移民为大家舍小家的壮举也打动了全国人民。付绍妮就是百万三峡移民中的一个,是我所认识的峡江边的香雪。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样美。这种美只有在峡江边的幽谷深壑里才能滋润、孕育得出。

    这位峡江女就生在长江三峡支流上的那条幽谷深壑,名曰大宁河的河畔,这条河是长江在巫峡接纳的第一大支流。发源于陕西终南山,流经300里崇山峻岭和大大小小的峡谷,又一路上纳清流接悬瀑汇溪涧,然后舒舒坦坦地在巫峡西口注入长江。许多人在走过三峡,惊叹自然险景后,面对一江与黄河之水不相上下的混浊巨流,会不由对天叹一声:要是长江之水清绿该有多好啊!然而这几乎是我们不可能看到的了。但一方面我们谁会想到过去的长江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同时谁会想到如今的长江沿途仍有无数条碧水绿流在向它汇拢,虽然这种一绿一黄的水景由于长江主流的黄色浊流太力大无比,势不可当而难以观感到,但在巫峡之处的长江与大宁河汇合之处的巫山城脚下仍清晰可见。这就是大宁河与众不同的和长江万里沿线现在仅存的几处景观的独特魅力之一。

    从巫山转船逆上大宁河,一路道更险,更窄,更曲折,飞船在水中行进,你常为擦肩而过的两岸峻峭的山壁而失色惊呼,又随时怕在清澈见底的河滩上搁浅而担忧问津,其实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有经验的船老大可以让你放心地穿梭峡江险流一这就是出峡又入峡,大峡套小峡的大宁河。其沿途有罗门、铁棺、滴翠、剪刀、野猪等七峡,人称自古桂林甲天下,而今应让小三峡的小三峡,就在大宁河段上。古人对大三峡留下了足有几万首不朽的诗篇,但却没有对小三峡绝佳景致的笔墨,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缺陷。我认为,到三峡者若不游大宁河上的小三峡,那真是枉费了一番工夫。

    我认为,大宁河是一个无法比喻的美女,她的清澈,可以让一切浊流变得自卑;她的纯洁,可以让一切肮脏退至地狱;她的温情,可以让一切欲望得以发泄。她的美态令任何人惊叹,腰的纤细处,柔软轻曼;胸的丰满处,其涓涓不息的乳汁总是供应着无数食尽人间烟火的善男信女们的生息与繁衍。大宁河的水总是四季碧绿见底,水中的游鱼,河边的卵石,岸头的沃土,构成了这里宁静而富饶的生活景致。

    付绍妮正是生长在这里的一个农家少妇。在她接受我采访时还有并不多的时间就要离开这美丽的家乡,成为真正的移民。

    付家生下兄弟姐妹7个,他们都已经作为前期移民搬至他乡,现在只剩下绍妮一个仍留在大宁河边。2002年8月中旬我到她家采汸,在她家邻居的墙上有一道用红色油漆刷写的大字特别醒目:第二水位--143.2米。这样的字样在三峡库区随处可见,即使在滔滔大江之中激流直下时,你坐在游船上也能不时看到耸立在两岸山体卜.的这类同样文字的标牌。这个标牌向每一位三峡库区的干部和移民们时刻提醒着这样一件事,即长江三峡库区将于2003年6月30日前蓄。

    水至143.2米,而在这之下的两岸居民必须搬迁他处。这是一道刚性的生命线,也是一条铁的纪律线。谁也无法抗拒的大江之水届时将溢涨至此线,那时来的虽然是水,其实同样是一条法律界限一违者不仅受到道义的惩罚,同时也将接受自然的灾难。

    付绍妮告诉我,那道红线标牌,从长江水利工程委员会的技术人员在10年前标出后的每时每刻都像悬在库区移民心头的一把利剑,断割着广大移民们对祖辈留下在家园和故土的那份情感。她说她应该算是村上的年轻一代,80年代末就到过广东等地打工,见过外面的世界,可当真的听说三峡工程要上马了,自己被确认为移民的那天起,她的心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从此没能安宁过。为了寻觅和挽留对大宁河的最后一份情感,她断然在全国人大通过三峡丁程上马的决议那天从广东回到大宁河的家乡,从事起她童年就不肯割舍的那份石头情。

    我知道一旦大坝建成,我们这儿那清澈碧绿的小三峡之水是不会再有了,奇景险峰跟着逊色不再复还。我们的根都一起随涨水而飘扬远方,生活和生命都会发生变化。这是无奈的,抗拒也没有用。所以我想到了童年曾经有过的经历和编织的梦:那时,我们村上的女孩子们都喜欢上山下地去摘花,将自己打扮得美艳艳的。唯独我不爱摘花戴,偏偏下到大宁河滩工去捡石头玩。我开始只出于好奇,发现每次大水过后的河滩就变了样,细细一看,原来是滩岸边的石卵子翻了身,那一翻身整个河床就是另一番景致。

    这发现让我兴奋激动。当我再低头捡起一块块大小形状各异的卵石时,更加惊诧地发现那石头简直是个令人陶醉的奇妙世界,有山有水、有月有阳、有人有牲、有云有雨……总之,天地人间有的东西,河滩上就能找到同样的卵石。那石可能是世界万物的变身,可能是万物世界的微缩,你只要说得出的东西,大宁河滩上就能有什么样的石头,只是需要你去仔细观察,真心寻觅。这发现让我好不高兴!我做梦也想自己忽而变成了河滩上的石头女,想让人间变成什么样,就美美滋滋地变成什么样,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有本事了,因为我可以拥有整个世界的一切……付绍妮富有诗意地讲述她曾经破碎过的童年之梦。

    破碎的梦本该随着岁月的磨蚀而渐渐消逝,然而因为三峡工程使付绍妮这位农家女不仅没有淡忘童年的梦,反而近年来越发勾起往事,尤其是10年前当长江水利委员会的丁工程技术人员到库区进行移民人数和被淹实物统计之日起,那用红色油漆标出的淹没水位的字样在家门前醒目地耸立起来后,付绍妮的心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再也不能安宁了,比女孩离开父母远嫁他人还整天七上八下的……

    在被确定是必须搬迁的移民时,付绍妮没有像有的女孩那样不是想法赶紧找个好一点的安家地,就是想法嫁给一户能留在本地的男人。她选择了与他人完全不一样的路,那条路是她童年有过的梦,这梦便是她与大宁河同枕共眠的梦。

    那条路在弯弯的河滩上,那条路在清澈碧绿的江水的时退时涨间……

    从此开始,扎着小辫子的付绍妮从早到晚只要一有空暇就独自跑到河滩,她忽而举目峡江两岸的青山神峰,忽而伸手捧起一泓河水,每每此时,这位多情的农家女便会两眼发湿……她说她曾有多少次当自己的身子融人大河之中时,就感觉浑身是那么舒展爽朗,于是干脆赤身裸体潜人水中,这时身边就会有无数小鱼簇拥过来,在你身边嬉水玩耍,你自己仿佛也像一条鱼儿,其实很多时候我真的想变成条鱼儿/变成峡江水中的小鱼儿,它们多么幸福啊,无愁无忧,不用为库水涨起而搬迁,美丽的峡江水永远是它们的家园,永远可以在嬉水拍浪间欢歌跳,她说也曾有多少次在夕阳西斜后的傍晚,一个人来到河边,脱下衣服,裸入水中后仰躺在水面匕举目遥望星空,这时候的我就特别想把自己变成瑶姬,她为大禹而触礁失魂,最后落地生根在咱巫峡岸边,变成了巍峨耸立的神女峰而永远伫立在峡江。瑶姬以殉身换得与峡江相伴的精神同样叫我神往。

    呵,神女峰的故事经这位即将离家远行的女移民之口一说,我更感觉在美丽传说后面多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我知道三峡移民是国家定的政策,与法联系在一起,我们不能不走的。到时候不管什么情况你都得离开。但谁能理解我对大宁河,对峡江边的家园的那份情,那份对自然美景和对祖先留下的有形和无形的遗产的留恋?你们外人是根本不可能有我们对大宁河,对峡江的每一泓水,每一块石头,每一座山峰的那种留恋。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与这里的一江一水一山一木融化成了一体。我潜人河水时,觉得自己就是一条河中的鱼,那种舒坦,那种自由,那种欢欣,是无法用语言所表达;当脱水上岸时,我觉得自己吮吸的是清新的空气而让自己透体舒展滋润,没有别的意念,就是哪一天因父母之命非嫁人不可时,我也会第一选择的是男方必须是大宁河边的,神女峰峡江边的。真的,我一直这样想,才使我后来有了10余年的石头情……

    付绍妮现在开设的是已远近闻名的奇石馆,就是她石头情的结晶。当三峡移民的时间表定下后,付绍妮不顾家人的反对,不顾村里人的冷嘲热讽,开始了捡石头的留梦生涯一她自己解释这对三峡移民来说,断梦和碎梦都不可取,唯独留梦是可以做到的。留梦里包含着对过去的怀恋,也包含着对未来的某种期待。

    有个诗人这样说道:河滩上的石头最能试金,无动于衷者踩着它走,有情有思者拾它而起,拾起者爱恋收藏者是真正的诗人。

    付绍妮应该是位不写诗的诗人。因为她是真正的拾石者,不仅如此,她对生活和自然的理解以及抒怀内心感受时的那缕缕情懷,其实就是诗。

    石头历来造就诗人。峡江边的石头更能造就伟大的诗人。

    在村里人不停地把家中一切可以拆卸的东西搬运出去的时候,付绍妮则将―筐筐石头背回到家里,然后逐一整理,排列编号,甚至对其中上乘之品还不惜从柜子里取出最好的新衣布锻将石头裹包得严严实实。

    有人见后笑她,说妮妮你把石头护得那么好,是不是以后做嫁妆呀?

    绍妮回答:可能吧!

    有人说你绍妮不绣花不做工,专门捡些石头回家,想靠啃石头过日子呀?

    绍妮回答:我啃石头比啃馒头更有滋味。

    有人长叹说现在移民要搬迁了,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多换几个钱就是最实际的补亏,你妮妮整天弄石头能弄出个金蛋蛋来?

    绍妮回答:我的这些石头个个都是金蛋蛋。

    村里村外的人都叹气了:唉,瞧,移民搬迁把咱妮妮这么好的娃儿都整成疯子了……

    谁说我疯了?我好着呢!绍妮站起身,挺着胸,一脸灿烂地对大伙儿说。

    可不,她不像是疯了嘛!人们好奇地等待这迷上石头的娃儿下一步出个什么怪招。

    有一天,一位外地来小三峡旅游的客人路过付绍妮的家,见她正在弄石头,便好奇地凑过来观看,这一看不打紧,那老兄的眼珠子就差没被五彩缤纷的石头给勾出来。

    太神奇了!哪儿捡到的?

    就咱大宁河滩上。

    你能卖几块给我吗?

    卖?

    嗯。

    可……可我不是为了卖才捡的呀!

    不卖?你别骗我了,不为卖,你捡这么多石头干啥呀?是收藏?你们农民也收藏?哈哈哈,你逗我,你们连吃饭都要靠到广东打工挣的钱来维持,还搞啥收藏。

    这回付绍妮有些来火:告诉你,这石头我就是不卖!有了它,我口袋里也会感到沉沉的,肚子也不觉饿的。

    外乡人发怵了,半天也不明白这峡江边还有这样不懂世故的农家女,便悻悻地走了。

    付绍妮因此哭了半天。她为自己这份不被人理解的故土之恋所痛苦悲切,可哭过后她冷静思忖起来:人家对哨石头感兴趣想买也没啥子错,要是真的能把自己对故乡的这份石头情给别人分享,让天下的人能更多地了解长江三峡也是一件好事嘛!

    姑娘想通了,突然感到内己那份孤独的恋情多了一个天地。

    大宁河上的小三峡每天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游客驻步,他们也经常光顾像付绍妮家这样的农舍田间。于是有一天,付绍妮认真地挑选了几块比较好的石头放在家门口试着看有没有人来买。

    啊哟,快来看,这些石头真漂亮真奇特呀!已经在屋里等候了不知多久的付绍妮终于听到了她想听又恐惧听到的人声。

    喂喂,这石头的卖主在哪儿呢?我们要买些石头呀!游客们大声嚷嚷起来。

    姑娘一听这嚷嚷声就赶紧从里屋出来,她不是担心到手的生意跑了,而是害怕这一嚷被左邻右舍瞧见她在做石头生意哩!

    付绍妮看着围在她家门口的一群游客,脸顿时绯红一她竟然从来没有干过买卖。

    嘻,这小姑娘还挺腼腆的。有位女游客拉过付绍妮的手,问:这石头是你捡的还是从其他地方批发来的?

    全是我自己捡的。不信你跟我进屋看看,还有好多呢!付绍妮一下脸色绷紧了,一本正经道:这石头除了咱大宁河边有,其他地方都不一样。

    好好,相信姑娘说的实话。我们买几块行吗?多少钱一块?游客们友善起这……姑娘的脸又红了。半晌才喃喃地你们给多少就算多少吧。

    哈哈,这姑娘倒挺实在的。游客哄笑起来。又说那,一块,五毛……怎么样?

    付绍妮还是红着脸,只点头。

    于是游客们高高兴兴地挑拣了不少石头,按每块五毛钱付给了姑娘。

    嚇一声汽笛,轮船载着游客们走了,远远地走了。可手中拿着十几张钱票的付绍妮则依然站在家门口发呆,她不知是喜还是悲,那手中的钱来得突然,来得令她不知所措,也揽乱了她原本对石头的那份质朴感情。

    她依然一有空便到河滩捡石,并且在家门口竖起一块用纸糊的硬板板,上面写着三峡奇石,欢迎参观。后来又在参观后面加上购买两字。于是,付绍妮的石头情开始了一部分的商业化一而她自己坚持说这丝毫没有减弱她作为一个即将离开故土的移民对长江和大宁河的那份深深的情愫。

    生活所需,无可非议再说既然有人所求,物的主人贡献的不仅仅是创造了新一种物质交易,同样还更多地输出了一种精神和文化。

    石头的收藏更富含精神因素。付绍妮开始并不清楚自己在与游客们交易石头之中,同时还扮演了三峡文化的传播者的角色。

    她的石头生意变得日趋红火。

    忽一天,她发现她的左邻右舍的小姐妹、大嫂阿婶、婆婆老伯们都像她一样在自己的家门前摆起了石头小摊铺。而过去仅在他们那儿停留吃一顿午饭的。

    游客们也渐渐把观赏购买三峡奇石当做一项必须的任务了。

    这是付绍妮没有料想到的,左邻右舍那些过去瞧她不起,背地里骂她神经病的人如今一口一个妮妮亲妮妮巧的,时不时凑过来向她讨教学艺。

    姑娘一下感到她的石头成了灵性之物。那一天,她独自走到河边,张开四肢,伏在卵石堆上痛哭了好几个小时。

    我一点也没有为生意兴隆而兴奋,相反越来越感到忧伤,因为当我发现咱三峡的河滩之石一旦出现除精神价值之外还有丰富的商品价值时,我更感到作为一名即将离开三峡的移民的那份不舍之情。我因此痛哭不止,甚至想永远地像瑶姬那样一死成与峡江永相伴的神女峰,那就可以不走了,可以不离开三峡,不离开我的大宁河了,可现实不允许我像瑶姬那样,我因此好不悲切……

    石头女,一个多情之女。她的那份忧情令人感动。

    经过多年苦心经营,付绍妮的石头小摊变成了奇石馆,而且名声传遍十里八乡,在小三峡一带都知其名,甚至连外国的报纸都报道过。可有一样付绍妮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她的三峡移民身份。

    是移民就必须离开大宁河,离开大江那条淹没线。尤其是当自己家的兄弟姐妹都走后,付绍妮更觉岁月的无情,更觉得三峡蓄水期每天都在向她逼近……

    她知道水库建成,175米的最高水位升起后,她家门前的大宁河将不再有如今美丽的卵石河滩了,即使那时她再回到大宁河边想捡些如夫如子的三峡奇石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付绍妮比其他百万三峡移民多了一份割舍不断的情痛。

    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在离开大宁河离开三峡时多捡些奇石,然后把我家里所有存留的石头一起带到新的家园,在那儿开一个三峡奇石馆,让更多的人了解咱们曾经生活过的故乡是多么的美!付绍妮将心中的秘密告诉了我。

    一场大雨刚过,千山万峰的涓流汇成一河,随之涌入大江,组成滔天洪流,惊得湖北湖南和江西等地大堰摇摇欲坠,险情不断。然而大宁河依然是清澈的,只是河水涨起数米,小三峡因此变得更加涛声震耳,烟雨朦胧。

    石头女未等天晴,便又背起竹筐直奔河滩。那河滩仿佛是刚刚化妆过的美女,艳丽无比,全然与雨前的景致不一样了。

    石头女有经验地告诉我,她最喜欢这个时候上河滩来,因为经大水一番冲刷,河滩上原来睡死的石头,一下醒了一它们个个都翻了个,这时捡奇形怪状的石头就容易得多了。

    你现在还是天天到河滩捡石?

    是的。一般早上到中午时间在家做家务和守摊,下午两三点钟后玩小三峡的游客们走后我就上河滩捡石。

    每天都能捡到奇妙的好石?

    不一定,有时一天能捡好几块,有时几天捡不到一块。

    就在家一带的河滩上捡?

    不。现在村里捡石卖石的人多了,她们常常跟着我走,所以我只能走到大宁河的上游去捡,一走常得花四五个小时。

    最得意的时候捡过什么样的奇石?

    在付绍妮的小小奇石馆里,我看到一些放在特别装置的木柜内的精品,好奇地问她。

    你看这块石上的影子像屈原在唱离骚吗?这像不像两只腾飞的仙鹤?还有,看得出这像不像青藏高原?……我发现这时的付绍妮特别神采飞扬,连眼睛都格外发亮。

    真是自然奇宝。我随手拿起一块半个手掌大的卵石,那上面清晰可见两只白色猫儿,尤为神奇的是其中一只猫的眼睛活灵活现,使得整块双猫图棚栩如生。

    像这样的奇石一定能卖个特好的价钱。我有些爱不释手。

    石头女伸过手来,笑嘻嘻地:这样的宝儿我不卖。

    哈哈,我也买不起呀!

    我们玩笑道。

    付绍妮告诉我,每次轮船到后游客们向她索买这样的珍奇品时,她说这时她最痛苦。因为一方面她特別希望有人过来识货,另一方面又极不情愿出卖这样的珍品。有一次为送第一批搬迁外地的哥哥一家离开家乡,作为妹妹的她想为侄女们每人买件礼物,可她身上除了石头,没有几个积蓄。无奈她把一一块很有代表性的神女峰石卖给了一位游客,换得1000元钱。付绍妮说,失去这块神女峰石的感觉,就像自己被嫁出去一样地痛苦。为此她哭过至少3次,因为这样的奇石珍品,一般不会第二次到她手。

    昔日的大宁河石头女如今已有了家室,而且选择的就是大宁河边的小伙子。木匠出身的丈夫并不能理解妻子的石头情结。1998年那场特大洪水,也使长江支流的大宁河咆哮起来,付绍妮的二层楼新婚小窝也被淹了一人多高。洪水来的当晚,全村人惊慌失措。年轻的付绍妮夫妇也投人了紧张的抢救战斗。当丈夫拼命将底层的粮食往楼上搬运时,只见妻子抱起石头跟他抢占楼梯。丈夫火了你到底是要这个家还是要你的石头?

    妻子怵休地看了一眼丈夫,猛然一抹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斩钉截铁地哭着回答道我先要石头!

    丈夫这时才真正明白妻子的那颗石头心。

    好吧,先搬你的石头。夫妇俩在雨中抱成了一团。

    北京呼我冋去开会,临别大宁河时我再次来到石头女家,我知道过不了多少时候,她这个三峡女也要永远地离开她的那个美丽家乡了。

    这天,付绍妮特意给我这个外乡人看了两样第一次给外人看的极品奇石。

    那是两组奇石。一组是2—0—0—8,由奇石组成,上面清晰可见2008字样。她告诉我这是特意为庆贺北京申办奥运成功收藏的,等再捡到北一京字样的奇石后,准备在2008年北京举办奥运会时献给大会。另一组中国石,由3石组成,上面同样清晰可见中、国、石字样。

    这一组中国石曾有个旅居加拿大的华侨要出5万元买走,可我没舍得。我要一直珍藏到2009年,那时三峡大坝已建成。我想捐蹭给未来的三峡水库博物馆,想用它来告诉世人:作为一个三峡移民,我们对故土的那份不舍之情……

    听了她的话,使我忍不住要过那组中国石细细端详,那石很坚硬,很有光泽,巧夺天工的3个字是那样的清晰逼真。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渐渐感到那奇石开始微微发热,直到发烫……我的心猛然一颤:这不就是一个三峡女的那颗对家乡、对峡江、对大宁河的赤诚之心吗!

    渐渐地,我又感觉那中国石,3个字变成了中一国一心。

    是我的泪水模糊了眼睛?还是奇石真的显奇?

    呵,我终于明白了,什么都不是,是我们的百万三峡移民热爱祖国、无私奉献的赤子之情在感动着我……

    举城全迁的壮歌--如果不深入三峡库区,就不会知道真正的移民工作重点在哪儿。到了库区走一走,才知道移民的最大战役是在那些城镇的搬迁过程中。

    据统计,三峡水库淹没线以下的县市城13个,建制镇或者场镇114个。湖北的秭归、巴东和兴山县城;重庆的巫山、奉节、万县、开县、丰都和云阳县城基本全淹,还有涪陵、忠县和长寿县城大部分淹没,这就是说,以上县市城内的居民都是移民对象。过去的街道、码头、工矿企业、商店、学校和医院等一切城市基础设施将随之搬迁。

    没有比这更波澜壮阔、激动人心的大搬迁了!我三下三峡,亲眼目睹了库区城市的搬迁与建设过程,那种场面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有情不自禁的冲动。

    那一天,与素有中国诗城之称的奉节县陈县长见面,正好是他刚刚从旧县城工地上赶冋来的路上。当时的陈县长顾不得拍一拍身上的尘灰,颇为兴奋地指着身后如长龙般的车队对我说每天我们要派出200台大卡车,从旧县城向新县城搬迁。这已经搬迁3个月了!估计还得用个把月,才能把旧县城的人和物全部搬迁到新城。

    三四个月!每天200台大卡车!你见过这样的大搬迁吗?这不是一场波澜壮阔、激动人心的战斗又是什么呢?

    陈县长还告诉我一条数据:在过去的3年多时间里,由于新县城正在建设之中,居民们大部分仍住在旧城,每天从老县城接孩子们到新县城上课的车队就有50辆之多学校先搬迁到了新县城

    我不敢相信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县城,一个江边的小县城,一条在山体岩壁上盘旋着的公路上,要进行如此规模的如此长久的大搬迁,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大战役?而作为战役指挥者的陈县长他们所要付出的心血和代价又是怎样的呢?

    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我知道即使在北京这样有宽阔马路、一流交通设施的大城市,每一次几十辆的车队要通过长安街时,指挥者的心总是吊在嗓门口唯恐出一丝差错。

    三峡移民的几十个城市,114个镇场,在几年中天天进行着这样的大搬迁!你我去那种地方当一回县长市长镇长试一试看看,敢吗?

    三峡移民战斗中,我们的各级领导与干部们,押上的是自己的政治前途和身家性命。

    然而,这仅仅是表象。

    在三峡库区,几乎所有被淹的城镇,都是历史名城名镇,也就是说都是老祖宗们传下的宝贝疙瘩。怎么个搬?怎么个建?一句话:动一动,就是个怎么了得!

    城市的迁移,决定着三峡库区的未来。每一个方案,每一个部署,都将影响子孙万代。科学的决策便显得至高无上。

    开县的被淹可以说是飞来横祸。它距长江70多公里,许多当地的百姓,一辈子连长江是啥样都不知道,可三峡工程却使他们成了移民,干部们告诉大伙说是以后的三峡水库的大水要把这儿的房子和田地全淹没。这不是飞来横祸是什么?

    开县是共和国开国元勛刘伯承的老家。这是一个六山三丘一分坝的特殊地区。在开县全境,即使登高远望,也见不到滚滚东去的长江。开县建县于东汉建安二十一年,是个距今1780多年的老县。现有人0140余万,人称中国第一县。此地虽山髙路深,却是物产丰富,矿藏遍地的聚宝盆。县境内有个储量500亿吨的特大型天然气田。开县的柑橘产量在三峡库区名列第一,年产量达6万吨以上。素有金开县之称。

    在三峡库区,那些依长江而居,吃长江水而生的人,此次因兴建三峡水库搬迁,是在情理之中。可开县人有些感情上不好接受:他们与长江井水不犯河水,偏偏回灌而进的长江水,将淹掉他们开县的面积髙达859以上,受淹的人口12万,接近三峡湖北库区的全部被淹人口。

    当三峡工程175米方案传出后,金开县的上上下下几乎全都沉没在欲哭无泪的状态之中。一方面,建三峡水库是国家的百年大计,必须全力支持;另一方面,自古以来自产自足,年年丰裕的开县与长江井水不犯河水,恰恰现在要为长江而作出牺牲,而且这种牺牲几乎是金开县的全部代价一其实就是全部代价了,被淹的85的地方都是开县原先最好的坝地和山丘,剩余的15的地方都是高地荒山,是不可植种之地,更非适合人畜居住。而沿长江的其他被淹县市,一般都是一条线式的淹没,呈现梯级状态。开县则不然,它的淹没区呈一个巨大的葫芦体,地势平坦,高低悬殊几乎没有,一旦三峡水库蓄水,淹没将是一次性的彻底的淹没。开县领导算过一个账:县城和10个镇场全迁,按开县自身的建筑施工能力,需要35年才能完成。如果引进一支3000人的建筑施工队伍,在资金保证的前提下也得需要19年。作为纯粹的回灌被淹区,开县的损失还有一个最让人有苦说不出的隐性问题:由于地处水库回水末端,随着三峡电站的蓄水与放水所形成的涨落汛期水位145至150米,汛后冬季水位175米如此每年30多米的涨落而造成的被淹区时裸时泡,必然带来严重的水土流失和气候变化。处在已退至高山丘地的开县人如何面对?而这一切又不是在当初长江委进行的实物指数调查中所能体现出的。

    开县吃足暗亏。他们在高喊支持三峡建设的同时,心头裂开着一个血口。

    也许正是因为开县远离长江,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淹没大县和移民大县,却很少能见到髙层领导巡视,相反那些淹没不算很大,而因在三峡名胜之地却不断有领导光顾……

    开县人默默地承受着,期待着。

    终于有一天,他们盼来了中央领导,盼来了能够表达心里话的机会。

    真是不到开县看一看,就不知道三峡移民有多难啊!全国政协副主席、老水利钱正英面对开县风景如両的秀山丰田,感慨不已。

    国务院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副主任郭树言看了开县的坝子,听了县领导的汇报,又深人到被淹农民家里,然后站在大片大片挂果飘香的坝子面前,久久不语。末后,他深情地说:来开县两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开县为三峡工程要牺牲那么大,二是没想到开县这么繁荣。

    三峡整个库区都难寻像开县那么好的坝子,淹没了太可惜!郭树言立即指令随同一起到开县的三峡建委移民局和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负责人:马上着手对开县淹没和移民情况重新作调查研究,以供国家最高层正确决策。

    一场尽全力保护金开县的战斗在轰轰烈烈的三峡工程建设中悄然拉开序

    同年10月,当郭树言再次来到开县视察时,随行的长江水利委员会的人便带来了小江大防护工程规划设计报告。这个报告是建议在长江支流的小江下游云阳县的高阳镇修建小江水利枢纽,从而实现将三峡库水拒在开县门外,用电排抽小江水于二峡库内的保开县之目标。这个方案被开县人称之为大防护。

    谁说我们开县没人管?大防护就是中央对我们开县最大的关心和重视!开县人感激万分。但这并不能打消他们继续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念头,他们为了保护好美丽的家园,力求争取得到更加完善的方案……

    机会来了。1995年10月底到11月初,国务院三峡建委移民局和四川省人民政府在北京联合召开了小江防护工程规划专家级评审会。历时4天会议上,专家组组长,中国工程院副院长潘家铮代表专家评审组表示:报告仍需继续研会后的第七天,时任总理的李鹏和副总理邹家华便亲自来到小江坝址考察。

    开县的同志来了没有?李鹏问。

    开县书记、县长赶紧报告来了,总理!

    李鹏点点头,关切地问:你们对大防护方案有什么意见?

    开县张书记先发言。他没有直接回答总理的提问,而是说:报告总理,我们认为这是长江水利委员会提出的解决开县移民问题的一种方案而已,我们认为还有其他方案。

    李鹏转头朝邹家华副总理笑笑,又饶有兴趣地问开县的同志你们快把其他方案说说。

    开县正副县长就赶紧将开县的地图铺开,然后在总理面前一番陈词:长江水利委员会的大防护,固然是有可取之处,但我们开县被淹的面积中有十几个大小不等的坝子,如果也能用筑坝的方法加以保护起来,这样对我们开县移民和未来建设将有极大好处。

    听完介绍,李鹏总理频频点头后,陷人了思考。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这时,总理站起身,分别与开县的几位领导捤手,然后对邹家华副总理说:他们的想法有道理,我看对开县的问题要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才对啊!

    次年12月17日至21日,决定开县的三峡移民问题和未来建设命运的会议再次召开。我国水电界泰斗、两院院士张光斗教授出席并任专家组顾问,专家组组长仍由潘家铮院士担任。28名国内外著名专家和71个相关单位的代表参加审议。争议仍在大防护与小防护之间展开。开县出席的是县长刘本荣,这位肩负140万人民重托的县长声情并茂,慷慨激昂,他的倾向性意见得到了专家们的首肯和赞同。最后专家组认定:从开县实际出发和科学的、长远的角度考虑大防护方案不宜采用,建议仍采用以移民为主的加之小防护并举的方案来处理开县的问题,以达到尽量保护好当地生态环境和减少耕地被淹之目的。

    历时5年的开县悬念,就这样被化解了,那是一个符合科学和符合开县人民根本利益的方案。经过运用小防护的方案,开县最富庶的17块坝子全部保了下来。县城和赵家、安镇、铺溪、厚坝4个移民集镇整体搬迁……

    从1998年开始,开县投人了紧张的城镇搬迁和大规模的移民工作。他们并没有忘记党和国家给予他们的关怀,在一边依靠政策及时合理和科学地安排好移民与搬迁的同时,积极培育未来开县140多万人口的生存与发展新天地,先后组织了30余万非三峡移民的南下务工大军。今天我们来到三峡库区,看到的开县移民新村新城里为什么比别的地方楼房更多,道路更宽,生活更富裕?原来就是这支30余万人的南下务工大军每年挣回的几十亿人民币在起作用……开县人从来目光远大,高人一筹。在三峡移民的举世战役中,他们又一次显示了非凡魅力。

    奉节是三峡库区又一个全淹县城。奉节的淹没,对我等这样的文化人来说,是个极其痛苦的事情。

    小小奉节县城,那是产生和存积中国灿烂文化的一个宝地。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几乎每个屮国人都会背吟李白的这一千古绝唱。白帝城就在奉节,奉节因此还有诗城之称。除李白之外,王维、杜甫、白居易、刘禹锡、陆游、苏东坡……都在此地留下了佳句。

    刘备兵败托孤,诸葛八阵抵敌的一个个历史典故与传说,无不向人昭示着奉节深厚博大的文化底蕴和沉甸甸的历史沧桑感。瞿塘悬棺的神秘,锁江铁柱的风烟,举世无双的天坑地缝,还有令鬼哭神泣的黄金洞、孟良梯……奉节的天造美景与奇观,留给中华民族的不仅仅是自然遗产,更多的是文学与文化方面的精神遗产。

    也许三峡工程的主事者有意想强化水库淹没所带来的悲壮色彩,于是选择在奉节县城首先进行了昭示百万三峡移民伟大工程拉开序幕的三峡库区第一爆--奉节县政府所在地永安镇。

    三峡库区第一爆选择了4个标志性建筑:镇政府的6层大楼始建于1991年的钢筋水泥结构建筑,曾被当初一些媒体说成是库区著名的高级楼堂馆所,它象征奉节的权力机构、县教委大楼奉节县城中唯一一个只有篮球场那么大的广场边的一座庄严大方的大楼,奉节人称其为希望之楼,还有城边的奉节火电厂和自来水厂两个与当地居民生活息息相关的公益性建筑夂

    真是一番别有用心。

    权力象征走了,孩子上学要先迁了,水和电没了,还想留在老城怎么个活法?搬吧,这回是动真格的了!

    爆破的那一天,奉节县城的百姓心情异常复杂。

    爆破时间定在2002年1月20日下午1时40分。首爆的是那栋政府大楼。指挥者选择政府大楼为第一爆中的首爆,其用心显而易见。

    上午10点,爆破点方圆100米内的群众开始疏散。当地公安出动了300多名千警,后来又临时增加了几十名保安人员。但即使这样,仍然有不少群众不愿离开。特别是那些政府机关工作人员,他们尽管已经在10天之前就接到通知搬家,可似乎谁也不愿接受这一事实。6层高楼,在三峡库区的几十个老县城中,那是绝对的一流楼房,奉节人曾为它自豪过,光荣过。当地第一次进城的不少百姓,总是一定要看一看这座政府大楼。能把孩子送到那大楼里工作,这是许多奉节人的一个梦。

    现在要拆了,马上就要化为平地。整个县城的百姓纷纷围聚过来,他们像送别自己的亲人一样,神情极其严肃地注视着那栋6层大楼……突然,前面的围观群众中出现一阵骚动,只见一个中年人不顾一切地跳过网栏,然后翻过已经被实施爆炸的解放军工兵战士打成千疮百孔的残壁,又飞步奔向4楼的一间屋子,便蹲下身子呜呜地大哭起来。有人说那是一个管文件的档案科室干部,他从参加工作的第一天起,就没有离开过这栋大楼……最后是4名公安人员硬将其抬出大楼的,从办公楼到爆炸隔离层之间的100多米空道上,那中年人撕人心肺的哭声,像撒在奉节人心头的盐粒,让现场成千上万的围观者跟着潸然泪下。

    另一个爆炸点是广场教委大楼,那里聚集的人更多,他们中间多数是学生和家长,还有普通的市民。教委大楼和广场,是他们多么熟悉和亲切的地方。不知是谁的主意,几十个平时每天傍晚在广场跳舞休闲的市民们特意提来一台他们常用的扩音机,在爆炸现场指挥者宣布引爆最后10分钟的倒计时时,他们按响了那台扩音机,于是凝固了情绪的广场上空传来了雄浑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

    先是孩子们掩面哭泣,后是老人们的失声抽泣,再后来便是全体围观者们跟着哽咽起来……那场面后来奉节县的陈县长向我描述时只用了一句话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什么是悲壮!绝对的第一次。

    下午1点40分正。解放军爆炸指挥者按动了电钮,随即轰隆一一声巨响,6层大楼顷刻间毫不犹豫地被夷为平地。21米高的政府大楼仅在两三秒间变成了一堆瓦砾……与此同时,广场边的教委大楼也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2点25分,火电厂和水厂同时引爆,并同样温柔地倒下。

    据说,三峡库区第一爆仅用了168公斤炸药,曾经让奉节人引以为自豪的四大建筑就这样在瞬间永久地消失在了大江边上。这回留给奉节的只有无限的追思,没有半点诗意。但,第一爆对三峡建设和移民工程的意义而言,比诗更浪漫和更激情。

    诗城奉节真的要搬迁了!

    当消失的政府大楼、教委大楼和火电厂、水厂只能成奉节人的记忆之物时,一个严峻的事实摆在了大家面前。

    新县城在哪儿?还在美丽的长江边上?千古不朽的白帝城怎么办?诗城就这样蒸发了?103万奉节人民期待着答案的出现。

    于是,新县城选址成为奉节拉开移民战役的首场决战,且关系到整个战役的成败和这座有2300多年历史名城的未来。

    诗城是浪漫的,但建设一座什么样的新诗城则是实实在在的基础工程,浪漫在这中间退至后位,可没有浪漫的设想则显然首先就是一个失败。

    奉节人为寻找一个理想的新县城地址而苦苦奋争了10余年。因为按照长江水利委员会的绿皮书告示:奉节在兴建三峡工程中,被未来上涨的库水淹没的全县有17个乡镇、97个村;县城属于全淹;与县城遥遥相望的白帝城将成为一座老城没了,新城该建何处?去过奉节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奉节老县城紧贴长江,两岸尽是髙山峡谷,无论逆江而上,还是顺水行舟,见不着哪儿还有一块比现在的奉节县城更平坦的贴江之地!更何况,新县城必须建在未来水库175米水位线之上。

    奉节县的领导们把未来新县城的选择权交给了103万全县人民。民意的结果是:新县城应该不脱离长江,不脱离历史文化背景,不脱离白帝城风景区。这三不脱离代表了奉节的全部历史和优势,人民的意愿一点也没有错。

    但何处寻找这三不脱离呢?已经有几届县领导为此伤透了脑筋。

    说起来,最早的那年应该要从1984年算起,在当时的四川省城乡建设环境保护厅牵头下,奉节县开始了第一轮的新县城选址。经过一番马拉松式的考察论证,最后提出了3个地址:一是老县城上游的安坪一带,二是老县城后面的莲花池,三是近靠內帝庙的宝塔坪。

    安坪离老城太远,那儿的话我们肯定不愿搬!县领导坚决否决了第一方莲花池也不行,虽然那儿是属于老县城的就近后靠,可把县城建在离长江的海拔面太高,以后我们吃水难,出门的路也难走。莲花池不合适,我们不去!第二个方案老百姓不干。

    宝塔坪看起来是好,可那儿地形陡峭,地质结构复杂,滑坡多,不利于在这样的地方建城市。这个方案我们不同意。再说白帝庙都要给库水围了,你们新县城再选那儿没有什么理由。第三个方案被负责整个库区城市建设规划的权威部门长江水利委员会否定了。

    这么说咱奉节新县城要建天上啦?有人开玩笑说。

    建在天上是不可能的,但奉节新县城到底建在哪儿更合适真是成了比上天还难的事。长江委后来又提出在朱衣的地方,立即被奉节人否定了,原因还是离老县城太远,离白帝庙太远,离长江太远。

    如此主观愿望的三不离和客观上的三离打了六七年的架,最后奉节人和有决定权的长江委总算有了一个双方妥协的方案一新城建在宝塔坪一

    带。这个方案的决定与全国人大将要通过三峡工程建设决议有关,否则有人估计还要拉锯十年八年。

    1993年12月80,奉节人在得到省建委的批文之后,立即投入了新城的正式建设。奉节人急啊,如不把新县城建好,一旦长江蓄水,整个老县城将淹入水中,那时几十万人上哪儿去?上山?山上咋个吃咋个睡?还是背井离乡搬到别人的地盘?那奉节还有没有了?即使后人答应,祖宗答应吗?

    干哪!大干快上,早日建设起新城,奉节就会在整个三峡移民建设中不落伍!然而,奉节人万万没有想到,正当他们热火朝天地在宝塔坪建设之时,有一天长江委的总地质师崔政权率领一批工程技术人员又一次来到奉节。他们在宝塔坪一带转悠了10余天,直转得奉节人心里发毛。最后果真事又来了一我们现在正式告诉你们:把新县城建在宝塔坪是绝对的错误,至少新县城的中心不能是宝塔坪!原因只有一个:这里的地质条件地形条件都不具备。这是不可改变的铁的事实。

    这……你们早些为什么不说呀?奉节人一听就愣了,本来就穷得靠拉紧裤腰带开工建设新县城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白白扔进长江的几千万元建设费的现实……

    早一一我们早在几年前就提醒过你们,可你们听得进我们的一句话吗?长江委的人也有一肚子的气。

    此时已是1995年初秋,三峡工程已经正式开工有一年多了,全库区恐怕唯有奉节人还在犹豫新县城的建设选址的事,能不急吗?

    事情闹到了省里和中央?

    国家有关部门领导亲自坐镇奉节,以便了却这件火烧眉毛的要事。

    朱衣的方案还是比较合适。长江委再次推出几年前他们的意见。奉节的同志,你们的意见呢?领导问。

    朱衣还是远了……奉节人始终不松口,但态度远比以前软得多。

    走,我们还是到现场看一看,然后再听听百姓们是怎么个意见。三峡建设是个百年大计的事,县城建在哪,怎么个建法既要注意科学,又要考虑百姓的利益,所以更要从实际出发,从长远出发。领导提议道。

    又是一次从头到尾的认真考察调查,反复论证。最后,大家一起重新坐下来议定。既然奉节的情况特殊,那么我们也不能死抱着陈旧的思维方式。城市建设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什么?三峡库区的城市建设又是为了什么?因此建议大家要从这些着眼点来思考问题……领导不愧高瞻远瞩,指点迷津。

    在新的思路下,很快大家有了新的统一的认识:既然奉节地理特殊,情况特殊,那么新城的建设不一定非要找块找不到的集中地,那就根据可能,将奉节新县城建在一个既满足奉节人所希望的三不脱离范围上,又能不影响百年大计千年大计的符合科学和长远发展的地质条件好的地段。于是,从地质条件好的朱衣一连离老县城最近的莲花池一接已经建设一定规模的宝塔坪的三点一线的新奉节城思路,便这样被确定下来。呜呼,这是一个长江委和奉节人都能接受的方案。

    谢谢领导的英明决策!喜从悲来的奉节人紧握北京来的领导之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悬在奉节人心头10余年的新城建设方案终于可以使他们放开手脚大干了。1997年3月1口,作为奉节主城区的三马山小区正式动工兴建。此时,距三峡工程大江一期截流仅为8个月,奉节人自知比库区兄弟县晚了几年的城建,但他们没有因此气馁,而是奋起直追。

    2002年夏,当我来到奉节时,已经看到那犹如散落在长江边的珠子般的新城,延绵15公里,气势磅磚,独有一景,不由惊叹这奉节不愧是诗的故乡。那新城的独特韵味,首先是它的别具一格,其次仍是它的与众不同,那伴江延伸的城郭,与伴山嵌建的楼群和穿梭环绕在楼宇城郭间的条条崭新的马路,如此和谐地组合在滔滔扬子江边,这不正是未来三峡的魅力所在吗?今日之奉节新城不正像李白手中的那把弹奏千古绝唱的琵琶琴弦吗?

    是的,诗城奉节依旧无与伦比。

    在我离开奉节的那一天,从老城区倾城而出的浩浩荡荡的移民大军,正欢天喜地地登上汽车,朝新城迁移。坐落在瞿塘峡之旁的白帝庙保护工程也正式启动,这里将是一座风景更迷人和超然的泽国诗城……

    4年过去了。我在电视新闻中看到,今天的奉节新县城和那座泽国诗城巳成为一个美丽的现实了,它们与百万三峡大移民的伟大壮举一起被载人史册而成为光辉的永恒。

    美丽的新家园--6万三峡移民,最难舍家园的是那些迁徙到异地的外迁移民,他们是此次伟大壮举中牺牲最多的一批人,他们离别故土的那一刻和今天的日子是否很好,总是像一幕幕电影似的烙在我的记忆中……

    到啦!到啦一一

    经过千里行程,移民们终于盼到了日夜梦想的新家。如果说几天前他们离开三峡的老家时,还有扯不断的故土恋情的话,那么这一路行程中他们最担心的是未来的新家会是个什么样呢?

    有没有辣椒吃?

    鱼是咸的还是晒千了吃?

    听说那儿的房子是平顶的?

    嘻嘻,那儿结婚要隔离3天后才能进洞房呢!

    嘘,我最怕死了被人送到火葬场烧嘛!

    哈,怕啥?我就回三峡买好一块坟地,反正有钱就行呗!

    我啥都不怕,就怕听不懂学不会那些叽里咕噜的话。

    到啦到啦!

    欢迎!欢迎!

    正当移民们窃窃私语,探头探脑瞅着新家是个啥样时,突然在他们下车的两边,锣鼓喧天地响了起来。随即是红旗招展,彩绸飞扬的欢迎队伍。

    嘻,就像电视里欢迎外国总统的样子!

    那当然,我是江总书记的移民,朱总理请来的客人嘛!有人格外自豪地挺起胸膛,而那一刻,几乎所有的移民们都挺起了胸膛。他们不愿让新家的乡亲们看不起三峡人。但很快他们发现热情的欢迎人群根本没有丝毫的小看他们;相反,那股像见了久别亲人的热情劲,如阵阵热浪扑面。

    移民们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又不是总统,你们为啥这样隆重?一位70多岁的老大爷听说扶他走在队伍前面的两位是市委书记和市长,嘴上客气地这样说,心里却甜滋滋地乐得合不拢嘴。

    可是当他走进自己宽敞的两层小楼的新家,看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台前灶后的液化气罐和净化水瓶时,老人激动地擦着眼泪,直握住当地的干部手说:我那会儿当生产队长时喊的共产主义生活,在今天你们给我们安置的新家里全看到了……好啊,社会主义真的太好了!谢谢你们,谢谢政府,谢谢好心的近亲远,大爷,您就别客气,现在我们是一家人啦!

    对对,我们是一家人啦!

    大爷领着全家三代9口,满脸笑容地跟着当地干部和欢迎的群众一起走进为移民们接风的宴会厅一其实那是个由村委会会议室临时改用的。

    这么大呀?摆得下30多桌!大爷又一次暗暗惊呼,心想:这在老家三峡的村子里是绝对不会有的。改革开放的沿海地区到底不一样!

    爸,这叫就是不一样!儿子凑过来说了一句耳语。

    你这小子,早说这儿有这么好,你爸也不至于在老家跟移民干部逗闷子嘛!

    嘻嘻,老爸那你现在不认为移民亏了?

    亏啥?我乐还乐不过来哩!

    哈哈哈……儿子终于忍不住地开怀大笑起来。

    ―这一幕,发生在山东即墨市五处乡的三峡移民新村。

    到啦,快到啦!前面就是。

    又一队三峡移民正向福建沿海的晋江新家进发。一路上,当地接收的干部们不时安慰着车上的移民们,因为从重庆奉节转车的移民到达晋江时比预计时间晚了几个小时,再从县城到移民村时天色已黑。

    怎么这般黑嘛?

    他们在骗我们,一定是让我们到很差很差的鬼地方嘛!

    不走了!我们要回三峡!

    爸妈,我害怕。呜呜……

    先是女人叫,后是孩子哭,再是男人们的吼。

    移民车队突然出现了意外情况:儿十个从奉节来的移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们,面对黑糊糊的陌生之地,惊呼上当,并坚决要求前来迎接他们的当地干部们立即停车。

    这……这可怎么办?当地干部们万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他们束手无策地只好将车队停下。紧接着是一遍一遍地做工作和解释,但移民们就是不信。

    对我们说怎么怎么好,可为啥这般黑糊糊的,分明是要把我们拉到深山老沟、原始森林不成嘛!

    我们不去!等天亮后我们就返回库区也不能上这个当!

    移民们罢走了。

    当地干部们弄不懂移民们到底为了什么,无奈只好等天明后再说。

    那一夜,车上的女人没断过泣,孩子没有断过哭,男人们没有停过叹息……

    早上到了,晨曦刚刚露出。

    爸妈,快看,这里是绿荫大道呀!孩子们首先惊奇地发现身处一个美景之中。

    是啊,这儿咋这么好哇,鸟语花香!

    嘻,比公园还美呢!

    移民们纷纷揉揉眼,抬起头,喜出望外地看着眼前的风景。那绿树,那红花,那芭蕉树……而这些是他们在三峡库区从未见过的。

    是不是你们昨晚趁我们睡着的时候给我们换地方了?移民们问迎接他们的当地干部。

    晋江的干部迷惑不解起来:没有呀,还是昨晚停的地方嘛!

    可昨晚怎么黑糊糊的好吓人,今儿个这儿咋这么漂亮?移民们不信。

    等晋江干部们终于明白过来时,他们不由忍不住地捧腹大笑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怪我们没有给你们讲清楚咱们这儿是沿海地区,绿荫植被特别丰盛,所以晚上走在野外的路上看起来是有些黑,让你们误会和受惊了……

    原来是这样啊!此刻的移民们早已被眼前迷人的风景所吸引,同时每一颗心也都企盼着早点看到自己的新家。

    立即出发!浩浩荡荡的移民车队迎着晨风和朝阳飞驰在广阔的田野上,那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和惊喜……

    2000年9月,来自重庆奉节县的300多名三峡移民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晋江市西滨镇,在这里安下了新家。当初,他们对周围的一切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但后来,他们很快发现,这里的干部群众和人民政府不仅为他们安家做好了一切准备,而且为确保移民们能够在较短时间内适应当地生活,逐步走向致富之路,也提供了各种便利渠道。

    办厂。我们也要像这里的百姓一样办厂才能尽快致富嘛!移民们为了勉励自己奋发图强,干脆将移民村改叫为思进村。

    思进村从此远近闻名,因为他们在当地政府和人民的支持下,在安家的当年也办起了自己的工厂,这是三峡库区人祖祖辈辈没有过的事。

    第一个吃螃蟹的3位移民作为股东,每人投资几万元,与本地一名工艺品方面的行家联合办起了工厂,并起了个吉利的名字一万事发树脂工艺公司。厂子虽不大,总投资20多万元,但有160多位工人,除了三四十名本地的技术工人外,全都是移民。

    腌腊鱼好吃,海鲜好吃,加点花椒的海鲜火锅更好吃!如今已开始富裕起来的三峡移民再回忆起初来乍到晋江时的那个黑夜不敢走的往事,不好意思地笑称自己当初太老土。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晋江路,路路通向艳阳天!

    一这一幕在福建晋江。一位奉节老乡,用闽南话给我背自编的小诗,那声调圆润又甜美,不见一点乡音。

    8月,骄阳似火的著名侨乡一广东惠阳人民正忙碌着迎候又一批新村民的到来。

    自接受安置三峡移民任务后,这个侨乡的政府和人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挑最好的地方给移民们盖新村。可在这毗邻深圳,与香港隔岸相望的寸土寸金之地,好几年前所有沿城沿路的好地全都有主了。怎么办?

    三峡移民是我们的尊贵新村民,就是不惜代价,也要找最好的地方给他们!惠阳市政府作出这一决定后,受到了全体人民的赞同。

    于是,一个由市长亲自挂帅的由20人组成的移民新村选点组全面开始工作,他们用了两个多月时间,按照五靠要求即靠城镇,靠公路,靠学校,靠医院和靠基础设施好的你准为重庆巫山的900位移民找到了新的家园。地处惠州市郊的水口镇,是当地工业相当发达的名镇,在此工作的外地劳务人口超过本地常住居民,用地相当紧张。为了给移民找块好地,镇政府几次三番跟有关土地使用单位协商,最后从一个单位要过的一块移民新村安置地,竟让政府倒贴了几十万元。5月,巫山县的移民代表来到水口镇进行对接,见了当地为他们安置的新家时,兴奋得当晚就要求签约。镇政府安排移民代表住在镇政府招待所,有一人躺下后习惯地抽起烟来,立即被同行的几位移民齐声斥责道:你一点也不文明,在床上抽烟燃着了,不把我们政府的房子给烧了?

    稀罕,你们咋还没搬过来,这儿就是你们的政府了?那抽烟的移民惊叹不已。我们的政府?哈哈哈……可不,我们户口未到,心已到惠阳了啊!

    可不,老子恨不得马上把家从三峡搬过来。这地方,真是个天堂啊!

    移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外迁使他们吃到了天上掉下的馅饼。

    那阵子,我正在惠阳采访,便问他们的领导,为啥惠阳人如此大方地为了安置三峡移民而不惜代价一我知道仅为移民置地盖房一项,惠阳这一县级市就从财政上拿出了五六百万元!

    移民办的同志说得非常明臼:我们惠阳是叶挺将军的故乡,全市几乎每一户都有亲人侨居在海外,寄人篱下的移民生活比谁都感受深切。改革开放使我们这儿先富了起来,作为侨乡人民,当听说三峡移民要到这儿安家落户,我们惠阳的上上下下,就像迎接从海外归来的亲人一样,生怕哪一点不周到会伤害了他们。

    再说,我们也有这个能力、有这个义务让每一位到惠阳的新居民能尽快过上与我们一样的富裕生活嘛!

    没有半点矫揉造作,只有亲人般的真情,这就是社会主义祖国大家庭的温暖,这就是三峡移民们的幸运。

    昔住长江头,今住长江尾,江头江尾皆故乡,同饮一江水……

    中秋佳节那晚,现居上海崇明县新河镇卫东村的胡明祥将一家人叫到新房门前,然后抬头举目望天上明月,无限深情地吟咏着这首新创的诗词。

    娃儿,把这刻在石狮上的诗再给爸背一遍。胡明样对儿子说。

    儿子从木凳上站起,身子笔直地站在家门前一对石狮中央,便朗朗有声起百万移民内外迁,两头雄獅念故土。

    乡土酸甜三十栽,骨肉分离故乡情。

    宇宙奇观展宏图,秦王醛来惊三峡。

    婴儿降临崇明岛,成龙成蚊父母养。

    头顶压力怀希望,赶上时光舍小家。

    心埋理想和失敗,眼看路曲男子汉

    知道爸为啥子千里迢迢从老家带来这对石狮子吗?

    知道。让娃儿记住昨天我们是三峡移民,现在我们要当好上海市民。

    胡明祥对儿子的回答是满意的,然而即使如此仍掩饰不了自己内心那滚滚翻腾的激情。作为一个有6年工龄且也算农村文化人的胡明祥,自移民到崇明一年来,他有太多的感触。

    2001年初,当他的家被确定为外迁户时,他便毅然辞去铁饭碗,带着全家报名外迁上海崇明。胡明祥是个高中毕业生,也是位喜欢触景生情的农民诗人。当邻居的乡亲们忙着搬迁前甩旧物置新物时,他胡明祥从后山开来两块巨石,然后一锤一锤地琢起来,硬是没日没夜地干了70天。后来人们才发现原来他,花那么大工夫雕琢出的竟是一对石狮子。

    那是我对故乡的全部思恋,也是对新家园的全部寄托。胡明祥告诉乡邻,也告诉自己的孩儿。

    在胡明祥全家迁移崇明岛后一年多的2002年末,我在他的新家看到了这一对石狮。它就傲踞在两层小楼房子的门口,特别醒目,又特别能感受到主人那片刻骨铭心的故土恋情,以及响应政府号召当好三峡移民而海枯石烂不动摇的坚定倍念。

    石狮雕琢算不上精致,然而又是任何有价的工艺品无法换取的。孩儿背诵的那首诗句显然同样粗糙,可就因为它出自一位三峡移民之手并嵌刻在这对石狮身上,因而叫人感到格外沉甸与崇高。

    38岁的胡明样虽说是个农民,但他的气质却是一位真正的诗人,一位喜欢把自己理想编织成美丽现实的有与众不同品格追求的诗人。

    在他的小楼前后,我惊喜地看到两个巨型规模的塑料棚,里面养着几千只幼鸭。主人告诉我,这是他和另外三家一起搬迁到此的移民们合作建起的养鸭棚。

    这一圈鸭已经是第5茬了。我们从三峡搬迁到这儿不到两年,但经我们之手巳出棚了上万只肉鸭……胡明祥颇为得意。

    可不,我从陪同采访的当地镇领导那儿得知,胡明祥等几位新落户的三峡移民,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经营如此规模的养鸭场及所产生的经济效益,即便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农民也很少能与之相比?

    这就是我和所有到上海市落户的移民们感到的特别幸运之处。胡明祥听说我是从北京来专门采写三峡移民的作家时,仿佛见到了可以倾诉真情的知己,一把将我拉到他的里屋,然后认认真真地说了句掏心窝的话作家同志:我到了上海这个地方才真切体会到,上海为啥发展得比别的地方快,根本的原因就是上海人干什么事都能从长远着想,从细微入手,别人没有想到的事他们想到了,别人想不周全的事他们想周全了。就说为我们这些三峡移民操办安置的事吧,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能设身处地地从我们移民的利益考虑,再把事情往深里想,往细里做,你说能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世上还有啥子成不了办不好的事?

    移民胡明祥的一番朴实而动情的话,引出的却是个在世界移民史上尚需大

    力倡导,而在中国三峡移民过程中被上海人运用得极其精湛的深刻理念,即以人为本的理念。

    陆鸣,上海崇明县主抓移民工作的副县长。一位受国务院三峡建设委员会表彰的三峡移民工作先进个人。

    1999年第一次到重庆参加安置三峡移民工作会议时,什么都不懂。当听领导讲完三峡移民的重要性和有关安置外迁移民的责任后,我心理压力特别大,怕工作做不好而影响三峡工程建设,怕影响国家政治大局,怕影响移民们的生活与生存和他们的子孙后代。所以当时我暗暗发誓:先把移民工作到底是咋回事弄清楚再开始干自己的具体工作。回到上海后,听了市领导的动员,又一遍一遍地研读了相关的长江三峡工程建设移民条例等政策性材料和知识性书籍,心里才开始明朗起来:原来国家在进行三峡百万移民工作时,特别是近几年进行大规模外迁移民过程中,政府和各地始终不渝地贯彻了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从移民的根本利益出发,十分明确地提出把维护移民的合法权益放在了重要位置,把妥善安置移民,使其生产与生活达到或超过原有的水平作为一个基本点,将迁得出,稳得住,逐步能致富作为所有移民工作的根本原则加以贯彻始终。而这其中我们所能感受和体会到的一个最突出的中心理念,就是我们的党和政府把以人为本的思想用在了做好三峡移民工作中。正是有了这个明确的理念,从此我们在安置移民时的一切工作做起来也顺手了……陆鸣现在不仅是个安置移民的组织者和领导者,而且又是个移民理论工作研究者,他能在大学讲台上不用稿子便滔滔不绝说上三四个小时做专题学术报告。

    陆鸣所在的崇明,是上海全市安置5000余名三峡移民的试点县,也是安置移民人数最多的一个县。正是他和同事们一丝不苟地坚定执行国家有关的三峡移民政策,一开始就充分注意从以民为本,以人为本出发去指导移民的安置和管理工作,高度关注移民的需求与愿望,既从长远和大局考虑问题,又从眼前和细微处入手,才使得搬迁到崇明的每一位三峡移民在走进新的家园时,处处感受到惊喜和意外。

    就说关于多少户移民放在一起的问题,匕海的思路颇见用心良苦。

    曾经有人说,反正是移民,为了便于管理,就把他们安置在一起算了,反正第一批试点都在崇明岛,那儿有的是农场。一个农场放工三五十户,百八十人不成问题。

    有的说,移民初来乍到一个新地方,内心有惧怕感,不能让他们聚团,那样以后工作就难做了,不如一个村组放一户,这样有什么事也能管得住。

    总之,主张从速完成移民安置任务的人说,把移民放在一起安置省下许多事;而惧怕以后扯不断事的人主张把移民分散安置才好。

    这两种形式都不可取。上海的同志权衡利弊时认为:三峡移民的任务虽重,但他们是为了国家才舍小家,告别故土,来到新的地方。我们不能用简单的方法安置。如果集中安置,现在看起来工作要简单方便些,可从长远看这样做对移民日后融人当地社会便会带来极大的不利素。移民从整体而言,在一个新地方后应该说相对是个弱势群体,无论从生产和生活能力,还是其他社会能力方面。过于把他们集中在一个地方,容易使他们走不出融人当地社会的阴影,而结果反会造成移民群体的独立与封闭,也就无法保证他们能与当地社会发展和全面建设小康相适应。不同文化和不同心理及不同生活方式的差异会越拉越大,其结果容易造成与当地社会的分化,既不利于移民本身,也不利于当地社会的整体发展与稳定团结。

    但过于分散也不是好事,会让移民容易产生孤独感和无助感,一旦移民的孤独感和无助感心态越发强烈,就越不利于融入当地社会,再者过于分散对政府管理移民,推行扶贫帮困工作也增加过多成本和工作量,使得一些本来实惠的东西和好处反而落不到移民久上。

    相对集中,分散安置,以三五户一个点,应为最宜。上海提出这样的方案,据说是几十个专家花了儿个月时间,而且最后由村镇区市几级干部用了几十个会议确定下来的。

    方案最终的确定时间和成本似乎花的代价多了一点,可现在看来,我们的做法对整个安置移民工作和确保移民在迁入地平稳过渡,逐步致富,最终实现与当地社会融通,融合和融化以及长治久安,起着不可估最的作用。上海干部们这样说。

    移民们的回答是:三五户在一起,让我们不感到孤单势薄,回家聚在一起能回味和重温原有的文化与风俗,走出家门,能让我们自觉自愿地跟当地人亲密相

    移民工作千难万难,最难的是如何使他们融洽在新的生活环境并能让子孙后代地与当地社会和睦相处,最终忘却自己是个移民,而成为整个地区与城市发展和文明建设的一分子。

    上海的安置谋略,可以在10年、20年后更能看出优势。

    冉说房子的事吧。

    崇明的和所有到上海其他区县落户的三峡移民,他们全部住上了漂亮宽敞的两层新楼。面积都为3人一户的一般不少于120平方米;4人户的一般不少于150平方米。5人户的则能达到180平方米左右。

    凡看过上海给三峡移民们盖的楼的人都说太漂亮太宽敞了。有人因此提出疑问:有必要给移民搞这么好的楼房吗?他们毕竟是农民嘛!

    上海的同志回答是:上海是中国的,中国的上海正在向国际性现代化大都市迈进,我们百姓的生活自然要跟上去。三峡移民来到上海后他们就是上海市民了,给他们把楼房盖得漂亮和宽敞一点符合发展的实际。

    有人提出新质疑:你们上海发展速度快,财大气粗,可以给移民一下搞那么好的房子,别人无法学。

    上海同志笑着摇头:我们确实可能补得多一点,但补也补在地价这一块上。

    上海的地价,就像崇明岛那样的远郊,每亩也比一般的省份地价高出数倍。

    上海的同志给我亮了个底:每户移民的新楼房一般得花5万~8万元。移民自己拿出国家给予的补偿费占了1/3,安置地政府支持的也在这在其他省份差不多是同样比例,另有1/3是上海独有的做法,即完全按照市场经济规律办,

    采取移民们到银行贷款的办法。贷款的利息有初始的减免,到一定时间的低利息,再到一定时间的正常利息。老实说,我们不是拿不出钱来补贴这1/3,可我们坚持没有这样做的原因是,希望移民们能够早日适应市场经济规律,适应生活在上海这样一个经济与金融国际大都市所必须具有的那种能力。

    有人又说:这是否会给还没有具备适应能力的移民们增加经济负担和心理压力?

    上海的同志依然笑吟吟地回答:非也。早在落实给我们上海的三峡移民安置任务时,市委市政府领导便高度重视,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的黄菊同志就提出了要从一接手做起,一开始就把三峡移民当做上海自己人看待和对待,充分尊重和保护他们的基本权利。房子是中国农民最为看重也是最代表他们财富和地位的象征物,移民同样有这种心理与要求。所以早在建房初期,我们就要求安置地的领导亲自带头到库区与每一户三峡移民见面,倾听他们的意见,调查他们的经济状况。我们得出的结论是:移民通过从国家发给自己的部分搬迁补偿中拿出建房总费用的1/3,基本都不成问题,比如一个4口之家,按照我们为其设定的建房面积为150平方米,按照上海农村建房的成本约在六七万元。移民本人需要一次性拿出2万元左右,这个能力是完全具备的。除了我们再补贴2万来元,还有两三万元便是贷款。这种建房资金比例的安排移民们是满意的。

    显然,前两块资金不成问题。那么后一块贷款的事移民们到底能否接受呢?带着这样的问题,我走访了几户移民。他们的回答令我感到满意和欣慰。

    移民卢云奎与胡明祥是邻居,他告诉我自己对这种建房形式非常满意。

    我相信上海这么富裕要拿点钱出来,解决我们5000多户移民的建房问题绝对不成任何困难。但政府用贷款的形式鼓舞我们从一开始就能融人大上海的这种市场经济氛围,并在这种氛围中锻炼我们的能力,这远比一下给我们钱要重要得多。俗话说:再大的家业,是会坐吃山空的。可要是有了一种能力,即使创业时身无分文,同样也能创造出金山银山来。人有点压力是会有好处的。再说,政府对我们的贷款也是极其优惠的。前3年根本不用愁,因为是免息的。到了3年以后也是低息贷款。3年以后,我们基本能在新的家园立足了,到时也该有还贷能力了。

    其实,我才来这儿两年,通过养鸭等副业,建房子的那点贷款钱其实也差不多赚回了!说到这儿,卢云奎喜形于色地悄悄告诉我。言外之意,他内心对政府给予的优惠政策十分感激。

    你瞧瞧,我家现在的楼房,不用说跟过去在三峡的老房子相比,就是跟现在周边的百姓相比,也算是超前水平了。卢云奎的话一点没错,上海在给移民们安排建房时就有一个基本的标准,即必须使移民的新家要比当地百姓的平均水平略高一些。

    上海人本来生活水平就比全国平均水平要高,移民们来到这儿就享受了比当地百姓更好一点的住房条件,这对三峡移民来说,不是一步登天,那也算是今非昔比!

    然而,这仅仅是上海对三峡移民实行人文关怀的一个细微之处。

    再说建房的选址吧。

    上海为此作出了3条标准:一是必须方便移民们交通出行一他们规定移民的房子出门就得同公路相通;二是方便移民就医和子女就学一他们规定移民的居住地最远离城镇不出3里路;三是方便移民就近耕作一承包地一般不出宅基前后300米左右。

    细细品味这三个必须,足能见得上海人对三峡移民的那种关切之情。有几个村的当地老乡明确告诉我,现在移民们盖的新房地址,如果换了是村镇干部的,我们绝对不会答应,可现在是给三峡移民的,我们没有任何意见。他们三峡移民为了国家建设牺牲了自己的利益,到上海来我们就是要捧出最热忱的心给人家。

    百姓的话代表着大上海对移民们的全部真诚与尊重。

    在我赴上海采访前不久的日子,迁居到江苏的三峡移民江继龙老汉,差点找不到同为外迁移民来沪落户的亲戚,幸得好心的崇明合兴派出所民警帮助,才得以与亲人团聚。江老汉见亲人们家家户户住上了小洋楼,乐着嘴说这儿的三峡移民可是提前进人了小康嘛!

    移民温国兰的故事更动人。就在她刚安家没几日,她被查出心脏病要开刀动手术。当时,为钱愁困的她万万没想到,和自己原本八杆子挨不上边的村支书、村主任会发动全村党员募捐赠款。在自己动手术的当口,不过几面之交的上海乡亲会悄悄帮着她家种地……赶在国庆、中秋佳节前,温国兰出了院,她急急地邀来老家新家各方亲人,齐齐地开了个晚会。会上,这位不擅言辞的三峡老乡也学着用一句上海方言表达了自己最质朴的心声大上海一样是故乡!阿拉现在蛮开心!

    阿拉现在确实蛮开心!

    从重庆石阳来到崇明安家的移民徐继波,见我后的头一句话便这样说。徐继波现在当地一家私营企业工作,妻子也在另一家工厂做工,天真活泼的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像徐继波这样的家庭除了种好承包责任地外,有一人以上在外务工,这在上海落户的移民中非常普遍。

    真正要看移民的生存情况如何,其实有好的房子住,有相当数域的地种这并不是主要标志,移民能否在一个新地方生根,关键要看他们能否在当地有求取生存的能力和方式。国家在安置三峡移民时特别强调了以土为本,以农为本的原则,这对广大农村移民无疑是必需的,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土地所能提供给一个劳动生产者的收益就成了问题。特别是这几年农副产品的价格不断下滑,农业成本的上升,一个农民要靠几亩承包地来养活几口之家,越来越成问题。上海这样的地方,不管在城区和郊区,人们的消费水平比较高,假如一个移民仅靠一亩左右的承包地想获得良好的生存环境可能是很难的。

    上海各级政府和接收地的干部们早已看到这一问题,起初以为把移民接过来就算完成任务了,结果发现真正要做的移民工作才刚刚开始。于是,他们在完成给移民们盖房划地等完备基本生产资料的准备后,考虑最多的是帮助移民们寻找发展机遇。现在全市1305户三峡移民中,已有1400多人在当地谋到了一份非从事农业的工作,他们中既有在当地企业做工的,也有独立在城镇开设小店的,也有到市区打工的,甚至到日本等国家从事劳务输出的。用上海移民千部的话说,你能给移民每家每户落实一位非农业就业机会,你就等于给移民全家开设了一个小银行。

    像上海对待三峡移民那么精心、那么细致,是全国十儿个承担外迁三峡移民安置工作的省市区的共同特点。也正是这拽省市区的宽阔胸怀,使得重庆等地的三峡移民得以安心落户在他乡,并在那里建立起了新的家园,这既是支持了三峡工程,更是支持了重庆直辖市的发展和建设。

    重庆人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尤其是在直辖10年中,各省市区的对口支援,给予重庆的经济、文化、教育、交通、医疗卫生等等方面的帮助和建设,让重庆人民得到了实惠,感受到了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

    历史将重彩描绘这一笔。

    三峡移民,是重庆直辖市的立市之本。重庆直辖市的建立和发展过程,又为三峡百万移民提供了组织上的、精神上的、物质上的全方位推动。就像长江与嘉陵江两股江流汇集在一起所产生的力量一样,那是一种势不可当的力量,一曲高亢而优美的凯歌,它永远地写在了共和国的光辉史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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