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清明
一杯浊酒过清明,肠断樽前百感生。
辜负江南好风景,杏花时节在边城。
——李叔同
掌灯时分,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神情沮丧,一直奉为尊师的康有为先生逃亡海外,刚刚萌芽的变法失败……原本他还能欺骗自己,一切的一切,他只觉五雷轰顶,刚刚打通的任督二脉混沌一片。当一个人的信仰被无情推翻时,当自己的追求被残酷质疑时,除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外,心脏已然麻木,如果只是一场梦,梦醒后,国家仍然繁荣昌盛、生机勃勃那该多好。
可惜,赤裸裸的疼痛与现实相对,他只觉浑身冰冷,连呼吸都变得沉重。母亲和妻子早已迎了出来,因为变法整个局势纷乱,整个天津城闹哄哄的,长在深闺的女子,不关心政治,不关心变法,不关心慈禧,只关心他,当敏锐的嗅觉嗅出不寻常的气味时,天还大亮已然开始担忧未归的儿子、丈夫,她们一次一次瞧向大开的院门,十指并拢求佛祖保佑,直到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日子平淡或闪耀,贫穷或富裕,只要安稳就好,他是她们的天,是她们的地,是她们所有的期盼。功成名就也好,金榜题名也罢,这一生一世,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她们只愿他现世安好,只愿一家人和和睦睦,安度一生。
千里宝驹,自要驰骋千里;万年盔甲,自要与浴血沙场的将士共进退;血性男儿,自要心怀天下,以报效祖国为己任。可是当朝廷不需要你的广大胸怀,甚至因此降罪于你时,那该如何?叔同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执迷不知返,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树有叶,木有枝,肉体与灵魂,生生相依,只是这一刻,他的魂,漂浮在空中,向那个菜市场而去。他想看一眼,“六君子”热血挥洒的地方,他想亲自看一下那英勇就义的场面,否则,他如何相信,那一个个鲜活年轻的生命,就因为那所谓太后的一句话,惨死在刽子手的刀下?
他看到了,“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六君子”跪得笔直,跪得顶天立地。他们怒吼着,却又含着笑,视死如归大抵如此吧,问苍天,不求此生无过,只求无愧于心。
此心昭昭,天地可鉴,刽子手们举起明亮亮的大刀,喷出口中的烈酒,李叔同捂住眼睛,不想再看。只是下一秒,天地变色,街道刮起阵阵乱风,天空疾驰着如万马奔腾般的昏暗云团,“六君子”的头颅落了地,看过太多生死的刽子手,已然麻木,杀人成了使命,一定要完成的使命。
瓢泼大雨席卷大地,为“六君子”哭泣,为朝廷而悲,先生们的血,染红了整条街,触目惊心的颜色刺痛了一颗颗爱国之心。“你还知道回来啊!”二哥的一声厉问使他魂魄归位,原来自己已在家中,那些只不过是自己的想象。
二哥文熙这两日感了风寒,听到动静也闻声赶来。他看着弟弟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又气又急又心疼。他对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三弟很是疼爱,他聪颖伶俐,胜过自己当年,他一直把他当作李家再振家门的希望。可是时下局势不明,天津的天瞬息万变,这一次,如果弟弟牵扯其中,他的人生便完了,李家的希望也完了。
叹一句生不逢时,他翻出弟弟这几年的诗作文章,《论废八股兴学论》《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论》《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论》……他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才华横溢,无所顾忌,不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记得,在政要宾朋面前,他逸兴遄飞地说:“老大中华,非变法不能兴邦!”
一幕幕,一篇篇,文熙心惊肉跳,这次变法,弟弟多多少少牵涉其中,如果被奸人拿来大做文章,下一个上断头台的,就是自己的弟弟,是李家老小。
兄弟二人在书房相对而坐,沉默使黑夜绵长。终于,文熙有些无奈地说:“文涛,出去躲躲吧,去上海吧,正好那里有点家业需要人打点。”
他知道自己总是要离开的,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来得如此快、如此匆忙。十里洋场的上海滩,那里是怎样一副天地他不晓得,只是这从出生便从未离开过的津门,承载了自己十九年生命记忆的天津卫,他不舍得,他不舍得,那月,那风,那水,清凉月,月到天心;清凉风,凉风解愠;清凉水,清水一渠,清凉清凉,天上真常!
他懂得,二哥的思量,这一次,他是真的要走了,奉母携眷。
走在园中小径,他思绪飞扬,花草、山石、屋瓦……目光触及的地方都有过自己的身影。那幽婉的小路,乳母刘氏曾拉着自己的手走过一遍遍,抓蝴蝶,放风筝,他童年的欢声笑语,洒满了园中的每一个角落。
转个弯,他看到乱石堆砌的假山。在那里,他曾发现了自己的第一只小虎斑猫,他还记得小猫咪可怜的瘦弱模样,他还记得自己小心翼翼抱回屋给它准备吃食的认真表情……不知不觉,他走进了专门辟作猫室的房间。知是他,一只只猫咪亲昵地凑了过来,他怜爱地抚摸着它们,看着它们呜咽的模样,他说“我要离开了”,一双双明亮澄澈的眼睛望着他。
它们活在单纯的世界,不懂离合悲欢的苦涩滋味,不懂这位很是宠溺自己的主人突然的忧伤,“再见”,他匆忙离开,害怕它们看穿自己的眷恋之意、惜别之情。
他轻轻推开书房的大门,那古旧的书桌、层层的书籍、四方的砚台……掩不住的熟悉,闭上眼睛他都能知道一切的物什,嗅一口都能品尝出家的味道。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十几个年头,从稚嫩的童声一直到沉稳的诵读,这里,承载了他十九年的足迹,记录了他成长的点点滴滴。
看得越多,越是舍不得,他失落地回了房间,善解人意的妻端来刚刚泡好的清茶,他小口地啜着,等心情慢慢沉淀后,他起身去母亲房间,告诉她南去上海的事。
她自是不乐意的,她的丈夫在这里,她的回忆在这里,她舍不得那段甜蜜的时光,舍不得那熟悉的一花一草一木。
上海,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曾经听说过的地名而已。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那里会和自己扯上关系。那里怎么样,拥有怎样的风景,会是怎样的生活,在那里,他们会如何,风生水起还是碌碌而为,这些纷繁的思绪,她看不清,理不清。可是她忽然想起,维新、变法、流血、革命,这一个个让她心惊肉跳的名词曾经从意气风发的儿子嘴里冒出来,她不懂政治,不关心人类,只记挂自己的儿子,如果如今的天津卫人心惶惶的氛围牵连到他,如果那杀头的法场、游街的囚车与儿子有关联,如果那一幅幅血糊糊的场景中有自己的儿子,那该如何是好?
抉择,总夹杂着矛盾和痛苦,可是那些她珍惜异常的回忆,那些她不愿放下的熟悉,与亲爱的儿子相比,都黯然失色。天平自然而然地倾斜了,只要儿子还活着,生龙活虎地伴在自己左右,家自是无所不在,只要儿子还活着,孝顺恭敬地承欢膝下,多少美好的回忆都能再创造。
只要他在,浪迹天涯也好,风餐露宿也罢,她都要紧紧跟随,更何况只是一个不知何况的上海滩?
10月的天津卫,暑气渐渐消散,呈现出清凉的姿态,秋风夹着淡淡的海腥味扑鼻而来。又是一年海味时,迎着天津城的第一缕曙光,出海的渔船满载而归,各路海鲜也涌上了各家餐桌。
那一日,李叔同特意吩咐厨房,为母亲烹制最爱的梭鱼炖豆腐。梭鱼,细腻绵软,鲜美异常,明日就要走了,到了上海,归期难觅,去寻这咸淡水之间的鱼也难了吧。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一次,他的终点,虽然不是荒凉的阳关之地,但那时候的上海对他来说,是一片未知的天地,全靠他慢慢去经营。
他走了,携家带眷,一路向南,在杨柳笛声中,踏上了开往上海的船只。他站在船尾,久久凝望渐渐远去的天津城,别了,天津,他挥动衣袖,带不走一片云彩。
第二节 城南文社、城南草堂
清平乐·赠许幻园
城南小住。情适《闲居赋》。文采风流合倾慕。闭户著书自足。
阳春常驻山家。金樽酒进胡麻。篱畔菊花未老,岭头又放梅花。
——李叔同
十里洋场,春风沪上,这里没有丧权辱国的危机四伏,而是弥漫着深深的繁华与奢靡。在这里,一对对红男绿女或两两依偎翩翩起舞,或三五成群把酒言欢,仿佛不懂人情悲欢。
这里天际辽阔,疏星几点。这里霓虹华灯,高楼湮灭。这里街道林立,川流不息。他站在马路边,软塌塌的长袍马褂掩不住周身飘逸的气质,无论在哪里,他的清俊和儒雅,总给人清爽之感,他就是这样的翩翩公子,是洁白无瑕的和田羊脂美玉。
随便坐上一辆空晃着的黄包车,他放空身体,随着黄包车的频率左右轻轻晃动,目光放逐天际,对一切若有所思。秋日的上海,透露着微微的凉意,黄浦江上的风吹过,带来一地潮湿气息,街边油绿的树木慢慢后退。这是一个新鲜的城市,他能感受到不一样的呼吸,不一样的脉搏和频率。
这里不见了司空见惯的青砖高墙,不见了深掩的红漆门楼和守护石狮,望眼处,平整的街道比比皆是,电力街灯次第排列,还有那尚未成荫的行道树,琳琅满目的店铺。看着周边景色,他心中跌宕起伏,有对过去种种的留恋,但更多的是对眼前别样风景的欢喜之意,在这里,他要用自己的满腹经纶,换一方天地。
他把家暂时安在了租界内的一栋二层小楼里。上海租界,是外国列强在天朝国土上圈出的区域,那里受外国人管束,华人无权干涉,如英国驻上海领事阿礼国所说,租界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国中国”。这是耻辱的存在,但那里却安稳,是落脚的好地方,至少,西洋文化中的正能量,正刺激着国人,影响着国人。
那二层小楼,自不能与李家的宅院相提并论,但这里完完全全属于他们,没有大家庭的诸多规矩,没有闲言闲语的侵扰,他们忙里忙外,搬箱倒柜,东摆西放,几日下来,小小的阁楼已颇有家的味道,一种沉甸甸的幸福感慢慢升腾着……
李叔同的次子李端在《家事琐记》中写道:“据我家的老保姆王妈说,我父亲当时南下,是想从此脱离天津这个大家庭,去南方扎根立业。因当时我们家资富有,上海也有我家钱铺的柜房,可照顾我们一家的生活。”
李叔同一直知道,自己终要离开的,只是那时他不知什么时候去往何方,他把父亲死后母亲的尴尬身份看在眼里,这份尴尬只有携母离开自立门户才能终结。这一次时局的动荡恰好成全了他,除了些许不舍,上海成了他独立的转折站。
他去了钱铺,二哥一向待他不薄,这一次远行也是为他打点好了一切,柜房的收入足够支付他们一家在上海的全部开销。他仍是无须为五斗米折腰的大少爷,不用为一家人的生计去劳神费力,他有全部的资本去经营自己的抱负,用满腹经纶去造就遗世独立的旷世天才。
上海滩的天空,时而明媚,时而阴沉,与天津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方天空,即将升起一颗来自天津城的新星,一颗璀璨夺目的新星,一颗纯净的不沾凡尘俗气的新星。
他穿梭在上海的文人场合,书院、文社、学堂……他流连于戏子的袅袅云烟,茶楼、戏园……穿化蝶飞过,这里的一切,都有着一股不一样的新鲜气息,有着仅属于旧上海的别样繁华和世间百态,他看着,感受着,用眼,用心。
这里有各路不同的社团,志同道合的文人们凑在一起,作诗赋词,舞文弄墨。一日,闲来无事的李叔同随意翻阅报纸,一则小小的悬赏征文启事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叫作城南文社的私人社团,那时他只知这是一个崭露头角的绝佳机会,不知道冥冥之中他与这个叫作城南文社的地方有多么深厚的不解之缘。
他目光炯炯如星,当即铺开稿子细细研磨。这一次,他才思依旧如泉涌,洋洋洒洒便成了一纸长文。他放下笔轻轻闭上眼,雕花老虎窗外声声汽笛声不绝于耳,巡捕的清亮哨子声也随声附和着。这一刻,他是多么清晰地意识到,李家大院早已远在千里之外,这里是属于他的、一片自由自在的新天地。
古人不见今日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皎洁的月光曾经见证,旧上海的迤逦多情;曾经见证,城南草堂的旖旎风光,只是百年后,那草堂,早已隐没在高楼大厦中,早已湮没在时间洪流里。
城南文社是在1897年的秋天成立的,宝山名士袁希濂组织发起,旨在切磋诗词文章技艺,文社的活动地便是位于沪南青龙桥的城南草堂,诗人许幻园的家,只是那时的李叔同还身在天津城的旧事之中。
李叔同交了稿子,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在那次会课中,他以“写作俱佳”得了第一。那一日,他出现在城南草堂的门口,那颇具乡村朴实之气的院落,那小桥流水的绮丽风光,他只觉如沐清风,跨进院门,步入高雅明亮的厅堂……
见他来,许幻园几步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邀他入座。那里早已高朋满座,氛围热烈,坐在左上首椅子上的张孝廉,神色激昂,他举着李叔同的文章,一边声情并茂地诵读,一边满脸赞许地评说,一副钦佩有加的模样。
许幻园细细瞧他,旧时衣冠掩不住周身的华贵雅致,发辫如缎,额头高耸,小小的圆帽遮不住一世繁华。他坐在那里,礼貌地笑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那一双细长眼目,宛如幽潭般光彩流溢,神采飞扬,他是那么干干净净的一个人,那么地磊磊落落,仿佛一切的喧嚣都侵扰不了那颗纯净的心。
不知不觉,许幻园含笑邀请他入社,并盛情邀他来城南草堂同住。他便是这样的人,一言一行间给人心旷神怡之感,让人不知不觉想要亲近。
许幻园邀他同来,只因他倾慕着他,倾慕着他的翩翩风逸和诗文才华,倾慕着他身上那份皎如月皓如雪的气息,那份清凉磊落的气质。
冥冥中,一切皆有天意,他欣然应邀,成了城南文社的最后一角,圆满了整个戏台子,这出戏便咚咚锵锵地开场了。
1899年2月,春意满园,他携全家搬入了城南草堂。许幻园亲自迎接,并为他所居之处所题名“李庐”。同月,李叔同在草堂的阳光下写下了《二十自述诗》的序云:
堕地苦晚,又撄尘劳。木替花荣,驹隙一瞬。俯仰之间,岁已弱冠。回思曩事,恍如昨晨。欣戚无端,抑郁谁语?爰托毫素,取志遗踪。旅邸寒灯,光仅如豆。成之一夕,不事雕劖。言属心声,乃多哀怨。江关庾信,花鸟杜陵。为溯前贤,益增惭恧!凡属知我,庶几谅予。
庚子正月
有人说,城南草堂是他的宝地,在那里,他有知己相伴,心旷神怡,在大上海气象万千的锦绣底子上,镀上了鎏金的光彩,而他也迅速成了十里洋场的一颗新星,在草堂编印的《李庐诗钟》和《辛丑北征泪墨》,更是成了上海文坛不可多得的墨宝。
“城南小住,情适《闲居赋》”,那是一段宁静又充满诗意的时光。那里一派田园,小桥流水,草木扶疏,“篱畔菊花未老,岭头又放梅花”,在曲水流觞间,他与友人雅集酬唱,“文采风流合倾慕。闭户著书自足。阳春常驻山家。金樽酒进胡麻”。
他作的这首《清平乐·赠许幻园》,实实在在,真真切切,他是风流倜傥的才子,是神采飘逸的隐士,徜徉在江南之美景,闲淡之情溢于言表。李叔同居于城南草堂的这段时光,承载着少有的闲适与欢乐。
1925年,那已是二十年以后了,那时他已出家,成为弘一法师。他曾对弟子丰子恺说:“我从二十岁到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一直到出家。”
二十岁到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正是在城南草堂的那段时光,那段时光里,母亲健在,妻子相伴,知己同游,一切自由自在,这段日子,他一直铭记在心,珍藏一辈子。
第三节 意气风发“天涯五友”
天涯五友图诗之李叔同
李也文名大如斗,等身著作脍人口。
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
——宋贞
千金难买韶华好,二十岁的光景,他正值华年,逸兴遄飞,风华绝代,在城南草堂的那段日子,他结识了同样意气风发的烟霞客,从此休管人世百态,幻假幻真。
如果城南文社是一个美轮美奂的戏台,每个月的集会是一场盛大的戏曲,宝山的名士袁希濂、江阴的书法家张小楼、江湾的儒医蔡小香、华亭的诗人许幻园,还有他,天津的才子李叔同,他们是意气风发的“天涯五友”,他们是那戏台子的五根不可或缺的顶梁柱。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五个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年轻人,自以为懂得彼此,懂得世间的离合悲欢,于是,这份溢于言表的懂得,化作了浓浓的慈悲之情,化作了一腔潮水般的热血,化作了摧枯拉朽般的强大劲力,使他们走近彼此,点燃彼此。他们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求同在一起的日子共诗文。
结为金兰之义的那一日,他们特意合影留念,在那张合影照片上,李叔同以“成蹊”之名题写了“天涯五友图”的字样,“天涯五友”的名号便由此得来。
这里是适宜他的水,这里的布景与他如此地和洽,有时竟恍惚地以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他而生,为爱而活,他立在乌木廊下,与天涯四友比肩而立,看世间变化,任云卷云舒。
花开花落几人知,云卷云舒自在天。世间的喧嚣,阵阵的浮尘,与他们无关,亦不入他们法眼,他们,只为那个文学梦而活。
人间处处即天涯,许幻园的夫人宋贞,乃一位才思敏捷的女子。她能诗擅作,工画自如,她曾经分别为“天涯五友”作了五首诗,名为《天涯五友图诗》。其中颂咏李叔同的那首写道:
李也文名大如斗,等身著作脍人口。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
狂妄不羁,是需要资本的,当资本匮乏时,便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当拥有资本时,便是个性十足理所当然,所以或褒或贬,自在人心,而在友人眼里他是这样的人,狂妄十足,也个性十足。他是金子,便总会发光;他是种子,在肥沃的土壤中,便会长成参天大树。
他是有资本的,在文社的课卷上,他的文作屡屡被评为卷首。另外,他也曾参加格致书院的征文比赛,并在七年时间里获奖十二次。1904年年末,他还参加了上海商务印书馆的征文,他的两篇文章皆获得了二等奖,共获奖金六十元,那时的六十元,与今日的六十元自非同日而语,那是一笔不菲的数额,自是优秀之人可得。
“李也文名大如斗,等身著作脍人口。”在宋贞眼里,他就是这样的存在,她与李叔同的母亲相谈甚欢,同为女子,更易心灵相通。平日里,李叔同总是亲切地唤她一声大姐,她对他也是像自家小弟,亲切有加。
1914年,当李叔同再回到城南草堂时,那时“天涯五友”早已知交零落,旧时风光早已不复存在。物是人非,满目疮痍,那时他唤为大姐的女子已逝世三年,想起昔日唱和之雅,只觉恍然隔世,悲声叹出:恸逝者之不作,悲生者之多艰,聊赋短什,以志哀思。
人间有味是清欢,一切都是后话。当时越繁花如锦,之后越是荒凉寂寥,对比是最刺目的反差。
镜头再次回到那段城南草堂的岁月,回到“天涯五友”之中,宝山名士袁希濂,是五个年轻人中最为年长的一位,他是民国原教育部部长袁希涛的弟弟,他还有一个名为袁希洛的兄长,三人皆为宝山名士,更被世人称为“宝山三袁”。
他与李叔同很是志同道合,常常一起把酒言欢,畅谈诗文,更是与他一起赴日留学。他们行迹暗合,李叔同出家后,袁希濂因叔同的一句“前世是佛”开始亲近佛法,最后终得其中真味,皈依佛门。相传他死后遗骨白如珂雪,脑骨呈莲瓣状,也算应了李叔同的谶言。
儒医蔡小香医术高明,眉目清俊,拥有如李叔同般令女子着迷的清秀外表和儒雅气质,也是如潘安般美妙的人儿。只是他是一位风流浪子,李叔同与他一起,总少不了在声色场上流连。
落尽杨花红板路,无计留春住。独立玉阑干,欲诉离愁,生怕笼婴武。
楼头又见夕阳暮,怎奈归期误。相忆梦难成,芳草天涯,极目人何处?
这是李叔同曾在上海的《消闲报》上发表的艳诗,闺怨女子,在孤独寂寞中,盼着爱人归来,只是杨花落尽,夕阳斜暮,归期误了又误,独倚阑干,极目远眺,爱人啊,你人在何处?
前溪芳草经年绿,只风情,辜负良宵。这是旧时闺怨诗的一贯格调,他写的情情切切,他忘不了,对戏曲的热爱,忘不了因戏撩乱心情的第一个女子,那些交往过的声色女子,李苹香、谢秋云、朱慧百、语心楼主人、老妓高翠娥……有几人,让他想起那个挑灯夜送的女子,那个言笑间皆是风情的女子。
子女平分二十周,那堪更作狭邪游。
只因第一伤心事,红粉英雄不自由。
这是他写上海名妓李苹香的诗句,北有杨翠喜,南有李苹香,她是以才女艳帜名扬沪上的女子,是沪上文人雅士趋之若鹜的对象,自有一番妖娆姿态,她不喜奢华,即使只是面无表情安安静静地或坐或卧,目光里带着的忧郁神色也很是惹人怜爱。
她是他的红颜知己,两人对酒当歌,叹人生几何。他举觞对月,叹一句,“何满一声惊掩面,可怜肠断玉人箫”,她轻轻回一句,“堪叹浮生如一梦,典衣沽酒卧深林!”
纸醉金迷间,只因他需要一个红颜知己,知他心事,解他忧愁。他的妻子,被旧时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礼教束缚太重,大方端庄的闺秀,只懂得恪守礼教,视他为天,平日很少说话,沉默寡言间颇显木讷。她不懂他,虽心心念念的全是他,但却不解他百般思绪,所以,她只能是妻,挂不住他的心。
大丈夫,当志在千里,在城南文社的如鱼得水并不是他的全副力量,他忘不掉,对书画篆刻戏曲的喜爱。1900年的春天,他与朱梦庐、高邑之、乌目山僧等人一起成立了上海书画公社。
他们都是在书画界有名望的人物,他们在书画上的名望与造诣众人皆知,更值一提的便是这个称为乌目山僧的僧人。他幼年出家,活跃于僧俗两界,甚至涉足政治,除佛教典籍外,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
只是堕入空门应是看破红尘之后,幼年僧人的清汤寡水,不是因为早已厌倦俗世的千千万万,而是为谋一条生路,那份“清心寡欲”之心,自是无法修成正果。一入凡尘,他的心便在佛寺千里之外,与犹太财商的外国妻子有染后,他还俗经历种种俗事,可是以后,他却重堕空门,离开大上海的繁华,重返镇江的江天寺,研习佛典。
出世入世间,他反反复复,虽然李叔同赏识他在书画方面的满腹才华,但耿直磊落的李叔同对佛法从小便耳濡目染,也颇具慧根,自不能接受这样的糟蹋不羁,上海书画公社后,二人再无联络。
有他的地方,自是活跃一片,上海书画公社每周会出版一期《书画公社报》,这是上海最早的书画报刊,在上海的书画界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他是沪上的新星,有他的地方风光无限,在城南文社如此,在书画公社亦如此。那份属于他的光环,散发着掩不住的光辉,照亮自己,照亮知己,也照亮了城南草堂的一方天空。
义结金兰之日,他们都是此心昭昭可对日月,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不怕分离,怕只怕心散了再难寻回。
两年后,江阴书法家张小楼赴扬州东文学堂任教,宝山名士袁希濂开始就读于广方言馆,江湾儒医蔡小香则忙于医务无法抽身,草堂主人许幻园出仕为官,而他,天津世子李叔同则考入了南洋公学。
那时他们还一起谈天说地,可是转眼却各奔东西。“天涯五友”知交半零落,只是当时的誓言无人忘记,当时的意气风发,每个人都念念不忘,直至生命的终结,他们的心,没有散,曾经共同的梦,依然使他们紧紧相连。
1926年的夏天,当已为弘一法师的李叔同第二次返回城南草堂时,却再也寻不着了,草堂已经消失不见。只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里成为了一位僧人的道场,而这位僧人,恰恰邀他前去普及佛法,他便再次到了那心心念念的草堂之地,只是这一次,再没有熟悉之地,连寂寥的荒芜也难觅了。
他见着了许幻园,那时他已是老态龙钟,两人自是一番唏嘘惆怅。再一年,蔡小香离世。再三年,许幻园离世。再二十一年,袁希濂离世。再几年,张小楼离世。“天涯五友”只余一个李叔同,不,那时世间也已没有李叔同,剩下的是一位以普及佛经为己任的僧者,“天涯五友”至此消失无影踪。
有人说,一天中真正去想一个人的时间只是那么的一瞬间,生在这忙碌的世间,怀念的时间总是太少太短暂,谁失了谁,在时光的洪流里,他们渐渐走远,再难相见,在偶尔的百感交集间,只有触手可及的回忆聊以慰藉。
烟消云散,再难寻觅,思旧日时光,忆天涯五友,唯在梦里相见。
第四节 北上,故园不复
春夜
金谷园中,黄昏人静。一轮明月,恰上花梢。月圆花好,如此良宵,莫把这似水光阴空过了!
英雄安在?荒冢萧萧。你试看他青史功名,你试看他朱门锦绣。繁华如梦,满目蓬蒿;天地逆旅,光阴过客,无聊!
倒不如闲是闲非尽抛去,逍遥!倒不如花前月下且游遨,将金樽倒;海棠睡去,把红烛烧;荼蘼开未,把羯鼓敲。莫教天上嫦娥,将人笑!
——李叔同
泱泱大国,青史留名,看昔日,大清帝国,锦绣簇拥,繁花似锦,忆今朝,繁华似梦,满目蓬蒿,家国天下,主人成了一方逆旅,一座空冢,何时重现昔日繁华,荼蘼花开,遥遥无期。
很多时候,内心澎湃着万千的心事,可却只能借酒浇愁使愁更愁,无能为力的柔弱,是一种难以启齿的心情。在国之危难时刻,一个人的力量太过薄弱,很多时候我们只是一个观客,可是更多时候,我们并不甘心只是一个观客。
残山剩水可怜宵,慢把琴樽慰寂寥。
顿老琵琶妥娘曲,红楼暮雨梦南朝。
这是李叔同赠与老妓高翠娥的一首诗,但其中内容实为借题发挥。残山剩水,山河破碎,她是半老的徐娘,他是风流的浪子,在这声色场中,那颗怀有家国民族的心是连在一起的,在红楼暮雨间,大清王朝的繁盛之景,已难寻觅。
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和天津,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所不作,慈禧太后带着年幼的光绪帝连夜逃离京城,圆明园的烈火连着愤怒,烧尽了大清帝国的半边天。
1901年,软弱的大清帝国一味服弱,签署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数不尽的黄金和肥沃土地,眼睁睁进了侵略者的口袋。在各国列强的无情蹂躏下,在清政府的软弱无能下,曾经的锦绣河山完全沦为了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
听到这个消息,安居在城南草堂的李叔同心里颇不宁静。天津卫,是他的家,他的亲人还在那里,一帮朋友还在那里。多少个夜晚,“李庐”里的他难以入眠,内心像远处波澜起伏的黄浦江思绪万千,家国命运,自身命运,在风浪中颠簸浮沉,忽晴忽雨的天色里,那指路的明灯,早已隐没在浓黑的烟雾里,寻不到踪影。
国之将破,风雨飘摇,客居他乡的日子,虽然在上海的文化圈他渐渐风生水起,但当那些关于家乡兵荒马乱的消息如雪花般袭来时,那份忧愁郁闷是真真切切的。
“索居无俚,久不托音。短檠夜明,遂多羁绪。又值变乱,家国沦陷。山邱华屋,风闻声咽。天地顿隘,啼笑胥乖”。他是富家子弟,从不曾为钱财所累,也不曾识愁之滋味,可是他绝非为赋新词强说愁。国之未安,前途未卜,他忧;家国未来,他忧。他的理想抱负无处施展。
游子无家,朔南驰逐。值兹离乱,弥多感哀。城郭人民,慨怆今昔。耳目所接,辄志简编。零句断章,积焉成帙。重加厘削,定为一卷。不书时日,酬应杂务。百无二三,颜曰:《北征泪墨》,以示不从日记例也。辛丑初夏,惜霜识于海上李庐。
这是他北上天津归来后给李成蹊发表的《辛丑北征泪墨》作的序言,这组长诗,文辞优美,情之切切,家国血泪仇恨一气呵成,在尚未经受战乱依旧繁华满城的大上海造成了很大的轰动。
天津的混乱不堪深深牵动着他的心,离乡时日已久,他多想再回一趟那记忆里从未泯灭的地方。他是一只纤弱的蝴蝶,却积蓄着无穷的力量,在1901年的春天,他辞别家人朋友,孤身一人,远赴千里之外的家乡。
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惺忪如许,萦起心头绪。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离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他填词一首,踏上了北上的客船,离别之际,岸上的老母泪痕未干,船上的他也不禁潸然,落日海上,断鸿声里,船缓缓开启,载着他,载着乡愁,缓缓驶去……
感慨沧桑变,天边极目时。
晚帆轻似箭,落日大如箕。
风倦旌旗走,野平车马驰。
河山悲故国,不禁泪双垂。
立于船尾,看两岸倒退的风景,船行似箭,落日如箕,离开天津已是经年岁月,乱世沧桑变化,故里是否还复旧日模样。他心忐忑,风阵阵吹过,旌旗荡漾,河山故国风飘絮,各处支离破碎间,悲从心来,不禁泪如雨下。
在北上的旅程中,在经由大沽口时,他看到沿岸的残垒败灶,只觉不堪入目,不禁开口吟出:
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处无芳草。
春来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
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燐燐树影遮。
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作一钩斜。
这只是个开始,在列强的侵略下,处在水深火热中的黎民百姓数不胜数,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国人也不在少数,死亡更是家常便饭,他见惯了太多的残酷与血腥,那些“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燐燐树影遮”的场景,已然见怪不怪了。
他下船上岸,换乘火车辗转前往装满熟悉记忆的天津城,终于在一日的黄昏时分到达那梦中之地。可它的模样已不复往昔,那青砖红瓦的气派城墙不见踪迹,李家大宅也已人去楼空,一片荒芜,原来二哥文熙早已携家带眷,逃亡河南。
他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走,还是熟悉的乡音,恍惚间只觉一切恍如隔世,可再也找不到那熟悉的感觉。那一夜,北地狂风怒吼,金铁皆鸣,他宿于塘沽旅馆,心头涌出千万思绪,愁思不能寐,只觉孤灯如豆,长夜漫漫,他细细研磨,铺开稿纸,慢慢填写《西江月·宿塘沽旅馆》一词:
残漏惊人梦里,孤灯对景成双。前尘渺渺几思量,只道人归是谎。
谁说春宵苦短,算来竟比年长。海风吹起夜潮狂,怎把新愁吹涨?
天津卫是京城的门户,是一座殉了难的城,这里刚刚经过了战争的洗礼,空气中还弥漫着鲜血的腥气,哀鸿遍野,他仿佛看见在那场战役中,义和团勇士、天津的民众以及爱国军官浴血奋战的身影,他们视死如归,与八国的侵略军抗战到底,这是何其惨烈的光荣!
天津,还是城吗?没了旧日的城墙,它还是城吗?那满眼的乞丐,那一具具倒下的尸体,都在那里,触目惊心地在那里,这一刻,他多想见一见那旧时的朋友,问一问天津城那一桩桩的劫难。
他敲开了姚家的大门,那是二嫂的娘家。姚家兄弟与他素来很是亲厚,一时间,他回来的消息传遍了各处,旧时师友纷纷涌到姚家与他相见,赵幼梅、王襄、王钊、徐士珍……好久未见的师友,再次相见,只觉百感交集,竟有热泪盈眶之感。他们谈着如今局势,谈着天津的沦陷,北方世道的不太平,谈着上海的新思潮,谈着一别经年的日子,想要把那断掉的时光重新连接在一起。
听着那一段饱含耻辱的血泪历史,这个城已历经沧桑。他的心被揪了起来,彼时的泱泱大国,彼时的安详城市,如今却到了如此地步,就如同锦绣罗缎的富庶之人,转眼间成了衣不蔽体的街头乞丐。这刺目的反差让他悲恨交加,热血沸腾,“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也断头”,他暗暗发誓,要用自己的一生去救这贫弱不堪的国家,将那些可恨的侵略者,赶出神州大地。
他放弃了前往河南看望二哥的打算。北方的整个天空已被黑云笼罩,生于乱世,远行的未知劫难太多太多,他孤身一人,如何周全。几日后,他原路返回,南下上海,那里有妻有母,有属于他属于现在的一片天地。
上海,天津,天津,上海,这一路,他看了太多太多。昔日的大好河山,锦绣繁华,如柳絮般纷飞,国之渐弱,繁华渐褪,满目的苍凉破败,满心的屈辱颠沛。多想,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家还是家,国还是国,繁华依旧,锦绣依旧。
只是梦还在继续,满目的疮痍还在继续。还好,他是一位文人雅士,还有诗词解忧,一路上,他写了一首又一首寄予浓浓愁意的诗作。那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是自然而然的表达发泄。还好,他是一位文人雅士,可以继续写一首一首爱国的诗作,唤起更多文人骚客的爱国之心。
几日后,他回到上海,回到城南草堂,那里是他安逸的小窝,他挥泪整理思绪,一鼓作气完成《辛丑北征泪墨》的组诗,并特意寄给自己的先生赵幼梅。
神鞭鞭日驹轮驰,昨犹绿发今日须。
景光爱惜恒欷歔,矧值红羊遭劫时。
与子期年常别离,乱后握手心神怡。
又从邮筒寄此诗,是泪是墨何淋漓。
这位德高望重的诗人,对弟子李叔同的诗作很是赞赏,也很是欣慰,他长大了,诗中蕴含着成熟的血肉,蕴含着真切的家国情感。
第五节 投身南洋公学
祖国歌
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呜呼,大国民!呜呼,唯我大国民!
幸生珍世界,琳琅十倍增声价。我将骑狮越昆仑,驾鹤飞渡太平洋。谁与我仗剑挥刀?呜呼,大国民!谁与我鼓吹庆升平?
——李叔同
天津一行,李叔同沿途所见所闻所感,皆是那战乱劫后的荒凉光景,一路上他真真切切地感受着曾经的道听途说,心灵的震撼更是可想而知。
回到上海后,他想了很多,思考良久,国之危难处,那些儿女情长的醉生梦死颇显幼稚,本就老成稳重的人更加地成熟。他不再一味醉心于诗词歌赋,迷恋于书篆戏曲,他要谋得自身出路,谋一条能够治国平天下的道路。
上天是眷顾他的,他不用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也没有众里寻他千百度,才下眉头,便在灯火阑珊处觅得良缘。1901年,经监督沈子培的提议,盛宣怀在南洋公学特意增设特班,意在科举之外选拔西学人才,以备经济特科之用,成绩优秀者即给予相当于举人、进士的身份。
南洋公学,如今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1897年是由当地著名的官僚盛宣怀创立,资金来源几乎全是来自盛宣怀创立的铁路、电报、招商局等洋务企业,以教授新学为己任,从师范班到铁路班乃至外语班,可谓面面俱到,是当时中国普及西学最完备的院校,是民族资本家兴新学办校的典范,也是最为人才济济的学府。
那时的李叔同,一心想要报效祖国。他仍自以康有为为师,想要师夷长技以制夷,他虽然知晓清政府的荒诞可笑,但那毕竟是自己的国家。他只想用自己的力量感化它、改变它,使它变强变韧变得无坚不摧,从不曾想过清政府的腐朽已深入骨髓无药可医,更没想过推翻重建。
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南洋公学特班,每批仅招生二十几人,这是当时清政府选拔人才的最合用途径,带有浓厚的官方气息。但这份气息却带着十足的吸引力,于他来说,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是一部天梯,一条捷径。
那一年的秋天,风扫落叶,篱笆下的菊花,黄黄白白开了一地,他静静站在堂前,沐浴着秋日的暖阳,遥看外面那一片片金色的田地。又到收获的季节,那田里堆放着一丛丛收割下的稻秸,明日就要参加南洋公学特班的最后一轮考试,可这一次他能收获什么呢?两次科考的名落孙山,这一次,他能否觅到伯乐,赏识自己的才华抱负?
这一次真的不一样,那里有新学派人士蔡元培和张元济先生,他们都在维新变法失败后南下上海,想要从教育方面着手,寻救国兴邦之路。
蔡元培先生,一副大学士的模样,戴着圆圆的眼镜,蓄着两撇髭须,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颇具威严。他曾任翰林院的编修,清政府对变法的疯狂打压让他大失所望,一颗心降到谷底,只黯然回乡,后被南洋公学再请出山,做特班中文总教习,至此便一心扑在教育上。
张元济先生与蔡元培先生经历相仿。他在科举时代中了翰林,在变法时曾多次进言兴办新兴学堂,培养新型人才。那时他意气风发,曾受过光绪帝的亲自召见,变法失败后,他不屑逃跑,在家静等砍头消息。只是他命不该绝,在李鸿章力保下,他南下上海,任南洋公学译书院院长。
这是一场颇为严肃的选拔,没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灰暗交易,两位先生秉着救国育人之心,举贤保才。一个人的际遇,影响着他的思想与觉悟,彼国难当头之地,两位先生,皆爱进步向上的有志之士。虽然不知那日李叔同的主考官是哪一位,但无论是谁,他都遇上了命定的伯乐,被录入特班也是在情理之中。
据与李叔同同期参与选拔考试的黄炎培回忆说:“我当时竟被张元济先生问到是否信仰宗教,当听说不信时,张先生很满意。”他是知识分子的进步代表,自是不希望自己费尽心思培育出的杰出人才有朝一日遁入空门,不理世事。
不知道李叔同是否被问及相同的问题。从小受到潜移默化的佛法洗礼,虽然没有唤醒意识,但他自是对佛教有所信仰,只是当若干年后张元济先生得知他剃度为僧的消息时,会不会后悔曾经教过他?
命运太过复杂,未来事交由未来评说。当下的他,以十二名的成绩成功挤入南洋公学特班,学业小有成就,他自小的寒窗苦读终于盼来一个满意答卷,等着他的,是一片全新的广阔天地。
他立在风中,瘦弱的身躯挺得笔直,门内母亲与妻子正在为他收拾行囊,他即将独身一人离开草堂搬到学院宿舍,只是这次,他的心被希望填满,不再有寂寥和苦闷。
第一堂中文课,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讲台上。他安静地坐着,嗅着书本清新的味道,等着先生的到来。他知道,这里还有二十几个与自己一样的年轻人,一样的表情,一样的憧憬,一样的意气风发,一样地等着先生。
蔡元培先生推开门走了进来,他身着朴素的长袍,一张脸上写满了严肃。他走上讲台,推一推似乎要掉下来的眼镜,扫视下面坐着的每一个同学。看着那一张张写满朝气的脸,心中备感欣慰,他们是迎着太阳的向日葵,是祖国的未来,是他救国希望的寄托。他迫不及待想要让他们长成参天大树。
没有客套,没有介绍流程,他直截了当地开始介绍中文课程的教学内容和计划。他说:“特班生可学的门类很多,有政治、法律、外交、财政、教育、哲学、科学、文学、论理、伦理,等等,一共三十多门。你们每人可以自定一门,或两门,或三门。等大家各自选定后,我再给你们每人开具主要和次要书目……老师讲解辅导只是一个方面,而且是一个次要书目,主要靠你们自己去认真阅读领会……”
这里处处透着新鲜气息,学习渐渐步入正轨。上午英语、算术,下午中文,除此外,还有蔡元培先生要求上交的每天一篇的阅读札记和每月的命题作文。
蔡元培先生关心着每一位学生的学习动向,每天晚上都会召集三两学生,进行谈心解惑。同学们都盼着轮到自己的那一天,李叔同也不例外,国家时事、学习方式,等等,太多太多,他想要一吐为快,也期盼着这位严厉却真心相待的老师为他指点迷津。
为人师表,蔡元培老师注重因材施教,也注重公平,每隔十天半月,每个同学都能谈心一次。那一日下课,他叫了李叔同的名字,几天了,他想着,今天终于轮到了他。
他坐在先生的对面,看先生翻开自己的作文本,这一次的命题作文题目是《论强国对弱国不守公法之关系》。面对这样敏感的话题,他的一颗爱国心泛滥着,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都是刚刚签订的屈辱条约《辛丑条约》。于是他针砭时事,将一腔愤慨倾于笔下:
世界有公法,所以励人自强。断无弱小之国,可以赖公法以图存者。即有之,虽图存于一时,而终不能自立。其不为强有力之侵灭者,未之有也。故世界有公法,惟强有力者,得享其权利。于是强国对弱国,往往有不守公法之事出焉。论者惑之,莫不咎公法之不足恃而与强弱平等之理相背戾。
看到这样的文章,蔡元培先生满心欣慰,这才是堂堂中国男儿,敢想敢为。在温和的灯光下,他的脸慢慢褪下严厉的色彩,连上唇的髭须都柔软下来,他轻声说:“广平(李叔同曾以李广平之名,入南洋公学读书)啊,说说你作这篇文的触发点吧。”
这时候的他,依旧一心希望通过变法拯救国家,在选择学科时更是不假思索就选了法律。听到先生的话,那些心里激荡太久的言语终于有了出口,他推心置腹,侃侃而谈,谈变法,谈图强,他说:“国家不富强,怎么会有什么国际公法来保护你呢?”
先生一直看着李叔同,仔细聆听,那柔软的目光里有赞许、有鼓励,他知道这个学生理性与感性并重,思维极具逻辑,口才也很是杰出,心中暗暗感叹江山辈有才人出,他日后成就必不平凡。
待李叔同讲完,他的眉毛已完全舒展,接口说道:“时下我中国备受列强欺凌,自强自立是首要的。不过,你亦晓得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了解国际上的公法,不了解西洋各国情况,不啻为闭门造车啊。广平,你可以来修筑这座桥梁,将国际上的法学书翻译过来,介绍给国人。”
育人之师,必要言之有物,方能让人心悦诚服。蔡元培先生便是如此,他常常对学生们说,“今日之学人,不但自己要学习新知识新思想,还要用学来的新知识新思想引导社会,开发群众”。
这句话,影响着李叔同的一生,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只有进步思想的富家子弟,而是一个将进步思想付诸行动的有志青年。
后来,蔡元培先生回忆说:“我在南洋公学教过不少学生。在艺术方面成就最高,涉及领域最广,培育人才最多者,首推李叔同。在戏剧、音乐、美育等方面均有建树。”
“上下五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1904年,他与同班学生黄炎培一起参加了以兴学和演讲为主要内容的沪学会。沪学会由马相伯和穆藕初组织,那里开设着补习学校,为会员讲学,在那里,天资聪颖的李叔同很快学会了西洋作曲。
他以民间的《老八板》为原型,作了《祖国歌》。“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一句句切入人心的歌词,体现着中华民族昂扬的民族精神。“谁与我仗剑挥刀”,朗朗上口的民间曲调,在沪上乃至全中国,传播深广。他不遗余力地传播着进步思想,积极投身于唤醒民众救国兴邦的大业之中。
1906年,李叔同在日本东京作《音乐小杂志序》,展现出了他在文学和艺术上的高深造诣和独到见解。
这是一篇优美的小品文,以风雅之文笔,极尽阐发音乐于人之性情的陶冶效用,此文章能让人领略到音乐艺术的审美教育作用:
闲庭春浅,疏梅半开。朝曦上衣,软风入媚。流莺三五,隔树乱啼;乳燕一双,依人学语。上下宛转,有若互答,其音清脆,悦魄荡心。若夫萧辰告悴,百草不芳;寒蛰泣霜,杜鹃啼血;疏砧落叶,夜雨鸣鸡。闻者为之不欢,离人于焉陨涕。又若登高山,临钜流,海鸟长啼,天风振袖,奔涛怒吼,更相逐搏,砰磅訇磕,谷震山鸣。懦夫丧魄而不前,壮士奋袂以兴起。呜呼!声音之道,感人深矣。惟彼声音,佥出天然;若夫人为,厥有音乐。天人异趣,效用靡殊。
这文章之中蕴含一种曲折婉转的美,是由三种迥异的自然景象引起相应的人的情感的发蒙,每种情感都是那般真切、壮丽。
文章的开篇,就如同艳丽的晨光,在风和日丽的光景里荡漾成了一支柔婉的曲调。那些莺莺燕燕欢欣地飞舞着,它们将快乐都写在了翅膀里,仿佛每一寸空气都荡漾着幸福。
当人们沐浴在这柔柔暖暖的曲调中,转而进入了一片凄切之境遇。与之前的温暖柔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秋风呼啸而过,带走了万物的芳华,草木凋零,虫儿凄鸣,杜鹃鸟悲啼欲绝。寂寥的捣衣石,已经被凋零的落叶撒满,每一片枯槁的残叶,都在瑟缩地讲述一个悲伤忧愁的故事。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鸡鸣之声幽幽咽咽,更引起离人乡愁阵阵。“闻者为之不欢,离人于焉陨涕。”此一句则写尽了天涯人的忧伤和苦痛,试问,天下间,谁人不曾经历离别的悲愁?这一部分,文章的笔调已经在一片哀伤惆怅中降到了一个最低点。
然而,下一部分,峰回路转,在柳暗花明中笔调再转。展现出的是一种宏大的辽阔。在高山绝顶之上,去俯瞰大海湍流,海浪滚滚猛烈地拍打着海岸,也拍动人的心弦。海鸟在冲飞,用坚毅的翅膀,波及海浪。在怒吼的狂浪中,舞出一个又一个壮美的雄姿。汹涌澎湃,惊天动地!足以让懦夫丧胆而退,然而,真正的勇士见到这雄壮的景象则会放声高歌。在一系列情境的转换后,最后由衷叹出:声音,蕴含着深刻的哲理,是如此地动人心魄、感人心扉,唯有那样的天音地鸣,皆由大自然产生。
一个简单的序曲,为我们展现出的是一幅幅美丽的景致和画面。由此可见,艺术的灵魂已经深深地根植在了李叔同心里。并且,在后来,李叔同又幸运地遇到了另一位伯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蔡元培先生是他的良人伯乐,带给他高层面的洗礼。
过关斩将间,他入南洋公学特招班,学业小有成就。在先生的悉心教育下,他渐渐升华了人生价值观,真正地学有所成,他是低着头的向日葵,太阳出来了,光明闪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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