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新小学(那时候山根陈村改名立新大队,小学也相应叫立新小学,但平时大家仍然叫山根陈小学)就在他家前面,小学的房子还是他爸爸一起造的呢。
学校有四个年级,两个老师,两个教室,一个老师教两个年级的语文和数学。当老师在给一个年级上课时,另一个年级的同学做作业,或者到另一个空教室里自己预习。
教一年级的是个初中刚毕业的女老师,是公社一位领导的女儿。她是这个村小有史以来第一个会讲普通话的老师。上学以后,多宝最喜欢、最信任、最愿意听她的话的人就是陈老师了,他觉得在他见过的人里面,陈老师是最漂亮的,比他姑妈都要漂亮。陈老师是与公社、仙岩街有关的,村里不管谁见到她都像来到了街上,表情总是带着欣喜的。
根据陈老师的要求,多宝每天晚上和几位同班同学一起到某一户人家做作业,每天早晨,全班同学到后门山念书。他们拼命喊叫“aoeiuü”,村庄炊烟四起,他们的声音比雄鸡的啼叫响亮,比广播的声音有力。在这快乐的喊叫里,多宝感觉到一种新鲜的生活开始了,有一种通向美好未来的感觉。
开学不久的一天,多宝隔壁的小毛家来了一位带着照相机的客人,是他的初中同学,住在仙岩街上的。
那个时候,每年都会有人进村拍照片,每张照片五毛钱。拍照片的以青年人和有钱人家的小孩为主,多宝家是拍不起的,他家的钱都被父亲吃药吃光了。
不知为什么,小毛的朋友竟然走进多宝家,和多宝父母打招呼,还问多宝父亲是否要拍照片,不要钱的。多宝父亲似乎红了一下脸,摇摇头。多宝妈妈说:“其爸,要拍的话我给你洗把脸。”他还是羞涩地摇摇头。多宝说:“妈,给我拍一张吧!”说着,他看看妈妈又看看客人。客人说:“好啊,小朋友,你叫我干爹,我就给你拍。”妈妈说:“他哪有这个福气哟。”客人说:“没关系的,我给他拍一张。”然后读小学四年级的二姐也要一起拍,比多宝小两岁的妹妹也要拍,不知道为什么,她妈妈不同意。
结果,客人真的给多宝和他二姐拍了一张合影。他和二姐都背好书包,戴好红领巾,站在学校前面的晒场上。只听见“咔嚓”一声,照片就算拍好了。等了几天后,洗好的照片和底片都带来了。多宝这是第一次拍照片,第一次看到了固定的自己,以前只在镜子里或者水塘里看见过自己。照片一共洗了三张,一张放到家里的相框里,一张给二姐,一张给多宝。多宝模仿他爸爸以前照片的反面留字,在照片的反面写上几个字:陈多宝和二姐1978年9月留念。多宝把照片包了一张白纸,放在铅笔盒里,每天上学都带在身边,哪个同学要看,就要给他一点好处,比如给他一张没写过的练习纸或者让他刮一下鼻子。
多宝老记得拜干爹的事情。如果这个拍照片的人是他干爹,那么他可以经常去仙岩街上玩,夜里可以宿在仙岩,过年有干爹买的全套新衣裳,还有压岁钱,和别的干爹不一样,这个干爹还会拍照片,那多神奇啊。他向妈妈念叨了几次:“我也要有一个干爹。”爸爸说:“呆子,人家只是跟你开玩笑,你还当真啊?拜干爹这么省力啊?要办酒席的,要仙岩全村三百多户分麻糍,每年过年要送猪脚的。”多宝一听就吓坏了,知道这个念头是不能再有了。
多宝记得父亲去世前最后一件事就是教他写信。
一个星期天下午,为了得到表扬,多宝主动爬上爸爸的床,给爸爸按摩酸痛的双腿。已经是秋天,院子里不时有巨大的梧桐树叶被风吹落到地上,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
他缠着爸爸讲故事。他喜欢听他爸爸讲故事,比如甘罗十二岁拜相的故事,他已经听了好几遍,但又总记不清楚,还想听一遍。他还记得爸爸的故事里有一个满脸麻子的后生,但他唱歌很好,用歌声讨来一个老婆。
讲了故事后,他爸爸说教他写信,给宁波的表叔家写一封信。在多宝看来,给宁波亲戚写信,就像给天上神仙写信一样,他没去过宁波,但见过宁波亲戚,他们有时候也会回老家,他们城里人一个个果然不一样,从衣服到脸色到说话,都显得很高级。三年前,爸爸带着家里的老雄鸡去宁波看病,就是表叔给安排的。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好多漂亮的衣服,都是表哥表姐穿过的旧衣服。
爸爸说:“先顶格写上‘敬爱的丈公、姑婆,敬爱的表叔、表婶,亲爱的表姐、表哥’,然后冒号。”
“敬”、“丈”、“婶”这三个字多宝不会写,他爸爸就替他写上。
爸爸说:“再换行空两格写上‘您们好!丈公、姑婆身体好吗?表叔、表婶工作顺利吗?表姐、表哥学习进步吗?我和全家都非常挂念。家里一切都好,爷爷、奶奶身体很好,爸爸的病也好一些了,请放心。我已经开始读小学了,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辜负长辈对我的期望,长大考上大学。今年生产队的番薯丰收了,你们若要番薯干,到时候我妈妈托人带给你们。此致。祝全家万事如意!最后写上你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很凑巧,后来多宝参加小升初考试和初升高考试的作文都是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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