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沉阳啊沉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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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腊月二十三,机关里的人就没心思办公了,忙着分东西过年。鱼们肉们冻得硬邦邦的一箱一坨规规矩矩在地上躺好,等着欢天喜地的人们往各家的冰箱里搬,到处都已是一片祝福的气息。二处处长陈刚指挥着本处处员,手忙脚乱地把自己室要领的那些个份额从后勤处往楼上挪动。上上下下跑了好几个来回,正在这数数清点着,那边电话铃响了。打字员小宋拿起来一听,扭头喊:“处长,你的电话。”陈刚扑打扑打手,接过电话,用长年累月修积出来的标准办公室软腔道:“喂——哪位?”电话那边有一个理直气壮的声音直愣愣地扑他的面门说:“我是你爸。”

    陈刚一激灵,握着话筒的手栽歪了一下,好悬,没扔在地上。心说你瞅瞅我爸你瞅瞅我爸,告诉过他电话里别这么说别这么说,可他还是要这么说,那股子东北人的直脾气就是改不了。万一他听差了音儿,哪个别人的声儿跟我差不离乎,那造成的后果该有多不好。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多半辈子都快活过去了,怎么连点打电话的规矩都没整明白呢?不过……可也是,爸往自己办公室打长途电话的次数都是有限的,没事不会轻易打。平时都是陈刚利用职务之便,借用办公室的程控电话往家里问安。记忆当中一次是奶奶去世,一次是三叔出事儿,从工地脚手架上摔下来丧生,再一次是弟弟陈强给他生了个胖孙子,爸就来过这么三次电话。爸在听筒里一律这么直火火地说:“我是你爸。”不管什么红白喜事,语气和声调竟没有半点区别。前两次电话里的噩耗给陈刚造成的刺激太深,以至于第三次爸刚说完“我是你爸”,陈刚的两腿就已经颓软下去,手指颤巍巍地捏着话筒,心脏扑通扑通狂跳着等爸大喘气地说:“啊,那什么,也没啥事,我就是告诉你,小二刚生了个胖小子,八斤六两……”

    陈刚这一边虚汗都冒出来了,好歹把身子先稳住,用惊魂未定、软绵无力的腔调恳求说:“爸,下次家里再有什么事儿,能不能让妈打电话来说?”

    长年漂泊在外的人,最禁受不起的,大概就是从老家故土传来什么不幸的消息。尤其像陈刚这样的北京新移民,压根儿还没有在这块新大陆上站稳,对各种灾变的承受能力就更加显弱,似乎国家的或自家的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把他刚刚建立起来的新生活大面积摧毁。陈刚心里头最害怕这个。可如今这大过年的,爸又大老远亲自打电话来,该不会是发布他们陈氏家族的什么最新噩耗吧?

    陈刚的脑瓜仁儿又绷紧了,眼睛里金花直冒,耳朵也支棱得老长,屏气凝神捕捉着爸的话语尾音。只听爸大着嗓门,却又极力想迂回曲折地说:“那什么,陈刚啊,过年放假能不能早点回来?”

    “干哈?”陈刚被爸的迂回弄得更加紧张警觉。

    “啊,那什么,也没啥。”爸的语调丝毫也不降低,让人听着这“没啥”更像是“有啥”,整得陈刚越发不敢往下松弛,几乎有了要上厕所的想法。

    “你二婶跟你二叔又要闹离婚了,你早点回来,给他们说和说和。”

    陈刚心里一块石头“吧嗒”落了地。换了一个站姿,把紧张得发木的腿活动了一下,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爸——我说你可真是的,也不够你操心的了。他们家又不是头一回闹,都吵了一辈子了,你管那么多干啥?”

    “不是啊,小刚,那什么,是这么回事儿,”爸显然有些着急,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你二婶她这回闹大发劲儿了,说是要把你爷你奶的坟合到一块,不合坟,就坚决跟你二叔打离婚。”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合坟’‘离婚’的?爸你说慢点。”陈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这么回事,听我打头里跟你说。喂喂,陈刚,你听着没有?”

    “听着呢听着呢,爸,你说。”

    “你二婶啊,不知中了哪门子邪了,说是听一个算命先生给她算了一卦,她跟你二叔俩人这辈子老打,老过不到一块去的原因,就是因为你奶和你爷死后坟没有合到一块儿,都是让两位老人的坟给妨的……”

    “她她她……她放屁!”

    陈刚一着急,就把办公室里修炼出来的斯文全忘脑后去了,跟他爸一样,露出了农民后代的淳朴无邪以及强烈的宗族意识的本相。“我奶和我爷什么时候死的呵,他们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打的呵……再说,我奶临走时不是留话了吗,不让跟我爷合坟……他们离婚,跟两位老人的坟有什么关系?胡搅蛮缠,瞎胡闹嘛不是!”

    “我也说是呢。”爸获得了知音,嗓门明显又大了一截,“你说不理她吧,眼瞅着你二叔被闹得归不了家,东躲西躲不得安生。我跟你几个姑姑都看不过去眼。你要说理她吧,你也知道你二婶那张唱评戏出身的嘴,谁也劝服不了她。这个家,你二婶也就挺高看你,你放假赶紧回来劝劝,给他们说和说和。”

    说完,“呱唧”一声,电话撂了,也不等陈刚给他个回话,比方说应一声是“回”还是“不回”啊。陈刚瞅了一眼送话筒,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心说自己这个爸啊,可真是的,还当我是个正在读书的学生呢,令我放假回去我就得乖乖回去。他都忘了,我也是当了好几年爸的人了,也有了老婆孩子,哪能说自己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呢!

    转过脸来,见东西已经按人头分完,自己的那份冻黄鱼和鲜贝正靠桌脚撂着。处里的几个人正兴奋地谈论今年春节放七天假该到哪儿去消遣。小宋叽叽喳喳地扭身过来问:“处长,想好地儿了没有?该跟漂亮夫人一道出门旅行了吧?”陈刚闷闷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唉,旅什么行啊,买票,回老家。”

    2

    好不容易挖门盗洞讨弄来了票,又在一群群看不见首尾的民工队伍中迂回穿行了老半晌,陈刚这才挤挤擦擦地爬上了火车。说着话就已经是腊月二十八,眼见得到大年三十儿了。归乡的人们都火急火燎地往前蹿,就跟不要钱去白抢什么东西,去晚就赶不上了似的。陈刚擦了擦满脑袋的汗,先坐在下铺稳当稳当神儿。慢条斯理地从提包里拿出茶杯来把水倒上,轻呷了一口,这才回过眼来,漫无目的地四下打量。过道里拥拥塞塞得不畅快,上车的人往里拥,送完客的人往下挤,不上不下地便隔着车窗玻璃做一些依依不舍絮叨分别状。看来火车票调价也没什么大用,该满员超载还一样满员超载。

    陈刚眼睛看得疲沓了,便把目光收回来,想静下心来养养神。刚把眼睛眯缝上,忽然就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忘带了,这心里边有点没着没落的不踏实。这种感觉一时间冒得十分强烈,竟让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来上上下下挨个兜里摸了一摸。没啥呀,该带的东西好像都带在身边了。给爸妈买的新毛衣都拎着了。自从李春波的《一封家书》唱红以后,沈阳小伙儿过年孝敬父母大人的礼物就都成了“我买了一件毛衣给妈妈,别舍不得穿上吧”。给七大姑八大姨家孩子的压岁钱也都准备得足足的,这是东北人过年必备的一笔开销。这两年物价连年上涨,压岁钱还不也得跟着往上升啊?陈刚为此特地到银行换了一些五十元一张的嘎嘎新一摞票子,免得到时候钱数小了拿不出去手,在亲戚面前下不来台。

    还能有啥落下没带的?手提箱里还有压箱底的几千块钱,随时准备应付些个突发事件。在这方面他可是有过深刻的教训,该掏钱的时候掏不出来钱,背后让人讲究起来是“小抠”,那在东北乡亲们面前可是没法活了。虽说这钱基本上都不是由他挣来的,他那点正处级工资连自己吃饭都不够,全是靠妻子柳青在律师事务所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支撑着他们这个家,花媳妇挣来的钱腰杆不是那么很硬气,可是在老婆面前再怎么服软,也比在亲戚面前露怯强啊。唉,这年头,只要有了钱,连鬼都能给你推磨,更何况人间的什么这个那个的。即便是落下点什么又能咋的,到时候现掏钱买就是了。

    可是……不对,总觉得有什么最最重要的东西没有随身带着。这种形单影只、孤苦伶仃、百无聊赖独自往老家走的感觉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噢,对了对了对了,想起来了,是妻子和儿子没随身带来。

    怪不得怎么琢磨半天不对劲呢,原来就是因为妻子和孩子没一起跟回来。

    陈刚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一时间显得很懊丧。

    做妻子的思想动员工作,可是费了老鼻子牛劲了,到了末了也没能把妻子动员得回来。原本打算趁今年过年放七天假,一家三口去杭州旅游。妻子连“掌上宝”摄像机都买好了,兴致勃勃地就等着一放假立马就走。平日里陈刚在机关里忙,妻子在事务所里没黑没白价地忙,儿子辰辰刚上小学一年级,就已被功课压得喘不上气来,三口人难得能有闲心凑到一起休闲一下。好不容易盼来了个春节,全家准备撒下心来好好聚一聚,偏偏陈刚半道里又杀出个要回老家的要求。妻子不说“回”,也不说“不回”,默不作声,只把一张鸭蛋脸阴得跟霜打了一样。陈刚一看,得,要没戏,赶紧把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爸在电话里说的“合坟”“离婚”一类的事儿连提都没敢提,只是笑么嘻嘻地涎着个脸,做足了讨好的表情对妻子说:“哎,我说,咱还是回去看看吧,啊?你跟辰辰都有两年没回去过年了,咱妈还挺想她大儿媳和大孙子的。”

    妻子没搭茬,翻了个身,默默地把脸转过去冲墙,只给他留下一个邦硬的脊背。陈刚一看,心里头发毛,赶紧伏下身子凑过去,连哄带劝地央求道:“哎,哎,有啥想不通的?大冬天的,杭州有什么好玩?等回了老家,我领你们去堆雪人,打雪仗,滑雪橇,看冰灯,痛痛快快玩一场,啊,怎么样?”

    妻子猛地扭过身来,话音里边冒着白烟直呛进他的肺管子:“得了得了你,又拿这一套来骗傻子啊?留着你的冰车雪橇梦里滑去吧。你说你们东北那鬼地方啊,哪来的那么些穷讲究?冰天雪地的拜来拜去还不说,压岁钱还都互相攀比着给,一样做不周全就挑理,光挑理也要把人挑死了,更别提挨累受冻遭的那个罪。要回呀,你就自己回,我跟辰辰我们娘俩上杭州。”

    “唉,过年嘛,全国各地哪还不是这规矩?再说你也不能太贬低俺们东北人了,可别忘了你们满族祖先是从哪疙瘩发源出来的……”

    “去去去,一边待着去,又跟我这儿犯贫是不是?这次你就是说什么也甭想再把我骗回去。”

    陈刚一听就没辙,知道是前几年回家探亲没探好,活活把妻子给得罪了。要说这事也不能怪妻子,就他老家的那些老规矩旧理解,连陈刚本人从小在那旮旯长大的如今都有些不适应,更何况他从北京娶回去的这个小媳妇呢!北风烟雪的天儿,陈刚领着媳妇俩人深一脚浅一脚提拎着果匣子挨家走到处拜,七大姑八大姨的哪家不拜到也不行,哪家拜不到都挑理。这家饭是整现成的,那家的饭也早预备好了。那啥,小刚你能去他家就不能来我家?能吃他家的饭就不能来喝我家的茶?亲戚咋的呢亲戚,亲戚就更不应该分出个高低远近了。小陈刚你上北京念书,当了大官了,回来一次,连个年都不来家拜,是瞧不上你这个穷姑姑穷叔叔了是咋的呢?

    陈刚真是有嘴也说不清。每逢如此,他总是忐忐忑忑地抬不起个头来,千抵赖,万解释,实在说不通就一走了之,让爸妈在身后跟亲戚们说和磨牙去吧。每次回去过年也就是个五六天的假,哪跑得过来那么些家,哪尽得到那么些个礼数呢?时间净费在道上了。他觉得亲戚们实在是对他不够体谅。可转念一想,可也是,人家拜年都拜了几千年了,也不能说到了陈刚这块一下子就打住,只能是陈刚遵从规矩,也不可能是让规矩就乎陈刚。别说是他,就连这两年北京等大城市兴起电话拜年,家乡那旮旯也是拒腐蚀,永不沾,愣是没被传染过去,逢年过节该串门还照样串,该走动还走动,领导看望群众,下级看望上级,晚辈看望长辈,同辈人之间互相交流,礼数少了一点,规矩偏废了一点那都不行。从初一到十五,谁家都别想有个消停,别想关起门来睡个囫囵懒觉。陈刚回家时曾试图号召过把年在电话里头拜,他好借机会睡个早觉,偷点懒,跟自己爸妈在一起多待上一会子,不承想他的建议却立刻就招来了亲戚一干人等众口一词的反对。亲戚们说:“哎哟哟电话里拜的那叫啥年哪,用嘴出溜人呢嘛那不是!你们北京的那些知识分子可真能整啊,啥事都想得出来,都干得出来?那玩意显得多疏远、多别扭、多没礼貌啊你说说。小刚你可千万别学那么价。”

    整得陈刚心里惴惴的,简直就是没了辙。

    火车叽里咣当一开出站台,满车的家乡话就飘起来了,一股子东北“曲麻菜”味,还带着曲里拐弯余韵绕梁的话语尾音。陈刚的思绪一下子就给从京城拉回到沈阳去了。语言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能在刹那之间就把我们从此地拖曳到彼地,简直胜过超时空的蒙太奇。乘务员推着卖货的小车在过道里来回走,粗门大嗓不停地吆喝,听着总像要找谁干仗。腰里别着“大哥大”的男人们,这时都把手机的开关纷纷打开了,一个个脸冲着窗户,冲着墙,冲着厕所门,冲着过道,叽里呱啦不住地用个人隐私练着各自的嗓门。也不知是咋回事,只要火车一发动,人们打电话的情绪就全上来了,比着赛地在那里说。陈刚看见坐他对面的一个红脸大汉眼望虚空,将一个绛紫色的“大哥大”紧贴在右耳根子上,笑么哧哧地在那儿一个劲儿地绵绵情话:“……啊,那什么,整点啥好吃的没?啥?猪又(肉)炖粉条子?好,好,再馇点大米稀粥……那啥,我明天一早就到家了,你就好好搁家等我吧……行,行,就这么地,撂了啊。”

    陈刚听得直想乐,赶忙呷了一口茶,把浮到嘴边的笑意硬给堵回去了。

    火车不紧不慢、吭哧吭哧在轨道上向前滑行。陈刚躺在铺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北京越来越远,正沉入无边无底的夜幕之中。故乡的土地正带着冬夜凄清的寒意扑面而来。离开中心了。陈刚在心里边暗自感喟。每次无论是离京出差还是回乡探亲,只要飞机一上天,火车一启动,陈刚就觉得自己已是远离中国的政治经济中心,走向边缘了。这种感觉来得非常奇怪,陈刚自己也弄不清它的确切来源。即便是到了广州、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他仍旧是觉得自己是到了边缘,被祖国的文化母体一把给抛了出去,抛得远远的,再说出来的话,都显得不是一样的味儿。难怪北京的老百姓都是那样牛皮哄哄的,一个个都把一口儿化音卷得舌头翻在嘴里抻不直,速度快得故意让人听不清,那就是因为他们明晓自己是在“中心”的位置上,别人都得随着他们、就乎着他们、跟着他们这“中心”行事。这中心要是稍微一晃荡了,全中国的土地可不就都跟着一起颤悠起来了嘛!

    不知怎的,离家乡越来越近,陈刚的心也紧跟着越来越悬了起来。父老乡亲一大家子人那殷殷期盼的笑脸一张一张地从他眼前晃过去,牵着他的心,撕扯着他的精力,让他不能够安生。数不清的人和事,像一堆乱麻,纠缠在他嗓子眼里,吞也吞不进,咽也咽不完。唉!一个跳上“龙门”的穷小子背后,拖着多少个穷乡亲们期待的目光啊!人哪,可是不敢轻易忘了本。

    3

    还没有走出站台,陈刚就看见了爸已等候在了出站口那儿。与其说是看到的,不如说是感应到的,完全是靠着父子之间血缘亲情相互感应到的。先是看到了爸慈眉善目的笑,接着是见到爸伸过来接提包的一只手。陈刚叫了一声“爸……”,一时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爸习惯性地打量他身后,嘴里说:“柳青跟辰辰俩没回来?”陈刚一听,昨晚临回来前自己已打电话向家里通报过,说就自己一个人回来,可见了面,爸还是忍不住要问,爸的心里大概真的是非常想念儿媳和孙子,当然,更主要的还可能是想念他大孙子。于是就顺口回答说:“啊,那什么,辰辰闹病了,他妈在家看着他呢。”没想到爸一听眼睛就瞪大了:“啥?孩子病了?那你还着急回来干哈呀?”陈刚一想,坏了,这谎没撒好,净惹老爷子着急。赶忙又用话往回圆:“没事,没事,没啥大病,也就是个头疼脑热的。小孩子,皮实,一会儿就好。”爸这才半信不信地拎起提包跟陈刚一起往外走。

    阴哧忽喇的天,不冷,倒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地热。可也是,现如今地球的臭氧层都给破坏得差不离了,连北极的冰山都在热得直冒暖气,东北还哪儿找从前那么冷去?再想瞧瞧“冰天雪地”“天寒地冻”这类景儿,就得到老头老太太的记忆里边去找,年纪稍微轻一点的,怕是对那些形容词都生疏了。尤其像辰辰这代孩子,恐怕连看上一场正正经经的冬天大雪的福气都没有。要说世道变了呢,从环保这上头说起来,变得是好是坏还都很难说。

    新北站前面的广场很大,很宽敞,倒反衬出了车站里面人迹寥寥,香火不旺。四周竟然会很静,让陈刚稍微有点不适应。从前的沈阳站历来就是全市最最最脏乱差的地方,拥挤、肮脏、嘈杂,盲流、要饭花子成群成宿地守在那儿,好人一分钟都不想在那儿多待,每次候车,陈刚都恨不能下次再也不回来了。现在车站这块儿竟然这么干净、祥和,真是让陈刚没有想到。尤其是已经到了年根底下了,连一声“麻雷子”和“二踢脚”的爆响都听不见,看来在“禁放”这一点上沈阳人民跟全国的形势还跟得挺紧。不过倒显得有点寂寞、寥落了点儿,耳朵里没个响动,就总觉得过年不像个过年样,缺少个节日气氛。

    几辆拉客的“夏利”殷勤地停在他们脚前。爸想装作没看见,要绕过去坐招手小公交,陈刚二话没说,扯住爸一头就钻进了停在最前头的红色夏利车。爸了眼睛,很有些责怪他太奢侈的意思。陈刚碍着有司机在场的面,没好意思对爸进行反驳,只是在心里说,爸,你可真是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你瞅瞅在沈阳坐出租车有多便宜,四公里起价才七块钱,这要在北京,这好事哪儿找去,简直可就跟白坐似的,还不赶紧地可劲儿坐?!

    路上也没见堵什么车,出租车顺着东北大马路一直向前跑。正是各个工厂上班的时间,街面上却几乎见不到什么像样的去上班的人。陈刚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隐隐的惆怅。自打记事时候起,他就看惯了古城浩浩荡荡的上班和下班的人流。每天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刻,穿藏蓝色劳动布制服的工人们骑着他们年代久远的破自行车,车后架夹着铝制的大饭盒,有的带着一个,有的夹着俩(把饭菜分别装着),向着各个社会主义的车间工厂幸福地奔去;每天傍晚日头落山时分,夹着空饭盒的破自行车们披星戴月抓完革命促完生产愉快地归来。伴着那种有节奏的饭盒撞击铁架的叮当响声,陈刚度过了他生在红旗下长在蜜糖中的童年和少年。从小大人们就教育他知道,有了那么些工厂,有了那么些在厂子里出来进去忙的产业工人,有了那么些工厂的大烟囱,有了那么些烟囱里边冒出的黑烟,这才叫真正有了古城沈阳,有了沈阳在全国以及全世界人民心目中的形象。

    如今这上班的高峰时间,街道上却是如此的寥落、清静。这才是几年的时间啊,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陈刚心里暗自思忖。

    出租车司机顺手塞进机器一盘带子,音响扭开,飞出来的竟是当年的一曲老歌,名叫《我的故乡在沈阳》:

    沈阳啊沈阳啊我的故乡

    马路上灯火辉煌

    大街小巷是人来人往

    像那鲜花盛开的村庄

    社会主义的高楼大厦

    矗立在古老的沈阳

    我要回到那个地方

    去建设我可爱的家乡

    实在是一首老而又老的歌。那些词儿现在听起来简直可笑极了。谁会想到它当初却曾是轰动一时的“黄歌”呢?想当年下乡到盘锦沼泽地带的沈阳知识青年,想家想得实在熬不住了,就乱编出一些歌儿来唱。不知是哪个聪明的小青年儿,借用了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里的一首曲子,编出了怀念故乡的这支歌,不出几天就在各个青年点里唱红了。更出名的是它马上又被打成了“破坏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革命”的“反动黄歌”,竟遭禁唱。凡是个大事小情都一样,越是明令不让干的,就偏是干的人越多。结果这首歌越唱越有名,一直唱遍了整个辽宁,连省城里的知青亲友们都会唱了。陈刚是跟着他下乡回来休假的老姑偷着学会唱的,那时他也就是刚上小学吧。若干年后,“通俗歌曲”这个名称刚一流行,沈阳歌舞团的一个年轻歌手叫张小梅的,又翻唱着它到一个什么什么比赛上获得了一个不小的大奖。这一下子闹得全国人民都把这首歌儿知道了。想来这支曲子也应该算是轰动“两时”。“大街小巷是人来人往,像那鲜花盛开的村庄”,听听,听听,多么亲切、朴实、动人!谁还能有咱沈阳人实在又厚道?

    时至今日,想来流行歌曲都换了多少茬多少代了?一茬比一茬不流行,一代比一代更短命。真正能够深入人心留下来的能有几首呢?可这首歌不歌、口号不口号的东西竟然流传下来了,陈刚真的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它,还在有人听它。歌儿没有变,可听它的人的心情却变了,歌里边唱的那个城市也变了,变得哪哪都跟记忆中不一样了,唯有社会主义的小康大道还是那么笔直溜圆地通向远方。

    车子在“建设我可爱的家乡”那个音符上,“吱扭”一声停在了家门口。陈刚从遐想中回过神来,交过了钱,拿好东西,三步两步奔上了楼,把爸远远地拉在了后边。上了楼梯口,见门虚掩着没关严,一定是妈在给他们留着门。陈刚心里一阵温热,喊了一声“妈”,人就跟着声音进去了。妈正扎着围裙在厨房忙活,应声走出来,满脸慈祥地答话:“回来啦?”陈刚说:“回来啦。”妈见只进来陈刚一个人,下意识地又伸长脖子往他身后望,嘴里说:“柳青和辰辰呢?”陈刚一边换鞋一边搭话说:“啊,那什么,小崽子病了,他妈在家照应着,就没一起回来。”妈一听:“啥?辰辰病了?要紧不要紧哪?去没去医院看看哪?”陈刚一听,不住地在心里骂自己,心说,瞅瞅我这点谎撒的,可真不是个地方,都撒到狗国去了,净惹爹妈着急了。嘴里赶紧往回倒腾:“那啥,不要紧不要紧,也就是个感冒发烧啥的,大夫给开了点药,吃了就好了。”妈说:“小孩子的病,可别马马虎虎的。你小时候就是老爱发烧,到现在都影响得气管不太好。”陈刚听得一时竟有些百感交集,心里滋味挺复杂的。

    4

    进了屋,净手洗脸,三口人坐下来围着桌子吃饭,陈刚这才注意到爸妈都胖了。是一种老之将至、无所事事的虚胖。尤其是妈,更是见老得厉害,泪囊松松地在眼下垂着,还不曾完全变白的头发乱蓬蓬恣在脑袋上,仿佛是好长时间没有修剪了,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上个十岁,任谁也想象不出她曾是三十年前机械工程学院里的一枝校花。陈刚看着有些于心不忍,眼睛一时非常不适应,只顾低头往嘴里扒饭,不怎么愿意抬起头来。在他的记忆当中,爸妈永远是八十年代初他离家上大学时的那副样子:年轻、帅气、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地迎接人生第二春,满心欢喜地拥抱拨乱反正新时代的到来。陈刚在大学新生宿舍屡屡做的想家的梦里,总是梦见自己跟弟弟陈强手拉手去厂子里看爸在篮球队打中锋,妈在她们厂子文艺队唱民歌当台柱子。那时的爸妈多么的满腔抱负、富有朝气,那时的工人阶级是多么趾高气扬、神气无比啊!

    可一转眼,一切都已成为过去。还没见他们折腾出个什么名堂,干成个什么大事业,市场经济大潮一压过来,国有大中型企业一转轨,爸妈他们就被挤在夹缝里,跟数十万产业工人一道,一呼啦给整得靠边站了。辽宁是全国的重工业基地,经济转型,理所当然最先受冲击,“辽老大”当个改革样板,成为个重灾区困难户什么的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沈阳又是省会城市,当然要成为重中之重。可一旦这压力具体落实到哪个个别人头上,说实在话,那还真就有点受不住,给压趴下的可不是一家两家、一户两户。就拿爸妈来说吧,自打提前退休回家以后,眼见着一天天衰老下去,速度之快,正跟整个的工业不景气程度成正比。爸他老人家还算是小有自知之明,没等人家厂长前来哭穷做动员,就自己个儿主动打报告申请提前退休了。企业欠着一屁股三角债,揽不来活儿,光养着技术室里的几个工程师也是白扯,跟摆设似的,还不如趁早拿着退休金回家待着呢。说是“退休”,总比说“遣散”和“解聘”好听点,大家也好都有个台阶下。现在连联合国不也是经费不足,在号召工作人员提前退休吗?爸不住地以这种阿Q精神来反复安慰自己。

    就这么着,五十来岁,正算是个“中青年知识分子”的爸,却提前退休赋闲回家待着了。

    妈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妈是被厂里一刀切,硬给精简下来的。厂里凡是年龄过了五十的妇女,全被同一批给裁剪掉了。妈听到这个消息后,一股火上的,牙花子立刻就肿了,半边脸整个肿得都跟馒头那么大,吃饭、说话都费劲,可就这样,还是攥着电话不停地往外打,到处串联、上告,非要从厂领导部门“讨个说法”。其实她自己就在厂“领导部门”,而且还是个挺大不小的部门——在劳资科里当个职权在握的大科长。可现如今工厂全改成了厂长负责制,也就是全由厂长一人儿说了算,别人全成了变相为他打工的,那还不是想辞谁就辞谁啊?妈不能咽下这口恶气的原因倒不是她的女权意识有多么超前,多么多么的为妇女姐妹们鸣不平,而是她平时的自我感觉有些太好,自认为厂长待她还不错,她也整天价任劳任怨,挺为厂里卖力气干活。自打她二十一岁毕业进厂那年就一直在厂各职能部门转悠,什么宣传处组织处人事科秘书股,净围着领导屁股后边转了,从没正经干过几天专业。谁让她长得漂亮、嘴甜,又能歌善舞了呢!这下好,为领导们服务了一辈子,临到老了,却说精简就被一脚给精简出去了。她还原以为厂长就是精简谁,也精简不到她劳动科长头上呢!哪承想,市场经济这玩意,是一点情面都不讲,见谁碍眼多余都开刀哇!要是不先把妈这个女行政人员精简下去了,要想再去简一线生产的女工的话谁还能服从呢?

    妈心里憋的这口浊气噎就噎在这儿了。

    那帮同被扒拉下去的老姊妹们,也全都吵了巴呼地嚷嚷来嚷嚷去,七个不服八个不愤,拿出妇女儿童权益保护法、劳动工资合同法,集体咋呼着要去上告,告那个不是他亲娘养的那个鳖厂长。老姊妹们一合计,干脆就推举妈当代表去替她们告状。妈搞惯了党政领导工作,遇啥事挺爱出头露面的,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没想到到了有关部门一上告,妈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人顶了回来。有关部门负责接待的人挺慢条斯理其实是绵里藏针地说,像你厂这种情况就算够仁义的了,凡工龄超过三十年的,一律都给你们按退休待遇,不够年头的,每月还给发百分之五十基本工资。人家厂长不是还答应以后一旦厂子效益上去了,再需要人手,你们这些女工可以作为优先考虑对象吗?那么还闹啥闹?放开眼睛四下望一望,现在哪哪不这样,别的厂子早就开不出来工资,工人放长假回家待着了,像你们厂还能将就着维持下去,还能有口饭吃,你们还吵吵个啥吵吵?还不知足是咋的?

    妈说:“那啥玩意,改革那也不能光裁女同志不裁男同志,这样做是不是违反妇女儿童保障法?”

    有关部门负责人说:“哎哟,我说老同志,改革就是要首先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要顾全大局嘛!你等把男同志也一块给改下来,那厂子里的活儿还谁干?你们每个月白拿的工资从哪儿来?要换了我,我巴不得自己是女的呢,不用天天来上班,待在家里干拿钱,多好!还不偷着乐去呀。”

    妈一听,知道自己是遇到一个嘴茬子,胡诌白咧有一套,自己再说什么也是白说。唉,干脆算了吧!谁让自己托生为女人了呢?活该倒霉吧,受了歧视,反倒要被说成是“照顾”。唉,自古国家有难也好,自家遭灾也罢,首先倒霉遭殃的,总要数女人。一辈子白上进心那么强,白背诵毛主席的“男女都一样”了,再怎么一样也不一样。无论时代变啥样,男女就是不一样。男同志没有挨裁的事情,女同志照样挨裁。

    至此,妈算是彻底把这个道理整明白了。妈也只好带着一肚子的想不开,窝窝囊囊地一生革命到了头,不情愿地回家做起家庭妇女来。

    时年妈虚岁整整五十又有二。

    刚退下来那会儿,可是不得了,那个不适应劲儿可就甭提了。妈刚刚被厂子精简下来,适逢爸又刚办完提前退休。两个工人阶级知识分子一辈子忙忙碌碌,风里雨里上班下班,共同为社会主义建设出力,心里头都觉着挺有寄托的,挺光荣的,这一下子却一股脑同时怀才不遇了,整天窝在家里你瞅我我瞅你的,谁看谁都心烦,都别扭,都有气。尤其是妈,更年期一下子大面积爆发起来,跟爸的关系简直就紧张到了极点,似乎两人每天要是不吵吵架拌拌嘴,要是一天不拿对方练练嗓撒撒气什么的,就觉得这心里边堵得慌,这一天的时光就说什么也熬不过去了似的。三十多年前的大学同窗之谊,三十多年来的夫妻相濡以沫的情分,统统都被他们忘到了后脑勺去了。

    还多亏弟弟陈强及时救了爸妈的急。陈强也不知咋整的,就把日子拿捏掐算得那么准,按时不差地让妻子怀上了孕,一生就生下一个八斤六两的胖小子。这一下立刻就分散了老两口的注意力,整得他们见天价忙得脚不沾地团团转。媳妇月子坐满了,小两口仍赖在爸妈家里不肯走。老两口这时带孩子已经带出了感情,眼见得孙子像个小癞蟆,一气鼓一气鼓地往大了蹿,心里边顿时就充满了成就感。这不,义务保姆就这么蔫么悄悄地当上了。老二陈强又通过关系给爸揽了一个“星期日工程师”的活儿,给郊区的一家乡镇企业搞搞设计、画画图纸什么的。说是工程师,其实也没啥事儿,平时也不用去,来了活,就偶尔忙叨一阵,能挣多少钱还是其次,主要的,是让爸心里有个抓挠。老两口各自有了拴心的事,这才不总那么吵来吵去没完没了地瞎叽咕。

    正在这屋里闲唠着嗑,那屋的小崽子睡醒了,“哇”的一声用哭声召唤他奶奶。妈立即起身颠儿颠儿跑过去,一会儿就抱出一个肥头大耳的小胖墩。这就是那位八斤六两的大侄儿了。比陈刚上次回来见时又大了一号,白白胖胖,一尘不染,很容易就猜想出爸妈的心血都付到了哪上头。妈说:“亮亮快看看大伯回来了,快叫伯伯。”小胖子瘪了瘪嘴,愣愣地盯了陈刚一会儿,然后“哇”的一声张开牙没长齐的大嘴“哇哇”哭。爸说:“快抱走快抱走,抱那屋哄哄,我跟小刚有话说。瞧你妈把这孩子给惯的,一点见不得世面,来了生人就哭。”

    陈刚说:“妈也是,把这孩子在家捂得太厉害,没事儿勤出去溜达溜达。”

    妇女和儿童一出去,陈刚知道接下来两个男人就该谈家族里的正事了。

    果然,爸起身出去到厨房拿来两个小酒盅,又打开一瓶“老龙口”,分别给陈刚和自己斟上。陈刚说:“爸,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喝酒了?上岁数了,喝酒对身体不好,你自己多注意点。”爸说:“没事,心里烦,就自己喝两盅。喝不到哪去,你放心得了。”

    父子俩端起酒盅照了一下,又各自抿了一口。陈刚就觉得热辣辣的,一股火顺着嗓子眼儿一直下到肚里。爸脸上的血丝开始泛红,显出一种不正常的光亮,话匣子也不能控制地扯开:

    “我说,小刚啊,咱们老陈家的下一代,可就靠你了。我看了,别的那些孩子啊,都不长出息,全都指望不上。”

    “爸……”陈刚嗫嗫嚅嚅地叫了一声,又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好。

    “人生在世啊,也就是那么几十年,将来一闭眼,可就啥都没了。现在你爷跟你奶的坟,还有我们这些当儿女的时不时去看看,填两锹土。赶明儿个等我们这代人下世的时候,就指不定咋样啦,逢年过节谁还能想起来去看看……”

    “爸,别这么说,别说这些,爸……”

    陈刚见爸竟体现出一脸伤感的样子,也不知道该怎样劝他才好。人还不到六十,没病没灾的健健康康就说出这么泄气的话,陈刚也闹不清他这感慨是从哪儿来的,就提前退了一个休,难道说就把爸打击成这样?于是赶紧换个话茬说:“二婶提出的合坟的事,到底是咋回事?”

    爸用手掌抹了一把脸,又抿了一口酒道:“你知道,你爷和你奶两人生前就不和,打了一辈子。你奶是小团圆媳妇(东北的童养媳),是嫁到你爷爷家给冲喜的。你爷有痨病。结果你奶不到四十就守寡,一个人把七个孩子拉扯成人,然后又接着带你们这些孙男嫡女,一辈子没享着什么福。你奶临死前就留下两句话:一是不让用火烧她,害怕火葬以后阴魂不能升天;二是不让跟你爷爷埋在一块,说是在阳间都打怵了,不想再跟那死老头子到地底下再去打……”

    说到这里,爸竟哽咽了,使劲抹擦两把脸,说不下去了。陈刚也听得眼圈直发红。他和弟弟陈强小时候都没上过托儿所,全是由奶奶一手给带大的。养育之恩,终身难报。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最欠的,就是报答奶奶的恩情。可惜奶奶还没能等到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还没能花上他挣的钱,就已经去世了。

    “这不,你都知道了,你爷爷的坟在东陵,你奶奶的棺木却埋在了浑河岸边,没给埋到一块。这都是按着你奶的遗嘱做的。”

    “是,是,那年我奶入土的时候我回来过,那块地方傍水向阳,选得挺好的。咋的,后来又有啥变化了?”

    “唉,这不是嘛,你二婶提出来的,地底下的老人不合坟,地上的子女们就会夫妻不和,没有安生日子过。”

    “净瞎胡扯淡。都这年头了还搞迷信。要提当初我奶入土的时候她咋不提啊?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怎么合坟?还能把我奶从地底下现挖出来再埋一次啊?不像话嘛不是。”

    “唉,要说这事呢,也怨你二叔自个儿,连个媳妇也辖服不住,也就是在外边当个厂长逞个能啥的,一回到家里就熊了。平常他也是太不顾家,整天价掌在厂里头,在家里没有什么发言权。那回厂子里没有订货款,他还背着你二婶,偷偷把家里存折拿去了……”

    妈这时也进来插嘴说:“哎呀你二婶到咱家来那个闹哇,非得让你爸和我评评理,看看这是不是两口子之间能干出来的事儿。”

    陈刚说:“二叔他咋又那样做呢?从前我奶活着的时候,他就总背着我二婶偷偷给我奶钱,因为这事儿他们家可是没少打。难怪他叫陈忠孝,这个‘忠孝’可把他一辈子害苦了。看来我二婶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爸长叹了一声说:“唉,都土埋半身的人了总打啥打呀,还吵吵着要‘离婚’,离什么婚离婚,咱们老陈家从古到今就没有谁离过婚的,传扬出去多让外人见笑,一大家子人的脸还往哪儿搁。”

    陈刚一听,简直就气得直乐:“哎,行了,行了爸,快别说你那套嗑了,这‘合坟’的事我二叔知道不呢?”

    爸说:“还都没敢告诉他,你二叔可是个大孝子,要是让他知道了,他是宁可离婚都不会同意折腾你爷和你奶的坟。这事都是你二婶向我和你几个姑姑提出来的。”

    陈刚说:“那可不行,这不是瞎胡扯吗?这么大的事,怎么也得先征求他的意见。他没表态,你们谁敢说个合还是不合?”

    爸说:“你二叔这辈子为了这个家,受的那个罪还不够吗?在外边在外边受气,回到家回到家没好脸子看,临到老了,怎么也得想法让他享点清福是吧?”

    陈刚说:“你可得了吧,啥人就啥命,他那种没主意的人,还就得我二婶那样的厉害人辖服他。要不,他那个家早就散摊黄铺了,哪还能挨到今天一双儿女都成材有出息?”

    爸一听,话不顺耳,立即显得有点不耐烦:“得得得,你小孩子家家的能懂个啥,怎么说话胳臂肘老爱往外拐?”

    陈刚赶忙哄爸说:“行行行,爸,我不说了,我听着,行了吧?你说吧。”

    爸却闷闷的,显得没了什么说话的兴致。陈刚一想,可了不得,爸这是已经提前进入老年心态,只允许人说话顺着他,不兴别人说一句反驳的话。毛主席开会,还得允许梁漱溟提点反对意见呢,自己家这个东北老爸,可是把一个封建大家长的气势做得足足的。他老人家也没睁眼看看现在已是什么朝代了。

    父子俩正在这儿僵持着,门叽里哐啷一阵响,接着是“哐”使劲一声带门声,一个粗门大嗓的话音灌了进来:“哎哟嗬,老大回来了?”

    妈应声迎了出来说:“小二你干哈玩意,轻点带门,看把孩子吓着。”

    5

    弟弟陈强一回来,整个家庭里的气氛立刻就活跃起来了。不知怎的,从小到大,爸妈跟陈刚说话的时候,总是按照正式的父子母子谈话程序像模像样地进行。虽然他们家不是什么皇帝人家,可是受“嫡长子继承制”的流毒影响特别地深,总不拿对待一个正常儿童的眼光来对待陈家的第三代(从农村进城以后算起)掌门人陈大刚。爷爷的大孙子、爸爸的大儿子小陈刚在父老乡亲殷殷拳拳的目光下,总是有一份说不出的惴惴与惶惶。相比之下,老二陈强就像一个自由战士一样无所畏惧地野玩着成长。小时候陈刚在学校里一挨欺负,总是找比他小两岁的陈强去给他报仇。小哥俩一唱一和,正经是一对出类拔萃的人物。

    陈强进门一看说:“嗬,爷俩谈心呢呀?哎老大,我嫂子和我大侄儿呢?”

    陈刚脸上带着笑说:“你嫂子有点事,没回来……”

    小二说:“干哈玩意,大过年的能有啥事,还不一块回家来过年?我还顺道给我嫂子买了她最爱吃的朝鲜咸菜呢。”

    陈刚一听,有点感动,心里想,作为一个已婚男人,在春节这样阖家团聚时刻,真是不该一个人出来,别人根本不把你当成一个单位,自己也觉着孤零零地别扭。嘴里说:“还是我二弟会疼人哈。嘿,老二这身税务服一穿,你还别说,正经挺提气的呢。”

    老二说:“这话说的,咱是谁?一米八八,正经是财经学院毕业出来的国家税务干部,吃皇粮的。饭吃完了没?来,老大,兄弟跟你杀一盘。”

    妈说:“小二你瞅瞅你,一口一个‘老大’‘老大’的,还有没有个大小?你哥坐了一晚上火车,你让他吃完饭眯一觉。”

    陈强说:“叫老大显得亲热。叫哥显得外道,哥你说是不?”

    陈刚光顾乐,说不出来话。

    小二去找棋盘。陈刚看看被冷落在一边的爸,便打圆场说:“咱俩玩,叫我爸当裁判,省着小二你总悔棋。”

    小二说:“不带我爸,不带我爸,一有他就话多。爸你看电视去吧哈?”

    妈闻声说:“你还让你爸看电视?一天到晚他都长在电视里出不来了,吆喝他干啥他都听不见。那天你爸告诉我,中央电影频道一天共演了八部电影,你看他看电视都看到什么程度了。”

    陈刚说:“爸,你别总守着电视看起来没完,那玩意害人,容易得老年痴呆症。没事儿你勤下楼活动活动腿脚。”

    可惜的是他们说的话爸一点也没听着,老爸一门心思全神贯注钻进电视里去了,别人说什么他都当耳旁风。

    兄弟俩摆上棋盘。小二说:“咱一把多少的?数小了赢起来没劲,我可不跟你玩。”

    陈刚说:“又年底分红了吧?你们过年又揩企业多少油?”

    小二说:“还揩啥油哇,不像头两年了。现在企业都没活干,开不出来工资,税收收不上来。年底完不成任务,税务局领导急了,干脆动员银行提前给企业贷款,从明年的贷款里先把今年年底的税交上来。”

    “哎,这不是弄虚作假、寅吃卯粮吗?企业能干吗?”

    “不干能咋的?不干企业就连明年的银行贷款都贷不出来,这它还得感谢我们税务局呢!”

    “那要是明年再完不成任务呢?”

    “那就先吃后年的贷款呗。你企业爱怎么改怎么改,管你是股份制还是承包合同制呢,只要你不破产,国家的税收就不能不上来。来来来,将!”

    不知怎的,陈刚的心里竟是沉甸甸的。

    两个人没将几下,门一推,小二媳妇从银行下班,悄么悄地走进来。她跟小二俩人是大学里的同班同学,财经学院毕业后走了好大一通后门,才分别分配到了银行和税务局这种旱涝保收的单位,所以一时倒无失业下岗之虞,还能时不时地往爸妈这儿搬点大鱼大肉什么的进贡货。小二媳妇一进门看见陈刚,就笑吟吟地招呼:“哎呀,大哥回来啦?我大嫂呢?”

    陈刚一想,完喽完喽,我今天已经是第四遍要回答这个问题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身后边要是不拖着个老婆孩子,在别人眼里简直就不算是个完人,谁见了谁都要问上几句。嘴里忙又把那套话重复了一遍:“喔,那啥,你大嫂她在家有点事儿……”

    撒完了谎,放下棋子立起身,借上厕所的工夫扭身进了小屋,关好房门,拿起电话拨北京长途。也不知怎么想的,顺手就先拨到了丈母娘家,丈母娘挺奇怪地说:“没、没有啊,小青跟辰辰都没回来呀,听她说你们不是要上杭州旅游吗?”

    陈刚一听,赶紧支支吾吾地把电话撂下,心想差点说漏了嘴,好悬把两口子闹意见的事儿给说漏了出去。赶紧又重新往自己的小家里拨,一听,柳青果然在。陈刚问:“你怎么还没走啊?我昨儿个回来时你不已经让人去订票去了吗?”柳青一听,委屈得呜呜咽咽地在电话里头说:“走什么走呀,我不想去了……我哪像你那么狠心,说撇下我们娘俩走就撇下走了,一家三口,缺了一个,还有什么意思……”

    陈刚一听,赶忙哄着说:“哎哎,别哭,别哭你,你不了解情况,我回来是带着任务的……那什么,你要是没走,就赶紧来吧,领辰辰坐明天一早的飞机,快回来吧,人家想你想得快不行了……”

    几句好话过去,立即把妻子说软了,答应明儿一早就飞来。又跟辰辰在电话里唠了两句,嘱咐他要当个好男子汉,好好照顾妈妈,听妈妈的话,明儿上午爸爸到机场去接他。辰辰在那头乐得直蹦高,陈刚在这头高兴得也快要跳起来了,心寻话,大男人嘛,要想顶天立地,就得有妻子儿女在身边环绕衬托着。

    喜气洋洋从小屋里钻出来,没等发布最新消息,就听爸已经在那儿派任务:“那啥,明儿个大年三十儿,陈刚你们几个到你爷你奶坟上去看看,过年了,给烧烧纸,送点钱物啥的。”

    小二说:“东陵离浑河多远哪,一上午可跑不过来。”

    爸说:“跑不过来不会下午跑?”

    小二说:“下午人都回家过年了,谁还去上坟?”

    陈刚说:“明天上午我还要到机场去接柳青和辰辰娘俩……”

    小二说:“我嫂子他们俩又回来啦?这下咱们家可就大团圆了。听见没,爸?您大孙子和大儿媳妇就要回来给您老拜年来了。那可是您从北京回来的大孙子哈。”

    爸说:“去去去,你少跟我这皮了嘎叽的。要不那什么玩意,明天就光看看你奶的坟得了,在浑河那边,跟桃仙机场一个方向。你把他们娘俩接回来,顺道就拉到你奶奶坟上看看,给培两锹土。”

    小二说:“哎呀爸呀,人家那叫从北京回来的大儿媳妇,大过年的,下了飞机就把人往坟地里拉,可要出人命了啊……”

    爸厉声说:“小二你给我住嘴!还有一点正经没了?”

    陈刚伸手把小二扯一边说:“行了行了,小二,你想法给借个车,明天给跑一趟。”

    小二说:“要借车不早说?都这时候了还上哪借去?再说谁大过年的愿意给你往坟地里跑?我借不着。”

    爸满脸的不高兴:“不借就拉倒,你趁早给我少叨叨几句。还有没有点孝心了?我算看透了,等我死了那天,骨头都扔到乱坟岗子里去喂野狗,也甭指望你们哪个能给我上上坟。”

    小二说:“哎呀爸,你活着我们都这么孝顺你还不行啊?等往后我给你烧纸钱纸马你能用上是咋的?”

    妈说:“小二你快别胡说了,惹得你爸不高兴。你老姑家三斌子不是开出租呢吗?让他明天歇一天,少挣一天钱,开车给往他姥的坟上跑一趟。”

    6

    小时候,大年三十儿是陈刚最盼望的节日,穿新鞋,戴新帽,跟小朋友们一起堆雪人儿,滑冰车,放鞭炮,滚得像个脏猴似的回家也不会挨大人说,围着火炉吃奶奶炸的油馓子,把个小肚子吃得溜溜圆溜溜圆的,结果每次都吃得直打伤食嗝,爸总是打开来一盒一盒的山楂丸逼着他和弟弟两人吃。现如今这日子过得好了,吃的喝的全不愁,大家就不知道过年再盼什么。尤其像辰辰这一代孩子,日子都甜得发腻,过年过节对他们来说也就缺乏什么新鲜刺激,不知道这“年”过不过的还有个什么意思。

    三斌子开着一辆灰不溜丢的“夏利”拉着陈刚和陈强往机场路走。陈强媳妇要跟去,陈刚给拦住没让去,说是怕回来接人坐不下。实际上他是觉得上坟这是一种自家的事,不必去惊动外姓人,老二媳妇连奶奶的模样都没看见过,还去上个什么坟,走那个形式干啥。不过这个心思当着老二的面没好意思说。

    上了车,小二问:“哥,你真要把我嫂子和辰辰直接接坟地去啊?”陈刚说:“你听我爸那么说吧,去什么去,你嫂子都没见过咱奶什么模样,就别让她去了。咱仨先去上坟,然后直接奔机场。”又问:“三斌子,能快点开不?咱抓紧点时间。”三斌子说:“没问题,就咱这技术,大哥,保证把你平安驮到我姥坟上。”说着,一踩油门,“嗖”的一声,“夏利”就眼见地离地了。

    路过自由市场,车开不动了,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大年三十儿,猫在屋里的人们全都拥到大街上逛来了,只见各种羽绒服、呢大衣、棉坎肩异彩纷呈、摩肩接踵地不停地晃悠,把个大街上整得热气腾腾,喧闹非凡,吆喝什么、卖什么的都有,市场一片繁荣。一辆大卡车的翻斗上堆满了毛毯、自行车、洗脸盆、塑料盒一类的东西,上面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旁边两个大小伙子站在车上用小电喇叭不住地喊话,号召大家都去摸彩券中奖。为了招徕顾客,他们还时不时撒下一把糖果之类的东西扬到人群堆里,还真就有人低头哈下腰满地去捡。紧挨道边上一排一溜净是卖烧纸的,各种各样色彩型号异彩纷呈。陈刚这才知道这几年虽说形势日新月异,可家乡人过年悼念祖宗的传统还是没有丢,心里不由得颇多感慨。回头让三斌子把车在路边踩一脚,他和小二下来顺便给奶奶买几刀到坟上烧的冥纸。走到一个摊上,捡起来翻腾翻腾,见阴间的钱全是大票,花花绿绿,蓝的、黄的、红的、粉的都有,印得不怎么精美,很容易大批量仿造。上面分别印着红脸关公、赵公元帅和横眉立目的钟馗。一万元是最低面额,其他几张大的他跟小二数了半天小数点后边的“零”,才勉强数得过来是“千亿”“万亿”和“兆亿”。小二憋住笑,一本正经地冲卖票子的人说:

    “干哈玩意,这阴间也时兴通货膨胀是咋的?我是税务局的,我可要照章收税了啊。”

    卖冥钱的老头挺机灵,反应也挺快地说:“啥?小伙子?税务局的?要收税你就到阎王爷那块儿收去吧。他正在那旮旯等你哪。”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小二梗着脖子就要往上上,陈刚在旁边一手给拉回来,忙甩给老头十块钱,换回一摞好几个亿,在怀里抱着上了车。

    驶上五里河的立交桥,道儿可就好走多了。从立交桥上放眼望去,一片片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拔地而起,矗立在灰蒙蒙的冬日天空下,古老的工业城市到这儿才显出了现代化的气派。想想沈阳这两年的城建速度可真够快的,就说他们陈家这些从农村进城还不超过三代的平头百姓穷亲戚吧,没几年的时间,全都噼里啪啦动迁搬进了新楼房。这要是搁在十年前,他那些老实巴交的姑姑叔叔们心里肯定还没有这辈子住好房的念想呢。说变,变得就是快,像吹气变魔术似的。这速度,恐怕连北京也比不上。在北京,还有多少人住在小破四合院里挤挤擦擦地熬日子呢!

    三斌子扭开车里的收录机,放出来的竟又是那曲《我的故乡在沈阳》:沈阳啊沈阳啊我的故乡,马路上灯火辉煌。大街小巷是人来人往,像那鲜花盛开的村庄……

    陈刚听着,不解地问:“我说三斌子,这首歌咋这么流行呢?是你们出租公司统一发的咋的?”

    “那啥玩意大哥,不是,街上到处都有清仓大甩卖的,一块钱一盘,我就买回来一大堆,没事闲听着玩儿。”

    “喔,我说的呢,唱这首歌的时候你还太小,没赶上,咋会突然间就对它感起兴趣了呢。”

    三斌子一笑,露出一嘴好看的苞米小牙:“哎呀我说大哥,你还跟我倚老卖老呀你?你不就是比我才大个八九岁吗?你能赶上的,我啥没赶上?”

    陈刚强词夺理说:“八九岁?八九岁就差出去了一代人,你信不信?你知道啥叫‘鲜花盛开的村庄’啊?”

    三斌子说:“那有啥不知道的,就是农村呗。”

    陈刚笑了:“你看,我说你小,没赶上吧,那是在说咱们沈阳呢。”

    三斌子说:“得得得,大哥,你净绕腾我。我不跟你争了。你是打北京回来的,是官员,比我嘴茬子硬,说不过你。”

    车子平稳地滑过金碧辉煌的沈阳夏宫,就是中央台天气预报节目里常打出影像的那个。整个外形设计得宏伟、豪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到了澳大利亚悉尼的水上音乐厅,或者不小心走进了世界公园迎头撞见异国建筑了呢。就这么好的地方,去年却不知怎的着了一把火,给烧毁了不少。沈阳人民面对困难不气馁,立马又把它修复了过来,而且比着火以前还要威武,还要气派。三斌子一手指窗外说:“夏宫,大哥你进去过没?老大了,里面啥玩的都有,赶明儿个领你和我大嫂进去玩玩。”

    一直都没吱声的小二接嘴说:“夏宫啥破玩意儿,人家你大哥在北京,啥康乐宫没进去过,还瞧得起这点玩意,你说是不,老大?”

    三斌子说:“那不对。康乐宫是北京的康乐宫,夏宫是俺沈阳的夏宫,玩起来滋味就是不一样,对不,大哥?”

    陈刚说:“那对,哪好也不比家乡好。”

    “这就对了。”三斌子很满意地赞同说,“前些日子我看你们北京报纸上登的叫啥《走出沈阳》?还连登了好几天……”

    “哦?三子,还挺关心国家大事的嘛。”

    “那是啊,写谁谁不关心哪。大哥你看了没有?”

    “咋地啦?写得好哇?”陈刚是听说过有这么个连续报道,可惜当时开会忙,没有顾得上挨排看。

    没想到三斌子嘴一撇说:“得了吧,写的那叫啥鸡巴玩意儿!竟埋汰俺们沈阳了,一点什么好嗑都没唠。”

    陈刚说:“哎呀,三斌子,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记者那叫如实反映问题,给你报道上去,说不定就有人注意到,下来帮你解决一把呢。”

    三斌子说:“大哥,你可拉倒吧。要是把俺们的问题都那么给反映出去了,那谁还敢来咱们沈阳啊?你还让外商来投资不投资了?”

    陈刚听着直意外,连声说:“行啊我说小三子,真没看出来嗬,觉悟性还挺高的嘛!”

    三斌子说:“那说啥了,这年头,写谁不好谁能愿意,说谁不好谁都不愿意听。”

    陈刚听了,忽然想起自己刚考到北京上学那会儿,同寝室的一个北京当地的小子知道他是从沈阳考上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沈阳?全世界污染最严重的十大城市,你们辽宁就占俩,沈阳和本溪排在了第一、第二,听说那里出来的人一个个都给熏得像煤黑子……”陈刚当时的拳头已经在手里捏得“嘎巴嘎巴”响,就差立即冲上去揍他一个“电炮”乌眼青。后来慢慢才明白,北京人的嘴就是那个习性,自己住在小四合院趴趴房里啃着窝头咸菜,照样敢笑话外地人住高楼大厦吃大米白面。不一定就是有什么恶意,也不一定就有什么真能耐,就是大大咧咧地耍贫嘴爱说。

    不过沈阳这两年变得干净了,环境治理得好了这也是事实。修了一个带状公园,用一条护城河把整个市区打通连接起来,给城市风景提老鼻子气了。尤其是这两年修的那些高速公路和城区立交桥,虽然样子是土了点,修得比较寒碜,被沈阳人民昵称为“新加坡”和“土而奇”,可是毕竟还是解决了交通老大难题,不再像以前那么出门半天走不动车。

    立交桥下一排排白色小别墅在阳光下耀眼,在清一色的老式棺材盒建筑中显得气度不凡,有些提前致富外加点殖民地的贵族味儿。三斌子说:“看见没?大哥,最漂亮的那座小洋楼,被赵本山买去了。操,一下就花了好几百万哪!”口气中不无炫耀、羡慕以及替名人高兴的成分。

    小二听了,不以为然地说:“几百万算啥,对老赵来讲还不是小菜一碟。再说,你讲的那都是老皇历了,赵本山一晚上就把小楼给输了出去,你不知道吧?多潇洒,出手多威风。当名人就得那么干。”

    三斌子一听,急赤白脸地争辩:“二哥你瞎说啥呀二哥?人家赵本山怎么会输?他玩啥,光赢还赢不过来呢,咋可能是输?你可别在那编瞎话了。”

    小二也开始较劲:“谁告诉你的他不输?你跟他一起玩过是咋的?”

    三斌子说:“人家是名人,我哪跟他玩得上呀,我就是希望他总也不输,把全国其他那些演小品的全给打败。”

    陈刚乐得止住他俩:“我说行了行了,赵本山也不是你们亲戚,两个人争那个嘴干啥?”

    三斌子说:“那可不行,咱辽宁出一个名人容易吗?可不能谁说啥就是啥。”

    陈刚说:“哎哟,地域往外扩大了?不是咱‘沈阳’,又变成咱‘辽宁’啦?”

    三斌子说:“咱们跟着借点名人光还不行啊?”

    上完了坟,到机场按时接来了媳妇和孩子,一家三口坐在车里往回赶,陈刚这会儿才有了全家团聚,放宽身心松松快快过个大年的感觉。车子回来时走的是高速公路,无遮无拦跑得飞快。陈刚的心也一颠儿一颠儿地美得要飞。高速公路下边还有一条普通便道,上面缕缕行行挤满了各种车辆,蜿蜒蛇行着一点点地往前蹭着挪动。陈刚看着,不解地问三斌子:“那些车为啥不上高速路?在那儿挤着多慢腾?”三斌子说:“现在各厂子都没有钱,哪还上得起,都交不起公路费。原先要六十块钱呢,现在没人上,都降到二十块钱了。”柳青像听天方夜谭似的,说:“噢,你们沈阳还有这事儿?”

    到了家,已是下午,按老规矩,就算是正式开始过大年三十儿。柳青一进屋,先叫了一声“爸”“妈”,爸妈都笑么吟吟地迎出来。儿子辰辰非常乖,一路上早就被他妈给训练好了,一见面就给爷爷奶奶鞠躬说:“爷爷过年好!”“奶奶过年好!”爷爷奶奶都笑得合不拢嘴。爷爷问他:“辰辰哪,感冒发烧好没?”陈刚在一旁一听,坏了!这事儿忘了跟他们娘俩串通口供了。一颗心立即悬到了嗓子眼儿。果然,辰辰挠了挠小脑袋瓜,十分诚实坦然地说:“我没发烧,妈妈说要带我去杭州。”爸妈像是无意地同时瞥了陈刚一眼,陈刚嘴“嘎巴”了一下还没等说出话来,媳妇柳青当律师的脑袋反应快,立即接过话茬说:“这孩子一刻也在家待不住,非得要闹着出去玩,这不,我就带他回来了。”

    陈刚这下才稍稍放下心来,感觉到柳青已经背后在他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疼得他龇牙咧嘴地没敢出声,面对众人脸上还得不住地挂着笑。

    妈说:“快都脱了衣服进屋吃饭吧,待会儿你叔叔和姑姑他们就都来了。”

    “咦,”陈刚不解地问,“往年不都是大年初一才在一起过吗?今年咋改成过三十儿了?”

    妈说:“这也是你爸临时通知的,今年不是有点特殊情况吗?趁着你们都回来了人口齐,大家伙儿还要商量商量你二婶提出的‘合坟’‘离婚’那档子事。”

    陈刚说:“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干脆拒绝她就完了嘛。”

    爸说:“啥玩意要都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好了。赶紧领着大人孩子上桌吃饭吧。”

    7

    一家子人的饭还没等吃完,过年的人就赶来了。最先来的积极分子是二姑。三姑也跟着前后脚迈进门槛。爸在他们家里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外加上一个妹妹。总共有七个兄弟姊妹。旧社会东北的穷人家庭里几乎家家都有这么些个孩子。爷爷奶奶去世后,每年过年召集兄弟姐妹一齐聚会的任务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爸的身上。姑娘们出了嫁就是人家的人,肯定是指望不上。大姑是个老面太太,六十多岁了,精力不济,手脚也不利索,做点过年饭啥的都做不齐整。二姑比大姑还面,小时候得了气管炎,整天喉咙气喘,干不了什么大事儿。三姑身体好一点,可婆家那边也一大家子穷人等着她去张罗,所以娘家这边也就不靠她了。老四就是陈刚他爸,身为兄弟当中的长子,当然得长兄如父,这个群龙无首的家他不出头料理谁来料理?

    三姑一进门就把一个包着水淋淋塑料袋的网兜递给陈刚妈:“惠芬哪,我给你们带来几棵酸菜,晚上年夜饭包酸菜馅儿饺子吃。”

    妈说:“三姐,你们家又开始渍酸菜了?”

    三姑说:“可不,我们家今年渍了二百来斤呢。”

    妈说:“现在市场上细菜这么多,想吃啥有啥,三姐你还渍那么多酸菜干哈?”

    二姑这时接嘴说:“俺们家也渍了,渍了三百多斤。我还腌了三十来斤‘雪里蕻’咸菜,跟胡萝卜掺在一起腌的。现在物价都这么贵,孩子们在厂子里都开不出来工资,吃细菜也吃不起,我寻思着日子还不得节省着点过呀,谁知道万一将来有个啥变化唔地,到时候可别抓瞎。”

    三姑说:“可不是咋地,我们家那个酸菜缸都十来年没用了,差一点想扔,谁知道现在回头又用上了呢。还是我大侄儿好,念大书,到北京当大官儿,不用防备工厂黄铺失业啥地,是不哇小刚?将来你官儿做大了,你几个穷姑姑要饭要到你家门口,你可得给点残汤剩饭唔地,可不能装作不认识啊。”

    陈刚说:“哎哟,你瞧我三姑说的,还越说越像了呢。我三姑夫当那么大个厂党委书记,饿着谁也饿不着你家呀!咦,我三姑夫咋没跟你一道来?”

    三姑嘴一撇:“书记能顶啥书记,现在啥事都是厂长一把抓,你三姑夫给派广西去要钱讨债去了。到处都是三角债,哪儿那么容易要回来?”

    陈刚说:“去那么大老远?我三姑夫那么大岁数了,受得了吗?”

    这么一说,三姑变得紧张起来:“就是地,你三姑夫大前儿个打电话回来,说二十九晚上能到家。可这会儿咋还没到呢?二姐啊,你说能不能是半道上出了点啥事儿啊?”

    二姑忙拦住她:“三丫头你别瞎说,大过年的多说点吉利话。肯定是买不到火车票给耽误了,不能有啥别的事儿。”

    正在这儿闲唠着,陈刚的老姑蓬头垢面地推门进来。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嚷嚷:“哎呀我大侄儿回来啦?”在陈刚背上拍了一巴掌,又转身扯住柳青白软细腻的小手:“哎呀妈呀,我大侄媳妇越长越俊了,瞧人这手多细乎,再瞧瞧你老姑这手,这都不像个女人手,纯粹是劳动人民的手。”

    辰辰从柳青身后钻出来,给老姑鞠了一躬说:“老姑奶过年好!”老姑鼻子眼睛全挤出笑:“哎呀妈呀,辰辰都长这么大啦?越来越有出息了。快来快来,老姑奶给你压岁钱。”说着就解裤腰去掏钱包。

    二姑在一旁忙拦住她说:“快拉倒吧四丫头,今年的压岁钱就别给了,你这都下岗了,攒那点钱不容易,快留点将来给孩子上大学用吧。”

    陈刚没大没小地跟这个比他大不了七八岁的老姑逗:“嚯,我老姑下岗了?现在又到哪儿放哨去了?”

    老姑仍旧是笑呵呵地说:“哎呀妈呀,我大侄儿还有心跟你老姑逗呢。厂子黄铺,给人家兼并过去了,富余人员都回家待着。你说你老姑才四十来岁还挺年富力强的就开始失业,我操他妈这叫啥市场经济啊还市场经济……”

    小二陈强过来跟老姑逗趣说:“干啥玩意老姑,跟形势唱反调啊?忘了当年你们厂效益好的时候,你穿八百块钱一双的‘美人瓢’,一只手上戴六个戒指的风光时候啦?我们的同志啊,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我说老姑,你就把你那些保值的戒指卖掉几个,就足够你们家王勇上大学用的了,也省得你天天再去挨累扫大街。”

    陈刚诧异地问:“老姑去扫大街啦?”

    老姑说:“唉,你老姑哪像你们有文化,能进大机关,老姑没能耐,只能去干点力气活,挣钱糊口。社会主义,也不能让人饿死啊!瞅你老姑这手,都磨出了几层趼子来了。”

    说着伸出手在众人面前晃。陈刚一看,老姑右手虎口握扫帚把处,肌肉都已经磨僵了,凸起一块硬硬的肉疙瘩,手背皴裂,掌心也粗糙得直起毛刺儿,戒指倒是一个也不戴了。

    三姑说:“四丫头你也别不知足,你这才扫几天?人家一辈子都扫大街的该咋办?就是从前大锅饭享福享惯了,一点吃不得苦。再说了,现在想找一个扫街的活儿也不容易,多少人眼睛都盯着呢。”

    小二说:“我三姑到底是党委书记夫人哪,觉悟就是比别人高出一截。”

    老姑缩回供大家浏览、向人抱屈的手,对着墙镜子拢着毛烘烘的头发说:“可也是,想找一个能挣钱的活儿是不容易。俺厂子的劳模也给裁下来了,还是全国劳模呢,也是白扯,厂子没有了,还要劳模有啥用。嘿,还不好意思找工作呢,嫌寒碜,人家从前是被中央领导接见过的,连大会堂都进去过,像干点俺们这种扫大街、做小买卖的糊口活儿什么的,还嫌掉价,不愿意做。不做,不做就得饿着了。我算看透了,我操他妈啥叫市场经济,市场经济就是一点啥情面都不讲,对谁可是都一样,哪儿也没有白养活人的。”

    三姑说:“想明白啦?那就别再抱什么屈了。”

    一大家子人正在这儿东一句西一句说话磨着牙,大姑和几个姑夫们也陆续到齐,还有几个跟陈刚同辈的孩子也来了,叽叽嘎嘎热热闹闹把三个房间和一个客厅都给占满。妈关在厨房里把菜炒得花样翻新,油烟滚滚,二姑、三姑以及陈刚、陈强的俩媳妇在旁边帮忙打下手,男人们身不动膀不摇盘腿打坐地扯闲篇儿,等着吃现成的。

    爸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转头问:“小雷子啊,你爸你妈咋还不来?”

    小雷子是二叔和二婶的儿子,去年也结了婚,刚生了个女儿才满月。小雷子说:“那啥,我妈说她头疼,不一定过来了,让你们大家伙别等她。我爸那人,大伯你还不知道吗?当了一个了不起的破厂长,平时都整天不着家,过年过节就更找不到人了,说不定是去挨家走访,访贫问苦去了。”

    爸说:“那啥,姐夫,要不咱们先喝着?待会儿春节晚会该开始了。”

    大姑夫说:“那行,摆上摆上,咱们先开喝。”

    说着就把两个饭桌支上,大屋一个,小屋一个,分别供男人和女眷们上座。这是陈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规矩,男人从来都要坐正桌、上座,女人和孩子打入旁桌另册。

    几个女人穿梭着往上端菜,两箱子啤酒也扛来了,一瓶茅台酒酒瓶启开,陈刚非要多事拿过来检查一下,从瓶塞到瓶底儿来来回回瞄了个臭烂够,也没能看出个子午卯酉来,嘴里边却一个劲儿地说:“假的,假的,十有八九是假的。”众人听了,不服气地反问:“你怎么断定是假的?”陈刚说:“现在市场上但凡是好酒就没有什么真的。”说着就想拦着大家不要喝,没想到却遭到了亲戚们的一致反对。老姑夫说:“假就假,现在除了人还是真的,哪还有什么是真?大不了是酒精多点,没事儿,喝点儿,解解闷,也解解乏。”

    于是男士们在这屋推杯换盏,女人们在那屋笑声连天,倪萍和赵忠祥也出来在电视里报幕了。整个过年的气氛已经闹得足足的。爸带头频频举杯,一家老少爷们儿你推我劝,脸上的汗毛孔都被酒精烧得支棱开了,话说着说着就渐渐离谱,不知不觉就拐到了旁边一巴拉。

    爸说:“小雷子,咱们陈家的男人,今儿个都到场了,就差了你爸,你就替你爸喝一杯。”

    座下的几个外姓姑夫也并不以为醋,晕晕乎乎地举起杯来说:“来,来,小雷子,你是你们陈家这一辈里最小的,你替你爸喝一杯。”

    小雷子面对姑夫伯伯们的盛情,一仰脖,傻乎乎地二两烧酒灌进肚了。

    老姑夫抹了一抹嘴巴说:“小雷子行,小雷子像他爸,现在也是劳模、工会委员,还是厂团支部书记,将来呀,也是块当厂长的料,说不定还会超过他爸。”

    小雷子说:“唉,没啥奔头。早知今天,还不如当初好好学习,也像我大哥似的,考上大学,进机关,就不用当工人这么挨累,还总担心被解职下岗了。像我爸,最后混上个破厂长,整天操心巴拉的,也没啥意思。”

    大姑夫说:“雷子呀,你不知道,你爸这辈子,不易呀!小时候家里穷,没钱上学,为了能让你大伯把学念完,你爸连小学都没毕业就回家帮你爷卖菜种地了。后来进了城里,十四岁你爸就进厂当学徒,可没少挨师傅打呀,愣是一点一点磨出徒,给打成材了。也跟你现在似的,当劳模,进党校,保送上大学,熬上了厂长。你爸从放猪娃当成个厂长,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雷子,你可得帮着你爸,可不能跟你妈一道在家挤对你爸。”

    小雷子说:“咱家我妈其实就是心疼我爸,当厂长得罪人,我妈总担心我爸受人欺负、出个意外啥的。”

    老姑父说:“你看看,你看看,到底是母子一条心,处处向着他妈说话。雷子啊,劝劝你妈,回家别总跟你爸吵吵,也别提给你爷和你奶合坟的事儿了。多闹心,也不合理。”

    小雷子说:“我妈那脾气,我可劝不了。再说那是你们上一辈人的事,我怎么好插嘴?”

    大姑夫抿了一口酒,长叹一声道:“唉,雷子,你还小,你没赶上。你妈这辈子跟你爸享了不少福,说实话也遭了不少罪。你爸娶你妈的时候,你奶奶不同意,嫌你妈是个唱戏的,愣是不让你妈进门儿。你爸是个孝子,可就在这件事上拂了你奶的意,领你妈俩人搬出去过了。你妈和你奶婆媳俩这一辈子就落下了怨,临到你奶死都没有和好。整得你爸在中间也受了一辈子的夹板气。”

    小雷子说:“我奶可真是死脑筋,她自己就是童养媳出身,倒还要嫌乎我妈是个唱戏的。唱戏的有什么不好?我妈那评戏唱得多好听啊。”

    大姑夫说:“你们小孩不懂,旧社会唱戏的可是属于下九流,更何况你妈跟你爸闹恋爱那会儿你爸正当青年劳模,披红戴花,敲锣打鼓、大红喜报送到家。那时候的劳模可不像现在,那时候当劳模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光荣啊!你奶咋能允许劳模儿子跟一个唱戏的在一起?”

    小二不爱听他们老叨咕这些陈年旧事,就故意装作醉醺醺的样子在旁边打断说:“大……大姑夫,你就别……别大过年的给俺们忆……忆苦思甜了,我二叔二婶要是不结婚,哪……哪还有小雷子跟他姐小娟了?”

    陈刚爸说:“算了,大姐夫,别跟他们这辈人说,没用。我算看透了,这群小没良心的,根本就啥也不懂得。还想指望他们孝顺哪,哼……”

    陈刚、陈强还有小雷子互相挤咕挤咕眼儿,没吱声。

    爸说:“大姐夫,这个家你岁数最大,还得听你拿个主意。老二媳妇既然都把给咱爹娘合坟这事提出来了,咱也不能不把它当成个事儿考虑。”

    大姑夫思忖一阵,很为难的样子说:“这事儿呢……不给老人合坟吧,老二媳妇不干,老二在家里不得安生;合了吧,老太太临下世前特地嘱咐过,不让合坟……”

    爸脸色红红地说:“咱现在就别考虑那么多了,这个坟不管是合不合吧,咱娘在浑河那块溜都待不住了。去年夏天发大水,只要再一漫过河堤一点,咱娘的坟就得给淹了……”

    小二接嘴说:“哎呀爸……爸呀,瞅你说的,水要是再……再漫过来一点,别说是我奶的坟啊,就连咱们沈阳城啊,都……都得整个给淹喽……水、水火不认人哪,哪还认得坟?”

    爸朝小二瞪了一下喝红的眼睛:“去!哪儿有你说话的地方?一点正经都没有。”

    小二吐了吐舌头,嬉皮笑脸躲一边去了。

    爸又转头对大姑夫:“大姐夫,我估摸着,咱娘的坟早晚都得挪。那地方已经靠近高速公路边上了,不怎么安全。”

    大姑父说:“挪哪儿?挪东陵咱爹那边去?”

    爸说:“不行,东陵那边爹的坟也快搁不住了。有一个什么中外合资厂正在那块溜征地,我看也快征到爹的坟边上了。还得勤盯着点报纸上的迁坟征地启事。这年头,活人日子不好过,死人也给闹得不安生。”

    老姑夫说:“那就只好到公墓去。听说灰山那块正在建公墓,咱厂子一个同志正张罗着给他家老爷子在那儿买一个位儿呢。”

    爸说:“买一个位儿要多少钱?怕要上万吧?”

    老姑夫说:“不止。我听说一个单穴就要两三万,要是把咱爹娘挪到一起,少说也要五六万。”

    爸一沉吟:“那么多?……怕是要各家往一起凑了。”

    大姑夫腮帮上的肌肉动了几动,半晌才慢吞吞地开口:“是……贵了点。这会儿各家都挺紧张,都有难处,厂子里不景气,开不出来工资,攒下的那点钱还得防备公房改革交费,还有将来孙男嫡女孩子们的上学交费,一时要掏出万把块,怕是都拿不出来啊。”

    一涉及具体的钱的问题,酒桌上立时沉寂了。老的小的都不说话,无滋无味地咂摸酒。气氛闷得不像是过年样。

    还是小二首先打破沉默,异常亢奋咋咋呼呼地喊:“快看啊,快看啊,赵本山出来啦啊,老赵来啦!”又冲着对面屋大叫,“妈!妈!你快过来看赵本山,快到这屋来看彩色的。”

    妈以及几个姑姑颠巴颠巴挤进来,嘴里还不住地念叨:“哎呀妈呀,不是说赵本山的节目给刷下去了吗?这咋地又有啦?”

    小二说:“刷谁也不能刷赵本山,没有老赵这台晚会俺们还看谁?”

    爸的眼珠儿直勾勾地盯在荧屏上,嘴里不耐烦地截住小二:“快住嘴快住嘴!听你的还是听赵本山的?”

    赵本山的三鞭子很快就抽完了,不知怎的,众人心里边都微微地有些失望。三姑一边往外走嘴里一边说:“春节晚会是越来越没意思了。”妈也跟在后边嘟嘟囔囔地说:“赵本山还挺主旋律的呢哈?”

    正说着,门铃“丁零零”响,爸说:“去看看谁来了。”小二过去一开门,二叔风尘仆仆一脚踏进门来。

    8

    “爸,可把你给等来了,俺们老陈家今天可就缺你一个人。”

    小雷子嘴里招呼着,殷勤地给他爸倒上酒。陈刚叫了一声:“二叔……”就有些感慨得说不出话。才两年不见,二叔的头发竟然花白了,尤其是两个鬓角处,白得厉害,背驼得像是被什么东西使劲给压弯的。脸上黑瘦黑瘦,皮肤里的水分都被东北的冬天给风干了去,只剩下发皱的皮紧裹在脸架子上。唯有那双眼睛,仍然是陈刚所熟悉的,大而明亮,如一头负重的骆驼的眼,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竟看不出有半点怨悔的情绪。这就是他的二叔,为这个大家牺牲了一辈子、奉献了一辈子的二叔,上托着哥哥姐姐,下拉着弟弟妹妹,又要不断在娘和媳妇之间调停说和。一辈子,净受苦净受气了。等熬到给爹娘送完终,弟妹也各自立业成家,二叔也把自己给熬老了、熬干了。眼望着面前的二叔,陈刚却总要情不自禁地想起小时候看见的那个一米八〇、浓眉大眼的美男子,那个披红戴花的朝气蓬勃的英俊形象。

    “二叔,你先喝口水。”陈刚端一杯水到二叔面前。

    “噢,小刚,咋样啊,在北京还挺好的吧?”二叔亲昵地伸手揉了揉陈刚的头发,“我大侄儿比上次回来胖点了。在那块儿工作还行啊?”

    “行行,有啥不行的。二叔你这过年也不休息?连个年夜饭也吃不团圆?”

    “唉,休息个啥,”二叔叹了一声说,“企业那么多下岗的工人,不得去看看哪,有没有吃不上饭的,有没有过不去这个年的,得下去走走,安慰安慰。咱东北的工人可不像一般的工人,东北人火气大,劲儿冲,一旦把怨火集体撒起来,那家伙,谁也扛不了。”

    二叔转头又问小雷子:“你妈跟你姐她们没来啊?”

    小雷子说:“我姐去她老婆婆那儿了,我妈说她头疼,今儿个不来了。”

    “竟瞎扯。那她一个人留在家过三十儿哪?”二叔有些不放心地说,“雷子你快点吃,吃完早点回去陪陪你妈。”

    陈刚说:“二叔,你是不是在家又跟我二婶闹意见了?”

    二叔头一低,干咳两声说:“咳咳,哪儿有的事儿。老夫老妻了,有啥可闹的。”

    陈刚笑着说:“真没有假没有?我可听说你又偷着从家里拿钱上厂里……”

    二叔急了:“别瞎说别瞎说,肯定又是听你爸瞎说的。拿什么钱拿钱,我那只不过是先垫一下,又不是说不还了……”

    陈刚说:“二叔,不是我这个当侄儿的多言,本来这就是你的不对,也怨不着人我二婶。早些年你不就因为背着我二婶偷着给我奶钱,俩人就总吵架吗?二叔,你大侄儿现在好歹也叫个国家官员,也是个拖家带口的人,也是刚刚才整明白,忠孝是忠孝,家庭责任是家庭责任,可不能全给搅和到一起……”

    二叔说:“得得,小刚,话说是那么说,可实际上哪儿掰扯那么清去?不总得有个先有个后吗?搁你你能怎么做?”

    爸这时也进来插话说:“就是的,小刚,你听听你二叔说的才在理,哪像你和小二,才做了几天官儿,就六亲不认开始忘本。”

    陈刚生气地冲着他爸:“爸,我说你到底站在谁的一边说话?你看你看,你让我回来做工作,我这才刚开始做,你就进来掺和,你到底还让我说不让我说啊?”

    没等爸说话,妈在那屋嚷嚷:“都别吵吵,别吵吵了,十二点了,都过来吃饺子吃饺子。”

    于是大家暂时把这些烦人的话题撇开,眼神投放到电视上。电视里这时“当当当”的报时钟响,接着又呜呜嗷嗷又蹦又跳地开始团拜,主持人一个个情绪使劲亢奋,嗓音都已不是正常的调儿了。画面上花花绿绿闹闹哄哄,也分不出个完整的人和物。往年的这个时候全家人就该狠劲出外放鞭,崩一崩一年积下来的晦气和邪气。今年的鞭不能再放,就只好哑么悄悄地吃饺子。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一家人拿着碗碟,蘸着又酸又辣的腊八醋忙着品尝好几年都不见的猪肉酸菜馅儿。刚尝没几口,正在这儿夸“好吃,好吃”呢,就听门铃连续地响,众人都纳闷:这大年三十儿,深更半夜的,谁这时候还来串门?

    妈先走过去,从猫眼里往外观瞧。见来人不认识,像是个年轻人,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手里头还提拎两瓶酒和两个果匣子。妈站在门里警惕地问:“你找谁呀?”

    来人在门外答:“我找老陈家,陈师傅在这住不?”

    妈又问:“你找哪个陈师傅?”

    来人说:“俺厂子陈厂长,陈忠孝厂长。”

    妈一听:“老二,是找你的。”

    二叔从门里往外一瞧:“是俺厂子青工杨铁蛋,他爸老杨是带我出徒的师傅。他咋找到这块儿来了?”

    一边纳闷,一边打开门把人放进来。杨铁蛋一迈进门就说:“那啥,陈厂长过年好!我是特地来给您老拜年来的。”

    二叔挺奇怪地问:“铁蛋子,咋找到这儿来的?”

    杨铁蛋说:“我一晚上都找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到您老家里去了,还是您家里我大姨告诉我你有可能在这块儿。”

    二叔一听,辈分有点乱,差不点想乐。杨铁蛋他爸外号叫“杨大拿”,是厂里的老工人,技术那叫真正过得硬,一个大字不识,却能将车钳、铣、刨样样精通,一提起来厂子里没有人对他不服气的。二叔能摊上这么个师傅带,也算是他的造化不浅。眼看着徒弟茁壮成长,师傅也就一天天老了,退休了。杨铁蛋是属于照顾,接替他爸的班,这才进了厂,穿起了工作服。只可惜这小子有点浑,在学校时就调皮捣蛋,进了工厂还屡教不改,又仗着厂长是他爸的徒弟,就以为天老大他老二了呢,技术不好好学,上班还吊儿郎当,这次一下子就给整下岗了。离了岗,失了职,这下子他才开始有些傻眼。

    进了屋,二叔让他坐下,心里明白他这是来者不善,一直对下岗不服,可能要有点说道。就耐心等着应付着,嘴里还得跟他没话找话说:“啊,那什么,你爸你妈都挺好哇?我这两天忙,没顾得上,等过两天抽空过你家去看看去。”

    杨铁蛋说:“啊,不用不用,我爸知道您当厂长忙,特地叫我来看看,还让您多多批评、教育我。这不,过节了,也没啥拿的,就拎了两瓶酒过来……”

    二叔说:“铁蛋,你来看看我就看了,这酒,你拿回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常是烟酒不沾。”

    杨铁蛋说:“那哪行,您老可一定要收下。”

    二叔板起脸说:“我说拿走就拿走,就算我孝敬你爸的。”

    杨铁蛋一听急了:“陈厂长啊,看在我爸的面子上,您也得照顾照顾我,不能让我回家待业啊。”

    二叔一听,拐到正题了,把脸板得更紧说:“铁蛋,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你想想你给过我面子没?哪怕你能赶上你爸一个小手指头呢,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杨铁蛋急哧哧地说:“厂长,厂长,求您原谅我这一次吧,只要这次厂子里能留下我,让我干什么我都干,就是别让我丢了这个饭碗。家里我媳妇也刚刚下岗,儿子今年夏天就该上小学了,还不知要交多少钱呢。厂长,厂长,看在我爸曾带过你的面子上,求您再让我在厂里继续干吧。”

    二叔的脸绷得像块石头,一点表情都没有。

    空气一时僵住了。妈这时端着一杯茶进来客气地说:“那什么,小杨,喝点水,这大过年的,跑这么大老远。”

    杨铁蛋一看,像抓住了一线转机,冲着妈说:“大……大姨,求您替我说说情,让陈厂长别把我整下岗。”

    妈刚张口说:“啊,是啊?……”二叔就厉声打断她:“大嫂你回屋。这事跟你没关系。铁蛋,今天这种结局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就别再指望厂里什么了,要我说啊,你趁早到人才市场上去找一找,去晚了怕是也没了机会。”

    没想到杨铁蛋脸一白,呼地一下站起来,用手指着二叔的鼻子,扯着嗓子大声说:“姓陈的,没想到您能这么不开面儿。可别给您老脸不要脸,放着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从袄袖筒子里“嗖”地亮出一把三角刮刀,明晃晃地就冲二叔奔过来了。

    妈给吓得尖声惊叫:“哎呀哎呀,杀人啦,杀人啦!快来人哪!”

    小二陈强从那屋一个箭步就蹿过来,高声吼道:“谁?谁?谁想干啥?”进来一见,杨铁蛋正拿着刮刀紧逼二叔,二叔步步后退,已被逼到了立柜角。小二手疾眼快,抄起一把椅子就砸了过去,嘁里喀喳,几下子就把杨铁蛋给拐别在了墙角上,脚下同时一使劲,抬腿就在他软裆上来了一下子。疼得杨铁蛋龇牙咧嘴直冒冷汗,刀子一扔,双手捂住裤裆颓软下去。小二把椅子哐当撂下,就劲把杨铁蛋双手反剪到背后,一手薅住他的头发往后揪着问:“就你小子也敢牛逼?也不睁眼看看你这是在啥地方!今天你是想怎么的吧?要死要活由你选。”

    杨铁蛋脸色蜡黄,嘴里带着哭声说:“饶了我吧大哥,我错了。我家里上有七十多岁的老父亲,下有等饭吃的老婆孩子,大哥你就饶我一条命。”

    “算了,小二,放了他吧。”二叔用惊魂未定的嗓音给杨铁蛋求着情。妈也在一旁惊吓不小地说:“小二呀,你快把他整走。”

    小二愤愤地使劲用膝盖在杨铁蛋后腰上顶了一下:“哼,快给我滚吧。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了,你小子要是敢再起屁,看我怎么捏巴死你!滚!”

    随后使劲一推搡,就把杨铁蛋摔巴出门去了,随手又把他拎的点心和酒一块给甩出去,嘴里可劲嚷嚷着说:“小子哎,你听好,你们厂长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看我不连你全家老小一窝端!”

    妈使劲往回拽小二,不停地揉着自己的胸口窝,还一个劲儿地批评小二说:“别吵吵。大过年的,那么大声吵吵个啥,让左邻右舍都听见了。”

    妈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小二的最后几句话竟不幸成了谶语,更大的灾祸已经在后边等着二叔了。

    9

    二叔让人给打了。

    正月初三的下午,二叔在去职工家里探望回来的路上,被几个蒙面人给从后边跟上来给打了。那些人出手可真是太黑了,一看就知道是专业打手,总共也就只干了三下:照准颅骨一棒子醢下去先给撂倒,接着对准软肋再狠抽两道。绝对不会给打死,又绝对给打得奄奄一息。打完以后眨眼之间撤退离去,一点可供侦破的痕迹都没有留。手法简直是娴熟到家了。

    消息是小二最先知道的。小二那天恰巧在单位里值班。一个做好事的出租司机用电话传呼小二。出租司机在路口拐弯处碰到了横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二叔,差点没给吓得半死,想绕过去跑,却老半天都没挪得了地方,手脚都不听使唤。缓过神儿来,司机才战战兢兢下去往车上抬人,拉着就往医院开。到了急诊室,小护士不收,说凡是流氓打架斗殴的,医院一律不收。司机火了,破口大骂:“你妈□你家六十多岁的人还能去打架斗殴啊?你可给我睁大眼睛看着,我送进来的可是活的。剩下的你们给我掂量着办。”小护士吓傻了,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赶紧找人,往医生家里打电话。司机从二叔身上翻出证件本通讯录,一看税务局陈强的名,认识,在朋友家一起喝过酒。立马从急诊室往小二那儿打传呼。电话一通,司机就说:“你是陈强啊?赶紧到医院来吧,你家老爷子出事了。”小二一听,脑袋“嗡”的一声,问:“啥?你说清楚点。”司机说:“你们老爷子被人给打了,伤得不轻,赶紧来吧,晚了怕是看不见了。”小二急了:“你他妈的给我说明白,谁被打了?”司机也急:“陈忠孝,你家老爷子。”陈强一听,心里又是“忽悠”一下子,腿也软了,脑袋里也全明白了,结结巴巴地说:“好,你等着,我马上就到。”又接了一句“谢谢”。

    放下电话,慌里慌张打车往医院跑,拎着单位的手机,一路上把各家亲戚全通知到了,无一个不被吓得脸色煞白。

    小二到医院时,亲戚们也差不多前后脚跟到。二婶家离得远,是最后到的。陈刚看见二婶哭着喊着一头就扑进来:“我那短命鬼啊,你这是自己找死啊,你说你当这么个破厂长干什么啊……”二姑上前揽住二婶说:“桂芝啊,你冷静点啊桂芝,老二他现在正在里头急救呢,你可别太激动,看伤着身子骨。”

    二婶依旧不依不饶,哭天嚎地地当着众亲戚数落:“我的命好苦哇!我为你们老陈家操心了一辈子,咋就落到这地步了啊!自打进了你们老陈家门,我可就没得着几天好哇,贪上这么个窝囊废男人,里外都跟着他受气。现在谁个厂长的老婆不是穿金戴银的,可我除了跟他担惊受怕,哪享着什么福了,如今连人命也快要搭上了,我就差成了寡妇。死老头和老太太啊,你们行行好,在地底下保佑你们活着的儿女过几天消停日子吧……”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像是哭丧。

    亲戚们也不敢使劲劝了,心情差不多都跟她一样的悲戚,一个个蔫头耷脑、有气无力地等在手术室外面。小二脸色煞白地说:“那啥,二婶你别哭,看我去怎么整死老杨家那小子。”说完戴上帽子往外走。爸一把把他薅回来:“小二你快给我回来!咱家躺下一个还不够受吗?你还要再添一个是咋地?你是不是想把你爸这把老骨头也搭进去才算完哪?”

    小二一耸动身子:“爸你别管,我自有办法。”说完“嗖嗖嗖”地就蹿了出去。妈跟在后边不住地招手吆喝:“二呀,小二,你快听你爸的话,快给我回来……”小二头也不回,气冲冲地大踏步走了。

    陈刚盯着悲痛欲绝的二婶,心里有如乱麻一般扭缠搅拌着不是个滋味。这就是那个他熟悉的,打小就崇拜、热爱的二婶吗?年轻时候的二叔二婶,真是一对郎才女貌的才子佳人,走到哪儿都显眼。尤其是二婶,鲜亮、俊俏,往人群当中一站,身段一拿,一个眼神、一句唱腔,立时就能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整个迷倒一大片。那时日子过得虽穷,却时时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可眼前的这个二婶,苍老、疲惫、邋遢,年轻时的精神气儿一点都没了,像是被什么压垮似的,连那眼神都是无力的、浑浊的。

    陈刚的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发酸。

    二叔的手术动得还算凑合,已经能醒过来多少明白点人事儿。做手术的大夫被陈家用红包给打点过,要不然,谁会在大年初三就来给你上手术台,认真做这么大个手术啊!红包是陈刚出的,不是几百块钱一个的小红包,而是两千块钱的一个大红包。媳妇柳青大度得很,二话没说就掏钱了,临领孩子回北京,还一再嘱咐陈刚该为家里出什么力就尽可能地出力,别有什么舍不得。陈刚感激涕零地把他们娘俩送走,让她替自己到单位请假,他自己回到家里继续处理二叔的事情。

    杨铁蛋作为最大的打人嫌疑犯,已被整进局子里蹲着。那小子还装傻,死不承认。出事那会儿他正在老丈人家搓麻将,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但不排除是他出钱雇了黑道上的人干的可能。又一想他家里穷成那样,哪还有闲钱雇人去打人?小二陈强不管那些,小二对公安局里的小哥们叮嘱:“哥几个,你们先给我把他胖揍几顿,圈几天饿瘦他再说。”小警察说:“哥们,我们也不能随便打,得有证据。”小二急了,说:“我操!我们家我叔都要被他打瘫了,这口气我说什么也得找回来。你们不帮我是不?”警察说:“我们调查了,你叔六七千人的厂子,下岗的有三分之二,谁知道哪个跟你叔憋着气啥的背地里干的?也不一定是杨铁蛋。”小二说:“好,你们不够哥们意思。你们不打,我打。”警察说:“哥们儿你可别,现在这种事情太多了。我们会尽量优先给处理你这个。”

    医院里前来探望二叔的人缕缕行行从没间断过。工人们听说厂长出了事,一个接一个拎着罐头水果蜂王精营养液什么的都来了,探视时间不到不让进,就干待在外边等着。杨铁蛋他爸爸杨大拿,也颤颤巍巍拎着两铁桶“麦乳精”找来了,一进门,见床上躺着的浑身缠满绷带的徒弟,心疼得连胡须都颤巍巍的了,走过去,手摸摸,脚摸摸,“扑通”一声,顺着床沿跪倒,老泪模糊地说:“二陈子呀,师傅对不住你,师傅养了一个孽子……呜呜呜……”

    二叔费劲地扬了扬手,一旁的二婶赶紧过去把杨师傅扶起来。二叔有气无力地说:“师傅啊,是我……我对不住您,我没把咱厂……厂子带好,让工……工人们跟着受委屈了,我……我对不住大家……”老杨师傅听了,忍不住“呜呜呜”放声大哭了起来。在场的几个工人也看得眼泪瓣直往下掉。一个女工抽抽搭搭地说:“那啥,陈厂长,你可一定得好起来呀,咱厂子千八百号人可都等着你呢……”旁边几个工人也附和着说:“陈厂长啊,你可不能倒下啊,咱厂子还全指望你哪……”

    二婶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眼眶子也有点湿润了。

    10

    合坟的事终于被提到了议事日程。经过了一场灾难的打击,二婶完全失魂落魄,又完全地走火入魔,更加坚决地认定,地面上的这一切灾祸都是由于地下的老人没有合坟而造成的。陈刚想上去劝劝她,想跟她说这一切都不关合坟的事,二叔的挨打跟合坟并不成什么因果。同时还想从大道理上给她讲一讲,经济转型引起的人际关系的一系列变化,以及什么什么少数人既得利益的受损、个别人职业的重新选择等等的大理论。可是一看到二婶那副悲痛欲绝、心碎欲裂的样子,忽然又什么都不忍心说了,就觉得自己非常地迂腐可笑,甚至还有了几分可恶。面对一个饱经风霜、饱受折磨的普通妇女,一个劳碌、操心了大半辈子的妻子和母亲,眼下她的亲人正躺在病床上受着生死煎熬,自己却要道貌岸然地去给她大讲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简直是太愚蠢、太没人味儿了。

    家庭会议在一片悲戚的气氛里举行。二叔一出事,大家伙好像一下子都被打蒙了,恍然间倒忘了去追问二婶提出的合坟一事的合理性。迷迷糊糊地,倒真觉得像是老祖宗在冥冥之中主宰着儿女们的祸福。于是每个人的心里都不禁悚然。唉,事已至此,合就合吧。如今死的活的只能顾一头。爹娘的坟反正已经待不长了,迟早都要挪。全家人商量着,先把陈刚奶奶的坟迁到东陵山上,和他爷爷的临时埋在一处,以后再慢慢攒钱买墓地、修碑,到时候把二老的坟一块挪进去。

    一直没表态的二姑在底下犹犹豫豫地小声嘟囔:“不是清明,也不是七月十五,哪有正月里动土惊动阴间的……”

    二婶一听就炸了:“啥?不能正月里动土?还没有正月里打人的呢!你们非得看着人给折腾死了才算心里安稳哪?正月里不能动土?老太太就是在正月里死的,你们耽误一天埋了吗?”

    众人都不吱声了,知道老二媳妇受的刺激太大,有些歇斯底里。就谁都避免去招惹她。

    二婶意犹未尽,泄起气来就收不住:“你们从来就不拿老二的事情当回事,用不着他了,就把他一脚踢开,像踢一条狗似的。忘了他是怎么给你们老陈家老牛拉破车,拉扯你们陈家老的小的了?要是早按我说的合坟,哪还会出今天的事儿?老二的病就是好了,人是呆是傻还难说呢……”

    说完,又“呜呜呜”地顿足捶胸大哭起来。

    一大家亲戚神色忧戚,面面相觑。

    正月里去挖坟,实在是一件愚蠢而迫不得已的举动。雇民工挖坟也雇不到,只好是爸和姑夫领着陈刚、陈强、小雷子、三斌子,以及二姑、三姑家的几个男丁扛着铁锹和铁镐直奔坟地。女眷们要去,被爸给拦住了,怕她们受不了刺激。其实兄弟几个每个人的心里也都胆儿突的。

    “半截美”载着几个人呼呼地往浑河方向开。突然间就变了天。前两天还暖得要命,肉放屋外窗台上都冻不住,转眼就刮起了北风,卷着细碎的雪花,斜着朝人的脸上、身上打。刺骨的寒意让陈家的男人们从上到下冷了个透。埋了十来年以后,也不知道地下的尸体会是个什么样子?如果是例行公事,去挖什么别人家的坟倒还罢了。如今是去挖自己的祖宗,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沐浴过她老人家恩德的祖宗,这要是挖出一堆骷髅白骨来让他们这些后人可怎么忍心看?!

    陈刚的腿有些发软,手也哆哆嗦嗦地握不住锹把。就要见到一手将他带大的奶奶了。不是在阳间,而是在地底下、在冻土层里。陈刚一想起来就有些怕。事先虽然设想过种种可能,想象了一下各种处理办法,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要把尸骨殓起来,先送火葬场火化,然后再往东陵埋骨灰盒。若埋骨殖,人体二百零六块骨头,占好大一片地,以后进公墓不太合适,买不起那么大的穴位。只能是到火葬场去炼,炼完收入骨灰匣。

    奶奶的坟就在眼前。也不过就是河滩地面上一堆小小的隆起。这样的土堆一转圈有很大一片。当年给奶奶入土下葬时,陈刚还特地在奶奶坟边插上了两棵杨树苗作为标志。十来年过去,杨树苗已长得碗口粗,快成了大树,树枝子正在风里摇摇晃晃地发抖。大年三十儿时陈刚、陈强他们给奶奶上坟烧的纸灰还没有被风吹净,留下星星点点的黑斑。一群乌鸦“嘎嘎”哀鸣着在冷风里飞过,陈刚仿佛听到奶奶在冻土层下喊:“不要炼我!我不跟那死老头子埋在一起……”

    陈刚的心颤颤的,猛抖了几抖,眼泪刚欲盈出眼眶,却又迅即被西北风无情地给在眼里风干了。

    爸给每个人递过一根香烟。陈刚也接过来,叼在嘴上给自己驱寒壮胆。战战兢兢挖了将近一米深时,已有了朽木的碎片。子孙们都停下手,呵气,有些怕,不敢再往下挖。

    爸拿出预备好的酒和纸钱,往坟周围一转圈儿洒上,然后又“扑通”跪下:

    “娘啊,惊动您老人家了。您也不想眼看着儿女们受苦是不?您就委屈跟爹到一处吧,我们保证孝敬您,逢年过节给您老人家送吃的、穿的。您就原谅儿女们的一次不孝吧。”

    说着,爸“哐哐哐”在坚硬的冻土上磕起了响头。黄土末子沾满了乱蓬蓬的头发。陈刚他们看着,心都跟着乱了,也跟着跪下,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六神无主地重又攥起了铁锹。

    还没等他们继续往下挖,却见一辆红色夏利疾驰而来,又一辆黄色出租车紧随其后。头一辆车里下来的是头缠绷带的二叔,后面车追来的是二婶和她家闺女小娟。

    二叔跳下车,踉踉跄跄地嘴里大声喊着:“在哪儿?在哪儿?你们想干什么啊你们?”

    众人都愣了,谁也不敢回话。

    二叔歪歪斜斜地走过来:“谁让你们挖坟的?谁让你们挖的?啊?娘过世时说的话你们都忘了?”

    “二弟……”爸红着眼圈,哽咽着说不出来话。

    “你们这就忘本了?就不听祖宗的了?”

    二叔血红着眼睛,疯了似的,拨开众人,“扑通”一声跪到坑边,拍打着黄土,仰天长嚎:“娘啊娘啊,儿女们不孝啊,不让您老人家得安生,儿对不住您啊……”

    说完匍匐往前跪爬了几步,大头朝下一头栽进坑里,嘴里不住哭喊着:“你们挖,你们挖,要挖,就连我也一块挖走吧……”

    “爸呀——”小娟“嗷”的一声喊着扑了过来,小雷子也紧跟着往前扑。

    “二叔——”

    “二舅——”

    哭喊声惊天动地地响成一片。

    “我那短命鬼哎——”

    二婶也踉跄着扬了扬手,无力地喊了一声。

    再一看二叔,已经蜷在坑里昏过去了,绷带上渗出了滴滴鲜血。

    二婶惊急得在一旁抽起了羊角风,嘴角不停地冒出白沫。

    ……

    11

    正月十五,陈刚要回北京去上班了。妈眼泪巴叉的,有些依依不舍。爸低头寻思了一下,说:“走就走吧,你也得回去干你自个儿的事业。去跟你二叔道个别。”

    陈刚拎着一些水果到了医院。见二叔一家人都在医院里陪他过十五。二叔脑袋上的绷带还没有拆下去,手臂上还插着输液管儿。二婶正在床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什么水儿喝。女儿小娟带着孩子围着他转来转去,小外孙一口一个“姥爷”“姥爷”的叫得甜+6。床头柜上堆的全是工人们送来的慰问品,点心、罐头、水果什么的堆得冒尖,像座小山似的。

    合坟的事谁也不再提了。尤其是二婶,只字不提。两次将二叔从生死线上拽回来,二婶像是突然间想开了,看明白了,啥也不说、啥也不提了。

    二叔拽着陈刚的手说:“刚儿,要走了?”

    陈刚抚着二叔青筋暴起的手,轻轻点点头。

    二叔艰难地喘息了一阵,费力地将气息调匀,说:“刚儿,家里的事,你都看见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啊?二叔跟你说句心里话,二叔哇,文化低,念书没有你们多,大道理二叔讲不上来。二叔这辈子啊,就盼着你们这一代人能过得比二叔强。不管是到了啥形势,也不管是谁当了这个官,都得让老百姓有饭吃,让工人们有好日子过不是?谁走道的时候还不遇到点拐弯抹角的啥困难唔地呢?人哪,可不能说忘就忘了祖宗、忘了本。你在北京那旮旯工作,凡事都要长点心眼,别没事总跟着瞎哄哄。”

    “嗯,二叔,你就放心吧。”陈刚的眼睛又不自觉地湿润了,喉咙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正月十五的车站广场上,闹花灯的队伍喜气洋洋。中老年秧歌队敲锣打鼓,披红挂绿,一个个勾脸描眉,把鼻子嘴巴都描画得分外喜兴夸张。老头老太太们、大叔大婶子们,扭着腰,耸着胯,扬臂踢腿,把一根根红绸舞得眼花缭乱,把一个个高跷踩得滴溜溜乱转。数百盏彩灯同时耀眼地亮了,天地间被照得一片鲜明。看热闹的人挤挤擦擦围了一圈又一圈,挤了一层又一层,全都兴高采烈拥到明亮的大街上,欢庆一年当中又一个喜庆节日的到来。父老乡亲们纵情地舞着、叫着、笑着、闹着,尽情释放、宣泄着他们内心的情感,无所顾忌地向世界展现他们永远都不会沉寂、永远豪放、永远达观向上的力量。

    “锵锵,锵锵锵——”

    “锵锵,锵锵锵——”

    一声声震撼人心的锣鼓,直敲散了冬的凛冽,倾诉着人们对春的热烈期许。

    “锵锵,锵锵锵——”

    “锵锵,锵锵锵——”

    铿锵的鼓声深深地敲在陈刚的心上,将他的心弦深深地震颤了。在火车徐徐开动的尖厉的汽笛声里,陈刚不禁倚住车门,久久地临窗回望。

    故乡啊,故乡!故乡今在何方?

    ………

    1996年5月1日于京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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