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哀游子茕茕其无依兮,在天之涯。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萝偃卧摇篮以啼笑兮,似婴儿时。母食我甘酪与粉饵兮,父衣我以彩衣。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汨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哀游子怆怆而自怜兮,吊形影悲。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梦挥泪出门辞父母兮,叹生别离。父语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语我以早归。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汨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李叔同
阴阳交替,四季轮回,是亘古不变的定律。物极必反,荣辱兴衰,不知是上帝太过无聊还是世道太过无常,当他在蔡元培先生的教诲下,意气风发地吸收新的知识,结识同样意气风发的新朋友时,一个海浪袭来,搅乱了那平静的一汪秋水。
1902年,慈禧太后和光绪帝西狩回京,下令各省补行庚子年的乡试,并另加了辛丑年的恩科考试。意气风发的南洋公学学子们自是不愿放弃这样的机会,很多学生都参加了乡试。一心想要报效朝廷的李叔同也是不落人后,去了杭州,参加农历八月初八由杭州贡院主持的恩科第一场考试。
那时,他不知道,一出荒诞的闹剧正在由此展开。
在乡试的第二场,便有考生闹事,与考官大声争辩,据说率先闹事的便是南洋公学的学生。他们是受过新思想教育的先进学人,自是不满清政府的迂腐自守,不满考卷的内容,毅然决然退出考生行列。
他也毅然退出了,这次科举考试让李叔同很是失望,也很是惆怅,难道走仕途报效祖国的愿望只能是一场空了心事?
只是一切还没有结束,改革总是要历经风雨。新旧交替的时候,南洋公学行在时代的前端,新旧思想针锋相对,矛盾冲突日益尖锐,一点星星之火,便能快速地引燃炸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粉碎表面和平。
这点星星之火,便是一个小小的墨水瓶事件。郭震瀛,南洋公学守旧代表教员,对那所谓的新思想很是嗤之以鼻,他明令禁止学生阅读当时的进步刊物,造成了进步学子的极度不满。
为了泄愤,具有恶作剧天分的几个学生在他的椅子上放了一个墨水瓶。当他不小心上了套时,便恼羞成怒,借题发挥,上报校方要求处理相关学生。
听说此事,校方也毫不含糊,对此严肃处理,并实行了开除等极端手段。当教育只剩一个教字,一切都成了教训,何一个不满了得!学生的不满情绪变成了大大的愤怒,罢课,退学,大风吹过,一场轩然大波。
蔡元培先生多番努力与校方协商,只是表面的和平一旦打碎,便再难回到当初。
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心灰意冷,思想和价值层面的矛盾太难调和,犹如一道鸿沟难以逾越。1903年11月16日,蔡元培先生带着他特班的心爱学生,集体退学,转入他自己筹资兴办的爱国学社。
这便是中国现代教育历史上沸沸扬扬的第一次退学风潮,有论者曰:今日之事,为我学生脱离专制学校之新纪元。
世事变得太快,公道自在人心。这一次,李叔同对行将就木的清政府,对旧日腐朽思想的顽固不化彻底失望,他积极响应蔡元培先生的号召,他是他的高徒,他是他的崇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体弱多病的母亲,这一次更是一病不起,已然时日无多。
自记事起,母亲便是一副温温婉婉、娇娇柔柔的模样,她伴自己走过幼年的点点滴滴,度过青年的坎坷远行路,这么多年,她一直在自己身边,从未离开过,他竟不知,母亲的额发已斑白许多,脸上的皱纹已添了几许。
原来母亲已然苍老,在自己越发俊朗年轻的时候。这是不是成长最残酷的代价,每一个母亲,每一个孩子,都逃不脱的宿命般的代价。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觉得害怕,害怕母亲永远地离开自己,他不敢想象没了母亲的日子会是如何。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儿子,没有那些忧国忧民的壮志凌云,没有那些风花雪月的红颜知己,只有母亲,因自己苍老的母亲。
那夜,他坐在熟睡的母亲榻前,有一刀没一刀地刻着一枚方印,思绪早就跑到天津那一方院落。他看到了,那还带着几分懵懂的小小孩童,在母亲的温柔耳语下,笑得山花烂漫。他看到了,母亲自小的细心呵护,她教会他读书,教会他做人……
一头浓密黑亮的长发挽成简单的髻,略施粉黛的脸泛着健康的光彩,这是他记忆深处的母亲,没有苍老,也没有残酷的时光印记。
门吱呀一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他回头看见妻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用眼神示意他回房休息。他摇头拒绝,他想要陪在母亲的身边,分分秒秒地陪在母亲身边。
妻子心疼他,前来拉扯,他死活不愿起身,就在两人争执之时,床上传来母亲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埋怨地瞥了妻子一眼,怪她拉扯的声响惊动了好不容易睡着的母亲。
“涛儿……涛儿……”床上虚弱的母亲在有气无力地唤着他的名。
他赶紧放下刻刀,凑了过去,可是母亲让他准备后事的话语刹那间让他的一颗心沉到谷底。母亲只是四十六岁的年纪啊,这道坎儿她真的迈不过去吗,老天真的会这么早带走自己最敬爱的人吗?
他细细打量倚在床头的母亲,那张原本清秀端庄闪着光彩的脸庞,竟已枯槁憔悴,脱了相了。他强忍着心中的悲伤,服侍母亲睡下,那夺眶欲出的眼泪却再也忍不住泛滥成河。他奔出房门,看见站在梨树下的妻子掩面而泣,雪白的梨花洒落一地。
一夜未眠,他想到宋贞曾说过的话,或许,买个棺木冲一冲,阎王爷就会真的放母亲一马。那就试一试吧,他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衰竭,没了呼吸。
天亮了,母亲的气色稍稍好了些,他的一颗心也暂时安了下来。他嘱咐妻子两句,出门为母亲寻一顶上好的棺木。那时,他一心为母亲祈祷,从未想过,这一离开,竟会错过母亲最后的时刻。
出门不到两个时辰,他正和人说着话时,一阵心慌袭来,他只觉整个天地都在旋转,一瞬间,他想到了母亲,还未定下神便朝家的方向奔去,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
不知何时飘落的雨丝打湿了他的长袍,打湿了他的发和脸颊,他用袖子胡乱擦着脸上的水,不知雨水有几分,泪水又有多少。他不知如何回的城南草堂,他只知道,当自己湿漉漉地站在草堂门口时,一切都晚了,母亲已经离自己那么远。
他恨自己,为何在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刻没能陪在她的身边。她四十六年的时光,短短的苦难一生,唯一的儿子竟没有在最后的时光里伴于膝下,这是不是她今生最大的遗憾?
她走了,虽爱子不在,但神态安详,脸上噙着一抹祥和的微笑;她走了,在细雨如丝、朦胧如烟的春季;她走了,院内如雪梨花,惨败一地。
他跪在她的床前,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母亲,只是室内只有他抽泣的声音,他再也听不到母亲柔软唤他涛儿的声音。
泪落在地板上,一滴一滴。
母亲死了,在他的眼里,这世间失了色彩,上海的一切都失了意义。落叶归根,他带着母亲的灵柩,踏上了归乡之旅。
六年前,他带着母亲妻子,带着踌躇满志,带着对自由的向往,来到这十里洋场。六年后,他带着妻子,多了两个幼子赶回津门,可母亲,只余了一只棺柩。
一切并不顺利,他再一次感受到了旧时礼教的不近人情。“外丧不进门”,传统保守的李家家族长辈们及二哥文熙执意不让母亲进家门。李叔同争执不下,只得把母亲的棺柩停在了李家老宅的那个三合院,那个母亲生他的地方。
他发誓要为母亲办一场与众不同的葬礼,没有形式主义的旧时规矩,没有披麻戴孝的哭丧场面,没有漫天飞舞的纸钱,也没有吹吹打打的送葬景象,有的只是简简单单的告别,简简单单的吊唁。
这应该就是现在追悼会的起源吧。葬礼那天,灰蒙蒙的天空写满阴霾,他站在母亲的灵柩前,对着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还礼,整个场面庄严肃静,没有号啕大哭的嘈杂,他的母亲走得安安静静。
“我的母亲很多,我的生母很苦”,这是他曾对丰子恺说的话。母亲的一切,他都亲力亲为,亲自撰写悼词,亲自演奏挽歌,葬礼后,更是把名字改为“李哀”以示哀思,他是儒士孝子,是“新世界之杰士”。
“梦挥泪出门辞父母兮,叹生别离。”夜已深,他低声吟唱这首《梦》,不禁潸然。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慈母已逝,他心痛难平复。只是逝者长已矣,他只能汨半生哀乐之长逝,感亲之恩其永垂,只能长叹一句:母亲,一路走好!
第二节 孤身东渡日本
金缕曲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李叔同
1905年对他来说,是被泪水和悲伤侵蚀的一年,也是面临重大转折的一年。春寒料峭时,他痛失慈母;七月时,科举彻底土崩瓦解,他面临前途未卜的窘境;秋日阑珊时,他做出重大决定,抱着艺术救国的决心,告别妻儿,留学东瀛。生于斯,长于斯,他写,“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故国虽已山河破碎,但家国情,是长到骨子融进血液里的,在临别之际,依依不舍的留恋之情是真真切切、刻骨铭心的。
他作这首《金缕曲》,以“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天津、上海,上海、天津,几年来,他南北漂泊,虽然也曾“二十文章惊海内”,但一介书生,那所谓的救国图存,毕竟空谈何有。于情感,他不忍,不忍离去,他不舍,不舍家国;于理智,他不得不丰满自己,为了归来,为了家国。
是祖国,忍孤负!
他有一颗炙热的爱国之心,他是赤子,身上潜蕴着屈原、岳飞、谭嗣同一般的正义感,拥有甘愿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耿直率真,那是还未被唤醒的佛性光辉,不容忽视的人之本性。
清末明初,留学日本的中国青年甚多,名人也甚多,政界、军界、文人三方多如牛毛,周恩来、李大钊、蒋介石、陈独秀、鲁迅、郭沫若、田汉、郁达夫……连中国第一个资产阶级政党,后来推翻清政府的腐朽守旧势力的同盟会也是在日本的东京成立的。
张之洞在《劝学篇》中说:“至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一、路近省费可多遣;二、去华近易考察;三、东文近于中文,易通晓;四、西书甚繁,凡西学者不切要者,东人已删节而酌改之。中东情势风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无过于此。”
这是大多中国学子选择留学日本的原因,只是李叔同是个例外。他不是为了政治,更不为跻身军界,他虽一身文学细胞,但这一次,他是为文艺而慷慨赴外。有人说,他留学日本,把现代的话剧、油画和钢琴音乐输入中国。
日本,海那边的东瀛岛国。那里的春天,樱花如火如荼地盛开着,一簇簇,花枝烂漫,掩不住的惊世繁华;一片片,花落满地,抵不住的花香满园。
花期短促,壮美惨烈,那是如烟花般美妙绝伦的稍纵即逝,是浪漫爱情的代名词,爱她,就带她去北海道看樱花吧,给她一场梦幻,还她一生浪漫。
只是,在李叔同的眼里,没有樱花,没有浪漫的单纯,那里只是离中国最近的新思想与新知识的集散地,是他人生的一个中转站。那时他不知道自己会遇到爱情,没想到那里正有一场命定的风花雪月,等他赴约。
那里,是一个新鲜的地方,是一个与祖国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那里没有长袍马褂,没有麻花长辫,入乡随俗,早就对旧时迂腐思想极为不满的他没有丝毫犹豫,剪了长辫,换了装束,完全一副西洋人的做派。
据丰子恺回忆,在光绪年间的上海,他还未出国留学,那时他已然是上海滩最时髦的打扮,“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管,双梁厚底鞋子,头抬得很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间。真是当时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那时他是年少多金、才高八斗的公子哥儿,自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晚清富家子弟装扮。而现在,他是远赴他国的留学生,装扮自又是另一番光景。
丰子恺回忆说:“我见过李先生在日本时的照片: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史的克(手杖)、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夹在鼻梁上,竟活像一个西洋人。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学一样,像一样。要做留学生,就彻底地做个留学生。”
他换了装束,换了面貌,换了心境,从一个长袍马褂的贵公子,变为健康洒脱的留学青年。
初到东京的时候,他住在位于神田区今川小路二丁目三番地的集贤馆。虽然在南洋公学时学过日语,但那只是九牛一毛,想要在上课时完全听懂有相当大的难度。于是,他找了一个日语语言学校进行学习,加强在口语和听力方面的训练。
在这里,他方向明确,即进行美术专业的学习。这是他极具天分的专业,他要在文艺救国这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
人心为根,只要一个人的信仰不被打垮,在哪儿都能拥有热情,坚持对的方向。他就是这样,依然对新文化救国热情不减。
他与当时在日本留学的朋友们一起筹划创办了一份《美术杂志》,只是国之怯弱,当稿件准备得差不多时,日本文部省颁布了《取缔清韩留日学生规则》。一切都被搁置,有时候,人在屋檐下,就不得不低头。
不公平的规则激起了留学生的民愤,罢课、游行的呼声此起彼伏,更有学生陈天华蹈海自尽以励国人。只是,国微力薄,在日本人眼里,一切就像小丑的演出,他们不屑一顾。第一次,李叔同感受到了弱国国民的强烈悲愤是多么地无力。
只是他还不想回去,他不能两手空空地走一遭,只留下屈辱和不屑。他要坚定地留下来,不管那些出言不逊的谩骂和不屑一顾的白眼。
留下来的李叔同,把家搬到了上野不忍池畔的一所小白楼里。那是一个令人着迷的地方,巨树擎天,古刹幽深,风景如画,色彩斑斓。不忍池春夏秋冬,四时风景,各具韵味,春意昂扬的奔放,夏荷婆娑的热情,秋草凋敝的萧瑟,冬雪端庄的宁静……每一季,都撩人心弦。
在美景中,他离群索居,孤独与寂寞让人清醒,在没有亲人相伴的春节,他用冻得发木的手写下一篇篇诗作,为同胞们送去星星之火。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他偏爱王维,这段深入简出的日子,他过得安分,行得坦然。直到1906年的夏天,他罹患肺结核,终于决定回国休养,那时他已经如愿接到东京上野美术学校西画科的入学通知。
人病墨池干,南风六月寒。
肺枯红叶落,身瘦白衣宽。
入世儿侪笑,当门景色阑。
昨宵梦王母,猛忆少年欢。
这首《人病》便是李叔同在罹患肺结核后所作的,他病了,磨砚干了,六月的热风只觉彻骨的寒冷。肺枯了,咳嗽不停,窗外红叶片片飘零。身瘦了,衣带渐宽,门边只有寥落的风景。昨夜梦浅,他去了瑶池,见了王母,一切美好如斯,他回忆起那段少年欢时。
病时总是容易脆弱,容易怀旧,容易想念亲近之人。他回家了,越过大洋,跨过万水,去寻一丝慰藉。
鸡犬无声天地死,风景不殊山河非。
妙莲华开大尺五,弥勒松高腰十围。
恩仇恩仇若相忘,翠羽明珠绣襧裆。
隔断红尘三万里,先生自号水仙王。
他回了天津,见到了守在老家的妻子。妻依旧沉默着,像一颗原地旋转的陀螺,固守自封;两个幼小的孩子眼中写满活泼,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只是他们和自己小时候一样,被锁在这个封建的大家庭中,看不见外面一日千里的世界。
他去了大观楼,见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女子。他们依旧一个台上,一个台下,只是他再也找不到那个单纯好学的少女了,那个只爱唱戏的女子早已惹了风霜,变成了一个身段妖娆、眼神妩媚的欢唱女子。她一颦一笑的风情万种魅惑众生,她撩人娇嫩的唱腔让台下的男人们癫狂。一切的一切,他只觉庸俗不堪,终于耐不住起身离去。
多少年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他几乎认不出台上的女子,台上的女子也早已记不起台下坐着的他。
故国鸣鸲鹆,垂杨有暮鸦。
江山如画日西斜。
新月撩人,窥入碧窗纱。
陌上青青草,楼头艳艳花。
洛阳儿女学琵琶。
不管冬青一树属谁家,
不管冬青树底影事一些些。
他借古讽今,大好河山颓败凋零时,国人不知危难,不思进取,沉醉于声色犬马中,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啊!
离乡只不过短短一载,家国气氛让他悲愤。一个好好的天津城,一个好好的国家,就这样被列强点点地瓜分,可国人却依旧麻木不仁,因循守旧,醉生梦死。
悲矣,悲矣!那冬青一树,究竟属谁家!属谁家!
见识过日本王朝的朝气蓬勃,他的视野渐渐打开,思绪也不再局限小家小国,他叹息,他愤慨,他想要唤醒那一颗颗麻痹的心。
两个月后,他再次东渡日本,雄锵锵,气昂昂,那份文艺救国之心,又坚定了几分。
第三节 在异国天空下闪耀
我的国
东海东,波涛万丈红。朝日丽天,云霞齐捧,五洲唯我中央中。二十世纪谁称雄?谁看赫赫神明种。我的国,我的国,我的国万岁,万岁,万万岁!
昆仑峰,飘渺千寻耸。明月天心,众星环拱,五洲唯我中央中。二十世纪谁称雄?谁看赫赫神明种。我的国,我的国,我的国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叔同
闲庭春浅,独自一人在上野不忍池畔居住的他仍在燃烧着,他时时刻刻都忘不了仍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祖国。
他汇所有的才华,开始着手筹办《音乐小杂志》,这是中国人创办的第一本音乐启蒙类刊物。当年在沪学会创作的《祖国歌》的大肆流传,使他第一次感受到音乐艺术的独到魅力——教化民众,鼓舞国人。这一次,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西方音乐的理论知识传授给国人。
1906年2月8日,经过几个月的不懈努力,这份音乐刊物的第一期正式出版了,这是第一期,也是唯一的一期,并于同月20日由好友尤惜阴在上海代为发行。
在乱世之中,想要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在这唯一的《音乐小杂志》中,他集编辑和撰稿于一身,倾注了全部心血,除亲自挑选了当时日本的田村虎藏、村岗范、堤正夫等几位著名音乐家的作品外,所有的内容他全部包揽了。
刊物充实,内容丰富,集音乐、杂感、绘画等于一体,发表有《音乐小杂志序》、《近世乐曲大意》、《我的国》、《春郊赛跑》、《隋堤柳》、《论音乐之感动力》、《呜呼!词章!》等十几篇稿件。
“盖琢磨道德,促社会之健全;陶冶性情,感情神之粹美”,这是李叔同的音乐观,是他创办音乐刊物的主旨所在。他拼一己之力,提倡文艺教育,不只是因为兴趣和自身天赋,更是为提高国民素质。
在这本杂志的扉页上,郝然立着的是他亲笔所画的木炭画《乐圣比独芬像》,比独芬即贝多芬。这是中国人为贝多芬绘制的第一幅画像,也是中国人为西方音乐家绘制的第一幅画像,他对这位失聪的伟大音乐家推崇备至,还在刊中专门撰写了《乐圣比独芬传》。
我国近世以来,士习帖括、词章之学,佥蔑视之。晚近西学输入,风靡一时,词章之名辞,几有消灭之势。不学之徒,习为蔽冒,诋其故典,废弃雅言。迨见日本唱歌,反啧啧称其理想之奇妙。凡吾古诗之唾余,皆认为岛夷所固有。既齿冷于大雅,亦贻笑于外人矣。(日本学者,皆通《史记》、《汉书》。昔有日本人,举史汉事迹,质诸吾国留学生,而留学生,茫然不解所谓,且不知《史记》、《汉书》为何物,致使日本人传为笑柄。)
这是他在《呜呼!词章!》里的一段话,文最在言之有物,才华文采有之,思想有之,才算功德圆满。新旧文化交替之际,一个“度”字很难把握,他的这段话,便道出其中道理:对待文化,不能太过偏激,全盘接受和全盘摒弃,只会遭人耻笑。
破与立,他们对此殚精竭虑,争论不休。无论是旧时传统文化,还是西洋新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是亘古不变之理。
三月,上野的樱花绽放,放眼望去,一树树,一簇簇。在这漫天的花雨中,他的思绪飞扬,飞到海的那一岸家乡,那一朵朵花瓣,化作一个个美妙的音符,在五线谱上飘舞,一首激昂澎湃的《我的国》便跃然纸上。
不忍池,宽永寺,三百年前形成的千树樱花林,一夜之间全部绽放,那空前绚烂的樱花大道,迷住了一个又一个的文人墨客,连鲁迅先生都对其有深刻的印象。
樱花花期短暂,当那曾经繁如云白如雪的花瓣颓败一地,春天已只剩一小小尾巴。夏已近,“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不忍池中那硕大的荷叶挨着挤着闹着,风吹过,稀稀疏疏绕篱竹,那粉白的花瓣带来一池清香。
他是天生的诗人,拥有一颗感性之心,怎会不被这寂美壮观的景色所动,怎会辜负这满树樱花?这一池荷花,这多彩丛林,怎会不写下这一篇篇精彩的诗文?
凤泊鸾飘有所思,出门怅惘欲何之?
晓星三五明到眼,残月一痕纤似眉。
秋草黄枯菡萏国,紫薇红湿水仙祠。
小桥独立了无语,瞥见林梢升曙曦。
早秋时分,他踏着晨露,来到那不忍池边。夜色还未散去,晓星三五,残月一痕,满池败荷潦倒,晨雾缭绕间,那森然的宽永寺矗立在这不忍池畔。他望向那一池秋水,去寻觅那一段隐在荷花时节的浪漫鸳梦……
日本的汉诗与中文的古诗是相通的,李叔同极具文艺天分,但在诗词创作方面却一直是最出类拔萃的。初到日本的那几个月,虽然他日语口语方面不够流利,但仍然与象森槐南、本田种竹等一些日本的著名汉诗人相谈甚欢。
1906年的夏天,他成为了一个名叫随鸥吟社的日本诗歌社团成员。在这个诗社中,他与日本的汉诗人一起进行诗词交流,在往来唱酬中,写出一篇篇动人的诗篇。其中这首以李哀之名所创的《东京十大名士追荐会即席赋诗》保留至今:
苍茫独立欲无言,落日昏昏虎狼蹲。
剩却穷途两行泪,且来瀛海吊诗魂。
故国荒凉剧可哀,千年旧学半尘埃。
沉沉风雨鸡鸣夜,可有男儿奋袂来?!
他是在异国他乡的漂泊游子,回眸祖国的颓败风景,他看不到民族的未来,看不到国家的前途,他感慨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全部化为半粒尘埃。可是他没有太过悲观,他坚信在风雨沉沉的夜色之后,在鸡鸣报晓之时,一定会有阳光普照的时候。
1906年9月,他把名字改为极具有积极意义的李岸,正式进入东京上野美术学校学习。他的日本留学生涯进入顺利的上升期,他不断进取,那些横溢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还加入了日本一个综合性的文艺团体——“文艺协会”,以及日本的书画家组织的“淡百会”。这些雅极一时的会社,他与会员一起,当筵泼墨,吟诗赋词。他一边进行西画专业课的紧张学习,一边进行刚刚兴起的戏剧学习,一边参与会社的各项活动。
那里是一方新的天空,有新的志同道合的朋友,有崭新的知识在等着他,有更多创新壮举在等着他。他的每一天,都是新鲜的,都洋溢着别样的风采。
他,汇横溢才华,闪耀在异国的天空下,风吹过,惊起一次涟漪。
第四节 归国,现实满目疮痍
满江红
皎皎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李叔同
居日五年,他成就斐然。求学四年,他成绩突出,名列前茅,在同班的五名本科生中,每次考试都名列第一。1910年,学校因他杰出的表现授予他精勤者证书。
1911年3月,他以优异的成绩从美术学校毕业。4月,他买了回归故里的船票。离乡已经四年了,这一次,他满载而归,除了学富五车的文艺知识,还有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之心,以及一位堪称红颜的日籍妻子。
每一位远赴他乡求学的学子,在那些独自一人奋斗的日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海峡另一岸的祖国,思念那故国的景、故国的人。他们忍受着白眼和落寞,吞下寂寥与心酸,只为了学成这一日,只为了回归故里这一天。
他带着满满的思念,带着对未来无限的憧憬,回到那熟悉的国、熟悉的家。他希望那里已经有所改变,希望等着自己的是一片广阔的舞台,希望自己有用武之地。
站在游轮的甲板上,天是蓝的,海是咸的,风是缠绵的。他极目远眺,只觉思绪万千,回头望,三十一载,人生已过去大半。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攀爬一座佛塔,在既定的轨道上螺旋上升,他活过一轮又一轮,每一轮都是一个更高层次的自己。
回国,他的人生开始全新的一轮,他不知那片天空是否辽阔,也不知英雄是否有用武之处,他只知,如今的他和五年前截然不同,他是全新的,他站在一个更高的起点之上。
岸近了,他嗅到了久违的气息,这是属于祖国的独特气味。又见上海,这个被称为十里洋场的城市,给了他最幸福的几年,回忆蔓延,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思绪把整个心房全部填满。
他把日籍爱妻安顿在上海,便起身回天津城。那里有他明媒正娶的妻,虽然本来就没几分的爱意早已在时光的洪流里消磨殆尽,但她却仍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
故园依旧立在那里,几年的雨打风吹虽然已使这座宅院显露出一丝沧桑的色彩,但却没有吹断那封建的礼教,那守旧的传统依旧将李氏家族紧紧束缚。
他跨进大门,在满屋迎候的人中,他看到了站在角落看着他的妻子。四年的光阴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点点印记,但却影响不了她周身端秀娴静的气质。她穿越人群望向自己,带着思念与渴望,泪眼婆娑,他是她一生一世的夫君,是她放不下的念想。
这样真挚的目光,让他不敢对视。她是自己的妻,却不是自己的爱人。他的爱人,在上海等着他。封建传统的门当户对,把她推向他,却没把爱情推向他,这一生,他终究是要负她的。
他看向妻子身边的两个孩子,他们一左一右,伴在她的身边,却用怯怯的眼光看着自己。他走时,他们还小,少不更事的年纪,他们已不记得他,父亲这个词语,仅仅成了一个简单的称谓。
他走向他们,妻子慌着拉起他们的小手,把他们拽到身前来,低声命令道:“快,叫爹啊。”
可是,那两个孩子,只是怯怯地沉默着,死命往母亲的身后躲。
他顿住脚步,这是他的孩子,视他为陌生人的孩子。被封建家庭锁住童年自由的孩子,从他们身上,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让他害怕了,他们会不会像自己一样,不能为自己而活,不能自由自在地活着?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家道中落,早在庚子之乱后,清王朝加强了对盐商的控制,以此应对日益严重的财政危机。盐商们只有拿出比原来多好多的资金才能将生意维持下去,不得已,李家放弃了曾经利润丰厚的盐商生意,在1902年的时候,李文熙将内黄引地出让,彻底放弃了盐商身份。
不再贩盐,这意味着李家只有银钱业一种生意。只是好景不长,1903年,因为银根短缺,爆发了银色风潮,李家的桐达号也牵涉其中;1909年,源丰股票号炒股失败,李家损失十万;1911年的春天,义善源票号也失败倒闭,李家再次损失十万;这一年,勉勉强强支撑着的桐达号再也撑不下去了,只得宣告歇业……至此,李家生意每况愈下,再也无法恢复元气。
富贵终如草上霜,十二岁写下的诗句一语成谶,他心里不免五味杂陈。如此乱世,民族堪忧,朝不保夕,李家的未来生计,前景堪忧。只是多年来,他一直将金钱置之度外,对李家生意不甚了解,对经营之道更是向未留心,一切变故他都无能为力。
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做自己的事。应老友周啸麟之邀,他担任了直隶高等工业学堂的绘画教员。他摩拳擦掌,想要在春蚕吐丝的教师生涯中,将西洋的美术理念融进工业产品的外观设计中。
只是,命运总爱往他头上泼凉水,他很快意识到,传统守旧的中国人对西洋绘画了解甚浅,将画中的大胆开放视为不知羞耻。那幅他挂在书房的油画《出浴》,便在家中激起了千层浪,在天津城掀起轩然大波。
在天津的文化圈子里,姑且不是欣赏一类,真正见识过西洋画作的所谓文人雅士也是屈指可数。他们不知塞尚、马蒂斯,不知印象主义、象征主义,不知蒙娜丽莎、文艺复兴……这些他爱的美妙事物,如今只是对牛弹琴的存在。
他只觉自己从云端跌落到另一个时空,那些所谓的用文艺教化世人的凌云壮志,突然变成了一个笑话,远远地嘲弄着他。这位从日本东京上野美术学院回来的高才生,想要当画家的理想有些无力地瘫软下去。
躲进小楼,他的日子回到了从前,简单纯粹。除了去学堂授课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了他那间洋书房里,弹琴作画、会师见友、备课学习……
他见着了他,袁希濂,“天涯五友”中的老大哥,他也留学归来,在天津城任法官。那段日子,他们凑在一起,谈往昔,谈天地,他仿佛回到了城南草堂——他们义结金兰的光景,才情勃发的光景,恣肆流溢的光景……原来,多年后,那些游离在边缘的记忆这么容易便被唤出,原来自己记得如此清晰。
袁希濂已经走了,他坐在安静下来的洋书房里,心被回忆填满,为何身在自幼成长的老家,还会感觉心头漂浮着淡淡的乡愁?
几场秋雨几分寒,年过三十,他早已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面对宛如迷局的时事,面对起义暴动的革命,他清醒沉着,那一腔爱国热忱犹在,那一颗怀世救国之心犹在,只是他却不肯介入那激烈旋转的旋涡之中。他不愿像革命党人那样,奔赴在反抗斗争的最前线,正如他不愿像王国维那样,自沉昆明湖,视革命如洪水猛兽。
他只愿孤独着,做自己。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孙中山任临时大总统。1912年2月12日,清王朝最后一位皇帝被迫退位,腐朽的清王朝终于结束,几千年的封建统治终于被推翻。
在他有生之年,那些他曾经为之奔走抗争的救国大业,竟以这样的方式现出自由的曙光。大抵是家道原因,父亲和二哥文熙皆是进士,家中贩盐也属半官性质,耳濡目染间对清王朝有不能忘情之处。曾经他只想改变腐朽的清王朝,从未想要使它消亡,可是年复一年的大失所望,他渐渐明白这是大势所趋。
也罢,四季更替,王朝兴亡,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他铺纸研磨,挥笔间,一首《满江红》跃然纸上,满屋墨香久久不散。慷慨激昂之情,荡气回肠之势,胸中块垒一扫而光。
好男儿,头颅抛,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
第五节 与“第二妻”
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李叔同
他曾经欢场色相因,“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她是他第一个一往情深之人,她是杨翠喜;“蟪蛄宁识春与秋,金莲鞋子玉搔头”,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她是俞氏蓉儿;“梦醒扬州狂杜牧,风尘辜负女相如”,她是上海滩相晤甚契的女子,她是李苹香;“顿老琵琶妥娘曲,红楼暮雨梦南朝”,她是老妓高翠娥……
怪只怪,他太过多情。用情深切之人,自是不愿辜负每一场命定的缘分,可是却偏偏会辜负那些用情深切之人。
婆娑有一爱之不轻,则临终为此爱所牵。人世间之情爱,莫过于在正确的时间遇见正确的人,最是幸福。遇见她,是异国他乡的一份幸运,一份难得的温暖。
那幅挂在书房的油画《出浴》,一位半裸着的日本女子静静地坐在那里,她微闭着双眼,端秀的五官写满羞涩,那是属于恋爱中少女的娇羞,是面对自己爱人时的忸怩与拘谨。
她便是他神秘的日籍夫人,一位温柔多情的女子。只是两百年后的今天,对这位夫人的名姓,人们众说纷纭。雪子、净子还是叶子、千枝子,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在异国他乡伴他左右的人,虽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她是他承认的妻,是他相濡以沫多年的可人儿。
她是一位知识女性,同时她的家境不好。她同意应聘成为李叔同的模特儿后,他俩的情况与西洋的罗丹的生活境遇相差不多,即从画家与模特儿的关系,逐步演变成丈夫与妻子的关系……如果我们把李叔同与日籍夫人同居的起始时间定在他入上野美术学院后的半年,即1907年,那么,这位日妻一直跟随李叔同一起生活了10年有余。待到李叔同于1918年夏在杭州虎跑定慧寺出家后,她噙着泪水离开中国,从此埋名日本……
这是学者陈星在《芳草碧连天——弘一法师传》一书中对她的描述,他的平铺直叙,寥寥数语,便概括了他们相互纠缠的十几年。只是,他们之间的故事,一定不止是单薄的几句话,这一定是一个如樱花般美好的风花雪月。
你们在哪里相识,又在哪里相遇,在一起会有怎样的故事?两个相爱的人一路走来,都有一段美妙的故事,故事不同,个中的幸福不同,但幸福的滋味如出一辙。这是属于他们的故事,那画展上的凝足相视,碰撞出的是十多年的缘分相牵。
她是清白的女子,却因贫寒成了他的模特。在夕阳的余晖下,褪下和服,脱掉罩衫,拘谨难堪地展露那白如凝脂的肌肤,暴露属于女子最美好也最私密的心事。
他坐在画板前,欣赏着世间伟大的创造,那尖细的下巴,精致的锁骨,削葱尖般的手指,娇小圆润的乳房,修长细腻的双腿……他并不是未经人事的青葱少男,却是第一次细细打量女子的胴体,用最纯粹的目光,这是多么伟大的行为艺术。
在不知不觉间,他已拿起画笔,一刻钟,两刻钟,她略显僵硬地保持姿势,他不发言语地细细描摹,几个时辰过去了,他终于停下了笔,那含羞带怯的娇羞少女,已跃然纸上。
他舒了一口气,再望向她,才发现赤裸的女子正在轻轻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太过炙热专注地注视让她羞耻。
她不知这样的自己是多么地惹人怜爱,心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他站起身来,慢慢朝她走去。
看着向自己走来的翩翩男子,她的心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双颊已飞起两片彤云。
他也紧张着,不敢看她写满情绪的眼睛,只小声问她:“冷吗?”声音低沉沙哑,似是压抑着某些滋生的情愫。
她低声应着。他已走到一旁,拿起她的衣物又走回来。在她诧异的目光下,他慢慢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为她套上足袋,又站起身来,用雪白的内罩衫包裹住她仍在微微颤抖的身体。
当一个男子愿意为一个女子化作柔情之水,穿衣绾发,那便是爱了吧。他为她更衣,温柔自持,用细长的手指轻轻系上腰间的第一根绳,胸下的第二根绳,为她一点点抻平前胸的细小褶皱。
在一个女子羞涩不堪时,如何招架得住一个俊朗男子的温柔相待和悉心有礼,这一刻,爱已经驻进她的心房。
她是来自崭新世界的别样女子,与保守的妻以及风月场上的妓完全不同。当她穿着木屐,小步地走在木板道上,那哒哒的声响是他不愿错过的美丽;当她深深地鞠一躬,娇柔地道一句“沙扬娜拉”,那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是他愿意沦陷的堤防。
她是娇羞的少女,拥有日本女人温良顺从的传统美德,却又大胆坚强,她是他的裸体模特,是他年轻美丽的卡米耶,激发着他泉涌不息的灵感,使他成就出一件件水到渠成的作品。
那是一个这样的时代,日本的女性以嫁给中国留学生为荣,他们拥有朝气,拥有文化,拥有无限前途,他们一般家境富裕,即使不甚宽裕,也有充裕的官费支撑。有人说,一个官费留学生在日本不仅可以养一个小家碧玉的夫人,再加个孩子也是不成问题的。
当事件发展成为风潮,国之差异便不足为虑,一切也都不足为奇。那些留洋日本的文人义士,在异国娶妻者不在少数,娶了佐藤富子的郭沫若先生,娶了羽太家姐妹的周作人、周建人兄弟,娶了市冈鹤子的康有为……
当爱来临时,什么都不能阻止两颗想要走到一起的心。那时他孤身一人在异乡打拼学习,虽满腹才华让他渐渐崭露头角,但思乡时的孤独与寂寞,确是真真切切长在骨髓中的。这样一个纯粹不胜娇羞的少女,是上天赐给他的一道最亮丽的风景线,给他慰藉与温暖。
如果婚姻只是两个人的事,那该多好,少了烦琐之事,心也能纯粹一些。她嫁给他,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功德圆满。但她却有一个嫌贫爱富的母亲,在女儿嫁给李叔同时狠狠敲了他一笔竹杠,颇具卖女之嫌,李叔同对此颇为反感。
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对待事情宛如雕刻方印,不容许一刀差错,对待人心中也自有一杆明秤,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总有方法疏离那些反感之人。
一日,日籍夫人的母亲前来看望女儿,临走时天突然降起大雨。当她表示想要借一把雨伞时,李叔同说:“当初你女儿嫁给我的时候,并没有说过将来丈母娘要借雨伞的。”
好一句讽刺十足的话语,有人试图借这件事来表示李叔同性情的古怪。但一个有性情的人,对待无德之人,我只觉大快人心。
李家破产,毕业后的李叔同结束五年的留学生涯,踏上归程。他的日籍夫人,不顾千山万水的劫难,远离故土的浪漫樱花,伴他左右,不离不弃。她爱他,只爱他,不因钱财,不为家国。
一代风流才子徐志摩曾经徜徉在日本的柔情之中,在离开之际,他曾留下这样的言语:“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
那一低头的温柔,那如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都化为一汪浸满爱意的秋水,用含情脉脉的眼望向他,不是带着忧愁的沙扬娜拉,而是一句中文的“带我走”。
虽然她不舍得离开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国,虽然对那方陌生的土地心怀忐忑,但她还是想要随他而去,义无反顾。只要他在,便是晴天,爱他是她这辈子最美好的事。
他们把家安在上海海伦路的出租房子里,那里并不豪华,却温馨雅致。他们在这里过着平凡的日子,宛如世间所有的夫妻。
我不知道七年后,当她收到丈夫的一纸书信和一缕髭须,断掉所有的情与爱时,她的心是如何。一定是痛的吧,那种撕心裂肺将人撕碎的痛,但痛过后她离开了,没有埋怨,没有不满,她是懂他的,便会尊重他的决定,她不后悔当年的义无反顾。
情到深处,每个人都有为爱冒险的潜质,即使飞蛾扑火,也死得壮烈,她甘之若饴。
她是爱人,亦是红颜,亦是知己。得女如此,夫复何求?
与天津老宅里的俞氏相比,她得到了他发自肺腑的爱,所以她是幸运的。但与那些千千万万与爱人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女子相比,她又是不幸的,他只能陪她那么几年,那些所谓的儿女情长终在红尘看破的那一日化为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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