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爸爸还有一整套泥水匠的工具:大铁锤、小铁锤、蛎灰刀、砖刀、水平尺、大小铁凿、公尺。多宝最爱玩公尺和水平尺,那看起来是很现代的东西。有了这些工具,说明他爸爸不是一般的农民,而是有手艺的农民,除了种田地,他还会打石头,会造房子。
在楼上的角落里,还放着一顶装着大灯的铁帽和一套硬邦邦的雨衣。据说,他爸爸以前也是居民户口,在安徽的一个煤矿工作,困难时期,番薯干卖得很贵,多宝爷爷一定要他回家种番薯,他就没有了工作,重新成为农民。
他家里还有一套钉鞋子的工具:一个小巧的铁锤,一个两头有一大一小鞋底形状的铁板的钉鞋架。他想,爸爸可能做过一段时间的补鞋匠。
他家门口还堆了好多大石头,都是爸爸从里村的山上买来,再请人一起抬回家的。先放着当凳子坐,夏天当床睡,以后可以造新房子。
他家里值得骄傲的还有照相框。村里只有少数几户人家有照片,有相框的更少了。他家的相框里有一张他外公和外婆的合影,外公头戴一顶藤帽,怪怪的,两个人都毫无表情。有他爸爸在矿山时的照片,头戴矿灯帽,上衣口袋里插着钢笔,腰扎皮带,帆布鞋子是系着鞋带的,有点像解放军。相框里还有一张他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头发短短的,看上去与真实的妈妈一点也不像。但相框里没有他们兄弟姐妹的照片,他们家已经十多年没有拍过照片了。他很希望有自己的一张照片。他还没拍过照片,但爸爸生病了,他也不好意思说出这个不可能实现的要求。
他们家的房子是后门山脚长排屋最中间的一间,靠着公用的堂前,前面有一个院子。院子里种了梨树、樱珠树、楝子树、泡桐树和葡萄。
爸爸生病后,家里的东西就停滞住了,不再增多。爸爸固定在他的床上,他已经和他熟悉的山、田、地分离了,他不能再在他熟悉的道路上行走,不能上山,也不能落市。
爸爸病了,这是一件让多宝全家都感到害怕和害羞的事,好像他们全家都出了问题,在村子里很没有面子。
从爸爸生病开始,多宝总是有点伤心。他感觉大人和小孩都开始欺负他了,不欺负他的大人则总投来同情的目光,也是让他既感激又感到可怜的。就是自己的爷爷奶奶,对他们家的孩子也没有对叔叔家的孩子客气,他们好像是可以随便被打骂的。他家茅坑和猪栏里的肥料都是由爷爷和小叔挑到自留地或者生产队的,但爷爷帮他家干活时总是没有好脸色,稍有不对的地方,爷爷就会板着脸骂一顿妈妈或者孩子们。
爷爷老跟多宝说:“你爸爸生病了,你要学会做农活。”所以,多宝五六岁开始,就几乎每天跟爷爷到山上去割猪草、砍柴。正好大队在搞农业学大寨运动,全村男女老少都到山谷里去造新田。他每天都拿着一只簸箕、一把柴刀,到那里去捡树根。后来,爷爷管生产队里的病牛,他就每天跟他放牛。比原来辛苦,但妈妈和邻居都说他很懂事,他感到很满足。整天在山上也有很多乐趣,能够听到大人们的各种玩笑,看到用炸药放炮炸岩头,看到过很多蛇,有剧毒的寸白,更多的是据说没有毒的油菜花蛇,他还看见过两头蛇,看见过死人的骷髅头。
节日到了,妈妈则让他带着比他小两岁的妹妹一起到里村卖香和蜡烛。他手提着一只竹篮,到了里村与他家很好的志辉伯伯家,志辉伯伯的老婆仙兰大妈就会替他喊叫:“来卖香蜡烛了,要买的快来买唉——”然后,还没买好香蜡烛的妇女就来买。一边买,一边要说:“他们就是山根陈村人生病人家的小人吧?病还没好,真可怜。”多宝听了就觉得很害羞。
他们全家都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比如爸爸突然恢复了健康,或者比现在更惨的结果。
就在他爸爸生病的第二年,毛主席死了,周总理和朱总司令也是与毛主席前脚后步死的。爷爷在计算自己经历了几朝皇帝,说自己经历过三朝皇帝,有时候又说是四朝。
毛主席死了,村里发黑袖套。一天黄昏,大队里给八岁以上的人都发一只黑袖套,并且黑袖套是用一个不锈钢回形针扣上的,特别漂亮,那是多宝第一次看到黑袖套,第一次看到回形针。他只有六岁,还没上小学,所以没资格发。幸好他爸爸的那个让给他戴,但这毕竟不是他自己的。他很渴望快点八岁,八岁就可以上小学了,如果碰到毛主席死了这样的事情,他就也有黑袖套分了。他甚至渴望快点读中学了,国庆节的时候就可以像村里的中学生一样穿着绿军装,背着红缨枪,骄傲地参加游行。
毛主席死了的那年秋天,村口的大樟树也枯萎了一次,落光了叶子,但第二年春天又长出了叶子。村里的大人们都说,这棵樟树是树王,皇帝死了都要枯死一次的。
人都是要死的,包括毛主席,包括他爸爸。任何生命都是要死的,包括猪和狗,猫和老鼠,蚱蜢和螳螂,麻雀和燕子,也包括水稻和小麦,梨树和桃树。像多宝这么小的孩子也是会死的,他就听说过,有人玩水淹死了,有人被汽车撞死了,有人被火烧死了,有人生病死了,还有小孩被生气的父母失手打死了。
有一天,多宝自己就差点死了。一天下午,他偷偷爬上隔壁大叔家院子里的杏梅树。那棵树有多宝的脖子那么粗,但不像一般果树有很多分杈或者树疤可以抓手,很难爬,多宝已经试过无数次都失败了。那天下午,他却成功爬上了这棵树。这棵树是朝着地岸外面斜过去的,他就站在树身上,一只手扶着上面的树身,很得意的样子。正好他姑妈看见了,大声责骂他:“你这呆卵,你不给我快点爬落来哪,我用柴棒来打死你。”他脚一滑,就掉到院子下面的水沟里,足有两层楼那么高,水沟里还有很多乱石。
等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躺在床上,家里的人都围在床前,一个个都露出经历了大事情的表情,他爸爸也靠在床上关心地看着他。他看见嘴巴下面包了一块白纱布,这让他很开心,他在电影里看过伤员都是包着白纱布的,一直很向往。他说要大便,他妈妈扶他坐在马桶上,但他又拉不出来,妈妈用肥皂头塞到他屁股孔里,终于拉出来。妈妈问他肚子饿了吗?他点点头。不久,他妈妈给他烧了一碗鸡蛋茶。这样,他又吃到了鸡蛋茶,感觉每吃下一口,他就长出很多力气来。
后来好多年,奶奶老说他从树上倒下来后,眼睛更小了,看上去像个盲眼虾,鼻子更塌了,更难看了,但她总是补上一句:“我看电影里很多塌鼻子也能做官的,说不定你以后还有官做呢。”然后又自言自语:“你做官也是为你自己好,我反正享福享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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