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
——李叔同
百年一梦,留下多少故事烟雨中。时代的幕布下,行走着时代的棋子。每个棋局,都有几颗走出非凡路数的棋子,让人在散场后念念不忘,成为谈资。可他们内心最珍视的心灵游记,往往有着不一样的起承转合。
将历史的坐标画到清朝末年,点出一段故事。故事的大背景色调灰暗,此时民不聊生,街上的行人多带有困苦的神情,到处都弥漫着颓废与落魄的味道。乱世末期,大清帝国摇摇欲坠,民族正处在水深火热中。
每个人到这个世界上来,都是一个过客,有些是为了重逢,因为前世的约定;有些是为了寻找,因为今世的困惑。在这个飘摇动荡的年代,他来了。
1880年10月,秋高气爽,尤其在天津这样的城市,更会感觉到空旷和闲散。农历九月二十清晨,城市还没有睁开惺忪的睡眼,却被天津河北区李家大宅里一阵初生儿的啼哭打破了睡梦。
多年后,这个婴儿身披袈裟,成为一代旷世奇才,一代得道高僧。他是李叔同,李世珍的第三子。他是幸运的,虽生在乱世,却长在富贵之家。
李家祖籍浙江,经营盐业钱庄。到了李叔同父亲这一代,转居天津,被时人称为津门旺族。他们住在天津老三岔河口,这里是南北运河与海河交汇之处,水陆交通便利,曾是天津最早的居民点,也是最早的水旱码头和商品集散地。
李世珍曾经中过举人、进士,和李鸿章、吴汝纶三人被称为“清朝三大才子”,颇具文人情怀。中举后,他也曾出仕做过吏部主事,可是身体里流淌着的终究不是政客的血,几经波折后,选择了辞官回家经商。
李世珍一生风流倜傥,前后娶了一妻三妾,除了正室姜氏,还纳有张氏、郭氏和王氏三位侧室。大户人家最注重的就是“人丁兴旺”四个字,长子文锦是正妻姜氏所生,可惜不幸夭折,次子也是体弱多病。李世珍千万家财,生怕自己断了香火,于是在六十七岁时娶了李叔同的生母王氏。
王氏不但知书达理,而且心性恬淡,是一个喜欢安静的女人,她喜爱佛教,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名门望族,豪宅深深,这样的心性倒是很好地保护了自己。
李叔同出生这年,他的父亲已经六十八岁,从官场到商场,李世珍摇身一变,成为津门第一大盐商,富甲一方。为了救济穷人,李世珍曾经开办了一家“备济社”,施舍钱粮,还给没钱的子弟开办学校,所以在津门素有“李大善人”的美誉。
或许是善有善报,他不但生意如鱼得水,老天更是怜悯他,在晚年赐给他一个儿子。将近古稀之年的李世珍有了这个宝贝儿子,真是非常兴奋。
按照传奇故事的惯常规律,传奇人物出生的时候都会伴有异象。不可免俗,关于李叔同的出生,家族里也遗留下了几段传说。一则说他出生的时候出现了玉色蝴蝶,十月微寒,竟有蝴蝶落在了李家院子里,迟迟不肯离去;一则说他呱呱坠地的时候,有一对喜鹊衔着一根松枝飞进来,将松枝端正安放在产妇床头,然后欢叫着离去。真实与否暂且不去追究,可见李叔同的家庭地位之重。
到了李叔同能跑能跳的年纪,李世珍又买了一个更大的宅院,在老宅附近的山西会馆南路。整座宅院沿街而建,坐西面东,大门为“虎座”门楼,门楣上有精致的百兽图镂刻砖雕,迎面为刻砖照壁;门楼左侧为厅房,门楼和过道正上方分别悬挂着“进士第”和“文元”两方匾额。
此时的李家宅第,宽敞而气派,彰显着主家的富贵与名望。院落很大,正房厢房十几间,连仓房和走廊都装饰得非常华丽。那个时候流行西洋建筑,所以李家也装修了一个洋书房,里面摆设着当时少见的钢琴。在中国传统的大宅院里,弄一点洋书房之类的西式建筑,是当时大户人家的时尚,大概是为了显示主人的阔气和文明。
在天津这样一个中西文化交汇的开放城市,美丽的院落里,一个小孩在弹着钢琴,池塘的鱼儿在欢快地游着,花瓣飘落在池子里,别是一番动人的景象。
成人世界的快乐有很多标准,孩童却不然,他们心里的花朵总是开得格外容易,又格外纯洁。每次看到李叔同,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贾宝玉,他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都是出生时家里富贵,历经繁华,最后遁入空门。李叔同出生的时候,虽然父亲年事已高,但那时也是家里的鼎盛时期。
据李叔同的次子李端回忆说:“我家曾多次来过‘镖’,这应该是我家干盐务的收入,通过镖行从引地押运到津的。来‘镖’的时候,前门打开,成箱的财物卸在前边的柜房里,人出人进,热闹极了。”李家钱庄的生意也做得很大,宫北大街有专做门市生意的桐兴茂钱铺,家里还有做内局生意的桐达钱铺。桐达钱铺“柜房门前廊柱上,有木制的抱柱对联,红底黑字,上下联的第一字分别是‘桐’、‘达’两字”。因此,人称李世珍家为“桐达李家”。
当镖局把成箱的财物运进时,车马声喧,人进人出,由此看来,这一时期的李家已是津门有名的巨富之一了。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李叔同,却不了解什么是物质,什么是财富,小小的他只是和大人进进出出,觉得好玩而已。
十三四岁的年纪,逍遥自在。李叔同拥有像贾宝玉一样的成长环境,除了家里没有那些姐姐妹妹外,权力和财富对他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了。李家所处位置是奥地利租界,父亲结交的不是达官贵要,就是外国领事,李鸿章也是家里的常客。
如此富贵家境,李叔同并未在其中滋生纨绔习气,却反而生出一种洞若观火的智慧,并凝练成诗。
人生犹似西山日,
富贵终如草上霜。
这是李叔同十岁左右所作的诗,从这首诗中,我们便能窥见李叔同的聪慧。虽然他还未曾入世,却能一语道破俗世的道理,他的所说所感,带着一种凄凉而苍茫的忧伤。
传奇《桃花扇》里的《哀江南》中说:“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这一段弹词也正和了李叔同这诗中之意。
纵然,这诗词基调苦凉。世间之事的确如此,人生短暂,犹如那白云苍狗,朝露易晞。富贵至极,也不过如秋草上霜,终不能长久。
世事万物变化无常,当繁华退却,人心经历的凄苦和寂寥,要比那草上冰霜还要凄凉。
这是一个极简单的道理,没有永远的衰荣,唯一不变的,只有改变。可人们却偏偏总是在有权有势的时候,贪婪地靠自己的权力,以利刃武力去制服他人,却不曾预见性地考虑到当未来势衰运败之时的命运。
也或许,正因为这种通透的懂得,李叔同才会在后来的人生中,勇敢地放下俗世的荣辱,常伴青灯古佛。
1884年9月,李世珍患了痢疾,病势越来越重,多方求医,却不见好转,这时候的李叔同还不到五岁。
知道自己可能命不久矣,李世珍索性不再寻医问药。他和妻子都信佛,生病后经常请高僧到家里来,在病榻之前诵念《金刚经》。李世珍静静地聆听着和缓悠远的梵音,最后安详而逝,卒年七十二岁。
李世珍去世后,在家停灵七天,请了很多僧人来做法事,诵经不绝。那时的李叔同不懂生死,看见那些僧人们天天诵经,只知道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李世珍进士出身,且做过吏部主事,又是津门巨富,因此丧礼的场面十分气派。可是叔同却不知道父亲从此将会和他永远分离,也许看着安详死去的父亲,他只是觉得那是一场长眠。
父亲在世时,他与母亲都生活得很幸福。老夫少妻的组合,母以子贵的年代,让他这个小少爷高高在上。与其说父亲是权威和严厉的化身,对他而言,不如说父亲更像是天空悬挂着的太阳,或是深深大海呈现的宽广。
少年时光最难忘,是因为世界毫不吝啬地将明媚洒向了他。儿时的记忆握在手心里,被暖得发热。晨曦也不急不缓地慢慢爬上枝头,翻开下一页故事篇章。
第二节 少不谙事的时光
村居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高鼎
一方大的庭院,一个小小的稚嫩人儿,一段少不谙事的时光。我们都有这样美好的记忆,那时年少,温暖慈爱的母亲细心呵护,天真烂漫的心没有负累,一颦一笑间都是脱不掉的幸福颜色,总以为围绕在身边的是整个世界,俨然不知愁为何物。
高枝啼鸟,小川游鱼。生在富庶之家,长于书香门第,虽然疼爱自己的老父在自己五岁时撒手人寰,但美丽温柔的母亲承担下所有的苦难。李叔同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玩耍嬉戏,读词赋曲,只知父亲去了西方极乐世界,那里没有忧伤,没有眼泪,有的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有的是慈眉善目的如来佛。
经年光景,在母亲的悉心呵护和教育下,小叔同一天天长大,挺拔了身姿,换了一件又一件衣衫,读了一本又一本书籍,背了一篇又一篇诗文。每一天,书桌前都有他摇头晃脑背诵古诗的身影。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宛如一个小大人,母亲王氏见到总是备感欣慰。
只是他仍是少年的光景,脑子里总也挣不脱玩乐的诱惑。那一日,阳光明媚,草长莺飞,他在书房温习诗书,思绪却随着午后的阳光,飞到窗外,爬过屋檐,探进院子里的大金鱼缸。那里波光涟漪,鱼儿嬉戏。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李叔同知是母亲来看望自己了,聪明伶俐的孩童赶紧收回思绪,扬声吟出诗句“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声音未落,母亲王氏已然来到自己身边,他如好学先生般请教母亲:“纸鸢就是风筝吧?”
他明知故问的请教之语,母亲如何听不懂其中的弦外之音。窗外正是草长莺飞的二月天气,正值爱玩年纪的孩童,一心只想早早结束课业,随着和煦的东风把风筝来放。
看着儿子亮如星辰的眼睛,王氏含笑点了头。得到母亲允许的小叔同,连蹦带跳地跑到院子里,吵着嚷着,翻出新扎的风筝玩耍去了。
此时,他已经七岁,浅显易懂的诗词已经朗朗上口。母亲和二哥文熙知道这些诗词已然满足不了他,于是,二哥寻出了《百孝图》《格言联璧》《格言》等,亲自教他日课。那一篇篇脍炙人口的长文,聪明伶俐的李叔同读得津津有味,如海绵吸水般迅速吸收着新鲜的知识。文熙对弟弟的聪明很是喜欢,更视他为重振儒士家门的至宝,索性寻出《昭明文选》,逐篇讲解。
李叔同日诵百万,过目不忘,八岁开始跟着常云庄学习《文选》,九岁开始读《四书》《诗经》《孝经》等,并开始跟着著名书法家唐敬岩先生学习书法篆刻。到了十二岁的时候,他便开始攻读《史记》《汉书》……曾有同窗好友更是毫不吝啬地为他作诗:“聪明匹冰雪,同侪逊不如。少即试金石,古篆书虫鱼。”
母亲也对他抱着很大的期望,庇护自己的丈夫死后,他是她唯一的希望,是她活下去的最大勇气。她把自己所有的精力完完整整地交给他,把自己所有的爱和柔情完完整整地放在他的身上,他是她的光,是她的暖,是她人间的四月天。
母亲爱他,但并没有溺爱,对他的教育也没有丝毫松懈,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处处以儒家教范教化他。她谨遵“不撤姜食,不多食”的论语古训,特意在每天的餐桌上摆一碟生姜,给叔同耳濡目染的印象,她义正词严地教育叔同“席不正不坐”,她时时不忘传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思想,以知礼、守孝、诚信、尽忠、舍生取义的儒学礼仪要求他。这些潜移默化的影响,造就了长大后温文尔雅的李叔同,造就了道风仙骨的弘一法师。
日后,当李叔同已是受人景仰的弘一法师时,也曾对传贯法师说:“我儿童时,桌不正欲就食,母辄止曰:‘孔子云,不正不食。’即将桌改移令正,然后许食。自后所有一切安排,须观端正而后已。”
只是那时他仍然没有脱去稚气,七八岁正是爱玩的年纪。虽然他有极高的读书天分,虽然他每一堂日课都仔细聆听,虽然他每一篇长文都背诵得滚瓜烂熟,但是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孩子,无论他多么地懂事,多么地温顺,他还是想在和煦的阳光下像风一样奔跑,像鸟儿一样欢乐地嬉戏。
在很久以后,当李叔同已经成为受人尊敬的弘一法师,当他回忆这段时光时,自叙说:“七八岁时,即有无常苦空之感,乳母每诫之,以为非童年所宜。及慈亲早丧,益感无常,悟我无理。”
严师出高徒,慈母多败儿。李叔同之母虽然也是名副其实的温柔慈爱,但在对他的教育上却丝毫都没有松懈。他的乳母刘氏,也略知学问,能够背诵《名贤集》,在闲暇时候,总是会教他诵习:“人贫志短,马瘦毛长”“高头白马万两金,不是亲来强求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
世间变幻,斗转星移,小叔同从生命起始的第一声啼哭,就注定了拥有不平凡的闪光,那光活泼灵动。
一日,吃过晚饭后,母亲王氏与乳母刘氏在院内乘凉。叔同蹦蹦跳跳地走出屋门,急匆匆向母亲行礼,便要出门玩耍。外面园子里伙伴们正在等他,连乳母让他接两句诗的呼唤都没有听到,直朝门口奔去。
他仍是活泼的孩童,书桌上的一摞摞书籍没有锁住他爱玩的天性。那段时光,仍然是美好得可以滴出水,读书并没有想象中的乏味,下学后的玩耍也很是尽兴,还有疼爱他、视他为宝的母亲,有养育他、慈眉善目的乳母,有陪他玩耍的伙伴,还有温顺可人的猫儿。
他在园中追逐,那花,那蝶,在夏日的阳光下肆意盎然,他陶醉在花香里,那翩翩起舞的蝴蝶刹那间使前生今世叠映交辉,一切孰真孰幻,不知是前世的记忆,还是梦中的场景。
在欢喜处,总会在不经意间发现别样的惊喜。当他行到西北角的假山处时,一声细细的猫叫使他顿住了脚步。闻声看去,一只瘦骨嶙峋的虎斑小猫半蹲在假山洞里,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似羞非羞地看着他。小叔同被它可爱的模样倾倒,禁不住向它走过去,猫儿也喜欢他,竟也蹒跚着向他走来。
他抱起小虎斑猫,怜爱地看着它瘦弱的模样,心知它肯定饿坏了,赶紧抱着它一溜烟儿地去找母亲。细心伶俐的他光顾着小虎斑猫了,直到兴冲冲地向母亲述说完自己捡到小猫的经过后,才发现母亲一脸憔悴,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下床更是十分吃力。这时候,他再也顾不上小虎斑猫了,心里满满地被母亲占满,紧紧拉住母亲的手不愿放开。
但凡真心信佛之人,必有一颗慈爱之心。他是孝顺的孩子,对母亲更是十分地依赖,他陪在母亲的病床前,稍显稚气的脸上写满郑重,大有衣不解带之势,直到母亲病愈。
但那次假山处与小虎斑猫的邂逅,使他与猫咪们结下了不解之缘。家里的猫一天天多了起来,有他捡回来的,有亲戚送的,还有在树林子里乖乖向他走来的流浪小野猫。
美好如斯,照竹灯和雪,看松月到衣,他的童年,在幽静美丽的大宅中一日日度过,与书为伴,与友共玩,与母作陪,与猫相交,阳光洒满庭院,一切都简单纯粹。
第三节 婚事,母命难为
菩萨蛮·忆杨翠喜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晓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阴,朝朝香梦沉。
——李叔同
谁也挡不住,青春的悸动。时光如梭,转眼间李叔同已到十七岁的年纪,大好的韶华挡不住灼灼风采。他温润如玉的容颜,风度翩翩的姿态,使正值妙龄的二八少女怦然心动,而他那颗青涩的少年心,也开始有了隐含的心事,为那个嗓音婉转的女子清心、倾心。
那一年,他跟随天津的名士赵幼梅学习诗词,他沉浸在唐五代的诗词韵味中,尤对王维的诗词深深着迷,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大漠寂寥风光深深印在脑海,“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的惜别之意也让他欲罢不能。
他深深喜欢着这位摩诘居士,纵观两人的一生,竟然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的晚年都过着清心寡欲的僧侣生活,王维死后被称为一代“诗佛”,李叔同也成了受人景仰的弘一法师,并且两位都善诗词,爱书画,在诗情画意间得以人生升华。
有人说:“人生在世如身在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不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人世间诸般痛苦。”心不动,则不痛,只是若是不痛,何以知道痛的滋味,何以珍惜幸福的香醇?痛过后,才懂得爱,才可以把红尘看破。
这一年,更值一提的是他对戏剧的迷恋。台上的婀娜身段,袅袅唱腔,都让他着迷。因为戏剧,他结识了孙处、杨小楼、刘永奎等红极一时的角儿;因为戏剧,他结识了最爱的梆子坤伶杨翠喜。因为她,他的心开始跳动,这可能不是爱情,但却是情窦初开的甜蜜与苦涩,是抹不去的青春悸动。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美人美,隔云端,犹在眼,情深深,殷难忘。
她是眉眼如丝、面若满月的美丽女子。第一次见她,她在台上,他在台下,但他的心被她整个填满,眼里看到的都是她恰如其分的身段眼神,耳里听到的都是她余音绕梁的缥缈唱腔。他深深沉醉其中,喜乐牵动,难以自拔,刹那间,一切都成了背景,她是这一场唯一的主角,待到曲终人散时,他仍痴在其中,久久回味。
不知不觉,他去后台寻了她。她刚卸了妆,穿着居家的衣衫,面容清丽。他拱拱手,叫声小姐;她羞涩一笑,唤声公子。世界仿佛定格在这一刻,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油然而生:我遇到你,正值华年,但多么希望,在我少年的岁月里,你就是熟稔的存在。
他开始隔三差五去捧她的场,他坐在台下,痴痴地看,她如同挂在天上的一轮明月,皎洁的光照亮了他的心房。散场后,他在戏园子外头等她,提着灯笼送她回家。他是翩跹少年,她是妙龄少女,一路上,他们谈天说地,从诗歌戏曲一直谈到人生造诣,她的笑靥如花,笑声洒满一路,也深深烙进了他的心底。
但你情我愿并不意味着圆满,尤其是在世俗的老宅大院,中意的媳妇应是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而不是在风月场里抛头露面的戏子。当母亲王氏和二哥李文熙得知他与一个唱戏的女子走得很近时,很是震惊,保守的大家庭,不需要女子的才华和性情,不需要懂两情相悦的美好,只需要门当户对的举案齐眉。
母亲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说,二哥更是义正词严地命令。只是,他和她之间,不只是一点点情窦初开的青涩爱意,更多的是对戏曲的痴和嗔,他放不下那段日子,那段他们边走边聊戏曲,他指点她来演的日子,还有,他在台下她在台上的日子,他放不下,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还有一点点不经意间的眉目传情。
他和母亲静静地坐着,面对母亲的犹豫,他沉默着,他知道母亲要劝说的话,只是他舍不得那戏、那人,但当母亲说出“涛儿,不要再去了……”这句话时,那沉痛的语气让他的心像被揪起来一样痛。母亲是他这辈子看得最重的女人,是他第一个想要给予幸福的女人,想要对她说一个“不”字,何止一个难字了得。
命运给他出了第一道艰难的选择题,谁能懂得,他的挣扎?
终于,他哑着嗓子说:“可是……母亲,她今儿唱得那可叫一个好啊。”他知母亲也是极爱看戏的,他想,就算因为这个原因,母亲站在自己这边,也是好的。
“你二哥说了,再要容你去瞧她,就要喊你叔公他们过来训你话了……”
一句话,他知让母亲站在自己这边的愿望成了奢望。奢望,曾经以为对自己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词语,但现在它就在自己的身边,多么讽刺!
他走出母亲的房间,轻轻掩上房门,轻轻叹了口气。七月整个城都晕在升腾的热气里。他的心情闷闷的,坐在书桌旁无精打采地发着呆,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脸严肃表情的二哥文熙摇着折扇,走了进来。
他赶紧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二哥,李文熙哼了一声,直接坐到座位上,哑着嗓子质问他:“不是说不再去了吗?”
他没有答话,沉默着。李文熙仿佛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开始例行的训话,什么“第一重乃修身之仁,第二重便是齐家之仁,最终方能达到平天下之仁”,可是这一次,他竟然说到了“宜尔室家,乐尔妻帑”。
一瞬间,他明白了二哥的意思,当即有些发愣,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了,直到二哥站起身要走,他站起来拱手行礼时依然恍恍惚惚,只觉暑气包裹,心慌意乱,这一刻,他是多么想念母亲亲手做的凉粉。
思绪未落,门再次应声而开,端着大漆托盘的母亲走了进来,上面放的碗碟里俨然就是自己想吃的凉粉。知子莫若母,他拿着勺子小口吃着,纷乱的思绪开始慢慢沉淀,可是母亲却假装不经意地提及:“今天约好了去拜访俞家,你原定的一应课业就停修一日吧。”
他愣了一下,口里的凉粉变得难以下咽。他不想与母亲纠缠这样的话题,起身推说自己要换身衣服,恭请母亲回避一下,可是抬头看到母亲头顶的几根明显的白发和额头淡淡的抬头纹,心里一阵泛酸,再也说不出到口的说辞,他垂下了眼帘,低声说:“母亲,我听你们的,就是了。”
无可奈何的话语,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突然觉得很是悲哀,为什么连要与自己共度一生的女子都不能娶自己中意的,既然如此,那就随母亲吧,至少有一个是欢喜的。
佛说:想爱同结,爱不能离,则诸世间父母子孙,相生不断。那时候的李叔同,多想同一个相爱的女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当一切都成了奢望,那就放手吧,成全一个对自己最重要的女人。
“晓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这首《菩萨蛮》,是他写给她的,这个叫作杨翠喜的女子,这个寄托了他对戏曲的整个眷恋的女子,姑且不说这份眷恋之意爱情的成分到底有几分,但“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阴,朝朝香梦沉”,这字里行间寄托的一往情深,是多么无可奈何的缠绵情意。
从俞家回来后,整个家呈现出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母亲满心欢喜地为婚事忙碌着,只是从不在他面前提起,整个家族也很有默契地在他面前统一口径,但他却无时无刻不能感受到那种仿佛与己无关却又息息相关的忙碌气氛。
俞家是天津有名的茶商,名门望族,家道殷实,这段婚姻是让母亲喜欢的门当户对,俞家的小姐是长在深闺中的女子,母亲亦是十分满意。
两年前,李叔同陪母亲逛娘娘庙的皇会时,曾经见过俞家母女。那时她并不十分美丽,如今他已记不清她的模样,只隐约觉得是一副端庄的闺秀风范。只是现在,他已麻木,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趣去打探即将成为自己的妻,比自己年长的妻的容颜喜好。
娶亲那日,天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一夜无眠,他强打起精神,穿上床边叠得整齐的大红新郎服。刺目的颜色刺痛了眼睛,他突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错觉,只得勉强牵动一下嘴角,踏步走了出去,只是望眼处,全是鲜艳的红色,这红色显得触目惊心,他再次恍了神。母亲迎上来,执着他的手细细打量,眉眼间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他知道母亲是发自心底地高兴,那就这样吧,只能这样吧。
他跨上高头大马,在声声唢呐下,把俞家小姐迎了回来。夫妻对拜,他乖乖低了头,对着被喜帕盖住容颜的俞家小姐拜了下去。只是他的表情,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可这霜,冻不住整个婚宴的团团喜气,这一刻,她便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洞房花烛夜,她仍盖着喜帕,从大袖中探出的纤纤玉手,一手端住茶碗,一手翘着兰花指去揭盖子,动作艰难,一块喜帕从袖口滑落在地,鸳鸯戏水的花样绣得精细。李叔同捡了起来,却不知如何还给她,终于他忍不住,挑起了她的喜帕。她像受惊的鹿一般,黑亮的眼睛闪着灵动的光,紧紧盯住他,却又慢慢红了脸颊。
原来,自己的妻是如此可爱的女子,四目相对时,他入了戏。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只是谁也不知后面的剧情,前一秒还在为媒妁之言所苦的李叔同,后一秒就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她不再是两年前印象模糊的女子,时间使她出落得十分水灵,不只有端庄大方的闺秀风采,还带着可爱小女人的风韵,刹那间,他一见倾心。
原来,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秒钟。母亲是对的,她的妻温温婉婉,是雪中静静绽放的一株红梅,清清冷冷却芳香扑鼻,不辜负大好韶华,媒妁之言之苦,苦的只是一时而已。
母亲还是懂他的,他确实需要一个这样的妻子,美丽但不招摇,一生只为他。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段美丽的日子,姑且不管这段日子有多长,但夫妻相敬、举案齐眉的美好,是真真切切不容忽视的。
“东邻有儿背佝偻,西邻有女犹含羞。蟪蛄宁识春与秋,金莲鞋子玉搔头……”
第四节 报国无门的乱世书生
和宋贞题城南草图原韵
门外风花各自春,空中楼阁画中身。
而今得结烟霞侣,休管人生幻与真。
——李叔同
1895年,李叔同十六岁,他凭借聪明的才智和幼时的教育,考进了在津门鼎鼎大名的辅仁学院。“相辅以仁”,学院以教授功利性极强的八股文为主,致力于栽培天津的书香子弟,以造就国家之栋梁为己任。
八股文是考取功名必学的课程,想要功成名就,金榜题名,就必须进行严格刻苦的训练和学习。有时候,精华和糟粕只在一念之间,那些关于八股文禁锢了人思想的言论,只能说是一时风气,“骈”得过了头。至少在李叔同身上,八股文的高压训练,为他以后的写词作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一切事在人为。
正如王国维所言,散文易学而难工,骈文难学而易工。在写文章时,想要达到形神兼备、出神入化的地步,必须胸有点墨,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那时科举还兴在一时,科举入仕是出人头地的必经之路。天资聪颖的李叔同也胸怀报国之志,在这条路上心无旁骛地前行,四书五经,八股骈文,一刻都没有耽误,只等功成名就时大展拳脚。
他家世名望,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在天津同辈名士中备受关注。他是天才,是锦缎上的繁花,是繁花中的彩凤。天津名士曹幼占曾作诗曰:“高贤自昔月为邻,早羡才华迈等伦。驰骋词章根史汉,瑰琦刻画本周秦。”
只是邦国兴危,等不及他按部就班地考取功名。正当他为旧学挑灯夜战时,中日海战失利,邓世昌、丁汝昌等英雄壮烈牺牲,美丽的台湾岛和澎湖各岛屿割让日本,泱泱大国竟被区区东瀛小国如此欺凌,丧权辱国之痛,欲语谁休?
每当夜深人静时,李叔同独自一人挑灯夜读,内心却汹涌澎湃,喧哗的海潮声、隐隐的枪炮声以及在海战中壮烈牺牲的英烈们的怒吼声在他耳边经久不息。大敌当前,国恨家仇,可他空有一腔救国抱负,却无施展之地。面对外面翻天覆地的世界,他的恨、他的气、他的血性,在胸腔无声地咆哮,却只能做一只困在井底的猛虎,偶尔嗅一下花香馥郁的蔷薇。
他只是小有名气的文人,还未金榜题名,他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无法金戈铁马上阵杀敌。他气国破之悲,却只能等待,等待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他定当纵天一跃,飞出樊笼,败敌寇,救国于危难之际!
当天津开始出现削减各书院奖赏银归洋务书院之议时,他说“照此情形,文章虽好,亦不足制胜”。当天津海关道的盛宣怀请旨设立天津西学学堂时,他虽因旧时知识体系的颠覆彷徨无措,却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习新学的行列,洋文、算术、化学、矿务学……因他知,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天子重红毛,洋文教尔曹。
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糟。
这是他的朋友朱莲溪所作的诗,但他却喜欢得紧,在写信的时候都不忘抄写给自己景仰的书法启蒙老师徐耀廷(他还是李府的管家及账房先生),可谓对此津津乐道。这只因他已领略到了新学的独到魅力,也慢慢厌倦了旧学的枯燥乏味。
本就是好学之人,求知欲极强,当觉察到旧学的无味,他对书院的学习越发提不起兴趣来。终于,他决定告诉二哥,自己不去辅仁书院读书了,不管母亲多么苦口婆心地劝阻,更无视二哥板起脸孔的训斥,他已打定主意。
耐他不过,二哥文熙只好安排他进了姚氏家馆,在那里,他以颇负盛名的赵幼梅先生为师。赵先生是李叔同很是崇仰的一代宗师,以他为师自觉三生有幸,在学问方面尤为用心。这段师生情谊使叔同受益匪浅,尤其是在古体诗词上面。
乱世书生,正值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虽心系天下,但言及国事,只觉千头万绪,心中的线纠乱成团,他需要一个人帮他理顺心头压着的线团,需要有人解一解烦杂的思绪,给他觅一个出口。
赵幼梅先生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教他填词,使他在新学和旧学交替之际,没有完全摒弃旧时传统文学,而是取其精华,为己所用。先生对他来说,可谓良师益友,在浮浮沉沉的乱世之中,在当代学子不知何去何从之时,先生为他亮起了一盏明灯,使他步步向前,顺水顺舟。
他们谈论学界热议的“诗界革命”,赵幼梅先生很是赞扬梁启超的言论,“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斯可以举革命之实矣”。诗词,意境也,文不达意的辞藻堆积,无论对仗多么工整,多么无可挑剔,也只是一首无心之作,雕虫小技而已。
他们谈论新学,什么才算人才,什么才算本事,什么才能救中国。李叔同渐渐明白,闭关锁国只会使腐朽的王朝更加腐朽,如今的清王朝需要的不仅仅是旧时的八股文人,而是像康有为和梁启超先生那样,精通西方的知识和语言的人,“师夷长技以制夷”,拿起思想的武器,唤醒愚昧的政府,救治国人,走出愚昧的阴霾。
《佛经》上云:伯叔壮志,世界大同。李叔同这个名字便是从此而来,这是赵幼梅先生所起的名字。对待爱徒,先生自是毫不吝啬,他希望他望眼世界,胸怀壮志。而李叔同,也没有辜负一片大好光景,日后,他将传统文化和西洋文化融会贯通,自成体系,李叔同这个名字,更是家喻户晓。
1897年,李叔同十八岁,他遵母命迎娶新妻,开始了成年后的岁月。长大这个字眼儿,有时候只是一闪的念头,日子继续,一切和往昔没有什么不同,但只觉一切都不一样了,因为心里存了这样的念头:我已成年。
这一年,李叔同以文涛之名参加了天津的儒学考试,他把一腔热血和才思注入其中,《致知在格物论》《非静无以成学论》《论废八股兴学论》,洋洋洒洒,一挥而就。他是这样的人,拿起笔便很难放下,不纵横满纸必不罢休,曾经他因构思的文章太长纸张不够而在一格的空间写下双行的文字,同窗佩服之,尊称他为“李双行”。
1898年,十九岁的他又参加了天津儒学考试,面对题目《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论》,李叔同把矛头直接指向当朝权臣,慷慨激昂,侃侃而谈,他说:“我中国之大臣,其少也不读一书,不知一物,以受搜检。抱八股韵,谓极宇宙之文;守高头讲章,谓穷天人之奥,是其在家时已忝然无耻也。即其仕也,不学军旅而敢于掌兵;不识会计而敢于理财;不习法律而敢于司理……”
或许他激昂的言谈惹怒了一干保守权臣,或许是清高的他不喜投考官所好,他两次考试皆不中,那时的科举考试,所谓的公平、公正、公开,只是一纸空文而已。
同年6月11日,光绪帝采纳康有为和梁启超的维新主张,下旨颁布《明定国是诏》,行变法之议,起用维新人士,这便是名噪一时的戊戌变法。消息传来,李叔同满腔的热血顷刻间被点燃,感叹说:“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自存。”更是镌印“南海康君是吾师”的印章以明己志。
只是腐朽的清王朝,顽固的守旧势力根深蒂固,光绪帝是慈禧太后一手扶持的傀儡皇帝,她怎么会任凭他羽翼丰满损伤自己的利益?在慈禧太后眼里,自家利益面前,国家都可以舍弃,更何况只是小小的亲情?
同年9月21日,慈禧太后囚禁了光绪帝,重新开始垂帘听政。她当即下诏追捕维新派人士,刹那间整个王朝大地人心惶惶,康有为、梁启超逃亡海外,谭嗣同、林旭、刘光第、康广仁、杨深秀、杨锐这“六君子”高喊“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英勇就义。
浩浩荡荡的戊戌变法仅有百日便失败了,就如同午夜里绽放的烟花,昙花一现便隐于黑暗中,天空一片阴霾。
当变法失败的风声沸沸扬扬传遍神州大地时,李叔同觉得心中刚刚燃烧起的火焰瞬间熄灭,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他疯了般地跑出家门,去打探消息,只希望这只是一个玩笑,可是大街小巷挡也挡不住的谈论声让他很是绝望,身心俱疲。
马嘶残月堕,茄鼓万军营,他气,国破之悲国之希望被无情打压,曾经繁盛的清王朝,还有明天吗?顶天立地的泱泱大国,还能挽回自己的尊严吗?堂堂七尺男儿,一腔报国之情又该置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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